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錦兒不作回答;然後大聲說道:「我告訴你吧,我根本就不相信繡春會跟他在一起?」
「這件事急不得。」錦兒一面想,一面說:「第一,總先要問問秋月本人的意思——」
「抄家以前。」錦兒答說:「是我們二爺跟二奶奶感情最壞的時候。」
「喔,」翠寶突然插|進來說:「還有一層要斟酌,聽她的口氣,如果沒有這回事,她做一桌菜請請仲四,也無所謂;正在談親事,初四請客她就不便插手了。」
「是啊。」杏香又說:「晚上咱們好好聊一聊。」
「用得著這麼急嗎?」
「他是肖豬的,康熙四十六年人,我算算。」仲四扳著手指還沒有算出來,曹雪芹開口了。
「是,不過,初七總來不及,別的日子也不太好,那就十六吧!」
「說實話,我心裏只有兩件事放不下,一件就是繡春,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做月子請她來幫忙,那裏又會著了我們那位下流二爺的道兒?倘非如此,以後的一切就都不會有了。」
曹頫不明白,何以有唐毓東——唐岱在,就不能批評董其昌,但唐岱心裏有數,他的老師是王時敏的孫子王原祁,而董其昌又是王時敏的老師,以此淵源,為了敬重唐岱,就不便批評董其昌了。
「不成敬意;太太還特為提到,才真是客氣。」
「你是事隔多年,可以丟開了;我呢?」秋月坦率地說:「在我還是新聞,我能說不想就不想嗎?你今晚上又害我了。」
「這麼說,確是另有道理在內?」
「就是他。」
請到堂屋,曹雪芹隔著門簾說一聲:「娘!仲四哥來拜年。」
「喔,」曹頫問道:「是通聲,還是雪芹?」
馬夫人略想一想說:「暫且不提的好。一提,季姨娘當新聞到處去說;萬一好事多磨,弄得滿城風雨,沒法兒收場了。」
「啊!」曹震被提醒了;世家大族有重大的家務,需要徵詢親戚的意見,可以不問「舅老爺」,卻必須問一問「姑老爺」或者「姑太太」,因為「妻黨」是「私親」,而且「姑老爺」是公親,平郡王太福晉既是「姑太太」,又是馬夫人的大姑子,更何況又是那樣尊貴的身分,於理當然要徵得她的同意。
照曹雪芹的見解,既「關山門」,再無弟子,則代師收徒,有違「過方」的師傅的本意,甚至根本為本人生前所不識,但漕幫中並不以「靈前孝祖」為非。以彼例此,秋月為曹老太太在世之日最信任的人,馬夫人此舉,必能得在天之靈的首肯,有何不可?
「是了。」錦兒欣然領命,出屋關照小丫頭,「你去看看,杏姨跟秋姑娘在那兒?我在杏姨那兒等她們。」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錦兒又說:「其實要論到上花轎,誰不是心裏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
於是兩車四載,一起到了曹震家。瑚玐跟他是舊識,宜麟亦曾在應酬場中見過;仲四跟他們雖是初見,但都是豪爽的性情,而且亦都健談,所以很快地又說又笑,偌大廳堂一點不顯得空闊冷落。
「你想不到吧?」
這又是一句難答的話;他亦仍舊只好向曹震求援。
「這——,」秋月愕然,「這話從何而來?」
錦兒楞住了,「我倒沒有想到!」她恍然大悟,「原來她是使詐!我還真當是有人在說閒話,不住追問:是誰說的?是誰說的?她笑笑回我一句:我不能賣原告;而且我也不忍賣原告。」
「不必!」錦兒是想到馬夫人跟曹震有事要談——多半是談秋月,不宜有孩子吵擾,因而決定:「我回去把震二爺換了來。」
轉念到此,心裏不知是喜是悲,是興奮還是恐懼?不知不覺地,幽幽地嘆口氣。
所謂「談得來」,其實只是「聽得懂」而已。「旗下大爺」對與人同樂,或者能夠炫耀競爭、即時可以判別高下的消遣,大多熱衷;但個人怡情養性、不求人知、要論修養的藝文,則是淺薄的居多,唐岱跟那班人無可與言,因此遇到一個「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假充內行,而又確有真知灼見,能夠「聽得懂」他的微言奧旨的曹雪芹,自然就「談得來」了。
這天曹頫請客是臨時起意,原來有個「內廷供奉」唐岱,在修建和親王府時,幫了曹頫許多忙;如今大功即將告成,曹頫在年前就曾致意,打算請他吃飯,要他定日子。唐岱接受了他的好意,但日子卻無法預定,因為新春多暇,皇帝隨時會召見,只有看機會,抽得出空就來。這天上午,抱了一張琴,翩然而至,來擾曹頫,特別聲明:「自己弟兄,有甚麼,吃甚麼,千萬不必預備。」
曹雪芹不喜董其昌的筆墨,但卻不便率直批評,吞吞吐吐地說:「我不大懂。」
「改天,改天再喝,日子長著吶。」
「原來你今晚上打算住我們那兒是嗎?」錦兒看杏香在收拾衣包,這樣問說。
原來這唐岱是鑲黃旗的包衣佐領,字毓東,號靜巖,又號默莊,山水畫得極好。康熙年間談到海內畫家,必推太原王家,王時敏、王原祈祖孫,先後享盛名數十年,王原祁兩榜出身,先當知縣,考績優異,「行取」為給事中,復轉翰林,充任內廷書畫譜館總裁,唐岱執贄稱弟子,經王原祁的薰陶,藝事益進,聖祖有一次召入內廷論畫,大為讚賞,特賜一個榮銜,叫做「畫狀元」。
「芹二爺是把希望擱在杭州。大概不會到金山寺找老和尚。」
相互拜了年,仲四要見馬夫人賀歲;在往年,總是由曹雪芹代為辭謝,而這年不同,曹雪芹起身說道:「我來領路。」
曹雪芹答應著,陪錦兒到了夢陶軒,她將前一天晚上跟曹震商量下來的意見,細細說了一遍;曹雪芹亦深以為是,站起身來說道:「走,咱們上太太屋子裏聊去。」
「仲四哥,請啊!」曹雪芹說了這一句,又向迎出來的一個丫頭說道:「你去跟太太回,仲四掌櫃來了。」
「說實話,要預備也無從預備起,只有開一罈藏之已久的佳釀,聊表敬意。」曹頫知道唐岱不喜俗客,因而問說:「看邀那幾位作陪。」
馬夫人沉吟了好一會說:「我想,這件事得按規矩來,我得當著老何他們,傳老太太的遺命;而且馬上要改稱呼,這得好好兒琢磨、琢磨。這樣吧,你不妨先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秋月驀地裏省悟,目瞪口呆地望著錦兒,背上卻驚出一身冷汗。
「問過了。」
這就等於證實了秋月心目中的人,「果然是她,果然是她!」她不斷在心中自語,當然也想起了李鼎那一次來的情形。
「丫頭來告訴說,你的那兩個客人,嗓門兒真大,一笑老遠就聽到了。」錦兒說道:「你去替你震二哥,陪他們聊聊,把他跟仲四調出來,好讓他們談這件事。」
終於說下去了,「也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這話怎麼說呢?」仲四自問自答:「有兩家姑娘,人材都過得去,年紀也相當,大家都說好;可是我覺得不合適。」
「你的意思怎麼樣呢?」
「你記得不,有一回李表少爺到咱們家來,住了好幾天。」
「好,你就打發人去通知吧。」
「想不想到如意館來?」
「咱們走。」秋月若無其事地說:「把發好的海貨,先給翠姨送了去。」
曹震一楞,「你是說四老爺?」他問。
那就省事了。錦兒一搖三擺地去到夢陶軒;由於神情穩重,步伐特慢,揚臉顧盼,舉止之間,神氣活現,杏香不免有些詫異。
掏了半天掏出來一個小小的水粉扁瓶,形狀似鼻煙壺;中間透出來的是淡玫瑰色,十分可愛。馬夫人與曹雪芹都識得此是何物,但都不言,靜聽仲四說些www•hetubook•com•com甚麼。
「嗯。」馬夫人微笑著點點頭,等丫頭一進來,她先開口:「我知道了,仲四掌櫃來了;說我有請。」
「多謝仲四掌櫃又送東西,你真是太客氣了。」
「這倒不怕。等接下來談她的親事,人家自然明白,何以要這樣子匆促?」
「想跟你談談正經,偏偏你談著談著就不說正經話了。」
「那裏的話?雪芹的畫,很有靈氣。」
「你笑甚麼?」
「倒沒有續絃的打算?」
曹雪芹的書房是個「禁地」,平時都是他自己收拾,只有掃地抹桌時,才喚丫頭進去,但地雖每天必掃,桌子卻不常抹,因為書桌上亂攤著翻開的書;畫桌上有未完的畫稿,都是不准人動的——此時就有一幅尚待補景的《歲朝清供圖》;壁上懸著一張小條幅,畫的是有人正在攀折紅豆,上面還題著一首詩:「幽人渺渺雨絲絲,淒絕金焦遠眺時,折得虞山紅豆子,不知何處寄相思?」
有了這樣的表示,秋月就肯說了,但仍怕當面鑼、對面鼓地談,不免難堪,便起身說道:「咱們還是睡下來再談。」
「怎麼?你願意去幫忙?」
「我也是這麼說,太太不肯——」
「可是——」
「是、是。」曹雪芹深以為然;後又問了一句:「四叔如果問:是不是要請請客,跟大家見個禮;日子在那一天?我該怎麼說。」
「太福晉那裏,我原也想到的,應該跟她說一聲;說是老太太的意思也很好,不過,既然老太太有這話,何以早不告訴她?她嘴裏不說,心裏這麼在想,無緣無故拴上個疙瘩,可不大好。」
「兩個兒子總算孝順;媳婦也賢慧,都在幫著找。」
「一點都不錯,日子長著吶!」杏香作了個詭秘而頑皮的笑容。
「是的。」
這就連曹頫都奇怪了,「雪芹,」他問:「莫非你當我買了假的董香光?」
「也不是對我。」
所指的位子在西面,迎著晨曦,可以讓間壁屋子裏的杏香——也可能有秋月,將仲四看得很清楚。
「怎麼抬舉法?」錦兒問說,「是認她作乾閨女?」
「那末,」曹雪芹又問:「她的親事呢?」
「你的話簡直不通。」曹雪芹說:「鼻煙本來就是西洋來的,那裏又有甚麼洋鼻煙?」接著又提警告:「這玩意衝得很,你可輕輕兒聞。」
「別說傻話!做詩都是這樣,要說花錢買的,有多俗氣?」
正迎了出來的秋月,聽得這話便在房門口站住,「不是指著杏香,不就是指著我來的嗎?」她心裏在想,深深吸了口氣,警告自己:「要沉著。」
「我有鼻煙。」
「怎麼,不許他官運亨通?」
「是昨晚上太太跟震二爺商量定規的;太太要替老太太認你作孫女兒。」錦兒又說:「我的意思是先定名分,後提親事;這一來,仲四來求的是曹家的老小姐,你占身分,他占面子,這才是真正的良緣巧配。」
由此可見,錦兒對繡春的情分,絲毫不減;秋月點點頭說:「好!明兒你自己跟他說。」
「他都當了巡撫了!」錦兒有些悵然若失的神氣。
秋月想了一下,驀然意會,不由得又臉紅了。
「既然如此,可又怎麼能讓秋月姓曹?」
秋月再一次估量繡春的性情,照她孤高自賞、嫉惡如仇,以及寧折不彎的一面來看,應該是看不起李鼎的;可是世間事那裏有個一定不移的圖譜擺在那裏?就像自己,無端老樹著花,又豈是幾天以前想得到的?
「太太說她比秋月大不了幾歲,認作母女,看著也不像樣;而且那一來又多了許多禮數跟拘束。」
聽得這話,錦兒將手巾一丟,往臥室中走,「來!」她說:「到裏頭來說。」
翻開皇曆,一連串的好日子;錦兒只好先讓馬夫人挑,「到十一,都是好日子;再下來便是十六。」她細看了一下說:「十一也不見得太好,最好是初七那一天。」
曹震笑了,卻不說話,只捧著一杯熱茶,不住噓氣,吹開浮面的茶葉;而笑容始終不斷,還透著有些詭秘。
「我還問你吶!你又是替誰嘆氣。」
「怪不得這麼早。」馬夫人問曹雪芹,「請客改了地方,你跟仲四掌櫃提了沒有。」
「是。」曹雪芹答應著退了出去。
「倒像、倒像——,」杏香有那麼一種感覺,一時說不上來;但最後終於抓住了:「派頭兒倒像個欽差大臣。」
馬夫人同意了,卻又加了一句:「這件事,可得你來提調。」
「喔,太太是跟震二爺有話說?」
「姑娘,姑娘!」仲四亂搖雙手,大聲喝阻:「千萬不能這個樣!你磕下,我也磕下。」
「那位方老爺,就是從前王府裏的方師爺?」
「怕跟我談?」錦兒有些困惑,「為甚麼?」
這話就不對了,豈有懂畫的人,不懂董其昌之理;在唐岱追問之下,曹雪芹答一句:「我不敢說。」
「謝謝太太的金口。」提到這個次子,仲四亦不免得意,「像我們吃這碗飯的,出一個武官,也真算是靠祖宗積德。」
「不敢當,不敢當!」仲四打躬作揖地回禮;然後伸手往直貢呢「臥龍袋」的夾袋中去掏。
「她怎麼知道的呢?是你告訴她的。」
「今天是從通州來?」
於是錦兒跟著杏香到了夢陶軒,進門聽得鐘打九點,才知道自己也睡得失𥇰了,為了要給馬夫人去問安,催著要來洗臉水,匆匆漱洗,請杏香幫著她梳頭,正要出門時,秋月來了。
原來初四請客,本歸秋月主持,如今換了地方,由杏香幫著翠姨去辦,便得將預備好的東西交代清楚。趁這套車的工夫,到夢陶軒暫息,順便再想一想還有甚麼遺漏的事沒有?
「她,」錦兒往裏面指了一下,「大概又是到天亮才睡著,讓她好好兒睡一覺吧!我到你那裏洗臉抹頭去。」
「你為誰嘆氣?」
「『五更雞』裏頭,燉的是甚麼?」
「是,是。」曹雪芹答說:「我遲早會來。」這也是一句敷衍的話,跟唐岱學畫,他很樂意;說到如意館去當差,他絕不考慮。
「那是年前的話,如今可是放下了。」
「我看,」錦兒建議:「暫且不提?」
「看第二句,自然是指繡春。」錦兒又問:「虞山是甚麼地方?」
「雪芹,你看董香光的這個手卷如何?」
「你們兩位是怎麼來的?」曹雪芹問:「是坐車,還是騎馬?」
兩人同時在卸妝,秋月將梳妝臺讓了給錦兒,她自己另取一具鏡箱在臨窗的方桌上使用,這時由鏡子中看著錦兒說道:「我倒要問你件事,不知道你會不會說實話?」
錦兒扯開肩上披的圍肩,一面摺疊,一面站起身來,詫異地問道:「你怎麼不卸妝?」原來兩人坐的位置不同,秋月可以從鏡子裏看到錦兒,錦兒卻必須起身才能看到她。
錦兒醒來不知是甚麼時候,只聽風聲虎虎,彷彿也有人聲,隔著帳子往外望去,窗帘縫隙中透出白光,大概不早了。定定神想一想夜來的光景,記得朦朧中曾發覺秋月起來過,大概又是大半夜失眠。此時聽她鼻息微微,睡得正酣,便不忍驚醒她,很小心地跨過她的身子,悄悄穿上衣服,由後房開出門去,恰好遇見杏香。
「乾爹這麼說,我恭敬不如從命了。」說著只屈膝請了個安。
聽得這一聲,杏香寬心大放,從從容容地掀簾而出,叫一聲:「乾爹。」作個要跪下磕頭的樣子。
「誰問的?」
錦兒正要答話,丫頭來報,車已套好;秋月便提起衣包向杏香說道:「走!送你上車。」
「我還能說甚麼?」秋月答說和圖書:「熬了一輩子,總算也不白活了。」
「好了,咱們揭過這一篇兒去:你說,還有件甚麼心事放不下?」
等錦兒大搖大擺地進了屋子,她迎面說道:「你先喝喝茶,有話慢慢兒說;等我先打發杏姨上你家。」
「為甚麼呢?」性急的錦兒搶著問。
「第一,人總要穩重,這——,」仲四很吃力地說:「我這鏢局子,說句自己不覺得寒蠢的話,藏龍臥虎,甚麼樣兒的人物都有,非穩重壓不住。」
「還用她說嗎?」錦兒答說:「照她的那個脾氣,想都想得到的。」
秋月微感詫異,「我跟芹二爺是琢磨了好大的工夫,才得來的一個結論。」她說:「你一句話就把我們的結論推翻了,總得有個說法吧?」
一個一個數過來,獨獨沒有秋月,這自然是假定她已出閣成了仲四奶奶的緣故。秋月便不作聲,以沉默作為抗議。
「康熙四十六年丁亥,」他是向他母親說:「比王爺大一歲。」
「我也知道是激將法;只要她忍心這麼說,我明知是計,也不能不中她的圈套。不然,她還真以為我插了一腿呢!」
「咸安宮的兩個老侍衛。」曹雪芹答說:「都很隨和,也很健談。」
「喔,」馬夫人也不自覺地舒了口氣,「為甚麼呢?」
曹震與翠寶直到晚上才回來。果然,如錦兒所預料的,當翠寶跟秋月在商量初四請客該如何預備時,馬夫人便找了曹震去談秋月的婚事。
「咱們是再坐一會,」曹雪芹徵詢客人的意見,「還是就走?」
「這,你不必打聽吧!」
「一廂情願不是我一個;你別——」錦兒已經有把握了,覺得不必再爭;爭了反倒顯得霸道,因而改口說道:「咱們聊些別的,卸完了妝睡吧!」
「不是。這個手卷是真跡。」
「雪芹呢?」
「豈止不壞,實在是好得很。」
這一來,逼到唐岱說了實話,「學畫是件神而明之的事,朝夕相處,看我如何布局,如何用筆、用墨,才有進境。」他說:「我在宮裏,雪芹在家,徒有其名,彼此不好。」
「怎麼?」錦兒詫異地,「你還有話要說?」
「一點不錯。」馬夫人含笑表示同意,「第二呢?」
「是這麼猜的。」
由於有這句敷衍的話,把原來變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氣氛扭了過來,一頓午飯吃到未末申初,方始盡歡而散。
「看來你一點兒都不知道。六年前——」
如意館在「東六宮」的啟祥宮之南,本名只是裝裱、雕琢等業工匠集中之處,自從像唐岱這樣身分的人進了如意館,地位方始不同。
「你談的那件事,我到現在都覺得不可思議;將來不知道有多少人,拿這件事當作笑話在傳。我一想到這一層,脊樑上就會冒冷汗。」
「這說得也不錯,」馬夫人明白了,「這兩件事要擱在一起來談。」
仲四遲疑不語,杏香那顆心就快頂到喉頭了,簡直恨不得奔出來說一句:乾爹,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幹嗎吞吞吐吐?
「我怎麼能不問。這是一件大事,太太也未見得能作主;能找出一個例子來,事情就好辨得多。」
「不會的。」錦兒答說:「老太太雖有這意思,也要看辰光,如今是要出嫁了,才抬舉她的身分,如果沒有這樁親事,亦不必多此一舉。」
話越說越深了,「對誰呢?」她問:「對你?」
「可惜仲四奶奶見不到了。不過話說回來,走在老爺前面,都算是有福氣的人。」
這幅畫將兩人的視線都吸引住了,「你說這幽人是誰?」秋月問說。
「請客見禮,當然要的,日子還沒有定。」馬夫人又說:「該怎麼辦最合適,你倒不妨問問你四叔。」
「飯局還早,我先跟你聊一會兒。」
「見了。」曹雪芹說:「正就是為此要來告訴你。」
由書房談到堂屋,入席後仍在談畫,由「四王」到吳歷、惲格、清初「六大家」都談到了。
「有過這樣的事?我們二爺怎麼不告訴我?」錦兒又說:「我看靠不住;我們那位二爺耍這些鬼花樣,最拿手。」
世宗即位,對於先帝所稱賞,而跟他又沒有甚麼利害衝突的人,無不格外優遇。唐岱因此而成為如意館供奉。他除畫以外,復喜鼓琴,當今皇帝居藩時,常常找他去談藝聽琴。今年已經七十開外,但精神矍爍,喜歡跟年紀輕的人在一起盤桓,曹雪芹是他認為「談得來」的一個忘年交。
「原以為年紀大,是要拿秋月別的好處來彌補,多少要讓仲四委屈一點兒,不想他的想法不同。」
「那當然,反正初四他要來——」
「你身子倒還硬朗?」
「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馬夫人又說:「秋月還不知道這回事,你看甚麼時候告訴她?」
「是不是有一個,」馬夫人問曹雪芹,「是武官?」
「甚麼叫『過方』?」
「第三,得跟太太去回,應該先認了秋月,再談親事;這樣子秋月才占身分,仲四也有面子。」
「應該白了,是不是?」
「不是對繡春。」
「睡吧!」錦兒起身說道:「今兒咱們兩個被筒睡,省得吵了你。」
曹雪芹最怕人問到這上頭,遲疑之際,曹震代為作答:「他如今是白身,有時在御書處臨時有差使。」
「好吧,咱們再把話說回來,你不相信繡春跟李表少爺在一起,是因為——?」
「我來過兩回了,看屋子裏沒有聲音,不敢驚動,特為到後面來看看。」
這要談到漕幫,秋月還不十分明白,其中的關係說不清楚;就能說得清楚,也不宜跟錦兒去談,因而支吾著說:「這也是胡猜的。不過,到杭州去找方老爺,倒比找金山寺的老和尚靠得住些?」
「常熟。」秋月答說:「他在金山碰了個大釘子,一個人去逛蘇州;經過常熟,想起錢牧齋的『紅豆山莊』,順便去逛一逛,那裏有株紅豆樹,多年未結實,這年居然結了,花了四兩銀子買了一粒。」
「浙江巡撫啊!如今挺紅的封疆大吏。」
「當然。」錦兒答說:「繡春根本就看不起他。」
「白倒不至於,不過還這麼亮,倒是少見。」錦兒說道:「姊姊,你就別作難我們了吧!」
在曹雪芹聽來,這是「其詞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便笑笑不作聲。
接下來商量行禮的日子。在這上頭,兩人卻有歧見,馬夫人主張事不宜遲,早早辦了,接下來好提親事;錦兒是替秋月著想,希望辦得很風光,這就得從從容容地部署。不過,馬夫人是率直地表示她的意見;錦兒是在肚子裏作工夫。
錦兒停了一會,方始自語似地說:「我真有點兒擔心,凡事太順利了也不好。」
「這話倒也是。」
「是啊!」錦兒在外面應聲而答,接著向曹雪芹看了一眼,管自己入內。
「不瞞太太說,倒是有這麼個打算;內裏沒有一個人,實在也不方便,親戚朋友也都這麼勸我——」
「怎麼說是『折得』呢?」
於是第二天一早,錦兒便去看馬夫人;進門遇見曹雪芹衣冠楚楚地正要出門,一問才知道是曹頫請客,特地打發人來,邀他去作陪。
卸了妝,兩人對坐吃蓮子粥,然後漱口喝茶,兩人始終沒有多說甚麼,直到小丫頭收拾了桌子,關上房門,錦兒低沉地開了口。
「他在浙江幹甚麼?」
「初七怕來不及。光是開請客的單子,就得一兩天;送到人家手裏,日子已經到了。」錦兒又說:「不管那一種喜事,總得一兩個月以前就定日子;太匆促了,人家會奇怪,惹出無謂的猜測,就不好了。」
「他本來就不願意走這條路,是我游說了多少https://m.hetubook.com.com遍,才說動了的。這一下,玩兒完,心就冷了。」
「你兩個兒子呢?」馬夫人打斷他的話問;在她認為這是最要緊的一件,成年而又能自立的兒子,如果不贊成老子續絃,誰要去當他們的後娘,那日子不會好過。
「不瞞你老說,六十多歲還續絃,跟四十上下的娶二房不同;我有兩條宗旨,不知道太太看怎麼樣?」
「那還罷了。」錦兒想了一下說:「雪芹如果要找方老爺問繡春的下落,也不必等到了杭州,現在就可以寫信去問。」
「不必!我自己帶去好了。」杏香知道她是故意避開;心領神會地一面說,一面往外走。
「說實話,是我心急。」錦兒又說:「不過,像這樣正經的大事,也還是沒有喝酒以前談的好。」
杏香尚未答話,只聽馬夫人在裏屋問丫頭:「是不是錦兒奶奶來了?」
「好!」
「雪芹不是這樣的人,他的支吾,一定另有道理;你倒沒有私底下問問他?」
「那一來,相思也寄不成了。」錦兒慨嘆著:「雪芹也真是——,」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不斷搖頭,是頗不以為然,而又無可奈何的神情。
這當然是有事實根據的,但不知是錦兒自己看出來的呢,還是繡春跟她談過李鼎?
「說吧!」她說:「消息一定不壞。」
「她說了一句甚麼話?」
「怎麼?」錦兒問說:「繡春是在杭州?」
於是曹雪芹亦進入馬夫人的臥室;錦兒問道:「秋月呢?」
「對!這樣子說,比較省事。」
錦兒笑笑不作聲;秋月亦只好嘆口氣,擺出一臉無可奈何的苦惱。
「大概跟杏香到廚房裏去了。」
到得馬夫人那裏,秋月、杏香都在;錦兒先就說道:「你們倆今兒清閒了!明天請客在我們那兒,你們就不必預備了。」
「你的頭髮,居然還是那麼黑。」
第一、第二,條理分明地說清楚了,馬夫人連連點頭,「你們想得很週到。」她看著曹雪芹說:「回頭你順便跟你四叔先說一聲。」
「雪芹,」曹震很巧妙地為他解圍,「你倒不能辜負毓老的盛意,明年鄉試倘或落第,你就拜毓老的門吧!」
「別害臊!」錦兒扳箸她的肩,低聲笑道:「你也得嘗嘗紅羅帳裏的滋味。」
「想起來了沒有?」
「我幾時跟你說假話來著?」
「這樣也好。」曹震看著錦兒說:「你還有第三沒有?」
「我也是這麼說。正想找老何來問,他見的事多,也許能想起來有過這樣子的例子;恰好雪芹回來了,聽說有這麼回事,他說:『禮是人定的,只要合乎情理,沒有甚麼不行;如果老太太在世,一定也贊成這麼辦。而且還有例子可以援引。』太太問他例子在那裏,他支支吾吾地說不上來。」
真是無巧不可言,就這時候錦兒也在嘆息;兩人都是一楞,對望著好一會,是錦兒先開口。
當然,就沒有這個眼色,曹頫也知道多言無益,便即說道:「那就等將來到了如意館再拜門吧。」
「是的。四十三。」
見了面自然是談畫,談畫先要看畫,曹頫將他近幾個月所收的精品,都搬了出來請唐岱賞鑑,每一幅他都有一兩句很中肯的批評,有時也問曹雪芹的意見。
曹雪芹怕她再說下去,會露馬腳,微微咳嗽一聲,接著說道:「仲四哥,到我那兒坐坐吧!」
「怎麼回事?錦兒奶奶!」她笑著問說:「倒像換了個人似地。」
「沒有錯,四十三。」
「你別想那麼多;要想,往好處去想。睡吧,這兩天就數你最累、睡得最少;而且明天起還有得你累的。」說著,錦兒從被窩中伸出手,將秋月的眼皮抹攏,然後一翻身面裏而臥。
好的是仲四心目中的賢內助,正就是秋月那種人。「穩重」固然本來就是她的長處;「年紀大」反成了有利的條件,卻是意料不到的。
「過年大家有事,邀了亦未見得來。我看找令姪來聊聊吧。」
「今兒風大,滿街的土。」瑚玐指著宜麟說:「我先到他家,坐他的車來的。」
「都成人了吧?」
兩人寬衣上床,並頭而臥,秋月睡在外床,回面向裏,背著微弱的光,不讓錦兒看到她臉上的表情。
錦兒想了想,點點頭說:「這一來,秋月便算是太太的姪女兒,禮數上不像母女那麼嚴。法子倒好,不過不知道有這個規矩沒有?我想不起來有那家這麼辦過?」
「那是兩碼事。雪芹講的那個例子,不見得能用得上。他說的是漕幫的『過方』——」
秋月靜靜地傾聽著,嘴角似笑非笑地,兩眼卻滿含著淚水,閃閃生光,每眨一下眼,便擠出來一滴淚珠。錦兒不必問她何以這等模樣,只從腋下抽出一方綠紬手絹塞到她手裏。
錦兒沒有直接答覆她,管自己又說:「如果繡春是跟那個人在一起,就更窩囊了。」
「找著了沒有呢?」
「沒有錯吧?」馬夫人特地又問曹雪芹。
秋月沉吟了一下問道:「李表少爺是不是對繡春有甚麼不規矩的地方?」
「提甚麼?」
這時馬夫人又開口了,「仲四掌櫃府上那兒?」她問:「聽說是山東?」
「既然如此,何不乾脆就說老太太當初有過這樣的打算;反正死無對證,太福晉也就沒話說了。」
「如果說是太太自己收乾女兒,當然能自己作主;替老太太認孫女兒,就不一樣了,至少有一個人該問一問。」
「得了!又說這話了,」錦兒拉著她並坐在一張楊妃榻上說:「你知道不知道,你真的是我的大姑子了。」
「他常常來,今天到、明天走的情形很多,一住好幾天的回數也不少,我不知道你指的是那一回?」
曹雪芹順手抓了一把椒鹽核桃,咬嚼著跟了進去;錦兒在窗前方桌的裏方坐下,等曹雪芹也坐了下來,她不開口,卻先定睛注視著他的臉色。
「你管它呢!那不是內掌櫃的事。」
「這個識見很高!」曹震豎起拇指稱讚,「要這樣子,仲四娶的才是曹家的乾小姐。明兒上午你就去一趟吧!」
「我就是怕你會這樣子,所以剛才不想告訴你。」錦兒歉疚地說:「不過,不說也不行;你看我的那種樣子,不把緣由弄清楚,心裏拴著一個疙瘩,一樣也不好受。是不是?」
「真想不到。」秋月鼓起勇氣問:「到底上手了沒有呢?」
「是——,怎麼猜的呢?」
「嗯。他跟我說了。不過,實在也沒有甚麼道理;說了你也不懂,就別問了。」
「大概是吧!」
「你的宗旨很高明,到底是江湖上有閱歷的人。」馬夫人又問:「你老大多大?」
秋月沒有辦法不想,只有照她的話,往好處去想;一個人想得心猿意馬,臉上一陣陣發燒。
「姑娘,我送你個小玩意。」仲四說道:「這是老大從山西帶回來的,他在太原保過一個法國教士,兩夫婦跟他都很熟,常有西洋來的東西送他。這瓶子裏裝的叫『嗅鹽』,是教士太太送老大媳婦的,善能辟邪醒腦,他特為帶回來孝敬我;我想起你不耐在人多的地方久坐,正用得著這玩意。」
這意思是甚麼?秋月當然明白。她雖依舊默不作答;但錦兒從鏡子裏所看到的她的態度,卻是可以令人安慰的。
「倒巧。」錦兒問道:「你來幹嗎?」
「是。」曹雪芹問:「該怎麼說?是說老太太當初有這意思?」
曹震抓住機會回敬了這一句,接下來解釋:漕幫中人死謂之「過方」;掌門弟子代已「過方」的師傅收徒,亦叫「過方」,又名「靈前孝祖和-圖-書」。掌門弟子在漕幫謂之「頂香火」,大致為初收之徒,稱為「開山門」;而最後所收之徒則為「關山門」,這兩個弟子在同門中具有與眾不同的地位。
秋月實在很累了,但卻不想上床,覺得有些心事放不下,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怔怔地坐在那裏不動。
「是老二。文武雙全,現在是河南駐京的提塘官。」曹雪芹又說:「娘忘記了嗎?仲家老二上回來拜客,娘不是見過?」
於是錦兒將當時李鼎來作客時,與震二奶奶的一段孽緣,都告訴了秋月。他們單獨相處的情形,她並無所悉,但進出是她一個人所接應,談得卻很詳細。秋月想不信曾有這樣的事發生,但辦不到。
「這——,」秋月詫異,「震二爺沒有跟你提過?」
「杏姨回自己屋子裏去了。秋姑娘也在。」
「他亨通不亨通,與我甚麼相干?我是在想,當初去接聖母老太太那件功勞,四老爺跟我們二爺都算得了好處,但也有限,不如那姓方的,扶搖直上。話又說回來,好處雖有限,到底也是好處,只有雪芹毫無影響。」錦兒又說:「放著那麼一條天字第一號的好路子,怎麼不走一走呢?」
「這話是繡春自己跟你說的?」
「已經晚了。」秋月說道:「太太要我來跟你說,把震二爺也請了來,吃了午飯,你們一塊兒回去。」
「我也是這樣在想。不過,上了籠頭的野馬,也還要人看住他才行。」
「你說。」
「好!」錦兒這才向馬夫人說:「昨兒個太太跟二爺談的事,他都告訴我了。我們琢磨了一晚上,有幾件事,想請太太明示。第一——」
話雖如此,曹雪芹仍持保留的態度,很巧妙地撇開董其昌,只談「四王」。不過也有些言不由衷,他最佩服王翬——王石谷,卻盛推王時敏。因為他是唯一奉召的陪客,覺得有責任使得曹頫的唯一的嘉賓感到高興。
「有趣啊!」曹震臉一揚說:「怪不得他管你叫姊姊,你真能把他的五臟六腑看透了。」
「不要緊,不要緊;我由先師指授,上追宋人,原非師承董香光,你儘管談你的看法。」
「就走吧!」瑚玐答說:「令兄人很有趣,談鋒健,懂得也多;多時不見,怪想念的。」
「喔,」錦兒不免歉然,「好吧,」她說:「我決不再跟你開玩笑了,你有正經話,儘管說;反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一大早帶著孩子逛廠去了。」
過了有七八天,曹震抄了一道硃筆上諭來給曹雪芹看,蒼震門的管事太監王泰,因為常帶領尼姑到慈寧宮去化緣,皇帝大怒,將王泰重責四十大板,發往吉林充當苦差。
「那也難怪。」錦兒守著她的諾言,語氣中絲毫不帶戲謔的意味,「你只有想法子不去想它。」
「慢一點,慢一點!」曹震不等她說完,便攔住她問道:「你怎麼說太太未見得能作主?」
這倒是曹雪芹所樂從的事,但唐岱卻連連搖手說道:「人之患在好為人師,不敢,不敢!」
「這一下,你不說我不懂了吧?」錦兒微顯得意地說。
「想起來了。」秋月答說:「那一回,震二奶奶跟李表少爺,有說有笑,格外顯得灑脫,可是——」
「我住在這裏不更方便嗎?」
「自然是太太,總不會我去問她。」曹震說道:「當時我提醒太太,這不是拿鴨子上架的事;太太跟我說,已經問過她本人了,她說聽太太作主。」
「怎麼?」曹頫問道:「毓老哥是覺得此子不堪造就?」
曹震先到,唐岱跟他沒有甚麼話談,只以曹震認識一個琴工,唐岱有兩張琴要修理,託他代約琴工。但曹雪芹一來就不同了。
那知所派的人尚未出門,翠寶已經到了,這便要重新安排;兩個孩子在家,過年不能沒有父母陪著,如果去請曹震,就得把孩子一起帶來。
「這是老天爺保佑。」仲四答說:「留著我一把窮骨頭,還可以賣幾年氣力。」
仲四微感意外,不過馬上就把這一感覺拋開了,跟著進了中門,他將腳步停住,以便曹雪芹先去通報。
「仲四要變咱們曹家的女婿了。」曹震說道:「太太的意思,要抬舉、抬舉秋月。」
但是這時候她連追問一聲的勇氣都沒有,只是怔怔地看著錦兒慢條斯理地卸去釵環,慢條斯理地結好一條辮子,也沒有想到該動手幫一幫忙。
「那好!我問你,剛才我跟芹二爺跟你談繡春,你先挺起勁的,後來態度大變,是甚麼道理?」
「繡春的命苦。不過,」秋月停了又說:「有這麼多人,在十幾年以後,還惦著她,也算不白活了。」
「既然如此,仲四哥你就別騎馬了,跟我一輛車吧!」
其時曹雪芹邀的兩個朋友,恰好連袂而至;曹雪芹便為仲四介紹,一個叫瑚玐,行七,他是太祖第十二子、英親王阿濟格的五世孫;另一個叫宜麟,行三,是瑚玐的表弟,他們都在咸安宮當過侍衛,年紀都長於曹雪芹,但比仲四卻小了許多,因而對他都很客氣。
「這可是你冤枉了震二爺!」秋月說道:「確有這道上諭,芹二爺後來在御書處看新編的《國朝宮史》,裏頭就有。」
「不!昨兒就到京了。」
「太妙了!」錦兒忽然微蹙著眉,是那種愀然不樂的神情。
「換了個人?」錦兒同樣地亦覺不解,「換成甚麼樣兒了?」
「他在路上掉了。」
馬夫人是閒閒提起,在外面的曹雪芹與在裏面的杏香都開始緊張了;原來也在聽壁腳的秋月卻是扭頭就走。杏香想去拉住她,可又怕漏聽了仲四的回答;躊躇了一下,終於還是駐足在原處。
錦兒非常得意,畢竟將曹雪芹逼上了正路;只要他肯上進,必能從科舉中求取功名,這是連馬夫人在內都有信心的。雖然過去也曾有過要好好用功,準備赴考的話,但總讓人覺得他彷彿是在為別人做這件事,本身一點都不熱衷,所以只要大家不提,他也就說過便算做過,而這一回,錦兒的看法是:「這一回像是真的了。」
「嗯。」
「四老爺還在其次,頂要緊的是太福晉。」
「要說拜門,」曹頫接口,「如今就好拜,不必等到明年。」
「好,好!」仲四又問:「不知道是甚麼朋友?」
不過名為「供奉」,究竟與在內廷行走的翰林,在體制上差著一大截,所以曹雪芹從沒有想過到如意館當差。
「這會兒就可以。」
「怎麼啦!」
「你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錦兒笑一笑說:「咱們上雪芹書房裏去談。」
話是向仲四說,眼卻看著曹雪芹,意思是讓他拉住客人,不使下跪;無奈仲四的手腳快,說一句:「理當磕頭。」雙膝便屈了下去。
「睡吧!」錦兒揮一揮手,厭惡地說:「我真不願意談這件事,最好想都別去想它。」
於是丫頭打起門簾,馬夫人剛出房門,便即說道:「仲四掌櫃,你可不能行大禮。」
「我真沒有想到『井弄』中的那道門,有這樣的用處!」秋月回憶江寧故居的房舍路徑,浮起一陣莫可言喻的悵惘。
「正是這話。」唐岱很率直地說:「要跟我學畫,就得到如意館來。」下面一句沒有說出來的話是:否則免談。
「你怎麼不說話?」
「對了,真像洋鼻煙。」說著,杏香接過嗅鹽瓶,順手打開蓋子。
「仲四掌櫃幾位少爺?」
「雪芹,」唐岱突然問道:「你如今在那兒當差?」
「咱們先看看皇曆。」
「太太這樣子稱呼,真把我的草料都給折了。」仲四答說:「我有兩個兒子。」
錦兒大笑,「可不是欽差嗎?」她說:「不過不是指著你來的。」
「到底你還是不懂!」
「你是說——?」
「不m.hetubook.com.com錯。秋月也得留點兒身分。」錦兒沉吟了一下,對翠寶說道:「索性你多辛苦吧,初四那天在咱們家請,不必讓秋月費事了。」
秋月肚子裏雪亮,這是翠寶將她的意思透露了以後才會有的變化;杏香卻不明就裏只問:「翠寶姊一個人忙得過來嗎?」
「莫非是——?」
她實在不忍往下想,卻又不能不想;她向來不喜打聽人家的陰私,卻又渴望著求證——當然,最好能證明不是她心目中所想到的那個人。
「她是不白活,咱們可是牽腸掛肚,為她受罪。我的老天,你就常住通州吧!想見面就見面;千萬別走遠了。」
「那當然。」錦兒答說:「秋月不便插手出主意;杏香還拿不起來,莫非我倒躲懶,讓太太來操心?」
秋月沒有說下去,錦兒卻把她想到的話說了出來:「是因為繡春看不起他。」
「喔,」秋月定一定神答說:「蓮子粥。」
秋月從頭想了一下,又問:「繡春開頭的時候,是怎麼問你的?」
「是。」錦兒又說:「而況老太太雖有這意思,太太跟她去商量,就是敬重她的意思,太福晉心裏不會不高興。」
「第二,年紀寧願大,不能小。」仲四又說:「我們同行,也有五、六十歲娶二房的;年紀比兒子、兒媳婦還輕,看著就不是那回事;處處使喚不動,這當後娘的,就很苦了。我自己不想找麻煩,可也別害人家;為此,我有我自己的宗旨。我也不知道我對不對,反正作事就心安嘛。」
「我也不肯說,到後來她說了一句話,把我逼急了,我才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她。」
「這一層,太太跟我都沒有想到。貿然一辦,太福晉一定會不高興;真虧你提醒。」
「啊,啊,就是他啊!長得好體面,仲四掌櫃你好福氣,過幾年當老封君,該享兒子的福了。」
「乾爹,你留著自己用。你不也有這麼一個毛病嗎?」
「你真是忠厚到家了,還替他分辯!」
「那麼為甚麼不敢說呢?」
「靈氣是先天的;正要後天有良師,才可望有成。」曹頫對這偶爾提到的事,非常熱心,「你老哥成全他吧!」
「她怎麼肯?」曹雪芹答說:「大概她跟杏香一起在裏屋聽壁腳;太太特意讓仲四坐在對光的地方,大概就是為了讓她在裏屋看得清楚。」
「太太說得好。」
「好,好!」仲四起身,恭恭敬敬地向馬夫人告辭。
「託太太的福。」
「她說:『莫非你在中間也插了一腿?』你看看,她有多壞!」
「能做到這一點,我就不必害怕了。」
「有杏香,有太太,還有我。一定看得住他。」
語聲未終,秋月失聲說道:「你好蠢!你這麼回答,不就等於承認有這回事嗎?」
「輕點、輕點。」秋月急忙攔她,「夜靜更深,別把太太吵醒了。」
「董香光承先啟後,開一代畫學,連王煙客都是他的嫡傳弟子;此刻有毓老在,我何敢信口雌黃。」
「這是激將法,你自然會中她的計。」
「這——」
「她說,她聽人說,二奶奶跟李表少爺搭上手了。問我有這回事沒有?我就問她,你是聽誰說的?」
「這都好說。倒是有件事,我得跟你商量,太太的意思,讓仲四馬上託人來作媒,你看該怎麼辦?」
仲四一大早就來了,復又送了一份禮,是他的鏢客從各地帶回來的土產。
「能!」曹震答說:「替老太太認個孫女兒,不就行了嗎?」
「那不就是商邱嗎?」馬夫人看著曹雪芹問。
「我不是雅人,所以不會做詩。」錦兒笑著問說:「那粒紅豆呢?」
「那好。」錦兒又說:「第二,這頭親事在咱們看是良緣巧配,十拿九穩;可是萬一仲四倒有別的緣故呢?這一個釘子碰回來,別說秋月臉上掛不住,咱們也受不了。所以先不能開門見山,有甚麼說甚麼;得把仲四這面的情形,打聽得明明白白,才能提作媒的話。」
「嗯,嗯!」馬夫人領悟了,「跟太福晉去說,跟向四老爺去說,話應該不一樣。跟四老爺,不過告訴他一聲;跟太福晉,是要問問她的意思。分寸不同,我明白了。」
「喔,」曹雪芹說:「仲四哥,今兒改在震二哥家喝酒;我還有兩個朋友,等他們來了,咱們一起走。」
「雖說不同,也在情理之中。」錦兒問道:「秋月跟仲四見了面沒有?」
「你想,繡春是多精靈的人?」錦兒急於分辯,話說得又快又響,「她問了我幾次,我——」
「你也別怪震二爺,都是冤孽。」
一句話說得秋月越發臉如紅布,恨恨地說道:「我偏要教你放不下心!」
「我是為我們那位二爺嘆氣。不知前世作了甚麼孽,弄這麼一檔子窩囊事。」
秋月想了想說:「她為甚麼說『不忍』?因為『原告』就是你。」
秋月不理她這話,開門見山地問道:「是因為李表少爺的緣故?」
「啊!」秋月這才意識到自己想得出神了,便又坐了下來,錦兒去到她身後,抽出簪子,替她將髮髻解散。
「是河南。」仲四答說:「不過離山東也不遠,是歸德府。」
「好,好!我馬上派人去通知。」
「話是很多。不過,怕跟你談。」
他的聲音很大,在馬夫人屋子裏的秋月,立即轉往後房;杏香笑著向馬夫人說道:「太太可跟我乾爹多聊一會兒。」
於是曹雪芹也下跪答禮。等扶起仲四,馬夫人手指著說:「你請仲四掌櫃上坐。」
「那麼該是四十三。」
見此光景,曹雪芹一溜煙到了上房,錦兒正督著丫頭在擺下酒的乾果碟子;一見面便問:「仲四見了太太沒有?」
「如果說,他們不是在一起,那和尚又為甚麼不讓芹二爺跟繡春見面呢?」
六年前,秋月跟曹雪芹閒談,說聖母老太太不知道還記得你不?慫恿他試著去求見;曹雪芹一時好奇心動,打聽了一下,說找蒼震門的管事太監,能直接通消息到慈寧宮。於是曹雪芹跟曹震去商量,曹震答應找內務府的人去接頭。
「你一直一廂情願,叫我說甚麼?」
「誰知道?」錦兒答得乾淨俐落:「反正雪芹又有機會了,他大可直接了當地再到金山寺去問個明白。」她緊接著又說:「那怕翻臉呢!咱們家又不是沒有來歷的人家,硬不許見面,說得通嗎?出家人能這樣子不講理嗎?」
等她走遠了,秋月說道:「欽差大臣,宣旨吧!」
「自然是雪芹。」唐岱又說:「通聲有空,也不妨約了來,我有點事託他。」
「不錯。不過,我至少還有一個疙瘩得想法子拿掉。」秋月問道:「繡春也知道這回事?」
所謂「彼此不好」?這話就頗有推敲的餘地了。曹震已聽出他的絃外之音,曹雪芹不能追隨左右,頂個弟子的名義,畫出來不像樣,壞了他的名頭,故而謂之「彼此不好」。因此,他向曹頫使個眼色,意示不必強求。
「不必了。我還得到太太那裏去說一聲,你們就在我屋子裏聊吧。」接著,又向錦兒笑一笑說:「可惜,你這位欽差大臣,捎來甚麼聖旨,我要到晚上才能知道了。」說完,從秋月手裏接了衣包,說一聲:「我走了。」嬝嬝而去。
錦兒又是一楞,「真正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我當時還拚命替二奶奶闢謠;那知道全是白搭。」
聽這一說,杏香便不聞了,塞上蓋子說道:「謝謝乾爹。今兒你上震二爺家吃飯,我可不能做湯請你喝了。」
秋月也不過有此感覺,說出來好過些,原不曾期望錦兒能有甚麼好辦法,可解除她的憂慮。因而又換了個話題說:「鏢局子人多口雜,聽說常常有一言不合,吵架吵得不可開交的情形。那種地方,我實在也耽不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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