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頭失笑了,「你儘管去稟告。」她說:「我的『東西』怎麼樣,公侯將相不都是從這裏出來的?」
「可是,有時候事不由人。」張廷玉的語氣忽然一變:「既有榮辱之分,就一定要爭!」
「查橫浦遇見他這麼一個『年家子』是大不幸;又遇到李靖達這麼一個『父母官』,更是不幸中的不幸。」
「先帝一向重視翰林,對庚辰一榜,更加注意,為甚麼呢?」張廷玉問:「謹堂,你總明白其中的道理吧?」
「劉延清。」
「老師這話,我斗膽要駁,如果皇上格外優遇,老師酬主心切,回京亦就會像回籍一樣自然而然地不會擔心風險。」
「我的話到此為止。」張廷玉說:「從明年起,我一個月進宮三趟,一切聽其自然;你們自己好自為之吧!」
張英的長子,亦就是張廷玉的胞兄,名叫張廷瓚,是康熙十八年的翰林,去世好幾年了;大少奶奶便是他的妻子,現在當家。
批評皇帝「不通」,雖在私室,亦不宜出口;汪由敦沉默不答,暗示為一種規勸。
賦性率真、處事輕率,只是說他易於獲罪,究非獲罪真正的原因。汪由敦對這件荼毒至慘的文字獄,一直覺得有許多不可解之處,以前不敢談,如今難得張廷玉自己提到,當然要問個明白。
「聽說這道上諭,是你擬的?」
「今上即位之初,刻意籠絡幾個他用得著的人,首先,當然是鄂文端跟我。此外,今上當然自己要培植幾個人,平郡王是一個、訥親是一個,傅中堂以椒房貴戚,更是一個。我當時心裏在想,一個人要籠絡人的時候,唯恐人家不受籠絡,示好無所不至;到得人家既受籠絡,想想優待太過,就有悔心了。因此,對於皇上加恩,我屢次辭謝;那知皇上錯會了我的意思,以為以退為進,反而疊施恩沛。這一來,我只好受之不辭;那知皇上又疑心了,覺得有尾大不掉之勢。於是而有劉延清乾隆六年一疏——」
「好!」張廷玉說:「至於說他有古大臣之風,我想謹堂應該首肯吧?」
這俞鴻圖利令智昏,不知死期將至,只以為自己在江西出賣查嗣庭,是立了一件大功,因此在湖北大貪特貪,甚至不必王士俊密奏,皇帝在京裏都能找到證據——俞鴻圖經常派他的一個名叫曹楷的家人,將在湖北所得的賄銀,運送到京,交給俞兆晟存放在殷實的典當中生息。
「我也看得出來。」張廷玉點點頭,「不通之處仍在,足徵為原作。」
汪由敦記得,當時的上諭是這樣說的:「查嗣庭向來趨附隆科多,由其薦舉,朕令在內廷行走,授為內閣學士,後見其言語虛詐,兼有狼顧之相,料其心術不端,從未信任。今歲各省鄉試屆期,朕以江西大省,需得大員以典試事,故用伊為正考官,今閱江西試錄,所出題目,顯露心懷怨望,譏刺時事之意,料其居心澆漓乖張,必有平日記載,遣人查其寓所及行李中,則有日記二本,悖亂荒唐,怨誹捏造之語甚多。」當時覺得奇怪,因為那年江西鄉試三場題目,除第二場為副主考所出以外,第一場、第三場的題目,為「不以人廢言」等,說是心情怨望,已屬牽強,至於由於出題不甚妥當,而即「料其居心澆漓乖張」,推測他「必有平日記載」,而派人搜查他的寓所及行李,更是自唐太宗開科以來,從未有的怪事。如今聽張廷玉所說,方知是俞鴻圖先下的手,按他的行為來說,先已犯了竊盜之罪,先帝不便說破真相,因而才有「遣人」之語。
但俞鴻圖的情形就不同了。湖北亦是大省,所派學政,縱不如江蘇、浙江文風特盛之區,每以二品大員的侍郎或內閣學士充任,至少也要底缺是侍講學士、侍讀學士方夠資格;俞鴻圖以侍講派充湖北學政,恩出格外,而世宗另有打算。
奏疏中說:「大學士張廷玉,歷事三朝,遭逢極盛,然晚節當慎,責備恒多。竊聞輿論,勳云:『張、姚二姓占半部縉紳』,張氏登仕版者,有張廷璐等十九人,姚氏與張氏世婚,仕宦者姚孔銀等十人。二姓本桐城巨族,其得官或自科目薦舉,或起襲廕議敘,日增月益。今未能遽議裁汰,惟稍抑其遷除之路,使之戒滿引嫌,即所以保全而造就之也。請自今三年內,非特旨擢用,概停升轉。」
「你們想,先帝是這樣子猜疑的性情,又有查橫浦這個例子在那裏,我能不小心嗎?」張廷玉又說:「我當時最有利的一點是,從不捲入黨爭的漩渦,無榮則無辱。這句話,你們千萬要記住。」
「但願如此,而究竟不是如此。此生我已不作回鄉之想,而且自覺有朝不保暮之勢,心裏有些話,不止是發我自己的牢騷,也讓你們自己有個抉擇。」
汪由敦與張若澄,可說是知道了一半,他們都聽人談過,但不便去問張廷玉,此刻似乎有了澄清的機會,便都靜靜聽著。
至於查嗣庭,是因為世宗發現了一首詩,才知道他跟允禩的關係不淺。這首詩是允禩送一個椒房貴戚的壽詩:「柳色花香正滿枝,宮庭長日愛追隨,韶華最是三春好,為近龍樓獻壽時。」這一貴戚是領侍衛內大臣,長日追隨,而生日在「柳色花香正滿枝」的三月,恰與聖祖三月十八壽辰相近,所以結句有「龍樓獻壽」的話。
「糟糕的事還在後面呢!」張廷玉說:「有一回先帝交代查橫浦,擬上諭斥責漕督,其中有一句話應該是:『廉親王曾向朕稱道該督處事精敏』,查橫浦竟把這句話刪掉了;皇上問他,他默不作聲。」
誰知到了這年九月裏,接到京中的信息,太子為皇帝所廢。據說在熱河行宮回鑾途中,太子每夜逼近皇帝所住的「布城」,撕開一條縫,往內偷看,有弒父的逆謀。
「我們那一榜,三甲點翰林的,有史鐵崖、我、年亮工。那年我二十九,史鐵崖小我十歲,也是一榜之中年紀最輕的;他是三甲第一,而且口才極好。至於年亮工,他之點翰林,大家都知道的,是因為他的出身的關係。」
「是。」汪由敦答應著,不多說甚麼。
汪由敦點點頭說:「不愧延清二字。」
開了這個例,傅恆固然很輕鬆了,皇帝也覺得傅、汪同召,處事迅速順利,是個好辦法。這一來,訥親便更失寵了。
俞兆晟治罪是在雍正十二年三月,刑部以「平日不能教子,家人曹楷來往京中送銀,俞兆晟懵然不覺,應降二級調用」覆奏;世宗勃然震怒,命軍機大臣擬了一道明發上諭,說「俞兆晟向來品行不端,與李維鈞結為姻親,又依附年羹堯門下,皆朕所深知,因伊痛自悔過,辦事尚有才幹,用至戶部侍郎。自怡賢親王仙逝,復萌故智,弊端種種,將王數年苦心整理之成規,任意更張,甚屬可惡。」這便見得當初之重用俞兆晟父子是別有淵源的。
這是很有名的一個故事;但相傳史貽直——字儆絃,號鐵崖,江蘇溧陽人;他是在年羹堯事敗後,召見時如此回奏,現在才知道,早在被薦時,便已向世宗輸誠了。
他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犯顏直諫」,忤世宗的意旨,以後的遭遇就會不同,張若澄固不能靠他的蔭庇;汪由敦亦不知是否能在雍正二年中進士,成為他的門生?原來聖祖在康熙六十一年壬寅十一月駕崩,相隔一個多月,便是雍正元年癸卯,應舉鄉試,但改元例開恩科,兩科並開,先恩後正,如照鄉試秋闈,會試春闈的常例舉行,前後需要三年才能完事。因而世宗特命仿照康熙五十二年聖祖六旬萬壽開恩科之例,春天鄉試,秋天會試,恩正兩科都是如此。
「查橫浦就沒hetubook•com•com有史鐵崖那麼聰明了。」他說:「先帝有時候召見我跟查橫浦,有意無意批評隆科多,或者處置失當,或者太不經意,過個兩三天,隆科多就會找機會跟先帝辯解,認錯時少,自以為是之時居多。你們想呢!」
如果俞鴻圖不明此意,敷衍塞職,那就懲處有名了。因此,在派俞鴻圖為湖北學政的同時,便在湖北巡撫王士俊的密摺中批示,要他留意俞鴻圖在湖北的所作所為。王士俊是田文鏡一路人物,好以訐告博主知,等俞鴻圖到任,第一次「按臨」湖北各府,巡迴歲試生童,尚未回省之前,便臚列證據,舉劾俞鴻圖有賄賣情事。
「他是真心話嗎?不是。他心裏還是感激年亮工的舉薦之德的。因為如此,他對我就有誤會了。」
「論姚為攻我的陪襯;攻我又是攻他人的陪襯。此人誰何?就是訥公。那才真是尾大不掉,為甚麼呢?」
於是張若澄寫封短簡,派人送到刑部;汪由敦直到上燈時分,方應約而至。
「這個謝恩摺子,也不必他來擬。」張若澄說,「快過年了,刑部本年該定讞的案子,趕著要出奏;不必找他了吧。」
「這是你終身大事。」張英鄭重提醒她:「你再想想。」
汪由敦知道,老師即令不能回鄉,從明年起,也會不常入宮,希望張若澄能漸漸大用,他雖亦在內廷行走,但現在的南書房,不是雍正初年的南書房;政事全出於軍機處,老師的意思便是要將樞要之地的種種規制,以及大有出入的關鍵之處,教導張若澄。這是他義不容辭的事;而且他也願意這麼做,因為張若澄如果能擔當得起大事,不僅是報答了老師,而且自己能添一個得力的幫手。
「試問,到此地步,先帝怎麼辦?既不能偃旗歇鼓,也不能輕描淡寫。總而言之,此案如果辦輕了,就表示自己辦錯了;如果不肯認錯,就非重辦不可,查橫浦這一案,也是千古以來少有的冤獄;不過,先帝到底是英王,後來處置俞兆晟父子那一案,無異表示認錯,而查家的沖霄冤氣,亦不至於變成戾氣。」
自康熙三十五年以後,諸皇子爭位引起朝局的大翻覆,黨爭更為激烈。張英是東宮保傅,看太子失父皇之歡,情況不妙,因而在康熙四十年,以衰病請放歸田里;其時他才六十五歲,平時養生有道,體氣一如壯年。聖祖亦知他之告老,是因為在東宮未能善盡輔導之職,內心不安而求去,有引咎之意在內,便准如所請,容他優游林下。
汪由敦與張若澄都曾聽說,史貽直跟張廷玉不和,如今是證實了;而且還知道了,事由年羹堯而起。
「是啊。我所顧慮就是這一點。」
由於彼此通家之好,而且俞鴻圖自京師至南昌,始終以「年家子」的身分,處處尊敬查嗣庭,所以查嗣庭在他面前,言論毫無避忌,日夕相處,視如家人,幾乎沒有甚麼隱密之可言。在出京之前,俞鴻圖間接奉有密旨,要一路留意查嗣庭的言語行為;這本來不過是防備查嗣庭言語失檢,或有或無,俞鴻圖只要據實密奏,便已盡到責任,那知俞鴻圖不是這樣的想法。
張廷玉細說訥親的家世,他的曾祖父額亦都,比太祖小三歲,在四大從龍元勳中居首。他有十六個兒子,第六子名遏必隆,生女就是聖祖的元后;遏必隆又是世祖顧命四大臣之一。訥親是遏必隆的孫子,家世貴盛無比。當今皇帝居藩時,雖然早為世宗默許為繼統之子,但出身寒微,須引親貴以自重,除了平郡王福彭,從小便親密以外,後來所要籠絡的便是訥親。
姚文然清介絕俗,深研性命之學,他因為沒有當過外官,所以在民間的名氣,沒有湯斌、陸隴其、于成龍、張伯行等人來得大,但卻是真正的理學醇儒。但他的子孫,並非顯宦,兩子都只是知縣。至於劉統勳所提到的姚孔銀,本身就是雍正十一年的翰林;劉統勳自己也說:「或自科目薦舉,或起襲廕議敘」,出身不為不正,而且姚氏仕宦,亦僅得十人,就算都出於張廷玉的援引,以他二十年入閣拜相,久掌樞要的經歷來說,亦確是無足為奇的事。
「生了以後呢?」張英問道:「是不是另外替你擇配?」
「可是,我這肚子鼓——」
「訥公之敗,敗在既無自知之明,又不識時務,更壞的是他愚而好自用,儘管皇上一再告誡,他始終不懂甚麼叫『君子聞過則喜。』因此,就從沒有人敢跟他說一句真話;如果他知道劉延公那一疏是為他而發,急流勇退,就不致於會有今天的下場。」
「謹堂,『莫羨東門祖道輪』,連羨慕都不行嗎?」
張廷玉說得很含蓄。年羹堯是世宗封雍親王「分府」時,歸入門下的包衣;後來進妹封為側福晉,以此雙重淵源,託了人情,才得點為翰林;這是個公開的秘密,汪由敦與張若澄都很清楚。
本來郭汾陽「二十四考中書」,是說他久任中書令,歷經二十四次考績,以年資而論,張廷玉拜相二十餘年,不能說是「非倫」。因此所謂「非倫」者,是郭子儀與張廷玉的相業不同,郭子儀身繫唐室安危二十年,張廷玉不能與之相比。換句話說,他實在並無配享太廟的資格。
「詩呢?」張廷玉又問:「每一個字都是御筆?」
於是張廷玉談了許多內幕。查嗣庭兩主鄉試,雍正元年癸卯主考山西;到了四年丙午又放江西主考,副主考叫俞鴻圖;他的父親俞兆晟是康熙四十五年查嗣庭那一榜的傳臚。
「老師的意思是,一回桐城,就憚於回京供職了。」
汪由敦到此方始恍然大悟,全案之起,是由於俞鴻圖誤會了意旨,希圖出賣查嗣庭邀功;而世宗因為有心病,而又有查嗣庭一直不大聽話,疑心他私下必有秘密記載,因而遽然下令嚴辦;而李衛與俞鴻圖的想法相同,推波助瀾,真的將查嗣庭認作大逆不道。及至幾乎通國皆知,查嗣庭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時,才發覺他的文字,根本就沒有甚麼有關世宗得位不正的記載,亦找不到有何謗訕怨望的話;這一來就成了一個無可再僵的僵局了。
「我要訴訴我的委屈。」張廷玉說:「有人在皇上面前說:鄂文端配享太廟,是說得過去的,因為至少還有在雲貴征苗,『改土歸流』,不妨說有開疆拓土之功。至於張某人,不過筆墨之勞,述先帝之旨稱職而已,如此而入太廟,名器未免太濫。皇上把這話聽進去了。進讒的人是誰?我不知道你們知道不知道?知道,擱在肚子裏;不知道也就不必去打聽了。」
張廷玉所說的「端恪」是桐城姚文然的諡,此人前明兩榜出身,入翰林不足一年,明朝便已亡國;在清朝被薦仍是庶吉士,改授禮科給事中,又轉工科,遷兵科,告終養起復後,復補戶科。六科給事中掌封駁,上諭在窒礙難行之處,姚文然侃侃而言;尤其對前明的折辱大臣及士林,深以為非,曾多次力爭,康熙十年,中過狀元的滿洲麻勒吉,在兩江總督任上,因案逮捕,仍舊是鎖拿到京,姚文然上疏抗論,從此定下規制:命官到案,概免鎖繫。因此滿漢官員都很佩服他。
「咦!為甚麼不能跨過?」
這「非倫」兩字是很清楚的;汪由敦無法曲解皇帝是如何措詞不當,便依舊只好保持沉默。
「可是,」張若澄說:「皇上定在大後年,聖母皇太后六旬萬壽南巡,尹制軍不是奉旨辦差嗎?」
「賤物,你真不懂、假不懂?你那個『東西』跨過正樑,陰氣衝犯,這根樑不能用了;稟告老太師,一頓板子打死你。」
這道上諭,由內閣hetubook•com.com「明發」,一開頭說:「大學士伯張廷玉,三朝舊臣,襄贊宣猷,敬慎夙著,朕屢加曲體,降旨令其不必向早入朝,而大學士日直內廷,寒暑罔間,今年幾八秩,於承旨時,朕見其容貌少覺清減,深為不忍。」
「是。」汪由敦答說:「譬如他跟人說:『皇上只擔心我膽子大,我如何當得起?』我不知道皇上是怎麼跟他說的?不過即令有這話,只可認為是體恤之意,益當奮發,如果皇上只擔心專征之將,膽子太大,奮不顧身,怕會陣亡,那乾脆就不必用兵了。」
這件事在張家是個忌諱,雖以汪由敦這樣親近的關係,亦從沒有打聽過「太老師」的這樁韻事,只是聽說而已。這時候忽然想到,是看到那三十上下的兩名青衣女子,知道「老師」亦不免有內寵,杖朝之年,這種情形不是好事,但又從何規勸?
「是。皇上曾經提過,想把川陝劃開,分設兩督。尹望山不是調陝甘,就是派到四川,大概一開年就會這麼辦。」汪由敦也問:「除了尹望山,老師還嘉許那一位?」
當然,他是早就在留意的,張廷玉便是世宗所看中的一個人;因為他承老父遺教,深知捲入奪位的糾紛中,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所以平時跟允禩一系,頗為疏遠;而由於張英曾是廢太子的保傅,所以張廷玉亦自然而然對允禩有一種敵視的傾向,世宗認為用他是一定可以寄以腹心的。
正在這樣想著,張廷玉的咳嗽已經止住了,「你跟謹堂在這裏,我有幾句擱在心裏的話,不吐出來,只怕要帶入泉台了。」他看一看左右說:「叫大家都出去。」
「你回娘家去生。」
沉默了片刻,汪由敦開口問了:「老師的意思是,憚於遠行?」
張英越想越怕,驚悸成疾;而且不肯服藥,只求速死。可是他的那個「出語不凡」的侍兒卻有孕了。
「傅中堂」是指傅恆。訥親出差,傅恆宿衛,亦常有單獨召見的情形,有一次散值時,他跟汪由敦說:「請你慢點走,皇上也許會召見。」
凡此規勸,如果不聽,一下子反過來,都可以成為罪狀。最後所附的御製七律一章,便當於提出警告;頭兩句是:「職曰『天職』位『天位』,君臣同是任勞人」,用《荀子》與《尚書》的典故,說張廷玉與皇帝為臣為君,任勞皆由天定。中間第一聯說「休哉元老勤宣久」,不過「允矣予心體恤頻」,這「允矣」二字出於《詩經》,「允矣君子」乃誠信之意,張廷玉雖然勤勞王事已久,但他亦有足夠的報答。
他的打算是,俞鴻圖在查嗣庭這一案上,所犯的過失極重,世宗簡直是吃了一個有苦難言的啞巴虧。公然懲處既不可,索性給他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派他出任湖北學政;如果能夠實心任事,且又能夠用學政得以專摺奏事的權力,將湖廣的官吏賢否、政事得失,密密奏報,那就不但可以原宥他在江西的過失,進而還可重用。
這就是張英驚悸的由來,在聖祖認為太子是第一等的資質,所以不成材,都是他左右的人教壞的;如今壞到竟要弒君,試問多年任「東宮官屬」之長的人,該當何罪?
這話便使得他的一子一門生,無從贊一詞了;只都用眼色催請他說下去。
刑部滿漢兩尚書、四侍郎,都為此案受到申飭。俞兆晟雖不至於死,紗帽當然亦保不住了。
「查橫浦著過一部書,叫做《維止錄》,這部書曾經進呈,大意說,明亡如大廈之傾,得清維之而止,先帝還很嘉許他的立論。到得一旦獲罪,有人進讒,說此書明為頌揚本朝,其實詆斥滿洲,這話亦無根據。真正的原因是,查橫浦的日記中有幾句話替他惹來了殺身之禍。其實只得兩個字。」
「辦年亮工是先帝的意思,我不過述旨而已;而且有些地方我還絞盡腦汁,為他父兄開脫。這份苦心,唯天可表,不求人知;但史鐵崖認為我對年亮工落井下石,我不能承認。」張廷玉停了一下又說:「我自己覺得我事先帝,咎在未能犯顏直諫;但果真如此,只怕你們也不能過今天這種日子。」
這就是張廷玉教汪由敦的居官之道,要以「受祿公堂,拜恩私室」為戒,但特意提出史貽直的「聰明」,暗示只是「表面」應該如此。汪由敦答以「東漢風義」,便是充分領會的表示;因為東漢最重「舉主」,一旦受恩,終身不忘,甚至有棄官為舉主服喪的。汪由敦特拈此義,張廷玉當然深慰老懷,連連點頭;接著又談查嗣庭。
「糊塗不在這裏。」張廷玉說:「我也是聽人說,有人問他,皇上既然這麼交代,你照寫就是。沒有寫是疏忽,就承認了也不要緊。你們道他怎麼說?」
「嗯,嗯。我明白了。」張若澄問道:「老爺子說的吃他的苦頭,是怎麼回事?」
「皇上,另外還說了甚麼沒有?」
這一案在汪由敦是記憶得很清楚的。俞兆晟、鴻圖父子,後來都很得意,俞兆晟早就升到了戶部侍郎,是「當家」的堂部;俞鴻圖由翰林院侍講,外放為湖北學政。這個差使稱為「學差」,三年一任,只要平平穩穩地做去,三年下來僅是收受秀才的贄敬,便足以償還「京債」而有餘;倘或放到富庶而文風盛的大省,更是「班生此行,無異登仙」。至於貪心不足,受賄讓文武童生進學成為秀才,亦是常有之事,只要不太過分,至多風評不佳,不致於會出「參案」。
但軍機處經緯萬端,一時也談不盡,只好依老師的話,先談訥親,「訥公還不止剛愎自用,說得率直一點,叫做愚而好自用。譬如議覆事件,歷來所奉諭旨,或者成例,有可以兩用的,司官一定兩引,請他去決定,再說得率直一點,就是讓他去『過癮』。他是過了大權在握的癮,事往往就弄糟了。」
張廷玉所列舉的方觀承、尹繼善、舒赫、孫嘉淦,確都是正在紅的時候。這四個人,大致明敏通達,內外皆可。孫嘉淦字錫公,山西興縣人,康熙五十二年中的進士,他跟方觀承的洞達洽體,都得力於平生行萬里路,不過方觀承熟悉的是由南徂北,以達關外的風土人情;而孫嘉淦徒步於東南數千里,所至考風問俗,早就存著做官的打算,因而在人情世故上,不如方觀承的練達。但皇帝卻偏賞識他那份「憨」態;有時奏事激切時,皇帝便會提醒他說:「你又拿出古大臣的面目來了。」
信是張廷玉寫來的,他在南書房行走,又兼日講起居注官,凡有巡幸,例必隨扈,信上所寫,都是親見親聞,格外真切。因此,張英看完這封信,亦像聖祖一樣,「幾於昏厥」——從康熙二十六年起,他一直兼管詹事府;這個衙門是「東宮官屬」,其中有個官職叫做「洗馬」,而正式的職稱卻是「太子洗馬」。太子的教育,歸詹事府負責;不道教出來的太子,竟是如此大逆不道!怎生交代?
在世宗看,俞鴻圖當年欺君罔上,誤導他入於歧途,大傷他英明的名聲,也摧折了他刻意籠絡士林的苦心,一死尚不足蔽其辜,於是俞鴻圖便「禍延顯考」了。
「他是不承認疏忽?」
這段話,體恤老臣,情見乎詞,但下面那句話,便顯得有些輕薄了,「夫以尊彝重器,先代所傳,尚當珍惜愛護,」等於將張廷玉當作骨董看待。承旨時皇帝特別指示,這句話不可漏掉,所以汪由敦述旨時,照樣書寫;接下來便是轉筆:「況大學士自皇考時倚任綸扉,歷有年所,朕御極以來,弼亮寅工,久遠一致,實乃勤勞宣力之大臣,福履所綏,允為國家祥瑞。」說張廷玉的福祿壽考,為國家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瑞徵;再配上「勤勞宣力」四字,無異暗示張廷玉不過福氣好、恩澤厚而已,並沒有甚麼了不起的相業,接下來便又談到歸田之事:「但恭奉遺詔,配享太廟,予告歸里,誼所不可。」
「方、尹、舒、孫雖見重用,多少是先帝所識拔,只有劉延清是皇上自己看中的,此人的將來,不可限量。」他看著張若澄說:「你們不要以為他議論過張家,心存芥蒂!」
「現在要談我如何入南書房了——」
大少奶奶不疑有他,檢出那侍兒的賣身契,還附送了幾兩銀子,喚她的家人來將她領了回去。
「這不太傻、太糊塗嗎?」
「那就怪不得他要獲罪了。」
上諭中重要的文字是,反覆申言,張廷玉並無歸田的必要,先說:「大學士紹休世緒,生長京邸,今子孫繞膝,良足娛情,原不必以林泉為樂」,這是說,張廷玉想回桐城,毫無理由,人之既老思鄉,或者由於少時游釣之地,魂牽夢縈;或者子孫居鄉,舐犢之情,不能自已。張廷玉從小生長京師,子孫繞膝,兩個思鄉的理由,都不存在。倘真以林泉為樂,則「城內郊外,皆有賜第,可隨意安居,從容几杖,頤養天和,長承渥澤,副朕眷待耆俊之意。」
「我也聽人談過訥公不明事理,到了可笑的地步;說他在西邊跟派去的雲梯兵說:『這都是我的罪過,沒有把軍務辦好,以致於聖心煩躁,又把你們派到這裏來吃苦。』把士兵派到前線去打仗,應該說是建功立業的好機會,如何說是吃苦?照他這麼說,皇上派雲梯兵,就是有意叫他們去吃苦?這還成話嗎?」
「他是怎麼個想法呢?在他以為查橫浦為先帝之所必去,叫他留意查橫浦的言論,可有甚麼不當之處,就是要他搜羅查橫浦有甚麼悖逆的證據?有一天動手打開查橫浦的箱子,翻了翻他的日記;大獄由此而起。」
談到這裏,張廷玉忽然咳嗽大作;後房出來兩名女子,年紀都在三十左右,卻依舊是青衣打扮。這使得汪由敦想起了他的「太老師」張文端的一則傳聞。文端是張英的諡,他是康熙六年丁未科的翰林。但三藩之亂以前,人材出在他以後的一科,康熙九年庚戌的徐乾學、李光地、趙申喬、王掞、陳夢富、邵嗣堯、張鵬翮、郭琇,還有旗人牛紐;而且庚戌科一榜二百九十九人,丁未科只有一百五十五,眾寡之勢,亦不相敵,因此張英頗受排擠,幸而他甘心自下,始獲保全。
「是。」
「惹禍的只是『奇哉』二字,俞鴻圖入告,亦就因為有此二字,先帝疑心他得位的經過,查橫浦必有詳細記載,於是革職拿問,一面搜查他在江西的行李;一面旨下浙江,派人到海寧去查。結果呢,如說有謗訕之語,僅僅只有『奇哉』二字,可是此案已成騎虎,要小也小不下去了。」
「老師的訓誨,門生決不敢忘。」汪由敦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答說:「不過東漢風義,門生是最仰慕的。」
最後便是公然告誡了:「勗茲百爾應聽勸,莫羨東門祖道輪。」祖作送字解,送別之筵稱為祖餞;祖道便是送行。勸張廷玉莫作歸田之想。
結果是「獲罪之人」,加上「首先犯法」,一共八個字,為俞鴻圖帶來了僅次於「凌遲」的苛刑「腰斬」。傳說俞鴻圖處決後,一時不死,以指濡血,連寫七個「慘」字,方始氣絕。這當然是齊東野語,但亦不難想像俞鴻圖死狀之不忍令人目睹。
「是。」汪由敦與張若澄同聲答應。
世家大族,最怕這種事;尤其是在退歸林下的大老去世之後,才爆發出來的事件,更為棘手,首先是不知未出生的嬰兒,究竟是不是老主人的骨血?事實上惡僕設計誣賴的情形,亦多得是;素車白馬,弔客紛紛之際,忽然出現一個身穿重孝的少婦,拖個披麻戴孝的孩子,到靈堂大哭,說孩子是老主人所生,且有惡僕出來作證,說老主人生前確有此外室。於是要歸宗、要分家;有些「詩禮之家」,認為析產事小,「亂家」事大,到談判不成時,不免涉訟,這種無頭官司,遇到心狠手辣的「滅門縣令」,非破家不可。
在未設軍機處以前,南書房翰林承旨撰擬上諭,並備顧問,即等於後來的軍機大臣。康熙中葉,朝中的人材,非楊即墨,不是擁護皇太子,便是為皇八子允禩所羅致;以後奪位的糾紛擴大,皇太子與皇八子兩敗俱傷,而聖祖選定了皇十四子恂郡王允禎居儲位,允禩傾心擁護,舉朝人材,皆歸門下。世宗既然是奪了他的同母弟皇十四子的大位,便成了舉朝皆敵之勢,要想物色幾個能不受允禩影響,而一意為己所用的人,非常困難。
「不!我要弄弄清楚,因為皇上的詩,常有以詞害義之處,說不定是詞不達意。」
此外,上諭中還有期勉張廷玉為朝臣作個榜樣之意,道是「且令中外大臣,共知國家優崇元老,恩禮兼隆,而臣子無可已之,自應鞠躬盡瘁,以承受殊恩,俾有所勸勉,亦知安心盡職。」
「老師要訓誨的是——,居家之道?」
「當時我承老師栽培,也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早晨,大家一起見面,皇上說甚麼,我也聽清楚了的,要我述旨,當然不會文不對題;可是,訥公『宿衛』的日子,皇上往往在黃昏晚膳以後單獨召見,第二天由他轉述,話說不清楚,擬的上諭當然就不是皇上的意思,非打回來重擬不可。有時一而再,再而三,那苦頭真是吃足了。」
原來查氏兄弟應該算是允禩一黨。允禩黨中有一員大將,為權相明珠之子,詞壇大名家納蘭性德之弟揆敘,他在詩詞上的造詣,雖不及納蘭,但亦是八旗有名的詩人,詩筆通敏,而且篇章甚富;他學詩的老師便是查慎行。
工頭為之氣結,果然去稟告「老太師」;張英覺得這個丫頭,出語不凡,找來一看,生具貴相,心中一動;有天丫頭服侍他「更衣」時,成就了一段「一樹梨花壓海棠」的韻事。
劉統勳亦很清廉,但勝人之處是在並不將清廉二字擺在臉上;汪由敦是很佩服此人的,但畢竟他與師門不協,所以不肯多說。
「先帝是何等樣人?就有心試他了。因為隆科多曾經保過他,就先試他跟隆科多的關係。」張廷玉談到這裏,停了下來,抬眼環視一子一門生,很認真地告誡:「你們記住,『受祿公堂,拜恩私室』在先帝跟今上,是最犯忌的事!舉薦人才是大臣分內應為之事,不應視為市恩;做官做的是朝廷的官,要感的恩是皇上,不是舉主。史鐵崖至少在表面上,能把這番道理現出來,是他最聰明的地方。敬堂,你將來是要大用的,更不可忘記我這幾句話!」
第二年甲辰,補行前一年的正科,會試四總裁,仍以朱、張居首,汪由敦便是經張廷玉的識拔,在這一科成進士,入翰林。如果張廷玉不是主眷優隆,就不會連著兩年當會試總裁,汪由敦能不能脫穎而出,便頗成疑問了。
其時還有一個人,被選入南書房,參與密勿,此人是海寧「三查」之一。三查的老大查慎行,本名嗣璉,字夏重,他是朱竹垞的表弟,詩名甚盛,早就點了翰林;康熙二十八年,發生一件國喪期間演戲,朝士紛紛獲罪的大案,查嗣璉亦被革職。後來改名慎行,自號悔餘,應康熙三十二年的鄉試;復由大學士陳廷敬的舉薦,入直南書房修書,康熙四十二年再度成為翰林,未幾請假回籍,就不再入京了。
「你別傻了!告訴了大少奶奶,還不是把你弄到小產了事。」
「好。不談這一句了。謹堂,」張廷玉有些激動了,「『汾陽和*圖*書廿四考非倫』,是指的甚麼?」
「是的。」張廷玉說:「不過這『憚』與不憚,不可執一而論,『境由心造』,在思鄉正切、歸心如箭的時候,不憚冒險;倘或已經到了我覺可以安身立命之處,再叫我回京,那時我就會覺得渾身不自在了。」
「不!我請少爺撥一處房子給我,帶髮修行。」
「有——,」汪由敦屈著手指說:「方問亭是一個;尹望山自然是一個;舒、孫兩公,似乎也是。」
到了第二年,那侍兒遣她的父兄來告,說為「老太師」生了個遺腹子。有老太師生前所寫的一首詩為證,這首詩是遺囑,且已為未生的兒子或女兒命名,生的是兒子,命名按照「廷」字輩,第二字「玉」字傍排行,叫做「廷璣」。
這是汪由敦故意這樣說,實際上他所希望獲得的訓誨,是「居官之道」。
然則「年幾八秩」,且「容貌少覺清減」,既覺「不忍」,應有處置;因而提到宋朝文彥博的先例:「考之史冊,如宋文彥博十日一至『都堂』議事,節勞優老,古有成模。」宋朝「中書、門下、尚書」三省長官議事之處,名為「都堂」;這裏當然是比作軍機處,上諭中交代:「著於四五日一入內廷,以備顧問。」
詩不是允禩做的,代筆的就是查嗣庭。允禩的門客,世宗居藩時都有偵察的紀錄,從未見查嗣庭上門,但居然為允禩代筆作詩,可見得別有秘密的交往途徑;世宗用查嗣庭,便是想從他口中打聽允禩的秘密。
「一定會把他調開。」張廷玉問道:「謹堂,你看呢?」
「謹堂,」張廷玉談到這裏,忽然說道:「你是吃過訥公的苦頭的。以前大家都不談公事,所以若澄有好些不明白的地方,正好趁今天這個機會,跟他講一講訥公的荒謬。」
雍正四年的浙江巡撫李衛,諡靖達;當時他奉旨到海寧查家去搜查,大事張皇;原來很小的一件事,變得非常嚴重,便非從重處置不可了。這就是張廷玉說查嗣庭「不幸中之不幸」的緣故。可是外傳所謂試題的「維民所止」而「維止」二字為「雍正」斬頭去足之象,因而被指為大逆不道,但並無「維民所止」的試題,則此語由何而來?
居然是劉統勳!汪由敦便不便贊一詞;張若澄只當他不以為然,因而沉默;剛要開口相詢,張廷玉卻還有說詞。
「納公就是不大懂行情,有時候用不著兩請,他也要兩請,皇上就覺得很為難。本來用他是要他來分勞,結果還是要皇上自己來操心,又何必用他。二弟,」汪由敦很懇切地說:「你要知道,兩請由於兩引。所以將來你當堂官,遇到司官兩引的『堂稿』,你一定要問個清楚。照常理兩引之例,往往後勝於前;就因為前引行不通,才創新例。明白這個道理,就知道引新例復引舊例,簡直是不明事理。」
到得雍正十一年九月,終於東窗事發了。俞鴻圖贓私纍纍,固屬罪有應得,但上諭中說他「原係查嗣庭案內獲罪之人,朕格外寬宥,復加任使」,不免使得知道當年內幕的人,大為詫異。查嗣庭獲罪的表面原因是,兩場的題目,一題出於《論語》:「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當下詔命各省督撫保舉人材時,認為此題意存譏刺;另一題出於《孟子》「今茅塞子之心矣」一章,指為「不知何指,居心殊不可問」。即令是欲加之罪,畢竟也還要有個說法,至於俞鴻圖出第二場題,並無不妥,且副主考對正主考並無監督之責,如果查嗣庭出題差錯,與俞鴻圖毫不相干。當時明詔免罪,如今卻又說他「原係獲罪之人」,煌煌上諭,前後矛盾,豈非怪事。
張英密密地囑咐了一番話,然後把大少奶奶找了來,說那侍兒不聽話,讓他生氣,非攆走不可。
及至皇帝召見傅恆,是談修濬運河,傅恆率直陳奏,說他未去過兩邊,運河所經的許多地名記不住,述旨只怕有誤;汪由敦尚在直廬,請賜同時召見。
「不!我另外有話問他。」張廷玉說:「等他刑部的公事完了,請他來喝酒。」
皇帝特召王公大臣,面數太子之罪,且哭且訴,有「朕不卜今日被鴆,明日遇害,晝夜戒慎不寧,似此不孝不仁,太祖、太宗所締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斷不可付此人。」哭訴到此,仆倒在地,幾於昏厥。
「談到古大臣之風,我倒是佩服兩個人,一個是尹望山。」張廷玉說:「皇上愛巡幸,尹望山曾有密奏,說國家危機,多伏於昇平之日,請皇上宵衣旰食,未可馳驛觀山。這種直諫,現在也很難得了。」
「爹!」張若澄也覺得需要勸阻,所以為皇帝辯護著說:「前一陣子,皇上還特地到南書房來要過趙秋谷的《聲調譜》。」
「那當然是查橫浦把先帝的話透露給隆科多了。」汪由敦說:「不過隆科多『認錯時少』!查橫浦就要糟糕了。」
張英既有終老林下之志,自然要興土木來娛老;好在他的身子好,年過七十,依然能夠親到工地,指點經營。這年——康熙四十七年夏天,花園中有座正廳要上樑,樑木橫置路口,那知有個十六、七歲的丫頭行經此處,跨樑而過。那時在許多重忌諱的地方,連婦女的褻衣都不准在露天曬晾的;正樑是何等重要之物,這丫頭膽敢如此,工頭大為惱怒,厲聲喝住:
但亦有確是老主人的親骨血,而門生故舊,認為死者的清譽,必須維護,所以教唆死者家人,狠心不認,當然也要動用官府的力量,硬壓軟騙,乃至治以誣控之罪。那懷孕的侍兒,所恐懼的便是這一點。
「訥公是完了,平郡王去世了;鄂文端以外,我即使不能歸田,也只是朝廷的一樣擺設;當初皇上刻意籠絡的人,就只剩下一個傅中堂了。」張廷玉又說:「其實刻意籠絡傅中堂,也只是今年的事,他只能說是皇上培植的人。還有,」他問汪由敦:「謹堂,照你看,皇上栽培的人,還有那幾個?」
姚文然不僅尊重體制,尤其注重刑獄,康熙十五年當刑部尚書時,正在修改律例;他認為「刃,殺人一時;例,殺人萬世」,所以主持這件事,非常慎重,反覆研討,務求其平。決獄時有所平反,是他最高興的事:有一次是一件疑獄,上疏力爭而不得,回到家長跪自責,認為自己有虧職守。明朝刑罰慘酷,南北鎮撫司如同人間地獄,入清後數數有大臣爭議免除,但直到姚文然當刑部尚書時,方始禁絕。
其時為了網羅人材,亦為了偵察各省對他的得位不正,是否有反抗的情形,對鄉試主考的人選,非常慎重。順天的正主考是以講理學著稱的朱軾;副主考便是張廷玉。到了秋天會試,向例遣派四總裁,而世宗為了以專責成,特旨仍派朱軾、張廷玉兩人主持,殿試以後,三鼎甲皆派在南書房行走。
「當然要生。」
「喚她父親來,把她的契約給他,叫他領回去。」
「年亮工自己知道,他是當督撫的材料;當督撫必須朝中有人,所以最看重同年。史鐵崖少年大才,前程無量,年亮工跟他很投緣;不過史鐵崖絕頂聰明,看先帝待年亮工的情形,每有出乎情理之處,就存著戒心。雍正元年,年亮工入覲,那份威風,舉朝失色;唯獨對史鐵崖特假詞色。陛見的時候,先帝問起人材,年亮工回奏:『史貽直才堪大用。』於是先帝召見,說是『年羹堯保你。』他說:『保臣者年羹堯,用臣者皇上。』你們聽他的回奏,是不是很得體?」
「你簡直要造反了,你怎麼可以跨過正樑。」
第二聯用了兩個典,一個是封潞國公的文彥博,「潞國十朝事堪例」,這裏的「十朝」是皇帝https://www.hetubook.com.com獨創的用法,意謂「十日一朝」,並非經歷了十個朝代。另一個是唐朝平安祿山之亂的汾陽王郭子儀,道是「汾陽廿四考非倫」,道個警告就嚴重了。
「他還有一個毛病,」張廷玉接著汪由敦的話說:「皇上的話,有時是故意說反了的;有時取瑟而歌,別有絃外之音,他一概不作理會,只從正面去想。謹堂,你道我的話,是與不是?」
這道上諭除明發以外,還特繕一份,派御前侍衛頒賜張廷玉;照例擺設香案跪接,高供大廳正中。接下來還有件事,便是繕摺謝恩。
這意思是應該結納劉統勳,張若澄尚未意會到,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樣;汪由敦便答一聲:「是!我會提醒二弟。」
這一下,世宗便決定要殺俞鴻圖了。但不宜出之過遽,因為俞鴻圖之被重用,是舉朝皆知的事,如果剛一重用,便加誅戮,為情理所不容,便會有無數的流言出現;同時,他也可以說還稍存恕道,或者俞鴻圖由於負債太多,急於清償,賄賣之事,偶一為之;完清了「京債」,或許就會奉公守法。因此,密諭王士俊不動聲色,繼續密查密奏。
據張廷玉說:查嗣庭在聖祖崩於暢春園第二天的日記中,有這樣幾句話:「天大雷電以風,予適乞假在寓,忽聞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哉!」
接下來又說:「今伊子俞鴻圖納賄婪贓,紊亂學政,非尋常私弊可比,伊有此逆子,豈真一無見聞,而欲脫然事外乎?」然後便是責備刑部堂官:「刑部審理時,只引失察家人子弟之條,希冀從輕完結,大徇情面,著將刑部堂官交都察院嚴察。」
老二叫查嗣瑮,字德尹,與張廷玉同榜,亦是翰林。老三便是為世宗所選入南書房的查嗣庭,字潤木,他是康熙四十五年的翰林;世宗用他,別具深心;其中內幕,汪由敦是第一次聽他老師揭露。
「啊!」汪由敦不由得失聲而將他老師的話打斷;藏之心中已久的一個疑團,開始要打破了——劉延清便是現在署理漕督的劉統勳,他是山東諸城人,雍正二年的翰林,循資升至詹事府正詹,由於在上書房行走多年,當今皇帝居藩時,便已默識在心,所以一即位便將他升為內閣學士,派到浙江修理海塘;第二年調為刑部侍郎,丁憂回籍,服滿起復,升為左都御史,真所謂「官符如火」;劉統勳感恩圖報,便上了一個張廷玉所說的「乾隆六年一疏」。
這是囑咐他兒子的話,張若澄奉命唯謹,交代下人迴避,而且親自去查看,確知決無隔墻之耳,方始回進房來,端一著椅子放在張廷玉左首,這是為汪由敦預備的座位,他自己在門背後取個小板櫈,坐在他父親右膝旁邊。這樣都坐攏來,張廷玉說話就可以省好些氣力了。
不多幾天,張英去世,遺疏到京,恤典甚優,諡文端,表示皇帝承認他是正人君子,輔導東宮,並無不端的行為。張廷玉兄弟亦就能安心在原籍守制了。
汪由敦接下來便教導張若澄:「部裏凡百事務,無例不可興,有例不可滅,這是最穩當的辦法。不過,有時候也要看情形不同,不能援用成例,必得另定新章,這一來,就有兩個例並引,可是要說明何以只引一例的道理,才算是好司官。對皇上來說,兩請亦是非萬不得已不可用——」
所謂「兩請」是按道理應該這麼辦;但因為有特殊原因,或許在皇帝的意思應該這麼辦,那就只好「兩請」。譬如說,某大臣犯法,按例應處死罪。但此大臣為某妃嬪的親屬,是否可按「八議」中的「議親」這一條,稍從末減?這是顧慮到皇帝想施恩,但不便開口,預為設想。當然,此妃嬪如已失寵,這一「兩請」就一定會受斥責。汪由敦很含蓄地用「識時」二字,指點張若澄「做官要懂行情。」
「照現在的情形看,想終老『龍眠』,必成妄想。而且,就算有恩旨,許我回籍掃墓,恐怕亦只能心領了。」張廷玉停了下來,看一子一門生都只是用期待的眼光看等而未發問,便又接下去說道:「這話,何以言之?長途跋涉,就算安然到家,可是涉歷江河,雖無風濤之險,而方寸之間不能無風濤之憂。你們現在年紀還輕,還不能體會我的心境;到了六十年以後,你們就會知道了。」
「謹堂,你知道的,這完全是為我而發。姚家從端恪公以後,並無顯宦,何足與我張家相提並論?惡毒的是『姚氏與張氏世婚』這句話,意思是姚家的仕宦,都由於我的提拔。當然,這也是實情;但又何足為奇?」
「皇上的詩,還用得著講聲調嗎?」
「不用想。老太師得病那天起,我就打定主意了。如今只請老太師作主,跟大少奶奶說明白。」
「這就是傅中堂比他高明的地方。」張廷玉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求知如此,作事亦是如此,自己估量辦不了,不如薦賢為是。這一點,你也要緊記在心;有時求榮反辱,就因為沒有自知之明之故。」
但是查嗣庭不承認與允禩有交往,他說那首壽詩是有人來託他作的,只說是替某皇子代筆,並不知就是皇八子允禩。
汪由敦何能直說;勸慰似地說:「老師何必看得這麼認真?」
但訥親一得勢,許多沾親帶故的勳臣之後,亦都位居要津;此輩由廕襲而來,升騰容易,黜陟卻難;同時訥親意氣驕溢,處事深刻,皇帝對他早就不滿了,所以劉統勳在論張廷玉以後,又論訥親:「尚書公訥親年未強仕,綜理吏、戶兩部,典宿衛,贊中樞,兼以出納王言,時蒙召對,屬官奔走恐後,同僚亦爭其鋒,部中議處事件,或輾轉駁詰,或過目不留,出一言而勢在必行,定一稿而限逾積日,殆非懷謙集益之道,請加訓示,俾知省改。其所司事,或量行裁減,免曠廢之虞。」
據說,張英雖在病中,神智湛然,問那侍兒:「你的打算怎麼樣?要不要生這個孩子?」
而且聖祖凡事皆能循理衡情,作出公平寬恕的處置,獨獨一牽涉到皇太子,便有牢不可破的成見,橫亙胸中;而且早年溺愛不明——由於元后在生太子時,難產而死,以悼念愛妻之情,寄於其子;再則太子長得英俊而聰明,讀書過目不忘,做得極好的詩,為他的曾祖母孝莊太后視如心肝,聖祖亦不知不覺陷於溺愛之中,為了便於他需索,將他的乳母之夫凌普派為內務府大臣。但當太子成年,種種乖謬荒唐的積習,已成無藥可治的痼疾以後,聖祖竟歸罪於凌普及跟隨在太子左右,滿洲話名為「哈哈珠子」的一班小太監,很殺了一些人。
到得細看上諭,進一步探究,便不免要為俞鴻圖捏一把汗了。上諭中認為俞鴻圖必當「感激黽勉,考校公明,以圖報效」,而竟如此,實出意外,且正當「天下學政澄清之會,俞鴻圖一人,首先犯法,納賄營私,甚屬可惡」。這意思是很明白的,要拿俞鴻圖來開刀,做個殺雞駭猴的榜樣了。
聽老師咬文嚼字,足見對這首詩很在意,汪由敦出言便越發謹慎了,「我想,這個羨字沒有甚麼深意。」他緩慢地說:「這裏要用仄,羨字去聲,比較來得響。」
「不但不承認,竟是這麼回答:那天皇上召見皇八子廉親王,問起張大有為人如何?廉親王答說:『漕督張大有亦不免有糊塗的時候。』這是我親耳聽見的,皇上交代的話,與事實不符,所以我略而不書。你們看世界上有這麼糊塗的人。」
「你把謹堂去請來!」張廷玉這樣吩咐次子。
「皇上的詩,老師知道的,除了失粘、出韻,要想動也無從動起。」汪由敦答說:「而況這首詩是給老師的,我更不敢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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