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

「吳二公子?」曹雪芹大為詫異,「誰啊?我怎麼想不起來有這麼一個朋友?」
「芹二爺的意思是,最好能請太太做主,把杏香留下來;如果真的不行,也就沒法子了。」桐生又說:「這件事如果先跟烏家說明,怕太太難以開口;倘或事先不說,等烏二小姐過來了,忽然屋子裡又跑出一個人來,烏二小姐一定不高興,說不定——。」
「也不必說誰錯誰不錯。我只問,芹二爺現在打算怎麼辦?」
「好,我今晚上就寫。」
「這麼冷的天,」曹雪芹不安的說:「只為我一句無心之言,竟讓二小姐沖寒勞步,真太過意不去了。」
「你太客氣了。」
曹雪芹定定神想,他只跟桐生說過抱怨的話,那不用說,是桐生在阿元面前拌嘴,而阿元又把她搬了來。只不知來意為何?
想想又不至於如此,且等將他的意向弄清楚,果然他「一見傾心」了,再跟他說實話,一起來想個萬全之計,也還不遲。
「皇上啟駕的日子,定了沒有?」曹頫問說。
「喔,」曹雪芹心知她在穿針引線,但以稿本中有不便示人的詩句,便只好謙虛了,「見不得人的東西,怎麼敢在二小姐面前獻醜!」
得了這句話,桐生立即趕到鏢局,打聽到了曹震的行蹤,跟鏢局裡借了一匹馬,中午趕到尖站,很順利地找到了曹震。
曹雪芹拋開繡春,定定神問道:「是怎麼回事?」
「還要談嗎?」曹震有些詫異。
「如果二小姐興的是問罪之師;我負荊請罪就是了。」
一到當然先跟曹頫談正事。第一件當然是修行宮草房的事;曹頫年前到熱河時,正逢大雪,相度地形,當然有困難;皇帝對這層頗為諒解,交代平郡王傳旨,只要天一晴,就儘快辦這件事,而且定了個期限,在皇帝謁陵回京以後,便要能看到圖樣。
「問你自己啊!這件事大概我不讓你說,你嗓子眼裡也會癢的忍不住。」
曹震當然明白其中的緣故,但不便跟曹頫明言;還有杏香的事,更不能透露。想了一下,只是建議曹頫寫封信,催一催馬夫人。
「請太太做主。能讓我把杏香留下來。」
「不是京裡的車子。」桐生從容答說:「芹二爺跟人家約好的,如果想來玩,到通州找仲四爺,自會把他送了來,這會兒是這裡的鏢局子來送的信。在花園後門下車,是芹二爺的意思,他懶得到前面來接,人家遠道來做客的,也可以少走好些路。」
桐生精神一震,「這是那裡來的消息,」他問。
這就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阿元,那不是活生生的《會真記》中的紅娘!自己呢?他在想,算不算張生?
滿腹疑團的曹雪芹,站在書房中間,目迎來客;看年紀不過二十上下,著一件灰布面的「蘿蔔絲」皮袍,上套玄色貢呢「臥龍袋」;腳下踩一雙薄地快靴;頭上卻是一頂極名貴的海虎絨「兩塊瓦」的皮毛。帽子很大,帽沿壓到眉際,上面還聳得很高。
原來醬油碟子與湯匙擺得太近,已靠桌沿;而他又只朝外看,難怪找不著。
「不敢,不敢。」曹雪芹很客氣的,「二小姐請用茶。」
「好事倒是好事,有一樁為難的事,要請震二爺作主。」桐生停了一下說:「杏香怎麼辦?」
「芹二爺不必送。」阿元緊接著說:「我跟桐生送出去好了。」
「啊,啊!」曹雪芹頓覺詩興勃發,「行!我今天就做。」
「恕我眼拙。」曹雪芹說:「尊駕是。」
眼角瞟處,只見烏雲娟已悄悄起立,在打量四周的陳設;不久聽得她跟阿元在交談,語聲低不可聞,也就不去管她們,專心一致的抄三張紙,數一數一共九首詩,已可交卷,便將筆擱下來。
繡春的影子是非清晰的,拿來一比,連對烏雲娟的https://m.hetubook•com•com印象也很明顯了。他很快的發現了自己何以只覺面善,而一時想不起的緣故,原來只像的一半,雙頰以下,鵝蛋臉、長隆鼻、菱角嘴,無一不似,此外,烏雲娟的額頭要比繡春寬些,但那雙眼睛卻沒有繡春來的大,也欠靈活——那是必然的,身分不同,講端莊就得目不斜視,如何能有一雙顧盼自如的眼睛?
這時何謹來回事,是將曹震的臥室鋪排好了——原來就預備他住第二進,家具陳設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此時只是將他的鋪蓋打開來,料理一張床就算妥當了。
「大小姐知道。」阿元緊接著問道:「如今,芹二爺可是明白了,我們小姐不是那種脾氣孤傲任性的人?」
「芹二爺,」阿元拋過來一個眼色,「你的詩稿呢?拿出來讓我們二小姐瞧瞧。」
「果然從天而降,『速』也無用」。烏雲娟用很平靜、但很冷的聲音說,「你不是抱怨,我快把你『烤糊』了,也看不見我的影兒;如今我在這裡,你儘看吧。」說著將臉向側面一揚,帶著挑釁的神情。
「是的。」桐生點點頭,「我也在想,這件事怕只有震二爺才能辦。」
這話意味就深長了。杏香不在多說,只是緊閉著嘴,一面思索,一面注視著曹雪芹的臉色。
「來!」曹雪芹很有把握的,「一定來。」
這雖是體諒的話,但曹雪芹反倒不能不表示坦然了,「其實也沒有不能讓二小姐看的話。」他硬著頭皮,打開抽斗,將一本裝訂得很精緻的詩稿取出來,放在烏雲娟面前,還加了句:「請指教。」
「那不是!」
「來得及。我找了一個好手來,明天就到;咱們儘月底以前把它弄妥當,我帶覆奏回京,正好趕上。」
看完信,只明白一半,想來要談烏家的親事。他靜靜地將信封好,放回桌上,很沉著的等著。
這一說,曹震愣住了,考慮了好一會才問,「你芹二爺的意思怎麼樣?」
「請坐。二小姐。我實在沒有想到,金粟齋會有你這位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
「甚麼時候?」
看這失魂落魄的樣子,杏香自然關切:「你一定有心事!」她說,「能不能告訴我?」
「芹二爺,」阿元插嘴說道:「你打算著還有第二回?」
「甚麼?」曹震又詫異、又好奇地問:「你說烏二小姐私下來看了芹二爺?」
「是啊!我正要問你那!你二嬸,到底甚麼時候動身。烏家的親事,總要等他來了才能談。」
「是啊,芹二爺不必客氣——」。
桐生覺得他的話說得不夠清楚,「那麼,」他問:「芹二爺,你是想太太怎麼替你辦這件事?」
這樣想著,不由得又轉臉去看阿元,她臉上是狡黠而得意的神情,當然不會存著甚麼壞心眼。
那神氣有些咄咄逼人;曹雪芹頗感威脅,咳嗽了一聲,方能發話,「我不能做始亂終棄的事。」
「喔,」曹震被提醒了,「聽說雪芹快要做烏都統的女婿了?」
「照這麼說,是瞞著你家老爺、太太,偷著來的!」
這一句單刀直入,問到緊要關頭的話,曹雪芹自然不能輕率回答;想了一下,故意問道:「照你看,我該怎麼辦?」
「那麼,是甚麼話呢?」
「你聽四老爺說過沒有?震二爺那天來?」曹雪芹突然問說。
「阿元,」烏雲娟打斷她的話,「別強人所難,那裡有把自己的詩稿隨便給人看的。」
從結識以來,杏香還是第一次受他這兩句搶白,心裡覺得委屈,眼眶頓時發熱;趕緊自己硬起心腸來,總算沒有讓淚水流出來。
「那,」曹雪芹照顧著馬夫人向烏家說過的話,「總得到春暖花開。和-圖-書
「你一瞧就知道了。」桐生回身招呼,「吳二公子,請!」接著又喊,「阿元來伺候茶水。」
「我找調羹喝湯。」
烏雲娟仍舊不理不睬,看看要成僵局,阿元便說:「得了!請坐下來,先喝碗熱茶吧!」說著,上前接過她的帽子,扶著她坐下。
於是,他將隨從都遣了開去;然後說道:「是甚麼要緊話?你說吧!」
這一下輪到阿元考慮了,她倚著門、咬著嘴唇想了好一會,問道:「芹二爺,你到底打不打算娶我們二小姐?」
曹雪芹一驚,臉上的顏色,不自覺地變了;杏香看在眼裡,越發驚疑不定;「你讓我說中了?」她怯怯地問:「你做了甚麼虧心事?」
「芹二爺,」桐生持信在手,卻先問道:「是甚麼事?」
「只怕不是無心之言吧!」
「不敢當!」烏雲娟將手按在詩稿上,「不如請——」她停了一下才又往下說,「請芹二個抄幾首大作給我,我回去細細拜讀。」
「鏢局子裡送來的信。」
「要不要再跟阿元商量?」他一直在想;他很佩服阿元,相信他一定會有消除這個障礙的好辦法。但那一來必須洩漏曹雪芹的祕密,這會引起甚麼不可測的後果,他不能不顧慮。
在阿元聽來,這話卻很有分量,彷彿是在要求保證:「如果我倒想娶,你家二小姐可又不願意了,那該怎麼辦?」這就不由得使他想起一件她未說來的事,烏雲娟卻有些負氣的模樣,曾經有過表示:「我只是要讓他知道,我不是他所想像的那種人,倘以為我有求於他,那就大錯特錯了。」照此看來,說不定弄巧成拙,或者說是弄假成真,真的惹起了她的「小姐脾氣」,不願做曹家的少奶奶,那可成了個難以收場的僵局。
「那,那可是沒法子的事了。只能問震二爺,該怎麼辦?」
「半個月?」曹頫頓時緊張,「踏勘、畫圖、覆奏,來得及嗎?」
「那行!」曹雪芹點點頭,「不過,我可想不出來,該怎麼表示?能不能寫封信道歉?那樣做,合適嗎?」
「這還得琢磨,反正不離祝壽的格局。」
打定了主意,阿元便又說道:「我也知道不是你芹二爺一個人的事,至少還要老太太點頭,不過那都好想辦法,頂要緊的還是芹二爺你回心轉意才行。」
「請你不必問,只說有這話沒有?」
阿元卻忍不住笑了,但旋即掩口,然後輕聲說了句,「露相吧!」
「話不是這麼說。」曹雪芹一鼓作氣地說:「你跟秋月說,讓她稟告太太,親事歸親事,杏香歸杏香,我不能喜新厭舊。」
「是的。」桐生將經過情形,細說了一遍。
「不會不許。」
繡春到底怎麼樣了呢?他惻惻的在想,心裡浮起陣陣酸楚;而就在這時候,阿元悄悄回來了,唇角含著一絲詭譎的笑意。
「好!芹二爺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現在把話說回來,我們二小姐受了委屈,得想法子讓她心裡好過些。」阿元想了一下說:「你說寫信不大合適,這話倒也是,提名道姓的,落在外人眼裡很不妥當,不如你做首詩!」
「沒有甚麼!」曹雪芹舀了一匙湯,忽又倒了回去。
「心不在焉,怎麼回事?」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曹雪芹仍有些閃避的意味。
「我也看得出來,」杏香強自保持著平靜的語氣,「我不知道你是甚麼事煩心;我疑心是為了我。不過,我實在也想不出來,是甚麼事讓你心煩了。」
曹雪芹有些遲疑,不知是不是該聽阿元的話?又想到臨別之際似乎還應該說一兩句甚麼話;但就在他躊躇未定之際,烏雲娟已經快出房門,回頭看了一眼示意作別。這就不由得讓曹雪芹在心裡唸了句:「臨去秋波那一轉。」
「你別管,只把話說到了m•hetubook•com•com就是了。」
「是的,」曹雪芹取了個信封,將詩稿裝了進去,提筆寫上「敬求郢正」四字,站起身來,雙手捧上。
「是的。」阿元坦然承認,「不過,有話也是為了芹二爺,為了我們二小姐。」
「彷彿聽說過的,」杏香思索了好一會答說:「就在這幾天,江南有位來大人要來;震二爺要來接他。」
這天的機會很好,只有他倆單獨相處;可是,曹雪芹一坐上桌子,就像有心事,扶起筷子卻又放下,發了一會楞,視線在桌上亂轉,彷彿在找甚麼東西。杏香不免詫異,開口動問了。
阿元想了一下,用很果決的語氣答說:「芹二爺也別問了,反正談親事總得乾宅多上勁,而且好姻緣也都是求來的。」
「你說呢?」曹雪芹說:「若說辦份重禮,只是我跟四老爺一句話的事,顯不出我的敬意來。除非我寫張字,或者畫張畫。」
「那可還早得很那!」阿元躊躇著說,「宜乎快!最好能趕上我們太太生日。」
「我告辭了。」
曹雪芹不作聲;定定神方始答說:「心事是有,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
桐生沉默了片刻答說:「我說是說。不過這件事,我看太太也為難。」
曹雪芹心想,她這話不能不回答;不答便是默認,馬上尋根問底,惹得人更煩。因而很快的答說:「不是為你,與你無關。」
「不是。」桐生答道:「是特為來接震二爺的。」
「不是談別的,是談下定跟迎娶。」曹頫又說:「烏都統夫婦都很器重雪芹。烏二小姐也很賞識他;可不知道雪芹心裡想的甚麼,彷彿不大起勁似地。」
「謹遵所命。」曹雪芹很鄭重的回答。
「現在是我們二小姐變成委曲了,芹二爺得有點兒意思表示。」
「芹二爺的親事,震二爺聽說了?」
這裡是狹長的基地,進儀門穿過三座廳堂,到後院金粟齋很有段路要走,何謹聽他說的有理,把鑰匙給了他。
於是,他眼前浮起了烏雲娟的影子,但卻像宋朝畫家梁楷的潑墨人物、模糊不清,而由她臉的輪廓,又觸動了他的感覺,確實像他曾經見過的一個熟人,絕非無端而起的幻想。
「我不是這意思。」曹雪芹吃力地說,「我是說,我的心事,只有我自己才想得出辦法。」
「我如何敢興師問罪,只是想來奉告足下,我不是狂妄沒有教養的人。」
「你是說,誰都幫不上忙?」杏香緊接著又說:「我可不相信。除非你是做了虧心事,怕人知道。」
「是!」桐生拿他的話咀嚼了一下,意又所會,便即問說:「太太要是不許呢?」
「四叔最好今晚上就寫。」曹震又說,「明天等把人送到了,護送的人馬上回京,正好把信帶走。而且,打明兒起,要大忙特忙,怕四叔找不出工夫來寫信。」
「烏家的事,如果照我的意思,太太會很為難,再說烏二小姐又這麼親自來解釋,我再有甚麼話,就是不通人情了。」曹雪芹略停一下說,「你回京裡去一趟,就說我照太太的意思辦好了。太太如果願結這門親,最好早一點兒動身。」
「也不必太匆促,定了行期,儘快捎個信給我;你就在家,伺候了太太來。」
聽這一說,曹頫略微心寬,「今天太晚了,」他說,「明兒一早咱們先找烏都統,要他多派人照料。」
於是「吳二公子」一伸手摘了皮帽子;隨即晃了一下腦袋,漆黑的一頭長髮都散了披在肩上。
「畫張畫好了。」阿元問說:「你想畫甚麼?」
這是當面撒謊,阿元覺得好笑,但也不必跟他辯,反正這樣急著表白的態度,就很能讓人滿意了。
「萬一不許呢?」
桐生靈機一動,隨即說道:「芹和圖書二爺,我想先迎上去接震二爺,把這件喜事,先跟他說一說,免得一來了跟四老爺談起來,接不上頭。」
「芹官的同學?」何謹有些疑惑,「你怎麼知道京裡有芹官的同學來,京裡的車子又怎麼找得到咱麼這兒的後門?」
飯桌歸杏香伺候,她最盼望的一件事是,曹頫晚上有應酬,只有曹雪芹一個人吃飯,便可以談些心裡想說的話;當然,也還要看另外有沒有人在旁邊?桐生還好,有阿元在就不方便了。
曹雪芹愣住了,突然間又驚又喜的醒了過來,還亂眨了一陣眼,彷彿要辨別是不是在做夢似的。
「桐生把芹二爺對我們二小姐的誤會,告訴我了。」阿元老實答說。
當然。不是有事,何必特為迎了來?桐生只點點頭,卻不開口,曹震便知是必須私下才能談的話了。
「是無心之失。」曹雪芹復又致歉,「種種無狀,我知罪了。請二小姐寬宏大量,放過我這一回。」
「今天實在有點兒冒昧。」烏雲娟接著信封說:「此會不足為外人道。」
「那就慢慢兒琢磨吧!還有,這可是一樁大事,老太太到底來不來。」
「你這『回心轉意』四個字,我可當不起。」曹雪芹急忙解釋,「我本來就沒有甚麼不願意。」
見此光景,阿元只替他換了一杯熱茶,便悄悄退了出去。她知道曹雪芹這時候需要有一段靜靜的時間去細想;她倒是寧願他謀定後動,免得將來失悔,自己亦於心不安。
她雖未說夜長夢多的話,但意思卻看得出來;曹雪芹將她前後的話回想了一遍,不由得狐疑了。
「看起來,」曹雪芹有些不甚情願地說:「是我錯了。」
曹震揮一揮手說:「我明白。你先找魏升吃飯去。」
那麼是為阿元?杏香這樣在想,卻不敢問出來,只說一句:「只要不是為我,我就安心了。」
曹雪芹既困惑,又惶恐。「二小姐,」他看了阿元一眼說:「我不知道你這話是怎麼來的?」
「吳?」
曹雪芹也發覺了自己的態度,內心不免歉疚;只好自道心境,作為解釋,「你不知道我心裡很煩。」他說:「自己管不住自己。」
「還有,再過半個月,是我們太太生日,最好也能意思點甚麼。」
「定了,正月廿四啟鑾。」曹震屈著手指數,「這回只謁昭西陵、孝陵、孝東陵、景陵,來去大概十天工夫。今天正月二十,咱們有半個月的工夫。」
「等一等吧,聽說震二爺馬上要來了。」
「你看了就知道了。」
「烏。」
「是啊!我在京裡聽說了。」曹震問說,「烏家二小姐的脾氣不大好,是不是?」
可是好事多磨,起了那個誤會,好不容易已挽回過來,決不能再生波折。但是,杏香卻明擺著是個障礙。
非把她想出來不可!他自己跟自己賭氣,苦苦思索,杳無蹤影;正當打算放棄不想時,突然一條影子闖入心頭,失聲說道:「不是像繡春嗎?」
「當然不能『灶王爺上天,直奏』。」阿元答說:「不過誤會要弄清楚;桐生說,這不是空口講白話的事。我覺得他的話不錯,所以,我跟我們二小姐說,敢不敢做一件別人不敢做的事?他問是甚麼?我才把芹二爺讓他考了半天,連個影兒都沒有瞧見的委屈,跟她說了;問她敢不敢來看芹二爺?我們二小姐,只要一激她就敢作敢為了。」
等開了後門,把客人引了進來;轉入花圃甬路時,桐生搶前數步,掀開門簾,高聲說道:「芹二爺,有客。京裡來得吳二公子。」
這一說,曹雪芹真如芒刺在背了,「言重,言重!我可真要請罪了!」說著,幾乎長揖到地。
曹雪芹默然,想起秋月的信,又想起繡春的影子,心裡亂得很。
「喔,」曹震很注意的問:「是有甚麼事嗎?」
「你別說了和*圖*書!」
「怎麼?阿元,你好像還有話還擱在肚子裡?」
曹震是一直含著笑在傾聽的;聽完了,很興奮得說:「這可真是一件喜事,烏二小姐的人才,足足配得上你芹二爺。而且——」他將跟烏家結親,對曹家有幫助的話嚥住了。
原來桐生已別有意會——對烏家這門親事,他從一開始就非常熱心,這也是他對主人家的一片忠心,想起馬夫人的心事,也想到曹雪芹的前程,覺得聯姻烏家是件再好不過的事。特別是在這天見了烏雲娟以後,更下了一個怎麼樣也要促成這件好事的決心。
「我是烏雲娟,」她恢復了本來的聲音,嗓音微啞,但如彈動琴弦似的,餘韻不絕。
「我姓烏,行二。」聲音出自喉際,聽來有種做作的味道。
曹雪芹點點頭,卻又不再作聲;杏香忍不住追問,曹雪芹便有些不耐煩了,「你別多問。」他說,「能告訴你的,自然會跟你說。」
「沒有!」曹雪芹這回倒是答得一點都不含糊,「就為的不願做虧心事,才有心事。」
「不!是誤會。」桐生放低了聲音說:「烏二小姐私下來看了芹二爺,當面說清楚了。」
「烏?吳?」曹雪芹微皺著眉在辨別這兩個字的四聲。
「是,是!」曹雪芹連聲答應,隨即掀開墨盒,吮毫鋪紙,說一聲:「請寬坐。」打開稿本,考慮那幾首詩刻可以公開。
桐生跟曹雪芹讀書,讀過《西廂記》的曲本,當即答說:「她又不是崔鶯鶯,談不上始亂終棄。」
那是誰呢?這個疑問不時在他腦際出現,形成干擾,使得他無法靜下心來,考慮他與烏雲娟之間的一切。
「喔,」曹雪芹問道:「你就照實告訴了你們二小姐?」
可是曹震卻願意與曹雪芹同住,為的是結伴熱鬧,諸事方便。而且最要緊的是,可以細談烏家的親事,以及如何處置杏香?
「你這叫甚麼話?你的心事,當然只有你自己知道。」
「抄好了?」是阿元在他身後問。
經過徹夜的考慮,曹雪芹終於作了決定;而這個決定必須告訴桐生。開口之前,她先把秋月的信拿給桐生看。
「是!」桐生對他的決定很滿意,也很得意,有一種幹成一件很難辦的事的感覺;他揚起臉答說:「天氣也轉暖了,我自有說詞,能催的太太馬上動身。」
「有件事,你仍舊跟秋月說好了。就是——」曹雪芹很吃力地說:「杏香的事。」
「何大叔,」桐生伸手說道:「你把花園後門的鑰匙給我,芹二爺有個同學從京裡來,打算在花園後門下車,比較方便。」
曹雪芹無可無不可的答說:「也好!」
聽這一說,桐生眼睜得很大,「杏香怎樣?」他問。
桐生笑了,然後又問:「還有甚麼話要我稟告太太的。」
吃完飯,一起上路;曹震只在臨上車以前,說了句:「等我到了再說。」更無別話。桐生一直覺得曹震神通廣大,甚麼事都難不倒他;反正只要把話說到了,也就等於把事情辦成一半了,所以也不再多說,跨馬疾馳,到了承德,先到鏢局還了馬,再趕回家,曹震也是剛到。
烏雲娟的臉,繃不下去了,端起茶杯,垂著眼,輕輕噓氣,將茶水中的浮沫吹開,曹雪芹趁此機會,深深看了兩眼,覺得她的相貌像一個人。那是個甚麼人?急切間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想了一夜,始終委決不下;第二天起來,先收拾了隨身行李,然後跟曹雪芹去討回話,「芹二爺跟四老爺說好了沒有?說好了,我好跟何大叔去要盤纏。」
「那當然,一定是這麼辦的。」桐生緊接著說:「烏二小姐自己來過,這話能說不能說?」
「你怎麼在這裡?」曹震問說:「是要回京嗎?」
「來了。」阿元不知從甚麼地方一閃而出,接手打門簾,桐生便管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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