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等她們一走,曹雪芹坐在他原來的位子上細心校閱,發現有個字是筆誤,便找一張紙預備裁一條下來「加籤」;隨手一翻,發現了一首詩,是秋澄的筆跡:「黃葉辭枝去,青山入夢遙;柳絲同白髮,明日兩飄蕭。」詩下註著題目:「偶成」。
「是啊!」錦兒答說:「太太的瞌睡蟲把我們攆回來了。」
「多得很!」曹震答說:「要清閒要長,最方便的是去管陵。」
「是啊!我也在想,老太太如果在,對咱們家這樁喜事,不知道會多高興!」
這一問一答,意思非常明顯;因此,當錦兒要秋澄挑選時,她一口拒絕:「不是我的事,我不管。」
內務府司官調部,往往只是戶、工兩部,尤其是工部,因為與工程修繕有關,調任更是常事。曹震深然其說,「戶部跟工部,調換不調換,沒有甚麼分別。」他說:「我想調個缺,第一要清閒、冷僻,沒有甚麼人去的地方,自然就賭不起來了;第二,差使要長,去個一年半載又有調動,我的賭永遠戒不掉。」
錦兒又沉吟了好一會,慨然說道:「好吧!我就聽你的勸。不過,將來要請你說公道話的時候,你可別撒手不管。」
「還有,就是奉宸苑——」
「連家一塊兒搬?」曹震愕然:「為甚麼?」
「有了!」秋澄突然發話,聲音提高了,顯然是要打斷曹雪芹的話;「挖補一個字好了。」
「這麼說,是在京裏換一個衙門?」錦兒說道:「換到工部,或者戶部,還不是一樣?」
錦兒大大地舒了口氣,「你嚇我一大跳!」她覺得秋澄的想法是可笑的,但不便多說;而且覺得無須多說。
「當然。」
是剛才寫的嗎?曹雪芹在心裏問;吟哦了幾遍,認為不是剛才所寫,亦必是近作,因為起句「黃葉」是自況,「辭枝」便是出閣,這是近事,所以不可能是舊作。
秋澄狠狠在她手背上打了一下,抽回了手說:「原來你是借個題目來消遣我!」說著,轉身過去,背對著錦兒。
「錦兒姊喝的甚麼?」
「我怎麼能比得上她老人家見得廣,想得透,說出話來,一針見血。」
一語未完,秋澄省悟,一把將詩稿奪了過去說:「瞎寫的。」
「怎麼不行?」曹雪芹說:「妹妹稱為『女弟』,不也是弟嗎?」
「我回頭就動手,不過有句話先要說明白,甚麼人也不能來看,讓我一個人關起房門來畫。」
曹雪芹搖頭不答,秋澄卻明白他的心意;「是怕太太看了感觸。」她說:「回頭太太不問畫的甚麼,咱們就別提。」
曹震越覺詫異,不知道她何以大改常態?一時不暇細想,只連聲說道:「不敢當,不敢當!你的話太客氣了。」
曹震想笑不敢笑,不過心裏是高興的,「是,是,相敬如賓。」他問:「你看,咱們得預備一個甚麼數目。」
「錯了一個字,錦兒姊——」
「這一點我當然知道,要改一改。可是,你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向來欺善怕惡;我一遷就他,他得理不讓人,會爬到我頭上來。」錦兒又說:「到那時候,事事當面駁我的回,倒不如仍舊是這樣兒,至少還落得『陽奉』。」
「不早了,睡吧。」
「我總覺得少了一點兒甚麼?」
錦兒看在眼裏,心都涼了;強忍著眼淚答說:「到時候再說吧!」
於是相偕到了杏香的臥室,等錦兒與秋澄喝茶時,她將特為借來的繡花圖樣捧了出來,像一函古書似地,裝潢得很講究,栗木夾板,上面有一張灑金箋簽條,寫的是:《顧繡圖譜》。
「譬如說,喜筵歸咱們報效。」
這就更讓錦兒困惑了,搖著頭喃喃自語地說:「把我都鬧糊塗了,不知道甚麼意思。」
秋澄是有兩方小印,但名字都改過了,已不通用;杏香提議鈐用曹頫所送的那個「曹」字玉印。
「你是怎麼畫的?」
「那要由你作主。」
「你聽聽!」秋澄向曹雪芹說:「簡直是老太太當年的口氣了。」
「怎麼?」
「閒章還有種類?」
「好吧!」錦兒說道:「我們躲開。」
「好,好!我不敢了。饒我這一回。」
「可是畫出來好看不好看呢?」
「就算無事忙,也比整天東家長、西家短,專談人家的是非強得多。」
「一點都不難。」
「那得到書房裏去。」杏香說道:「傢伙都在那兒。」
「輪班兒是後來改的口。他當時心裏只想著他的『寶貝』。話說了出來,才知道自己露了馬腳,說『輪班兒』,就好比可憐我,分點湯湯水水給我喝,我可不稀罕。」
「那就走吧!先到太太那裏聊一會兒。」
「還有一層,」秋澄又提第二個條件:「題壞了別怪我。」
「錦兒姊,你別把字眼看死了,『明日』是指將來;不是真的隔了一夜。」
曹震大笑,「太太,你枉為是包衣人家!」他說:「莫非不知道內務府甚麼都不缺,就缺書香?」
「改好了。秋澄替我在抄呢!」
「何以見得?」
「仲四太太不也是太太嗎?」
兩人各自掖緊了被,面對面閉眼而臥;錦兒聽得鼻息細細,吹氣如蘭,想像著自己是仲四,不知道此時是何滋味。
「這一說,正好相反。」秋澄笑道:「那是陽違陰奉。」
但「青山」又作何解?寫下來沒有帶走,是忘掉了呢?還是特意留給他看的。凡此在曹雪芹都是極感興味的事。
這天的晚飯,預定開在馬夫人堂屋裏;馬夫人已經吃完了,大家還在等,看看起更了,馬夫人便說:「他大概畫不出來了!你們先吃吧。」
「我也覺得這幅好。」杏香說道,「喜氣洋洋。」
提到這件事,曹震不免愧歉。這幾年好差使不少,但並沒有存下多少錢,都是一個「賭」字害人;因此,對於錦兒的規勸,他是願意接受的,但能不能做到,卻無把握。
「你還說嘴!你不說太太的事嗎?」
秋澄默然;猶在思索如何回答時,錦兒卻又開口了。
「可了不得了!」秋澄笑道:「咱們家已經有了一位名士,再來一位女名士,那就不用穿衣吃飯了,整天無事忙吧!」
「怎麼?」杏香先就大聲詫異地說:「畫的不是白頭髮的老太太。」
話雖如此,卻不放心,一遍一遍親自去探望;隔門相語,曹雪芹只答她一句:「你放心!你們一定會覺得有趣。」
「不,不!咱們商量著辦。」曹震略想一想又說:「或者咱們認一項也好。」
「人苦於不自知。妹妹,」秋澄從被窩下面伸過手去,握著她的手說:「你別說我幫翠寶,她可比你會做人。」
正在商議不決時,曹雪芹來了,錦兒先不談他的畫,問他帳額圖樣的意見。
「我就知道雪芹一定弄了甚麼狡猾。」錦兒點點頭說:「不過畫得倒是不壞;他是指望著晚年能重回老和*圖*書家,這又是一個好兆頭。」
聽他這麼說,錦兒竟當做立即要走馬上任似地問道:「那得連家一塊兒搬?」
「那怎麼行?」杏香脫口說道:「莫非畫個白頭髮的老婆子?從沒有那樣的畫。」
「還好。」
「那就得看畫的人的本事了。」錦兒接著杏香的話說。
「為甚麼不能變我自己?」
「我說得不錯吧!」
秋澄接到手中,錦兒便並頭細看;看到第二頁說道:「抄得這麼整齊,拿筆改一個字,就像雪白的皮膚上有個疤,太可惜了。能不能不改?」
「不但喜氣,還有——」
「那當然。」錦兒慫恿著說:「你快畫出來看。」
「人家改是人家的事,反正我交了出去;就像——,」錦兒笑道:「就像嫁女兒一樣,上花轎的時候是完璧,一進洞房是另一回事。」
錦兒跟秋澄在他臥室對面那一間起坐之處喝茶閒話;曹雪芹進門向秋澄說道:「只有一個字筆誤,請你改一改。」
杏香照他的話做,都弄妥當了,邀錦兒、秋澄一起上馬夫人那裏;臨行時還關照丫頭:「把院子的門關上,別教人去打擾芹二爺。」
錦兒卻沒有話,只是皺眉苦思;曹雪芹忍不住問:「是怎麼回事?」
原來承平歲月,飽食終日,在家總得想些有趣的事來消磨辰光,男人的花樣比較多,厭了還可以出去走走;閨閣之中,不過有限的幾樣消遣,刺繡女紅、講究烹飪以外,無非聊聊天、鬪鬪牌;識字的還好,不識字的有時長日無聊,便只有到黑甜鄉中去討生活,這種日子安閒是安閒了,但也很容易令人厭煩。
「你覺得老太太這麼辦不對?」
眾議一致,秋澄當然不會有意見;曹雪芹端詳了好一會:「這要長方形,用鐵線篆才好看。不過畫起來很費事,線如畫得不直,就不是鐵線了。」
「怎麼不上我的當?」
「顧繡圖譜!」秋澄驚喜地失聲而呼,「我可見過顧繡;那真是鬼斧神工。」
錦兒想一想說:「太太說得也是。我們就吃吧!」
「那末,你在那裏怎麼辦?總得有人伺候你。」
「你沒法兒琢磨我的心境——,」秋澄頓了一下,「嗐!不談這些了。」
其時錦兒已經能懂了,「你這輩子女身,莫非下輩子也是女身?」她說:「下輩子當然是男身了。」
「那末,指甚麼呢?」
「他要是讓我看了畫,我自然就走;不然我得住在這兒。」
「那要看雪芹。」
「那是一個橫披,名叫《海上仙山圖》。長恨歌『忽聞海上有仙山,樓閣玲瓏五雲起』,光看這兩句詩,你們就知道工程多大了;我真沒法兒形容,反正目眩神迷就是了。」
顧家婢妾眾多,在繆氏的教導之下,個個工於刺繡;幅幅售得高價,以致提起露香園,都只知道顧繡,不知道還有主人顧名儒在。因而顧名儒酒後常常發牢騷,自覺寄食於婢妾十指之間,是件極委屈的事。
於是曹雪芹取來銀珠與新筆,在「秋澄敬識」四字下,畫了兩個圖章,朱文的只有一個「霞」字;白文是「秋澄」二字。
「這個字關係出入很大,非改不可。」曹雪芹說:「反正是稿子,拿了去人家還是會有改動。」
秋澄已經將稿子抄好了,正找了一張粉紅宣紙在裝封面;一見大家到來,平靜地問:「太太歇下了?」
「那怎麼行?自己人蓋上一個『曹』字印,不成了笑話?」
這下錦兒方回嗔作喜;到了夢陶軒的書齋,一張五尺的條幅,連款都題好了,拿針佩在壁上。近前細看,畫的是設色山水,景致彷彿李白的詩:「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露洲。」蕭疏秋柳之下,一個白髮紛披的老者,策杖閒眺,意態悠閒。
聽得這話,連曹雪芹都困惑地望著她;大家的眼色中都在期待她解釋。
這些繡件作何用處,他是早就知道的;略看一看,便即說道:「這幅『天半朱霞』圖好!」
語氣還很硬,錦兒覺得好笑,便即說道:「好吧,你不管,我跟杏香來管。」
「你還沒有看。」曹雪芹學著她的語氣說:「你看了就知道了。」
「這是套用東坡對子由說的話,何不逕用原文。」
這一說,錦兒氣消了一半,「到底我也有比她強的地方!」她昂起頭說。
「那可得——」秋澄突然頓住;嚥了口唾沫,真像把未完的話硬吞了下去似地。
「好!」錦兒說道:「咱們別攪他;那面坐吧。」
錦兒點點頭問:「還有呢?」
「你倒仔細看看,」她又說,「如果有不妥當的地方,我叫他改,總要改到你滿意為止。」
「啊,啊!原來你是想到南京了!怪不得說『入夢遙』。然則『柳絲』自然是『白門柳』了。」
於是他看完了稿子,將錯字在籤條上註明,夾入稿中;然後帶著秋澄的詩稿去找她。
「不會。有太太,有雪芹,他也不敢對你無禮。再說,我如今也算姓曹了,老著臉說一聲:震二哥,你不能這樣子對二嫂子。他也不能不賣我一個面子。」
「不必!」錦兒說道:「我睡你那兒。」
「我怕我說了,你不高興。」
「二奶奶,」翠寶問道:「怎麼會嚇著我呢?」
秋澄點點頭,想了一下說:「有句話能不能用:『與君世世為姊弟。』」
「唷,唷!看你這長篇大套,倒像飽經世故的老媽媽似地;看起來仲老四真是走了一步大運。」
「太太已經跟我說了。趕明兒個我先兌二百兩銀子送來。」錦兒又說:「古董鬼見錢眼開,你拿現銀買現貨,可以殺他的價。」
「秋澄到底賢慧。」曹震趕緊又說:「我不是說你不賢慧,你可別誤會。」
「你別說這話,」錦兒笑道:「別嚇著了翠寶。」
「我呢?」杏香問說:「我真想看看你怎麼能在畫上畫一個白頭髮的老太太?」
「哼!」錦兒微微冷笑,沒有再說下去。
於是逐幅看去,細細評議,挑的自然都是吉利的圖樣;最費斟酌的是那幅帳額,因為被面、鏡套,白天不用,好歹無人得見,帳額卻是終年懸在那裏的。
錦兒笑笑不答,視線還是在畫上,「這裏太空了!得補點兒甚麼東西才好。」她指著畫上的一大塊空白說:「譬如加上一行鴻雁。」
「你一定想知道,我就告訴你;反正早年的震二爺,你不是不知道。有一回震二爺跟老太太說,那幅顧繡,有人要借了看一看,老太太當然讓他拿了去;那知道——」
這下,大家都好奇心起,「我還是頭一回聽說畫圖章。」錦兒催促著:「怎麼個畫法?你讓我們開開眼界。」
「不忙!」曹雪芹說:「我跟太太回過了,我只要二百兩銀子買畫;等我看好了,把畫送到你那裏,你再給錢。其餘的,一時大概也不用,存在你那兒好了。」
錦兒便真的問說:「二爺你聽見了?」
「病根找到了,下藥https://www.hetubook.com.com還不容易嗎?」
但曹雪芹卻不滿足,「前面應該加一方閒章,行款才好看。」他抬眼望著秋澄,「你願意刻個甚麼閒章?」
「怎麼?」錦兒問道:「文章改好了?」
「對不起,你也不能例外。」曹雪芹說:「你替我把畫桌弄清楚,沏一壺好茶,你就陪錦兒姊上太太那兒去玩;到吃晚飯的時候,畫就有了。」
聽她告饒,秋澄方始罷手;各自整理了被窩,重又睡好,聽得鐘打兩下,秋澄便說:「你聽,已經丑正了;決不能再鬧了。」
「你想聽?」
「只要你不心疼,我就題。說老實話,一定會糟蹋了畫。」
「喔,」杏香對曹家在南京的日子,嚮往異常,如今聽她們談曹老太太,不由得就說:「咱們這位老太太一定是女中豪傑,我聽大家平時談起來,沒有一個不服她、不敬她的。」
「你是大,她是小,世上只有『寵妾滅妻』的,幾時聽說過寵妻滅妾?而且震二爺也不至於做出這種沒良心的事。」秋澄接著又說:「至於你沒有理,要人家幫你,就幫了,也不過一回;就幫上了,只怕你自己也覺得無味。總而言之,你沒有一點不如翠寶,地位又比她有利,照說不可能爭不過她,其實也無須爭。最要緊的是千萬別跟震二爺破臉;夫婦一破了臉,就像好好一樣磁器碎成兩片,即使拿膠續上,絲毫不缺,可是總有條裂痕在那裏。你說是不是呢?」
聽她是如此興奮的神情,錦兒便不看圖譜,先聽她談顧繡。
「怎麼回事?」錦兒笑道:「到這會兒還害臊?」
「你不用說這個,你只老實說:我那一點不如她?你說得對了,我自然改。」
「你還說!」秋澄剛縮回的手又伸了出去。
錦兒微笑不語。不管是怎麼樣得罪了秋澄,只要作出這樣的神態,便必能邀得諒解,但這一回卻不同;錦兒側面望去,發現晶瑩的淚珠,不由得大吃一驚。
「不就是『蔣山青』嗎?」
「怎麼變了你自己呢?」杏香又問。
「我是說仲四太太的事;不知道仲四爺這麼睡在你旁邊,心裏——」
「願,願!」曹雪芹笑著應聲;又說:「其實已經畫好了。請!請指教。」
「你想到甚麼了?會忍不住好笑。」
「你這『女中豪傑』四個字,形容得倒也恰當。」錦兒接口說道:「我常時在想,倘或老太太如今還健在,那有多好!」
曹雪芹一看便即明白;「少兩方圖章。」他問:「是不是?」
「不!」
「氣人就在這裏!」錦兒氣鼓鼓地說:「我就看不出來我那一點兒不如人家。」
「你別嚷!」秋澄說道:「先看看題款。」
「那可沒法子。我不能不來聽聽。」
「你看我是那種人嗎?」
錦兒領悟到這一層,才知道自己對馬夫人的感情,較之曹雪芹固然差得遠,而且亦不及秋澄,故而體會不到。
「儘力趕就是。」
於是她說:「你別傷心!我說過『柔能克剛』。現在不管怎麼樣,他總還是尊重你的。老實說,能這麼平心靜氣,跟你好好商量,是因為你變得講理;倘或你仍舊跟從前那樣不受商量,他就會在肚子裏作工夫,到事情成功了,把你留在城裏,帶了翠寶上任,你又如之奈何?」
由此連類推想,別有會心;原來她逐漸發現曹震對她的情分已不如前,冷眼觀察,他對翠寶的親熱,在私底下有增無減。剛才談到曹震好賭,秋澄的話,觸及她的心事,這天不回家而住在秋澄那裏,便是要訴訴這一番心曲。
「喏,翠寶跟了我去。」曹震話剛出口,便是一愣,接著又說:「最好是你們輪班兒去陪我。」說著,還望了翠寶一眼,彷彿安撫似地。
「錦兒姊可是越來越精明了。」曹雪芹將那張詩稿拿了出來,「大姊,這是你——」
「那個繡件呢?」錦兒問道:「到那兒去了?」
「是。我也想到了,不過沒有敢跟你提。」
「啊,啊,承情之至。」曹震笑道:「總有五六年沒有聽你這麼說話了。是怎麼回事,忽然一下子改了脾氣。」
「我是想到將來。」秋澄幽幽地說:「大家都待我這麼好!將來不知道怎麼報答?心有千樣結,日子過得可憐。」
原來自己誤會了;秋澄便問:「太太甚麼事讓你好笑。」
「我也覺得黃字不好。」錦兒插嘴,「不過說不上來,為甚麼不好。反正這個字要改。」
這時秋澄也站了起來,「一直在等你,是太太吩咐,別催你,讓我們先吃。」她問:「畫好了就喝酒吧;喝甚麼酒?」
當時只是答一聲:「我也覺得這是我的一個漏洞;讓我慢慢兒來。」到這天夜裏,與妻妾圍爐小飲,他自己談到了這件事;但只是嘆了一篇苦經。
「別樣心疼,這件事不會。其實,」錦兒乘機規勸,「你如果稍為收斂一點兒,花這些錢也算不了甚麼。」
「你要聽甚麼?」
錦兒默然,息了好一會才說:「我也不知道老太太是對了,還是錯了?」
等曹雪芹將秋澄不願他來的情形,形容了一遍,大家都覺得好笑。可是,曹雪芹還是沒有趕上聽她們談這件有趣的事;因為馬夫人要歇午覺,而且窗外關心這樁喜事的人太多,有些話也不便深談。再有一個理由,便是杏香認為不該將秋澄一個人丟在夢陶軒,所以從馬夫人那裏辭了出來,去看秋澄。
「不!」曹雪芹向秋澄說道:「我是給你留的地位,你把你那首詩題上吧!」
「好極了!」曹雪芹大讚:「行款、字都好;識語更妙!這一題,即便畫不好,也值得保存了。」
「我不會,只怕你心疼。」
秋澄不答,仰臉看著帳頂,睫毛亂眨,似乎在思索甚麼。
曹震聽得這話,頗有異樣的感覺,好久沒有聽到她如此謙恭體貼的語氣了,因而不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這是一個軟釘子,杏香不作聲了。錦兒笑道:「雪芹今天一定弄了甚麼狡猾;我不上你的當。」
「對!」杏香說道:「咱們上那面坐吧,讓他靜下心來細看。」
「這也沒有甚麼。」錦兒神態自若地說:「就算過去不賢慧,莫非還不准我改。」
「這話騙得了老太太嗎?」
剛剛坐定,只聽外面在報:「芹二爺來了。」
「你們不是在談辦喜事嗎?」曹雪芹說:「為趕了來,還摔了個斛斗。」
「言重,言重!」曹震說道:「你要勸我甚麼,你儘管說。」
管陵的差使長到可以世襲,但這是公認為最苦最沒出息的差缺;錦兒自然不贊成。
據說明朝中葉,道州知州顧名儒,辭官回到家鄉上海,築園養老;園名露香,其中三樣名物:水蜜桃、槽蔬菜、刺繡。最後一樣,更是名聞遐邇,稱為「顧繡」。
「畫得怎麼樣?很得意吧?」錦兒問說。
「你是說捐官的事?」曹震搖著手說:「這件事過去了;www.hetubook.com.com我想想我也不是當地方官材料,算了,別自己找罪受。」
「自己用。」
「你太多心了。」秋澄勸道:「震二爺不說輪班兒嗎?又不是不要你跟了去。」
不一會見秋澄打發丫頭來請;攤過去一看,秋澄規規矩矩地寫著那首〈偶成〉,但並未寫出題目,只在詩後加了一段話:「雪芹吾弟作白門秋色圖,著一老翁,自道為六十造象;或謂此乃服官江寧之先兆,當什襲以藏,留待他年之證驗。」下面寫「秋澄敬識」四字。
「你仔細看看,」秋澄將裝釘好的壽序稿遞給曹雪芹,「看看有錯字沒有?一千兩銀子的潤筆,可不能有半點兒馬虎。」
「你是怎麼啦?莫非我那句話傷了你的心?」錦兒伸出手來推著她說:「你說,是那一句,我給你賠罪。」
「我喝的是玫瑰露,香倒很香,太甜了一點兒。」
「原來錦兒姊等著看我的畫。」曹雪芹馬上接口,彷彿原先不知道似地:「你不早說!」
「能救急就好。試一試何妨!」杏香問道:「是甚麼法子?」
「你還沒有畫。」杏香說道:「你畫了就知道了。」
於是錦兒為他斟玫瑰露;杏香去取白乾;秋澄把曹雪芹愛吃的菜移到他面前,三個人亂了一陣,方都坐定。
「你說震二爺聽我的話,不錯,是聽;只不過是表面文章。甚麼叫『陽奉陰違』,他就是!」
圖譜裝成四大冊,分山水、人物、花卉、翎毛四大類,圖樣畫得很細,下方細註分色之法,頗為實用。
「我也不至於那麼下三濫。」曹震喝口酒,看著錦兒說道:「我跟你談點正經。說實話,我也覺得我不能再賭了,可是內務府的人,要說消遣,不是玩女人就是耍錢;除非我不在內務府!我的賭戒不掉,也小不了。所以,我在想,我還是得調個衙門,甚至出京。」
這是明指翠寶,「不相干!」秋澄很快地說:「我們自然幫你講理。」
「那就沒法子了。」杏香說道:「芹二爺刻圖章慢得很,明天能刻出來就很好了。」
「好!費心、費心。潤筆三日之內奉上。」
「消遣的花樣還少得了?」錦兒答說:「譬如看看書甚麼的。」
錦兒不作聲,好一會才開口,「我也想到了這一點,不過不如你看得透澈。」她問:「你說我以後該怎麼辦?」
「為甚麼該我留在城裏?」錦兒憤憤地問。
「他說是人家弄丟了。」
「你要繡甚麼?」
「怎麼?」錦兒摸著自己的臉問:「是那兒不對嗎?」
「為甚麼?」
「你想得不錯。」錦兒緊接著說:「可是,我不是指捐官的事。」
錦兒心知其中必有蹊蹺,而且不會是甚麼光采的事;有杏香在,她便不再追問,只看圖譜。
她的話大有考一考人的意味;曹雪芹不免躍躍欲試,一轉念間浮起一個新的念頭,不暇思索地答說:「好!我畫。反正畫詩意,你們不必問我怎麼畫。」
曹雪芹猜得絲毫無誤,馬夫人院子裏、走廊上聚了好些丫頭、老媽子,在聽屋子裏談為秋澄辦喜事的細節。
「怎麼?」曹雪芹不免關心,「他越賭越厲害了?」
「哼!」錦兒冷笑,「不但不欺侮她,還真聽她的話呢?有時候表面敷衍我,到頭來還是照翠寶的意思辦。」
「這,你又外行了。甚麼賭不是先說小玩玩,後來越賭越大。賭錢本來就是賭氣魄,膽壯氣旺就能順手;可是怎麼才能膽壯氣旺呢?有句話:『人是英雄錢是膽』。至於為了賭氣,真有拿媳婦兒作賭注的。所以除非不賭,要賭就自己都會管不住自己。」
想著想著,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而且唾沫星子噴到了秋澄臉上,她張開眼笑著罵道:「好啊!你真會撒野。」
「怎麼叫認一項?」
「你該走了吧?」馬夫人問錦兒,「還是今晚上住在這兒?」
「咦!你不說是個長差使嗎?當然要搬家。」
「種類多著呢!這會兒沒有工夫跟你說;你想一句話,我看行不行。」
「不必!你去一趟,把傢伙取來,順便帶一張紙。」
「你不是那種人,雪芹也不是那種人。不過,」錦兒下轉語的聲音格外重,「牽涉到另一個人,你們就有顧忌了;尤其是雪芹,不也管人家叫姊姊嗎?」
這個譬仿明明是拿秋澄開玩笑;她臉雖微紅,佯作不聞,管自己低著頭只看那張籤條。
這還是人力可致的,但分色的精妙,便是繆氏的天才了,所繡的山水、人物、花鳥,看不出鍼腳,只是一幅氣韻生動、工細無匹的畫;因此,顧繡稱為「畫繡」,或者說「繡畫」,亦無不可。
「你們知道不知道,老太太年紀輕的時候,大家管她叫『鍼神』;她就是學的顧繡。老太太跟我講過顧繡的來歷;據說——」
「當然騙不過。」秋澄答說:「那時震二爺正為錢上的事,跟震二奶奶打飢荒。老太太就跟我說,那個繡件一定讓震二爺抵了債了。別提了吧。一提他們夫婦吵得更兇。」
「不相干。」秋澄抹一抹眼淚,「我是自己覺得可憐。」
這一下,錦兒又有些擔心了,怕他捐官謀知府的念頭,死灰復燃;本想提出警告:「你別再打江寧府的主意!」這種衝口而出的話,聲音是不會好聽的;但畢竟還是縮住了口,另想比較緩和的勸告。
「不!」錦兒堅持著:「要等。」
她越是這種盤馬彎弓的姿態,曹震越要打破沙鍋問到底;錦兒看時機已至,終於說了出來。
顧繡公開傳授,是明朝末年的事,顧名儒有個曾孫女,嫁後不久居孀,年方二十四歲,但有一子;顧氏撫孤守節,以傳授刺繡為生。她本人所作,比同時由露香園中傳出來的作品,更為高明;秋澄所見的一幅顧繡,便是她的傑作。
「你真糊塗,不把你留在城裏,親戚家紅白喜事,翠寶能出面去應酬嗎?」
「不如改桐葉。」曹雪芹又問:「『青山』何指?」
「雪芹,」錦兒忽發奇想,「你能不能把秋澄的這首詩畫成畫?」
錦兒笑著亂躲,「你不講理!」她喘著氣說:「我不早就聲明在先了。」
「這得託來爺爺。」曹震極有把握地說:「不忙,等把秋澄的喜事,我跟——,喔,」他又說:「除了來爺爺,還有和親王;求一求他,事情就更容易了。」
「你也想得太玄了。說不定還當織造呢!」秋澄笑著說了句:「官迷!」
「對不起,對不起!」錦兒抽出枕頭下的紡綢手絹,為秋澄擦臉,笑著道歉。
「可是我也說了,我處處體諒他,他以為我好欺侮,爬到我頭上來,怎麼辦?」
「回頭你看了就知道了。」曹雪芹徐徐引杯,「這會兒我得賣個關子。」
「俗語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有理沒理有時很難說;只看旁人怎麼看。」
「還少一個人物。回頭吃完飯,等我補上。」
「對了!」錦兒說道:「順和_圖_書便把你的畫帶去給太太看。」
「作甚麼用?」
「寫的甚麼?」錦兒將手一伸,「我看看。」
這是指雍正四年底抄家的事;秋澄亦慘然不歡,但想一想也有可以自|慰之處,「老太太到底是福氣人!」她說。
「說來聽聽也好。反正瞌睡蟲也讓你攆跑了。」
「你們這一談,我也懂了。」錦兒說道:「你必是出閣之前,想念老太太,連帶想到咱們在南京老家的日子。不過怎麼說『明日』呢?又不是伍子胥過昭關,那裏一夜工夫就白了頭髮。」
聽得這一說,杏香便迎到門口,揭起門簾說道:「慢慢兒畫吧!先吃飯。」
「兌點兒白乾就不甜了。」曹雪芹坐下來說:「我也喝玫瑰露。」
「我畫兩個圖章在上面。」
「一去不回了?」錦兒問說。
「唉,你錯了!差使雖長,地方可不遠;我也不能不要在京裏的親戚朋友,自然是隔個一兩個月進城一趟。把家搬了去幹甚麼?」
「果然不通。」曹雪芹笑道:「我沒有想到紅葉不落。」
曹震想借此機會,攜妾另住,這已是很明白的一件事,秋澄亦無法為他辯解;但覺得錦兒聽自己的勸,改變了對曹震的態度,這一點決不錯;而且以後亦仍須如此。
「不錯,不錯!你說對了,就是少兩方圖章,倒像勻了胭脂,沒有畫眉毛,看起來太淡。」錦兒問道:「得要補兩方圖章,一個也行。」
「我不敢這麼說。不過——,唉!」錦兒緊皺著眉自責:「我是怎麼了?好好兒,又提當年的那場災禍幹甚麼?」
「如果我沒有理呢?」錦兒很快地問:「你們就不幫了?」
「原文行嗎?」
看他一筆一筆細描,但東一下、西一下,起初看不出甚麼,到慢慢成形,趣味就好了。畫好了一看,與真的圖章毫無兩樣;題的款有此兩印一襯,彌覺美滿。
「他是怎麼說的呢?」
「不會,不會。」曹雪芹也有些惴惴然,不過不能不這麼說寬心話。
所謂「傢伙」便是挖補用的象牙小刀等物;錦兒看著曹雪芹細心將錯字刮去,另外補上一小塊紙,壓緊磨平;然後由秋澄調好了墨色,在原處改寫一個字,遽然一看,天衣無縫。
「我說的收歛,是指你耍錢;別賭得那麼大,行不行?」
「剛才我不是說了,你把震二爺呼來喝去,凡事獨斷獨行,這一點就不如人家。」秋澄又說:「古書上有個故事說,年紀大了,牙齒掉了,可是三寸不爛之舌在,這就是柔能克剛的道理。」
「在內務府當差,沒有不賭的。因為內務府的差使,多半是伺候人,伺候人就要等,乾等多無聊,只有弄一桌賭來打發辰光。」曹震又說:「如果不賭,總得找別樣消遣,你們說,甚麼消遣好?」
「暫且不提吧!好好兒說著話,別又鬧得你生悶氣。」
曹雪芹笑笑不作聲,只將稿子交了過去說:「我可交卷了!你收好。」
就這時杏香送了兩籠蒸食來當點心,一見錦兒與曹雪芹相視發出詭秘一笑,便即問道:「怎麼回事?甚麼事好笑?」
「顧」是指顧名儒之妾繆氏。相傳她的繡法得自大內,精髓所在是個「細」字。買來的上等絲線不能用,要小心擘開,比少女的髮絲還要細,繡花鍼當然也是特製的,否則不能細入毫芒。
顧繡流傳的軼聞很多,最傾倒繆氏的絕技的,是近在松江的董其昌,說她所繡的《八駿圖》雖趙孟頫的畫筆,亦未必能勝過。又有一幅《美人停鍼圖》,圖中美人十餘,窮態極妍,神情姿態,無一相同。揚州有個大鹽商一見不捨,用一副漢玉連環及一幅南唐周昉所畫的仕女交換而去。
「畫好了。」曹雪芹一面進門一面說。
「那還差不多。」
「嗯。」
「為甚麼?」
「我想繡兩幅被面、一對枕頭、一個帳額、一個鏡套。」
等她們紛紛起身,曹雪芹亦蹶然而起,「我一個人在這兒幹甚麼?」他說:「我也去。」
「是秋澄勸我,總要事事依著你。她說我事事依著你;你自然就會聽我的勸。」
「不是甚麼害臊不害臊,你要人家跟你說正經的,你自己就不應該開玩笑。」
「對了,提到秋澄的喜事,咱們總還得盡點兒心吧?」
題的是「雪芹六十造象」六個篆字;下面又有一行小字:「乾隆己巳雨水後一日戲筆。」下面鈐著一方小印,只有一個字:「霑」;前面又有一方閒章:「長思短歌」。
「對!別想得那麼遠;不然就是自尋煩惱。」
「我是想到太太的事。」
「那樣子苦了。也犯不著如此。」
一聽這話,秋澄便不作聲了;已經想到決不是甚麼好話。
「不,不!沒有甚麼不對。」曹震問道:「雪芹的潤筆,甚麼時候給他送去?」
秋澄倒是想說,這「明日」無非轉眼之間之意。想一想,如此解釋,未免過於蕭瑟,掃了大家的興致,所以把話又嚥了回去。
一語未終,秋澄便仰起身子來,「我就知道你又拿我消遣!」一面說,一面伸手去呵她的癢:「看我今天饒得了你。」
「不錯,不錯!」錦兒高興地說道:「我們怎麼就沒有想到這一著?」
「二爺,」翠寶接口說道:「照你說,像芹二爺這樣子,在內務府當差,倒合適?」
「你別老傻裏呱嘰的老問這個了。」秋澄推了杏香一把,「詩裏頭又沒有指明,是個女的;他要畫他自己,有何不可?只要符合詩意,就行了。」
子女自以為年輕,如老萊子之效嬰兒,綵服娛親,父母才會忘老;曹雪芹未至六十而作六十造象,馬夫人見了會想:到那時不知道還能見愛子不?這樣的感觸,對上了年紀的人,是心理上極大的打擊。
看錦兒臉上有怏怏不足之色,曹雪芹便說:「有個救急的法子,我可沒有試過。」
「算了,不談吧。」
「你用這四個字,就見得你自己婦道有虧了。」秋澄說道:「我常時見你對震二爺呼來喝去,有些事獨斷獨行;他辦不到,或不願意這麼辦;而你呢,多年來拿住了他的短處,恩威並用,把震二爺收服了,當面不敢反對,就只好陽奉陰違了。」
「這當然也是。」錦兒說道:「不過,我另有想法,老太太如果還在,我要請她勸勸四老爺,玩兒古董字畫,也該有個限度;更要請老太太,把我們那位二爺找了來訓一頓,幹嗎那麼樣爛賭!」
秋澄無奈,將詩稿交了出去;曹雪芹便說:「我想僭易一字,『黃葉』之黃,改為紅字,如何?」
於是話題由顧繡圖譜轉到白門秋色;錦兒非常喜歡這幅畫,「難怪太太老說雪芹,改不掉的名士派,沒藥醫了!」她說:「弄這些東西,真會入迷;越看想得越多,想得多了趣味就來了。」
「不!你不告訴我,害我一夜睡不著。」錦兒又說:「我疑心這件事跟震二爺www•hetubook•com.com有關。」
這回該曹雪芹答話:「不要緊!」
就這時聽得鐘打九下,杏香起身,要去伺候馬夫人歸寢;秋澄便問錦兒:「你怎麼樣?要回去該走了;不回去得替你預備。」
因為一說破扣著一個「霞」字,秋澄一定坐不住;談得好好的少了一個人,豈不掃興?曹雪芹領會得此意,便不再多說;只將他的畫展了開來。
「你們越是這樣,他越心急,倒不如你吃完了回家;他的心一寬,也許就畫出來了。」
她這一說,還真讓錦兒擔心,在夢陶軒起坐間中不斷嘀咕:「不該勉強她的,真要題壞,有多沒趣。」
「你也該陪陪她。」杏香說道:「丟她一個人在那裏,說不過去吧。」
曹雪芹是故意賣關子,裝得神秘莫測似地,錦兒好奇心大起;親族相處,感情厚了,自然會在日常生活中出現這種有趣的話題,所以她一再旁敲側擊,想窺探出那幅畫中有些甚麼?但曹雪芹始終不肯透露;吃完飯,依舊好整以暇地陪著馬夫人聊天。
「我當然要說給你聽。不過,我說了,你可別罵我。」
「要說旁人怎麼看,自然是對你有利。」
「我的字怎麼能題畫?不行,不行!別糟蹋你這幅畫。」
「他豈是肯伺候人的人?」曹震又接回自己的話題:「除了賭,找甚麼消遣都不妥,喝酒,喝得酒氣衝天,怎麼走得到人面前?唱戲呢,又嫌吵;聊天兒吧,天天見面的人,那有那麼多話好說。所以只有賭最好,把人聚在一起,別走散了,上頭招呼,一傳就到;有人要接頭事情,也有準地方找。所以雍正爺曾經禁止一回賭,看看不行,又授意內務大臣開禁了。所以內務府可說是奉旨賭錢。」
「不通!」秋澄答說:「從沒有聽說紅葉會掉的。照你所說,『掃紅』不是掃落花,是掃落葉了。」
「再就是管皇莊。」曹震說道:「這個差使倒是有出息的,不過成天跟那些山窪子裏的鄉巴佬打交道,我也受不了。」
「二爺,你有點兒誤會了。」錦兒很和緩地駁他,「我不是說希望你戒賭;只是勸你別賭得太大。」
「那也可以。不過,你得核計、核計,花費太大,有點兒心疼,那就沒意思了。」
「你們想,旗人不能隨便出京;雪芹六十歲那年如果在江寧,當然是在那裏做官。」
屬於內務府的差使並不少,除了織造以外,有關差、有稅差,尤其是粵海關監督幾成內務府人員的禁臠,因為這個差使與宮中有特殊的淵源;就像三織造之首的江寧織造那樣,另有幾項額外交辦,直達御前的任務,一是採辦西洋奇技淫巧的服御之物;二是偵查監視「夷務」及洋人傳教布道的情形,與中國的士大夫乃至王公大臣有何交往;三是偵察本省大吏的治績政風,非簡在帝心的寵臣不能膺任此選。
「不忙!」錦兒又說:「其實也不是雪芹的文章值那麼多錢;咱們不過借這個名目貼補秋澄的喜事。這一層連太太也明白;給雪芹二百兩銀子讓他買畫,其餘的存在咱們這兒,等要用的時候再取。」
奉宸苑是管西山那些離宮。圓明園以外還有幾個園子,山水清幽,樓閣玲瓏,是怡情養性的好地方;錦兒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便慫恿他趕緊去進行。
其實,錦兒也知道自己的話問得多餘;這些繡件當然是為秋澄預備的嫁妝,因而心照不宣地問了句:「來得及嗎?」
「不如到我那裏去。」杏香說道:「我有好些繡的東西,請兩位替我挑一挑花樣。」
「我是人老珠黃不值錢;你比我年輕,長得又齊整,二爺要是輸急了,拿你去抵帳,還值幾文。所以說,別嚇著了你。」
「咦!」一直在看畫的錦兒困惑地發這一聲;大家都轉臉來看她,等她說下去。
聽得最後這句話,錦兒大為動心,調個差使能讓他把賭戒掉,這件事太好了。因而興致勃勃地說:「二爺,你心目中有那些地方?」
錦兒默然,睡意漸濃;這一夜春夢迷離,一會兒夢到金陵;一會兒又夢見曹震當了江寧知府,直到曉色朦朧才能安穩熟睡。
「相敬如賓嘛!」
「這是個好兆頭。」錦兒說道:「殿試卷子才要挖補。雪芹,明年鄉試,後年會試,你一定都中,接下來殿試。」
「好。不鬧了!」但錦兒剛說了這一句,卻又翻身過來說道:「我只問你一句話,老太太的那幅《海上仙山圖》,後來的下落呢?」
「明天再談。」
如曹震的身分,派任一個內地的稅關,還不是難事,但照例一年派代,至多連任一次,共計兩年;曹震顧慮的在此,至於說是「有出息而又清閒,免不了常有賭錢的機會」,他覺得不足為慮,「賭錢得有搭子,大家都忙,非得玩一次,而且場頭也不會太大,就輸個一場兩場也不會傷元氣。」他說:「我只怕放出去一兩年又調回京,這麼吃一趟辛苦,有點划不來。」
聽得這種故意逗人的風涼話,錦兒不免有些冒火,「哼!」她冷笑著:「求你多少遍,你不理;我不求你了!你願意拿給我看,我就看;不願意就拉倒。」
「其實也無所謂。」秋澄很坦然地說:「人總是要老的。」
杏香大失所望,但失望中又有得意,「是不是,」她說:「我說了人很難畫吧!」
「你怎麼不說說他?」秋澄問道:「震二爺不也蠻聽你的話的嗎?」
話是帶著笑說的,但亦不免有些酸溜溜的味道。翠寶很機警,也笑著說道:「二爺輸急了,如果拿我去抵帳,只有一個緣故:為的是捨不得二奶奶。不信,二奶奶倒問問二爺。」
「我不贊成你這話。你說他欺善怕惡,我看他也並沒有欺侮翠姊。」
秋澄不肯落筆,禁不住大家起鬨,秋澄只得勉為其難;但她也有一個條件,跟曹雪芹作畫一樣,不許人看。
「能放出去當然好。不過,要看甚麼差使?」她說:「有出息,而又清閒的差使,只怕也免不了常有賭錢的機會。」
錦兒帶著曹雪芹所寫的那篇壽序回家,心裏非常得意;但想到前一天秋澄勸她的話,在曹震面前一改平時那種得理不讓人的神態,只平靜地告訴他,曹雪芹已經如期交卷了。
「請你別往下說了!」杏香攔住他說:「不光是你一個人聰明!」
因此,家中如果有甚麼喜慶,便是一件令人興奮不已的大事,一談起來,總是興味盎然;細枝末節,顧慮周詳。這天是錦兒談起來的,先還比較含蓄,及至杏香一來,她可以代表她「乾爹」提出意見,這敞開來一談,使得在後房的秋澄坐不住了,才遁到了曹雪芹那裏。
錦兒與秋澄對看了一眼,都不作聲;杏香提議:「要不要我去取了來,讓大家先睹為快?」
「可不是!」
「你說他不會寵妾滅妻,」錦兒抹著眼淚說:「這不是寵妾滅妻是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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