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

「我得到太太那裏去。」錦兒答說:「二爺說走就走,咱們這位秋姑奶奶的終身大事,可不能丟下不管,我得跟太太去要個主意。」
「其實,」海望接口說道:「這個差使派給通聲,豈不省事?」
「你放心。是談房子的事。」錦兒又問:「雪芹呢?又到琉璃廠去了?」
於是她先問說:「你自己的意思呢?」
「那末,誰先去呢?」
「嗐!」秋澄大不以為然,「你別老存著——」她縮住了口。
「那是秋澄的意思。」錦兒代為回答,「她說,你願意挑在那兒就那兒。以前不跟你談過嗎?」
「這,我一時還不敢包攬。你不對此道也是內行嗎?咱們聊個兩三回,也許能聊出一點兒東西來,我再下筆來寫。至於應景的新戲,若說為皇太后慶壽,無非八仙過海、瑤池稱觴之類,內廷多的是這種本子,論場面壯觀、戲服華麗、角色齊整,民間萬萬不及,不必做那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在我看,所謂應景二字,要放寬了來看,頌揚皇上的孝思、關懷國計民生,都是南巡這個題目中的應有之義,不妨用作題材。」
曹雪芹實在是感動了,「仲四哥,」他說:「你對我的這個稱呼,於禮合不合,姑且不論,反正是不是叫遠了,你總想過吧?」
原來崇文門外板井胡同祝家,自前明以來便經營米業,號稱「米祝」,殷實非凡;凡遇大征伐,轉輸前方的軍食,都歸他家承辦。道幾年金川用兵,自然又做了幾年的好買賣,所以曹雪芹有此一問。
「行?怎麼不行。」曹雪芹又說:「這一來,我對你的稱呼也要改了,我管你叫四哥。」
「還有一件,已經讓我謝絕了,不過他倒真是一番至誠,我不能埋沒他,得跟太太回一回。他是提到咱們家在鮮魚口的那座住房——」
曹震怦然心動,能攬下這個差使,又有好處又能玩,真是一個絕好的差使;因而凝神靜想了一會答說:「這得找揚州鹽商。」
「好!交給我吧。」仲四抬眼看著曹震說:「他家有遠客,震二爺,我看放他回去吧!」
「這還差不多。」曹雪芹又說:「不過,最後還是得等她來看中意了才算。」
第二天中午,曹雪芹剛坐在飯桌,曹震派人來請曹雪芹,到眾春園去喝酒,說在座的還有仲四。
「這個理由不好編,必得很緊急,又必得避開太太私底下跟他談。」錦兒突然想到,「有了,我就說你要我轉一句話。」
聽得這樣說,曹震越發放心,興沖沖地回家,將這意外機緣說了給妻妾聽,也都替他高興。這天是翠寶當夜,錦兒一個人在燈下獨坐,想到許多事,都得跟曹震商量以後才能定主意;但蓬山咫尺,卻不能去叩翠賨的臥房,因而想到曹震跟她在枕上,一定在細談揚州之行;而自己是向隅了。
秋澄知道她有話跟曹雪芹談,當即說道:「擺在夢陶軒吧,我在這兒伺候太太的飯。」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
「我是說,我就不跟了震二哥去,也能幫得上他的忙。」
「好吧,我知道了。房子的事,咱們這會就別跟太太提了。」
「那可不大一樣。」錦兒說道:「按旗下的規矩,只要男家糊好了屋子,一切陳設,連炕蓆毡條,都得歸咱們賠送。」
「好!你跟他說,喜事雖不必太舖張,可也不能太馬虎。」
看他那種神情,曹雪芹不免歉然,「反正隨後我還得跟著四叔南下;要說把那些草臺戲整理起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總有我使得上勁的時候。」他略停一下又說:「震二哥要我一起去,無非備顧問;有甚麼疑問,這會兒提出來,也是一樣。」
「因為是替皇太后慶壽,不能不舖張;又因為金川用兵,花的錢太多了,南巡的經費不能不省。」
「雪芹!」
「那可不一定,我想,最少也得半年。」
「我們一起去吧!」曹震說道:「反正今兒不上衙門。」
「是這樣!」曹雪芹說:「亢家經營票號起家,原來他的本錢是李自成的。」
「康熙爺聽得懂嗎?」
「來爺爺,我想帶一個人去,不知道行不行?」
「我想想看。」來保屈著手指數了一會,「是第三次,第五次。」
「嗯,嗯!」曹震忽然變得很興奮了,「你說這話就得竅了。明呢?要簡明;是不是?」
「這是一扣一萬兩銀子的存摺。震二爺,你請打開來過一過目。」
這倒未始不可。原來錦兒是急著要去看秋澄,而且也是為她自己的事,要向秋澄問計。夫婦倆一起去了,曹震跟馬夫人、曹雪芹自然有一番長談,那就正好抽空去找秋澄。
「嗯,嗯,那叫甚麼呢?」
「不去?」曹震睜大眼問道:「你為甚麼不去揚州?」
海望的意思是,派了曹震嚮導處的差使,便可作為先遣人員,到揚州跟鹽商去接洽一切;來保覺得不必如此辦,直接由內務府派到揚州出差,豈非更為簡捷?因而說道:「這一層咱們再琢磨。先談通聲到了揚州幹點兒甚麼?」
「空手而回。琉璃廠的古玩字畫都漲了價兒。你知道是甚麼緣故?」
「康熙爺對李織造說:『我到江寧,曹家當然要演《鐵冠圖》給我看。他的班子比你強,角色整齊,砌末也講究,可惟沒有好的旦角;你叫梅官跟了去,讓曹家的班底給他配刺虎,一定更好。』」曹震又說:「還有一回,康熙爺問先叔祖:『你怎麼不演《長生殿》這本戲?』先叔祖下過工夫,只為『可憐一曲長生殿,誤盡功名到白頭』,孝莊太后大喪的時候出過事,怕犯忌不便演;直到奉了旨才敢搬出來。」
「祝家的市房很多,我特為請了他來,問問有甚麼合適的房子沒有?」仲四又說:「祝老七我多年的好朋友;芹二爺愛怎麼樣的格局,儘管跟他說好了。」
「怎麼聽不懂?」曹震答說:「像《還魂記》、《桃花扇》,康熙爺熟得很;戲子唱錯了,他會告訴侍衛,傳旨改過來。」
「是的。」曹雪芹說:「臨時承應的戲,長篇大套,不但費事,而且要顧到上頭有沒有工夫來看。」
「這個字最難!厚是要味道厚。既短且簡,往往味道薄了;味能不薄,才算上乘。」
「那不又多一重周折,不如我去了跟太太當面談;有甚麼不能定規的地方,就近問一問秋澄,豈不省事?」
不過,在曹震卻還是初聞,「我知道了。那裏的房子好找;我託人找它兩三處等你跟秋澄去挑。」他略停一下,問到曹雪芹那個姓楊的朋友的來歷。
「他不是跟著你四叔去嗎?」
海望為曹震解釋了「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這句話以後,轉臉向來保說道:「剛才通聲出了一個主意真高!替皇太后慶壽的戲文、煙火、百樣雜耍,很可以責成揚州的鹽商伺候。」
「咱們別過問了。」來保向海望說道:「這是和親王酬謝曹老四,才挑了他這個差使https://m.hetubook.com.com,咱們似乎不便管。」
「這可不能沒有人照應。或是你媳婦,或是翠寶,總得帶一個人去。」
「也好!」馬夫人又問:「還有一件呢?」
「我在琢磨,這場喜事,不知道要花多少錢?」
曹震不知道她是故意拖辰光,奇怪地問道:「那一件都得談。怎麼,有不能談的事嗎?」
「尉遲家不知道怎麼發的財。還有一家姓亢,發的是橫財,撿了李自成的財寶。據說,當年攝政王多爾袞入關,李自成匆匆忙忙沿大路望西南走,由望都、正定出娘子關入山西;後面的追兵追得緊,行李太重,走不快,李自成下令『丟包』,一則騾馬大車輕了,自然就走得快了;再則追兵貪圖撿東西,當然就走得慢了——」
「是,是,請便。」
原來雍正五年曹頫因虧空公款,抄家賠補時,在京城前門外鮮魚口有一所住房,亦沒官發賣。仲四不知道怎麼知道了這回事;正好那所住房的買主因為經商虧蝕,有意出售,索價只三千五百銀子。仲四覺得物歸故主,也是美事,想買下來作為聘禮之一,問曹震意下如何?
馬夫人接下來又問:「你打算帶誰呢?」
「是。」曹震已在心裏籌畫過了,此時所說的情形,比剛才跟海望所談的,更為詳盡,也更有條理。
康熙六次南巡自二十八年開始,最後一次在康熙四十六年;曹震只有十歲,「那時我還小。」他說:「不懂甚麼,反正碰來碰去是紅頂花翎就是了。」
秋澄知道她的事是甚麼;立即答說:「自然先談你的事。你說吧!」
曹震原來打算著想把仲四找來吃午飯,談論那三件大事;同時,他也要籌畫檢點行裝,這一來整個計畫都落空了。
「雪芹啊!」在夢陶軒,他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這回到揚州,你可得好好兒拿點貨色來給他們瞧瞧。揚州的鹽商是俗中之雅,我給他來個雅中之俗;到節骨眼兒上,一句話就能三年五載吃不完。」
一聽這話,站在後房門口的秋澄,一閃而沒;曹震笑一笑說:「我回頭就去。」
「他在那個衙門?」
「原來已經有了這個妙法。好極,好極!」來保又說:「通聲,你回去以後,悄悄兒預備行李,等我的通知。」
乾隆元年丙辰恩科,楊潮觀中了舉人,但會試卻連番不利;那時開實錄館修雍正實錄,鄂爾泰充任總裁,便為楊潮觀補了一個名字。雍正實錄告成,保舉勞績,楊潮觀以知縣任用,但他志在兩榜出身,請鄂爾泰將他改為內閣中書,仍在實錄館當差,一直至今。
「震二爺,你請坐,我來送。」
「也快了,傅中堂三月到京,大概就在那時候。」
「通聲,」海望接口招手:「來,來,我有點事跟你談。」
祝老七非常本分,在仲四引見時,一定要向曹家兄弟請安,曹震連連遜謝;曹雪芹則照樣還禮,亂過一陣,坐定下來;仲四讓祝老七點菜,他要了個「炸肫」。點這個菜,表示不能久坐;因為炸肫最快不過,要不了幾句話的工夫,就能上菜。
海望點點頭不作聲;曹震看看別無話說,起身告辭,卻又想起一件事來,還得問一聲。
「是。我想跟四叔去商量,或是他買,或是我買,或是合買。買下來作為祭產,反正我已託了仲老四了,房子不會讓給別人。」曹震接著又說:「至於他另外置產供秋澄住這件事,要看雪芹的意思了。」
「很好哇!」曹震答說:「仲老四只有一句話,一切聽咱們的。另外有兩件事,是他自己的意思;第一件是聘金,他預備送一萬銀子,兌算成金葉子送來。我當然得客氣客氣;到底怎麼樣,還得請太太的示。」
「不結交大官,不會結交部裏的書辦嗎?」
「我也這麼想,天氣不冷不熱也正好。到時候,不論四老爺,或者通聲,總得讓他們回來一位,出面主持。」馬夫人說到這裏,怔怔地沉思,不知在想甚麼。
「不是。」海望將聲音壓得極低:「後年南巡,完全是為了皇太后六十萬壽,陪著去逛逛。這位老太太聽不懂崑腔,說一聽『水磨腔』瞌睡就來了;所以皇上交代,要弄些甚麼皇太后愛聽的戲來伺候。通聲,你有甚麼主意沒有?」
仲四無法回答他的疑問;曹震對他的疑問,根本不感興趣,管自己問道:「祝家的市房在那些地方?」
「你怎麼說呢?」
「當然是你。」秋澄為她想得很週到,「這話你自己不便說,我請太太來交代震二爺。」
「我說:『美事倒是美事,不過你買了來作為聘禮送我們曹家,事就不美了。』他一聽這話,趕緊跟我賠不是;他的話很老實,他說:因為結這門親事,在他實在覺得太高攀,總是在想,怎麼能表一表他的心意,以至於有些想法欠檢點。」
「那可是太好了!」錦兒高興地說:「回頭你們哥倆,好好兒談吧。」
「我怎麼能亂出主意?」曹雪芹看著曹震笑道:「仲四哥置產,怎麼要問我?這不弄擰了嗎?」
「好!」曹震沉吟了一會說:「如今是一寸光陰一寸金,咱們得一天做兩天的事,我明兒一早去看仲四,順便託人去找房子;中午咱們見個面接接頭。」
「你少發牢騷吧!」錦兒轉臉間秋澄:「咱們的飯在那兒吃?」
「為甚麼呢?」
轉念及此,心裏越發酸溜溜地不舒服;一夜沒有睡好,索性不想補睡,天剛亮便已起身,等翠寶開房門出來,她已經把頭都梳好了。
「你說我甚麼?」秋澄問說:「你別信口開河。」
「那,你就別走了。回頭咱們一塊兒到來公館商量去。」
「當然要雅俗共賞才好。」曹雪芹說:「這會兒咱們也無法細談,等大後天跟楊笠湖見了面就知道了。」
「仲四哥這話很有味道。」曹雪芹不斷點頭,但不免仍有疑問:「查家、盛家的人,常掛彈章,是因為他們好結交士大夫的緣故。祝家作這麼大的買賣,供應軍食又得跟公家打交道,他們不結交士大夫行嗎?」
「怎麼要看我的意思?」曹雪芹插|進來問說。
於是曹震起身來看錦兒,談到秋澄的事,他表示馬上要跟仲四去商量,要把文定、捐官、置產這三件事,儘快辦妥;等跟仲四談妥了細節,再跟馬夫人去談。
「怎麼行?」
「那,」錦兒問道:「他們的錢是那裏來的呢?」
「一點不錯。要知道藏龍臥虎之地,龍要藏,虎要臥,才能久。」仲四又說:「京城裏經商致富的人家,像查家、盛家,常常出事,尤其是都老爺,最愛找他們的麻煩;而何以『米祝』從不鬧新聞?就是在這藏字上頭得的力。」
「是啊!不過,你也不能淨說不練,那些題材好,不錯,本子呢?你得拿本子出來。」
「這,太太就別操心了。」錦兒接口說道:「咱們想馬虎,人家還不願意呢!https://m•hetubook.com.com
「是的。」曹震答說:「家叔動身還早,我想先帶雪芹到揚州辦事;隨後再讓他回到家叔身邊。」
「即令不是如此,也一定是跟你商量的語氣。」秋澄已經想好了,「你們誰也不吃虧,一人一半;如果震二爺去一年,你們每人六個月;如果半年,每人三個月,就像放稅差的『派代』那樣。」
「行!」
「對!到了晚上,咱們大概也談好了。你回來吃晚飯,咱們再商量。」
等仲四送客回來,手裏多了一個小手巾包,順手遞給曹震,當然還有交代。
「上午還是下午?」曹雪芹說:「我看下午吧,等他衙門裏散出來,邀他小坐。」
「爭甚麼?」
「嗯,嗯,」海望又問:「有別的戲沒有?」
「我這會兒去看仲四。晚上我再來。」
「雪芹——」就在錦兒剛張嘴時,馬夫人亦同時開口,且同時頓住,錦兒自然讓馬夫人先說。
正在談著,馬夫人得知曹震來了,打發丫頭來請,於是一起前往;馬夫人開門見山地問:「你們談得怎麼樣?」
「你不會編個理由嗎?」
「據說,西邊回來的文官武將,一下子都變得風雅了,東西不問好壞真假,只要名氣大,往往價都不還。」
於是曹震不慌不忙地提出了他的辦法,第一步是說動鹽商報效;第二步是助鹽商整頓草臺戲,除了理舊戲、製行頭、造砌末,調練一班新角以外,還要新編幾齣祝壽應景的吉祥戲。至於到得南巡的御舟,一入揚州境界,不妨按照慶賀萬壽「點景」的辦法,沿路設戲臺,分段承應,御舟過處,笙歌不斷。大概隋煬帝臨幸江都,亦無此繁華熱鬧。
「是,是!我聽招呼。」仲四答說:「要我怎麼辦,就怎麼辦。」
「長短的短?」
「揚州鹽商報效南巡盛典,是有康熙年間的成例可循的,只要上面授意,他們沒有一個不踴躍從事的,不過,報效了要落得一個『好』字。花錢才算花在刀口上。康熙年間有過好幾次例子,一種是費心費力預備好了的玩意,上頭不見得賞識;一種是從中有人作梗,預備好了的東西,根本就沒有機會拿出來,那樣子把他們的心涼透了,下一回再要他們報效,就決不會起勁。」
「所以,我覺得應該請通聲來幫忙。」海望接口說道:「我看,不如先跟和親王回一回,派通聲一個嚮導處的差使。」
「你跟太太談了些甚麼?」
「後年皇太后南巡萬壽,是早就定議的。」來保說道:「不過因為金川的軍務,不便提南巡的話,如今傅中堂凱旋班師,等他一回了京,接下來就是辦這件大事;昨兒皇上召見,交代了好些話;包裏歸堆一句話: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
和親王總辦南巡的差使,雖未見明旨,但已奉面諭;而嚮導處則照例為巡狩的先驅,早在幾個月甚至一年以前,預遣蹕路大臣,率領嚮導處並徵選八旗及內務府深明輿圖人員,勘查巡狩所經的程途,乘輿所至,何處安營、何處打尖,道路橋樑應如何整治,都由嚮導處決定,飭令地方官照辦。這是個出了名的美差,地方官敬之如神、畏之如虎,因為需索供應稍不滿意,就可輕易地為地方官出一個極大的難題,說某處要開一條路,某處要建一座橋,而此路此橋,是否為蹕路所經,地方官是不敢問的。
「我看,」錦兒想一想說:「只有酌乎其中,不早不晚,定在八、九月裏。」
等曹震一走,馬夫人將錦兒帶到臥室,真個關緊了房門密談;談的當然是秋澄的喜事與曹雪芹的行止。
「喔。」曹震便匆匆與要見的幾個同事先打個照面,說一聲:「回頭談。」匆匆趕到堂官起坐的那間花廳;自「掌印鑰」的來保起,全班內務府大臣都到了。
聽得這一說,曹雪芹便在肚子裏用工夫,等吃完午飯,他已有了主意。
「一點都不奇。」錦兒說道:「她雖嫁了出去,自然希望常有娘家人來;如果是雪芹喜愛的地方,或者是他常去的地方,譬如琉璃廠一帶,順道經過,就會常去坐坐。」
原來曹寅編過一部傳奇,名為《表忠記》,又名《鐵冠圖》,自李自成起事至崇禎殉國、李自成破京,一共四十四齣,描寫賢相名將、名士美人,都歸於忠孝義烈,其中有一齣叫〈刺虎〉寫一個宮女費貞娥,自居為「女專諸」,手刃李自成的大將「一隻虎」;李煦家的戲班子中,當家的小旦梅官,便曾在御前獻演遇費貞娥。
秋澄在此,杏香便可以在夢陶軒照料。錦兒在飯桌上將曹震要出差揚州的始末緣由說了一遍,然後談到曹雪芹身上。
「他家白貼利息,也就是讓汪朝奉沾點光,不白來一趟。有錢人做事,非得這麼忠厚,才能長久。」曹震看著曹雪芹說,「你總要記住這一點。」
錦兒不即回答,想了一會,很謹慎地說:「看男家下多少聘金,瞧著辦吧!」
「可是,」錦兒躊躇著說:「我無緣無故把他調出來,不明顯著無私有弊嗎?」
「我有個朋友,姓楊。」曹雪芹說:「震二哥,你幾時有空,咱們去看他;他有幾個本子,照我看,短、明、厚三字,庶幾近之。」
「是啊!不過,他家額外的開銷也不輕。」
但內務府的情形不一樣,自封印至開印期間,仍舊很忙,因為這一個月恰好是新年,內廷行走的事務特多。不過封印以後是輪班,開印之後就都得上衙門。有的本來無事,只為看看多時不見的同事,也趕了來。曹震就是如此,他有幾天很忙,晚上得宿在內務府;但一過元宵,總有十天的清閒,這天卻特意去湊熱鬧,為的是跟新年中沒有見面而平時交情不錯的十來個同僚去打個招呼。
「是了。我在家聽信兒。」
「謝謝海大人!不過,」曹震急忙推託:「我在揚州要幫著他們整頓草臺戲,實在分不開身。」
這一段就算交代了;曹雪芹問:「這祝老七原籍是浙江?」
「實錄館。」
「收了點甚麼好東西?」錦兒問說。
「我很高興你這麼叫。」仲四很親熱地喊一聲:「芹弟弟。」
「浙江紹興?」曹雪芹興起一種無可名狀的奇異之感,不自覺地問道:「天下州縣幕友,大多是紹興人;聽說六部書辦,祖先亦大都是紹興人,這祝家先世,莫非亦是幕友,或者書辦出身?」
「改一天,我做個小東,請兩位曹二爺賞光。」
「草臺戲就是草臺戲,無非簡陋俚俗,可以想像得之。」
「仲四哥,」曹雪芹很親熱地問訊,「年過完了,又該忙了吧?」
「聘金我可不要。男家送多少,讓秋澄原封不動帶回去。」
曹震欣然同意,「明天不行,仲四還有事;後天也不行,我已經有約了。」他想了一下說:「準定大後天吧。」
一一請安見了禮;來保說道:「那篇壽序,我已經先讀為快;聽說是和圖書雪芹的手筆。」
「是。」
到了日落昏黃之時,曹震來了;酒喝得滿臉通紅,但臉上一直浮著笑容,不言可知,跟仲四談得非常投機。不過,他並沒有到馬夫人那裏去;曹家的家規嚴,像這樣子喝得醉醺醺地到長輩面前,縱使不虞呵斥,自己也會覺得忸怩不安。
「咱們再想想,也許能有兩全的辦法。」馬夫人另換了一個話題,「下定,當然趁通聲還沒有走,挑好日子就辦了;過門呢?你看甚麼時候?」
曹震沉吟了好一會說:「你這話說得也是。你能不能擬個條陳出來,砌末、戲詞,該如何改良?還有,你能不能編個兩三齣應景的新戲出來?」
「是。」曹震忽然想起,「四家叔本來有去勘查行宮之說,不知道這個差使還派不派?」
「不管按那種規矩,嫁妝總得辦。」
「可不是。也快回來了。咱們走吧!」
「不!」馬夫人打斷她的話說:「就你這一千銀子,我也不一定用。不過,我得託你一件事。」
「到下個月初七那天,會給來大人來拜壽。」
「這我也聽說過。」曹雪芹說:「那些銀塊四個人都抬不動,所以有個名稱,叫做『氣死賊』。」
曹雪芹欣然投箸,套上一件「臥龍袋」,出門赴約。眾春園在宣武門內象房橋,與噶禮兒胡同相距不遠,安步當車,很快地就到了。
「揚州有各式各樣的戲班,叫做『亂彈』。迎神賽會,各地的戲,像湖北的羅羅腔、安慶的二黃、句容的梆子都會來趕生意。不過戲箱、砌末都土得很,只能唱草臺戲。」
「這話是怎麼說?」
「這也奇了,又不是雪芹置產。」
「我有幾樣東西,你看看,能找個甚麼主兒變現?」
「康熙爺六次南巡,我隨扈過兩次。」來保說道:「有件事我很看不慣;江北不比江南,運河兩岸雜七八糟的樣子,真是不堪入目。通聲,你倒想想看,有甚麼好法子,可以遮一遮眼?」
「就這麼說了!」馬夫人又問:「你打算甚麼時候去看仲四掌櫃?」
曹雪芹沒有理他的話;他有一個極大的疑團,要問仲四:「亢家富名在外,莫非汪朝奉荒唐到如此,不打聽打聽?」
這一說,馬夫人倒又覺得過意不去,「這麼辦,好像也不大合適。」她躊躇著說:「通聲說,芹官一肚子的雜學,幫他辦這種事最好。如果晚去了,不耽誤他的公事?」
「怎麼樣都可以。」仲四舉杯道聲:「請!」
「好!」錦兒說道:「昨兒晚上,我氣悶了一夜,一直在想,最好馬上來跟你商量,果然是你的辦法多。事不宜遲,你現在就跟太太去咬個耳朵。」
「很好!我很高興,真難為他。」來保說道:「幾時叫他來見我。」
「板井胡同的祝老七。待會兒才會來;咱們不必等他,先吃吧!」仲四抬一抬手,將跑堂喚了來,關照「上菜」。
「好極!」海望大為興奮,站起來拍著曹震的肩說:「老弟,我找對人了!這趟差使要靠你,才能辦得漂亮。」接著又問:「今兒晚上有空沒有?」
「剛剛通聲跟我說,要帶芹官一起走,那口氣就像我一定會答應似地,我就不好說甚麼了。本來他要跟四老爺去南邊,是定規了的,不過,有秋澄的喜事,情形不大同了,總得把她送出門才能走。」馬夫人略停一下又說:「這話我一直擱在肚子裏沒有說,是因為四老爺的事,尚在兩可之間,就算和親王府的工程交了出去,等上頭把差使派了下來,也還有一段日子,喜事也許已經辦過了,萬不得已,還可以讓芹官晚些日子趕了去。如今像通聲告訴我的,說走就得走,這兒的喜事怎麼辦?」
這多少像兜頭潑了一盆冷水,曹震的腦筋清醒得多了,回想從海望邀他到揚州去的那一刻開始,一往不復地只是想著此行的樂事,以及曹雪芹如何得力;對於秋澄的喜事,是不是能少得了曹雪芹這樣一個人,竟念頭都不曾轉過。說來實在有點荒唐,也應該慚愧。
不想,他還是去對了,一進大堂便有蘇拉迎上來說道:「曹二爺,你快請吧!海大人問了你好幾遍了。」
就這時聽得一片「七爺,八爺」的聲音,曹雪芹轉眼向外,只見眾春園的掌櫃,夥計所招呼的「七爺」,約莫四十開外年紀,身穿灰布棉袍,上套一件青布臥龍袋,頭上一頂小帽,亦是青布所製,驟看服飾,真是土氣十足;但到走近了,才看出藏在手掌中的大拇指,上戴一個玻璃翠的班指,少說也值三千銀子——不言可知,這就是祝老七了。
「這是你讀書人的看法。」曹震說道:「既然是演給太后看,曲文總要像白香山的詩那樣才好。」
馬夫人點點頭,然後向曹震說道:「你有事就先請吧!我得跟你媳婦,好好兒核計、核計。」
「那總聽家裏人談過吧?」
「誰?」
於是一起到了馬夫人那裏,錦兒卻不進屋,只站在房門口喊道:「二爺,你請過來!」
這一天衙門開印——京官與外官一年的假期是一個月,封印日期照例在十二月十九、二十、廿一這三天中,早由欽天監選一個最適宜的日子報到軍機處,咨會在京各衙門及各省,到期一律封印,整整一個月後復又開印;上年封印在十二月二十,所以新年開印是在正月二十。
「震二哥說我一肚子的雜學,這話倒不假。不過,我這些雜學,也不必一定到揚州才用得著。」
秋澄實在不想去,因為明知道曹震跟馬夫人在談她的事,一闖了去,必有些話當面問她,而且不容閃避,那不是自陷於窘境。但如畏縮不前,必又惹錦兒取笑;再說,為了錦兒著想,亦真是事不宜遲,萬一曹震先談到這一點,說要帶翠寶去,而馬夫人又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那一下,生米煮成熟飯,要挽回就很難了。
正在談著,外屋有細微人聲,錦兒的聽覺很靈,知道是曹雪芹回來了。開出門去一看,果然是他;接著秋澄接踵而至。
「如今有件兩難的事,你震二哥實在要你去幫他的忙;可是為了秋澄的喜事,又不能沒有你。太太說,大家再想想,或許能想出兼籌並顧的事,亦未可知。」
「不是甚麼不能談。剛才秋澄跟我說,房子的事要看雪芹的意思;你跟雪芹談好了。」
「此人名叫楊潮觀——」
「是!我先帶姪兒媳婦去。半年以後,如果公事未了,讓她回京來看太太。」
「他們昨兒晚上,大概在一個枕頭計議了一宵,不知道是怎麼算計我?」
「你不能倒過來。」錦兒說道:「得先問問太太的意思,細節是咱們這兒談妥了,再通知男家照辦。」
「那用不著,仲老四又不是旗人。」
這最後兩句話,聽得曹雪芹直皺眉;錦兒也覺得話不入耳,當時便推了他一把,「怎麼著?」她問:「你酒沒有喝醉吧?」
「這是你們一家子的事,愛怎麼辦怎麼辦,不必問人。」hetubook.com•com
「我要看我們二爺怎麼說?如果他膽敢說要帶她去,我就非爭不可。」
若住外城,為了秋澄歸寧方便,以靠近宣武門為宜,而又以琉璃廠附近,更為合適,因為那裏是曹雪芹常到之處,順路歇腳,聚晤的機會就到了。
「我擱著也沒有用——」
「不!」馬夫人的意思非常堅決,「非這麼辦不能看出來,咱們是真的把她當曹家的女兒。」
來保與海望聽得非常出神;同時亦不約而同地想到,除了這樁差使以外,另外還有些應該預備的事,亦大可委託曹震,一併辦理。
對秋澄的婚事,曹震倒非「丟下不管」,昨晚上跟翠寶已經談過了;但她覺得不宜由她來轉告,只悄悄地喚醒曹震,告訴他有這回事。
「四哥,」曹雪芹說:「你早該這麼叫了。」
等炸肫上桌,照例的一套寒暄剛好結束,祝老七挾了一個「去裏兒」的肫,咬了一口,放下筷子說道:「我得向兩位曹二爺告個罪,舍間有浙江來的幾位遠親,實在分不開身,不過仲四哥交代;又說要看房子,我不敢不來見一見。我有幾處市房,都開在這張單子上,隨便看。」說著,掏出一張梅紅箋,交到仲四手裏。
曹震答應著,先派跟班去辭謝了晚間的兩個飯局;到得未末申初,隨著海望一起到了來家,換了便衣,從從容容地開始商談。
「慢點,仲四哥,」曹雪芹打斷他的話問:「李自成沿路『丟包』,讓官軍撿走了;山西姓亢的又那裏去發橫財呢?」
「嗯,嗯,亢家是深藏不露。」
曹震一楞,想了一下問道:「來爺爺隨扈的是那兩次?」
「一點不錯,要一看就懂。而且篇幅既短,也沒法兒細敘來龍去脈,所以非簡明不可。」
「楊笠湖比我大不了幾歲,我們很談得來。他喜歡詞曲,題材是借他人杯酒,澆自己塊壘,亦就是借古喻今;所寫的雜劇,亦真亦假,不論置諸案頭來讀,陳諸筵前來演,無不妙到顛毫!」
「聽說在揚州演過弋陽腔跟高腔,詳細情形就不清楚了。」曹震又問:「當今皇上對詞曲很內行,莫非不喜崑腔?從沒有聽說過啊!」
仲四便將那張單子取了出來;看都不看地遞給曹雪芹說:「芹二爺,請你跟秋小姐斟酌。」
等將曹震的意外機緣,略述梗概以後,錦兒問道:「先談你的事,還是先談我的事。」
「是。」
「會。不過不是整個班子挪過去。」曹震回憶著說:「有一回康熙爺在蘇州,李家的班子有個小旦叫梅官,唱《鐵冠圖》的〈刺虎〉,出色得很。康熙爺就說:《鐵冠圖》是曹家的戲——」
「是!」曹震在這場合不便叫「來爺爺」,只用官稱:「請來大人指點。」
「那麼厚呢?」
「無所謂,反正秋澄是託了你的。」
「那就怪不得來爺爺不知道了,」曹震說道:「康熙爺最後一次南巡之前,就有人想到了,遮眼的法子很妙;凡是看不過去的地方,都用磚疊一道墻,中間留空,以便通風,而且也省料。墻後面栽爬山虎、牽牛之類的東西,藤蘿蔓延,看上去一片青翠。花費不多,效用很大。後年今上南巡,當然如法炮製。」
「我的話,還沒有完。丟給官兵,都是零碎東西;等出了娘子關,經太行山,山路偪仄,非大丟特丟不可了。據說是丟在一處山窪子裏,姓亢的是得的這一份橫財。」
「你是說我存著小人之心,是不是?」錦兒說道:「我倒但願他們是君子之腹。閒話少說,你看,我要不要爭?」
「聽你的話,倒頭頭是道。不過——」曹震沒有再說下去;言外之意,是顧慮曹雪芹能說不能行。
「好!」曹震答說:「一定要來叨擾。」
這楊潮觀字宏度,號笠湖,江蘇無錫生,幼年有神童之稱。鄂爾泰在雍正初當江蘇藩司時,曾有一次盛舉,召集江寧以西、江蘇巡撫所管轄的七府士子,在蘇州會課,楊潮觀只得十四歲,而所作的詩,為鄂爾泰拔置前列,一時傳為佳話。
曹雪芹心想,羅漢號稱五百,自然還多得很。但聽人談秘,最忌揭穿了謎底,因而答一句:「不知道。」
提到這一層,錦兒不由得就皺起了眉,「喜酒,大家都想早喝。可是,辦嫁妝不是十天半月的事。」她突然又問:「咱們是照旗下的規矩,還是照咱們漢人的規矩?」
「還沒有琢磨到這上頭。」曹震看馬夫人有干預之意,落得討好:「太太看呢?」
「這似乎也可以不必。」
「那天人多,說不上話。你叫他這幾天來。」
「震二爺那會這麼傻?」秋澄說道:「我想他一定會尊重你。」
「應該先帶你媳婦去。住長了總有應酬,有些地方翠寶不便出面。」馬夫人接著又說:「半年以後,如果還不能回京,讓翠寶去換班,省得大家都惦著。」
錦兒便乘這空隙,搶先說道:「有話慢慢兒談。雪芹就不去揚州,也能幫你的忙。」
「通聲,你把揚州『亂彈』的情形,跟來公說一說。」
「不談秋澄的事嗎?」
「我怎麼會知道?琉璃廠我一共只到過兩回。你們去的那些地方,我更連門都沒有跨進去過。你說,是甚麼緣故?」
「嗯,嗯,好!」馬夫人很注意地問:「那末,那所房子呢?咱們自己該買下來啊。」
「沒有醉,沒有醉!不過喝得很痛快。」說著,他打了一個嗝。
這眾春園開設在明末,是一家百年老店的館子,康熙初年詔舉「博學鴻詞」,海內名士,以此為聚會之地,文采風流,照耀一時;但眼前,只是一家極普通的飯館;規模不大,一踏進去,便能發現曹震與仲四。
「我不敢說準有辦法。」曹震答說:「不過我可以說一句,如果揚州鹽商沒有辦法,那就誰都沒有辦法了。」
曹震便打開手巾包,一扣簇新的存摺,上寫「秋記」二字;裏頁寫明年月日,「存銀庫平壹萬兩,按月照市行息。」存摺後面有個花押圖書,一時看不清寫的甚麼字。
「說得是!」來保深深點頭,「皇上南巡決不止這一回;三、五年以後又會再舉,那時候辦差的如果仍舊是咱們這些人,就不能不在這一回先留下餘地。」
「崑腔。」曹震毫不遲疑地答說。
「揚州啊!」
「他們有辦法?」
曹震跟著海望到一間空屋,相將落座,海望雙臂往桌上一靠,湊過臉來問道:「康熙爺六次南巡,前面五次不說;第六次我剛出來當差,也沒有趕上。府上接過好幾回差,我想跟你打聽打聽。」
「芹二爺這話問得細。不過,我倒要請問,京裏有多少人知道『米祝』的底細?」
「沒有去看遇,也不知道那些戲班子是怎麼個情形,從那裏去提疑問?」
馬夫人沉吟了一會說道:「你拿一千銀子好了。」
「太太既和*圖*書然要替秋澄做面子,我也贊成。」錦兒說道:「我有兩千銀子的私房,拿來替她添妝。」
秋澄想了一下明白了,還是為了誰該伴著曹震、誰該看家那件事。她心中琢磨,錦兒並非氣量小的人,她一再以此為言,說不定城府甚深的翠寶,真的在暗中有甚麼算計。自己不能儘勸她當賢妻;因為曹震此去,說不定要等後年南巡以後才能回京;兩年的睽隔,感情一面淡、一面濃,將來弄成個尾大不掉的局面,豈不是害了錦兒?
「甚麼事?太太吩咐吧!」
他很奇怪,早就談妥了的事,秋澄何以又重提一遍。當然這也不必去查問,他只是將原來的意見,重新再說一次。
說完,夫婦倆進屋;馬夫人便問:「通聲,你這回去揚州,要待多少日子?」
錦兒點點頭,接著說道:「太太這句話倒點醒了我,辦喜事總是以男家為主;咱們還是照漢人的規矩。」
原來馬夫人是在想這件事。錦兒不知道她的意向,只就自己這面說話:「辦喜事,酒席是大宗,這歸震二爺包圓兒,太太就不用費心了。」
曹震一口氣說到這裏,覺得有些口渴;海望急忙起身,親自去找蘇拉備茶為他解了渴,再聽他繼續往下談。
「不過,海大人,你別看不起草臺戲!戲班子的規矩,都是中秋節『團班』,第二年五月裏報散,因為天氣一熱,聽戲的、唱戲的都受不了。可是,到端午一過,崑腔散了,草臺戲不散,名為『火班』。你老想,草臺戲不受歡迎能不散班嗎?」曹震喝口茶又說:「至於『土』是土在戲服破爛,砌末不成玩意,那好辦,花錢好了。自有揚州鹽商報效。海大人不必費甚麼勁,就能把差使辦得極漂亮。」
「那末,」曹震又問:「甚麼時候驗收?」
「要派的。不過和親王府還沒有驗收,得緩一緩。」
「要打聽的事很多。」海望想了一下說:「先談戲吧!都是些甚麼?」
「我知道。」海望打斷他的話說:「蘇州織造的班子,也會到江寧去唱嗎?」
「雪芹。」
「他去了揚州,家裏的喜事怎麼辦?」錦兒不自覺地又露出咄咄逼人的氣勢。
「嫁妝呢?」
「這一層,我已經跟你媳婦談過了。他送多少是他的事,反正我原封不動讓秋澄帶回去。」馬夫人怕曹震還要相勸收納,所以又加了一句:「這個主意已經定了,決不會變。」
「隨便。」曹雪芹坐了下來,一看四方桌子,四副杯筷,便即問說:「還有那位?」
席間閒談,由米祝談到真正殷實富厚之家,那就只聽仲四一個人的話了。四十年保鏢生涯,走南闖北,十八行省,沒有一省他不曾到過;通都大邑,亦只是未到過成都,所見所聞,足資談助。不過,仲四為人謹慎矜持,最講究守分,過去總自覺跟曹家隔了一層,所以飲宴場合不肯高談闊論;如今將成至親,又知道曹雪芹素性好奇,最愛聽佚聞異事,這心理上的一層隔閡一打破,就變得很健談了。
「那可聽得不少。」曹震答說:「不知道海大人要打聽甚麼?」
三個人一起興乾了一鍾花雕,曹雪芹一面執壺斟酒;一面問道:「祝家這兩年又發了大財了吧?」
曹雪芹自然記得,以前談的是,為了仲四照料買賣方便,不宜住內城,此因天黑閉城門,住外城的進不來,住內城的也出不去,必得到子夜開城門,方能回家,請之「倒趕城」。
「也不光是經營票號,也開當舖。那年我走鏢路過山西平遙,聽人談了一段掌故,很有意思。」仲四喝一口酒,從從容容地說道:「大家都知道,天下的典舖,都是徽州人開的;不拘誰出本錢,都得請徽州人來當典奉。有一年,一個姓汪的朝奉,不識行情,到亢家附近去開了一家當舖,第一天就有人來當一尊金羅漢,一千兩;第二天照樣又是一尊,如是者一連兩個多月,這家當舖的『架本』只得十萬銀子,轉眼之間,就要完了。姓汪的大起恐慌,問來當的人:『你這金羅漢還有沒有?』芹二爺,你知道他怎麼回答?」
是何額外開銷?主人不言,客人亦不必問,供應軍食,兵部、戶部當然要打點;此外工部、內務府都有關連,一個照應不到,貽誤軍需,非同小可。
「還不是從軍餉上剋扣來的。先不敢拿出來用,如今因為王師奏凱,傅中堂快到京了;皇上已下了好幾道恩詔,上上下下,一片喜氣,不必有甚麼顧忌,才紛紛附庸風雅。」曹雪芹嘆口氣,「唉!打這個仗,真是勞民傷財。」
「浙江紹興。」
曹震便起身跟著她到了走廊上,站住腳問:「幹嗎?」
「秋澄的事有三件,你談的是那一件?」
「有兩個飯局,不過不要緊。甚麼事,請海大人吩咐好了。」
「二奶奶這麼早!」
「震二哥,你別忙,我說這些話,心裏自然有個打算。」曹雪芹不慌不忙地說:「大凡這些應景的戲,要講究三個字:短、明、厚。」
「這也是咱們曹家的面子。不過,金葉子到底帶去了沒有,外人不知道,顯不出咱們的氣派。這一層——」曹震沉吟著說:「有了,他這一萬銀子,讓他在日昇昌立個摺子,連圖章一起送了來;將來讓秋澄照樣帶回去,那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要說天下殷實的人家,莫如山西。」仲四說道:「有一家複姓尉遲,唐朝尉遲敬德的後人,他家的銀子,回爐鎔成大方磚,隨便擱在墻腳下;不怕偷?不怕搶!因為搬不動。」
「戲班子呢?」
「這也不錯。」曹震說道:「不過,你也不必一大早就去,把雪芹找了來談就是。」
「你說他會以退為進,叫我去?」
「是。」
仲四面色鄭重地想了一回說:「那我就索性親近了,我管芹二爺你叫芹弟弟,行不行?」
「五百!」仲四揸開五指,將手一伸,「當了八十尊,還有四百二。汪朝奉這才知道,是故意來跟他為難的,再一打聽,才知道是亢家的東西。趕緊貼出紅字條去,即日歇業,請當主來取贖。不過,也沒有虧本,亢家根本不必來當的,當了只是白貼利息。」
「我們家就有兩個班子;蘇州織造李家,也是我們親戚——」
「這個主意好!」
「我暫且收著。」曹震說道:「行聘似乎該有一個禮節,咱們再談吧。」
考慮了一會,想到了一個主意:「我去是去,你得想法子把震二爺調出來。不然,」她說:「我怎麼敢跟太太咬耳朵?」
「不過,也得看情形,參酌一點兒旗下的辦法。這且不談,要緊的是定日子。」
馬夫人一口氣說了下來,錦兒已經在心裏轉了好幾個念頭了;等到話完,她也想定了,當即說道:「震二爺一廂情願,只顧自己;太太別理他,等辦了喜事,再放雪芹走。」
「託福,託福。」仲四答說:「我的買賣已經交出去了,如今是忙我自己的事。請坐,請坐。你喝甚麼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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