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各有因緣莫羨人

聽得這一問,孫太太已可確定,陶澍不但知道「二小姐」是誰;而且已經願意娶「二小姐」了。這是要緊關頭,應答切須慎重。
因為如此,反覺得對秋菱應該有所表示,所以在晚飯以後,將孫太太邀到他的書房裏,和顏悅色地說:「阿菱在名分上到底也是女兒,不能委屈她,讓別人看著,好像偏心。我想另外陪嫁她四個大元寶。太太,妳看如何?」
「對了!」孫伯葵想到了一個話題,「我要勸他多做八股文,不必去搞那些沒有用的『雜學』。」
不過,孫伯葵只稍微多想一想,便覺得只賠一副嫁妝,實在是件很便宜的事;因為吳家託楊毅去向陶澍活動,解消婚約,原是預備了兩千兩銀子作花費的。楊毅當然要跟孫伯葵合作;講妥除了應該支出的費用以外,剩下的錢楊毅得六成,孫伯葵得四成。辦嫁妝有本細帳,一共三百多兩銀子,可以跟楊毅要了來;另外還有六、七百兩銀子的好處,實在應該很知足了。
接著,老奶媽且想且說,將秋菱的勤儉、能幹,特別是賢慧,大大誇讚一番。陶澍竟大為心動了。
孫太太臉色頓霽,「既然願意!」她說,「怎麼叫我伯母?」
他的著急是怕將陶澍請到家來吃飯,會引起吳家的誤會,更怕巧筠因此不快。但這話說不出口,想了好一會,只能讓步,「要請!」他說:「也只能在館子裏請。」
「怕誰?」
陶澍已約略察覺到了;心裏在想,如果只是為了索討巧筠的庚帖,出此搪塞之計,大可不必。因而臉上的顏色,便不怎麼好看了。
「雲汀,」孫太太說,「你知道不知道,我還有一個女兒?」
「好!那就不必看他的樣子了。等妳嫁了過去再說。阿菱,我告訴妳做人做人,要自己做!他並沒有不願意娶妳的意思,即使心裏稍微有一點不情願,只要有了感情,自然就不嫌了。」
「二小姐的好處說不盡。」老奶媽先虛幌一槍。
此刻無法,只有照實而言了,「雲汀,我那個女兒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是常見的。」說到這裏,便喊一聲:「老奶媽!」
「好得很,姻緣巧配!恭喜,恭喜!」
「怕那些,」秋菱老實答說:「怕那些小師太盯住我看。」
「總得要幾百兩銀子吧?」
孫太太一楞,「我倒沒有想到,妳願意見他。」她說,「不過,我還是想不通。不能不見嗎?」
於是他問:「二小姐對我的境況,當然很瞭解?」
「是啊!」寶月接口說道:「必是孫二小姐心誠;觀音菩薩開光那天,至至誠誠燒了一炷香的緣故。」
這一問才真使陶澍覺得意外;他怎麼也不相信,孫太太會不知道內有何物!然則何以明知故問?
孫太太帶回來兩份庚帖,一份是巧筠的,退婚已成定局;一份是陶澍的,他仍舊做了孫家的女婿,亦成定局。
「我不是要問他,我要看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是不是真心願意。」
孫太太自然高興,又問一句:「師太,妳看我這個女兒,將來是幾品的誥封?」
孫伯葵卻不如女兒慷慨,跟孫太太商量,「阿菱,總要陪嫁她一點什麼吧?」
「你不是想跟阿菱見一面?我想來想去,只有安排在這裏最合適。」
「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
「我不是怕他。」
「原來是秀才。」無淨笑說:「秀才是宰相的根苗。陶相公骨相非凡,將來一定飛黃騰達。」
「這哪裏看得出來?」無淨笑道:「看相算命,說官至幾品、壽數多少、幾子送終,都是騙人的話。有道是人定勝天;命是會變的!自己爭氣,就是好命。倘說一個人生下來就富貴,什麼事不做,坐享其成,到頭來銀山也會坐吃山空;如果生下來雖窮,自己倒肯努力上進,也決沒有餓死的道理。」
「噢,哪兩句?」
上一句是陶澍知道該如此而做不到的;下一句卻是當頭棒喝。轉著念頭,便忍不住抬眼去看秋菱;她是恬靜地微笑著,略帶些羞澀,倒平添了幾分動人的風韻。
陶澍如墮五里霧中,無從想像這是怎麼回事?莫非孫太太是再醮之婦;與前夫生有一女?可是,怎麼從未聽說呢?
聽得這話,陶澍知道有致歉的意味在內;答一聲:「不敢!」很痛快地乾了酒;且到回敬時,卻先敬孫太太。
孫太太對他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話,頗為滿意,「我也是為你。」她說,「翁婿到底是翁婿,把感情彌補起來也很好。」
「你莫問我,讓我問你一句,你來不來做主人?」
「嗯,嗯,我也是這麼想。」孫伯葵急於想知道謎底,「在什麼地方請他?」
這意思是妳一女退縮,哪裏另外還有個女兒?所以用了「但願」二字。孫太太卻不滿意,要他明明白白回答。
「你預備請哪些客,最好先開個單子,大家商量、商量。不要把不合時宜的客請來。」
孫太太也覺得很得意;但一想到巧筠不能嫁陶澍,總有怏怏不足之感。當然,只有她一個人有此感覺;其餘上上下下,無不笑逐顏開——當然不是為了秋菱的喜訊,而是嚮往著吳家這門闊親戚。
「雲汀,」孫伯葵舉杯說道:「今天是你生日,我借這個因由敬你一杯。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乾隆五十年;屬蛇。」
「師太這番開示,真能廉頑立懦,受益不淺。」陶澍有心請教。「我要請師太指點迷津,我心裏有樁事,看起來是拋開了;午夜夢迴,每每忽然兜上心來,仍舊是個煩惱。請問師太,我應該怎麼辦?」
為了便於秋菱與陶澍相會,這話她還不願明說。好在這幾天孫伯葵的態度大不相同,孫太太認為不告訴他,他亦不會生氣,說:「事後你就知道了!」
她們一主一僕的話,確確實實證明了「二小姐」就是秋菱。這場意外的喜事,陶澍雖已決定接受,但還不知道事實上有沒有障礙,需要從頭細想;因而出現了沉默的場面。
「這——?」陶澍不知如何回答了。
孫太太一聽這話,喜不可言!她正在心裏理嘀咕,應該把小丫頭也帶來,扶著秋菱進門,才像個小姐。牡丹雖好,尚需綠葉扶持,何況秋菱本非牡丹;只由老奶媽陪了來,身分上顯得不夠尊重,陶澍心裏會覺得不夠味道。
秋菱便答他一聲:「大爺。」接著走到孫太太身後。
陶澍想了一會說:「既然如此,岳母我有個不情之請,能不能讓我跟二小姐當面談一談?」
庚帖已經早用一個梅紅信封套好,擺在書桌上;他起身迎接時,便已持在手中。既然魚軒親臨,他覺得一切都夠了;所以不等孫太太開口,先就將信封遞了過去。
「喔,」無淨轉臉看著陶澍,「陶相公是舉人?」
哪知揭開轎簾,前面一乘是孫太太,後面一乘是秋菱;此外便是挾了衣包,隨轎走來的老奶媽,再無第四個孫家的人。便有人低聲問道:「那位孫二小姐在哪裏?」
果然,陶澍不安地說:「伯母,我願意!」
「雲汀,我在等你一句話,到底願不願意做我的女婿?」
「這又是為什麼?」
「那,那似乎不大合適吧?」
「好,好!生日是母難之日,原有人吃齋的。」孫伯葵又問:「還有什麼人?要不要請陪客?」
「既然如此,妳就不必跟他見面了。我告訴妳,他是真心願意娶妳;妳不必瞎疑心。」
「我明天託藩庫的朋友去換四個簇新的官寶來。」孫伯葵興致勃勃地說,「阿菱的喜事,我再花它二百兩銀子,好好請個客。」
孫太太大感意外,不由得笑了;「你總算也知道好歹。」她心裏在想,有四個大元寶壓箱底,加上那筆存款,秋菱的日子就不會過得太苦,自己更可以放心了。
「是的。就在下個月。」
「爹喜歡我,我知道。」秋菱答說,「不過爹給的這二百兩銀子,我不敢要。」
其中也談到陶澍想跟秋菱見一面,老奶媽以她的身分與前不同,而婉言拒絕,孫太太認為非常得體。可是別的話秋菱都能同意,唯獨這一點她的想法跟孫太太不一樣。
秋菱情怯,是六分怕小尼姑;但也有四分是為了昔日的「姑爺」,竟成今日的夫婿,如今有無淨「護法」,便了無懼意了;喜孜孜地說道:「老師太真是大慈大悲!」
「當然。她替阿筠嫁雲汀,理當用她的全副嫁妝。」
「為什麼?」
「妳是說,」孫伯葵吃驚地問:「替阿筠預備的全副嫁妝?」
既然讓她說破了,孫伯葵不能不承認,「不錯!」他說,「請在家裏,不免尷尬。妳說呢?」
「那好!此刻就可以挑日子。」
「我知道,我知道!」孫伯葵hetubook.com.com心知她指的是吳良與楊毅,「我不能連這一點都不懂,拿好好的場面搞糟了。」
「通極,通極!」孫太太大為點頭。
秋菱羞得滿臉緋紅;看熱鬧的小尼姑卻不免驚異相詢:「原來她就是孫二小姐!本來不是孫小姐——。」
「二小姐是哪年生人?」無淨問說。
「雲汀,」孫太太嘆口氣,「也不能怪你!你一口氣不出,冤家做到底了。」
「心到神知,都一樣。我看,先去看老師太吧!」
「是啊!」她說,「她如果不瞭解,怎麼肯嫁你?」這就將陶澍第二句要問的話都回答了。
如今由白衣庵已同退隱、不出淨室的住持陪了來,面子十足;陶澍的觀感自然不同。
「雲汀,」孫太太接著又問,「你說辦喜事要多少錢?」
「是!岳母。」陶澍索性下跪磕了個頭。
「我不管你那些!」孫太太又說,「你管阿筠,我管阿菱。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你的眼力好,還是我的眼力好!」
「五十兩銀子我可以籌得出來。」
孫太太覺得有些傷腦筋,好好的事,秋菱忽然生此疑慮;見面一問,話說僵了,這頭姻緣可是禁不起挫折的。
「對!這才是有志氣的。」孫太太很高興地說。
這樣想著,不免失悔;自覺手段過於霸道,還是應該慢慢兒一步一步地談,談得兩相情願,水到渠成,方是美滿姻緣。
「不是我小氣。」孫伯葵又說,「明年也要辦阿筠的喜事,嫁妝也不是幾個月備辦得全的。」
「這是什麼?」
哪裏有這樣子締姻的,陶澍不免啼笑皆非囁嚅了好一會說:「孫太太,不知道還有位令媛刻在何處?」
孫伯葵很機警地說:「當然,丈人請女婿還差不多;只是丈母娘請未過門的女婿,傳出去也不像話。」
「我,」陶澍說了老實話,「對面的汪朝奉,人很熱心;向他暫借五十兩銀子,一定不會碰壁。」
聽這一說,秋菱不免緊張;心裏怨孫太太多事,倘或無淨直言談相,說出有關她的什麼不中聽的話來,豈非憑空會生枝節?
孫太太一楞;然後明白了。這個「他」當然是指陶澍;他又為什麼不高興呢?必是認為陪嫁秋菱的這四個大元寶來自吳家。
於是無淨著著一串唸珠,領頭先行;她已輕易不出淨室,早有小尼姑去通知寶月,迎上來說道:「師父,外面冷;等我來領了二小姐去。」
挑定的日子是明年正月廿六;佳期在整整一個月之後。
「二小姐,」老奶媽便說,「姑爺是妳見慣了的,怕什麼?」
孫伯葵心想不錯,年三十館子都不開門,於是又說:「年下都忙,過了年請吧!生日酒本可補請的,添福添壽。」
「我是戊戌。」
他的這樁沒有說出來的心事,孫太太與秋菱自然都能想像得到,午夜夢迴,兜上心來的是「安化第一美人」的影子。不過她們母女倆的感想不同,孫太太有些不安,心裏埋怨陶澍說話欠檢點,怕秋菱心裏會不是味道;但秋菱反倒感到欣慰,認為他肯這樣說出來,足見得是個誠篤君子,而且也正是當她親人才會直言無隱。
「阿菱。」她重開辯論,「妳想問他什麼話?」
「是!」陶澍答說:「最好晚一點,我好稍為預備預備。」
「哪要這麼多?」孫太太說,「嫁妝是現成的。我二女兒先出門,當然把大女兒的那副嫁妝先給她。你另外租一處清靜的房子,我把嫁妝發過來,從新房到廚房,什麼都不用你費心。請客可豐可儉;我看請個兩桌客就夠了。一共花不到五十兩銀子。」
對於孫太太的不速而至,陶澍多少感到意外。他原來以為這位已成過去的岳母,會打發秋菱來談這件事;他是打算好了的,只要孫太太覺得他是受了委屈,他立刻將巧筠的庚帖退還。
「娘在剪什麼?」
「對!我來安排。」
「你怎麼籌法?」
「對了!」孫太太問道:「我們是先去看老師太,還是先燒香?」
「我怕,」秋菱很為難地說:「怕他會不高興。」
這一齣「雙簧」的效果很好,當老奶媽口講指畫,吸引住陶澍的視線時,孫太太在一旁很冷靜地觀察他的臉上表情的變化,由姑妄聽之轉變為留意傾聽;再轉變為嚮往不已,她知道快水到渠成了。
※※※
話雖如此,態度卻有些勉強。孫太太心裏有些不甘和圖書;明明是件極美滿的事,為何她會有這種態度?這一點不把它弄清楚,心裏拴個疙瘩過年,何苦?
「岳母,」陶澍問道:「二小姐有哪樣不足,如何彌補。」
怪不得!孫太太在心裏想,丈夫會這麼大方,又是陪嫁現銀,又要大大請客。如果出於他自己的積蓄,哪裏肯這麼散漫花錢?
「知客師太,不要責備她們。」秋菱索性放得很大方,「前後二十天,有這樣意想不到的事一定是菩薩保佑。」
相形之下,孫伯葵自然難堪,所以等陶澍敬了岳母來敬岳父時,便即說道:「雲汀,我今天另外還有個約;特意替來向你致意的。乾了這杯,我要先走一步了。」
縱令如此,仍不能不答:「是筠小姐的八字。」
於是由孫太太引見,陶澍很恭敬地向無淨行了禮;接著是與秋菱相見,他微有窘色地喊一聲:「二小姐!」
有了這樣考慮,她決定打消她這個意思,「阿菱,」她說:「妳莫非不相信我?」
這是可想而知的,必有人來看熱鬧;也必有人私下指指點點,令當事者心神不安。無淨便自告奮勇,「不要緊!」她說,「我陪了妳去。」
接下來,孫太太便細談與陶澍見面的經過。對於這一場交涉,她是很得意的;但講給秋菱聽時,有些話會傷她的自尊,不便出口。同時孫太太也很誇獎老奶媽,說她桴鼓相應,很巧妙地將一些不易自圓其說的漏洞補了起來;也把一些很難回答的話,輕易地應付過去,此行有此成就,老奶媽的功不可沒。
因此,她搖搖頭說:「我也出來走走,陪一陪施主;妳去查查功課,別讓她們到外面來攪擾,教人家笑話我們白衣庵沒有規矩。」
「吉期挑定了?」無淨問孫太太。
「是貼在大元寶上。妳爹陪嫁妳二百兩銀子,預備去找四個簇新的大元寶。難得他肯用這分心思。看來他也是喜歡妳的。」
「是!」秋菱想了一下說:「我不敢說不要。可是,我決不會用。」
她想了一下說:「你們是患難夫妻。阿菱是來跟你共患難的;怎麼樣她都不會嫌委屈;只要你能安心用功,她是什麼苦都能吃。」
「陪老師太在說話。」孫太太又問,「你是想一個人跟她談,還是當著我的面談。」
「我看不必了。」孫太太又說:「你去是去,做了主人,盡了禮數,你儘管先走好了。」
「妳看!」
問到這話,秋菱知道不能因為害羞不答;不然會引起極大的誤會,所以低聲而很清楚地答了一個字:「嫁!」
「不是什麼一點。」孫太太率直答說,「現成的全副嫁妝。」
「我猜不出。」陶澍答說:「岳母挑這個地方,必有深意,請明示。」
這番話;尤其是後半段話,不但字字打入孫太太和秋菱的心坎,連陶澍的觀感也不同了。本當無淨不過一個見多識廣的老尼姑,善於為世俗說法,所以她在稱讚他跟秋菱,無非姑妄言之,姑妄聽之;此刻才知道她見解不俗,不由得肅然起敬了。
「那當然也可以。」秋菱答說,「娘,我總疑心,他不是真心願意,我想當面問問他。」
孫伯葵自然高興得很,接過巧筠的庚帖向妻子作了一個揖,笑嘻嘻地說:「微夫人之力不及此!」
「好,好,我不問。」孫伯葵想了一下又問:「明天見了雲汀,我應該說些什麼?」
娶妻如此也不壞!陶澍死心塌地了。
想到這些,委屈的感覺消失了。但是有件事他覺得非弄清楚不可,秋菱之委身,是她本人願意的呢;還是為了解除主人家的困境,勉強犧牲?
「請坐吧!」無淨微笑說道:「我也是久慕陶相公的文名,不想今天見了面,都是緣分。」
「哼!」孫太太冷笑,「什麼添福添壽,話倒說得好聽。你就是不願意在家裏請。」
兩乘小轎到得白衣庵,門口已有五六個小尼姑在等。她們聽說有個孫二小姐,是「安化第一美人」的妹妹,想來縱不能如她姊姊那樣絕色,總也勝於庸脂俗粉;所以懷著滿腔好奇,希望先睹為快。
「恭喜!恭喜!」她合掌當胸,含笑說道:「恭喜孫太太添了位二小姐。」接著又向秋菱道賀:「孫二小姐,聽說要喝妳的喜酒了!」
孫太太點頭,頗為滿意。回到臥室,隨即找了一張新梅紅箋,又找了本繡花用的樣本,找到雙喜的圖樣,細心和-圖-書照剪;剪到第二個,秋菱進來了。
「請起來,請起來!」這回是孫太太不安了;怕一說破真相,陶澍會大失所望,那時豈不尷尬?
等孫伯葵一走,孫太太便即問道:「雲汀,你知道我為什麼替你在這裏做生日?」
「其實,沒有幾天,你們就談不完了。」孫太太說道:「雲汀,我是為你設想,我看年內就辦喜事,好不好?」
事情是很明白了,陶澍自不免有受了委屈的感覺;但一想到秋菱每趟來,總是一臉關切之情,噓寒問暖,雖說是假借孫太太或巧筠的口氣,也要她願意說才行。再想到她每一趟來,除了一張書桌以外,從床舖到置在廊上的炊具,都要收拾得乾乾淨淨,幾無例外;這更是非她自己心甘情願不可。
「妳的話對。不過,」孫太太躊躇著說:「難得妳爹對妳有這番意思,倘或不受;他心裏不高興。你們父女的感情也要緊。」
無淨看了手心與手背,還仔細捏了捏,點點頭說:「勞碌些,是幫夫運。話說回來,不勞碌也不能走幫夫運。」
「阿菱,妳知道我絞這個花樣幹什麼?」
這個請求,令人深感意外,孫太太倒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幸而老奶媽的詞令也很妙,她笑著說道:「二小姐的身分跟從前不同了,姑爺要看她,恐怕不容易。」
「對了!師太,」孫太太興味盎然地說:「都知道妳會看相,而且準得很;妳倒看看我這個女兒。」
「也不必舖張。」孫太太說,「倒是三朝回門,你要請幾位有面子的客來陪新女婿。雲汀的體面,就是阿菱的體面。」
「是!」秋菱答說:「娘既然這麼說,不見他也行。」
「怎麼不合適?」孫太太沉著臉說,「我已經答應雲汀了。」
擺上齋來,老夫婦讓陶澍上坐;做女婿的自然尊岳父為首。推讓了半天,還是寶月說了一句:「女婿是嬌客,上坐不妨。」陶澍才告罪坐了下來。
「是!」
「陶相公呢?」
還有三天便是除夕。喜事不管如何簡陋,也嫌匆促;孫太太自己也覺得這個主意忒嫌輕率,便即改口說道:「那麼在明年正月裏,挑個元宵以後的日子?」
「她從小寒微——。」
這些表情看在無淨眼裏,完全能夠意會;略想一想,從容笑道:「陶相公,你怎麼連極熟的兩句話都想不起!」
原來如此;孫太太齒冷心笑,有意讓他再著一次急,「為什麼要請到館子裏?」她說:「而且大年三十,館子都封灶了!自然是在家裏請。」
「可以!」孫太太關照老奶媽,將秋菱去給請了來。
「我早就知道了!」孫太太答說,「看你急得那個樣子!莫非我就不知道這樣子尷尬?再說人家也未見得肯來。」
這話恰好落在秋菱耳中,裝作不曾聽見,扶著孫太太出轎;只見白衣庵「知客」的比丘尼已迎了上來了。
陶澍當然是恍然大悟了!而且連她未說出口的半句亦已猜到;秋菱從小寒微,是她不足之處;不過既已認作女兒,也可以說是彌補了不足之處。
如果在平時,孫伯葵為這句話,就得跟妻子吵架;這天因為孫太太立了「大功」,所以心甘退讓,連連說道:「都好,都好!妳的眼力高;我的也不低。」
隨隨便便地說;隨隨便便地接了過來,順手遞了給老奶媽。當然,不必使眼色示意,老奶媽也會避開。
這是把禁止小尼姑來窺探的任務,交了給寶月;說完,帶著秋菱,直到客座。老奶媽搶先開了門,通報一聲:「老師太陪著二小姐來了!」
哪知見了面未及深談,陶澍已來赴約,這自然只有孫太太在客廳相陪。接著,孫伯葵也到了白衣庵,翁婿相見之下,孫伯葵面有窘色,陶澍看在岳母的面上,照禮節作尊稱;孫伯葵亦就靦顏受了。
所謂「預備」,自然是籌措迎親的費用。這一層,是孫太太最感為難的地方,她真是所謂「愛莫能助」;就有力量幫他一兩百銀子,也不能開口明說,怕傷了陶澍的自尊心,好事變成僵局。
一語未畢,為寶月喝斷:「別胡說!全沒一點出家人的規矩。」
「這——,」孫太太想了一下說,「只說點冠冕堂皇的話好了,譬如勸他多用用功。」
「這,這,」陶澍簡直不知道怎麼說了,最後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來:「一定來不及!」
陶澍又驚又喜,「秋——,」這個字出口,和-圖-書才發覺錯誤,趕緊改口問道:「二小姐在哪裏?」
孫太太很機警;等老奶媽一進來,她使個眼色方始說道:「妳倒說說二小姐的好處!」
「我另外的一個女兒,八字生得比阿筠好。模樣兒當然不及阿筠,但也是富富泰泰的福相;操持家務,自然也遠比阿筠在行;至於性情,姊姊更不及妹妹。我這第二個女兒,將來一定是賢妻良母。雲汀,你仍舊做我的女婿!」
「是。」秋菱仍然是很柔順地;停了一下說:「每年年三十,他的生日,總是我送菜、送麵去。今年——。」她笑笑沒有再說下去。
話雖如此,表面上卻不能不裝做是秋菱帶來的喜氣。首先,巧筠便像真的是胞妹將要遣嫁一般,拉著秋菱的手,絮絮不斷地為她指點衣飾,這樣要給她,那樣也要送她,大方得很。
於是等老奶媽講得告一段落,她接口說道:「我這第二個女兒可惜有一樣不足;不過現在也彌補過來了。」
陶澍讓她這一逼,倒逼出一句很巧妙的話:「但願如此!」
秋菱又著窘了,她的一雙手因為操作家務的緣故,自然不是纖纖春蔥;尤其是左手背上的一塊贅肉,更覺醜怪。好得有男左女右的說法,便側著身子,將右手伸向無淨。
「如果妳真的要跟他見一面,我也不反對。」孫太太又說,「不過,如何見法,很難安排;弄得不妥當,傳出去當笑話說就太不上算了。」
孫太太卻全然想不到此,因為她看秋菱雖不美,卻是福相;這樣提議,正是希望無淨說她幾句好話給陶澍聽。
於是秋菱便由孫太太指定,坐了孫伯葵空下來的位子;無淨過午不食,只在下首以一盞清茶相陪。
「別說什麼但願不但願!要嘛願意,要嘛不願?」
「是,是!」孫伯葵如釋重負,「那麼,妳打算請在哪裏呢?」
「娘,」她說:「其實見一見也不要緊。」
這是一句話的半句。孫太太故意如此說;也仍舊是探測的意思;倘或陶澍恍然大悟,接著出現了不屑及峻拒的表情,還來得及另想別法補救。
「哪裏的話?」秋菱惶恐地說:「我決沒有這個意思。」
她不但考慮這一句,還要考慮下一句;明白了陶澍的意向,便如智珠在握,非常從容了。
秋菱定睛一看。紅著臉不再多問;悄悄溜了開去;孫太太卻將她喚住了。
無淨這時的心思已變過了,本來只是壯秋菱的膽,此刻卻對他們這頭姻緣感到了興趣,很想看看陶澍,如果見面時,有什麼不妥的情形,也來得及適時醫救。
「岳母,妳老人家請乾一杯。」陶澍說道:「多謝成全之德。」
※※※
想是想私下談,卻說不出口,只好點點頭說:「如果二小姐願意,不妨此刻就請過來,容我說幾句心裏的話。」
「哪裏!只一青衿而已。」
「那怎麼看得出來?」孫太太又說,「就算看出來了,他嘴裏不說;妳嫁不嫁他?」
白衣庵的住持老師太,法名無淨,跟孫太太年紀相仿,交情很厚;白衣觀音開光那天,竟不見孫太太來燒香,反倒是巧筠。珠圍翠繞,出盡鋒頭,心裏便有異樣的感覺。因此,當老奶媽奉主母之命來接頭,除夕中午要備一席素齋,道是為陶澍做生日;寶月已拿白衣庵不款待「官客」為名,婉言謝絕時,無淨得知其事,特為破例同意,就為的是想打破疑團。寶月秉承住持的意旨,所以主張孫太太先跟無淨見面。
「不知道。」
這是她的激將法,也是看準了陶澍本性重情義,有意硬壓他——她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來的;不然對秋菱會無法交代。當然,她也確信陶澍娶秋菱,一定比娶巧筠來得美滿。
「喔!」孫太太說,「她的八字不好。」
果然,無淨一開口便說:「載福之器。」又說:「少小孤寒,只要收緣結果好,不算美中不足。二小姐,我看看妳的手。」
「白衣庵,吃齋。」
這話提醒了孫太太,立即接口:「對了!也許她害臊不好意思。等我來問問她;我替你勸她就是。」
不但揭露了名字,也道明了秋菱的志向;陶澍既愧且感,低著頭不作聲。
其時秋菱正陪著無淨在談她得以改變身分的經過,大大方方,不甚羞澀;但一聽老奶媽傳孫太太的話,說是「請到客座與姑爺見面」時,突然忸怩得渾身不自在,畏懼退縮之情,很明顯地擺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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