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好!」周吉人首先表示同意,「仲四哥這話很通,我就託大稱足下一聲雪芹了。」
「我託你問的話,回頭再說。」
這自然是一場虛驚,根本就沒有「老胡瓜」攻城這回事;縣丞知道人家棋高一著,回來接印時一定會打開印盒來看,裏面如果沒有印,即時就會翻臉,只好私下將原印歸盒。縣官一回衙門,果如所料,打開印盒一看大印無恙,笑著說了一句:「掌印真非太太不可!」
等曹雪芹回到夢陶軒,只見錦兒跟秋澄在他書房中閒聊;於是他先談仲四特為來送膏藥,接下來要談仲四捐官的事,不想錦兒先一步將他攔住了。
「隨便你用甚麼法子;只要調虎離山就行了。」
「太太這話正說反了。」錦兒說道:「考場裏的號子,站起來挺不直腰;睡下來伸不直腿。聽人說,頭一天還好,第二天那氣味簡直不能聞了。雪芹受不得那個罪,自然逼得他早早交卷,好趁早出場。雪芹,你說我這話是不是?」
「還得看了『節略』再說。」
「糟蹋了那一罈,比這還久。打開來,裏面長了白毛,酒只剩下一大碗,稠得跟漿糊一樣,簡直沒法兒喝。後來有高人指點,說道就叫『醍醐』。」
「那末,震二哥,你到底捐不捐知府?」
「既然你這麼說,就不該說的,我也應該說了。」曹雪芹略頓一下說下去:「震二哥一直想弄個實缺知府,這回你捐官,把他的那顆心又熱了起來。仲四哥,我震二哥豈是當地方官的材料?他要那麼做,絕不會有好結果,大家怎麼樣勸他也不聽;後來才知道他心裏有個想法說不出口。」
「限時加倍,內務府得給一千兩銀子。後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錦兒又說:「你們的錢來得容易,也分幾個給雪芹花花。」
提到張廣泗,因為與平郡王府有關,曹雪芹不由得不關切,「請教,」他問:「那又是怎麼一回事?」
「不管熬不熬夜,都該吃點兒東西了。」秋澄又說:「杏香在小廚房裏,我是特為來問一聲,消夜在那兒吃?我看開到這裏來好了。」
「老胡瓜」是有名的悍匪,縣官急急問道:「有多少人?」
「我不去。」
錦兒魯莽地阻止曹雪芹:「『親兄弟,明算帳』,上回內務府送傅中堂老太太的壽序,請翰林做的,潤筆一千兩,咱們已經減半收了,不能再委屈。」
「怎麼呢?」
「你別這麼說!」馬夫人笑道:「不是你逼著他,他也不能這麼發狠。進了考場,未見得就會這麼快。」
秋澄信以為真,但也不便再留下來,「我不管你們是談我,還是談震二爺?」她說:「反正我是睏了;而且要換換衣服,別這麼像——」她把話嚥住了。
這個稱呼頭一回沒有注意,此刻聽入耳中,曹雪芹頗有異樣的感覺,欣然舉杯說道:「真沒有想到,我會成了舅舅。」
說著,曹雪芹起身要走,但為曹震留了下來;因為他還有事要跟曹雪芹談。
「啐!」秋澄掉頭就走。
「你的話是不錯。不過,丟了印我寢食不安,能靜得下心來等他原璧歸趙嗎?」
「自然是明年。明年庚午,大比之年。」仲碩甫轉臉問曹雪芹:「不過,芹二舅,你今年得進學吧?」
「那末,你是怎麼個意思呢?」
「是!從長計議。最要緊的是聽聽秋小姐的意思,她說怎麼辦,就怎麼辦。還有,」仲四緊接著說:「看房子的事,請芹二爺幫著留意。」
於是彼此揖讓升堂,禮貌都很週到,卻不免拘束;仲四便說:「彼此都不外,『先生』、『足下』把交情都叫遠了。咱們大家用排行或者表字稱呼吧!」
「可是,人家要捐了五品,把他比了下去,那就連我心裏都會長個疙瘩。」
曹雪芹瞭解他的感受,所以並不覺得他的態度可異;緊接著便談錦兒要他問的話。
縣官太太沉吟了一會說道:「我有個法子,教他乖乖兒把你的印,雙手奉上。」接著,她悄悄兒囑咐了一番話,縣官心領神會,如計而行。
「談我赴考的事。」曹雪芹說:「震二哥,捐監生的事,你不必勞神了,有仲碩甫替我去辦。」
「不知道。」錦兒催促著:「你快說吧!」
杏香要再說一遍,但為秋澄所阻,「算了,算了!」她說:「咱們吃完了粥,走吧!別擾亂了他的文思。」
曹震心知錦兒是激勵曹雪芹發憤之意,反正便宜不落外方;而且這年要為秋澄辦喜事,出項要比往年多,也該助以一臂之力。內務府方面,可能爭到四百兩,自己再貼上六百兩就是。
「如果她這麼說,我就有話了。仲四捐官,原就是為了她的誥封,怎麼能說是人家的事。」
「她不會肯老實說的。一定是:這是人家的事,我管不著。」
「那才是!」曹雪芹也乾了一杯;隨手提起酒壺為仲四滿斟。
「說得是!」曹雪芹深深點頭,「錦兒姊,你可真是震二哥的賢內助。俗語說:家有賢妻,夫不惹禍;不正就是這話!」
原來來保本是內務府包衣,且與曹家同屬於正白旗,康熙末年由庫使擢升為侍衛;由於對當今皇帝幼年有攜抱護持之功,所以抬入滿洲正白旗,且賜姓喜塔臘氏。曹家自曹寅開始,便跟他很熟;生平事蹟,不須看曹震帶回來的節略,曹雪芹亦大致了然,此刻聽馬夫人談起好些外間所不知的逸聞,更不愁無舖敘的材料。
「雖不是甚麼稀世珍品,可是用一張少一張,自然就小氣了。」
「那裏當得起名士之稱?汗顏之至。周先生,請你千萬別如此說。」
「用完了不會再印?怎麼說用一張少一張?」
「翰林呢?」
「這,芹二爺,你可把我考住了。」仲四答說:「彷彿聽說,同知既是文官,又是武官,真鬧不清楚是幹甚麼的?」
「快要去考了。」
「怎麼?」曹震有些不悅,「他是存心要躲著我?」
「芹二爺,」仲四說道:「我知道你要去看幾位貴本家,拜個晚年,我叫人套車陪了你去。你可千萬別在人家吃飯,我新近得了一罈好酒,敢說王府裏都不一定有。這酒有個喝法,不會喝就糟蹋了;我原來有兩罈,糟蹋了一罈,才學了個竅門。你拜客回來,我陪你;就咱們哥倆。喔,還有句話,你今天就睡在這兒。反正這一回到通州來,你是客,我是主。」
錦兒趁他一口氣說下來,暫息緩氣的當兒,插嘴問道:「你是打算請雪芹來做?」
「掌印要甚麼本事?」
「怎麼是你!」曹雪芹急忙將手鬆開,笑著陪禮:「對不起,對不起!我只當是杏香。你怎麼這時候還來?」
「印得真不錯。」秋澄說道:「不過也不是甚麼稀世珍品;你甚麼都大方,唯獨這幾張信紙當寶似地,小氣得要命。」
「那就是大後天上午交卷,比我說的又多了一夜。」
「二老爺」便是縣丞,等將他請了來,縣官已捧著紅布包裹的印盒站在那裏立等了。
曹雪芹看他頗有酒意,怕他再說下去還會有觸犯時忌的話,所以不敢搭腔。但張先生卻不大有這樣的警覺,「要收束怕也很難吧!」他說:「我聽西南回來的人說,大金川的頭目,是個極狠極難纏的腳色;又說,傅中堂不敢班師是怕成了訥親第二。」
「不敢,不敢!」仲四亦急忙半跪著回禮。
於是仲碩甫首先往外奔;仲四也迎了出去,曹雪芹也站起身來,略有些躊躇,仲四便做個手勢說:「客不送客,當然也不必迎接,芹二爺你請安坐好了。」
這句話將錦兒這一兩年來變本加厲、好強爭勝的脾氣又觸動了,心裏實在不服這口氣;當時站起身來,向曹雪芹招一招手,自己先走到遠處等著。
「仲四哥!」曹雪芹突然說道:「以後咱們要成至親了。」
「不!」仲四打斷他的話,「該換個稱呼。」
「真是!」張先生聳聳肩說:「有道是『伴君如伴虎』,一點不錯。」
先只是品評藝文,月旦人物,話風一轉談到時局,周吉人不由得蹙起雙眉,「金川的仗,不能再打下去了。」他說:「再打下去,非大喪元氣不可。」
「做買賣的,也就是過年這幾天開禁。」仲四答說:「我那裏每天都有局,一桌寶、一桌牌九,到上燈為止。賭得不大;芹二爺是不是有興來玩玩?」
於是陳三姑又添了一副杯筷來,仲碩甫坐在下首相陪;見他的那隻酒杯是深口寬杯,曹雪芹便即說道:「二世兄的酒量一定極好;中午藏了量,這會兒得好好喝一喝。可惜我的酒已經多了,無法奉陪。」
「我知道。」曹雪芹說:「沒有喝痛快以前,就談得很痛快了。」
曹雪芹急忙離座,一面作揖還禮;一面說道:「不敢當,不敢當!請坐下來一起喝酒。」
「好!你擱在那兒。」
「那位司官是兵部車駕司的主事,姓周,算是我們老二的上司。」仲四又說:「這周主事兩榜出身,很健談,一點架子都沒有,跟芹二爺一定談得來。」
「我沒有www.hetubook.com.com告訴你呢?」曹雪芹說:「我已經認仲四作姊夫了。」
「二、三十名。」
「他彷彿有多少話不知道該怎麼說似地。」
「對不起,失迎!」曹雪芹開門見山地說:「說仲四哥有東西要交給我,是嗎?」
「談了。」
這一笑更讓錦兒火大,「也不知道多早晚學的這副陰世鬼的德行!」她知道曹雪芹做文章要看興致,尤其是這種應酬文章,限時交卷,決不可能,恨恨地說道:「有規矩的,立等不應,你給一千兩也不能寫。」
「為甚麼?」
談到這裏,曹雪芹起身回夢陶軒,一面喝茶,一面取出壽序的稿子來細看,正在聚精會神地斟酌時,聽得門上輕叩,轉眼看時,是秋澄在門口。
「沒有,沒有!」曹雪芹由他的話中,意識到自己神情上必是顯得意興闌珊;這未免有虧陪客應盡的義務,因而打點精神,找出話來陪周吉人閒談,席間頗不寂寞。
「巳末午初。」
但能讓馬夫人一破每日必行的例課,不睡午覺跟錦兒談事,那麼這件事不但重要,而且一定也有趣,談來可以忘倦。這又是一件甚麼事?曹雪芹坐在那裏怔怔地思索了一會,突然省悟,談的是辦喜事。
曹雪芹不甚了然;那張先生的消息很靈通;本來通州是水陸大碼頭,一切信息往往比別人來得早,何況有鏢客沿路親聞目睹,格外真切,據張先生所知,江浙已因軍需供給,上下騷動,米價大漲;小民生計一受威脅,則飢寒必起盜心,地方上就不能如往日平靖,大是可慮。
「我跟他說,震二哥打算加捐一個知府,還想弄個實缺幹。他如果捐了同知,正好替震二哥去管兵馬。你們猜,他怎麼著?」
仲四真個人情練達到了世事洞明的程度,一聽曹雪芹的語氣,便知他鄙薄秀才;然則自己是失言了,所以接口又說:「芹二舅是不願意去考;如果肯到那間鴿子籠大的屋子裏去吃幾天的苦,老早就是翰林了。」
「我可不是秀才。」曹雪芹笑著說。
「怎麼?」錦兒頗感意外,「你昨兒回來,沒有跟她提?」
「給多少潤筆?」
「多謝,多謝。」說著,曹雪芹蹲下身去請安。
「一回可不止。明年鄉試中了,後年春天會試,中了進士殿試,說不定中個狀元回來。」
「你後半夜要甚麼不要?」杏香問說。
曹雪芹以前最怕人家問他這話。如說蕭閒慣了,視作官當差為苦事,不免有人譏笑他矯情;不過,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就容易回答了。
仲四沒有聽明白他的話,只當是續絃以後,彼此越發親近,所以只連聲應道:「是,是!」
「沒有。」曹雪芹說:「咱們得想個很婉轉的說法,不然她心裏會不舒服。」
「仲四哥,有人說,你已經兌銀子,捐了個五品同知,有這話沒有?」
「喔,」曹雪芹打斷他的話問:「傅中堂班師已經有確期了?」
「你是例外,儘管糟蹋,寫壞九十九張,還剩下一張,那就真的是海內孤本了。」
「回來是回來,傅中堂手心裏可是捏著一把汗。皇上得理不饒人,那怕死了,都要算老帳。像張廣泗身已伏法,但他的兒子張極最近又拿交刑部了。」
「不!等你脫稿了一起看。」秋澄從從容容坐了下來說:「這會兒看了,也許有意見,說了,攪亂你的文思;不說,我在心裏憋得慌,不如不看。」
「在你是緣分,在我是走了一步運。芹二爺,我現在老覺得心裏有點兒發慌,彷彿欠了人甚麼還不起似地。你讀的書多,倒替我琢磨琢磨,是甚麼講究。」
原來是錦兒來了,跟秋澄在說話;曹雪芹雙眼雖還澀倦,卻在床上睡不住了,「錦兒姊,你怎麼來了?」他高聲問說。
「是啊!」仲碩甫關心而困惑地問:「芹二舅,你為甚麼一直不去考?憑你的才學,還有個不兩榜及第的?」
「有件事,你不知道願意不願意幹?來爺爺八十大慶,打算好好熱鬧一下,內務府打算公送一篇壽序;來爺爺不樂意,他說:『人家翰林看不起咱們內務府,請他們做壽序,看起來是篇富麗堂皇的四六,暗底下用些深奧的典故,貶得人一文不值。你們有那個花錢找人來罵的癮,我可不領情。』為此,大夥兒都覺得為難,來爺爺新升了保和殿大學士,壽辰那天還少得了壽序?獨缺咱們內務府那一篇多沒有面子!」
「不忙,我還有件事跟你談,是鄒姨娘託我的——」
「這也還罷了。」曹震點點頭說,「其實,我也不過有那麼一個想法,捐不捐還在兩可之間;仲四也未免看得太認真了。」
想想也是,如果秋澄跟著一起來,杏香總不能截住她;當下說道:「你想法子別讓她們在一起。」
「仲四跟你談了他捐官的事沒有?」
「你震二哥的性情,莫非你還不知道?弄成功了想撈本,貪贓枉法會出事。」
「進學就是中秀才。」仲碩甫答說:「中了秀才方能去考舉人。」
說著,從黃楊木的書櫥中,取出來一盒宣紙箋,是在琉璃廠定製的,水印的格子,底版上印著極淡的花紋,細看才能分辨,是用惲南田的花卉,刻板套印。最後印著「夢陶軒吟箋」五字。
曹雪芹心想,每年都要到通州給族中長輩拜年;這年因為秋澄的緣故,一直抽不出空,正好乘此機會到通州去一趟,兩件事一起辦,豈不乾脆?
「是四家叔聽吏部的朋友告訴他的。」曹雪芹又說:「如今各衙門都封印,兌銀子的話,似乎不確;不過到底是怎麼回事?恐怕只有你才知道。」
「那得大卷子寫得好,才有希望。」
「是啊!」
不說他自己的心願,卻先顧慮到秋澄是否樂意去聽,這一點讓曹雪芹深為感動,也深為秋澄高興,當下一疊連聲地說:「一定轉達、一定轉達。仲四哥你說吧!」
「好,好!」曹雪芹隨口答應著。
「是、是!多承抬愛,感激之至。」
「是了,我來約。」仲碩甫說:「也就是這半個月還有點兒空,待後,兵部就要大忙特忙了。」
「那你就練字吧!說實在的,只要你中了進士,就甚麼都不必愁了。」錦兒又說:「那天跟震二爺聊閒天,他說:只要雪芹中了進士,不用他開口,內務府就會替謀缺,或者戶部、或者工部,當個現成主事,不必上衙門自然會有人送禮上門。那時候由著你的性兒去當名士。」
曹雪芹頗感意外,順口就問:「為甚麼?」
秋澄與杏香對看了一眼,眼中示意,彼此的感想是相同的,對付曹雪芹,錦兒最有辦法。
掀開門簾,杏香帶著提了食盒的丫頭,舖設停當,曹雪芹坐下來說:「今晚上不能喝酒,一喝了酒就有睡意,熬不成夜。」
錦兒沉默了一會說:「這不好!倒像咱們妒嫉他官大似地。」
「為甚麼?」
驀地裏夾雜這麼一句話,仲碩甫不免茫惑;站住腳在那裏想:該換個甚麼稱呼才合適?
曹雪芹不徐不疾地講完,由於故事頗為動人,所以曹震也聽得很入神;聽完了,自語似地說:「對了!知府是地方官,守土有責,應該要親自帶兵打強盜。」
「這得問秋澄。他表示秋澄怎麼說,怎麼好。不過——」曹雪芹笑一笑,沒有再說下去。
「喔,」曹雪芹問:「是何逆耳的忠言?」
「你該叫二舅,而且得磕頭。」
是誰後悔呢?周吉人不說,曹雪芹也能想像得到,「莫非廟算慮不及此?」他問。
「是啊!我已經打算受這麼一回罪了。」
杏香點點頭,匆匆而去,託詞頭痛,請秋澄為她到馬夫人那裏去找藥;不道錦兒也要去看馬夫人,這一下杏香只好隨便找個理由硬留她了。
在另一面改稿子的曹雪芹很快地完事了,拿了剩下的兩張稿紙走過來說:「你先看一遍,有不清楚的地方問我。」
錦兒放心了,曹震卻問:「你們談些甚麼?」
「他就是耳根子軟。」馬夫人正色告誡愛子:「你這脾氣可真得改一改。」
據說有一縣的縣丞跟縣官不和,縣丞設計陷害縣官,把大印給盜走了;縣官要用印,打開印盒一看,裏面只有一塊石頭,當時大驚失色,要下令查緝。縣官太太才智過人,當即攔住他說:「別張揚!一張揚,印就丟定了;丟了印就得丟官。」
「是的,已經從四川啟程了。他這一班師回京,兵部上上下下都得忙,有的是越忙越好;有的白忙一場不算,還得受氣。」
「芹二舅這麼說,你就恭敬不如從命吧!」
「就要一壺好茶。」
秋澄趕緊出來探望;又有個小丫頭將曹雪芹扶了起來。幸好,除了右手撳在花盆泥上,弄髒了手以外,別無傷處。
曹雪芹想像得到,如說「不行」,不知道她會如何失望?當下咬著牙說:「行!我拚他一拚。」
「喔,」錦兒急急問說:「他怎麼樣?」
「有這種感覺就好,所謂『戒慎恐懼』,實在恐懼戒慎。自己覺得福氣夠大了和圖書,就會想著要刻刻小心,多做好事散散福,免得器滿易盈,這就是載福之器;散福實在就是積德。」
「就拆穿了也不要緊,她不是那種不明事理的人。」
「我在想,房子最好能在府上近處,好讓我常常給太太去請安。」仲四緊接著說:「這是一個禮數,還不就是那麼句話,太太也未必每一回都能見我;就見了,我也不配陪太太聊閒天。芹二爺,你說,我這話很老實吧?」
等秋澄走遠了,杏香方低聲說道:「芹二爺有話要跟你說,你請到他書房裏去吧!」
「沒有談甚麼。」杏香答說:「不過倒是有句話,她跟秋姑說,我回頭要跟你談一件事。」
「我不睡了。」曹雪芹下了床,一面披衣,一面問道:「這會兒多早晚了?」
「那也好辦。」錦兒接口,「能幫就幫,不能幫只好說聲對不起。送不送禮在人,幫不幫忙在己。那時候震二爺自然會給雪芹指點利害;只要雪芹自己耳根子別太軟就行了。」
「真不容易!」她說:「一夜工夫就做成了。只要這麼發憤,何愁舉人不到手?」
「那末,四家叔的話,是怎麼來的呢?」
「吃過了。」
「像甚麼?」錦兒笑道:「像新娘子?」
「不,不!那裏光線不好,也不舒服;寫正楷非得有個好座位不可。」接著又說:「我的紙一直捨不得用,今天可要開張了。」
「這位是內務府曹四爺曹頫的令姪——」
「不是說還想謀江寧府的缺?」
「太太快歇午覺了。」
「好吧!」錦兒還是要說:「我寧願你罵我廢話,不願意你去幹傻事。」
「你就是能跟怪人交朋友。」秋澄笑道:「聽你這一說,都嚇得我不敢動筆了。」
「替我到太太那裏找治頭痛的藥去了。」杏香又說:「你們有話就快說吧!我到廚房裏看看去。」
「太太歇午覺,我跟錦兒姊回來好了。」話一出口,心裏想到:秋澄的話不錯,到了馬夫人歇午覺的時候,何以錦兒還在那裏?那就一定是馬夫人留著她談甚麼事。
「對!到時候要拚就得拚。」當下得意洋洋地重回原處,向曹震說道:「你別門縫裏張眼,把人都瞧扁了。不過,我先問你,你懂規矩不懂?」
「談了些甚麼?」
來保善於相馬,亦精於騎射,他的兒子成麟,控馬的功夫,更是無出其右。有一回皇帝因金川軍事失利,遷怒在前線調度糧秣的戶部尚書舒赫德,封刀命侍衛立斬於軍前;大家都知道舒赫德並無過失,但沒有人敢犯顏直諫,惟獨來保從容陳奏,能迴天意。只是皇帝雖願收回成命,無奈侍衛已走得遠了,無法追及;於是來保建議派成麟另齎一道赦免舒赫德的硃諭,星夜急馳,竟早於欽命侍衛三天,到達軍前,及時救了舒赫德。
「你別恭維我。」錦兒說道:「你得替我出個主意,怎麼樣能讓他死了那條心。」
「好意是好意,未免事理不明,近乎荒唐。」周吉人說:「養廉銀原是先帝澄清吏治的一大發明,各縣收錢糧外加的陋規,一律歸公,再按官員大小、職務繁簡來分派,得以維持用度,不必貪汙。這種化暗為明的做法,高明之極。如果捐了養廉銀,所入不足以養廉,豈不是教屬下去貪非分之財。無怪乎上諭嚴加申飭。」
「這是喜從天降;芹二舅,我再敬你一杯。」
「是的。」仲四從從容容地說:「意思是有這個意思,跟震二爺也談過;而且這件事我拜託了震二爺,要兌銀子,也該是震二爺替我出面。」
「只有把秋姑調開。」
因此,傅恆最明智的一著,便是一反張廣泗之所為,逮捕良爾吉,即日梟首軍前;王秋與他的兩個兒子,一名王者師、一名王者賓,同時被擒,兩子伏法,王秋則尚待審問暫時不死。
「是的。」仲四看著曹雪芹,楞了好一會才說:「芹二爺,你不知道會不會笑我,我是覺得能替秋小姐多盡一分心,就多盡一分,我是想替她弄一副像樣的誥封。」
「對,對!咱們就這麼說了。」
「光加稅還算是小事,最累民的是大軍征發,一路要錢要糧。即令是行軍所未經的省分,亦必得協餉,才能保得地方的安靖。」張先生又說:「其實金川一隅之地,形同化外,就讓土人在那裏胡搞,也搞不出甚麼名堂來,何苦勞師遠征?明明疥癬之疾,自己要搞成個心腹之患,如今後悔怕嫌遲了。」
「是這樣的——」
「後來呢?」錦兒問道:「他不捐同知,預備捐甚麼呢?」
「這也未嘗不可。」曹雪芹說:「要這麼辦的話,根本就不必跟她談;咱們想好了,跟她說一聲,她一定不置可否,咱們就作為她的意思,跟仲四去說。反正他們一時還不會談這件事,中間有人架弄,一時也不會拆穿。」
說完,大馬金刀地將雙手往桌上一按,做出那種願與不願一句話,毫無通融餘地;兼含著不怕你不點頭的那種拿穩了的神情。
於是錦兒與秋澄都退了出去,接著便是杏香來服侍他漱洗;曹雪芹已把壽序之事暫且拋開,心裏自然而然想到了通州之行的結果,同時也想到錦兒此來,決不是為了想知道他的壽序寫了多少,而是為捐官的事要跟秋澄來談。
這是替錦兒把她心裏想問的一句話說了出來,她自然關心,同時暗地裏在想阻攔的法子。曹震卻完全不瞭解她心裏的想法,轉眼看著她問道:「你大概很想過一過掌印夫人的癮吧?」
「我震二哥是一把如意算盤。」曹雪芹問:「仲四哥你知道不知道,同知管甚麼?」
「我也不吃飯了。」
杏香有些為難地問:「這可怎麼說啊?」
「不是這意思。他是只想為秋澄弄一副誥封,並不想捐官;到時候你真的要請他幫忙,他要推辭呢,面子上說不遇去;倘或答應下來,又怕才具不勝,壞你的事。」曹雪芹又說:「看起來純然是一番為人著想的善意。」
曹雪芹心想,周吉人的詩社,必都是些京宦;而且至少也是個舉人,自己一無功名、二無職銜,一個白丁夾在裏面,即令他人不以「異類」相視,自己也會覺得格格不入,因而不想參加。
「我想一鼓作氣弄完了它。」曹雪芹答說:「錦兒姊好強,深怕我做不出來似地。我不能讓她在震二哥面前輸了這口氣。」
曹雪芹便照仲四父子對周吉人的稱呼,答一聲:「是,周五爺。」
曹雪芹接紙在手,回家先到馬夫人那裏請安;略略說了通州本家的情況,秋澄問說:「桐生回來說,你在震二爺那裏,吃過飯了?」
其事真假尚不可知,但傅恆據薛二所供,奏報到京後,前三天奉硃筆上諭:「張廣泗以封疆大員,身膺軍旅重寄,需索內地屬員,尚為不可,乃藉端詐騙番夷金銀、貪汙藐法,玷辱班行,貽笑蠻服,莫此為甚!伊既贓私纍纍,而查出貲產無幾,必有巧於隱匿寄頓之處,著將伊子張極等拏交刑部,並伊家人薛二,亦著四川總督策楞鎖解來京,軍機大臣會同該部嚴審追究,定擬應得之罪。並傳諭各省,將張廣泗貲財家產,一體嚴查,毋得徇縱遺漏。」
「我已經知道了。」曹雪芹打斷她的話說。
「喔!」心神不屬的曹雪芹,茫然地問:「你說甚麼?」
就在這時候,仲碩甫出現了;老遠地便陪著笑說:「芹二爺——」
「起碼也得五百兩。大家公份,又不是你一個出,何苦放著大水不洗船?」
「現在是要回來了!」周吉人說道:「傅中堂之奏報定期班師,是因為上諭中有這樣一句話:『今惟遵旨迅速還朝,其他概可勿問。倘徘徊不前,將擁重兵於外,欲何為耶?』這不等於質問傅某:你不回來,是不是想造反?試問為人臣者,誰能受得了這句話?」
這「痛快」二字,是暗示已經談妥了;錦兒卻有些不大放心:「你們不是說的醉話吧?」她問。
「好!起來正好吃飯。」
「好,好!我跟她說。」
話雖如此,曹雪芹一直沒有想出能不讓仲四傷感情的措詞,似乎唯一的說法是,仲四捐了五品同知,曹震才想到要加捐為四品知府;這一來仲四心裏一定會想,「莫非我生來就該比他低一等?」成了至親,而且關係只會越來越密,仲四有這個疙瘩在心裏,一輩子都會不舒服。因此話到口邊,曹雪芹還是不肯說,先是舉杯就口;接著裝作失手打碎了酒杯,「𠳭啷」一聲,連他自己都嚇一跳。
正談著,外面傳報:「兵部周老爺到!」
「你別說了!」錦兒大包大攬,有些蠻不講理似地,「我替你們哥倆說合,雪芹不肯寫,問我;你要不拿五百銀子過來,雪芹也問我。」
「謝謝!我不好此道。」
「我看中一個惲南田的冊頁,二百兩銀子就夠了。多的歸公帳。」
「要另外拿五斤好酒對。」仲四說道:「上回那一罈,等知道這個竅門,已只剩下一飯碗https://m.hetubook•com.com了;我拿兩斤好酒對上,跟一個朋友對分喝,兩個人都醉了,睡了一覺,醒過來神清氣爽,舒服極了。」
「傅中堂班師回來——」
「好!」仲四舉杯一飲而盡,「雪芹,咱們就這麼說了。」
「是!」仲碩甫答應著,「剛才周主事跟我說,很佩服芹二舅真才實學,他結了個詩社,很想請芹二舅加入,讓我探探你老的意思。」
「你別老趕了!」曹雪芹說:「咱們旗人就從沒有中狀元的。」
「怎麼啦?」
仲四為雙方通了姓名,那主事單名佶,字吉人;曹雪芹是初次聽說這個名字,而周吉人卻知道他。
「這是好事。」曹雪芹答說:「好人遇到順境,會覺得老天爺給得太多了,有點兒當不起;仲四哥,你是這麼一種感覺不是?」
一審王秋,當然會牽出張廣泗;於是居間負聯絡之責的張廣泗之僕薛二,亦被捕到案,供出張廣泗曾向以前小金川土司澤旺及「賊黨」良爾吉勒索金銀。
「對!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八旗軍心動搖,就是為此。」
一聽這話,仲四大為興奮,急急問道:「甚麼時候?」
「慢點!」曹震到臥室中轉了一轉,取出一張紙來,「這是來爺爺一生的事蹟。你帶回去看。」
「其實——」
「二、三十名還不要緊,不必關城,等我帶鄉團出西門,給他來個迎頭痛擊。」說著,縣官下令召集鄉團;並又吩咐:「快請二老爺。」
「你能不能替我爭口氣?」
「雪芹,我跟你說吧,」周吉人將聲音放得極低,「金川的軍務,如果不趕快收束,麻煩大得很呢?」他說:「不但民心可慮;軍心亦會動搖!」
嘗一口也沒有特異之處,但不能不誇一聲:「果然不同。」
「捐監生」一事,仲四倒知道,他的朋友之中,就很有人花錢捐個監生,算是衣冠中人,以便在應酬場合得與縉紳先生平起平坐;當下吩咐仲碩甫:「這件事你替你芹二舅去跑跑腿。」
話猶未完,仲四連連搖手,「震二爺這把如意算盤,簡直成了『鐵算盤』,是算計我仲四的一條老命!」他鄭重其事地說:「芹二爺請你務必告訴震二爺,使不得!他如果真要這麼辦,說不得只好委屈秋小姐了。」
曹震卻沉著得很,先喝口酒方始抬起頭來問道:「你的話說完了沒有?」
「那可是你不肯寫,不是雪芹不肯。」曹震又說:「滿飯好吃,滿話難說;你這個脾氣,趁早改一改吧!」
「是。」
他們說停當了,秋澄也回來了;為杏香取來一包頭痛藥膏。杏香原是託詞,但不能不貼,裝模作樣地瞞住了秋澄,一起吃了午飯,曹雪芹與錦兒一起到馬夫人那裏問安,少不得談到壽序的事,錦兒當然很高興地誇讚曹雪芹。
錦兒不作聲,靜靜地想了一會說:「咱們先問問她自己的意思,如何?」
曹雪芹又說:「這一百張箋紙就跟古書的孤本一樣,我怎麼不拿它當寶?」
「想來芹二爺你跟秋小姐是琢磨出來了?」仲四問道:「能不能跟我說一說?」
「對!」仲四立即接口,他是會過意來了,「我另外捐個震二爺用我不上的官。」
「為甚麼?」錦兒插嘴問說:「怎麼變法?」
「本來是給多了。」曹雪芹笑道:「錦兒姊拿鴨子上架,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弄出來呢!」
錦兒接口說道:「你也知道了吧!甚麼『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不是容易做的官!如果你遇見那麼一位厲害的『二老爺』,我可沒有那位知府太太的本事。」
「不敢,不敢!」說著,一仰𩓐子將一大杯酒乾了,照一照杯說:「芹二——,芹二舅請。」
「怎麼不進來?」
「報應!」秋澄只說了這一句,扶起花盆架;隨即又回屋子裏去謄稿。
「仲四哥,」他說:「咱們可真是緣分。」
「要謄清吧。」
「不敢,不敢!」仲四困惑而侷促地,顯得很不自在。
「那必是些驕兵悍將,爭功諉過。」
「真的沒有。」曹雪芹關照:「快打水來,讓我洗手。」
「那倒不必!」
秋澄看在眼中,意有未忍,便說一句:「你要去,就去吧!」
「真的。做地方官要碰運氣。」曹雪芹也說:「有一回我去灤州,正趕上皇上謁東陵,永平知府為了連天大雨,蹕道修好了,讓雨水沖壞,一連兩次,上面王公大臣坐催;下面民怨沸騰,伕子徵不起來,急得要上吊。從那一回起,我就再也不想做官了。」
「醉是醉了,不過不是醉話。」
「怎麼呢?」曹雪芹問:「忙甚麼?」
聽這話,似乎那面所談的事,又跟她無關;略想一想,作一試探,「不忙!」他說:「我等你抄完了,一起走。」
秋澄說的是真心話,此刻聽他這樣說法,心情放寬來,紙好、筆墨也湊手,自覺比平常練字時寫得好,興致就越發高了。
「太太睡下了。錦兒奶奶在夢陶軒等你。」杏香又問:「你手裏拿的甚麼?」
「進學這一關我就不過了。」曹雪芹說道:「我打算捐一個監生,直接下場。」
「甚麼規矩?」
當下,仲碩甫撩起狐皮袍子,雙膝著地,口中說道:「芹二舅,今兒可怠慢你了。」
「怎麼不要。」錦兒抬眼說道:「雪芹,你把那回跟我們講過的,縣丞護印的故事說一說。」
「真的沒有甚麼?」
原來傅恆到達軍前,實地瞭解軍情以後,認為張廣泗錯在想利用投奔小金川的良爾吉與大金川的土司莎羅奔弟兄間的宿怨,以夷制夷,兵不血刃而建大功。這一把如意算盤,全恃一個上諭中稱之為「漢奸」的嚮導王秋而辦;卻不知王秋首鼠兩端,張廣泗墮入彀中,受其操縱而無以自拔,只好將錯就錯,剛愎自用到底;當御前侍衛鄂實奉旨拿問時,張廣泗表示:「功成在即,良爾吉、王秋斷不可輕動,要殺良爾吉、王秋,非先殺我不可。」此為後來高宗深惡張廣泗的由來。
一燙上,糟香發越,曹雪芹才領略到它的醇美;三杯下肚,飄飄然地興致極好,不由得舉杯相敬。
「這話不假。」周吉人證實了江浙物價波動;因為他見過江西巡撫唐綏祖的奏摺,其中就提到了這一點,「唐中丞為此還碰了一個大釘子;說起來還是好意,我真為他不值。」
「錦兒姊替我攬了個差使。」接著,曹雪為來保作壽序的事說了一遍。
「這裏好,這裏好!」
這就不但張先生,連曹雪芹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看他們沉默不語,周吉人知道是何緣故,因而舉了最近的一個例子,來印證他的看法。
「說完了,就是這個樣。」
他們夫婦倆都是為他打算,但都像是唯恐他不能如期交卷似地;曹雪芹倒有些不服氣,平靜地答說:「我仍舊後天下午交好了。」接著站起身來:「我早點回去,籌畫籌畫,該怎麼寫。」
「可是——」
「芹二舅那樣不內行?」仲四說道,「讀通了書的,學問大得很呢!要不然,怎麼叫『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你別去!」
「我來幫你的忙,怎麼樣?」
「也好!今晚上我熬個通宵,把它趕出來。」
因此,曹雪芹一回夢陶軒,便將自己關在書房裏,邊想邊寫,將來保的出處大概寫完,預備加上幾段能表現其人性情長處的故事,便可收束了。
曹雪芹點點頭問錦兒:「捐官的事,你打算怎麼跟秋澄說?」
「這會兒看不出好了,燙熱了就知道了。」
「你,」杏香問說:「真的要熬夜?」
「怕寫壞了,糟蹋你的寶貝。」
怪不得秋澄躲開,而且不願他去!這樣想著,腳癢心更癢,有些坐立不安了。
曹雪芹細想了一下,「有個倒因為果的說法,我說震二哥早就想捐知府,謀實缺,大家都勸他不必;震二哥的心是冷下去了,可是沒有死,如今他一捐了五品同知,只怕又會把震二哥的心挑熱了?我只要說到這兒,仲四自己就會有表示。」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曹雪芹笑嘻嘻地站起身來,「我這位子讓你。」
原來唐綏祖覺得軍需浩繁,國庫或者力有未逮,倡議捐廉;除自己首先捐出五百兩銀子以外,還打算命江西司道以下的官員,按所得養廉銀多寡,定捐輸的數目,俟集有成數再報解戶部。
「請你替我謝謝周主事。我的詩,工夫還淺得很;等我做得像樣了,再來入社。不過,」曹雪芹加重了語氣說:「我倒很想交一交周主事,他那天有空,我約他到舍間來敘一敘。」
「你別說洩氣的話!」錦兒微帶呵斥地,「今兒回去好好歇一宵,明兒動手,兩天一夜的工夫,還弄不出一篇文章來,你將來可怎麼下場?」
曹雪芹想想還是走了出去,在廊上等候;只見仲四父子陪著一個面有書卷氣的中年人,由中門進來;發現曹雪芹,在前引路的仲碩甫便緊趕幾步,站在曹雪芹旁邊,預備引見。
仲四沉吟了一會,欣然說道:「芹二爺,我懂了。『散福就是https://m.hetubook.com•com積德』,這句話說得好。好比錢一樣,要散出去才會再進來;人人摟住錢不放手,莫非天上會掉下來?」
「你聽聽!何苦好好的京官不做,想去當甚麼知府?連仲老四那樣的人都不敢帶兵馬,你行嗎?」
「還有甚麼?」
「久仰足下是八旗的名士。令叔、還有令兄通聲先生,我都見過。」
「她依舊不開口呢?」
曹雪芹將秋月已改名曹霞,字秋澄的前後緣由,細說了一遍。仲四驚喜莫名,同時也很不安,心情異常複雜,以致於訥訥然竟無法訴說他的感覺。
這一段故事本身頗為動人,曹雪芹又寫得筆酣墨飽,淋漓盡致,自己讀了一遍又一遍,正在得意之際,聽得有人叩門,看一看自鳴鐘已是子末丑初,料想如此深夜,必是杏香來噓寒問饑,所以開得門去,雙手便是一抱,湊上臉去想親一下,方知錯了。
秋澄不答,只板起了臉。曹雪芹哈哈大笑,退出房門,急步飛奔,不道得意忘形,一出去就滑了一下,踉踉蹌蹌收不住腳,順手抄住廊上的高腳花盆架,只聽「叭噠」一聲,一盆臘梅砸在地上,人也摔了一跤。
曹雪芹不作聲;馬夫人卻開口了,「人家的禮也不是白送的。」她說:「俗語說得好,『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有甚麼請款、報銷的公事來拜託幫忙,也是件很麻煩的事。」
「只怕你不捐同知,他也就不捐知府了。」曹雪芹特意宕開一筆,「咱們慢慢兒從長計議。」
「我在這張半桌上寫好了。」
三個人喝著粥,都沒有話。曹雪芹是心思在壽序上;秋澄想說甚麼,似乎不知如何開口?杏香看在眼裏,便即問道:「你跟我乾爹還談了些甚麼?」
「是的。昨兒有鏢客從廣東趕回來,帶來幾帖膏藥,說治氣喘,靈極了。我想太太也許用得著,把它都要了來了。」說著,仲四解開一個小包袱,裏面是十帖膏藥。
「你有心下場,就得稍為熟悉、熟悉場規。三場以第一場為重,考四書文,限定六百五十字。第一天點名進場,當天半夜裏發題紙,快手第二天下午就脫稿了。第三天辰巳之間『放頭牌』。」曹震又說:「明天算第一天,你到第三天上午交卷好了。」
「這明明是縣丞玩的把戲,也許用意只是警告你,教你知道他的厲害。過幾天仍舊會把印悄悄兒送回來,不就沒事了?你要一張揚,事成僵局,他一不做,二不休,把印往井裏一丟,你那兒找去?」
「好!」馬夫人問道:「這篇壽序,你預備怎麼寫?」
「地上滑,走得急,摔倒了,沒有甚麼。」
「不過,」張先生接口說道:「苛捐雜稅多了,是不爭之事。最近聽說長蘆鹽的稅課也要加了。」
第二天適逢三、八「放告」之期,縣官正在坐堂問案時,有個差役氣急敗壞地,飛奔上堂,大聲說道:「大老爺,大事不好!『老胡瓜』帶人由西門外攻來了。」
不想還有這麼一個條件!錦兒氣往上衝,「你剛才怎麼不說?」她問。
縣官便問:「何以見得一張揚,印就丟定了?」
問起通州之行,曹雪芹說是原要去給本家拜年,順便去看了仲四。
「還見了他家的老二仲碩甫;正好請他的上司吃飯,我還做了一回陪客。」曹雪芹看一看錦兒又說:「晚上又留我喝酒,開了一罈比我年紀還大的花雕,喝得很痛快,談得也很痛快。」
「我明白。」曹雪芹說:「咱們上太太那裏去吧!只怕已經醒了。」
「那就實說了吧!我也不敢捐甚麼官了。」
「不過甚麼?」錦兒問道,「你索性把話說清楚了。」
「我有個朋友是吏部的書辦,有一回跟他談起;他想招攬這樁買賣,我說不行,已經託了人了。我這個朋友就到處說我兌銀子捐官的事,也不知他安的甚麼心思?真是——」仲四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這件事關連著好幾個人,得要慢慢兒商量。首先要看太太的意思。」
「一點不錯。」
這個最近的例子,便是從去年臘月開始,便在催促傅恆班師;開年以後,更是從年初一起就三令五申。先是大加獎飭,封忠勇公,賞雙眼花翎,賞四團龍補褂;並聲明「此外尚有黃金帶、寶石帽頂,俟班師抵京,朕遣大阿哥往迎時頒賜。」而越是如此,越使得傅恆自覺功績不稱;尤其是訥親被誅,更存畏懼,深怕一回京後,皇帝翻臉,重論專征得失,所以必欲掃穴犁庭,方肯賦歸。
「那當然。」錦兒答說:「我也想過了,得要都覺得沒有甚麼才能辦。不過,大家都點頭了,你不肯也是枉然。」
「不要緊!芹二爺你儘管說。」仲四又說:「說話的人跟聽話的人,心境不一樣,我覺得不該說,別人覺得我不該不說,這種事我也常遇到的。」
「場規怎麼樣,我還不知道呢?」
看看沒有話了,仲四起身告辭;曹雪芹送客出門,回到馬夫人那裏,只見杏香迎了出來,輕輕搖手。
由牛乳所製酪之精者,名為「醍醐」,出涅槃經;曹雪芹一聽有此望文生義的別解,不由得好笑,但亦不想說破,只問:「這樣子沒法兒喝,要怎麼才能喝?」
「不是要談你。」錦兒撒個謊,「是我們那位二爺的事,我託雪芹問一問仲四爺。」
「你不該跟他說這些話的!」曹震說道:「他一個買賣人,沒有做過官,聽說同知管兵馬,自然嘛壞了。」
「你錦兒姊還真照顧你。」馬夫人說道:「這一千兩銀子,別到琉璃廠胡花了。」
「等等!錦二奶奶,我有一樣東西要請你看。」
終於脫稿了。曹雪芹從頭細看了一遍,自覺大致還過得去,但文字不免粗糙;好在有的是工夫,等睡一覺起來,修改完了,明天下午便可交卷了。
鏢局子頗為殷勤,當時便套了一輛車,派原本要到通州去的一個鏢頭趙得勝陪送。曹雪芹因為這天天氣甚好,想騎了馬去;於是一面寫一封短簡給秋澄,一面帶著桐生,由趙得勝及一名趟子手相陪,四騎快馬出東便門,到得通州恰好趕上午飯時分。
「是,是!」仲碩甫深深點頭,「不過花幾兩銀子,省事多了。」
「真難為他!不過,也只有我才能治他的懶病。」
看自鳴鐘,因為忘了上絃已經停擺。冬天「寅卯不通光」,但隔著圍墻,聽得胡同裏轆轆地車走雷聲,山東大漢送水的水車已經上街,估計也快天亮了。
一聽這話,仲碩甫又驚又喜,他也知道老父即將續絃;也聽說曹家為抬高秋澄的身分,認了她作女兒。但究竟如何,卻難以打聽。如今聽父親這麼充滿信心地說話,知道好事已諧;秋澄改為曹姓,亦已證實。
錦兒為之啼笑皆非,想一想答說:「我可沒有那個福氣,也沒有那個本事。」
「甚麼叫『進學』?」仲四插嘴問說。
「慢點喝!」仲四頗不以愛子的豪飲為然,「陪你二舅喝酒的日子,長著吶!」
「就是這話囉!」錦兒說道,「這兩年稍為過得舒服一點兒,如果得福不知,大把花銀子去謀那個缺,弄不成功,勞命傷財;弄成功了更壞。」
「快了。」
「是。」仲碩甫說:「請芹二舅幾時寫個三代履歷給我。」
「好極!」仲四一見很高興地說:「今兒我請兵部的一位司官老爺,正愁著少一位陪客,不想芹二爺來了,真是天從人願。」接著,他喚他的當提塘官的次子來見曹雪芹,而且關照:「該磕頭!」
「兌銀子的話不確。」曹雪芹將仲四的話,細說了一遍。
這番話在曹雪芹的方寸之間,就不是「感動」二字可以形容的了:他將早已藏之中心想說的一句話說了出來:「仲四哥,你如果拿我當朋友,你就叫我雪芹。別再二爺、三爺的;光聽這個稱呼,就近乎不起來。」
「府有同知;直隸州也有,不過叫『州同』,原來的官稱叫做『同知府軍事』、『同知州軍事』,意思是跟知府或者知州一同管軍事,所以簡稱同知。到後來便成了專職。」曹雪芹緊接著說:「震二哥的如意算盤是,有你替他管一府的兵馬,他就可以安安穩穩當知府。」
「這會我心裏舒坦多了。來,芹二爺,咱們乾一杯!」
仲四已經預備好了,叫人端來一個裝五斤紹興酒花雕的小罈,日久塵封,花紋已經看不清楚;拿撢子拂去灰塵,才看出泥頭上貼著一張黃紙,標明「貢酒」,另有兩行字,一行是「十年陳女兒紅」;再一行是「雍正元年進」。
「是啊!」
「不用了!」是曹雪芹在外面應聲;進門便問:「秋澄呢?」
「當然。」
在伺候席面的是仲四的一個遠房親戚,身分不上不下,大家都叫她「陳三姑」,皤然老嫗,卻很機靈,趕緊說一聲:「『碎碎』平安。」接著,另換上一個酒杯來。
「何以見得?」
「仲四特為送來的,治氣喘的膏藥,你把它收好了。」
https://www•hetubook•com•com下證實了自己的想法不錯,「為甚麼不去?」他故意問道:「是不是聽了害臊?」
「怎麼不能?原就是要跟你來談的。」
「芹二爺,」仲四一臉的懇切,「房子大小好壞,都請秋小姐拿主意,不過,我有一點兒心願,請你跟秋小姐提一提,想來也應該是她樂意聽的。」
「你先看。」曹雪芹說:「看完了我去太太那兒,陪錦兒姊聊聊天,你一個人安安心心寫好了。」
由於錦兒對此事相當重視,所以曹雪芹第二天便去看仲四,想及早澄清,大家都好放心。那知到了鏢局撲一個空,仲四回通州去了。
「二百兩。」
「只怕此刻就在談了。」曹雪芹急急說道:「你趕快去,把錦兒姊請了來;讓她一個人來。」
「嗐!你別多問了,行不行?這會兒沒工夫跟你細說,照我的話做,沒有錯。」
聽他們叔嫂倆一搭一檔在鼓吹,曹震實在有些煩了,「好了,好了!」他亂搖著手說:「我也不過那麼一句話,你們就拿雞毛當令箭了!那裏有那麼多廢話?」
「他如果捐了五品同知,你震二哥就要捐知府;那一來,四老爺說不定也要加捐。」錦兒說道:「光是捐個銜頭,換一換頂子,也還罷了,你震二哥還想謀過實缺,這件事有利有弊,雪芹,你看呢?」
「我教你一個訣門。」馬夫人說:「如今的來大爺,就彷彿當年你爺爺那樣,都是從皇上小的時候就伺候起的;皇上小的時候,每每是來大爺抱他。」
「你好強,他也好強。大概整一宵沒有睡;這不就是壽序稿子?我看看,啊,殺青了。」
「甚麼東西?」
「你自己怎麼會知道?」
「好。我敬你。」曹雪芹乾了酒,提壺為仲四斟滿;然後問道:「仲四哥是想一個五品同知?」
轉念到此,有些不安,怕錦兒措詞不當,容易發生誤會,便即問說:「錦兒姊甚麼時候來的?」
「她跟秋澄談了些甚麼?」
「那只有你勸他。連知府的銜頭都不必捐。」
「那好辦。」曹雪芹慨然說道:「仲四是極通情理的人,我開誠布公跟他談,他決不會不聽。」
主意打定了,話卻不能不說,「如果不是你最後一句話,我就不能給這個數。」他說:「雪芹的筆下雖不錯,不過一篇壽序值不值一千兩,猶待斟酌。」
「也得容我有說話的工夫啊!嘰嘰呱呱儘聽你一個在嚷嚷,我連插句嘴的餘地都沒有。而且,現在說也不晚。」說完,曹震還陰惻惻地一笑。
「你預備怎麼說?」
「錦兒姊!你別說了。震二哥自然胸中有丘壑,不會自己找麻煩。」
這下真到了圖窮而匕首見,再想不出拖延辰光,容他考慮的招數來了!那知急有急智,居然想出一個極好的說法。
「因為,」曹雪芹作出很為難的神氣,「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喔,為甚麼?」仲四很注意地問。
熬夜的人在這陰陽交替的破曉時分,睡意最濃,走到書房間壁的套房裏,特設一張小床,已由杏香為他疊好了被;被窩還有個湯婆子,於是連燈都顧不得熄,便自解衣上床。朦朧中聽得外屋有人在說話。
「剛到不久。」
「他嚇壞了!說那一來非把老命送掉不可。」
一聽這話,曹雪芹不由得沉吟了;想了一下說:「你何必跟震二哥爭閒氣。」
「『老胡瓜』由西門外攻過來了。兄弟帶隊出城捕盜,請老兄護印。」接著,不由縣丞分說,將印盒往他手裏一塞,急步上馬,揚鞭而去。
說著他叫人另取一罈五斤的花雕,親自動手,將一舊一新兩種酒都倒在磁州出的綠釉瓷缸中,拿木杓子攪和了,取一盞來請曹雪芹嘗。
「是這樣的——」
「後天就得要。」
「他說他想捐個同知;後來又變卦了。」
這天是仲四請「春酌」,除了鏢局的自己人以外,也請了好些客,都是平日有往來的買賣人及通州各衙門的胥吏;也有些官兒,但身分不能與周吉人比,好在地方大,不同身分的客人,安排在各不相擾之處,而設在內宅的一席,便只有主客周吉人、陪客曹雪芹,以及為仲四司「書啟」的「張先生」二人。筵席不但豐盛,而且鏢客走南行北,各地的珍奇食物,平時難得一嘗的,這天源源不絕地上桌;加以仲四父子輪番作主人,殷殷相勸,周吉人很喝了些,談鋒也就越健了。
「喔,」仲四對這件事倒很沉著,先問一句:「芹二爺,這話是誰說的?」
「啊!把你吵醒了。」錦兒在外屋答說:「還早,你再睡一會。」
「好!」錦兒放低了聲音:「這件事只有咱們倆知道。」
「啊,啊!」曹雪芹很高興地說:「太太這一指點,我就容易下手了。」
「不要緊!」曹雪芹說:「所謂開誠布公,也得有個說法,不會讓仲四心裏不舒服。」
聽周吉人談完此案始末,曹雪芹不免為平郡王府及鑲紅旗幾個與張廣泗有往來的官員擔心。當然,他人不會明瞭他的心境,只有仲四看出他有些神思不屬的模樣,便找個機會,悄悄問道:「芹二爺是不是人不舒服?」
「他的意思是捐甚麼官都可以,不過要避免跟知府有關聯。」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明白了。」曹雪芹換了個話題:「過年作何消遣?賭錢了沒有?」
「我想也不會。」錦兒對曹雪芹說:「你吃完了飯,早點回去吧!太太惦著呢。」
張先生對他的話不甚瞭解,曹雪芹卻一聽就明白了,「為了樹刑賞之威,打這麼一場仗,未免——」他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難得!」杏香笑道:「看來是要走運了。」
仲四的次子號叫碩甫,真個磕下頭去,而且仲四還拖住曹雪芹不讓他還禮,只好口中連連遜謝。
「芹二爺,你這是跟我說客氣話了!要老是這麼在禮數上一點兒都錯不得,我就不敢跟芹二爺親近了。芹二爺我說我心裏的話吧,房子想買在府上近處,就為的是想跟芹二爺你多親近。」仲四緊接著說:「不是我多喝了幾杯酒說酒話,我對震二爺是佩服、是敬重,要說交朋友,芹二爺你如果不以為我是高攀,我倒是真願意跟你常常來往。」
「製這箋紙的老劉,外號『扭不轉』,脾氣很撅,就跟我投緣,有一回刻了一副板,我說好,他就替我印了一百張。見了的都誇獎,我有個朋友,在王府當差,跑了去找老劉,不知道怎麼把話碰僵了,楞是不給印,我那朋友拿出王府的勢力壓人,更壞,老劉當場把板劈了兩塊。」
「這我倒贊成!是很有面子,也很有意思的事。不過,我看不那麼容易。」
看他那種神情,曹雪芹又好笑;又得意,卻故意裝作不解地問:「仲四哥,我還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不用!」杏香在門外應聲,「我已經端了來了。」
「我大姊也知道這一點,她很感激,也很高興;可是也很不安。」
第二天下午,曹雪芹回京,進了城直接去看錦兒;因為曹震在家,就不便多說甚麼。
「一點都不錯。芹二舅對官場的那一套,很內行。」
「那,我去告訴杏香。」
「我沒有甚麼不行。」曹雪芹又說:「這件事在眼前還無從談起,不必急!」
曹雪芹原有最好促膝相談的話要說,當即爽快地答應下來。一個圈子兜下來,天色已暮,再要走一家就非得讓人留下來吃飯不可,因而原車轉回鏢局。
「好傢伙!」曹雪芹笑道:「這罈酒三十七年了,我得管它叫一聲:『酒兄』。」
「他怎麼說?」
「我怕擾亂你的文思。」秋澄問說:「快脫稿了?」
「喔,」曹雪芹讓開一步,「請進來坐。來爺爺那篇壽序,三分天下有其二了;你要不要看看?」
「我,」曹雪芹的說法又進一步,「以後得管仲四哥你叫姊夫了。」
這話又不中聽了,錦兒揮著手說:「你別管!你只跟我說一句好了。」
「這說得倒也是。」曹震接口,「你索性按照場規試一試。」
這就明明是要避開秋澄;秋澄從開年以來,變得很過敏,一聽這話,起身說道:「我要回去休息一會兒。」
歡飲到日色偏西,周吉人告辭而去,臨行握著曹雪芹的手,說了他在京中的住址,一再聲言,希望再見,情意頗為殷勤。這是他作陪客盡到了職,仲四父子都很高興;也很感謝。
「我早來了,跟杏香在聊天。」秋澄問說:「甚麼得意文章?唸得如此起勁?」
「那就——,那就咱們替她作主。」
「廟算是早就顧慮到得不償失。不過,英主的作為,非常情可度。」周吉人遲疑了一會,終於忍不住要說:「倘非如此,訥親、張廣泗如何得能伏法;傅中堂,怎麼能封公爵?」
「那也難怪!仲四一個買賣人,保鏢平平安安,兒子又挺有出息的,想想這一生也就夠了,誰知道還有一步意想不到的老運,跟咱們家做了親戚;趕明兒再捐了官,跟他們通州知州平起平坐,那是多大的造化!」錦兒接著便問:「捐官是怎麼回事?」
「我的話還沒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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