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二嫂,」曹頫說道:「這回我仍舊想把雪芹帶了去。行不行?」
「那是看潮的地方。看潮是在八月裏。」
「秋月生日在三月,那時候我跟四老爺在南邊。」曹雪芹看著杏香說:「咱們倒琢磨琢磨,提前給她慶生。」
曹雪芹的話還沒有完,馬夫人就說:「不必,掃掃四老爺的興也好。老太太在的時候,勸過他幾回,說玩物喪志,應該在公事上多巴結。說一回好幾個月,到後來到底出事了。這幾年四老爺很得意,只怕老毛病又要犯了;掃掃他的興,讓他冷一冷也是治病的一法。」
「詩是一定有的,也不會少,好不好就難說了。」
「那,德大哥你瞧著辦吧,送他幾兩銀子好了。」
「應酬賭要輸一兩萬銀子,足見震二爺平時的好處不少。」
「上聯好,『人若在天坐』寫景甚妙,也切合主人的身分。下一聯還得琢磨,憑空來個『懷古』,太突兀了。」
「張制臺?」曹雪芹想了一下才明白,是指張廣泗,「以他的功績而論,應該有鐵券。」
總有三四天,曹雪芹一直覺得心頭像壓著一塊鉛似地,氣悶得難受;晚上還做惡夢,一下子驚醒了,上半身硬挺起來直坐著,渾身冷汗淋漓,心跳不止。
「這真巧了。」杏香看一看秋月笑道:「怎麼都想到她了呢?」
這句話讓秋月抓住了,「好!路上也得把你的功課規定出來。」她說:「趕明兒個,我請太太跟四老爺說明白,跟他去辦事可以,他得督著你用功,八股文啊,試帖詩啊,得按時寄回來查驗。」
於是杏香將酒肴檢點齊了,找雙玉幫忙帶著她的丫頭先送回去,然後轉往秋月那裏。
「走運倒不見得,不過一過了年,大概會動驛馬。」
「好傢伙!」曹雪芹吐一吐舌頭笑道,「可真厲害啊!」
杏香拿起一片青磁,上有白色字跡及卦象,曹雪芹便作解說:這是山東益都一個姓翟的進士,作江西饒州推官時,命窰戶所造的青磁易經,可惜只剩一片了。
「秋姑還沒有睡?」杏香問道:「在幹嗎?」
「年初七?」黃三頓時緊張,「回四老爺的話,年初七萬萬來不及;中間還要過年——」
「怎麼?」杏香一驚,「要服人參!人虛得這個樣子?」
「我們剛吃了飯,你甚麼都不用張羅。」曹頫問道:「最近有甚麼好東西沒有?」
「話是不錯。」德振答說:「不過再好的工程,也有人挑眼兒。」
「我聽翠寶說,震二爺最近賭得很厲害,輸了一兩萬銀子。」
第二天一早把老何找了來;杏香說道:「芹二爺那天在菜市口看殺張廣泗,受了驚;老何,你給看一看。」
明朝開國,孟景陽不知怎麼犯法被誅,不久陳本道亦去世了,遺孤名叫彥斌,由他的母親傳授醫道,年紀稍長,讀他外祖父孟景陽傳下來的醫書,成為此道名手。這方「慈幼堂」的匾額,便是從陳彥斌的醫室中掛出來的。
「那好。我也放心。」
「到紹興幹甚麼?」杏香問說。
由於工程浩大,而欲期速成,因而將在英宗幽居的「南內」中,撤一座翔鳳殿的木石,移建為「大法堂」。落成以後,正好山西巡撫朱鑑入覲,他懂風水,說隆福寺的方位不吉,須當避忌;避免之法有三,一是正門不開;二是拆除寺門、上標「第一叢林」字樣的牌坊;三是禁鐘鼓聲。但終於還是發生了「奪門之變」,英宗復辟、景帝不壽。太監為景帝祈福而建的隆福寺,風水真個不佳。
「我知道。你甭管了。」
「大家都說明太祖刻薄,看起來對功臣還是忠厚的。」
馬夫人聽得很仔細;等曹雪芹講完,嘴唇微動,大家都看出她是有話要說,便以眼色相戒,靜聽究竟。
曹雪芹不甚以為然,但母親的話不能不聽,答一聲:「是。」打消了關照何謹的念頭。
德振說一句,曹頫駁一句;曹雪芹冷眼旁觀,看出來德振言外有未盡之意,曹頫卻未能體會,忍不住插嘴說道:「四叔,你聽聽德大爺的;也許有那個都老爺年過不去了。」
曹頫會意了,「喔,喔,德大哥,」他改容相謝,「你必是得到甚麼風聲了,說出來咱們商量。」
老何的醫道真不錯,一服「歸脾湯」,藥到病除。年底下全家皆忙,反倒是他蕭閒無事,整天只是逗著兒子玩。
「認識而已。」
曹頫微微一笑,隨手將畫一捲;順口又問:「還有甚麼別致一點的東西?」
一進堂屋,中間方桌上已將消夜的酒食都几上供著的一大枝綠萼梅,催得盛放,香氣極濃。
「先唸八言的。」
巡城御史乏了、餓了,便得找人家休息;這也方便得很,半夜裏還在作買賣的吃食店很多。潔身自好,吃完了,照數付帳,不然抬腿就走,也沒有誰敢去跟他算帳;但如為這種人品的「都老爺」,光是「吃白食」還有些不屑於此,此輩最喜歡歇足的地方是「樂戶」。這些地方是姦宄出沒之地,巡城御史照例可以盤查;「樂戶」如果開罪了「都老爺」,真能將熱被窩中的狎客,一個一個叫起來查問。
「是啊!」杏香問道:「你怎麼這麼晚才來提熱水?」
曹雪芹還想構思把下聯改妥當,但新油漆的氣味極重,而且遍地刨花木屑,尚未收拾,除了這座橋樓以外,連個坐處都沒有,只好回家再作商量。
接下來便談往事了。馬夫人提到當年「康熙爺」南巡的種種故事,杏香從未聽過,竟出神了。
「黃巢偏要借他的人頭?」杏香插嘴問說。
「拿紅紙在開單子,不知寫甚麼?」
「這應該拿宋之問的畫鶴詩來解釋:『騫飛竟不去,當是戀恩波。』」
「秋月看家吧!」曹雪芹馬上就說。
一片磁之後是一片鐵,其形如瓦,是明朝的「鐵券」。明太祖朱元璋,自命如漢高祖劉邦,因而天下既定,大封功臣之時,便仿漢高剖符作誓的制度,頒賜鐵券,不過漢朝的鐵券,是用朱漆,亦即所謂丹書:「使黃河如帶,泰山若礪,國以永存,爰存苗裔。」而明朝的鐵券是鑿鐵填金,正面是「制詞」,背後刻上受賜者的爵位姓名,本身及子孫免死次數,除謀反大逆以外,任何死罪,皆獲赦免。
幸好後面題著一首詩:「妙繪難從東武尋,流傳摹本重兼金;誰知藝事存規諫,下降仙卿記姓林。」曹頫知道此幅就是。
「有件事你辦好了?」杏香問說:「四老爺託付你的事。」
「我也要問你,怎麼不睡?」
「也不能全怪他。」
「這主意好!順便去買點兒花。」
「我想帶雪芹到和親王新府去看看。」
「這有個緣故,咱們進去說。」
「咱們滿洲的都老爺,誰沒有得了好處?工程總算很不錯。就因為款子撥得快,撥得多,黃三才能實心實力,不肯偷工減料。」
「怎麼啦?」秋月笑道:「忽然這麼客氣起來了?」
「多謝、多謝。」秋月感傷地笑著,「誰想得到,都五十了。」
「太太看!」
「好!好!你多辛苦吧!」
「不、不!千萬別鬧。」秋月又說:「倒是太太,明年五十九;做十不如做九,得好好兒熱鬧、熱鬧。」
「走吧!」秋月終於完工了;擱筆說道:「咱們家沒有甚麼官場應酬,明天小年夜清閒無事,去看看錦兒奶奶去。」
又有「慈幼局」。貧家子女太多,無法養活,可以寫明生年月日及時辰,抱送到慈幼局,專門雇有奶媽撫養這些棄兒;沒有子女的,亦可到慈幼局去收養。這就是後世育嬰堂的由來。
「他來幹甚麼?」
「不!」曹雪芹說:「黃巢殺人八百萬,不過對朋友倒還講交情,他跟那和尚說:開刀的時刻快到了,你躲開吧!這一下,那和尚也害怕了;方寸大亂之下,不知躲到甚麼地方好?最後看見菜園裏有株大樹,樹身中間枯了一個大洞;心想這倒是個絕妙的藏身之處。那知黃巢找不到人,拿那株枯樹開刀,一刀下去,把那和尚砍死了。」
兩人都是行裝,前面一個戴亮藍頂子,腦後拖著一條花翎;後面一個卻戴著紅頂子,這是御前侍衛德保與刑部侍郎勒爾森,品級是勒和_圖_書爾森高,但德保以御前侍衛奉旨監刑,算是「欽差」,而勒爾森雖亦奉旨,卻以本身職責便有監刑一項,所以跟隨在「欽差」之後。
但曹頫卻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秋月發覺了,乘馬夫人談得告一段落時,便即提醒:「四老爺只怕有事?」
這時便有許多顧客到門外去看熱鬧;有的就爬上櫃臺,從高大的石庫墻門望出去,視線頗為醒豁。夥計因為曹雪芹是熟人,特意端了一張「瞭高」用的梯椅放在門邊。曹雪芹安坐在上,居高臨下,十字路口那三、五丈方圓的一片刑場,看得非常清楚。
「最快也得正月初十。」
「有一年半的工夫,儘來得及。再說,需要用功那兒都可以,不一定在家。」
原來曹頫所得意的是,除了字以人重,是一代孤忠文天祥的真跡以外,亦因為後有明朝宣德、弘治兩朝,好些名臣的題跋;這方匾的來歷,源遠流長,據說蘇州的小兒科陳家,自宋及明,累世儒醫,到元朝有個叫陳本道的,是兒科名家孟景陽的贅婿,陳家之專精「小兒醫」,自此而始。
「當然有。從揚州開始就歸我了。」曹頫一個一個數:「揚州、鎮江、南京;往回走是無錫、蘇州、嘉興、杭州,還有海寧。」
「說實在的,我的工人可以不過年,反正大魚大肉,犒勞加豐,他們不能不賣我的老面子。可就是一樣麻煩,四老爺看,」黃三伸直手臂,轉著身子,環指四週,「到處都是刨花兒、碎木頭,掃齊了得運走;大正月裏,照媽媽兒經,條帚簸箕都不准動的,那有一車子、一車子往外運東西的,王爺的新府,不要圖個吉利嗎?總得破了五才能弄乾淨。」
「剛才我翻了一翻皇曆,才知道子時一刻立春,這會兒就算己巳年了。你倒想想,不是你的整生嗎?」
但只一瞥之間,曹雪芹就看不到張廣泗的臉了,因為這家相傳「西鶴年堂」四字為嚴嵩所書的明朝老店,在菜市口北面;囚車駛到十字路口正中停了下來,張廣泗面南而跪,曹雪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還要怪誰呢?」
「不過,」秋月心細,想到了一件事,「四老爺收了甚麼好東西,都要找老何去品評;他要說破了,豈不掃了四老爺的興?」
果然,點燃了香燭,那些人自兩旁擁向正中,下跪磕頭,號啕大哭,然後有個後生從蘆席上捧起一大鍾酒,走到張廣泗面前,復又跪下,將酒鍾送到他唇邊,但見張廣泗仰起脖子,杯底慢慢朝天,是把那鍾酒都喝乾了。
這「廳兒」中必有一個官,或者是兵馬司副指揮,或者是步軍統領衙門的把總,皆稱之為「廳兒上的老爺」;這些老爺每夜要「查街」捉賊,查街的威風還很不小,前面兩盞風燈帶路,後面四名荷戈跨刀的兵丁,「老爺」便走在中間,再後面又是兵丁四名,兩個抗著「鈎竿子」,兩個敲鑼擊梆。
「你去問問你的工人去。」德振深致不滿:「老于這個碎嘴子,能說的說,說不得的也說。真是可恨。」
秋月跟馬夫人住一個院落,由於馬夫人睡得早,晚上出入怕驚擾了她,所以秋月在她的後院另外開了一道便門;進門由後房到前房,臨窗伏案的秋月,聽見背後的聲音,轉身過來說道:「你坐一下,我還有兩行字,再問你兩句話就完事了。」
「怎麼?四老爺要放出去了?」
「應酬賭?」杏香說道:「這個名目我還是頭一回聽見。」
曹家的規矩,遇到年節,晚輩有孝敬;長輩有賞賜。曹雪芹沒有甚麼入息,孝敬只是自己寫的字、畫的扇子之類的「秀才人情」。曹頫、曹震則每送必是一兩百銀子,這年是例外,曹震送了五百銀子,曹頫更是逾千。銀錢多寡還在其次,意味著曹家大大地興旺了,這才是值得告慰於白髮滿頭的馬夫人的事。
「那裏看得出來?看上去不過比我大個七、八歲。」
「不是。」曹頫答說:「要出一趟差,大概二月裏動身,端午才能回來。」
原來這個卷子是兩張畫接起來的,後面一幅湖石水草,石上小鳥,湖中殘荷敗葉,初秋蕭瑟之氣,浮現紙上。再看題字,前面一幅楷書「宣德二年五月御筆賜趙王」,上蓋「皇寶尊親之寶」朱文大璽,後面一幅只書「御筆」二字,上有一方「安喜宮寶」的朱文方璽。
「年就別過了。」曹頫打斷他的話說:「趕一趕工,我另外有賞。」
明宣宗與宋徽宗都擅丹青,但君臨天下則賢愚不同,所以沈掌櫃才有「畫以人重」的說法。
說到這樣的話,第一個感動的是杏香,紅著眼跟曹雪芹說:「你可千萬記著秋姑的話。」
「恩波的典很多,慎郡王自己會解釋。」
「對!我也是這個主意。不過,」曹頫望著樓下說:「等我先交代工頭幾句話。」
「我想,」曹雪芹又說:「『延爽』二字,仍舊可用。西面是『延爽』,東面就叫『迎紫』,製兩方匾掛起來也很好。」
「我明白。」曹雪芹笑道:「娘這『富麗堂皇』四個字,我斗膽改兩個字:『典雅堂皇』。」
「震二爺也有責任。此外——」曹雪芹不想多談。
「找到了。」
「我來告訴他——」
為何要曹雪芹去看?一個啞謎未破,一個疑團又生;秋月知道「四老爺」說話,有時道三不著兩,「跑野馬」扯得很遠,便提醒他說:「四老爺,你說你江南的差使吧!」
「怎麼?」曹雪芹停筆,抬眼問道:「勸他甚麼?」
沈掌櫃默不作聲,知道曹頫已看出來,此卷不真;打開另一卷說:「這卷《清明上河圖》,四老爺看看,怎麼樣?」言語神色中帶著試試人眼光的味道。
「那麼像——,像張制臺呢?」
「都沒有。」
「幹嗎,站在風頭裏?」杏香又問:「你寫好了沒有?」
「有、有。」沈掌櫃答說:「有一幅明宣宗的手卷。」
曹雪芹好勝,凝神沉思了一會說:「這一聯如何?『會文人若在天坐;懷古情隨流水生。』」
巡城御史不必下車,在車子裏答一聲:「免!」接著便問:「今兒個安靖不安靖;有沒有人喝醉了酒胡鬧?」
「咄!」秋月輕喝:「過年了,你可得懂點兒忌諱。」
「喔,」曹頫想了一下說:「在『公帳』裏面支五百兩銀子,犒賞工人。這筆款子,記在我的名下。」
這一下連杏香都明白了:秋月肖龍,生在康熙三十九年庚辰,到己巳年是五十歲。
於是先到和親王府辦事,然後由南剪子巷穿出去不遠,便到了隆福寺。寺建於明朝景泰年間,名為「朝廷香火院」,號稱「第一叢林」。
「開卷有益,不管看甚麼書,都是有用的。」曹雪芹說:「你別跟我說話了,等我趕緊把四老爺的東西弄完了,替我弄點酒來喝著再聊。」
西鶴年堂的顧客與夥計,把視線都投了過來,臉上皆是狐疑之色;似乎每一個人都在心裏問:要殺的是這個人的甚麼人?
「這話說來就長了。」一個急,一個偏偏緩緩道來;曹頫看著曹雪芹說:「和親王府快完工了,回頭你去看看。」
曹雪芹便又唸:「人品若山極崇峻,情懷與水同清幽。」
《禊帖》便是王羲之的蘭亭序。曹雪芹臨窗靜坐,先將蘭亭默誦了一遍,約有一頓飯的工夫,可以交卷了。
「喳。」答了這一聲,這一夜便可安睡到天亮了。
沈掌櫃知道他所說的好東西,不是指宋元精槧,而是附帶所賣的骨董字畫,便一疊連聲地說:「有、有。」
說著,都站起身來,由雙玉拿風燈照著,走的是捷徑——由馬夫人所住的北堂,到曹雪芹與杏香雙棲的夢陶軒,穿過桃花塢那個山洞,遠比繞行曲折長廊來得近。
看他那嘻皮笑臉的樣子,秋月便正一正臉色說道:「你說要替我作生日,有這份閒心思,不如擺在書本上面。你能按時寫功課回來,我就覺得我這五十歲算是不白活了。」
「喔!」老何望聞問切一步一步來;細細切完了脈說:「血不歸脾,不要緊。杏姨,有人參沒有?」
「就不過年也來不及。請四老爺趕緊跟王爺去回,無https://www.hetubook•com•com論如何得改期。」
「臭都老爺」姓崔,正紅旗漢軍,是北城的巡城御史,專好弄權使威,吹毛求疵,不近人情,只有白花花的銀子才能封他的嘴,因而用他的姓諧音,得了個「臭都老爺」的外號。
接著轉往「天繪閣」,看招牌便知以出售字畫為主;曹頫在這裏出手更豪,滿載而歸以外,還為曹雪芹買了好些珍奇的「小玩意」。
「可是,你得趁早用功啊!跟著四老爺遊山玩水,不耽誤了功課?」
曹雪芹來過兩回,知道飯是開在雜亂無章的工寮中,這種朔風凜冽的天氣,坐在四面通風的工寮中,吃那冷飯冷菜,實在受罪,所以不等曹頫有所表示,先就辭謝。
「也不見得好。」曹頫說道:「且留著再斟酌。」
宋朝張擇端畫的《清明上河圖》長卷,摹本最多,一路上形形色|色的人物,各本詳略不同,曹頫只知道其中有一處正上演雜劇,劇中的丑角是諷刺宋徽宗的佞臣,一個叫林靈素的佞臣。但畫中人物眾多,每個人長不及寸,要去細細分辨,實在很費工夫。
「看下去就知道了。」
五天之前是十二月十八,曹雪芹到琉璃廠去買了紙筆,又到菜市口的西鶴年堂,為馬夫人去配一服膏滋藥,正跟夥計在議論方子時,只聽得人潮洶湧,往外一看,宛平縣的差役,正在攆開十字路口的攤販。
「噢!」杏香略停一下說:「你問問秋姑,要不要吃點兒甚麼?我一塊兒替她預備。」
「秋姑還沒有睡——」
「這兩天沒有我的事,看書,看晚一點兒也不要緊。」
黃三也頗為生氣:「這老小子!」他也罵于三:「我非好好兒說他一頓不可。」說著,便往外走。
「是了。」王四姑說道:「砂鍋裏燉好一塊火腿,應該還是熱的。」
一看看到午夜時分,杏香已睡過一覺,特地又披衣起身,到書房裏來探望;曹雪芹便問:「你怎麼不睡?」
「四叔,」他說:「咱們回頭到隆福寺的『三堂一閣』去看看,不必出宣武門了。」
到了隆福寺街,先找個小館子吃飯;然後到寺左右的「唐花局」去看花,唐花以非時為貴,曹雪芹愛好天然,對人工培育,多少是矯揉造作的唐花,不甚在意。曹頫卻好此道,挑了好多種,派車伕先送了回去。
「原是說笑話,認真就沒有意思了。」秋月又找了一個話題,「四老爺得了甚麼得意的東西?」
「是了。『東武』指張擇端,他是東武人。」他問:「你這個卷子開價多少?」
馬夫人不懂字畫,不過這段故事卻是極好的閒談,很容易地明白了以後,自然而然會有一問:「那末,你又是從那裏看出來的呢?」
「哼!」德振冷笑說道:「光是這麼著,當然沒有甚麼;可就是你那個副手老于嘴太快了。」
「黃三,飯不在你這兒吃了。」曹頫也說:「有件很要緊的事,得告訴你,王爺定在年初七請客,你得把未了的工程都趕完,收拾乾淨。」
「慢走!」德振喊住他:「你這會兒跟他去吵也沒用,只會生是非,反正工也快完了,你乾脆就叫他別來了。」
「名之為『延爽樓』,如何?」
黃三訝然地問:「德老爺,有這種事嗎?」
「是!是!」黃三說道:「我這會就去料理!」
話一出口,曹雪芹便拉一拉她的衣服;因此曹頫未曾回答,杏香也就會意而不問了。
「行。」秋月毫不遲疑地答應;緊接著便談她的心事,「芹二爺,你剛才說開了年要跟四老爺到南邊,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你不是答應了震二爺,明年要進考場的嗎?」
秋月聽得這話,連連假咳,示意曹雪芹不宜公然談論皇帝「殺大臣立威」之事,怕下人們聽了,到處傳說,惹出是非來,是場大禍。
「是。」秋月接口,「太太的病,從沒有在春天發過。」
王府的正屋有一定的規制,格局方正,呆板無比;只有在所用的材料上來分好壞。但花園爭奇鬪妍就大不相同。
「開國功臣。」曹雪芹答說:「像徐達、胡大海不必說,封公、侯、伯的也有。」
「真的,秋姑,該你上坐。」杏香推著她說:「咱們倒商量、商量,明年怎麼給你做整生日。」
「只要王爺不挑眼兒就行了。」
曹雪芹隨著曹頫,遍歷全園,最後登上一座仿照蘇州拙政園中見山樓而建的橋樓——橋上建樓,形如水榭,西南至東北,一共五間,開窗遠眺,西山歷歷在目,這是異於其他名園的一處主要構築,曹頫關照好好題個名稱。
「你集字好了。」
不過,曹頫為人卻很厚道,回到專供他辦事而臨時搭成的小木屋中,關照「請德老爺來」——工部營繕司派到工地來的三個筆帖式之一,名叫德振,專司工款出納,在三筆帖式居首。
杏香二十八,說大七、八歲,便是三十五、六。這自然是有意奉承的話,但說秋月已經五十歲了,卻真的不能教人相信。
「此計大妙。」曹雪芹說:「你索性寫幾句脈案在上頭,太太問起來,更容易搪塞。」
都料理妥當了,方始告辭。等上了車,曹雪芹說:「四叔,家裏亂糟糟的,你喝酒也不安心,不如出城吃個小館兒,回頭沒有事逛一逛廠。」
德振的話,當然是好意,不過,他亦微有不滿要提醒曹頫,「四爺,向來工程沒有驗收以前,工款最多發七成,你老格外寬厚,黃三的工款支到九成五了。」他略略放低了聲音說:「只怕會有『都老爺』說閒話了。」
乾隆八年秋天,曹雪芹為要娶石小姐買的這所噶禮的舊居;秋月計算了一下,確是已有五年,「不過,馬上快六年了。」她說:「五年多的工夫,像地面上這麼乾燥的,怕只有兩三回。」
接著叫夥計,先取幾幅字畫來看,一個是王維的《江山雪霽》絹本平卷,曹頫略略看了一下,便即笑道:「董香光說這個卷子,可稱『海內墨皇』。我還沒有那麼大的福,供奉『墨皇』。」
「四叔,你還是請到我那裏去喝酒;等我把稿子都弄出來,你好帶了走。」
「不是去看潮。」曹頫答說:「南巡總得有個冠冕堂皇的題目,總不能說是陪太后去大逛一趟;所以說是巡視海塘。不過,這回駐蹕最久的地方,是在杭州。聽說還要到紹興。」
鐵獅子胡同在東城,由安定門大街往南走;曹雪芹心想,這樣一周折,再去逛琉璃廠,繞的路太遠,花的工夫也太大,不如去逛隆福寺。
「啊,不好!」曹雪芹失聲驚呼。
「現磨吧!」杏香將火盆移近來,烘一烘手,一面磨墨,一面說道:「你們家在南京的事,我不大清楚。聽太太的口氣,彷彿當時是四老爺耽誤了公事,以至於遭禍?」
不過,他自己卻未忘了這件事;從馬夫人那裏退出來,特地去找何謹;因為何謹所說的那部書得要找一找,此時特地去討回音。
曹雪芹楞了一下,不過馬上想到了,「三年兩考,明年己巳,正好輪空。」他說:「要後年庚午,才有秋闈。」
「合在一起辦,也未嘗不可。」杏香說道:「反正咱們自己知道就是了。」
「不行!」送灶那天的半夜裏又是如此,被鬧醒了的杏香說:「明兒得找老何給你開一服安神的藥,快過年了,你這樣子會讓老太太擔心。」
一個念頭尚未轉完,答案已經有了,只見那劊子手起左手在張廣泗肩頭一拍;張廣泗似乎受了驚,上半身往上一挺,脖子自然伸直了,那劊子手是預備好了的,彎起的右臂往胸前一帶,刀鋒切入張廣泗脖子後面的關節,然後輕輕一拖,腦袋便往前垂落,但並未身首異處,喉管斷了,喉頭那部分卻連皮搭肉,吊住了腦袋——這是張家事先花了錢的;劊子手的好處也就在這裏,出一趟「紅差」照例領四兩銀子,三四個月不出差是常事,但只要遇到「伺候」有錢的死囚,看身家弄個幾百銀子是很容易的事,因為腦袋一切下來,皮肉向外翻轉,很難再縫得上去,必得斷而不斷,有一部分連著,才易於措手。當然,這也是憑本事掙錢,和*圖*書手法不到家,多使了一點勁,人頭落地,那就不但一文落不到,而且還得挨中間人的罵。
「杏姨,」雙玉側身讓路,笑嘻嘻地說道:「是替芹二爺預備消夜來了?」
「別鬧了!」
「多謝,不必。」
「回頭再說。先看看你母親去。」
「到時候再說吧!」秋月很坦率地說:「我不大喜歡談這件事。」
「怎麼不見荷雀?」旁觀的曹雪芹發問。
原來桃花塢上便是假山,地震震開了一條裂痕,經常有水滴滲出來,所以地上總是潮溼的;杏香覺得雙玉說的話雖不中聽,但實在是好話。
「每一樣都得意。最得意的是,文天祥寫的一個匾,叫做『慈幼堂』,後面有明朝弘治年間好些大臣的題跋,不過我看這幅字半真半假,不太靠得住。」
但兼收並蓄,則可為收藏家增重。曹頫本藏得有宋徽宗畫的鷹跟「瘦金體」的書法立軸,不過沈掌櫃取來的那四幅畫,其中兩幅可稱精品,一併議價,共是一千銀子,最後兩幅畫等於贈品。
「太泛了。」
「這要集句才好,得回去翻翻書。」
「咱們還是商量怎麼給太太做生日,倒是正經。」
這回曹頫倒是很痛快,簡捷了當地答說:「去勘察行宮。」
「他外家是海寧陳家,所以好跟南士交遊。幾時我帶你去見見他。」
「廳兒上的老爺」查街,只是巡行,也不必開口;巡城御史查夜就不同了,隨處可以駐留,也隨處可以查問,查「廳兒」,查「堆子」都要問話。
「來,來!」杏香舉杯說道:「添福添壽。」
何謹的醫道跟賞鑒骨董字畫的眼光,是大家都信得過的,所以馬夫人點點頭說:「那就是了。世界上原有些愛招搖、愛標榜的人,得了這麼兩個字,又正合他小兒科的身分,就拿來作為他家的堂名,也是有的。」
「啊!」曹雪芹這才想起,急忙掩卷,取筆舖紙,要將白天在和親王新府中擬的匾額、對聯寫下來;打開墨盒一看,已經凍住了。
「畫以人重。」沈掌櫃答說:「我有四幅宋徽宗的,三百銀子一幅,聽憑四老爺挑;四幅全走,一個整數。」
「不!『歸脾湯』一共十味藥,人參只要二錢就夠了。」
問答完了,德保、勒爾森往前走了數步,轉過身來,在張廣泗身後,面向東南,這才是監刑。劊子手便從張廣泗身後閃了出來,先向監斬官行禮,只見德保開口說了話,不知交代甚麼?然後,劊子手走到張廣泗面前,屈膝打個扦,也說了句話——這句話曹雪芹知道,凡是命官處斬,劊子手一定先說一聲:「請大人升天!」有的人只聽得這一句話,三魂六魄就出竅了。
「好吧!」曹頫無奈,只好點頭!
張廣泗犯的只是老師糜餉、貽誤軍機,不是謀反大逆的罪,如有鐵券,即不致於死。大家都憧她的意思,但卻沒有人接口。
「不必服藥,再過兩三天,把那一片血光忘掉了就好了。」
「怎麼?」曹雪芹問:「怎麼不說下去?」
「有,有。」曹雪芹問道:「四叔有甚麼事?」
玉河水由德勝門入城,匯成三個大湖泊,稱為「外三海」,又稱「海子」,最北面的稱為「積水潭」,經過德勝橋,在德勝門之東,外三海中最大的「後海」,自東北至西南,水流漸狹,通過銀錠橋折而往南,偏東擴張,便是「前海」,又稱「什剎海」。後海與前海接壤之處,恰在鼓樓西面,這一帶在明朝稱為「西涯」,為李東陽故居所在之地。和親王新府,便在「西涯」之東。
查街的規矩是在轄區內的大街小巷兜個「喜神方」,每逢轉彎之處,最前面抗風燈的兵丁便會高聲喊道:「老爺往西查了下去囉!」這是給「樑上君子」報信,以便趨避。轄區內有那幾個慣竊,「廳兒上的老爺」胸中雪亮;尋常人家失竊報案,以「姑妄聽之」應付,倘或是有來頭的人家,原物很快地可以追回。慣竊亦是盜亦有道:第一、不動「大墻門」,免得替「老爺」找麻煩;第二、贓物到手,須等三天,不來追贓,方可送到專收贓貨的「鬼市」中去。
「有南京沒有?」馬夫人問。
「我想送他二十兩銀子。」德振又說:「臭都老爺是茅廁裏的石子兒,又臭又硬,還不能就這麼拿給他;得我去一趟,備四色水禮以外,裝著給他家孩子壓歲錢,留下一個紅包。」
「是。」曹雪芹唸道:「幽氣若蘭,虛懷當竹;閒情在水,靜氣同山。」
杏香性子比較急,插嘴問道:「說了半天,四老爺倒是甚麼差使啊?」
「老何!」曹雪芹說:「要是一服湯頭,讓太太知道了,可不大好。」
「好!小心當差。」
「能藏一個人的大樹,一刀能砍得透嗎?我不信。」
這一段雜錄,是記宋朝京畿各郡的善政,有「激賞庫」,內貯現銀,遇到棘手的盜案,地方官開「激賞庫」,懸賞招募勇士捕盜,所以盜案破得很快。
「我不是天天在看書嗎?」
「我看『堂』字的筆跡不大相同;而且隱約看得出在『慈幼』後面接了一段紙。回來跟老何一談,他說不錯,他看過一部書,可以作證據。」
「江南。」
「五年。」杏香立刻糾正。
杏香點點頭不作聲,坐在書桌側面,探頭望過去,才看出秋月是在開一張供馬夫人拜年用的單子。
然後入寺逕投「三堂一閣」。寶書堂的沈掌櫃,跟曹家叔姪都很熟,聽得小徒弟來報,親自趕出來,在路上將他們叔姪攔了下來,請到客座去款待。
「廳兒上的老爺」查街,當然不會晚上到和親王新府來,但官拜巡城御史的「臭都老爺」,卻常到這裏來,一坐好半天。曹頫聽得這話,不免詫異。
「如果沿運河一路勘察過去,那快得一年的工夫,所以決定分頭派人。」曹頫欣然說道:「派給我的是幾個好地方。」
「就因為地上乾了,我才走這條路的。」雙玉接口說道:「天旱、風又大,火燭要小心;不然可不得了。」
「快支淨了。」德振答說:「還剩下一個尾數,三千多兩銀子。」
「當然。引玉河水入園,必得奏准。想多引玉河水,把閘口加大,更非奉特旨不可。」
這話別有涵蓄,曹雪芹與杏香對看了一眼,都不作聲。
「也行。」曹頫又出題目了,「還得來副對子。」
張廣泗卻身子不動,似乎神色如常。劊子手起身走到他身後,將左手抱著的刀,交到右手,反握刀把,刀口向外,刀背貼臂,手向內一彎,刀尖長出肘彎,曹雪芹心想:這該如何「砍」法?
「好!」曹頫連連點頭,唸了兩句唐詩:「『束帛仍賜衣,恩波漲滄流。』」
「德大哥,」曹頫很客氣地問:「黃三的工料款支了多少了?」
「我在想,明兒要去看一看錦兒姊。」
「秋月,今天該你上坐。」
杏香不懂這句話,悄悄問道:「甚麼叫『借人頭開刀』?」
深更半夜,「廳兒上的老爺」跟「堆兒」上的兵丁不能坐等「都老爺」來查,便有個偷懶的法子,入睡以前,把頂緯帽門楣上掛了下來;再取一件破青布袍,仿照估衣舖的辦法,用根竹竿橫穿雙袖,掛在緯帽下面,遠看既像有人站在門口;又像有人上吊。巡城御史的騾馬轆轆而來,「老爺」或「堆兒兵」便從被窩裏伸出頭來,隔窗大聲報名:「卑職王得勝伺候都老爺。」
「那好啊!」馬夫人笑道:「這趟差使,一定又得了多少首好詩。」
他與果親王允禮同為勤妃陳氏所出,與曹頫也很熟,知道和親王邀他遊園,是要請他題名製聯,這彷彿有「面試」的意味在內,當著眾多賓客,如果不能即時「交卷」,未免與面子有關。偏偏慎郡王作詩,才氣雖高,卻屬於「島寒郊瘦」的苦吟一路,少的是捷才;可也不便先去逛一逛,有了宿構比較容易應付,因此,他將曹頫找了去,除了細問新園景致以外,又交下一樁差使,希望先虛擬幾個匾額聯對,供他參考。
「是了。和*圖*書我馬上來給杏姨回話。」
京師的水源,在西郊玉泉山,曲折東南流,稱為「玉河」,又稱「御河」,從元朝以來便歸皇家嚴格控制,怕拿玉河的水弄髒了,據說連在河中洗手都是禁止的。
「還不就是『臭都老爺』——」
「這不必了,就算『公帳』好了。」
「那大概是應酬賭吧?」
曹雪芹頗為掃興,也深深失悔,不該無端觸動秋月的愁緒。其實只要多想一想,就不難瞭解她的心境,雖說她的品格朗如秋月,凡是曹家的親友,只要知道她的,沒有一個不敬重的;可是大好青春,等閒虛度,如今美人遲暮,白髮已生,猶是丫角終老的青衣身分,五十歲有何可慶可祝之事?
「太太生日在九月裏,那時候我一定已經回來了。」曹雪芹說:「先談你的生日。」
聽得這話,曹雪芹立即面有喜色;馬夫人自覺朝不保暮,不願愛子遠行,但看到曹雪芹的臉色,毫不遲疑地答說:「行!怎麼不行?」
秋月恰也是同樣的想法。但接下來,兩個人所轉的念頭,就大不相同了,曹雪芹心想,秋月不願意人家知道她五十歲了,也許還有得諧花燭的願望;這個願望實在也不是奢望,他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自己是五、六十歲的達官,悼亡以後續絃,一定希望娶她這樣的人作繼室。過去也曾為她作過這樣的打算,但都為她拒絕了;也許現在的想法,已經不同,只是說不出口而已。如果真是這樣,不妨暗中替她物色,到時候強納她進花轎好了。
「對了。她那兒應酬多,我打算跟秋姑去看看,能不能替替她的手。」杏香又說:「如果你也要去,我跟秋姑就得留一個人看家。」
「當然。」曹頫點點頭,「春暖花開的時候,我想舊疾也不會後發。」
集句為聯,早就有的;集字為聯是近來的風氣。當然是照唐玄宗出古人真蹟,命集賢院集字為文的例子,須專集碑帖;曹雪芹想一想說:「我集禊帖吧。」
「不佳,不佳。」曹頫兀自搖頭:「『幽、閒』兩字都不妥。這裏沒有竹,山又太遠,完全不切。看七言那一聯怎麼樣?」
使得曹雪芹受驚的是,張廣泗的腦袋往胸前垂落的同時,血往上漂,激射如箭,那一片血光深印在他腦中,很難抹得掉;以致得了這麼一個略如怔忡的毛病。
他這一番說詞,畫蛇添足,反倒壞事,曹頫立即收回承諾,「既然你這麼說,那就初七交屋好了。」他說:「人家定了初七請客;如今請客雖不能不延期,初七到底把屋子接過來了,在我也算有個交代。」
「血不歸脾則妄行,所以治婦人經期不準,也可以用『歸脾湯』,就算杏姨服的好了。」
這感慨就更明顯了。曹雪芹覺得不能再不搭腔,便即說道:「這也怨他運氣太壞,正趕上『借人頭開刀』。」
這是年常例規的差使,只要拿舊單子出來,改正謄清便可;只是這年比較吃力,因為至親世交,禮不可失的人家,變遷的情形,倍於往年,調出京的,要看他家還有甚麼人在京?調進京的,更得細查老親在不在,有幾個孩子?去拜年時,一一都要照顧到。秋月要問杏香的話,就是她怕自己記不周全,找杏香核對一下,比較妥當。
「是啊!」馬夫人也說:「我也覺得四老爺彷彿越來越後生了。精神好,凡事有勁,自然就會走運。」
「不錯,就在這四個字上下工夫。」曹頫又問:「你見過慎郡王沒有?」
臘月廿八那天一早,門上來報「四老爺來了。」迎出去一看,曹頫神態安閒,彷彿有了甚麼很得意的事。
「好處是不少,不過擔的心事也不輕。」曹雪芹說:「宦海風波,常不可測。過了年我倒要勸勸他,他那樣子拚命摟錢,遲早會出事。」
所謂「公帳」是照例所提的,最少二成的回扣,清繕司及工部沾得上邊的官吏,皆能分潤,但曹頫所提的是大份;犒賞記在他名下,意思是由他一個人負擔,將來俵分時如數照扣。
快走完夾弄,轉個彎便入廚房時,只見前面閃出來一盞風燈,兩下走近了一看,才看出是秋月的小丫頭雙玉,右手持燈,左手提著一銅銚子的熱水。
「大概是吧。」
「你自己呢!」杏香說道:「過了年該用用功了吧?你答應過人家的。」
在秋月的想法是,耽誤青春只為受老太太的託付:「無論如何要照應芹官。」而所謂「照應」,決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縱不說功成名就、耀祖榮宗,至少也得在正途上討個出身——包衣人家只有兩條路,不做官就是做奴才,眼前雖是「閒散白身」,但保不定那一天會派上一個卑賤的職司,那時再想上進,為時已晚。
「怎麼著,他是年過不去了?」
「自然是刑部有差使。」夥計也詫異,「都快過年了,怎麼還殺人?」
「這又是甚麼講究?」
曹頫很喜歡這個手卷,問價也是五百銀子;不由得皺眉說道:「明畫要這個價錢,元畫、宋畫該怎麼說?」
「芹二爺跟他是熟人?」有個夥計問。
曹雪芹警覺自己失態,不免有些發窘,定定神,索性大大方方地說:「只怕是川陝總督張廣泗要處決了。」
照會典規定,巡城御史的職掌是「綏靖地方,釐剔姦弊」,因此,下設五城兵馬司指揮、副指揮、吏目各一人;另有步軍統領衙門派來的把總及兵丁,亦歸巡城御史管轄,人數甚多,遍布城根及通衢。
「不行!」曹頫答說:「我得先到鐵獅子胡同通知人家;我只跟和親王的長史說一聲就走。」
「斷乎不可。」秋月搖著手,很堅決地,「不像話。再說——」
「再說——,」秋月終於說出口了,「我也不願意讓人家知道我是個老婆子了。」
曹頫終於揭開了疑團,原來和親王弘晝,已定在「人日」——正月初七那天,大宴賓客,暢遊新園,亭臺樓閣,畫橋曲沼,都待貴賓賜嘉名,題楹聯,其中主客是和親王的叔父慎郡王允禧,他是聖祖的第二十一子,別號紫瓊道人,又號春浮居士,性喜翰墨,已有兩部詩集刻出來了,一部是早年所著,題名《花間堂詩鈔》;一部在去年才問世,名為《紫瓊巖詩鈔》。
曹雪芹不知道秋月已跟她約好,第二天要去看錦兒;茫然地問道:「你們剛才在談她?」
「這樣說起來,他應該生在明朝。」
「有事嗎?」馬夫人問。
「是差遣到那兒?」
「太太說四老爺玩物喪志;其實,你倒是該勸勸震二爺。」
「今年是冬旱。」秋月指著地面說:「住了四年——」
這就是曹頫這天邀他姪子去看和親王新府的原因,為的是為他「捉刀」,也是為慎郡王「捉刀」。講明了緣故,不但曹雪芹自己有些得意,大家也為他高興;都覺得這是很有面子的事。
「四叔,真是闊了。」曹雪芹向他母親說:「今天在隆福寺,花了八千三百銀子。給我的小玩意,也值一千多;他說:今年不另外給我壓歲錢了。」
「是我。」杏香說道:「你不必起來!我替芹二爺找點現成的吃的,馬上就走。」
「歇歇腿,喝喝茶。」黃三答說:「這一陣子趕夜作,總有消夜;都老爺來了,少不得打壺酒,熟食擔子上切點羊頭肉甚麼的,請請他。花不了幾個錢,得個照應也不壞。」
「不說『流傳摹本重兼金』嗎?只有四老爺識貨,貨賣識家,我不敢多要,五百銀子。」
朱邸大宅的花園,不是在後,就是在西;因為東為上首,為建家廟祠堂之地,昭敬肅穆,既不宜游觀,更不宜住眷屬。和親王新府的花園,占地甚廣,包括北、西兩面,有一道迴溪,縈繞樓閣——京城的名園,不光是有錢就能修建的,因為園中池沼,須有活水,而這一脈有源頭的活水,是「無價之寶」,不是花錢買得到的。
兩個人各有心事,臉上便都是心不在焉的神氣,杏香不免納悶,忍不住問曹雪芹:「你在想甚麼?」
「是。」曹雪芹說:「等交了差再說。四叔,咱們這會兒就走吧。」
「是的。」
但巡城御史可成勢家豪奴的剋星;亦可變為本城百姓的禍和_圖_書害,仗勢欺人之事,時常發生。因為巡城御史管的事很多,白天巡街還好,晚上查夜,便每每形成騷擾。
在城根上,每若干步便有一座小平房,一明兩暗,共是三間,名為「堆子」,駐衛的兵丁,俗稱「堆兒兵」。到得大街上熱鬧之處,「堆子」加大,稱為「廳兒」,屋子雖仍是一明兩暗的平房,但兩進連在一起,中間打通便是「廳」,照樣也有衙門的氣派,門外左右「肅靜」、「迴避」的虎頭牌各一;入門高掛五、六尺長皮製的淨鞭兩條;門後懸著梆子銅鑼,為小兵巡更之用。虎頭牌兩邊,另外豎著數枝高過屋頂,上裝鐵鈎的竹竿,有那小毛賊上了屋頂,只拿這名為「鈎竿子」的竹竿鈎住了衣服,就很難得脫了。
話雖如此,她還是在上面坐了下來;曹雪芹替她和杏香斟滿了玫瑰花冰糖泡的甜酒,自己用南酒相陪。
「好!」
原來京師的地方官,與他處不同,王公大臣無數,每家的下人少則七、八,多則上百,倚仗主人的勢力,強橫霸道,不是大興、宛平兩縣官所能籠罩得住的,因此在順治二年,仿前明御史不時巡皇城之例,特設東南西北中各一人,俗稱巡城御史,定期一年輪派。御史有專摺奏事之權,如有豪家縱容或包庇惡奴,那怕是親王大學士,亦可指名參奏,而且逢參必准。因此遇到爭道相持不下,以致塞車時,只要聽得「刷,刷,刷」,清脆嘹亮的「淨鞭」抽地的聲音,知道「都老爺」來了,無不各尋去路,避之唯恐不及。一百年來,巡城御史摧折豪強的佳話,不知凡幾。
看看墨夠了,杏香喚起一個小丫頭來,到廚下去收拾酒肴,預備曹雪芹消夜。
就這樣談著走著,已經出了山洞,從月洞門中望夢陶軒,只見燈火通明,曹雪芹冒著風在廊上等候。
「這部書專記宋末元初名臣高士的遺聞軼事。芹官,你看這一段。」
原來和親王府的工程已近尾聲,本主去看過幾次,深為滿意,當時便跟曹頫表示,乾隆十六年聖母皇太后六旬萬壽,皇帝奉侍南巡,已經定議。江南各處的行宮,皆須重修,他決定保舉曹頫充任這個差使。
黃三自悔駟不及舌,既然「破了五才能弄乾淨」,初七當然可以交屋。只好苦笑著答應下來。
「真的,過年了,凡事容易疏忽,明天我倒得跟大家提一提,火燭要小心;尤其是廚房裏。」
「這,鐵券,那些人才能得這個鐵券?」
工頭叫黃三,就在樓下待命,由小廝喚了上來,他先開口問道:「四老爺、芹二爺,飯已經備好了,是不是現在就開?」
兩人到了張廣泗面前,是斜站在他西南面,面向東北,正對乾清宮那個方向。曹雪芹看到他們跟張廣泗曾作交談,猜想是問他有何遺言?問得少,答得多,想來不是訴說冤屈,而是臨刑以前,還有一番君恩未報的話,託監刑官代奏。
「你今兒有工夫沒有?」他一開口就這樣問。
「都幾天了?」杏香數著:「十九、二十、廿一、廿二、今兒廿三,五天工夫——」
「這是內務府才有的花樣。」曹雪芹說:「公然送錢,跡近行賄,所以賭錢故意輸給人家,這就叫應酬賭。」
杏香拿起曹雪芹剛放下的書,看一看書名說:「看這種閒書,有甚麼用處?」
「好了。」曹雪芹對秋月說:「聽說你要來,特為叫他們把燈都點起來,在這裏等你。」
抽開屈戍,進了廚房,先把油燈點了起來;食櫥裏大碗大缽預備下的年菜很多;杏香正指揮著丫頭在調理時,雙玉去而復回,帶來秋月的一句話:「待會請杏姨去坐一坐;有點事要問杏姨。」
曹雪芹倒想到了,「四叔,」他說:「到時候看,如果我娘沒有甚麼,我才能放心跟了四叔去!」
「我集了兩聯,一聯八言,一聯七言。」
「『慈幼』二字真,那『堂』字,是後來別人加上去的。」
這時刑部的司官,率領差役上來干涉了;須臾之間,移去祭品與蘆席,與祭的人亦驅回人叢之中。紮束得乾淨俐落的劊子手,亦已抱著行刑的鬼頭刀,徐步而上。最後是等監斬官一到,便是張廣泗伏法之時。
曹雪芹也收歛笑容,慢吞吞地說:「好吧!到時候我自己立個功課單子就是了。」
接過來一看,這部書名為《遂昌雜錄》,作者署名「遂昌山樵」。曹雪芹知道這個人,名叫鄭元祐,生在元朝;不過《遂昌雜錄》這部書卻沒有看過。
「那末,」曹頫問道:「甚麼時候可以趕出來呢?」
不久,車走雷聲,直駛菜市口南端的半截胡同,那裏有個敞篷,向來是監斬官休息之處。接著,刑部司官騎馬率領一批差役,押著露頂的囚車到了,車中兩名差役夾護張廣泗,他穿一件黑布棉袍,雙手反剪,背後插著斬標。頭上當然沒有帽子,花白頭髮在凜冽的西風中,往上亂飄著。他的臉也往上揚著,神色自不免悲憤,但曾綰五省兵符的氣概猶在。
「那,就紀恩好了,叫做『恩波樓』。」
照何謹的推斷,陳彥斌是將文天祥所題的「慈幼局」,割去「局」字,添上一個「堂」字。曹雪芹亦以此說為然;將《遂昌雜錄》這部書借了回去看。
「王府有王府的規制,」馬夫人告誡愛子:「雖說不能俗氣,可也得富麗堂皇,你別胡言亂道,帶出不妥當的字眼來。」
入清以來,隆福寺與護國寺並稱東西兩大廟市,隆福寺是逢九、逢十開市,但其中有四家書店,則終年常開,這四家書店是:「三槐堂、向立堂、寶書堂、天繪閣」,即所謂「三堂一閣」。曹雪芹一年總要來個幾趟。
「這是幹嗎?」
於是到了馬夫人那裏,在堂屋中落坐,全家包括秋月在內都來見禮問訊,「太太你看,」秋月笑指著曹頫說:「四老爺的氣色真好,印堂多亮!又要走運了。」
「兩件事合在一起辦,如何?」曹雪芹問。
陳彥斌的兒子叫陳仲和,陳仲和的兒子叫陳公尚,父子二人相繼於宣德、弘治年間被徵入京,成為御醫;陳公尚手段更為高妙,因而被擢升為太醫院院判。名公鉅卿的幼子愛孫得病,都請陳公尚來看,往往藥到病除;為了報答起見,應陳公尚之請,為「慈幼堂」作題跋時,即令看出「堂」字是後加的,亦不好意思說破。
「找到了沒有?」
「好!拿來看看。」
廚房旁邊有間下房,是廚娘王四姑的住處;聽見腳步聲在內問道:「是杏姨不是?」
等他一走,德振低聲說道:「老崔可沒有安著好心。我看,還得敷衍敷衍。」
就這時人叢中閃出來幾個人,踉踉蹌蹌地奔到張廣泗兩旁跪下,一個個涕泗橫流,且哭且訴,只以隔得遠,聽不清是何言語?但張廣泗面前的情形卻一看即知——已有人在他面前舖下一張蘆席,陳設酒菜香燭,是要生祭張廣泗。
「這又是甚麼道理?」
這個手卷是紙本,高約九寸,長約六尺,題名《松雲荷雀圖卷》。湖石平坡,蒼松之下,紫芝萱草,遠處青山掩映於白雲之間,多用花青赭色,但著色很淡更顯得氣韻幽遠秀潤。
曹頫還在沉吟,曹雪芹便說:「真來不及可也是沒法子的事。」
「沒有。」曹雪芹又說:「不過我聽人談過,慎郡王學鄭板橋的字,可以亂真。身在朱邸而有江湖之思,想來是容易相處的。」
曹雪芹左右回顧,但見樓臺照影,波平如鏡,在他所到過的京師名園中,像這樣大的池子,實在少見。念頭轉到這裏,想起他母親的話,立即問道:「四叔,閘口加大,是不是亦要奉旨?」
監斬官便在半截胡同口的敞篷之中,刑部司官將他們去請了來。
「別把我扯進去。」
「怎麼叫半真半假?」這回是馬夫人開口發問。
「好!」曹雪芹向秋月答了個表示會意的眼色,趁機會把話題移了開去,「我講個運氣不好,在劫難逃的故事給你聽。唐朝黃巢起兵造反,開刀得要殺個人,那時他住在寺廟裏,大小和尚聽說黃巢要開刀,嚇得都逃了,只有一個和尚不逃,因為他跟黃巢最好,不信黃巢會不顧交情,拿他開刀——」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