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

這是暗示曹震有這回事,但他會擋住曹雪芹,至少不讓他一早就來,那時就有騰閃迴轉的餘地了。
桐生也非弱者,很沉著的答說:「趕到鏢局裡,芹二爺在那裡等我。」
這一下倒是提醒了桐生,「四老爺派芹二爺去接來大人。」他一面想,一面編,「已經走了,臨走以前交代,要我收拾隨身用的東西趕上去。」
「妹妹,」翠寶催問著說:「你的意思怎麼樣呢?」
「雖不敢說十拿九穩,六七分把握是有的。」曹震反問:「你怎麼忽然提到這件事?」
「可不是嘛!少有出見的事。」
翠寶不即回答,索性坐下來,摸一摸臉,然後支頤沉思——這是真的有了重重心事的樣子了。
「我要回去了。二爺還有甚麼話交代?」
「你告訴芹二爺,我明兒上午到鏢局子裡去。」
「你是說,如果未得陵工差使,就不接翠寶姊進門,這段姻緣就算——」
「怎麼?」阿元倒微吃一驚,「你出了甚麼漏子?」
「喔,」杏香問說:「我嫂子甚麼病?」
杏香也坐了下來,湊近翠寶,低聲問道:「剛才震二爺說了甚麼?」
「想甚麼?」曹雪芹的聲音不知不覺地提高了。
曹雪芹明白了,是曹震逼著杏香走的;料到杏香會來找他,所以讓他匆匆避開。於是,她又回想到前天晚上,與曹震聯床夜話的光景;顯然的,她是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法,為他破解了兩難之局。這是好意,但這樣做法,必然會讓杏香誤會他心存薄倖,有意棄絕;最使曹雪芹不安的是,杏香除了恨他,還會看不起他,出以這種不敢明說,只在暗中搗鬼的卑鄙手段,那像個光明磊落的男子漢。
杏香在這片刻之間,已都想過了,只要一談過去,便顯得曹雪芹薄倖,而自己卻有乞憐的意味。她的性情,屬於剛強一路,寧願打落牙齒和血吞,不願受憐;所以昂起頭來,裝得很灑脫似地說:「原是我自己想錯了,我根本不該來的。」
「沒有。」杏香答道:「我明兒要走了。」
「這一回,你是專程去接太太。」他暗示地說:「其他的事,都擱在後頭。」
「怎麼好端端的,就要走了呢?到底為了甚麼?」阿元倒被勾起了滿懷離情別緒,還打算有所挽回,所以搖著她的手,不斷追問。
這當然會使阿元關切,一面倒茶給杏香,一面在思量,該怎麼樣逗她自己開口說明來意。不道就在這時候,桐生闖了進來,發現杏香也在,一時愣住了。
「她也無能為力,」曹震大為搖頭,「你最好別再提杏香;對你的終身大事,非常不好。」
「萬一沒有那麼一天呢?」
如果他把這一層意思也說了出來,曹雪芹一定不會同意;因為跡近欺騙,所以他只藏在心裡。而且他也打算好了,不必特為到通州去一趟;想來會派她進京接馬夫人,路通通州,順便就辦了這件事。
曹震深深看了他一眼說:「你倒很熱心!」
那是甚麼關係呢?這個疑問要打破,也很容易;只一說實話,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
「二爺,不行了!」魏升向曹震說:「你跟芹二爺騎我跟桐生的馬,先到通州吧!留桐生跟車把式看行李,我想法子找人把車子弄出來。」
杏香原是懷了一肚子的委屈回來的,雖有翠寶竭力勸慰,亦就將信將疑。但此刻心頭,確實疑雲盡掃,看起來是錯怪了曹雪芹;如果當時是有意躲開,眼前又何必自投羅網。
「我想問問她,有甚麼好辦法?」
「咦!」阿元詫異,「芹二爺不到前面去了嗎?」
「我不急!」杏香覺得應該沉著些,便故意將話題扯了開去,「明兒甚麼時候走?」
「你想呢?」
「到那裡呢?」
「我得告訴她,我不知道她要走——」。
意會到此,他採取了斷然的處置;第二天一早,在何謹為他預備的臥室中,悄悄將杏香找了來,一開口就說:「昨天沒有來得及告訴你,你嫂子身子很不好,沒有個得力的人照應,想你想得很厲害,我讓魏升送你回通州,明天就走吧!」
杏香的影子,消失在金粟齋;卻留在阿元的心裡。曹雪芹不在,十分清閒,這就讓她不斷地在想這件事。「震二爺讓她來的;來幹甚麼?」她在想:「為甚麼又要走了?這是震二爺來了才有的事,看來要她走,多半也是震二爺的意思。可是,臨走何以又要找芹二爺呢?」
「好倒是好!有件事我可真為難了。」
「今兒早晨,」阿元答說:「魏升送了去的。」
「不用等差使完,我就得找機會跟你錦兒姊說了。」
「是震二爺要我來的。」
「好!你說給我聽聽是怎麼回事?」
「芹二爺,剛剛到家,你先歇一歇;我替你沏茶去。」
「是找我有事嗎?」
桐生一驚,立即推託,「都走了大半天了,怎麼趕得上?」
「嗯——。」杏香遲疑了半天,終於發現,自己是吃了啞巴虧,有苦難言。
「不是魏升來通知的,說四老爺找,匆匆忙忙就走了。」
儘日落前趕進京的計劃,自然成了泡影;回翠寶那裡去住,亦勢不可免,因為仲四已經派人去通知過了。
「好!我收拾行李去。」說完,他退後兩步,準備退出去了。
這是怎麼說?杏香想了一下問道:「你是說,曹家會看低了我?」
「你怎麼走了?」阿元趕緊喊道:「行李怎麼辦?」
「他的意思,想跟他們家說清楚,把我接了回去。」
原來是這個緣故,想必是翠寶有病;或者出了甚麼意外,杏香急著去探望。可是,何以未聽曹震談起,而且,更何必要自己避開?
將宵夜的飲食擺了出來,翠寶伺候曹震喝酒;杏香坐在一旁,神思不屬的說話,其實只注意著大門外面。但聽到翠寶問起曹雪芹的親事,她自然而然的就暫且拋卻門外了。
曹雪芹已看出來,其中大有曲折,不是一兩句話可以問得明白的。因而索性暫且不問;坐下來靜一靜心,等阿元收拾了碎瓷殘茶再細細來談。
意會到此,曹震很從容地說道:「好吧!明兒早晨看,如果芹二爺來得早,我就不必過去了,在這兒吃了中飯動身。」
杏香躊躇了一會,點點頭說:「也好!」
見此光景,曹震自然不必再多說甚麼。他並不反對曹雪芹去迎接母親,只是https://m•hetubook•com.com顧慮著經過通州,會跟杏香見面,又生枝節,這一層卻不能不先說清楚。
因為如此,想跟曹雪芹見面的念頭便愈迫切;於是,毫不考慮地說:「我託你捎個信給芹二爺,請他明天一大早就來。」
顯然的,就剛才她跟魏升談話的片刻,曹震不知道談了甚麼足以讓翠寶發愁的事。那是件甚麼事呢?莫非她跟曹震之間,起了甚麼變化?
像這樣看人,自然惹得曹雪芹不悅;當即板起臉說:「我的話,你聽了沒有?」
「我叫她跟著她嫂子,總有一天會把她在接了來。」
於是姑嫂倆喝野鴨粥;曹震手持剔牙杖,在屋子裡一面踱方步,一面想心事。
「我看看去,」杏香答非所問地往外走,翠寶便也跟了出去,站在走廊上等著看,來了幾個人?
原來魏升送杏香回來時,只私下告訴翠寶說:「有人替芹二爺提親,杏姑娘在那兒不便,讓我給送了回來,有話等震二爺來了再說。」語焉不詳,只有自己去推測,翠寶猜想,大概杏香跟曹雪芹的事,已經很明顯了;花燭未完,倒已有人等著當姨娘了,這自然會使媒人尷尬,對女家不大好說話。所謂「不便」的意思,如此而已,並不是說不要杏香了;曹雪芹不是那種寡情薄義的人。以後細問了杏香,越覺得所見不差,使曹震瞞著曹雪芹所作的處置,那個甚麼阿元是烏家派來的坐探,杏香自以暫避為宜。
一聽這話,杏香不由得就冒火;但轉念又想,當初原是一種默契,自己暗示願意等,曹雪芹按示不會讓她空等;此外無論曹震或是曹雪芹,皆無明確的承諾。這就怪不得他要問「甚麼話」了。
這是個難題,魏升不知道那些話能說,那些話不能說。剛才進門時,聽曹震教他的那套話,已可會意,少提「芹二爺」為妙。因此他只談烏家那方面。
杏香便去掀開門簾,放他進屋;曹震短衣趿鞋,亦從臥室中踏了出來。
想想她的話也不錯,可是曹雪芹總覺得於心不安,如果往後總是衾影自慚,終身深受良心的責備,倒不如慎之於始。
「杏香走了!」阿元一面說,一面將一杯茶遞了過去。
「不會!四老爺不會找我了。」
「我也不太清楚。」阿元答說:「昨兒,也就是芹二爺剛讓魏升請了出去,她就來了,開口就問到芹二爺你;我覺得奇怪,芹二爺不就在四老爺那裡嗎?怎麼沒有瞧見。接著桐生近來,說四老爺派你去接來來大人;又說你已經先去了,要他來收拾行李,隨後趕了去,杏香還幫著收拾行李——」。接著,又將她如何催杏香回去,怕「四老爺」會找,杏香這才透露她要走了;以及問她何以忽然要走?杏香是如何欲語還休,終於自怨「根本不該來的」;然後踉踉蹌蹌地走了,真怕她會摔倒的種種見聞,都說了給曹雪芹聽。
「芹二爺呢?」阿元問說。
「怎麼趕不上?杏香當然是坐車,咱們騎馬;馬比車快,趕到宿頭不過晚一點,一定能見著面。」
「你想,以我在曹家的身分,把你帶了去,人家會把你看成甚麼人?雖說芹二爺,——」
「咱們喝!」翠寶跟杏香說,「明兒就不好吃了。」
杏香不信,但又無法再多逼出他的話來,恨恨地說道:「我就知道你胡扯!」
曹雪芹知道他動疑了,急忙說道:「我完全是為翠寶姊,早有歸宿,也好安心。」
「我要跟杏香見一面。」他說:「咱們吃了飯就走;趕一趕,一定可以趕得上。」
「你一個人怎麼過?」
於是他說:「杏姑娘,你先請回吧!你的話,我替你帶到。」
「那烏都統夫人,是我們太太從小在一起的。烏二小姐是才女,眼界很高;雪芹居然讓她看中了。不過,這件事得要我們太太跟烏太太會了面,才能定局。」
「那麼,」翠寶問道:「你呢?」
「烏都統、烏太太、武大小姐全看中了芹二爺,烏二小姐一肚子的墨水平常人看不上眼,要考過了再說——。」
聽這一說,曹雪芹心中一喜,「你快說!」他催促著,「是甚麼法子?」
桐生一句一句接著問,咄咄逼人的氣勢,讓曹雪芹招架不住了。
主僕倆這樣眉目傳語慣了的,雖只是眼皮一眨,曹震已經會意,隨即問道:「芹二爺跟你說了的?」
「好!那麼我問一句你一定知道的話,芹二爺這趟回京去幹甚麼?」
「芹二爺,」桐生平心靜氣的勸道:「這件事很難,太太跟人家說不出口;四老爺知道了,臉色一定不好看。就算勉強弄成了,人家烏二小姐心裡會痛快呢?而且杏姑娘也不是怎麼肯遷就的脾氣,何必弄得家宅不和、自己找罪受?」
杏香把她的話咀嚼了幾遍,終於辨出滋味來了;不過這滋味並不好受,不知是酸是苦?也不知道這酸苦的滋味,是不是該與翠寶相共?
「一定要帶到。」
翠寶聽出他話中,對杏香有暗示的意味,隨即湊合著說:「這大概就叫好事多磨了。」
翠寶先不作聲,過了一會兒才說:「他不要你,我可不能不要你。」
「是!」魏升答應著往後退。
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楚,只來了一個,是魏升;只聽曹震在問:「芹二爺呢?」
「慢點!」曹震終於發覺了,「你跟秋月談翠寶,提不提杏香?」
「我明白了!」曹雪芹深深點頭,極有把握地:「錦兒姊不是那種小氣的人,這件事包在我身上,一定能辦成。」
這就是搭話的機會,魏升接口說道:「芹二爺明天上午會來。」說著微微使了個眼色。
「不是去接我們太太嗎?」
杏香猶自叮囑一句,方回堂屋;曹震已回臥室,翠寶正在收拾桌子,杏香上前幫忙,在燭光下突然發現翠寶眉宇間堆滿了心事似的,不由得一驚。
「那你現在是聽說了。」
「是的。」
「這樣,過兩天我到通州去一趟,把前後經過情形跟翠姨說一說;把杏姑娘送走,是四老爺跟震二爺,瞞著芹二爺幹的事。芹二爺知道了要趕來表明心跡,讓四老爺拘管住了,寸步難行;為此,讓我到通州來一趟,請杏姑娘暫且忍耐,芹二爺一定會想法子把這件事辦成。你看,這樣子好不好?」
等桐生一走,杏香頗有徬徨之https://www•hetubook.com•com感;阿元便說:「你回前面去吧!怕四老爺會找。」
以仲四的江湖閱歷,自然聽得出來,其中別有蹊蹺,便改口答說:「好!好!那麼芹二爺也就早早安置吧,行李我會叫人照看。」
魏升考慮下來,認為只有一個應付的辦法,就是把杏香所託之事,透露給曹震;看他的臉色,在做道理。
「那一天?」
「考芹二爺,作詩作對子,得考中了才提親。」
這是太出人意外的一件事;杏香驀的裡省悟,是有意要躲她,隨即冷笑一聲問道:「要你趕上去,趕到那兒?」
「為甚麼?」
「昨兒晚上呢?你們睡一屋,總要問問她吧?」
「好吧!你趕回去好了。」
「我不渴。你只趕快回我的話就是。」
料理到一半,桐生回來了;這一次神閒氣定,因為都安排好了,曹雪芹有魏升陪著,先到附近的法藏寺靜等,等桐生去了,再定行止。
「是啊!」
「只怕不能來了!我還得趕回去幫著拾掇行李。」
杏香點點頭出了屋子,不回自己臥室,卻倚著柱廊,定下心來好好想了一陣,然後直奔後院,走向金粟齋,迎面遇見阿元,兩個人都站住腳,各自打量對方,阿元的神態本來很平靜,但看到杏香的臉色有異,他也不免有些驚疑不定了。
魏升點點頭,匆匆忙忙的走了。曹震便回臥室,故意說了好些讓杏香轉告翠寶的話;拖延的夠時候了,才放他走。
談到這裡,曹雪芹覺得不能不開口了,「應該我去。」他說:「有桐生,再帶上何誠,路上也照應得了了。」
「震二哥,」他問,「易州的差使,十拿九穩了?」
「那好啊!」杏香喜動顏色,「這真是件喜事!」不過馬上警覺,即使喜事,她眉頭何以沒有喜色,反有憂愁?
看他久久無語,阿元可是忍不住了;「芹二爺,」她說:「如今該我問你了;杏香找你到底有甚麼事?」
因此,當翠寶一來,她首先問到曹震跟她的事:「震二爺到底甚麼時候帶你到易州去?」
「嫂子,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不枉咱們姑嫂一場。你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你就不用管我了,先打算你自己的事,你有了歸宿,我也放心。」
一聽這話,就知道不能說實話了;魏升笑道:「杏姑娘先就疑心我了,倒像我騙了你多少回似的。」
「你倒是說呀!甚麼要命的事,這麼為難?」
「四老爺那兒怎麼辦?應該跟他說一聲吧?」
「你?」阿元兼有關切與好奇,抓住線索追根究柢;「你跟震二爺又是怎麼認識的呢?」
「既然如此,何不現在就過個明路?」曹雪芹緊接著又說:「你要是覺得自己不打好開口,我替你來說;我也不是直接跟錦兒姊打交道,我先告訴秋月,讓她給你做個現成媒人,最妥當不過。」
曹雪芹卻還有話要問:「杏香是甚麼時候走的?」
「來了!」
這又是一句難答的話。曹雪芹心想,既然自己有瞞著的話未說,於理也不能洩曹震得底;因而隨口答說:「這就不知道了。」
「不!」曹雪芹固執的「一定得見一面。」
「既然如此,我當然要儘快趕回去。不過,震二爺,有件事我想問一問,聽說烏都統家二小姐要許配給芹二爺,已經談得差不多了。有這回事沒有?」
「你別提他了!」杏香搶著說:「如今我跟了你去,連陪嫁的丫頭都算不上,我不進他曹家的門,不算他家的丫頭,還不行嗎?」
曹震認為護送內眷,以派家人為宜;但商量派誰,卻有些難處。老成可靠自然是何謹,只是他上了年紀,體力衰頹,難耐勞苦,旅途上照料不過來。此外只有桐生,但又怕他年紀太輕,不夠老到。
「何必,何必!」仲四接口:「都交給我好了!兩位二爺累了一天,好好息著去吧。」
曹雪芹是第二天快中午時分才回來的,也沒有去遠,是到喀喇河屯行宮住了一夜;當然不是在行宮裡面,而是行宮西面三里,是為內務府人員預備的一處行館。喀喇河屯行宮有個筆帖式叫巴穆哈,比曹雪芹只大三歲,有一回因為行宮的公事來見曹頫,彼此結識,頗為投緣。曹雪芹早就想去看他;這天正好了此心願。
「前面?那兒?」
「太太跟烏太太甚麼時候見面?」
「這,說來話長了。」杏香拿定了主意,不再多透露一星半點;站起身來,「再談吧!我走了。」
「對!多帶幾件好。」阿元拉著他的手說,「你來看看,帶那幾件?」
「把她接回去?」
「你坐一下好了,」阿元倒是一番好意,「也許馬上就回來了。」
「仲老四的!」曹震接著跟護送來的人道勞;打發他們走了,才進堂屋坐下,談路上所遭遇的意外,「魏升跟桐生,還在對付那輛車呢!行李裡頭有要緊東西,雪芹要在仲四那裡看著,倘或散了,還得重新綑紮,費事得很,今兒就不來了。」
「你送了她沒有?」
「總有那麼一天。」
那知通州附近,這一陣子細雨連綿,路途本就泥濘不堪,加以皇帝謁陵,扈從的官員由間道抄到前站去辦差,千輪萬蹄,將順義到通州這條大路,蹧蹋得不成樣子;好不容易掙到通州在望,騾車卻又陷在深溝之中,連曹震、曹雪芹一起處理,累得滿頭大汗,依然無濟於事。
這樣說法,看是安排妥當了,魏升辭去,曹震回臥室;杏香幫著收拾完了,亦會自己屋子,在燈下靜靜的喝著茶等翠寶,不過心裡卻一直在琢磨一件事,看曹震神情,不像是他準備跟翠寶分手的樣子。
「嗯,嗯。」曹頫答說:「烏家當初原說要派人去接;我想也不必麻煩人家了。你看,是你那裡派人送呢,還是我這裡派人去接?」
杏香的臉色也變了!是何難事,如此難於出口。急躁之下,不由得聲氣就有些粗暴了。
改主意的緣故,就是為了可以避開阿元跟桐生說話;他做了一個決定,必須儘快告訴桐生。
事出無奈,只好如此。到得仲四鏢局裡,大家看他們兄弟倆那種狼狽的模樣,無不吃驚;等問清楚了是怎麼回事,仲四趕緊派人去接應;然後叫人置備潔淨衣衫新鞋襪,又關照m.hetubook.com•com廚房備酒飯,為他們兄弟壓驚接風。
「我找芹二爺。」杏香的聲音很高。
「我?」杏香內心茫然,老實答說:「這會兒那裡有甚麼好主意?反正『船到橋頭自會直』,不能說一離了你,我連日子都不過了。」
「二爺、二爺!」是魏升在外面喊。
翠寶用歉疚的眼光看著她;突然,又低下頭去說:「算了!等一陣子再說。」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挺著胸,步子很快;但走得太匆促,不免有些腳步踉蹌。阿元倒為她擔著心,深怕她摔倒。
在曹雪芹,就像劉備聽得曹操說,「天下英雄惟操與使君」那樣,心中一驚,手上一震,捏不住那隻康熙五彩雙耳蓋杯,掉在地上,打成數片。
「我是說我。」杏香終於明說了,「不知道當初的話,算不算數。」
「不一定到易州。」
「我不餓!你們喝吧。」
阿元沒有理他,借沏茶的工夫,將昨日至今,接連發生的意外情形,拚在一起來想;她原以為杏香要走,是曹雪芹早就知道的,如今方知不是。但看他問到杏香的那種急迫神情,卻是證實了自己的推斷不錯,杏香之走,必與他有關。
「考甚麼?」杏香打斷他的話問。
杏香只聽她說,並無表示;自己在心裡琢磨,如何不受屈辱的一個人活下去?倘或真的想不出好辦法,最後一條路,便是照翠寶的話,暫時投靠仲四。
修行宮「草房」的事很順利,如期在正月底以前,畫好了圖樣,備好了奏摺,曹震定在二月初一回京覆命。早在三天前,曹頫便談到烏家的親事;曹震對於當時馬夫人何以託詞推延的癥結,已完全了解,曹雪芹的想法既已改變,杏香這個障礙亦已消除,馬夫人自然可以來了,因而很有把握得說:「我回京跟二嬸一說;請她儘早來。四叔不妨先通知烏家,二月裡一定可以來赴約。」
「好!」曹雪芹毫不遲疑的回答,「你說的話,跟我說的話,不就是一個意思嗎?」
「怎麼啦?」她問:「你的氣色不大好。是不是——。」她想問,是不是震二爺說了甚麼?但怕曹震聽見,所以縮了回去。
「請大夫瞧了沒有?」
「這我就不用分辯了!我確實沒有聽說過,你楞說我知道,這跟誰分辯去?」魏升又說:「你想,那時候我跟震二爺到熱河才一天,跟何大叔一共沒有能說上十句話,怎麼會聽說過芹二爺提親的事?」
說完便走了出去,找到魏升,走遠些有話交代。
「不是!杏姑娘要我帶信給芹二爺讓他明兒一早來。不過,」魏升轉臉對杏香說:「如果今兒晚上收拾行李麻煩,睡得遲,明兒一大早,恐怕芹二爺起不來。」
「謝倒不用謝!不過,我問你句話,你可別跟我胡扯。」
「一會兒我到你那裡去。」
這一問,發愣的就是阿元了;她將曹雪芹從頭看到腳,倒像要估量一個人的身分似的。
「說是回通州看他嫂子去了。」
「不錯,耐性最要緊。好比走長路,沒有耐性,就會心浮氣躁,越發走得慢了。如果有耐性,根本就不去想,要甚麼時候才能走到,反倒不知不覺地就到家了。」
曹震是早就打算好了的,並且上車之前就做了交代:「咱們進今天太陽下山以前趕進京,到通州打擾,也不必擾仲四掌櫃了,隨便找個館子,吃完了就走。」
「聽見了,等我想一想。」
「那麼,你是怎麼個說法呢?」
桐生與魏升無不會意,這是為了不讓曹雪芹跟杏香有見面的機會。曹雪芹自己也知道,不過他心中已經有算計,所以並不在意。
「想來,她是要把震二爺要她回通州的話告訴我。」
「當然。」
話雖沒有完,曹震已經接口:「我去!」隨即掀簾而出。
曹雪芹看機關已露,不便瞞他,便即說道:「那是免不了的。」
「想來是礙著我?」她問,「震二爺怎麼說?」
看他似乎又懶得多說之意,阿元很知趣的不再提這件事;只問:「四老爺跟震二爺都不在家,前面也沒有甚麼人伺候,飯是不是開到這裡來吃?」
杏香那裡有心思來管這件事?信口答說:「多帶幾件。」
這句話答很巧妙,阿元竟無法再往下探問:杏香跟他到底是何關係,始終未能明白。
「怎麼會?」
「見了面又能說些甚麼?」
「若是成了呢?」
曹震信了他的話,細細考慮了一會說:「說不妨說,不過有個說法:我易州的差使成功了,不能沒有人照應。可是我不能把你錦兒姊接了去,山上生活苦,她又有孩子,這都不說;陵工差使,根本就不准接眷。所以翠寶一時也還不能進門,如果有了名分,就不能跟我到陵工上去了;她的這件事,只有等差使完了再說。倘或我未得陵工差使,那也就一切不必談了。」
曹震猶未開口,曹頫已大為贊成,「這也是你一番孝心,理當如此。」他說:「就這麼辦吧!」
「自然是一早。」
曹震同時也想到,這件事還要處理得快,倘或杏香已知其事,依他心直口快的脾氣,多半就會直接找曹雪芹去問個明白。那就很可能會張揚開來,對曹雪芹的親事,非常不利,稍往深處一追究,自己脫不得干係,而且連帶回把翠寶也抖露出來;雖不會起甚麼大風波,但正當轉運,有許多正事要辦之時,最忌這種麻煩。
「是啊!」曹震很從容地說:「我看她人不錯,待人接物,很知道分寸;將來不至於跟你錦兒姊處不來。」
「我不是一再跟你說,芹二爺不是那種人,一定會有一個交代。」翠寶欣慰而得意的,「你看,怎麼樣?」
「我不想再喝了。」曹震推杯而起;取出懷錶,掀開蓋子看了一下說,「二更都過了。」
話不大客氣,不過曹震倒沒有生氣,「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他說:「而且,我找來的,仍舊是我把她送回去,你一點兒麻煩都沒有。」
「不必!」曹震答說:「我來告訴四老爺好了。你管你自己去收拾行李。」
「哼!」杏香冷笑一聲,「你別做春夢了,那裡還有甚麼芹二爺跟我的事?震二爺早就算計好了,乾脆一句話,只要你,不要我!」
聽的後面兩句話,曹雪芹為之啼笑皆非;知道多說無用,只照原來的想法,向秋月問計是正辦。
這樣,杏香想有甚麼行和*圖*書動,一時也脫不得身了;索性先拋開心事,定定神幫阿元收拾好了曹雪芹的行囊,再做道理。
姑嫂倆都釋然了,「預備了宵夜。」翠寶說道:「你喝著酒等芹二爺吧!」
「怎麼沒有問?誰想到,她就是不說;只說了句:震二爺告訴她,她嫂子病了,很想他。」阿元突然問道:「芹二爺,她嫂子病了,很想她;震二爺是怎麼知道的呢?」
「甚麼話?」
「我一會兒來拿,你們快收拾。」
「考中了。」
「對了!看著挺好、挺順的一件事,往往臨時就會起變化。不,」曹震緊接著改口,「不是變化,是有波折。」
「杏香,」曹震笑道:「你這一頓夾槍帶棒的牢騷發得沒道理!咱們在通州那麼多天,也不知道談過多少話;我怎麼知道你問的是那一句話?人心沒有變,可也不能像你所想得那麼容易,事緩則圓,你別心急。」
「是啊!」翠寶附和著說:「所以我決定擱一擱,等芹二爺跟你的事辦妥了,咱們一起進他曹家的門。」
不過,此中又有一層難處,跟秋月談杏香,少不得也要談翠寶,這就牽連到曹震了。轉念到此,覺得不妨先問一問他;弄清楚了他的意向,才好拿自己的主意。
翠寶臉一紅,「我只是不放心你。」她說:「反正你一天沒有安頓好,我一天不談曹家的事。」
路上當然也問過,桐生只答一句:「我也不知道,得問震二爺。」曹雪芹知道他未說實話,但卻找不出工夫來細細盤問,因此一到家便找曹震。
他不知道桐生的打算是,當著杏香說了這一番話;私下跟翠寶還有一番話說,是作為桐生自己旁觀者清的勸告:看樣子這件事很難,也不知那年那月才辦得成;勸杏香死了心吧,免得耽誤了青春年少。翠寶當然明白,這就是回絕的表示,自會慢慢去化解此事。
「等等,」翠寶喊住他說,「喝碗熱粥再走。」
「行李散了!看著桐生跟車把式在綑行李呢!」魏升答說,「我怕二爺不放心,特為來說一聲。」
「這麼說,主意是現在就已經定了。」
「沒有。等我得了消息,趕去想送她,她已經走了。」
杏香耳朵尖,已聽得門外人聲;果然,不久聽得叩門的聲音,年前所用的僕婦去開了大門,門外是曹震,他是由仲四派了兩個夥計,前後打著燈籠走了來的。
「你不喝碗粥?」翠寶問說:「是拿野鴨子熬的。」
這就像在自己家一樣,魏升逕自到廚房裡去喝粥。杏香卻格外體恤,「今兒晚上很冷。」他說,「讓他喝點酒,擋擋寒氣。」說完,從桌上拿起酒壺,又取了一碟風魚,去送給魏升。
他倒是一番好意,曹雪芹卻有難言之隱;於是曹震說:「不!讓雪芹今兒住你這裡。」
「是,謝謝翠姨。」
轉念到此,急出一身冷汗;不過也急出了一條緩兵之計,「杏香,你在這裡最好。」他說,「幫著阿元收拾收拾芹二爺要用的東西,還要帶詩集、帶筆硯,我得趕緊去找何大叔,弄幾兩銀子揣在身上,不然,打尖住店怎麼辦?」說完,裝得極其匆忙的樣子,掉頭就走了。
「偏頭痛,晚上睡不著。」曹震胡編著,「又有肝氣痛。」
「杏姑娘,」魏升笑嘻嘻的站起來,「多謝,多謝!」
由於仲四預先已有通知,翠寶跟杏香便有一番忙碌了,收拾屋子,預備飲食——當然足夠他們兄弟兩個人食用的。
就這時突然聽得有人叩門,杏香立刻停止咀嚼,側耳靜聽;翠寶卻大聲喚到,「吳媽,吳媽,有人叫門。」
很顯然的,果真走到那一步,曹雪芹也只好作個負心漢了。曹震心想,這件事跟他沒有甚麼好商量的,如今只是如何將杏香做個妥善的安置,這個難題,只有自己來設法對付,跟他談亦無用,因為他根本不可能拿出甚麼主意來的。
「剛才怕熬了粥沒有人喝,可惜;這會兒只怕又嫌不夠了。」翠寶問道:「如果三個人都來了,粥不夠怎麼辦?」
阿元也是被蒙在鼓裡的人,真以為曹雪芹要去接「來大人」,卻不知道是到那裡去接,在路上要住一夜、兩夜、還是三夜?因而跟杏香商議,「你看要帶幾件甚麼衣服?」
曹雪芹愣了一下才想起,這是他避開杏香的一個藉口;含含糊糊的答說:「還沒有。」緊接著又問:「杏香呢?」
聽得這一說,杏香不免躊躇;桐生心想,眼前倒是敷衍過去了,可是杏香只要掉頭一走,回到前面,立刻就能發現曹雪芹,那一下豈非糟不可言!
聽得這話,曹雪芹頗為反感,不由得針鋒相對的頂了過去:「找杏香來,不也是你做主的嗎?」
「怎麼不會?」桐生問道:「芹二爺,你見了她,把話跟她說明白了,意思是仍舊要她;那麼,是怎麼安頓她呢?」
先前應付的滴水不漏,這句話可露了馬腳;杏香心想,剛才問曹震,馬夫人跟烏太太何時見面?他說還不知道。明明都已經進京奉迎去了,何能不知?顯見的曹震是說假話。
阿元心想,她會有甚麼事找曹雪芹?且又不肯明說;加以眉宇之間,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樣,實在不能不讓人懷疑,她跟曹雪芹有甚麼不足為外人道的糾葛在!
「還有!」魏升搖搖頭做個苦笑,「我可不知道了,我知道得就這麼多。」
「你當初是怎麼來的?」
「怎麼回事?」翠寶看著他身上問,「你穿的是誰的皮袍?下襬短那麼一截!」
這才是翠寶要來談得事;盤馬彎弓,落入主題,就不必再多說廢話,她說她打算將杏香託付給仲四——當然,這也要靠曹震的面子;還有句沒說出來的話,曹震的意思是,讓仲四留意做個媒,將杏香嫁了出去;他願意送一份嫁粧。
於是,她冷笑一聲說道:「震二爺要裝糊塗,我也沒法子。那怕白紙寫黑字,要不算還是白算,何況只不過彼此有那種意思而已。我倒不一定想賴上誰,只覺得人心不應該變得那麼快。」
竟是如此震驚!這就見得關係太不尋常了!阿元故意避免去看他的臉色,俯下身去,收拾瓷片,口中說道:「可惜了!這麼好一隻杯子!」
阿元想問,她為甚麼特別要來告訴呢?話到口邊,改了這樣說:「震二爺為甚麼要她回通州?」
「那麼,考中了沒有呢?」
和圖書
杏香一聽這話,頓時滿腹生疑;明明看見曹震找到魏升,不知交代了些甚麼?怎麼一下子魏升又為「四老爺」所差遣了呢?
兩人一吹一唱,整套話都是說給杏香聽的。言者有心而裝作無意,最能打動聽者的心,杏香在想,耐性也有個限度,好事多磨會把耐性都磨光!見了曹雪芹必得跟他討一個日子,耐性等到那一天?
「芹二爺,你別在三心兩意了,倘或你覺得這件事,是你心裡的一塊病,我倒有個法子。」
「成了不是一樁喜事嗎?」曹震聽她問的含蓄,便故意這樣含含糊糊的回答。
翠寶不作聲,然後抬頭看了她一眼,胸脯起伏,似乎要鼓起勇氣才能把她的話說出來;可是,結果仍是沉默。
「是啊!我想也不會變化。路子是不錯的,不過不能一下子就走到,得繞個彎子,那也沒法,只有耐著性子等。」
「還不知道。」曹震喝了口酒,慢吞吞的說:「慢慢兒來!世界上凡是好事,沒有不慢的。」
這晚上,堂兄弟倆聯床夜話,曹震聽得多,說得少;他對曹雪芹的心境,完全瞭解,既不願落個負心之名,又不忍讓老母為難。唯一的願望是烏二小姐能容忍杏香;如果事難兩全,非捨棄杏香不可時,又將如何?他卻無以為答了。
「何必呢!」桐生勸道:「人家都已經走了。」
話由杏香自己說破,翠寶自然鬆了一口氣,「我是不願意讓你受委屈。」她說,「我已經低三下四了,何苦又叫人家把你也看低了。」
魏升心中一跳,這跟曹震交代的話,大為牴觸;曹震要他告訴曹雪芹,明天一大早就走。到時候杏香不見人到,追問起來,存心避她的真相就會拆穿,豈非大大的一場風波?
「還有呢?」
「在鏢局子裡等行李,」曹震大聲說道:「今兒真是慘不可言。」
翠寶、杏香一齊迎了出去;雙燈高照,卻只得一條人影,翠寶便問,「芹二爺呢?」
「我還在想,」杏香答說:「你不用心急,我既然許了你,不讓你為難,你儘管放心去辦你自己的事好了。」
「不多一回。上次你送我回來,我問你芹二爺提親的事,你說從沒有聽說過,那不是騙人?」
原來他已經知道了!這得善於應付,好歹把她弄走了,始為上策。於是很謹慎的答說:「也不過剛開頭在談,成與不成還在未定之天。」
「自然是為了翠寶姊。」曹雪芹說,「你打算先把她帶到易州,等陵工差使一完,要回京了,你怎麼辦?」
因此,在瞭解了曹震的意思之後,一時不願有所表示;心裡在想,如果秋月能籌得善策,可以不負杏香,那在通州見不見面都無所謂了。
要琢磨的是他為甚麼要說假話?杏香心想只有一個理由,根本就是他要把她跟曹雪芹隔離開來。這又是為了甚麼呢?
「也好!」曹雪芹等她走到門口時,忽然改了主意,「不必了!我還是到前面去吃吧,省的麻煩,反正有桐生在。」
「震二爺陪著四老爺,還有京裡來的楊司務進宮去了。」說完,阿元問道:「來大人接到了沒有?」
「行了!」阿元理好一口小皮箱,又是一個衣包,對桐生說道:「你拿去吧!」
「芹二爺,」桐生搶著說道:「那一來就大糟特糟了。」
「阿元」,他說,「你把杏香怎麼忽然回了通州的情形,都告訴我。」
原來魏升很機警,覺得曹震的話不宜當著阿元說,所以飾詞將他調到前面,才說明究竟。曹雪芹不知要避杏香的用意何在,惟有照辦;因為要在外面住一夜,便交代桐生回金粟齋去收拾一個簡單的行囊。此時讓阿元一問,桐生心想,既是為避杏香,就不能在杏香面前說實話,卻又匆促間想不出適當的回答,只有支吾著裝作不曾聽見她的話。
「原來考這個!」杏香不自覺地發笑,「王三姊拋綵球,烏二姐考女婿。」
巴穆哈也是單身在熱河,不過有個從小帶他的金嬤嬤跟了來照料。那金嬤嬤燒得一手好南方菜,而且殷勤好客;因此,曹雪芹頗得賓至如歸之樂。這天因為到的遲,午飯本已誤時,到未時方始上桌;劇談快飲,佳餚不斷,因此這一頓午飯連上晚飯,吃到起更方始結束。曹雪芹有了七八分酒意,加以騎馬勞累,一上床便已入夢。黎明起身,主客周旋著吃了早點,倒又要踏上歸途了,在這一日一夜之間,曹雪芹一直懷著一個疑團,為何要她避開杏香?
於是,杏香也問了,「芹二爺呢?」她說,「四老爺找他幹甚麼?」
「自然請了。」曹震答說:「大夫說,總是心境不好之故;有親人陪著,讓她不至於太寂寞,比吃甚麼藥都強。我又不能常在通州陪她,只有靠你了。」
「你馬上去找芹二爺,讓他趕緊躲開;最好今天別回來,回頭如果杏香找芹二爺,你就說四老爺派他接來大人去了。」
「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會疑心我。我真的不知道,你讓我說甚麼?」
這時主僕居停都已進了堂屋,魏升向翠寶與杏香都招呼過了,聽曹震又問:「芹二爺甚麼時候來?」
曹雪芹當然也發覺自己失態了,不過他也不願過於掩飾心事,便又問說:「到那裡去了?」
「甚麼事為難?」
「這話,」曹雪芹答道:「我也正要找震二爺問呢!」
飯罷喝茶,看曹震有些愁眉不展的模樣,曹雪芹知道他的心事,心想,不必讓他為難,杏香那裡,不妨明天派桐生去解釋誤會。打定了主意,便即說道:「震二哥先回去吧,我在這兒等行李,今兒就住在這裡了。」
曹震靈機一動,將她喚住了說:「我還有話跟你說,你等一下。」
「你放心,我跟翠寶的事,吹不了。」曹震懂他未說完的那句話的意思,「這麼說,不過是為我自己占個地步而已。」
曹雪芹一時沒有聽懂;多想一想才會過意來。他的自告奮勇去接母親,先是出於自覺有此義務之一念,但隨後卻發現正好順路去看杏香;同時他也有了一個主意,要把他跟杏香結識的經過,在秋月面前和盤托出,看她有甚麼好辦法。
這一連串念頭轉下來,自然而然的就有了一個瞭解,杏香之走,必與曹雪芹有關。這件事到要好好打聽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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