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是掛在屋子裏的,屋子外面,總得有點有來歷的東西點綴點綴才好。」
「是的。」
「那是說,他在大金川的作為,不當上意?」
曹頫因為修新府的關係,常來謁見和親王;他在這裏很受主人的歡迎。因為這座府第中的掌故很多——當然是前朝的故事,但漢大臣既少交往,而常來的一班王公,對此宅的來歷,不知其詳,只有曹頫來了,和親王才能跟他煮酒閒話,聽他細細談論,當年吳三桂如何在這裏看到陳圓圓,一見驚為天人,以至於後來竟造成了「大清天下」。當然,還有崇禎年間的許多故事,由田宏遇到周奎,由周奎牽連到本朝「朱三太子」的故事。曹頫光是談談吳梅村的那幾首長歌:〈永和宮詞〉、〈圓圓曲〉,就有說不盡的話題。
「對五爺也是這個樣嗎?」
「及至我一再嚴諭,方始出帳督戰,果然打了勝仗。早能如此,豈非早奏膚功?自古以來,打仗沒有開關延敵,坐獲全勝的道理,可知以前的不勝,是因為他們頓兵不進。這也還罷了,如今軍務既有起色,他就應該自請駐留,等收功再入覲;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正就是軍機瞬息,倘奉君命,大誤戎機,這樣子淺顯的道理,訥親居然會不明白,一聽說奉召,如慶更生,說有『實在情形面奏』,甚麼事不可在奏摺中說,一定要面奏?」
「你還聽到些甚麼?」
但九月未終,皇帝已有旨意,說軍前情形,非面詢不能洞悉,命訥親與張廣泗馳驛來京,川陝總督印務,交傅爾丹暫行護理,所有進討事宜,會同岳鍾琪相機調度。
「那你姪子應該告訴你啊?」
口中雖未出聲,臉上的表情卻瞞不過人;本來這是應該道賀的,見此光景,都覺得以少開口為宜。
「皇上有硃諭派我到金川去,你知道不知道?」
「也許是你話沒有說明白;還是——」和親王把未盡之言,嚥了回去。
「五爺說,」曹頫低聲學著和親王弘晝的語氣說:「『我才不管他那一套;反正他也不能革我的爵吧!』」
「是,是。」曹頫不敢再說曹雪芹對漕幫所知有限的話,只說:「等我把他帶了來,請王爺儘管問他。」
尤其是南巡的信息,在他更是別有會心。這件事,皇帝也跟他談過,他倒是直言忠諫,說聖祖晚年垂訓,南巡所經,地方大吏用錢如泥沙;雖說物阜民豐,到底累民太甚,非萬不得已,不可輕舉。先帝更以巡幸為戒,除謁陵外,連避暑山莊亦未特地去過。因此,平郡王福彭提醒皇帝,須防鯁直之臣諫阻。
皇帝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等待臣下的意見;於是莊親王說:「好在訥親已經動身了,到京以後,請皇上當面問他,叫他明白回奏。」
「當然,南巡不覽西湖之勝,不是白去了一趟嗎?」和親王又說:「聖祖南巡,以江寧為重,因為就近可以指揮河工;這回皇上南巡,以杭州為重,這道理不用說。到時候我想保薦你去當杭州織造,管行宮,辦接駕。」
曹頫倒是有個應酬,但為了要陪和親王久談,才好套問張廣泗之事,決定爽約。
「話說得倒也不錯。不過,總得弄點兒古物在內才好。」和親王說:「前幾天我聽見有人挖苦你們內務府說:『樹小房新畫不古,此人必是內務府。』我不想弄成一個暴發戶的格局。」
和親王弘晝,承襲了先帝居藩的全部家財,包括雍親王府在內;王府主人一旦正了大位,原來的王府,便稱之為「潛邸」,不能再住,雍親王府因而改為喇嘛道場的雍和宮。和親王的賜第在安定門內肅寧府胡同,原是明朝天啟年間,肅寧伯魏良卿的故居;房子很大,也很講究,但前朝的老屋,狐鼠盤踞,後花園中經常有響動,有一天有個值宿的護衛,說看到一個下巴光禿禿、滿臉皺紋的老太監,半夜裏出現。這話傳到和親王耳朵裏,便跟皇帝面奏,說魏忠賢顯魂,他不能再住在那裏了。
「有啊!花一千五百兩銀子買的那塊『夏雲奇』,就是宋徽宗『艮嶽』舊物。」
「是。我也是這麼聽說。」
「恐怕不是。」
「我照老爺的吩咐,到了噶禮兒胡同,跟門上說:『我來接芹二爺。』門上告訴我,芹二爺昨天到通州去了。我問他『那天回來?』他說:『大概得三、五天。』」
「是祭過明孝陵吧?」
「是。是有這回事。」
「是怎麼個情形?」
「我不必看;大人也不必找了。我都記得。」
「是的。先兄曹顒的遺腹子。」
說不負氣,仍是負氣的話,趙翼覺得他的想法太過敏了,便平心靜氣地說:「大人怕是錯會皇上的意思了。皇上前前後後指授訥公的方略,我很hetubook.com.com清楚,皇上是恨訥公不識大體。參贊戎機有岳東美,轉輸糧餉有班尚書,遣將發兵有張敬齋;訥公臨之於上,只要督促他們各盡其職,不必插手去干預,就因為他去管遣將發兵,如何攻守,以至於張敬齋落得不管。至於整個局勢,如果一時暫不可為;或者大金川不平亦無礙,不妨據實陳奏,皇上自會裁斷。」
「回王爺的話,」曹頫歉然地說:「那時我還沒有出生。」
「可是,不盡是大人這樣子能想得開的。」
「提到了。」
「何以辦不到?」
照此看來,大金川軍務,非一年半載所能完事;訥親以親近重臣,亦無久駐在外之理,所以早就決定將他召回。不過「經略」的名義很重,無功而返,恐怕於他的顏面有關,因而遲遲未發,希望在這等待的日子中,訥親能打一個勝仗,面子上亦好看些。現在看來,這也幾乎是癡心妄想了。
「這話,」和親王眼望室中,屈著手指計算了一下說:「有八年了,方問亭到江南去了有半年工夫,是帶了他一起去的?」
因此,可以想見皇帝的心境,急於結束大金川的軍務,能打勝仗,凱旋而蹄,自是上上大吉。即或不能,亦須找個理由,暫歸妥協。但那一來,必定有人要負勞師動眾,而未能收功的責任。看起來張廣泗是凶多吉少了。
「是,」曹頫因話問話:「何以詩興淡了呢?」
「方問亭到江南幹甚麼去了?」
「空子就是知道他們的規矩,也能跟他們說行話,不過還沒有入幫。」
「昂友,」和親王又談他的新府了,「我想把這裏的兩座鐵獅子移了過去,你看如何?」
「王爺的意思是,閘口不必加大?」曹頫急急求證;證實了便好下令停工,可以省很多事。
新府的基地挑在地安門大街鐘鼓樓附近,動工已經兩年多了;但一直未能完工,原因是和親王認為拿皇位換來的富貴,要稱心如意地享受,所以看那裏不中意,馬上拆了重造,造好了又改,改過了覺得還是原來的比較好,於是重新又改回來。就這樣來回折騰,以至於完工無期,督修的曹頫都有點不耐煩了。
「一定行。」
「喔,喔!那跟平郡王就是親表兄弟。」和親王又問:「那應該是單名啊?」
「照此說來,令姪就不能說方問亭那回去幹甚麼,他所知有限了。」
「令姪呢?」
「我一直想找他問一件事,不知道該怎麼找?」和親王欣慰地說,「前幾天才聽人談起,說他是你的姪子,早知如此,我老早就問你了。」
「但願如你所說。」傅恆問道:「甌北,你肯不肯跟我一起去吃一回辛苦?」
「也跟從前不大一樣。」曹頫答說:「五爺的性子,王爺是知道的,心裏存不住話,不問何時何地,想到了就說。以前衝撞皇上,皇上總是裝作未聞,現在可不同了,當面不說甚麼,私底下會把五爺找去,數落一頓。」
「我叫人錄了個副本在這裏。你再仔細細看一看,替我擬個謝恩的摺子。」說著,傅恆去找副本。
曹頫心想,他既然不中意那個地方,工程上一定會多所挑剔;而且也不會急著要遷入新府,那一來怕更是完工無期了。
「現在看起來,」和親王接著又說,「倒不如就是這兒,有那個新蓋的錢,加在這裏,可以修得跟揆愷功的宅子一樣。」
「舍姪提到別的,談鋒很健,唯獨這件事守口如瓶。」曹頫接著又說:「不過,恐怕他所知亦有限。」
「他怎麼說?」
「他說,皇上簡直——,簡直變過了;脾氣大得有點兒不講理。」
「不必等他到京,此刻就叫他明白回奏,」皇帝又說:「經略的印信,叫他繳回。」
「好!」傅恆答說:「你替我好好找兩個典故,意思是說,『掃穴犁庭,迅奏膚功』不敢說;不過不想活著回來就是。」
「喔,甚麼叫『空子』?」
這天仍如往日之例,和親王一見了曹頫先問:「今兒有應酬沒有?」
「大人如果覺得少不了我,我當然追隨。」
和親王說:「我的主意似乎打錯了。」
不過訥親被奪了「經略大臣」的印信,奉召回京的消息,終於因為傅恆被派到大金川去替代訥親而公開。
「我想不會的。」看和親王有些誤會,曹頫決定當時澄清這件事,便託護衛將福生去喚了來問。
「沒有。」
現在看起來很明白了,皇帝如果南巡,必須師出有名;浙江的海塘,關乎東南百萬生靈,去看一看也是應該的;但畢竟還是不急之務,如果四海平靖,匕鬯不驚,作防患未然之計,自無不可。如今大金川在用兵,徵發不絕於途,已經苦累百姓,若說忽然要https://m•hetubook•com•com奉太后南巡,且不言這話說不過去,即就大金川的軍務而論,莫非撒手不管?
曹頫不知道他何以有此一問;所以只答一聲:「是!」
但他未曾想到,首當其衝的是訥親。八月間皇帝駕至易州謁泰陵以前,有一道硃諭說:前命大學士訥親,赴四川經略,是因為先後調兵,已至數萬;張廣泗經營日久,應該已有一鼓盪平的成算,今訥親前往,無非表示朝廷重視其事,特派大員督職,激勵士氣,迅奏膚功,那知大兵雲集,竟為碉堡所阻,遷延數月,竟無成效可言。
和親王略微有些掃興,不過他也知道,這絕不是曹頫不識抬舉,只是為人謹慎安分,從不肯貪圖非分的際遇。因而點點頭說:「現在也還言之過早,到時候再看吧。」
誰知那是皇帝故意試探訥親的一個圈套;覆奏到京,皇帝特召莊親王、大學士來保、史貽直、刑部尚書阿克敦及軍機大臣,宣示訥親的過失。
「王爺,」曹頫歉意地說:「我聽說入了幫的人,連父母面前都不透露的。我問過他,他說他是『空子』。我不大肯相信,所以說『恐怕』,是有話實說,不敢欺王爺的意思。」
「王爺這話,似乎過分了。房子是新的,固然不錯,樹可是原來就有的,我特別關照,舊時喬木,一定要格外當心,現在都培植得好好的。至於『畫不古』更談不上了,王爺的珍藏,遠自唐朝五代,近亦董香光、藍田叔,去今亦已百年了。」
「不見得。該怎麼,就怎麼;只怕你自己不爭氣,只要寫作俱佳,我一定給你打圈。」
這道上諭是密旨,加以承旨的人都已識得皇帝的厲害,無不守口如瓶,所以連平郡王福彭都不知其事。但盛安論絞,塞楞額賜自盡,周學健因為另外查出贓私,以至剛剛死裏逃生,復又驅入鬼門關。當今皇帝像前期末代的崇禎皇帝那樣,殺大臣如誅江洋大盜,毫無憐惜,以致舉朝震悚,平郡王的心情也更沉重了。
「他們在一起好幾個月,知道的東西一定很不少。」和親王緊接著說:「你派你的人回去,把他接了來,等我來問問他。」
後來有熟於遼金史的人考證,說鐘樓一帶是金兀朮的宮院;這塊石頭當然是周太祖郭威留在汴梁,北宋宣和年間金兀朮破汴梁以後移來的。
「在這裏添修。」和親王說:「皇上如果說,已經撥了一筆款子,不能再撥第二筆,那也不要緊,我自己還花得起。」
「回大人的話,」蘇拉答說:「趙老爺今天交班了。」
「定了。大後年。」
「是胞姪?」
談到這裏,平郡王福彭才說了請他來晤面,是要託他去看看和親王,最好是借一件事去請示的機會,在閒談之中,打聽打聽皇帝對張廣泗的態度,是不是會有甚麼處置,譬如調任之類。
就著大家吃飽了,休息片刻,便待繼續施工時,她喊得一聲:「我替我爹爹領死罪。」一躍入冶爐,但一隻弓鞋卻掉落在爐外。
「恐怕會有人說話,是不是?」
「『鑄鐘孝烈娘娘』——」
「王爺,」曹頫勸道,「不論如何,總是新蓋的好。這裏地基雖大,究竟不比揆愷功的住宅,有個什剎海,天然添了景致。」
皇帝聽了這段故事,嗟嘆不絕,因為這口鐘如此靈異,特地勅封為「定更侯」;同時命工部改建「孝烈娘娘祠」,重塑金身,一新廟貌。
不說「詩興」而謂之「做詩的癮」,這種涉於輕薄的措詞,也只有和親王敢出口。不過想一想,形容得實在很妙;皇帝做詩,真是有癮,每天必做,而且從古所無,是用批章奏的硃筆寫詩;隨摺匣一起發到軍機處,由汪由敦用墨筆謄正,順便潤色,然後再呈御前,以致軍機處創了一個新詞,名之為「詩片」。
「你也勸勸五爺,別把皇上惹毛了。」
「怎麼叫恐怕?」和親王問,「你胞姪的事,你都不知道?」
這句話更為刻薄,曹頫不敢追問,只說:「總也是中外大臣,有自取之咎。」
「這一陣子,見了五爺沒有?」平郡王問;「五爺」是指和親王。
趙翼一楞,「大人,」他說:「恐怕不能這麼寫吧?那不成了負氣了嗎?」
「我為甚麼要找令姪來問呢?因為去年有一回皇上問我:漕幫是怎麼回事,你清楚不清楚?我說不清楚。皇上就沒有再說下去。」和親王又說:「今年春天東巡,我在濟南見到方問亭,想起這件事,想問問他,可是抽不出工夫。一回鑾,方問亭就升了浙江巡撫,隔得遠了,一時沒有機會問,我這才想到了令姪。」
那工師的女兒,平時耳濡目染;也懂一些鑄hetubook.com.com冶的訣竅,鑄鐘的材料,講究五金配搭,而且要加入貴重的金銀,鐘聲才會響亮清越,所以佛寺鑄鐘,往往有善男信女,將金銀飾物,投入冶爐。但是,鑄好的鐘,一撞就會發生裂痕,毛病出在那裏,她就怎麼也想不出來了。
「沒有。皇上最近做詩的癮也淡了。」
「你把趙老爺去請來。」
「好!我想明年在新屋過端午。」
「趙老爺」是指軍機章京趙翼,字甌北,常州人,詩名甚盛,史學尤為精湛。他是「二班」的軍機章京,十日一交接,這天恰好交班。
不知是何道理,這回鐘竟鑄成了。工部官員,憐念孝女,奏聞皇帝,勅封「鑄鐘孝烈娘娘」,就鐘廠改建為祠,塑像供奉,歷時三百年了。
「沒有。」
「你去了是怎麼說的?」
「趙老爺一交了班,不是在琉璃廠,就是在慈仁寺書攤上。」傅恆關照:「你出去告訴我的人,叫他們去找;找到了,請到我府裏。」
「是的。康熙爺六次南巡,先父皆曾恭逢其盛;聖駕到江寧,先是駐蹕織造衙門西花園,後來就改成行宮了。」
「大金川將星雲集,還有班尚書在那裏。」曹頫用不經意的語氣問:「都脫不了干係吧?」
「是。」
「豈止於不當上意?」和親王停了一下,放低了聲音說:「你看著好了,三個月內必興大獄。」
「這倒也是實話,像訥親,看起來挺能幹,一見了真章,滿不是那回事。」和親王說,「我看他快倒楣了。」
傅恆拿他的話,印證過去的面諭,心中的疑慮,雖未渙然冰釋,但覺得自己的想法確是欠妥,便點點頭問:「那麼以你的辦法呢?」
「聽說是安撫漕幫去的。」
和親王神色不怡,「不會是故意躲我吧?」他問。
前年——乾隆十一年,皇帝駐蹕南苑,那天晚上大風雨,在黃幄中聽見鐘聲,尾音甚長。便問左右,是何處的鐘聲?有個侍衛說是地安門外鐘樓上的鐘聲,細陳了這段掌故,說鐘聲尾音,聽去是個「鞋」字,風雨之夕,更為清異,便是「鑄鐘孝烈娘娘」索她遺落在人間的那隻弓鞋。
找得趙翼,已是未末申初;傅恆在書房中接見,「甌北,你請坐這裏。」他從書桌後面站起來,將位子讓客,顯然是有筆札之事相託。
皇帝對這個同父異母同歲的胞弟,一向格外優遇,當時答應他覓地新造一座府第;未造好以前遷居,看宗人府、內務府屬下,何處有空著的大宅,隨他自己挑選。
於是福生到了席前,先給和親王磕了頭,站起來在一旁垂手肅立;靜候問話。
「皇上早就想到了,當然應該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聖祖去看河工;皇上是去看海塘。」
園中八景,有一景名為「舒嘯台」;台上置酒,賓主共坐,曹頫先陳述工程的進度,說閘口加大,須先知會順天府,已經同意,三數日內即可開工。
「喔,」曹頫急忙答說:「我只是見了廟祝。廟裏,不是他們自己人是進不去的。」
「大家都知道的,訥親受恩最重。這回派他到大金川,正應該是一個感恩圖報的機會,不料他毫無心肝,忘恩負義到了極處。」
「五爺呢?」
「說得不錯,你無從去知道,因為皇上只跟我一個人談過。你家南巡的差使辦過好幾回吧?」
「大人今天從西山回來得晚了,不及召見;明天早晨見面,皇上一定有交代。」趙翼又說:「而且,這謝恩,只要當面磕個頭就可以了。將來大人凱旋回來,膺王恭賞的時候,我替大人好好寫一道謝表。」
「我那筆字,諸位大人都認得,到時候點了讀卷官,為避徇私的嫌疑,一定把我打下去。」
「老爺在等回信,我不敢耽誤工夫。芹二爺既然不在,我就不進去了。」
曹頫不作聲作為默認。南巡勞師動眾,是件極糜費的事;雖說皇太后「以天下養」,但僅僅是為了遊觀而累百姓,這決不是盛世明主應該做的事。
和親王點點頭,「也就是為此,」他說,「我才把我的念頭扔開。」
這條胡同在崇禎年間,是最烜赫的一個地方,有兩家椒房貴戚定居於此。一家是周皇后之父嘉定伯周奎;一家是田貴妃之父左都督田宏遇。周家固然宏敞,田家更為華麗,門前有一對鐵獅子,胡同由此得名;吳梅村還為它寫過〈田家鐵獅歌〉。
「大人先交代,是甚麼事?」
「那,方觀承當然是漕幫了?」
「僅此而已。」曹頫答說:「方問亭不願談這件事,我也不便多問。」
「是。」曹頫老實答道:「只要王爺主意定了,工程也很快;因為材料都早齊備了。蓋房子最怕『待料』。」
看到最後兩句話,剛從西山視察雲梯兵操練回來的傅恆膽戰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驚,心裏在說:「完了!輪到我了!」
皇帝說他雖因訥親身弱,屢次降旨,叫他隨時將息。這是一番體恤的意思,但在訥親身為滿洲大臣,理當同仇敵愾,滅此朝食;越有體恤的旨意,越應該奮發才是。不道他居然就安坐營帳中了,一次兩次猶可,幾個月以來,他的奏摺中,常說士兵向碉堡放槍,他在營帳裏望見火光,可知從未親臨戰陣。試問,即使不能親冒矢石,莫非就不能臨陣指揮督戰,激勵士氣?身為帶兵大臣,可以如此膽小示怯嗎?
「裏面是怎麼個陳設?」
「知道。」趙興答說:「硃諭是我交班之前交下來的,已經恭閱。」
「喔,提到皇上沒有?」
原來地安門外的鐘鼓樓,明朝永樂十八年重修,原來的鐘鼓太小,必須新製,大鼓好辦,大鐘卻不容易。為鑄這口八尺高,四寸厚,周圍五尺的大鐘,須在附近先建一座鐘廠,先做模子,然後煉鐵入模,等冷透後拆模吊起,試叩鐘聲,那知一杵撞上去,大鐘出現了裂痕,前功盡棄,必須重造。
傅恆知道他別有所指;心中一動,隨口說道:「甌北,我教你一個法子;你另外練一體字。」
「當然,當然。曹頫沒有別的長處,這守口如瓶、密意如城八個字,自信是有把握的。」
一連兩次都是如此;到第三次重造時,在灌鐵液入模的前夕,工師訣別妻女,說這一回如果再不成功,除死別無他路,因為不獨違誤了「欽限」,而且兩次,虛擲大筆庫帑,亦是一行死罪。
曹頫看和親王對他都有些懷疑,想到當時將福生喚上來當面交代就好了。此刻作補救之計,亦仍舊是當面來問為妥。
「大人這話不盡確。我春闈當然不能放棄,不過決無掄元之志;因為辦不到的。」
聽得這一說,又看曹頫的跟班回話極其清楚明白,和親王的懷疑完全消釋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和親王答說:「不過,大金川的仗打得不好,當然也有很大的關係。」
「喔!我忘了算年分了。」
曹頫仍有些不安,不過誠如和親王所說「現在也還言之過早」,就不必再表白了。
「早則明年秋天,晚則後年春天,昂友,那時我幫你弄個好差使。不過,我的話你只能擱著肚子裏。」
「是。」曹頫深深點頭,「我也勸過他一兩回,說皇上最重名分;不管怎麼樣,皇上終歸是皇上。」
聽得這一說,曹頫大吃一驚,情急之下,亂搖著雙手說:「多謝王爺栽培,不過曹頫一定辦不了;非把差使辦砸了不可,那時連累舉主,死不足惜。請王爺體恤下情,有別的差使賞一個。這管行宮猶可,辦接駕千頭萬緒,實在不堪勝任。」
「這,」曹頫既疑惑,又詫異,「王爺莫非沒有聽說?」
「那得到浙江?」
因此,換了個話題,「王爺最近有甚麼恭和皇上的詩?」他問。
「是。」
「四舅太爺」是指曹頫。他仍舊只是工部營繕清吏司的員外郎,但工部司都很羨慕他,因為有好差使總會派到他;如今是在督修和親王府。
「你還說別的話沒有?」
「他們漕幫有個祖師廟,在杭州;是嗎?」
「是的。」這一點曹頫倒很清楚,「那地方叫拱宸橋,運河就從那兒開始。廟修得很齊整。」
這道似譏似嘲,似責備似體恤的上諭,很清楚地暗示,責成訥親必須在九月底以前打個勝仗。
和親王自己也覺得似乎咄咄逼人,非待客之道,當即格外將語氣放得和緩地說:「昂友,為我的事,你很費心,我都知道。明年春天一定拿它完工,我也決不再改來改去了。」
「不是,我根本就不應該要那塊地,鐘鼓樓前前後後,都是鬧市,住在那兒也吵得很。」
「王爺是甚麼念頭?」
曹頫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而且立刻就轉往東城鐵獅子胡同去看和親王。
「王爺!」曹頫問道:「日子定了沒有?」
曹頫不願再談下去,因為和親王頗為任性,萬一談得心思活動了,真要重修此處,即使他自己花錢,皇帝也會查問:何以改絃易轍?總回是因為新府修得不好之故;那時工部便有好些人要倒楣了。
就在改建時,掘出來一塊異樣的石頭,色如雞血,高二尺、寬三尺,四圍四尺四寸,重三百五十餘斤,上面正中刻四個篆字:「紅硍硃石」;前面有贊:「硍硃紅砂、榴花血濺、火雲連環、赤光豔鮮」,字體是小篆;一旁是楷書十字:「大周廣順三年五月刻石」。
由訥親的奏報,得知軍務仍無起色,而且訥親在大金川,張廣泗反可推卸責任。則訥親的身體本來虛弱,「當此水土惡薄,風霜嚴寒之際,萬一調衛一有失宜,關係國體不小」,現在決定到九月底為止,倘和-圖-書或再無捷音,即當明降諭旨,召其回閣辦事。
「是因為大金川軍務失利?」
「新府何用舊物?」曹頫答說:「有吳梅村那首詩在,不知者以為新府就是田宏遇的故居,這個誤會太無謂了。」
「是。」曹頫問道:「王爺有甚麼事要問他?」
他是想到就說,趙翼卻真的聽進去了;而且不斷地在打主意。
約莫有半個時辰,和親王的護衛來替福生回報,說要接的人到通州去了;得好幾天才能回來。
揆愷功名叫揆敘,是康熙朝權相明珠之子,八旗第一詞人納蘭性德之弟,先朝雖因身後獲罪,墳上被樹了一塊「不忠不孝」的碑,但他的住宅無恙;而這座位於什剎海西的宅大,園林花木之盛,京師推第一。
「爹爹是死定了。」她哭了一夜,心裏只是這樣一個念頭;到得天亮,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悄然起身,乘早市去買了好些菜,請她母親整治好了,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央左右鄰居挑著,陪她到鐘廠去犒勞工匠。
「這——,」曹頫躊躇了好一會,「如果是這個理由,恐怕——」他還是忍住了。
「那就好。」和親王略略放低了聲音,「皇上打算南巡,你知道嗎?」
「對了。」和親王的聲音更低,倒像談人隱私似地,「就是為了太后的整壽,好好兒去逛一逛。」
這天慶恆派人把他請了來,跟平郡王福彭見了面,先談病情與家常,然後閒閒進入正題。
「是的。應該是單名而且要雨字頭,他的單名叫霑,雨字下面一個沾光的沾,號雪芹。我們內務府的人,不大讀書,這個雨露均霑的霑字叫不出來,所以都叫他雪芹。」曹頫又問:「王爺怎麼忽然問起他?」
「一個一個來。」和親王忽然問道:「昂友,你有一個姪子叫雪芹,是不是?」
「喔,我不知道;也無從去知道。」
但這塊奇石的下落,曹頫卻一時無從回答,說要查明白了再來回報。
平郡王原來期待著,有甚麼可讓他寬心的話帶來;誰知結果適得其反!
「還有甚麼沒有?比宋朝更遠一點兒的。喔,」和親王突然說道:「我倒想起來了,前年鐘樓後面掘出來的那塊石頭,如今在那兒?那回是修甚麼娘娘的祠堂來著?」
「前天還見了。」曹頫答說,「五爺嫌西山引進來的泉水,進路不暢,要把閘口加大,很費工程。」
「好!」曹頫揮一揮手,遣走了福生,向和親王說道:「反正三、五天就回來。等他一回來,我馬上帶了他來見王爺。」
在大金川的訥親,接到這道「廷寄」,真是如逢大赦。又恰好打了個勝仗,因而喜孜孜地命幕友舖敘戰功;接下來談到奉召一節,說軍中情形,奏摺上難以盡敘,奉旨入覲,正好將實在情形陳奏明旨,到明年春天,再往軍營。
又是皇帝的硃諭:「朕自御極以來,第一受恩者無過訥親;其次莫如傅恆,今訥親既曠日持久,有忝重寄,則所為奮身致力者,將惟傅恆是賴。傅恆年方壯盛,且係勳舊世臣,義同休戚,際此戎馬未息之時,惟是出入禁闥,不及援枹鼓勇,復亦心所不安。況軍旅之事,乃國家所不能無,滿洲大臣必歷練有素,斯緩急足備任使。傅恆著暫管川陝總督印務,即前往軍營,一切機宜,悉心調度,會同班第、傅爾丹、岳鍾琪等妥協辦理,務期犁庭掃穴,迅奏膚功,以副委任。」
曹頫當然照辦,請王府的護衛把他的跟班福生找了來;親自下了舒嘯台去交代。
「也沒有進去給二太太請安?」
曹頫無言可答,且看和親王對這件事彷彿看得很重,越發不敢多說;只唯唯稱是。
「你去過?」
看意思趙翼並不願從軍;傅恆本性忠厚,當即說道:「我知道你志在大魁天下,不稀罕軍功,我是隨便說說的;你別介意。」
「你還看不出來?皇上現在又在學『刀筆』了。」
第二天一早,曹頫第一件要辦的事,便是去見平郡王福彭,細談前一天與和親王弘晝會面的經過。而且透露了皇帝將奉太后南巡的消息;只是和親王想保薦他差使,以及要找曹雪芹去問話的事,一字未提。
「不是負氣。皇上原沒有打算讓我活著回來,不如我自己先回奏明白了,免得上煩聖慮。」
到了清朝,這兩所大宅,都歸宗人府接收,但已荒廢,一直到了康熙年間,方始先後修復,周家作了聖祖胞弟榮親王常穎的府第;田家是在皇九子允禟分府時的賜第,修得更為講究,園有八景。及至允禟獲罪,宗人府將此宅收回,和親王因為「魏忠賢顯魂」而遷居,挑中了這裏。
「大後年是乾隆十六年。」曹頫忽然記起:「不是皇太后六十萬壽嗎?」
「沒有,就在我這兒喝酒。」和親王說:「今天很暖和,咱們『上台』吧。」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