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皇帝召見軍機,指著刑部的覆奏說:「彭樹葵、楊錫紱之剃頭,雖說順從總督,不過既是封疆,豈有漫無主見,一味附和之理?話雖如此,塞楞額既然已經剃頭,又何怪乎彭樹葵、楊錫紱?這兩個人革職留任。不過其中又有分別,楊錫紱勸塞楞額自行檢舉,與彭樹葵是有分別的。彭樹葵另外處罰修城工,楊錫紱免罰。你們說我這樣處置,公平不公平?」
「皇上行法,如鑑之空,如衡之平。」傅恆答說:「一本大公,前後獲罪諸臣,一定心服。」
乾隆十三年戊辰二月初四,皇帝率皇后奉聖母皇太后啟鑾東巡。
「這三百人另外立一營。」皇帝沉吟了一下說:「起名『健銳營』好了。」
第二個是十年前薨逝的「十七叔」果親王允禮,經常跟他抬槓,最後只好請他節勞,不必進宮辦事。
史貽直心裏明白,張廣泗一向恃平郡王福彭為奧援,如今張廣泗大失聖眷,福彭自不能不關心。設身處地為福彭著想,最要緊的是,要切實告誡張廣泗,務必切實振作,好好打兩個勝仗。
於是提出警告:「朕嘗云,能令朕宣揚皇考之寬仁者,惟諸臣;即令朕昭示皇考之嚴義者,亦惟諸臣。」他指出「大不敬」與「怨望」之罪,決不應如此輕擬;「該部以平日黨同之陋習,為此嘗試之巧術,視朕為何如主乎?」最後,也是最厲害的,便是「嫁罪」於刑部堂官,他說他的本意是,阿克敦縱有應得之罪,無非讓他知所自儆,將來仍舊會用他。「今觀該部如此定議,則阿克敦不必可宥,是阿克敦之罪,成於該堂官之手,該堂官欲傾身以救阿克敦,非特阿克敦不可救,而身陷罪戾,且不能自救矣。該部堂官著交部嚴察議奏;此案著另議具奏。」
「我想就這麼辦。不過得給他一個名義,經略大臣如何?」
「阿克敦,你是刑部尚書,我倒問你,行法以何者為重?」
這一天自然亦不會例外,當他一到軍機處時,值班的章京便迎了上來說:「大人請吧,養心殿已來問過兩次了。」
「我也只有把希望寄託在岳鍾琪身上了。」皇帝點點頭說,「至於訥親奏請添兵,問他土番到底有多少?據張廣泗以前奏報,土番不過三千多人,而大兵有四萬之眾,以十敵一,何以不能克敵收功?問訥親、張廣泗,要還我個道理!」
「立威」二字,正是阿克敦想說而不肯說的;此刻皇上自己說出來了,阿克敦只好勸他不要用殺大臣之類過於激烈的手段。
這件案子是江蘇巡撫安寧,奏參江南河道總督周學健,在孝賢皇后大事二十七日剛畢,即已剃頭,所屬文武中,除了淮徐道定長以外,亦無不如此。摺子後面,還有皇帝洋洋灑灑的一篇硃批。
這時管獄的司官,「提牢廳主事」夏成海也趕到了,先向汪由敦行禮說道:「請大人進去吧!阿大人交給司官好了。」
「不遵又如何?」
慶恆口中的「家伯」,便是平郡王福彭;他的父親福秀,行四,與福彭都是嫡出。福彭得了個暈眩的毛病,而且容易心悸,難任繁劇;小一輩中以慶恆為最能幹,所以鑲紅旗的旗務,是他在管,這天為挑雲梯兵向福彭請示,福彭特為關照,有幾個疑問,要跟史貽直探問清楚。
汪由敦的為人,正如他的別號「謹堂」,知道他有為他人不平的牢騷,便含含糊糊地答說:「感想甚多,改日細談。恆翁,我們同車上衙門吧!」
由近及遠,一個個想過去,第一個是胞弟和親王弘晝,言語之間,直來直去,毫無人臣之禮。
這是早在上年六月初一就頒了上諭的,定於來年正月巡幸東魯,親奠孔林;復奉聖母皇太后懿旨,泰山靈嶽,宜崇報饗,一切典禮由大學士會同禮部,稽考舊章,詳議具奏。
「說實話,恆公,你問我,我還不知道該問誰呢?既然是上諭交辦,咱們實心奉行就是了。」
汪由敦不進屋,轉身往養心殿;見皇帝請了安,跪在傅恆後面,靜聽指示。
「韓世忠、劉基都是去世以後,優詔准予配享;不像你,生前就受先帝的特恩。」
「是。一直在湖廣司。」
傅恆大感困惑,回到軍機處,悄悄問汪由敦說:「皇上說『用人用其長』,莫非訥公的長處在帶兵打仗?」
「照他平苗的功績來看,有謀有勇。」傅恆答說:「可惜私心重一點。」
「謹堂,自行檢舉,是不是可以減一等?」
阿克敦為他放心了,不是褫奪頂戴,只是便衣探監,彼此方便而已。當下延入屋中,坐定無話;夏成海知趣,悄悄地溜了開去。
世宗接下來便打算要問他年羹堯保他的緣故何在?奏對如不稱旨,即時便可能有殺身之禍。
「你還得想法子抽個空,拿我的八字再去問一問他看,這兩年的運氣如何?」
「我為甚麼要受委屈?」他喃喃地自語:「我是皇上,我是皇上。聖祖是漢文帝,阿瑪是漢景帝,我、我應該是漢武帝!」他突然頓一頓足,昂起頭來,大聲說道:「乾綱獨振!」
皇帝越想越煩,終於突破平日意念的樊籬,深悔一開頭像民間的童養媳似地,總覺得自己該受委屈,根本就錯了。
「是這樣的,鄂文端由於先帝的美意,跟怡賢親王府上結了親;鄂文端想給怡賢親王通音問,曾經預先密奏,是否可行,先帝准了,鄂文端才通信。」
因此,這一回挑選健銳營的滿兵,儘管有王公在,卻仍由他在內閣主持。三百名滿兵,八旗平均分派,每旗三十七名,一共兩百九十六,還空四個額子,起了爭執。
議妥了三百名雲梯兵,由上三旗各挑四十名;下五旗各挑三十六名以後,八旗王公紛紛散去,只有鑲紅旗的鎮國公慶恆留了下來;有事要跟史貽直談。
不想到了十月裏,太后聖躬違和,皇帝宿在慈寧宮每日三次視藥;皇后更是衣不解帶地侍奉,一個多月的仔細調養,太后是復原了,不道皇后遭遇了一個極其沉重的打擊,皇七子永琮夭折了。
「大家會不會聽呢?」皇帝這樣發問。
「好!」皇帝點點頭,當著群臣不欲多問;退朝後命養心殿的太監,傳旨「叫起」。
皇帝從小憂讒畏譏,養成了多疑的性格,認為盛安用滿洲話回答,是有意不讓漢大臣聽懂他的話;亦就是不讓漢大臣知道皇帝於此案有從寬之意。這一下怒從心頭起,以「目無君上,巧偽沽名」的罪名,革職交刑部從重治罪。其餘刑部堂官除兆惠「持議不從」外,其餘「交部嚴懲議奏。」
「這個名義很適當。」
「土番的碉堡沒有多少,三百人夠用了。」
「這就不必了。」慶恆沮喪地說。
皇帝祭孔的禮節,有康熙二十三年的成規,可資遵循;太后上泰山去燒香,無例可援,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好,先輕鬆半個月再說。」
「是的。」阿克敦答說:「不然怎麼能讓人害怕呢?」
兩人原是世交,算起來傅恆是晚輩,一看老世叔在大門口站著等,便遠遠地下了轎;阿克敦便也迎了上來,相互一揖,都不開口,因為當街非說話之處。
接下來便是追敘先帝對朋黨的態度,同時表明他對朋黨的態度;將由寬而嚴,他說從前朝官與退休的紳士,「比周為奸,根株盤亙,情偽百端,皇考以旋乾轉坤之力」方得廓清,不想近年故態復萌,是不是看他諸事寬大,以為又可以勾結行私?
「汪由敦,」皇帝吩咐,「你馬上寫上諭來我看。」
傅恆想了好一會,又問:「這是世叔你自己琢磨出來的呢?還是皇上告訴你的?」
其次是陳大受從小父母雙亡,而且家境寒微,與打漁的住在一起;半夜裏漁夫上船,他一面守門,一面苦讀,因而成名。及至當了方面大員,由安徽調江蘇,是天下十七個巡撫之中最好的一個缺,但他因為父母在世時,沒有有過一天足食豐衣的日子,所以布衣疏食,自奉極儉,但不禁僚屬鮮衣美食。這祿養不及親而不忘親於寒微之時,最能博得皇帝的激賞,所以他人巡撫內調常為侍郎,而陳大受內調為兵部尚書,如今且已改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是當朝僅次於傅恆的大紅人。
盛安會不會像阿克敦那樣,只是一場虛驚;在火房中待一兩個月,仍舊放出來去做官?刑部上上下下的人,都以此為話題在猜測,只有極少數的人不聞不問;而只有這極少數的人,斷定盛安是死定了,而阿克敦可能仍舊會回來當刑部尚書,因為阿克敦所姓的章佳氏與孝賢皇后母家的富察氏,這兩族等於皇帝的左右手,而且盛安與阿克敦的兒子,一個不肖,一個跨灶,因而禍福也就不同了。
「所謂雲梯兵,就是登城的『蟻附』,入關的時候,我八旗士兵,大多有這一身工夫,張廣泗也懂。你如果告訴了他,他一定照這個辦法去做,失敗不說,成功更不好。你懂我的意思嗎?」
「是,是。王爺請安心靜養。」
人命至重,所以京中凡有情節重大的罪案,交「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會審時,如判決死刑,須「全堂畫諾」,只要有一個人提出異議,即不能定讞。如果需要「專摺具奏」,像金文醇的這種案子,雖可由刑部定案,但涉及大辟,亦須「六堂」一致,因為兆惠不畫「堂稿」,便又起了爭執。盛安引雍正年間的例案,當時太后之喪,有個佐領李斯琦,百日以內剃頭,擬罪斬監候,如今援案辦理,有何不可?兆惠反駁,李斯琦是廢員,與金文醇既為現任知府,且是翰林出身,理當知禮的情形不同,未可一概而論。同時他又指出,擬罪從重,以便皇帝加恩減罪,是多年相沿的例規。所以雖將金文醇www.hetubook.com.com擬為斬決,實際上一定還是斬候,死不了的。
盛安心想,這一下不是正好證明兆惠對了,而他是錯了?想到前一天破臉的情形,自己覺得面子上太下不來;皇帝的話且不必說,看看情形,再作道理。
「還有。」皇帝又說:「訥親去了四川,內閣滿洲大學士辦事的人就少了。傅恆升協辦大學士;阿克敦不必再協辦了。」
和親王口沒遮攔,第二天上朝看到上諭,向同在王公朝房辦理皇后喪儀的傅恆笑道:「皇上是惱羞成怒了。」
就表面來看,塞楞額彷彿另有任用似地;但汪由敦知道,既已抄家,至少將是充軍的罪名。如果塞楞額在湖北居官不是過貪,任所貲財並不太多,將來猶有復起之望,否則,只怕還有較充軍為重的罪名。
「世叔,我實在替你很委屈。而且我亦很奇怪,協辦本來就有兩個缺,皇上栽培我,何必一定要開世叔你的缺呢?」
問了其餘的侍郎,亦都認為以斬監候為適當。於是阿克敦作了裁定:「照此覆奏。到勾決的時候,看他的造化吧!」
「皇后在德州投河了!」
這變成辯駁了。史貽直不明他的真意所在;而且操練雲梯兵是皇帝的主意,其中是否別有打算,亦難測度,更不宜率爾回答。
等領旨下來傅恆去看文淵閣大學士史貽直傳旨。此人字儆絃,江蘇溧陽人,康熙三十九年的翰林,與年羹堯、張廷玉同榜,雍正元年當翰林院侍讀學士時,由於年羹堯的保薦,超擢為吏部侍郎,派在南書房行走,與張廷玉同事。
「白雲亭」是刑部堂官日常治事會食之處;阿克敦既然是這麼一身打扮「上衙門」,當然不肯接受好意。
「老前輩想輕鬆,恐怕是奢望了。」汪由敦說:「還有件案子在這裏。」
「和甫,」阿克敦問兆惠,「意下如何?」
「孝賢皇后三月十一駕崩,過廿七天正好是浴佛節;菩薩都熱得要洗澡了,你想江南初夏黃梅天,長了滿頭的亂髮,怎麼受得了?」
「皇上要練雲梯兵攻碉堡,張敬齋先這麼辦了,變成跟皇上爭功。皇上可以問他,你原知道有這麼個法子,為甚麼早不用?老師糜餉,簡直是存心害國家。」
「是。」彭傳增接過奏摺,唸道:「『奏為自行檢舉違制薙髮緣由,並自請處分,恭摺仰祈聖鑒事。竊以本年三月十一日——』」
「特來向我公請罪。」汪由敦悲傷地說:「刑非其罪,竟爾枉法,痛心之至。」
「當然,誰敢不實心奉行?」慶恆躊躇了一下問道:「能不能屈駕,去見一見家伯?」
史貽直以善於辭令出名,加以早就想到過,遲早會被查問;所以從從容容地答道:「薦臣者年羹堯;用臣者皇上。」
傅恆估計了一下答說:「臣想有半個月就行了。」
等傅恆回轉臉去,皇帝接著指示:「第二,金川不管怎麼樣,到頭來總還是要交還土番的,現在勞師動眾築了碉堡,留了給土番,將來再有反側,更加易守難攻,豈非自貽伊戚?」
阿克敦想了一下說:「我跟你說了吧,皇上跟以前不一樣了,他要學先帝的辦法了,威權獨操,賞罰由心。」
當時的頭一件大事,是皇后的喪儀,傅恆將預備的情形,一一面奏,接著便請示大行皇后的諡號。
「不過臣年已七十有九。」張廷玉說:「七十懸車,古之通義。」
「史中堂的話,高明之至。」康親王巴爾圖的姪孫,掌管正紅旗的貝勒永恩說:「大家乾脆亦別爭,聽史中堂分派好了。」
第二天發布上諭:「皇后同朕奉皇太后東巡,諸禮已畢,忽在濟南微感寒疾,將息數天,已覺漸癒,誠恐久駐勞眾,重廑聖母之念,勸朕回鑾。朕亦以膚疴已痊,途次亦可將息,因命車駕回京。今至德州水程,忽遭變故,言念大行皇后乃皇考恩命,作配朕躬,二十二年以來,誠敬皇考,孝奉聖母,事朕盡禮,待下極仁,此亦宮中府中所盡知者;今在舟行,值此事故,永失內佐,痛何忍言?昔古帝王尚有因巡方而殂落在外者,況皇后隨朕事聖母膝下,仙逝於此,亦所愉快。一應典禮,至京舉行。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一句話問得盛安張口結舌,方寸大亂,用滿洲話答道:「是有此旨。臣年紀大了,偶有遺忘。」
「你怎麼知道?」
「訥親不會打仗,我派他去,亦不是要他打仗,是指揮調度,調和眾將;訥親竟不明白我的用意,想出這種與土番『共險』的策略,實在可笑、可恨。可是,張廣泗呢,他不能不懂吧?明知道是為敵所笑,亦是為敵所喜的大失著,何以竟不說話?」
這在史貽直就要考慮了。他從雍正元年起,經常在宦海的驚濤駭浪中,能不倒是他的舵掌得穩,方向一步不錯。同時他也看出受了多年委屈的皇帝,正在立威,像阿克敦的大起大落,真是黃粱夢都無此之奇;自己望七之年,身子也不大好,萬一到刑部火房去住幾天,只怕立著進去,要躺著出來了。
鄂爾泰跟怡賢親王胤祥是姻親,慶恆當然知道,可是,「其中有甚麼故事?」他說:「我們沒有聽說。」
「不遵即是抗旨,有《大清律》在。」
「謹堂,」阿克敦對汪由敦說:「我算了一下,從斬監候的嚴譴到今天回任的恩典,恰好一百天。這一百天,你有甚麼感想?」
「『周學健著大學士高斌,就近拿解來京,交刑部治罪。』」阿克敦唸著硃批說:「不知道那天可以到京?」
這一來,天下之人無不驚疑,照皇后在濟南感寒致疾看來,「忽遭變故」應該是病歿,但既稱「膚疴」,何以忽成絕症?且扈從的御醫極多,曾否召來請脈;那怕是中風之類的暴症,亦斷無不作急救之理。然則皇后的死因成謎了。
原來這三百名滿兵,皇帝說要親自訓練,因而八旗特別重視,名額能多一個,也是面子,所以要爭。有的說這四個額子應歸「上三旗」,但多下一個怎麼辦?有的說應歸「下五旗」,但少一個又怎麼辦?
汪由敦不敢贊一詞,只碰著頭說:「皇上聖明。」
於是他說:「恆公,當年鄂文端在雲南的時候,跟怡賢親王結姻的故事,你聽說過沒有?」
「是。」汪由敦「承旨」以後,退下去「述旨」。
這一份軍報是經略大臣大學士訥親所奏;午間到達,由湖北駐京的提塘官到宮門呈遞,內奏事處片刻不敢延擱,即時用黃匣盛了,送往養心殿;未末申初,皇帝就已寓目,傳召傅恆進見。
盛安是不是「秋後處決」,猶不可知;阿克敦回任倒是料中了,派他署理刑部尚書的上諭,終於在閏七月初一下來了。
正當此時,有人來報:「阿大人來了。」
皇后的第一個兒子,皇二子永璉夭逝於乾隆三年;八年之後,也就是乾隆十一年的四月,皇后才生了她的第二個兒子,肥頭大耳,茁壯可愛,皇帝命名為永琮;鄭康成注《周禮》說:「琮之言宗也;八方所宗。」皇帝已暗示著將來會傳位給他的這個嫡出之子。
接著,汪由敦便將他跟署理的滿尚書盛安及滿漢四侍郎勤爾森、錢陳群、兆惠、魏定國等人,重議阿克敦的罪名,依大不敬斬決律末減為斬監候的情形,約略說了一遍,再三表示歉疚不安之意。
「史中堂,」他悄悄說道:「家伯交代,要跟史中堂請教,這回皇上為甚麼要挑雲梯兵,親自操練?」
阿克敦在翰林院,比汪由敦早六科,「老前輩」的稱呼,並非恭維。而提到科名,翰林的前後輩之間,別有一種親切之感;阿克敦終於同意了。
「在大堂上。」
皇帝覺得阿克敦所說,「立威之道甚多」這句話,很值得細味,手段不妨由輕而重;步驟不妨由近而遠,倘能見效,自然不必用嚴刑峻法。細想了一下,決定拿「大阿哥」來作個訓誡的榜樣。
「慢,慢!」阿克敦突然想起,「彭老爺是在湖廣司吧?」
「是。」
「還有,士兵一看築碉,是要久守了,班師無期,心灰意冷,士氣一倒,甚麼都完了。」皇帝憂形於色地,「我真擔心,這種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做法,說不定土番已經趁你在築碉堡的時候,士無鬪志,戒備不嚴,反撲過來,已經打了一個敗仗。」
「皇帝還在德州;大概會由陸路回京。」
說「交部」便是交吏部處分;與交刑部治罪,必先革職不同。汪由敦何以亦是這樣一副裝束?阿克敦不免驚詫。
「既不失出,亦不失入,謂之持平。是不是?」
「是。」阿克敦解釋他自己的話,「臣愚意是,皇上屈己,就是納諫;非事事屈己。」
「是。」曹震答說:「等皇上回京,辦了皇后的喪事,一到能請假的時候,我馬上就去。」
「史中堂,」慶恆又問,「你的意思是,大軍四萬,抵不上雲梯兵三百?」
傅恆忠厚懦弱,但帷薄不修,且胞妹因此自盡,鬧出偌大風波,居然仍舊是這樣膽小怕事,在和親王看來,真窩囊得不像個人了。可是轉念間為傅恆設身處地想一想,妻子的情夫是皇帝,他又能如何?
「那末,既然設營了,為甚麼只挑三百人?」
就在這相持不下之際,史貽直開口了,「諸公聽我一言。」他的聲音不高,但清朗有力,大家都靜了下來:「八旗是國家的勁旅,要論材勇之士,那一旗都挑得出三、五百名;如果斤斤於一兩個名額,讓不明內情的人看起來,以為每一旗的精銳,只不過三、五十個人,這個誤會可是太大了,只怕誰也擔不起這個名聲。」
輪聲慢了下來。在京城能坐轎的,都有很大的來頭,車比和_圖_書轎快,卻不敢爭道;傅恆心知其故,便即交代:「轎子讓一讓,讓阿大人先過去。」
「這——,」傅恆仍有疑問,「就算賞罰由心,好好兒的,沒有過失,怎麼給人降了官呢?」
盛安的兒子叫喀通阿,曾經犯過偽造文書的罪,皇帝特為寬宥,交給盛安嚴加管束;如今盛安身入囹圄,無法管教劣子,皇帝以此為理由,將喀通阿充軍到熱河去作苦工。至於阿克敦的兒子阿桂,年輕有為,以吏部員外充軍機章京,如今跟著兵部尚書班第在大金川;只看在阿桂在前方這一點上,就不能為難阿克敦,不然豈不傷害士氣。
儘管如此,皇帝還是不諒解,因為她從永琮夭折以後,就從沒有笑臉。
「阿大人不肯進來。」
「春和」是皇后的胞兄,戶部尚書傅恆的號;曹震答說:「王爺知道的,傅大人是出了名的忠厚,除了大哭一場以外,我看也不敢說甚麼。」
看到這裏,阿克敦說:「周學健的一條命保不住了。」他嘆口氣:「唉!孝賢皇后晚半年駕崩就好了。」
果然,奏上得旨,一如陳大受的預料。汪由敦與其他堂官一例處分,並未獨異,方始放心。但「刑非其罪」的良心責備,卻越來越深,原來為皇后服喪一事,又讓皇帝找到了一個乘機立威的好題目——各省不為皇后服喪,已經七、八十年,突然恢復舊制,好些官員都不明白「國喪百日之內不准剃頭」的規定,首先被檢舉的是奉天錦州府知府金文醇,及山東沂州的一名武官,皇帝降旨:「本朝定制,國恤百日以內,均不剃頭,倘違例私犯,祖制立即處斬,亦如進關時令漢人薙髮,不薙髮者,無不處斬之理。」因而將金文醇等拿交刑部治罪。
「皇上屈己,蒼生之福。」
這樣遷延了十幾天,始終未曾出奏。皇帝開始查問了,召對時,盛安與軍機大臣一起進見,問到此案,他引李斯琦的例案說:「臣如果擬了斬決,怕引起物議,臣之微名不足惜,恐成盛德之累,反為不美。」
這一下,皇帝找到了一個立威的好題目,寫了一張硃諭交軍機處,說漢文「皇妣」譯成清文「先太后」有「大不敬背謬」之處;且「呈覽之本留中未降,而請旨大臣竟棄而他往」,此「皆阿克敦因前日解其協辦大學士之故,心懷怨望,見於辭色」,著革職交刑部問罪。
「豈止年內不能收功,亦許年內連碉堡都還沒有築成。往後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大軍浮寄孤懸,處處不便,天時、地利都於我不利,所恃的是人和,可是,」皇帝嘆口氣,「恐怕越來越糟了。」
傅恆不便再往下問了;只把他的每一句話都緊記在心,靜以觀變。
「豈止開缺,只怕我還有啞巴吃黃連的遭遇。」
「宋明配享之臣,亦有請退而獲准的,像宋朝的韓世忠,明朝的劉基就是。」
於是汪由敦當天便找了「秋審處」的八總辦——刑部頂兒尖兒的八個能幹司官,一起商議,定了個比照增減制書律,擬定的罪名是「絞監候」。
「不,不!」汪由敦趕緊搖手,「千萬不必多事。」
這個郎中姓花,外號「花樣多」,他是訥親當吏部尚書時提拔起來的;訥親最喜無事生非,所以「花樣多」得以脫穎而出。此時他的建議是,將刑部「六堂」,分成三種處分,革職、革職留任、降三級調用各二。
這些悲痛在心頭烙出深刻的痕跡,不是短短的日子中能夠彌補的,儘管東巡啟鑾的日子,由正月延到二月,但皇后意興闌珊,任憑如何鼓舞,始終打不起精神,對太后的晨昏定省,更視為莫大的苦事,因為看到福康安就會想到永璉與永琮,尤其是太后、皇帝、福康安三代人在一起的那幅「天倫樂」的畫面,更讓她心如刀絞,簡直要發狂,但是為了維持皇后的尊嚴,還有更重要的「母儀天下」的典範,她不能不咬緊牙關克制著自己。
「是。」
「無須,無須。這原在我意中。倒是因為我的牽累,害各位交部,才真是無妄之災。不過,陳占咸是很明理的人,想來只會擬革職;不會擬降調。」
「記住了。」
「雷霆雨露,莫非皇恩。臣豈有自道委屈之理?」
汪由敦心想,大金川除了川陝總督張廣泗是主將以外,還有戶部尚書班第在主持糧餉;內大臣傅爾丹是老將,善於馭下,在那裏替張廣泗管理滿洲兵;更有宿將岳鍾琪設謀定策,參贊軍務,實在用不著再派剛愎自用、不得人緣的訥親,以經略大臣的名義,在那裏高高居上,亂出主意。
「通聲!」平郡王說道:「你倒替我訪一訪一塵子,看他在那裏?」
「這是自找麻煩。兩位革職,你得找人來補,這還可以用署理的辦法,暫時應付;兩個降三級調用,尚書變成三品官,你在『大九卿』之中,那裏去找兩個缺來安插?而況同罪同科,強為區別,必失其平;不如一律請革職,皇上不能讓刑部六堂都由新人來接替,一定降恩旨,革職而從寬留任,儆戒之意既明,實際政務無礙。豈不是很妥當?」
德州是水陸要衝的一個大碼頭,來時捨舟登陸;歸時下輿乘舟,寬敞華麗的「龍船」,是名副其實的行宮。這天晚上二更時分,變起不測,說皇后失足落水了。兩岸「營盤」上護蹕的禁軍,都點起了燈籠,照耀得亮如白晝,但河水的浮光之下,一片深黑,會水的侍衛與太監,紛紛跳入河中,撈救了好半天,才把皇后找到,自然早就沒氣了。
這一下,汪由敦只好親到大堂,只見阿克敦青衣小帽,站在簷下,後面跟著一名聽差,肩上打個舖蓋捲,手上提一隻置日用雜物的網籃。看到汪由敦,他提高了聲音說:「犯官阿克敦報到,請過堂收監。」
「這一回扈駕經過濟南,看他在歷下亭設硯。」曹震答說:「本想去請他算算流年,到底抽不出空。」
兆惠答得很明確:「斬立決減一等,斬監候。」
「大概總要半個月。」
「不然。」皇帝提出反駁:「如果七十懸車不出,何以又有八十杖廟?」
不想在世只得二十個月,便因出痘而不治,皇后哭得死去活來;她的傷心之處不止一端,自顧年已三十有六,難望再能生育,此其一;出痘是小兒必經的一關,最要緊的是看護周到,但皇后因侍奉太后湯藥之故,不免疏於照料,可說永琮是為太后而犧牲了;再有一樁,便更使皇后鬱結難宣了。不知甚麼時候,皇帝與一直在陪伴太后的「舅嫂」——傅太太勾搭上手,而且生了一個兒子,名叫福康安,這年六歲,一直養在太后宮中。
「那就歇一歇吧!」汪由敦向彭傳增說:「請你先把摺子收一收,明天再呈堂好了。」
傅恆心想,訥親色厲內荏,去了一定僨事;而且他也一定駕馭不了張廣泗。正想開口勸阻時,皇帝已經作了決定。
於是等汪由敦將諡大行皇后為「孝賢」,應行典禮,著禮部照例奏聞的上諭認可後,皇帝吩咐:「你寫個派訥親為經略大臣經略四川軍務的上諭來。」
「兩者都有。」阿克敦答說:「皇上自覺以往屈己從人是錯了,他要伸法;伸法必先立威,已經告訴過我了,要拿我開刀。」
「立軒屢起屢仆,屢仆屢起,風浪經得多,不會在意的。他住得不遠,你何妨去看看他。」
「改一天,改一天。」阿克敦說:「我得挑個黃道吉日再上任。」
「不!皇上派莊親王跟和親王,護送太后,仍舊由運河到通州,再轉陸路回京。」
「很妥善。」新襲簡親王爵,鑲藍旗的旗主德沛點點頭說。
「那就趕快寫一道『廷寄』,命他兼程趕到武昌,傳諭塞楞額,這種違制的事,在漢人還可說是冒昧無知,他是滿洲的世家,豈有不知之理?只准帶家丁兩名,星夜來京候旨。在任所所有家產,即由新柱查明,封存具奏。也許塞楞額自己知道,獲罪甚重,家產有預先寄頓隱藏的情形,叫新柱亦要好好查明白。」
「他是滿洲世臣,跟周學健又不同。不過既然自行檢舉,減一等也是說得過去的。」
「這也是有的,可以問一問訥親。」
「皇上是要人這麼想?」
「是」傅恆又回頭跟汪由敦說:「你記住了?這是第一。」
一路上不斷在齟齬。從曲阜到泰安,太后登上五嶽之首泰山,心情舒暢地遍歷道觀佛閣,皇帝也憑弔了孔子「小天下處」、秦始皇避雨的「五大夫松」、宋真宗封禪的遺址,然後下山駐蹕濟南,皇帝的興致極好,奉太后遊賞趵突泉,還閱了兵,又單獨祭了舜廟,並巡閱濟南府城,六月十一日到了與直隸接壤之處的德州。
「謝謝!」阿克敦拱手還禮:「凡事順乎自然,恆巖,請你千萬不必強求。」
第三個是理親王弘皙,想到乾隆四年那重公案,一直遺恨不釋。
首先得到消息的是「承旨」的軍機大臣汪由敦。一退了值,親自到阿克敦那裏去道賀;同時請他即日上任。
第四個是他的表叔訥親,自恃功高,時常嚕囌,漸漸有跋扈不臣之意,只有常常派他出差;如今是在浙江查案,覆命以後,還得派他一個甚麼差使,讓他走得遠遠地圖個耳根清淨。
皇帝點點頭,問汪由敦說道:「你去擬個上諭來看。」
這就不免想到往事,他雖由張廷玉的保薦,得以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但當訥親掌權時,卻深以為苦,因為往往「承旨」只有他一個人;退下來讓汪由敦「述旨」時,由於說得不夠清楚,甚至錯會了意,所以擬好的上諭每退回來重擬;甚至一而再、再而三的情形,並非罕見。汪由敦雖不敢計較,但傅恆卻頗為不平。
聽得這些話,平郡王又安慰,又憂傷;只要有人談到他的病痛,他就會記起蘇州名醫葉天士去年進京時,為他所開的脈案和*圖*書:「左手之部,絃大而堅,知為腎臟養傷,壯火食氣之候。三陽經滿,溢入陽維之脈,是不能無顛仆不仁之虞。」脈訣他不懂,「顛仆不仁」即是中風,卻很明白。又聽說剛成名的葉天士,有能斷人生死之譽。因此一想起便愀心。
完了!阿克敦在心裏喊得一聲;扶著頭說:「這個天兒真熱!腦袋都快炸了。」
「回皇上。」傅恆再一次磕頭辭謝:「協辦向無管部之例——」
「在濟南。」
此人原籍皖南,遷居杭州,雍正二年的翰林,是張廷玉的門生,亦頗得傅恆的器重。像這樣的上諭,等於寫一封應酬信,不費甚麼工夫,但傅恆難得有個「獨對」的機會,或者有甚麼衷曲要陳訴;在皇帝,亦許也有甚麼不便公然出口的安撫的話,趁這時候也可以說了。因此,他故意在養心殿廊上拖延著。
及至司官擬好了定金文醇的罪名為斬監候的奏稿,兆惠不肯畫行。此人籍隸滿洲正黃旗,姓烏雅氏,是世宗生母孝恭仁皇后的族孫;因為他家出過皇后,所以堅持對皇后的大不敬應該是斬立決。
陳占咸是指新任吏部尚書入直軍機的陳大受,他是湖南祁陽人,雍正十一年的翰林。由於兩件事,頗得皇帝的賞識,一件是乾隆二年翰詹大考,皇帝親自監試;翰詹大考,因為有一篇賦的關係,頗費工夫,通常須給燭始能完卷,但陳大受於日中首先交卷,而且寫作俱佳,因而由編修超擢為侍讀,自此官符如火,乾隆四年便特旨外放為安徽巡撫。
「你見著方問亭了沒有?」
「禮當如此!」
「立威如何?」
像這樣下午特召傅恆見面的情形,已非一次,都是為了軍情緊急,有所商議;因此,傅恆亦每一次都要通知汪由敦,在軍機處待命,為的是當皇帝指授方略時,有汪由敦在,便可即時擬寫上諭,交原差帶回。
有一回訥親出差,皇帝召傅恆「承旨」;他一見面就說:「臣記性不好,怕記不全皇上的交代,誤了大事;請召軍機大臣一起進見。」皇帝准許,從此軍機全班同見,成為常例。
當下起身一揖,口中說道:「蒙公體諒,慚感交併。但得天顏稍霽,必當全力斡旋。」
「你錯!我屈己從人,是蒼生之禍,非蒼生之福。像張廣泗征金川,老師糜餉!我要查辦,總有人替他說好話,好吧,我就再看一看。這樣下去,調兵運糧,到處拉伕,苦的是百姓。」
傅恆是故意這樣說,因為他覺得彭樹葵、楊錫紱可以不死,而且仍舊在當巡撫,相形之下,周學健,尤其是金文醇問了死罪,未免冤枉,所以特為提到「前後獲罪諸臣」,意思是提醒皇帝從新考量。
「現在要談塞楞額了。」皇帝停了一下說:「他在湖廣的官聲不好。現在川陝用兵,兩湖居轉輸樞紐之地,他亦很不得力;我看福州將軍新柱人很明白,可以接塞楞額。不知道他現在走到甚麼地方了?」
「塞制軍的。」
「喔!」汪由敦定定神問:「在那裏?」
皇子在上書房唸書,教漢文的稱為師傅;教清文及騎射,仍用滿洲話的稱呼,叫做諳達。內務府大臣來保是諳達;鄂爾泰之子兵部侍郎鄂容安是師傅;和親王弘晝則負有稽察上書房的全責,所以獲咎較重。
「不敢當!」阿克敦拱拱手說;再抬頭看汪由敦時,他已經將身子轉了過去,想來是不忍見本部的堂官成了階下囚。
「嗯!」平郡王說:「他雖不敢說甚麼,皇上一定會有表示。」
「是!臣傳知工部,製辦雲梯。」
「是。」
他是暗示「雷霆」之後,尚有「雨露」,但汪由敦震於不測之威,方寸之間,不能如阿克敦的成竹在胸,所以聽不出他的絃外之音。不過既然他自己表示諒解,汪由敦認為解消了他的一個絕大難題,應該感激。
汪由敦卻不肯放過他,「揀日不如撞日,而且今天是初一。」他緊拉住他的袖子,「請吧,請吧!一切都要請老前輩主持。」
「受之有愧。」傅恆答說:「尤其是奪了立軒的缺給我,更教人過意不去。」立軒是阿克敦的號。
事起於翰林院繙譯大行皇后的冊諡文,漢文的「皇妣」譯成清文的「先太后」,皇帝認為不妥,傳旨召阿克敦來問;因為他是翰林院的掌院學士。那知阿克敦已經走了。
第二天恰好召見盛安,他提到此案,以為斬決太重。皇帝面諭:「我原是嚇嚇他們的。非如此,不能讓大家懂得甚麼叫『名分攸關』?君臣之間,賴以維繫者,亦只此四字而已。你告訴你同部堂官,擬了斬立決,我自然會加恩減輕。」
「有、有點抬不起頭來的樣子。」
平郡王福彭常用這個方法訓練慶恆,一定要他想通了其中的道理才罷;所以慶恆先不作答,仔細想過,認為有把握了,方始回答。
禮部尚書王安國去請教保和殿大學士勤宣伯張廷玉;他很隨便地說:「我們現在的這位太后,越老越健旺,不過想逛逛泰山而已。拈香的儀節,無可考查,亦不必考查,一句話:踵事增華,成就皇上的孝思。」
「空話!」盛安冷笑,「你就想償命,也要皇上准你去死才行。」
「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覺得訥親很荒唐。」皇帝的聲音很急,「大金川的土番,築碉堡頑守,訥親居然認為『我兵既逼賊碉,自當亦令築碉與之共險。』又說:『守碉無須多人,更可餘出漢土官兵,分布攻擊,似亦因險用險之術。』我真不知道他的用意;更不知道他是去幹甚麼的?」
絞刑亦是死刑,但比身首異處的死刑來得輕;「監候」是拘禁在監獄中,等候秋後處刑。
「你怎麼說這話?」皇帝大為詫異,「我不是當面交代過你嗎?你擬得重,我會改輕;莫非你都記不得了?」
「建碉之策,決不可行。趕緊寫個上諭告訴訥親。」皇帝略停一下又說:「為甚麼決不可行呢?第一,大軍以攻勦為主,如今反攻為守,是不是得尺守尺、得寸守寸,倘有進展,莫非另外又築碉堡來守?這樣下去,那一天才能班師?」
「恆公,」兆惠問道:「你老這話是怎麼說?」
召見謂之「叫起」。每天第一起必是軍機;軍機大臣原有七人,但四個出差,張廷玉又請假,所以只有傅恆跟汪由敦兩人在養心殿進見。
「請皇上勿過悲傷。皇后有此美諡,一定含笑天上。」
皇帝是三月十七日,親自護送大行皇后的梓宮到京的。梓宮奉安在西六宮的長春宮,上諭派履親王允祹總理喪事,首先是議禮。皇后之崩,除京師以外,各省皆不治喪;這是因為康熙十三年五月,皇后赫舍里氏難產,皇子允礽的小命雖保住了,皇后卻崩逝了。其時正逢三藩之亂,平西王吳三桂於上年十二月起兵造反;接著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婿孫延齡、靖南王耿精忠,在廣西、福建舉兵響應。康熙為了決心削藩,將吳三桂的兒子、尚太宗幼|女恪純長公主的吳應熊,以及長公主所生的兒子吳世霖,明正典刑,以示決不妥協。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如果外省舉哀成服,容易誤會為皇帝駕崩;民心士氣一動搖,危亡立見,所以哀詔不頒外省,自然亦就不必治喪。
這個摺子是經皇帝看過才發下來的;硃批是:「交刑部。」顯然的,如果是「處分」,應交吏部;「交刑部」便是議罪。
皇帝想了一會說:「我知道你的用心,你一向主張犯十分罪,只能處五、六分刑。現在我要問你,我要借你來立我的不測之威,你肯不肯委屈?」
「是!」夏成海轉身向阿克敦請個安說:「大人請!管家也請跟我來。」
「那麼你說,是甚麼意思。」
「照這麼說,是要靠這三百人來攻堅?」
汪由敦因為金文醇翰林出身,又是小同鄉,要他因為剃了一次頭便定「立即處斬」之罪,實在於心難安。幸好由都察御史署理刑部尚書而補實的盛安,首先倡議,斬立決過重,應改斬監候;除了右侍郎兆惠以外,其他都默然表示附議。
汪由敦答應著退了出去。養心殿旁有一間木屋,原是總管太監休息之處,有現成筆硯可用;在汪由敦寫上諭時,殿內的皇帝對傅恆另有指示。
「不用用其短?」傅恆把這五個字唸了幾遍,恍然大悟,非如此不能名正言順地加以「欲加之罪」。
硃批中一開頭就說:他在第一次上諭中,指出阿克敦之罪是「大不敬」及「怨望」,諭旨如此明確,而刑部仍照增減制書之例擬議,明明是「瞻顧寅誼,黨同徇庇」,置諭旨於不問,只治他誤繙之罪。接著,指責擬罪之人,輕重倒置,誤繙之罪不重;重的是「大不敬」及「怨望」,身為大臣,豈能不知?
於是軍機「承旨」寫了一道「廷寄」,由兵部起火牌,派專差南下遞交新柱;另外還有一道「明發上諭」:「湖廣總督塞楞額著即開缺,馳驛來京;遺缺即由新柱署理。」
傅恆無從回答,汪由敦亦茫然不知;軍機大臣吏部尚書陳大受便即答說:「以臣估計,大概剛入河南境界。」
這時阿克敦反客為主,迎了出來;只見汪由敦也換了便衣,不由得一驚,「怎麼?」他問:「不只是『交部』嗎?」
道謝告辭,回府去見他伯父,細陳經過。平郡王福彭想了好一會說:「張敬齋自作聰明,其實自誤誤人,你寫信告訴他,第一,少參人;第二,用兵之道該如何,便如何,不要以為有經略在,樂得不聞不問,在旁邊看熱鬧。」
張廷玉的話涉譏諷,但也是實話;六、七年來,年年由皇帝陪侍出遊,遠至蒙古、盛京、山西,近則東陵、西陵,至於熱河不在話下,常是六、七月間啟鑾,過了八月十三皇帝的生日方始回京。這一次也是太后想到泰山去燒香,皇帝才有了以祭孔為名的打算。
如果他只是有這樣和_圖_書意向,而未明言,可以不理;那知就在他東巡啟駕之前,居然面奏陳情,甚至泫然欲涕;幸而皇帝早就想過這件事,當下很從容地答覆他說:「你受兩朝厚恩,而且先帝遺命,將來要配享太廟;豈有生死都要追隨先帝左右的重臣,歸田終老之理?」
「用人用其長,不用用其短。這是皇上得自先帝密傳的心法。」
「皇上明鑒,立威之道甚多,總以能令人懍於天威不測,知道權操自上,兢兢自守為主;太平之世,不必重典。」
「王爺的指點極是。我這會就去看他。」傅恆正好告辭。
「是。」
年少氣盛,也不大識漢文的兆惠,拍一拍胸腩說:「我償命。」
這一說,慶恆完全明白了。大臣與親貴交往,在雍正朝懸為厲禁;這道禁令現在鬆弛,但未取消,說假是假,說真就真。史貽直的意思是,他亦必須奏准了才能去看平郡王。
「開刀?」傅恆一驚,「皇上是這麼說的?」
原來皇帝自無心中闖下這場大禍,自覺在眾目睽睽之下,逼得皇后不能不投河以求解脫,實在是莫大之辱;因而又自顧身世,彷彿生下來就是一個讓人看笑話、抬不起頭來的人,即使做了皇帝,依然如此。
「言重,言重。」汪由敦急趨幾步,執著他的手說:「白雲亭坐吧!」
有的說「好」,有的默不作聲,看來都同意了,於是史貽直繼續往下說:「數目緦要成雙才好,三十七不如三十六。三八廿四、六八四十八,一共兩百八十八名;多下來十二個名額,歸上三旗。諸公以為如何?」
原來汪由敦之逼著阿克敦去上任,亦是別有苦衷,國恤百日之內剃頭的案子,糾纏不清,越鬧越大;阿克敦一拜了印,接受僚屬的致賀以後,立刻就有一件剃頭案子,擺在他面前。
這話在世宗最欣賞。許多在年案中被株連的人,就因為「受爵公堂,拜恩私室」,只感激年羹堯;世宗認為這些人腦筋不清楚,「只知大將軍,不知皇上」,危險之極,非殺不可。史貽直知道他受誰的恩,自然會向誰效忠,因而另眼相看,張廷玉怎麼樣也算計不倒他。
「目無君上」是死罪,奉旨「從重」當然擬成斬立決,奉旨「從寬,改為應斬監候,秋後處決。」吏部覆奏,汪由敦等「扶同曲法,殊屬溺職」,一律革職;但原來就是革職留任之員,應該革任。奉旨「俱從寬免其革任」,只倒楣了盛安一個人。
湖廣的摺差到京,但卻非遞送新柱的奏摺,而是星夜轉寄來自四川的軍報。大金川用兵,在陝西、湖北各設後路糧臺,緊急軍報,為求快速,往往分道各遞,由水路下三峽,經湖廣北上,比較快速,但三峽容易失事;所以另由陸路出漢中,東經山西,自正定入京,這一路雖慢而穩當。倘或水路遇險,仍有陸路專遞的摺差到得了京師,不致耽誤大事。
雍正十三年七月,史貽直在陝西巡撫任內,奉召陛見;到京時世宗已經晏駕。當今皇帝正在擔心,怕張廷玉不易駕馭,知道史貽直與他不和,正好用他來箝制,自此扶搖直上,乾隆七年便入閣了。雖因張廷玉的關係,不便讓他當軍機大臣,但頗為倚重,特命他跟來保管理兵部,實際上來保只是替他在八旗旗主與都統之間傳話,軍政還是歸他掌管。
「五爺,五爺!」和親王弘晝與皇帝同歲,行五,所以椒房貴戚的傅恆,一直用這種家人之間的稱呼叫他,「你千萬別這麼說。」
「這,」傅恆安慰地說:「應該不至於,張廣泗之外,岳鍾琪是百戰宿將,一定會攔住訥親,不讓他胡來。皇上請寬心好了。」
「亦許張廣泗說過,訥親不聽。」傅恆答說。
「不要。」福彭答說。
傅恆還想規勸和親王,語言以檢點為宜,像他的身分,縱不致多言賈禍,但怎麼樣也不會有好處。
但「皇叔」履親王承皇帝意旨,主張恢復順治年間的舊典,王公大臣自然毫無異言,上諭中不提當年何以不為皇后治喪的原因,只引《周禮》說「為王后服衰」,內外臣無異;《明會典》亦規定,皇后喪儀,「外省官吏軍民,服制與京師同」,如今「大行皇后崩逝,正四海同哀之日,應令外省文武官持服如制」。服制上規定,文武官員百日之內,不准薙髮。
一聽這話,傅恆先磕頭,後辭謝:「皇上恩典,臣不敢受。阿克敦三朝老臣,學問優長;而且今年正月方升協辦,至今不到三個月,無故解退,亦似乎不大妥當。」
「春和,」進門到得花廳上,阿克敦問道:「在我這裏小飲,如何?」
「你看張廣泗這個人怎麼樣?」
奏摺是湖廣總督塞楞額所上,自陳在孝賢皇后崩後,二十七天即已剃頭,湖北巡撫彭樹葵、湖南巡撫楊錫紱及兩省文武官員,亦復如此。又說:所以違制之故,因為皇后賓天自康熙十三年以來,外省皆不服喪,歷時既久,服制不明,以致誤犯;後經楊錫紱細查舊例,方知應在百日以後,方可薙髮,現聽楊錫紱之勸,自行檢舉,請賜處分。
他將「廷寄」的內容,私下告訴了阿克敦;同時也談了他的見解。阿克敦深以為然;但卻想不出一個能救同年至好的法子,惟有指望新柱覆奏中,所附查抄塞楞額貲產的清單,只是中人之產。
大阿哥名叫永璜,是哲憫皇貴妃富察氏所出,今年十九歲,已經娶了福晉,只以秉性庸弱,一向不為皇帝所喜。皇后之喪,迎靈時神情呆滯,近乎麻木不仁;皇帝已當面訓斥過一次;這一回特頒硃諭:「阿哥之師傅、諳達,所以誘掖訓誨,教阿哥以孝道禮儀者;今遇此大事,大阿哥竟茫然無措,於孝道禮儀,未克盡處甚多。此等事,謂必閱歷而後能行,可乎?此皆師傅、諳達平時並未盡心教導之所致也。伊等深負朕倚用之恩,阿哥經朕訓飭外,和親王、來保、鄂容安著各罰食俸三年,其餘師傅、諳達,著各罰俸一年。張廷玉、梁詩正俱非專師,著免其罰俸。」
「說是說『委屈我』。不過,我看不止於解除協辦;因為這並顯不出天威來。」
「萬一皇上倒不加恩,即時處決呢?」
當然,雖說阿克敦已犯了死罪,但決不至於與定讞的囚犯,監禁在一起。刑部的監獄,俗稱「天牢」,正名是「詔獄」,因為入此獄的人,姓名必見於詔書,都是有來頭的,所以格外優待,特設住處,稱為「火房」;大則一座院落,小亦有兩間屋,可以攜僕開伙。不過這份「優待」,須花幾百至幾千兩銀子去交換而已。
「確是後患無窮!」傅恆矍然,「皇上真看得遠、看得深。」
「沒有用,張廣泗已經是個『兵油子』了。」皇帝搖搖頭,「我想派訥親去督師。」
傅恆接受了他的勸告,但覺得皇帝對張廣泗不滿這一點,應該告訴平郡王;勸他趕緊寫信給張廣泗,切實振作,必得好好打幾個勝仗,如能一鼓作氣,征服了大金川的酋長莎羅奔,訥親不必再派去經略四川,豈不是大家都好。
「你能這麼想,必有後福。」
「是。」
原來阿克敦起先奉旨「革職,交刑部問罪」,不必收監;現在刑部擬罪「絞監候」,上諭以為太輕,那就至少也要定個「斬監候」。不論為何,反正「監候」已是奉了旨的,所以自動來報到。
這話就不便隨口回答了,史貽直想了一下答說:「恆公,我不是這個意思,雲梯三百只是破碉堡;平定整個大金川,當然不是三百人所能收功的。」
阿克敦自當別論。夏成海將他安排在最敞亮的東跨院,五、六個獄卒忙作一團,阿克敦倒老大過意不去,只不斷地說:「夏老爺太費心了。」
其時年羹堯正紅得發紫;不久紫得發黑,世宗收拾年羹堯時,多找張廷玉來秘密商議。史貽直認為張廷玉不顧同年之誼,落井下石,無異賣友求榮,所以很看不起他;張廷玉當然也就對他不客氣了,當年羹堯興起大獄時,株連甚廣,張廷玉便有意無意地提起,史貽直亦是年羹堯所薦,世宗果然要查問了。
「是!」傅恆說道:「這一段旨意亦應該告訴訥親。」
當夜,在內務府造辦處當差的曹震,奉禮部尚書兼內務府大臣海望之命,與同事三人,星夜急馳到京,預備迎靈;其間抽空去見了平郡王,細陳這番變故的由來。
「從來仰攻總比較難,土番在碉堡裏面,居高臨下,占盡地利,難上加難,這也是實情。我在想,要破碉堡不在人多,而要得法。甚麼法子呢?用雲梯。」
張廣泗字敬齋,官拜川陝總督,所以史貽直稱他「張敬帥」。對於史貽直的暗示,慶恆一時還不能領悟,但看得出來,他說這話必有深意在內。
「這就叫天威不測。」
前面都是「該部」;結尾是「該部堂官」,惟獨提到殺阿克敦一段,連用兩個「該堂官」,將汪由敦嚇得神色大變。
「是的。多謝史中堂。」
「張廣泗隸屬鑲紅旗;平郡王是鑲紅旗旗主,在上諭督飭以外,傳知平郡王以旗主身分另行告誡張廣泗,痛加振刷。這樣雙管齊下,臣以為張廣泗一定不敢再因循自誤了。」
曹震當然見到了方觀承,他從乾隆七年外放直隸清河道後,官符如火,第二年就升了臬司;乾隆九年命他隨大學士訥親勘查浙江海塘及山東、江南河道回來,調升為藩司;前年山東巡撫出缺,特為隔省調他去署理,直到去年方始回任。這一回是以直隸藩司的身分,出境迎駕,早就到了德州;扈從的曹震屬於先遣人員,因而得與方觀承敘舊,曾一再提起平郡王,問他的身子如何?
於是提牢廳主事夏成海,第二次伺候本部尚書入火房,正就是阿克敦所住過的東跨院——阿克敦在「雷霆」之後,已獲「雨露」,前幾天奉旨「在內閣學士上效力行走,並兼署工部侍郎」,因為孝賢皇后之喪,「奉安」、「www.hetubook.com.com升祔」,要造神牌,這份差使交給謹慎老成又精通滿漢文的阿克敦最為妥當。
此諭一宣,舉朝震慄。最惶恐的是汪由敦,因為刑部滿漢兩尚書,就是阿克敦跟他;如今由他主持來問罪,擬重了對不起阿克敦,擬輕了又怕碰皇帝的釘子,想來想去,沒有兩全之道。
「是,說起來是情有可原。」
其實阿克敦是因為「秋老虎」很厲害,想休息幾天,只是勤勞王事,臣子當為,想偷懶的話不便說,因而找這樣一個藉口。
這時阿克敦也知道了,轎中的傅恆是特為來看他的,所以到家先不進門,在大門口等著迎客。
「不過,」汪由敦立即接口,「法無可赦。」
謎底很快地便能揭曉,那天晚上,皇帝在皇后的船上,大吵了一架;皇帝揮拳揍了皇后,氣沖沖回到自己的船上,皇后一個想不開,拉開窗子投水自盡。
「沒有甚麼不妥當。我志已決,你不必再辭。至於大學士管部,吏部本來是張廷玉,後來改歸訥親;訥親未回京以前,由傅恆兼管。」
不過新柱的覆奏,除非發交刑部,他是看不到的;此事還是要託汪由敦,只有軍機大臣才能與聞任何機密。汪由敦當然一口應承。
「好,好!你好生伺候。」
皇帝是早已想到了,「我亦沒有想到,督撫大員中有周學健,則無怪乎有金文醇;更沒有想到,滿洲大臣中有塞楞額,那就無怪乎有周學健了。」他略停一下又說:「論罪名,金文醇己有滿員勸他而不聽,較之周學健為重;但論官職,金文醇較低,還可以減罪。這麼加減調和,兩個人不妨同科,都發交直隸總督那蘇圖,修理城工,效力贖罪。」
「不!用雲梯要訓練過。你跟兵部、工部商量,找從金川回來的人,仔細問清楚土番的碉堡,多大多高,用甚麼材料,在番山附近,找塊地形差不多的地方,照樣建它幾十個,要快!你看要多少時候?」
「我一直屈己從人。」皇帝問道:「這不是持平吧?」
「法無定法。」皇帝打斷他的話說:「我行我法,用人用其長;你不必多說了。」
「汪由敦。」皇帝指名徵詢:「你覺得我的處置,怎麼樣?」
「又是剃頭!」阿克敦懶得看這種奏摺,轉眼發現有個名叫彭傳增的司官在,便很客氣地說:「勞駕!請唸一唸。」
「是。」慶恆問:「皇上練雲梯兵的事,要不要告訴他?」
刑部跟戶部一樣,以省分司,稱為「清吏司」,戶部的「湖廣清吏司」管兩湖的錢糧;刑部的「湖廣清吏司」管兩湖的刑名。彭傳增在此,那麼這個「自行檢舉違制薙髮」的奏摺,自然出於湖廣大吏。阿克敦驀地裏一驚,急急問道:「誰的摺子?」
這真忠厚得可憐了!汪由敦心中好笑;同時在琢磨,是不是要跟他說真心話?
「好!」皇帝又說:「另外在八旗護軍裏面挑身手好的,不必多,只要三百人就可以了,你們看我自己來訓練,教他們演習雲梯,兼習鳥槍。」
安頓粗定,只聽外面傳報:「汪大人到!」
傅恆正待起身告辭,聽差遞進一張紙來;平郡王看了,含笑說道:「春和,恭喜、恭喜!原來你得了協辦。」
「訥公危矣!」傅恆躊躇著說:「要提醒他一聲才好。」
然後筆尖一繞,就專門針對刑部堂官做文章了,說他們有意援引輕比,殊不知適足以加重阿克敦的罪名;是不是與阿克敦有仇,「故欲輕擬,激成重辟?」這話有挑撥之嫌,不能出於皇帝之口,而且亦怕阿克敦誤會恐嚇,但又非說不可,因而補上一句:「果有此等伎倆,亦豈能逃朕洞鑒耶?」意思是不會激成重辟,阿克敦放心好了。
阿克敦知道該怎麼辦,卻不肯說;因為這句話的關係太重了。因此,只是碰頭。
「那末,皇上呢?是不是已經回鑾了?」平郡王問。
父死子繼,他的皇位其實來得很正,可是大家總覺得他之得位,都由巧取豪奪,沒有大家幫襯,他永遠做不了皇帝。
阿克敦的預測,很快地應驗了。
「你懂了就好。」平郡王又說,「你派人把四舅太爺請來!」
於是他說:「王爺如果有信要寄給張敬帥,儘管交下來,我交代他們,怎麼快怎麼遞。」
「孝賢。」皇帝脫口答說:「昨天我做皇后的輓詩,其中有一聯:『聖慈深憶孝,宮坤盡稱賢』。從來知臣其如君、知子其如父、知妻亦其如夫,大行皇后一生的淑德,只有『孝賢』二字,可以包括。」說著,皇帝的眼睛眨了幾下,彷彿忍淚的模樣。
「你亦是年羹堯保薦的?」
曹震不敢打攪,息了好一會,正想動問,倘無別話,便待告退時,平郡王忽又開口了。  「傅春和呢?」
「懂了。」
硃批中說:前些日子,福州將軍新柱到京陛見,提到他經過淮安時,周學健因為已經剃了頭,怕他發覺,故而借「巡河」為名,跟新柱避不見面。皇帝認為周學健身為大臣,於此等名分攸關之處,當然會謹守法度,新柱當是聽聞未確,此外也還有人提起,他一概不信。現在看安寧所奏,才知道不獨周學健一人犯法,而且所屬效尤,「棄常蔑禮,上下成風,深可駭異。」
「當然囉,鬧這麼一個笑話,真正騰笑天下。不過——」平郡王忽然嚥住了,落入沉思之中。
「訥親是把『攻』跟『守』鬧糊塗了。」傅恆答說,「築碉堡很費事,恐怕年內不能收功。」
「這是怎麼說?」
反倒是阿克敦,親自去看汪由敦,很誠懇地喚著他的別號說:「恆巖,你不必替我擔心,你儘管把罪名定得嚴,不要緊。我常說:『雷霆雨露,莫非皇恩』。我很泰然的。」
「為甚麼不請進來?快請!」
平郡王很感謝他的好意,表示一定照他的話辦,同時談到他的病情,經常暈眩,十指發麻,心跳得很厲害,服平肝的藥,總不見效,以致不能銷假,託傅恆得便代為陳奏。
但不論「斬監候」,還是「絞監候」,只要不是「立決」,都有活命的希望,因為有「勾決」一道程序;每年秋天由「秋審處」審核所有「監候」的人犯名冊,分別簽註意見,到時候為阿克敦設法開脫,註上「可矜」二字,那時候皇帝氣也平了,定會同意。
那知皇帝別有用意,既然用到向阿克敦「借人頭」這樣一個大題目,文章自然要做得淋漓盡致,燈下構思,先用墨筆起了稿子,修改妥當,方始用硃筆批在原摺後面。
於是傅恆更換便衣;阿克敦也入內換了衣服,復回花廳陪客小酌。席間,傅恆少不得還是談到了他與阿克敦的宦海升沉。
陳大受處事頗為明快,刑部堂官交議的案子,到了吏部,考功司的掌印郎中抱牘上堂,陳大受略略看了一下,便即交代:「奏請一律革職。」
「喔!」平郡王想了一下問:「皇上是怎麼個態度?」
阿克敦知道他要說的是甚麼,即時揮一揮手將他攔住,「春和,得失不足縈懷,你不必為我抱歉。」他朝外喊道:「來!看傅中堂的衣包在那裏?」
第五個是張廷玉。想起他來,皇帝心事重重,他們父子間的秘密,完全在他肚子裏,這是個必須置於耳目所及,以便監視的人,但是他卻要告老還鄉了!一回到桐城,且不說與野老閒話,會在不經意之間洩漏若干不足為外人道的宮廷實況,更怕他會將當年如何承旨撰寫《大義覺迷錄》等等上諭的經過記下來,而且「過則歸君」,以求自解於後世。
阿克敦毫不遲疑地答說:「持平。」
「皇上挑雲梯兵親自操練,是因為皇上覺得要破大金川土番的碉堡,只有雲梯兵最管用。」史貽直又說:「皇上精研兵法,《孫子十家註》,爛熟胸中,操練雲梯兵,不過牛刀小試而已。」
「這話還差不多。不過,以前一直都是屈己從人,現在我說,以後令出必行,人家未必會聽,聽了亦未見得認真。阿克敦,你說該怎麼辦?」
「太后亦走陸路?」
皇帝反覆開導,勸慰百端,最後並准他解除兼管吏部事務;張廷玉始終怏怏,遲早還有第二次的陳情,那時又如何應付?
「是!」
阿克敦住在頭髮胡同,與石駙馬大街平郡王府相去不遠,傅恆坐轎剛進胡同,聽得後面車聲轔轔;扶著轎槓的跟班回頭一望,認得是阿克敦的後檔車,便向轎中通知:「阿大人回來了。」
這塞楞額姓瓜爾佳氏,隸正白旗,康熙四十八年進士,是阿克敦的同年至好;汪由敦知道他此時的心境,本來不想表示意見的,說不得也只好替他略為擔待了。
「正想陪老世叔喝幾杯,也還有幾句衷曲要訴;這回——」
回憶到此,汪由敦不免有知遇之感,同時也知道傅恆識得輕重,不會把他的話去告訴別人,因而決定透露自己的心得。
「是。」
阿克敦不作聲,繼續往下看硃批,看到末尾,才知道汪由敦不能不持這種嚴苛態度的道理;因為皇帝認為此事傳聞已久,竟無人舉發,甚至軍機大臣日常見面,亦從未面奏,「其意不過欲為之蒙蔽,以救伊重譴。」汪由敦如果附和「情有可原」,應從末減,豈非恰好坐實了他軍機大臣蒙蔽之罪?
「不,不!」阿克敦強打精神,「把摺子留下,我自己來看。」
「你說得不錯。如果他肯實心辦事,大小金川不足平,現在是在養寇自重;我多次想訓斥,平郡王總是護著他。你看,現在該怎麼辦?」
「傅大人,」軍機處的蘇拉來通知:「叫起了。」
耳語很快地在京裏傳了開來,但妄言妄聽,大都將信將疑,只有極少數的人,包括病中的平郡王福彭,相信流言不假。
「上諭孰敢不遵?」刑部尚書阿克敦回奏。
他只料到一半,皇帝確有「私話」要跟傅恆談,但私下談的卻是公事。
話說得很難聽了。汪由敦、錢陳群趕快橫身相勸,才沒有吵起來,當然,案子也就擱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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