第一部
第十三章

「魏升沒有說,反正有活幹就是了。」
「記性好,悟性高,要往正途上走才好;弄這些雜學,也沒有多大用處。」曹頫看著曹雪芹說道:「你別小看了八股文,世運文運,息息相關,本朝開科取士,文體雄渾雅健;康熙朝韓文懿公的制藝,精潔古雅,為天下舉業正軌,國運之隆,超邁前朝,不是無因而至的。你真該好好用一用功了;我有一部『三方合稿』,你今天就帶了回去。三天背熟一篇,兩年下來有兩三百篇好文章在肚子裡,到得下場的時候,自然就會左右逢源。」
曹震為曹雪芹鬆了口氣,誇讚著說:「雪芹肯用工了!記性也真不錯。」
「幫忙?幫甚麼忙?」
曹雪芹已知道自己身在局外,心情便輕鬆了,大聲說道:「應該見見禮,」他一推杏香,努一努嘴示意。
「禮不可廢!」曹雪芹搭了一句腔。
喝酒喝到二更天就散了,一則是曹震與翠寶的良宵,不可辜負;再則是曹雪芹有件事,急於要回自己屋子裡來辦。南屋也收拾得很整齊,不過不似翠寶那裡完全是新房的樣子,曹雪芹的鋪蓋已經打成捲了,床上用的是杏香的寢具。窗前另外添了一張半桌,上置杏香的梳頭匣子,曹雪芹只匆匆瀏覽了一下,便喊進桐生來有話交代。
於是杏香攙著翠寶面北而立;曹雪芹將曹震推到椅子上朝南而坐。等翠寶盈盈下拜時,他才伸手一扶,就此定下了名分。
「歲寒三友是擬人。」曹雪芹答說:「松是我震二哥,竹跟梅就是我那錦兒姊跟翠寶姊了。」
「是!」魏升一拉桐生,「給翠姨道喜。」
「其實,」杏香遲疑地說:「我不是說你畫得不好;不過,有那麼一股沒來由的感觸而已。」
等杏香去攙扶翠寶時,只聽她低聲說道:「我得先給二爺見了禮,才合道理。你把紅氈拿出來。」
蒼松之姿,美在老幹擎空;一尺多高的橫額,怎麼畫得出松樹的挺拔?曹雪芹原想畫一樹臥松,那是個不得已的辦法。如今又有單數之嫌,這不得已的辦法也不能用了。
「豁達?」杏香問道:「你是說,被別人踩了不吭氣,那才是豁達?」
「五座是連避暑山莊算在裡頭。」
「這——」
「四叔,」曹雪芹忍不住說:「是五座,不是四座。」
這一聲警覺了曹雪芹,隨著杏香到了西間書房,只見書桌上覆著淺藍竹布的被單,上鋪一副丈許長的白綾,一面拿銅鎮紙壓住;硯池、水盂、大小畫筆,擺得整整齊齊。讓曹雪芹最欣賞的是,書桌兩頭,一面一個高腳花盆架、上置燭台,點的正是北屋那一對粗如兒臂的紅燭。
「你一定要聽,我就說給你聽。我覺得你像那塊石頭,有那麼怪,有那麼硬;我呢,就像那點點蒼苔,無法不踩在人家腳底下罷了。」
解圍的辦法便是幫著曹頫責備,「四叔剛教導你『別小看了時文』,怎麼一下子就忘掉了!」他故意喝道:「還不把書好好收起來,回去有空就唸。」
「是!」
「接下來該芹二爺見禮。」魏升權充贊禮郎,自作主張地說:「平禮相見吧。」
「怕甚麼,我會料理。」
原來是這樣的一個忌諱!女孩子終究是女孩子,看似伉爽豁達,其實心思很深很細,而細心之中,卻包含著一片願長相廝守的深情,曹雪芹既感動又感激。
曹雪芹想起他受傷的由來,便隨口問一句:「你給阿https://m.hetubook.com.com蓮寫了信沒有?」
居然寫了;曹雪芹心中一動,也有些吃驚,急忙問道:「甚麼時候寫的?」
「第一,是單數——」
「四老爺,」何謹提高了聲音,「還有兩部芹官有用的書,一起讓他帶回去吧!」
「對了!」曹雪芹非常高興,「你倒是行家,也是知音。」
她的話剛完,只見魏升笑嘻嘻的閃了出來;後面跟著桐生,兩人一齊向曹震垂手請安,魏升口中還有話。
「你預備怎麼換?」
「這種天氣,裱一裱得好幾天好能乾。那時候,我人已經到了熱河。」
這時炭盆中正燒得熾旺,一室如春,宜於卸去長衣;曹雪芹手剛一伸,杏香已經警覺,上來為他解紐寬袍。短裝的曹雪芹,一身輕快,平添了幾分精神;在明晃晃兩隻紅燭高照之下,望著綾子端詳了一回,簌簌落筆,竹枝低昂、梅影橫斜,配上怪石蒼苔,留下右上方一塊空白,恰好題詩。
「這份紅綢子的帳子,顏色不大好配,淺了壓不住,深了又刺眼。」曹雪芹想了想,「等我來試一試,不一定行。」
「鴛鴦就是鴛鴦,何必把交頸畫出來?」
曹雪芹脫口一讚:「好!」然後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倒這是有心人。這帳額我要多畫一幅送錦兒姊。」
「當然是真的。」
「就憑那股興致。興致來了,畫得一定好。」曹雪芹又喊:「桐生,找到了沒有?」
一聽這話,曹雪芹的心往下一沉,「四老爺不知道吧?」他說,「你可千萬替我留點兒神。」
不但口中說,杏香還親自指揮者,將曹震納入椅中;安排翠寶站在椅後。這一下,魏升桐生便不能不朝上叩頭了。冷眼旁觀的曹雪芹,心裡在想,杏香行事,大有丘壑,是個厲害角色;如果翠寶也像她這樣,只怕錦兒將來要吃虧。
「那裡,那裡。」
杏香不願做答,只說:「時候不早了,收拾了好讓桐生去睡覺。」
「別問了,睡吧!」
「能瞞當然要瞞住。不過,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寫了。」桐生故意作出臉無表情的模樣。
「那麼,我就畫一對交頸鴛鴦,你看如何?」
「容易!畫一幅梅竹雙清圖,暗含著有松樹在裡面,不就行了嗎?」
「你坐著。」杏香接口:「該我來。」
「原來方靈皋還是時文名家!」
這在曹雪芹是個啟發,月白帳子配上一個青綠山水的帳額,既然好看,那何不索性就拿金碧山水來相配。第一個念頭很得意;第二個念頭就沮喪了。遠山帆影、流水孤村、筆墨疏簡的山水,曹雪芹道是為人所許,頗有靈氣;千岩萬壑、金碧樓臺的「院畫」,得多少年的功夫,才能像個樣子,他只好敬謝不敏了。
「啊,喜事不能成單數!我們倒沒有想到。」曹雪芹急急又問:「第二呢?」
「行!」曹雪芹問:「你願意要甚麼?」
這話在曹雪芹心中,句句首肯;想起她從小就為他兄長料理書房,當然也就相信她一定能預備得很妥貼。當下將曹震嫌那平金垂流蘇的帳額的話講了一遍;杏香不待他再往下說就明白了。
「至少得把這個換一換。」曹震指著平金垂流蘇的帳額說,「簡直像在唱戲了。」
「芹二爺那裡也是。」翠寶答說:「是仲四爺帶了人來收拾得,真虧得他。不過,咱們家的人也很得力。」
「找到了。」
m.hetubook•com.com昨天。」桐生答說;「仲四爺鏢局子裡有人進京,要給錦二奶奶去送年禮,我順便託他捎了一封信去。」
「不是?」曹頫代些詰責的神態,「你倒數給我聽聽。」
「字數又成單數了。」杏香提醒他說,「『寫』字下面得再加一個字!」
「不是!」
「通極,通極!」曹雪芹截斷了意存謙抑的翠寶的話,「翠寶姊,咱們平禮相見。」
「果然好!」杏香深深點頭;但是的曹雪芹掃興的是,還有一句話:「可惜了!不合用。」
「別客氣,別客氣!」翠寶身子往裡躲。
曹震不作聲,定睛看了一會,搖搖頭向曹雪芹說:「你倒出個主意。」
「好!」杏香似乎胸有成竹了,以一種安慰的語氣說:「只要有你這句話就行了。」
蘆雁竹石,都是曹雪芹筆下的好題材,正喜合了脾胃,不倒杏香變了卦,少不得追問緣故:「挺好的嘛!你何以說不好。」
「別問我,問我就麻煩了。」
「壞了!我竟不知道畫甚麼好了。」他搓著手說:「這怎麼辦?」
這時的翠寶已悄悄退了兩步,半背著臉;曹雪芹便轉臉去看杏香,她卻不似翠寶,若無其事的,是看熱鬧的神情。這一下,他的疑團解開了一半,也比較安心了;這晚上的喜事,只屬於翠寶。
「提畫的詩,我也替你想好了。」杏香很謙慎地說:「不知道你會不會嫌我話太多?」
「我四叔的為人,你大概也聽說過。我不能像震二哥待翠寶姊那樣待你,咱們等於白好了一場,那不是我對不起你嗎?」
「開出來吧!我看兩位二爺都沒有怎麼喝酒,」翠寶又說:「等我來吧!」
「請吧!」
「暫且買個關子。」曹雪芹笑道:「明兒個就知道了。」
「不好的呢?」
「好多了。」桐生將左手伸出來給曹雪芹看,手掌手背都貼著膏藥,腫是早消了;手指也能屈伸自如,看樣子是絕無大礙了。
「儘後天一天,趕到密雲,大後天出古北口,那就可以慢慢兒走了。」曹頫說道:「出關到山莊,一共四座行宮;連走帶看,一處一天,得四天功夫。」
說著他轉身向西,等翠寶在對面站正,他隨即高拱雙手作了一個揖;翠寶一面還禮,一面說道:「芹二爺,我有禮了。」
「這是怎麼說?」杏香問道:「你有甚麼是對不起我?」
「你信上寫點兒甚麼?沒有提震二爺跟我的事吧?」
「不要緊,我不怕麻煩。」
聽得這話,曹雪芹竟肅然起敬了,「我得管你叫老師了!」他拱手一揖,「如今真要另眼相看了。」
「啊!五座。」曹頫連連點頭,「再過去就是喀喇河屯了。我把王家營漏掉了。」
「我知道你會料理,可是我看不到掛上了是個甚麼樣子。」
「是忽然想起來的。記不得在那兒看到的。」杏香放慢了聲音唸道:「虛心竹有低頭葉,傲骨梅無仰面花。」
「找到了就快拿來!」
「是!是!多謝杏姑娘指點!」
「芹官,聽說震二爺帶著你在玩?」
「你真是這麼想?」
「咳!」何謹嘆口氣,「你可別鬧得太不像話;凡是小心,收歛一點兒。」
寫完信又陪曹頫喝酒,曹震向他使了個眼色,示意節飲;因而曹雪芹只喝了兩杯,便向曹頫說道:「四叔,我可要吃飯了。」
「『願做鴛鴦不羨仙』和-圖-書,就因為交頸之故。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曹雪芹又說:「這得工筆,要等我到了熱河,慢慢兒畫。」
「我也不要你另眼相看。只記著,除我哥哥以外,你是我第一個看得起的人。」說完,杏香很快的轉身兒去。
「你別亂咋呼。」杏香從容說道:「你有畫畫的興致,我也有看你畫畫的興致。你告訴我要畫甚麼,我自然會替你預備。人磨墨、墨也磨人,急不得的事!你跟我說明白了,去一邊兒躺著,喝茶打腹稿,等我們預備好了,你舒舒服服來畫。」
杏香有些疑惑,忍不住便問:「甚麼是不顧人的死活?」
果然,曹震答道:「暫且叫翠姨吧!」又指著杏香說:「杏姑娘還是叫杏姑娘。」
「裙子卸了不就行了嗎?」說著,杏香一掀門簾走了。
於是魏升與桐生擺桌子;翠寶領著曹震兄弟去看她的「洞房」,床帳被褥都是新的,帳門上還貼著一個梅紅箋鉸出來的「喜」字。
「是五座。」曹雪芹說:「出關十里,巴克什營行宮,康熙四十九年所建;往東北三十多里,兩間房行宮,康熙四十一年所建;又三十三里,常山峪行宮,康熙五十九年所建;又四十里,王家營行宮,——」
「大紅大綠的有多俗氣。」曹震直搖頭。
「好吧!」曹頫又說,「咱們後天動身,你知道了嗎?」
聽得他這麼說,杏香便有話也不能不說了;想了一回,嘆口氣說:「只要你心裡有我就好了」。
「芹二爺,」杏香詫異的問:「你要幹嘛?」
「嗯,安頓好了?」曹震進門環視著,「木器是新的。」
「我看你是豁達一路。」
「雪芹,」曹震有些替他擔心,「你倒仔細想想清楚,到底是四座還是五座。」
「我是娘家人。」杏香笑道:「可以免了。到是你們倆,該討賞了。」
他這樣交代,是想知道桐生回去幹了甚麼,那知一直到上燈時分,亦未再發現桐生的蹤影;而且曹震雖在,不見魏升,想來兩個是在一起辦事,到底忙些甚麼呢?
「那倒不要緊,我儘等好了。就怕你一轉身就扔在九霄雲外,讓我空等一場。」
「那還用說嗎?」曹雪芹脫口答說:「依我的心,恨不得你能陪我一塊兒到熱河去。」
「我那卷白綾子呢?」
「交給我。」杏香答說:「明兒讓桐生先拿去裱,裱好了配上裡子就可以掛了。」
這樣回答,多少出乎曹雪芹的意料,自然要追問:「好的是甚麼?不好的是甚麼?」
「有的好,有的不好。」
這很容易,加一個「意」字,變成「雪芹寫意」就行了。曹雪芹擱筆細看,得意地問杏香:「如何?」
「沒有!」桐生答說:「我也不能那麼不識輕重。」
「請!」杏香手一伸,很慷慨似的。
曹雪芹臉一紅,「你聽誰說的?」
「那就單款好了。」曹雪芹題了那兩句詩,加上下款:「雪芹寫」三字。
「筆墨太疏淡了,怕壓不住。有個現成極好的題材,歲寒三友,太好了!——」
「我知道。」
「梅竹都好。」
「怎麼呢?」
於是收拾書房的火燭,各自歸寢。關上了臥室房門,曹雪芹重拾話題,追問不好的是甚麼?其實這是多餘的一問,好的是梅竹,不好的自然是奇石蒼苔。曹雪芹也知道這一點,不過他要讓杏香說出口來,才好再問何以不好。
語意雙關,曹雪芹自然聽得出來,當下答一句:「只要你肯等m•hetubook.com•com,事情就好辦了。」
「是仲四爺的好意。」她問:「換個甚麼樣兒的,你說了我才好辦。」
「自然有人告訴我,」何謹拿手向外一指,「就怕四老爺也知道了,那可是一場風波。」
送走了來保,曹頫將曹雪芹留了下來,倒不是要他和韻作詩,而是有好些信要寫。吃完午飯,喝著茶息了一會,正待動手時,桐生悄悄近來說道:「震二爺讓魏升告訴我,要我回去幫忙;讓我來跟芹二爺回一聲。」
粉紅綢子的帳子,配上平金帳額,真如戲臺上所見;一說破,連翠寶也覺得好笑。
說著便找何謹,把那部「三方合稿」取了來;連史紙大字精印,紙墨鮮明,但曹雪芹向來有個疑心病,只一看到八股文就彷彿在字裡行間,聞到了一股腐臭之氣。這是勉強翻開來看了一下,才知道三方是指安徽桐城方舟、方苞兄弟,浙江淳安的方啟如。
曹雪芹把她的話一遍又一遍的咀嚼著;忽而欣慰,忽而犯愁,忽而感慨,忽而興奮,竟忘了身在何處了。
「畫畫。」曹雪芹說:「你也別閒著,第一,找把剪刀來剪綾子;第二,炭盆的火要旺;第三,把書桌收一收,找一床被單鋪上。」
一進門便覺得異樣,北屋簷下高懸兩盞絳紗宮燈,魏升一聲「二爺回來了!」棉門簾隨即掀開,入眼是一對高燒的紅燭;走進了看,翠寶在門口含笑相迎,薄施脂粉,略帶嬌羞,鬢邊插一朵異種茶花,花紅如火,襯著她那一團烏雲似得濃髮,別有一股令人心蕩的韻味。曹雪芹趕緊將視線一閃,落到了杏香這一面,也是一臉喜氣洋洋的笑容。
「在書箱裡。」
「帳額一尺多高,你那株松樹怎麼畫法?」
「都算了吧,讓他們弄去。」曹震發話了,「穿這裙子上灶,多不方便。」
「你出的題目倒好;不過,說老實話,在我是太難了。你另外再想。」
當魏升要行禮時,杏香卻出聲阻止了,「慢著!」她說,「請震二爺一起受賀。」
正說到這裡,只聽外面在喊「打燈籠」,知道曹震要走了;何謹便隨手拿了兩部書,連「三方合稿」抱在一起,將曹雪芹送了出來。
「我要一副青綠山水,配上月白帳子才好看。」
其時曹頫已站在堂屋門口,與在廊上的曹震在說話;曹雪芹便不必再進屋了,在走廊上向曹頫請安辭別,隨著曹震策馬而回。
聽得這話,不必杏香動手,魏升便先拿了一張椅子擺在正中,紅氈條是現成的,移到椅前就是。
曹雪芹心一寬,「對了!」他說,「以後你往京裡寫信,千萬小心。」
「豈敢。」杏香矜持地問:「你打算畫甚麼呢?」
「那,那就來一副蘆雁。」雁字剛出口,她馬上又改口。「蘆雁不好!」
魏升謝了賞,立即又說:「請翠姨的示,仲四爺送的一品鍋、四個碟子、兩樣點心,是不是都開出來?」
曹雪芹不知她何以有這樣的話?心裡不免反感;很想反問一句:是誰踩了你?但想一想還是忍住了,不過也沒有再開口。
「你不用表白。」曹雪芹笑道:「如果你不願意說是你的主意,我不正好掠美?」
原來是這樣的感觸,「你真是多愁善感了。」曹雪芹說,「不想你的性情。」
「給二爺道喜。還得請二爺的示,怎麼稱呼?」
「雁字橫空,當頭的總是孤雁」。
「不會!絕不會!你說吧!」
「這該杏姑娘見禮了。」魏升接著曹雪https://m•hetubook•com.com芹的話說。
「是!」曹雪芹趁機站起身來,等他要找東西包書時,何謹亦提著一方「書帕」,上來接了過去。
「一定好。」杏香突然說道:「你替我也畫一幅。」
「請起、請起!」翠寶十分不過意地說;接著便從條案上取來兩個早就預備好的賞封,親自遞了給魏升跟桐生;沉甸甸的,看起來起碼包著八兩銀子。
「喔。」曹雪芹問:「你的手行嗎?」
「還有。」曹雪芹又叮嚀「你忙完了馬上回來。」
曹雪芹還不知道這回事,曹震便接口為他解釋,是這天下午做的決定。在通州的事已經辦完了,只等京裡裕記大木廠一個善於估料的工頭,明天到通州會齊,後天動身。
這一下,杏香自然感覺到了,靜下心來細想一想,自己也很不對,無緣無故說這些負氣的話,不是太無謂了嗎?他很想認個錯,但臉皮薄說不出口。
「不!」曹雪芹想小孩撒嬌似的,「你不說,我不睡。」
這更是進一步將曹雪芹帶出了困境,到了曹頫的書房裡,何謹的臉色突然顯得神祕而又微帶憂慮的,回頭看清了沒有人,方始低聲發問。
「你倒說我的性情該怎麼樣?」
「這,我不懂,」杏香答說:「不過,我覺得含蓄一點兒的好。」
「款怎麼提法?」
「起來!」曹震沉吟著。
「也沒有甚麼?逢場作戲而已。」曹雪芹的心很亂,「我實在說不上來,慢慢兒你就知道了。」
「你不喜歡,明天換了它。」翠寶柔順的說。
曹家的規矩,長輩責備,不敢分辨;曹雪芹只有低著頭表示愧悔。曹震帕曹頫一開教訓,長篇大套,無休無止,趕緊開口解圍。
話出口了,曹雪芹覺得索性說明白了的好。
一直在看著的曹震,這時開口了。「不必鬧著些虛文了吧?」
「又是極好,又是太好。我倒要請教,到底是怎麼個好?」
「我可不敢說你那錦兒姊,是怎麼樣的仰面傲人。」
「喔,你是要拿白綾子畫一個帳額。」杏香點點頭說,「這個主意不錯。粉紅帳子要水墨才壓得住;也雅緻。」
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有些怨恨,「我震二哥獨斷獨行,全不顧人的死活。」他懶懶的站起來,卻又頹然倒在椅子上,萬般無奈的感覺,都擺出來了。
空氣一下子僵硬了。曹雪芹覺得好沒意思,一個人靜靜的在想,翠寶是有歸宿了,即令將來性情不投,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不能再有甚麼變化了。其實,曹震又何必這麼心急,就要辦這件事,也得商量商量,看如何安排杏香?如今她是進退失據,自己也是左右為難,這都是曹震做事太輕率之故。
「怎麼半夜裡想起來畫畫?」杏香笑道:「你這個人也真怪。」
「你拿出來給我。」曹雪芹又說:「把大硯池找出來,磨墨!」
「他全不顧我的處境,害我對不起你。」
方苞字零皋,古文名家;曹雪芹本來也像一般學者那樣,稱他「望溪先生」,這是不知為何,尊敬之心大減。曹頫雖未聽出他的稱呼變化,表示觀感不同,但語氣中微帶蔑視,確實感受得到的,當下沉著臉說:「時文也罷,古文也罷,文章之文,理無二致;莫非看不起時文,就能把古文|做好了!」
氣氛又變過來了。杏香重新沏了一壺茶,圍爐閒談;談到那幅白綾帳額,倒提醒了曹雪芹一件事。「我畫是畫了,可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即使感觸,就更應該說給我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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