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堂請乾一杯,一路順風!」慶恆舉相敬杯。
惠承是副都統,也有一座營帳;進帳一看,衛士已支起一張活腿矮桌,桌子四周,鋪著草荐,上加馬褥子。一旁掘地作坎,升起熊熊的炭火,上加鐵柵,柵上是一個磁州出產的一品鍋,湯汁滾得「噗噗」作響,肉香瀰漫。惠承與曹震都是半夜起身,折騰到此刻午時已過,又累又餓,所以不約而同地,腹中都「咕嚕嚕」地作響。
「春和,」平郡王說了心裏的話,「我現在只擔心為張敬齋所累。」
「你一眼就看準了。」平郡王問:「我把他薦給你怎麼樣?」
傅恆想了一下說:「奴才不打算帶人;有傅爾丹、岳鍾琪在那裏,奴才只跟他們和衷共濟就行了。」
原來惠承曾隨平郡王打過仗,頗識戰陣險易,當下細談當年征噶爾丹策零的往事;傅恆停杯傾聽,顯得頗為注意。
「身子好就是本錢足。惠二哥,還挺可以幹點兒甚麼。」
傅恆臉上發燒,心裏像吞下一隻髒蟲子那樣地難受——他以為福彭是指他跟皇帝的另一種裙帶關係而言。
平郡王微感失望,「皇上錙銖必較的性情,就是從小養成的,誰對他好,誰對他壞,都記在心裏。不過——」他搖搖頭,「不談吧!反正你也跟我一樣,我想皇上不能不另眼相看。」
這件小事,曹震已無心緒去過問了,一路惦念著平郡王摔跤的事,心神不定地到了良鄉。由於來保面奉上諭,看經略大學士用完午飯,上馬復行,再回京覆命;所以預先為傅恆紮了一座中軍大帳,等他入帳午餐,送行官員,有的折回,有的在良鄉覓地果腹,曹震原想就回京城,但很巧地遇到了惠承。
「好!這一說你是願意了。」平郡王說:「那你就請傅中堂栽培你吧!」
「不然。春和,你為人一向謙和,也不喜歡弄權,你不大懂——喔,春和,」平郡王急忙致歉:「我的話好像太不客氣了。」
其時不祭纛神的王公大臣、文武官員,已先一步前往長安左門接駕。此門之西,便是皇城正門的大清門,門前便是直通正陽門的棋盤街,又名千步廊,四周都是店舖,承平已久,物阜民豐,在京城裏,只要叫得出名目的物品,都可以買得到;平時是內域第一熱鬧之處,但這天卻很清靜,大興、宛平兩縣的差役,與步軍統領衙門派出來的兵,將皇城前面的行人都驅散了,店舖雖照常開門,卻絕少顧客;只難得有前來接駕的官員,由於為時尚早,順便來看看逛逛而已。
這對傅恆來說,反倒如釋重負。他們夫婦早就不同房了;但傅太太在家,總要保持「敵體」所應有的一番尊重,不免處處拘束,反倒是她進了宮,他可以自由自在地跟姬妾相處。
第三杯是常保住相敬,祝詞是:「早奏凱歌!」
另外的安排是為傅恆籌兵籌餉,還要為他提高身分地位。於是接連下了五道硃諭:第一道是調滿洲京兵、雲梯兵,及東三省兵一共五千名,赴大金川軍營聽用;第二道是特撥內帑銀十萬兩,供傅恆犒賞之用;第三道是兵部尚書班第,不稱其任,但辦理轉運尚屬妥協,降為侍郎,戶部尚書舒赫德,調任兵部;第四道是協辦大學士傅恆升為保和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第五道是撥部庫銀一百萬兩,山西、廣西藩庫銀各五十萬兩,解交大金川軍營備金。
「言重,言重!」傅恆站起來,握著惠承的手問:「惠二哥,你別號是那兩個字?」
這是預定的程序,傅恆無須謙辭,再次行了三跪九叩的辭行大禮;等站起身來,只見一隊親兵引著一名小校,手牽一匹御賜的大宛名馬,高將八尺,賜名「徠遠騮」,赤身黑鬃,配上紫韁銀鞍,神駿非凡;傅恆再次請了安,轉身上馬,往東走了有數十步,復又下馬。等待王公百官跪送皇帝回宮,再送他到良鄉。
「很好哇。看上去挺能幹,也挺忠厚的。」
「也好!」曹頫點點頭,「等你回來再談。」
「是。」
「嗐,四叔,你不是說要趕辦嗎?那就請快說吧,別耽誤工夫。」
太后一掀簾子走了出來,手上抱一頭貓,傅恆隨即蹲下身去,口中按規矩說道:「奴才給皇太后請安。」
鄂爾泰諡「文端」,不過平郡王只叫他鄂西林——鄠爾泰姓西林覺羅氏,「鄂西林在先帝面前,極力保薦張敬齋。」他說:「今上即位,凡有張敬齋的奏摺,也都是鄂西林票擬積漸之勢使然,不能把帳記在我一個人吧?」說著已有些喘氣了。
「是馬隊?」
「你說得太玄了!」惠承搖著頭說:「我自己可不覺得我能有這麼大的作用。」
這是預先說好了的,平郡王因為有病忌口,不能相陪,由慶恆代作主人;當下將傅恆請到花廳,已設下一席盛饌。雖說不邀陪客,但那是指外人而言,王府的長史、鑲紅旗的兩個副都統,都是「自己人」,不在其內。
「自信很要緊,不過不可掉以輕心。」皇帝問道:「你打算帶甚麼人去?」
慶恆等他伯父講了腹稿大意之後,提出一個建議,說吏部尚書達爾黨阿,因為胞弟訥親獲罪,自請赴軍營效力,頗得皇帝嘉許;如今鑲紅旗特派馬隊隨征,不妨亦提一提張廣泗老師糜餉,本旗深以為恥,派出精銳效力,有彌補之意在內。
「好!」曹震躊躇著說:「這得我自己去;這一路上都是兵,叫人去買怕有人攔住不讓去。」說著,便即起身走了。
「我要跟你好好談一談。」平郡王喘息略定,「我的日子也有限了;難得有今天的機會——」
他指的是傅爾丹,此人不甚懂將略,但有一項長處,能與士卒同甘苦,而且一點架子都沒有;視部下如子姪昆弟,軍中有此人管理,可以省卻許多糾紛。
到了慈寧宮,首先看到的是他的七歲的兒子福康安,長得極其茁壯,正拿著一把木製的大刀,在走廊上向專門照料他的宮女,亂舞亂砍;那宮女退無可退,正抱著頭打算挨他一刀時,傅恆不由得就喝一聲:「別胡鬧!」
見此光景,傅恆便向慶恆使個眼色,表示理會得他不讓平郡王勞累的意思;慶恆便亦只好報以眼色,悄然退去。
「昨天我到惠繼安那裏去話別,我問他如何贈行?他要我送他一樣東西,通聲,你猜是甚麼?」
「我倒有個主意,你跟曹家去借一萬銀子。」平郡王略停一下又說:「我本來不願意這麼辦,如今為了燃眉之急,也就顧不得了。」
福順是打定主意,借到了便不打算還了;不過不便跟平郡王說實話,只很爽脆地答了一個字:「有。」
因此福彭臉色大變,頸臉通紅,嘴角抽搐,彷彿要「卒中」似地;傅恆大駭,駭出急智,趕緊說道:「王爺請放心,我這一路去,路上一定能跟張敬齋見面,我會格外關照他,萬一親鞫,無論如何別拿王爺牽連進去。」
其中有一處,便是平郡王府。福彭事先特為派慶恆去致意,和圖書只設小酌,也不邀陪客,只是話別,而且也有些戰陣的經驗,可以奉告。這對傅恆是很有用處;同時他也預料到,一定會談張廣泗的情形,需要有充分的時間,所以到了約會的那天,午後甚麼事也不做,老早就到了平郡王府。
「惠二哥每天都要跑一回馬才舒服。」慶恆代為回答。
「大人,」蘇拉來報,「慈寧宮的王總管來了。」
這天,賓主可說盡歡而散。等傅恆告辭以後,平郡王福彭的精神還是很好,叫了慶恆來商量如何寫奏摺。慶恆勸說,為時已晚,而且他這天說話多太,未免勞神,應該早早休息,不如第二天再來從長計議。福彭聽是聽了,但卻大半夜不曾睡著,他的文筆很不壞,枕上構思,打好了奏摺的腹稿。
傅恆正在走運的話,惠承跟曹震都聽說過,因為有人替他去排過八字,算過流年,說他今年「官印相生」,運中有「驛馬」,但骨肉間不免有缺憾;驛馬星動,才會領兵出征,而骨肉缺憾,才會有孝賢皇后的大事,都說得很準,可見得正走「官印相生」的一步正運,一定也說中了。
「明年夏天有把握嗎?」
於是曹震隨眾一起騎馬往西,經阜城門大街,遇到了去月盛齋買醬羊肉的小廝,果然是一雙空手,據說不是舖子不開門,而是醬羊肉在天未明時,便都賣光了。
皇帝的話一完,傅恆已磕下頭去謝恩;兩名御前侍衛便即上前,各舉朱漆托盤,盤中各有一杯酒,金杯跪進皇帝,銀杯立授傅恆;接過來先雙手高捧過頂,然後一飲而盡,交還了銀杯,傅恆復又謝恩。
正想動問時,「前引大臣」的影子已經出現,接駕的官員,紛紛下跪,聲息不聞,只聽得「得得」蹄聲與「沙沙」腳步聲,最前面是十員前引大臣,一律「純駟」白馬,馬頸下繫著一大球紅纓;然後是步行的——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皆是寶石頂、四開褉袍,老少不等,盡為王公貴戚。這後面便是十五名帶刀的御前侍衛,分兩行夾護著皇帝,款段行來;另有兩名「後扈大臣」,帶領「豹尾槍班」殿後。
「很多。主要的是八個字,皇上親口宣示的:『玩兵養寇,貽誤軍機。』」
「不!」傅恆毫不遲疑地答說:「皇上還在養心殿,等著奴才回事。奴才給皇太后跪安。」
這是皇帝特意關照的,太后太寵福康安,他又不便;也不忍放下臉來管教,需要有個「嚴父」,所以每每向傅恆說道:「此子將來必成大器,不過雖是一塊美玉,不加雕琢,亦與頑石無異。你要管得嚴。」
「當然。」
「你多辛苦,凱旋歸來,我不吝上賞。」
「那就只有一個辦法。」平郡王說:「你跟宗人府去商量,把我明年的俸米,先去支了來。」
慶恆當然敬謹受教,自去找人擬好了奏稿,又拿回來請平郡王斟酌。料理完了這件事,平郡王累得頭暈目眩,正待休息時,順福有事來回,不能不強打精神應付。
「甚麼,」曹震沒有聽清楚,「甚麼麻格李司?」
「請教是不敢當,不過有點兒經驗可以談談。」平郡王問道:「皇上給了你那些權?」
「臣蒙皇上賜酒餞行,恭謝天恩,就此叩辭。」
汪由敦等了一會看他不開口,便又說道:「訥公目前只是革職,赴北路軍營,自備鞍馬效力贖罪。不過,他的事情沒有完,皇上交代,他說他有要面陳的情形,現在改派侍衛鄂實、德山,把他押往北路軍營,所有面陳情形,繕摺具奏。倘或不稱上意,恐怕還有後命。」
「你要不要跟你少奶奶談談?」
惠承就在院子裏待命,一喚即至,請了安垂手問道:「王爺有甚麼事吩咐?」
「自然是皇上看奴才還有點用處,給奴才一個報效的機會。」
「是。」順福遲疑了一下說道:「如果把年例挪了來用;轉眼過年,家家都緊,更難調度了。」
「五十過囉。」
「是。」汪由敦點點頭,「我來告訴他們。」
「臣在。」傅恆這時候的自稱,不是「奴才」。
說著,傅恆要起身告辭,但平郡王一面用手勢,一面用眼色,堅決地要他留下來,便只好重新坐定。
接下來又談犒賞。第二佐領等奏准隨征以後,兵部自會知照戶部,發給安家銀兩及額外的恩餉;但本旗亦應另有犒賞,士卒才會用命,這一趟是要替旗主掙面子,犒賞更非從豐不可。
這話說到平郡王心坎裏了,將一隻微微顫抖的手,按在傅恆膝上,雙眼怔怔地望著,好久說不出話來。
「說得不錯,是個機會。皇帝要給你好處,總也要有個說法。」太后含蓄地問:「你懂了吧?」
「傅中堂能吃辛苦,我怎麼會敢貪安逸?」
「好。我馬上就走。」經過汪由敦面前,停下來說道:「謹堂,回頭皇上問起,請你代奏。」
「我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有一天在後園玩兒,無意間摘了一朵芭蕉的花,擱在嘴裏,吸了一下,發現花露是甜的。當時大為驚異,不過,光有一絲甜味,自然心有不足,於是一朵一朵摘、一朵一朵嘗,一百來朵芭蕉的花,都讓我糟蹋盡了。春和,」平郡王一口氣說下來,氣喘不止,但還是補了一句:「皇上如今是嘗到了權力的甜頭了。」
最早的說法是「皇太后有請。」這不免令人惶恐;而且也會引起旁人的詫異,這是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的措詞,因而王得義改了比較合乎規制的說法。
「怎麼寬得下心?——」平郡王說話非常吃力。
這時廊上復又奏樂,這一回打的是〈得勝令〉,依舊是大鑼大鼓,聲震屋瓦,傅恆急忙搖手阻止。
「王爺跟皇上當然又當別論。」傅恆安慰他說:「有一回皇后跟我談起,說皇上告訴過她,小時候在上書房唸書,都虧平郡王照應。」
說完,隨著人潮往回走,找到內務府接駕的班次,曹頫已先在了。
「我雖可以作主,到底也要問問你自己;這回伺候了傅中堂到金川,是挺辛苦的事。」
這幾句話很有效;加以在廊上侍候的慶恆跟貼身護衛,發現情況有異,趕緊入內,拿藥的拿藥,倒水的倒水,亂過一陣,平郡王的臉色漸漸恢復正常了。
「好!春和你這個主意高明之至。」平郡王想了一下說:「如果是這樣,我不能光舉薦惠繼安,我把我最好的那個佐領,也派了去。」
「最快也得一個月。」
吹奏停了,傅恆說道:「咱們清清靜靜說說話吧!」
「張敬齋不知道走到甚麼地方了?」曹震悵然地問。
「皇上不會跟我提的。」
惠承默默無語,想了一會說:「跟我一起吃飯吧!看看我有忘了交代的事沒有;正好告訴你。」
正這樣想著,聽得角螺又鳴;戶部街上的官員,皆往南走,是到長安左門接駕去了。曹震匆匆從荷包裏掏出兩塊碎銀子,交代小廝:「你到月盛齋去看看有醬羊肉沒有?回頭在阜城門口等我。」
平郡王想找一個恰當而深刻的譬喻,很用心地在思索,以致於臉上血色和_圖_書又湧現了。傅恆非常不安,正待設法中止這段談話時,平郡王想到了。
「不!當然是四叔去看,我到良鄉。」
「好,好!你我君臣一德,同舉一觴。」
原來平郡王是禮親王代善長子岳託之後。岳託在太祖年間,是「四小貝勒」之一;太祖駕崩,岳託勸父親擁立叔父皇太極,便是太宗。因為有此大功,崇德元年晉封為成親王,不久因犯了過錯,降為貝勒;崇德三年被授為揚武大將軍,進攻明朝,師至濟南,歿於軍中,太宗震悼,追封克勤郡王,世襲罔替,至順治八年改號平郡王,那時襲爵的是岳託的孫子羅科鐸;他也就是福彭的曾祖。
「庫存有多少?」
傅恆出師的日期,由欽天監選定十一月初三。先期有一連串的賜勅書、賜宴的榮寵;同時由禮部擬定出師當日的禮節隆重異常。
「是。」順福答道:「我回頭來跟王爺回話;恐怕要費一番周章。」
乘騎當然御戎服,也就是行裝,頭戴紅紗裹緣、玄狐皮上綴一大撮朱紅野牛毛的行冠;身穿明黃緞繡九條金龍,下幅八寶立水、左右開襟的白狐龍袍;外罩一件袖長及肘、身長過手的石青行褂;繫一條鑲紅香牛皮的明黃行帶,帶子上掛滿了解手刀、打火石、手巾,以及內裝丸藥、蔻荳的大小荷包,這些都是行軍常用之物,既稱戎服,便必須有這樣的配備。
飯後散值,傅恆約汪由敦同行,剛要出內右門時,奏事太監趕來通知,說皇帝召見傅恆。
等傅恆說完,平郡王點點頭說:「跟我當年一樣。可見得皇上是拿你當『大將軍』看了。」
「堂子」所祭的神,是滿洲的守護神,與坤寧宮每天清晨「享受」兩口豬的是同一尊神。因此朝廷有大征伐,命將出師的這一天,一天要祭堂子,名為「告遣」,祈求守護神默佑,馬到成功。
「有個法子。」慶恆說道:「先奏請皇上,准咱們這個佐領,進駐南苑;接著請『看操大臣』點驗;都弄齊整了,奏請皇上閱兵。這樣子奏摺一道接一道,就冷不下去了。」
於是等公事完了,快將散值時,特意將「南屋」的軍機章京都找了來,告誡大家,最近天威不測,皇帝最痛恨洩漏機密,各人加意留神,那怕是王公親貴,要打聽大金川的情形,以及皇帝的處置,都不可輕漏一字。否則,出了事誰也救不得。
「只買五十匹,一共兩千銀子;還不能一次付。」
「好!」福彭又問:「這樣子治裝,要花多少銀子,你們去商量。要漂亮,不能省錢,可也不能胡花。」
「這當然也有關係。」曹震答說:「惠二爺你這回去立了大功,奏報上來,皇上看鑲紅旗也有忠勇奮發的人,說不定心裏一高興,就赦了張敬齋的罪了。」
就因為管得嚴,福康安就越不肯回家,一年之中至少有十個月在慈寧宮,也就因為如此,傅太太便常常進宮來看望愛子;自從皇后崩逝,更有了一個代為侍奉太后的理由,跟她兒子一樣,經常住在慈寧宮了。
「是,是。你請吧!」
「謝謝!」傅恆看還有一個要敬,便看著惠承說道:「咱們一塊兒來吧!」
由於馬多又好,所以鑲紅旗有三個佐領是馬隊;其中又以第二佐領,更為精銳,福彭打算派出去的就是這個佐領。
花廳廊下,另有一班「粗細十番」——笛、管、簫、弦、提琴、雲鑼、湯鑼、木魚、檀板、大鼓這十樣樂器之外,另加大鑼、鐃鈸,名為「粗細十番」;只聽檀板一聲,眾音並起,打了一套〈將軍令〉。就在這金鼓齊鳴聲中,慶恆「安席」,傅恆上座;東面是兩名副都統,常保住與惠承;西面是長史順福與慶恆。
「你此番去,等於代我親征。戎機瞬息萬變,進攻退守之際,你要善自裁度。」
福康安最怕他的「父親」;聽見傅恆的聲,便一哆嗦,將大刀扔在地上,屈膝請安,叫一聲:「阿瑪。」
「王爺,請安心靜養。」
「是。」
於是傅恆先一叩首,站起來走至桌子右方跪下。御前侍衛在金銀杯中各斟了酒;皇帝開口了:「傅恆!」
「只得七千多銀子,護衛、包衣的餉,還沒有關係呢!關了餉,只剩下千把銀子,府裏這個月的用度都還差著一點兒。」
「年內總來不及了。只能趕到西安。」皇帝徐徐說道:「我只是給你一個歷練的機會。你記住,你的責任是代我去監督考查,凡事不必親自動手,只要讓我知道就好。」
「王爺歇歇,這種情形,皇上也知道的;王爺大可寬心。」
「我不要你感激,我只要你把我的話,記在心裏。」太后停了一下問:「舅少爺,你知道不知道皇帝這回要你去吃一趟辛苦的道理?」
「你們出去!」平郡王福彭揮一揮手;等慶恆等人都走了以後,他才又將手按在傅恆膝上說:「春和,我要重重拜託你。張敬齋的事,你是知道的,他雖是我這一族的人,重用他的可不是我。」
「不好。」平郡王連連搖手,「張敬齋是張敬齋,不必把鑲紅旗扯進去。而且張敬齋是怎麼回事,還不知道,咱們先替他認了罪,也欠厚道。」平郡王停了一下又說:「將來旗務歸你執掌,你要記住,人家是指望你能庇護他們;像你剛才的那種說法,毫無擔當,下面離心離德,你就難帶了。」
因此,出師之前,事事親自檢點,忙得不可開交;朝貴餞行,大多辭謝,只有極少數幾處,是怎麼樣也得抽空去應酬的。
不過就在閒談之際,也看得出來,傅恆對他的爽朗結實,頗為賞識。因此,慶恆暗地裏在打主意,等宴罷將傅恆復又送到平郡王福彭靜養的院子裏以後,趕緊找到惠承商量了一番,接著走到他父親身邊,悄悄說了幾句。
「但願仰仗皇太后、皇上的鴻福,這一回去能把仗打好了。倘我不大順手,奴才自然仍舊在大金川效力。」
「謹堂。」傅恆說道:「說張敬齋玩兵養寇,這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將來追究如何『玩』,如何『養』,一定會有株連,首當其衝的是平郡王。他現在的病勢不輕,禁不起打擊;張敬齋的消息,不能讓他知道。」
「是!」惠承給傅恆請著安說:「請中堂栽培。」
「聽說了,說他命中有貴人,雖有凶險,能夠逢凶化吉。就不知道這個貴人是誰了。」
曹頫笑一笑說道:「我是照學他的話;他把『馬革裹屍』的裹字唸白了。」
御騎是一匹白鼻心的黑馬,蒙古藩王所進的名駒。儘管一過玉河橋,角螺齊鳴,聲震霜空,那匹調|教得馴良非凡的御馬,神態安閒,不疾不徐地自蹕道昂首而過,一轉入「堂子街」,由履親王允祹帶頭,排班跪接。到從堂子門口,看到跪在地上的傅恆,皇帝勒一勒馬韁,御前大臣接過韁繩,御馬立停不動;等皇帝下了馬,角螺聲停。祭禮開始了。
說著起身屈膝,退出慈寧宮,自然先回軍機處,只見軍機處氣氛異常,人人臉上都是戒慎恐懼的神氣,嘴都閉得緊m.hetubook.com.com緊地,看到傅恆進來,立刻都投以警戒的眼色。
「革職,拿交刑部治罪。御前侍衛富成,馬上就動身了。」
下一天一早,召集慶恆以及王府與旗上的官員會議,他宣布了派第二佐領隨征的決定,接著說道:「經略大臣傅中堂,就快啟程了,第二佐領要趕緊預備,最好能一起走。」
「是甚麼辦法,你倒說給我聽聽。」
「此番出征,時逢嚴寒,你一路上要多加保重。」
「請吧!」汪由敦說:「晚上我到府裏伺候。」
一半是為了寬慰平郡王;一半也覺得應該為皇帝略作辯解,傅恆便即答說:「王爺,這情形不大同。皇上只是即位以來,受的委屈多了,難免意氣;如今也發洩得差不多了,我看不會再有甚麼嚴厲的措施。」
「不妨當面問問他。」
太后對他的稱呼,完全照民間的習慣,叫他「舅少爺」;先後關照宮女;「五福,端櫈子來。」
「王爺一早到堂子來,剛出房門,摔了一跤,差點暈過去,趕緊派人來請莊親王代奏,不能隨同行禮的緣故。」曹頫說道:「通聲,你趕緊去看一看,良鄉我一個人去好了。」
「是!」傅恆不由得起身請安:「皇太后這麼關心傅恆,實在感激不盡。」
這德老爺叫德本,是鑲紅旗管軍需的筆帖式,跟曹震也是熟人。一請了來,少不得亦有一番寒暄;然後盤腿坐下來,吃一品鍋喝酒。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傅恆很高興地說:「就不知道他本人的意思怎麼樣?」
傅恆當然極力贊成他這樣辦,話中暗示,此舉對福彭之能免於受張廣泗的牽累,一定是有幫助的。
「謝謝。」
「我說我私下跟他通融一萬銀子,到明年夏天還他。」
「快十一月了,京東那幾處莊子該交的年例,也該交了吧?你先催一催他們。」
「王爺看我的。」傅恆拍一拍胸,趁機站起來說:「改天再來給王爺請安。」
聽他談得頭頭是道,傅恆頗有意延攬;但此事似乎不便貿然出口,萬一惠承不願,彼此尷尬。
德本笑笑說道:「反正不管怎麼樣,咱們這回跟的是正走運的人。」
欽天監選定十一月初三,是宜於出兵及長行的黃道吉日。經略大臣保和殿大學士傅恆,半夜裏就全副武裝在「堂子」前面候駕了。
「不!王爺說得不錯;王爺確是有知人之明,說我不喜歡弄權,我很佩服,而且也很感激,王爺肯說真話。」
「是。皇太后跟皇上的恩典,奴才真正受之有愧。」
「喔,」平郡王很注意這話,「皇上跟你提過沒有?」
「喔,」傅恆點點頭,「繼安,你明兒上午在內右門聽我的信兒。」
「那能天天這樣子?」惠承答說:「到了陣地,那種苦你想都想不到;喝馬溺的時候都有。」
曹震哈哈大笑;笑停了正色說道:「四叔,我看這醬羊肉不送也罷;送了,真以為他會馬革『裏』屍呢!」
「鴨跟肘子。」
「是!」
這頓午飯是宛平縣辦的差,除了經略大學士是一桌筵席以外,其餘副都統以上都是一個一品鍋;饃饃不限,但不供酒。
「無非——,無非想法子節省用度,慢慢兒把虧空都彌補過來。」
「今天請你來,是皇帝有幾句話要告訴你;我原來想叫你少奶奶跟你說,她說,要我親口告訴你比較好。我想也不錯,到底我年紀快六十了,老年人的話,說一句,算一句。」
如果說「請中堂栽培」,或者問一句「能幹點兒甚麼?」傅恆便易於接口,如今只是一句謙詞,就不便再深談了。
「大家至親,你也不必說這些客氣話。你這回一路小心;皇帝跟我說過了,明年四五月裏,一定會讓你回來。」
說到這裏,曹震復又上了心事,酒喝不下,肚子也不餓了;略略周旋了一會起身告辭。
「有。」衛士走到另一邊,從支營帳的木架子摘下來一個盛酒的大皮壺;壺上還繫著一包良鄉土產的炒栗。
「每個人該給多少?你們商量好了,來告訴我。只要花得起,多給一點兒也無所謂。」平郡王喚著長史順福的別號說:「仲平,你多費心吧!」
「四叔,甚麼事?」
「一起走怕來不及。」第二佐領剛阿岱說道:「咱們的馬隊,八旗第一,拿出去總得讓人瞧著,誇一句『到底不同』。那就得好好兒預備一下。」
「這——,」順福一臉為難的神色:「後年的都支了來用了。」
見了面,曹頫沒有問醬羊肉的事,而且面色凝重,完全不似剛才談惠承唸馬革「裏」屍這個唸白字的笑話,那種輕鬆的神情,因此曹震心裏不免嘀咕。
傅恆點點頭,跟著奏事太監到了養心殿,皇帝正站在廊上閒眺;傅恆便在庭院中請安,等他站起,皇帝問道:「皇太后把我的話告訴你了?」
顯然的,這是慶恆在搗鬼。有些意會,順福便不敢再提這一點,怕平郡王立即找慶恆來查問,會引起極大的風波;只含含糊糊地說一聲:「王爺不必操心,反正總有辦法把這筆款子給湊齊了。」
「春和,你陞了大學士,我沒有能給你去道賀,一直耿耿於懷;今天請你來小敘,餞行其次,還是賀喜的意思居多。」
一句話問得順福張口結舌,無以為答,他原來的打算是,想建議拿太福晉及福晉的首飾,先向錢莊抵押一千銀子應急,見此光景,當時也說不出口了。
「作用是有,」德本接口說道:「就怕張敬齋等不及咱們惠二爺立功,先就定了罪了。」
「是。」
這樣體貼入微,傅恆對這位出身微寒的皇太后,實在不能不由衷地感激。但也因此激發出他一番旺盛的企圖心,決定要好好建一番功,讓大家知道他的富貴,並非來自裙帶。
席面是一張大方桌,只坐三面;南面繫著大紅平金桌圍,桌前是一方很大的紅毯子,原來是是王府長史順福的主意,安排了好些雜耍,在筵前娛賓佐酒,回頭就在這方紅毯子奏技。
「喔!」傅恆也是聲音極低:「甚麼處分?」
「親鞫」便是皇帝親自審問,事不常有。平郡王只記得聽人談過順治十四年辛酉的科場案,親鞫時曾吩咐侍衛用刑:「打五棍。」棍是銅棍,一棍下來,就能打斷骨頭;以至於原本詩書滿腹,未曾舞弊的舉人,嚇得連原來中舉的卷子,是何題目都記不起來。「江左三鳳皇」之一的吳漢槎,就是因此而充軍寧古塔的。
平郡王所想的是眼前,不是將來,「彌補歸彌補,用度歸用度,馬上要萬把銀子用,你是從那兒去調度?」
「臣是滿洲世臣,受恩深重,肝腦塗地,不足以報,『辛苦』二字,不算甚麼;更不敢妄想賞賜。出發以後,但求皇上不時指授方略,以期早奏膚功,上抒睿憂。」
曹震想想果然,惠承立功總也得到了大金川以後,那至少是明年春天的事;張廣泗快解到京了,審問定罪,都是年內的事。自己的想法似乎有點離譜。
傅恆不作聲,雙眼望和-圖-書著汪由敦,似乎有許多話不知從何說起?
這是來傳懿旨。但太后一則是謙抑;再則亦是不慣於虛文浮禮,所以從不准太監以傳懿旨的名義或口吻到各處去傳話,軍機處蘇拉知道這個太后獨創的慣例,樂得省事;因為傳懿旨就要照禮節,多少要費一番安排。
順福也發覺不妥,急忙親自走到廊將鑼鼓止住,細吹細打地奏了一曲〈感皇恩〉。
「中堂此去,有一個不妨重用——」
「是。」惠承舉杯說道:「中堂早奏凱歌,加官晉爵。」
「是。多謝皇太后惦著。」
「不然,累也累不得。」曹震說道:「像今天不就摔跤了嗎?現在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等他走到座位邊,尚未坐定,汪由敦疾趨而前,低聲說道:「訥公跟張敬齋都壞事了。」
「王爺,我有個主意,看行不行。皇上對這回大金川的軍務,暗含著是自己指揮,非弄得體體面面不可;王爺何不上個摺子,一伸同仇敵愾之義,舉薦惠繼安到金川效力。」傅恆又說:「不必提我;等皇上問我,我自會把他要過來。」
「老三,」平郡王將慶恆喊了來說:「你陪傅中堂喝酒去吧!好好兒替我勸勸酒。」
福彭臉一沉,「我怎麼不知道呢?」他說,「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謝謝!謝謝!」
「奴才當然隨時要奏報,請皇上指授方略。奴才不相信大金川不能平定。」
一看情形不妙,順福既驚心,又困惑。平郡王的年俸,這年借過兩回,明年及後年的都已預支;每回都是慶恆來傳話,說「王爺交代」如何如何,誰知道平郡王根本就不知道。
「三爺這個主意真高。」惠承說道:「請王爺就這麼辦吧。」
唯一的例外是,買點心熟食的店舖,家家客滿,有的是起來得太早,尚未果腹;有的只是借此歇腳,曹頫、曹震叔姪,便是如此。  正坐著在喝豆汁時,曹頫突然「啊呀」一聲,向曹震說道:「我忘了一件事了,還來得及趕辦。」
「你有這樣的想法,我很放心。你先回去籌畫、籌畫;我另外還有安排。」
又是角螺齊鳴聲,皇帝領頭,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門外還有禮節——兵部早就在堂子外面立了兩面簇新的大纛旗,一面名為「吉爾丹」纛,是大將軍或經略大臣的帥旗;一面是八旗護軍纛,常備之軍,照例應有。這回隨同皇帝行禮的,便只有出征的大臣與官員了。
更壞的是,訥親的覆奏,將一切責任推在張廣泗頭上,皇帝斥之為無恥,他說,張廣泗誠然有許多錯處,但訥親既為經略,何以當時不據實參奏?甚至一面參奏,一面提問,亦無不可?他之不這樣做,是因為別有私心之故。
「當然。信任了訥親十三年——」
這使得傅恆愈生警惕,雖說太后有極誠懇的私心話,但皇帝的那枝「刀筆」,實在厲害,翻來覆去都是他一個人的理,還是要多加小心為是。
「那得多少日子?」
奉旨送經略大學士出征的,有皇長子永璜、皇三子永璋、大學士來保,以及各衙門所派的官員;曹頫、曹震原都在奉派之列,這時卻只有一個人可去。
「我們商量過了。治裝得八千銀子;犒賞得五千五百銀子。」順福說道:「一時要湊一萬三、四千現銀,可真有點兒難。」
「你別糟改了!」惠承略帶呵斥地,「敗了還有賞,訥公跟張敬齋,也不至於鬧到今天這個地步。」
「是。」傅恆問道:「這會兒就去?」
「能這樣,春和,功德無量。不過,恐怕很難。」
「甚麼罪名?」
「你每天都進見,經常是『獨對』,皇上跟你提過沒有,張敬齋到京後,皇上打算如何處置?」
「提到這走運的話,我倒想起來了,」曹震問道:「惠二爺,有人替張敬齋去算過命,你聽說了?」
「中堂誇獎了。」
「還不知道。」曹震嘆口氣:「王爺這幾年發福了;頭目暈眩的毛病,是發福以後才有的,說起來發福真不是好事。」
「是啊!」傅恆蹙著眉說:「這是個麻煩。」
「惠二爺,你們倆一路順風,我等著替你們慶功。路上多保重,我得走了。」
福順聽出他的話外之話。曹家這半年由於平郡王的關照,曹頫、曹震叔姪,得了許多好差使,照情理來說,曹家應該有所報效;如果曹家沒有表示,平郡王當然也不便開口,否則就像在索賄似地,這一個嫌疑,他不能不避。如今既然由王爺自己說出口來,當然是有把握的。意會到此,福順倏地站了起來說:「我此刻就去找曹通聲。」
「春和,」平郡王說:「安靜了十幾二十年,如今彷彿又回到雍正初年的情形了,你想我怎麼能寬得下心?」
這月盛齋在棋盤街東的戶部街,平時一進街口就能聞到讓人嚥唾沫的醬羊肉香味;這天香味雖有,卻淡得多了。曹震帶著小廝,一關一關闖過來,見此光景,心裏在想,大概這天不作買賣,看來是白跑一趟了。
「是!」
「呃哼!」汪由敦急忙假咳一聲,同時拋過去一個眼色,將傅恆的話攔住;他知道傅恆的意思,信任了訥親十三年,一旦棄絕,總不能說翻臉就翻臉,必得有一番做作。這話過於率直,等他說出口來,連聽到的人都不免會惹禍上身,所以忙不迭地打斷。
「事情都完了沒有?」傅恆說道:「如果沒有完,我這會不耽誤你的工夫,等下咱們好好兒談。」
「燉的甚麼?」
「傅大人,」慈寧宮的總管太監王得義,打個扦說:「皇太后傳。」
平郡王想了一下說:「既然如此就索性多花幾兩銀子,連人帶馬,都要打扮得漂亮。」
於是平郡王說道:「春和,你看我那個副都統惠承怎麼樣?」
惠承答應著,看平郡王亦無別話,便悄悄退了出去。傅恆便傾身向前,有番體己話跟平郡王說。
這個譬喻,在傅恆聽來,有些匪夷所思,但一時不暇去深思,只好將順著他的意思說:「王爺跟皇上從小在一起,看得很深;我一定把王爺的這個故事記在心裏,隨事幾諫,請皇上別再糟蹋無辜了。」
「是。」
太后口中的「少奶奶」,自然是指傅太太;傅恆心裏在想,計妻子的意思是恐怕出之於她的口,他未見得相信,所以太后有此一番表白。看來是幾句極有關係的話。
「令叔呢?」
「謝謝。」
「撫馭士卒,要格外盡心。」
「得了!別罵人了!喝酒,喝酒。」說著,惠承喝了一大口「二鍋頭」,挾了一大塊肉在嘴裏咀嚼,語音模糊地說:「只要王爺的病好了,能照常進宮,甚麼事消息來得快,給他撕擄、撕擄,那就是他的貴人。」
「打仗是勉強不來的事,你不要爭強好勝,看看情形再說。有甚麼不便在公事上說的話,你寫信告訴你少奶奶,我來作主。」
「回太后,」宮女將傅恆引入殿內,在西暖閣外,高聲通報:「傅大人來請安。」
「是。是鄂文端。」
「是。」慶恆想好了一個話題,「惠二哥,」他說:「你談談當年在科布多的情hetubook•com.com形。」
「繼安。」慶恆在旁邊說:「繼續的繼,平安的安。」
「找到了他,你預備怎麼說?」
「身子骨兒看來還挺行的。」
北京城內已經熱鬧了好幾天了,特為挑出來的從征的將士,一個個服飾鮮明,精神抖擻,由南苑、香山等地,進駐紫禁城南、東兩面;這一天更是燈火澈夜、刁斗聲聞。約莫寅時剛過,傳報皇上已經起駕。不久,午門鐘鼓齊鳴,便知皇上已經出宮上馬了。
只有親貴才能掛大將軍印信;傅恆想到這一點,愈覺負荷不勝,「王爺,」傅恆低聲說道:「說老實話,受恩越重,我越惶恐。皇上的性情,你是知道的,有時簡直就像上鐵子秤過一樣,受多少恩,該有多少報答。如果不足,就是負恩;訥公的境況,說起來實在叫人寒心。」
傅恆在太后面前是有座位的,先還謝恩賜座;日子一久,也就省略了,斜簽著身子坐在一張紅木骨牌櫈上,問道:「皇太后這幾天興致好?」
「是。」惠承停了一下問:「中堂還有甚麼交代?」
「這天兒不喝點酒,怎麼成?」惠承吩咐,「去弄點酒來。」
「王爺太客氣了。」傅恆答說:「我今天來領王爺賞飯,實在也是辭行,請教的意思居多。」
曹震一愕,旋即省悟,「我跟張敬齋沒有甚麼往來。」他說:「我是擔心王爺,為了張敬齋的事,心總放不下來。大夫早說過了,王爺的病如果不能靜養,吃藥也是白吃。」
「惠二爺,不是我恭維,這貴人十之八九是指閣下。」
惠承微覺不解,曹震跟張廣泗並無深交,何以對他如此關心?這樣想著,不由得就問了句:「通聲,你跟張敬齋常有往來?」
「皇命在身,敢不為國珍重。」
汪由敦正待轉身時,傅恆卻又拉了他一把,接著往屋外走去,汪由敦便跟著他一直到了廊上。
「這一回大概不至於,四川是天府之國。」當年也隨平郡王出征過的德本說:「我聽人說,太后給傅中堂寫了包票,至晚明年夏天,一定班師;不論勝敗都有賞。咱們可以跟著沾光了。」
「這酒跟栗子是德老爺送的。」
「提過一回,似乎打算『親鞫』。」
「不要緊!」惠承很樂觀,「王爺這一陣子為了第二佐領的事,精神挺好;這種病心情一開朗,就不要緊。」
與傅恆相映而不能不令人生無窮感慨及警惕的是,訥親的咎戾,越來越重,以致他的兩個胞兄,一個叫達爾黨阿,自請赴軍營效力;一個叫策楞,上奏說訥親於國家軍旅大事,如此負恩,為國法所不容,請拿交刑部治罪。
「都等明兒見了面再談吧!」
「不!」平郡王略停一下,似乎覺得跟子姪不必作何解釋,所以只簡單地說了三個字:「你出去。」接著將腦袋扭了開去。
皇帝到得長安左門下馬,隨即進入預先設置的「黃幄」——皇帝的營帳休息。接著,傅恆及隨征將士列隊到達,跪在黃幄外面;同時光祿寺的官員,帶領蘇拉,抬過來一張長桌,桌子上酒一瓶、金銀杯各一,設置停留,領侍衛內大臣入黃幄請駕,又是角螺齊鳴聲中,皇帝緩步而出,在桌後站定。鳴贊官便高聲喝道:「皇上賜酒;經略大學士傅恆跪受。」
惠承亦頗驚訝,「怪道今天堂子行禮,不見王爺。」他滿臉關切地,「不知道要緊不要緊?」
「一個月?」平郡王說:「這得趁個熱勁兒,一個月都冷下去了。」
話沒有完,慶恆闖了進來,「阿瑪,」他說:「傅中堂一時還不走,過一天再談吧!」
「出來打仗,能這樣子,真還不錯。」曹震一面剝栗子,一面笑著說。
「我好;你也好?」
自太宗以來,對岳託與他的子孫,都另眼相看,賞賚甚厚;王府在吉林有一大片莊園,闢為牧場,專門養馬,因此老平郡王訥爾蘇管過上駟院;福彭當定邊大將軍時,特進戰馬五百匹,就是從自己的牧場中挑出來的。
護衛斟滿了酒,順福敬酒:「中堂請乾一杯,馬到成功!」
「這得王爺作主。」
「對了!」惠承吩咐,「把德老爺請來一塊兒吃。」
「好!見了王爺,代我請安。」惠承說道:「請你告訴王爺,不必惦念,我決不能丟鑲紅旗的面子。」
「傅中堂很賞識你。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伺候傅中堂?」
於是,他閒閒問道:「惠二哥今年貴庚?」
甚麼私心呢?皇帝認為訥親一參張廣泗,則大金川軍務的責任,都落在他一個人肩上了。倒不如留著張廣泗,以為卸過的餘地;而且有張廣泗在,他才有回京的機會,否則無法脫身,其心可誅。現在還有查問他的事件,等覆奏到後,一併辦理;策楞請治訥親之罪的奏摺,暫交刑部存記。
「你能諒解我說真話的本心,我很高興。春和,弄權是會上癮的!一個人發現自己有這麼大的權力,就像——」
「他要我送他月盛齋的醬羊肉。他說:這一回去,為了報答王爺,給咱們鑲紅旗掙面子,非拚命不可,也許就馬革『裏』屍,再也吃不著月盛齋的醬羊肉了。」
「沒有來!要我特為跟惠二爺道歉。」曹震略略放低了聲音說:「王爺今兒早上摔一跤,差點暈過去,家叔不放心去探望了。」
「府裏的用度,到時候再想辦法。」平郡王沉吟了一會問道:「盛京將軍,不說要買咱們的馬?」
「是。」傅恆答說:「皇上的恩典,天高地厚,奴才想請訓以後,儘快趕到大金川。」
「這話倒也是。」曹頫沉吟了一會說:「這樣,咱們來個備而不用。回頭他如果問我要,我就給他,再說一說先不拿出來的緣故。他如果不問呢,咱們就自己吃。」
「皇帝跟我說,他派你到四川去打仗,我怪皇帝,至親像同胞兄弟一樣,怎麼叫他去吃辛苦,又是一刀一槍打仗。皇帝說:吃辛苦是沒法子的,好在你年紀還輕,辛苦也吃得起;至於打仗,不必你動手,在後面壓壓陣就可以了。」太后說到這裏,放下懷中的貓,俯身向前,關切而慈愛地說:「舅少爺,你千萬自己要小心,危險的地方不要去。」
平郡王點點頭,並未再問。會議至此告一段落,平郡王將慶恆留了下來,商量出奏。
這都規定在勅書上,各路大兵聽他調遣,自不在話下,文官四品以下、武官三品以下,犯軍法者得逕行處置。
「我竚聽捷音。」皇帝說道:「你就在這裏上馬好了。」
這番話不僅是對軍機章京,也是對來保及新入軍機的戶部尚書舒赫等人而發。到得軍機大臣會食時,傅恆又將張廣泗革職交刑部的消息,不宜使平郡王福彭知悉的話,略為提示了一下,大家都頷首表示默喻。
「王爺怕吵,這鑼聲太響了吧!」
殿是兩重,前面是「拜天圜殿」,後面是守護神的饗殿,行禮是在圜殿,皇帝之後,按皇子、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公爵的順序,分列六重,隨同祭祝,不過這是元旦行禮的順序,異姓文武大臣,皆不參預。「告遣」當然不同了,傅恆是與王子並列一排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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