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八

「怎麼樣?」曹雪芹看著秋澄問。
「我想這個存摺,該當著季姨娘交給我才是。」秋澄又說:「鄒姨娘,你放心好了,福生挪用的兩千銀子,我也想法子來彌補,季姨娘跟棠村不會知道。你先把東西接過去;回頭你順著我的語氣說好了。」
這一下,曹頫家可熱鬧了,大廳、上房、門房,都是燈火通明;季姨娘與鄒姨娘指揮下人,張羅茶水,忙了好一陣才定下來,曹震照商量好的步驟,開始發號施令。
「棠弟弟到現在都沒有娶親。他跟雪芹不同,雪芹是自己不想娶;棠弟弟可是早就盼望成家了,提了幾次親,臨了兒都是一場空,為甚麼?季姨娘,我跟你實說了吧,人家小姐聽說有你這麼一個婆婆都怕了!」
「一點不錯。」曹雪芹連連點頭,「他是家叔執帖的跟班,有許多事還只有他才清楚。得馬上把他找回來。」
「我沒有敢把這話告訴她——」
秋澄求知心切,拉著曹雪芹問詩箋真意。
「如今還顧不到他。」曹雪芹嘆口氣說:「家叔出事了!」
刑部秋審處主要是管決囚,特派資深幹練的司官八員,充任「總辦」;權柄極大,號稱「八大聖人」,意思是他們的話,就如聖人之言,不但不會錯,而且不能改,秋審處具稿題奏,堂官唯有畫行而已。
「慢一點。」秋澄攔住他說:「剛才我只顧得那四首詩;明兒一早的事,你們是怎麼談的?」
「查看甚麼?」杏香不解地問。
「很有意思,回頭得好好兒看一看。」
「也不算抄家,是查封。」曹雪芹將上諭中的要點,以及來保的處置說了一遍。
「好!你也趕緊睡吧。」說完,曹雪芹匆匆轉身而去。
「那——,」曹霖滿臉沒奈何地,「只好都讓公家查封了。」
「這麼說,你也還沒有吃?」
「不要緊!震二哥一早就會去照應。」
於是,秋澄重拾話題,一直講完;馬夫人本有些話要問,但還是忍住了,「去睡吧!」她說,「有話回頭再說。」
「怎麼?」秋澄問道:「不是說陪查封的官兒,一塊兒吃飯嗎?」
「這些,你別耽心!」曹震有點煩了,「明兒我跟四叔去商量,自然有個結果。四叔只有你一個兒子,如今你得挺起肩膀,把門戶頂起來,你辦不到的事,我跟雪芹都知道,幫你來挺。你辦得到的事,就不必愁盾苦臉,弄得大家心煩。」
「怎麼?」曹雪芹問道:「讓那四首宮詞迷住了?」
「是。謝謝仲四爺。」福生又替曹雪芹也請了安,匆匆而去。
「大概是。」秋澄問道:「理出來甚麼東西沒有?」
「當然一到就辦。」曹雪芹從夾袍口袋中,取出鄒姨娘那裏取來的存摺跟印鑑,交了給秋澄。
對這首詩,曹頫的箋注不多;或許因為涉及帝德,不宜亦不忍細論之故,只說:「此言後宮之盛也。然以晉惠帝相擬,過矣!第二聯謂世廟不永年。」秋澄細玩詩意,不獨用「羊車」的典故,將世祖比擬為好色的晉惠帝,而且也寫出了世祖心性浮動,一味縱慾,並無專寵。然則何以獨獨對董小宛用情至深,就更值得細究其故了。
「告訴我了。」馬夫人接口,「你拿的主意很好,咱們可不能替四老爺藏起甚麼來,那是惹火燒身,彼此都不好的事。季姨娘怎麼說?」
「一直在四老爺的書房裏?」秋澄有些不放心了,「光是聊天,沒有查看甚麼?」
一聽這話,曹震先就大吃一驚,「是甚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他說:「那麼厲害!」
看杏香亦是星眼微餳,倦態可掬的模樣,秋澄便即說道:「你也睡吧!到時候我會派人來叫門。」
「喔,」馬夫人問:「四老爺那裏怎麼樣?」
事實上也有此必要,因為查封之事一說破,季姨娘必定驚惶失措,必得有人安慰開導。於是陳明馬夫人,等曹震喝夠了茶,略略商量了一下,一行五眾,帶著丫頭、小廝,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浩浩蕩蕩地出發。
「奉旨拿交刑部。」
曹震楞住了;好一會,突然說道:「萬幸,萬幸!我都沒有想到,虧得你及時發覺。」
「最近的幾本,震二哥跟鄒姨娘要了來,帶回去看了。」
「棠村,你把兩位姨娘去請出來。」
「你也是!」錦兒笑道:「湊上一個雪芹,在這時候還有閒情逸致看這些不相干的東西。」
起床正在梳洗,杏香來了;「我來看過兩遍。」她問:「這一覺睡得很舒服吧?」
秋澄點點頭,坐到季姨娘身邊,又招招手將鄒姨娘與錦兒邀坐在一起,方始徐徐開口。
「原來這就是所謂鬧大笑話!」馬夫人也很生氣,想了一會說:「好在福生回來了,有話說得清楚。你們把棠官找來,我跟他說!」
「嗯。」秋澄不放心地說:「明兒三個衙門的人來了,棠村一個人不知道對付得下來不?」
「誰說不相干?關係大得很呢!這些東西如果抄了去,說不定就是一場文字獄。」
「還沒有。」
「理得差不多了吧?」
曹雪芹索性多替福生說兩句好話,「他替四叔找路子去了。他認識提牢廳的一個黃老爺。四叔有裏頭的人照應,一切都方便得多。」
「為甚麼人家沒有這麼一個惡名,獨獨是你有?」錦兒冷笑說道:「季姨娘,我實在不明白,為甚麼好好的事,到了你身上就會弄得一團糟?人家鄒姨娘——」抬眼一看,不見鄒姨娘的影子,她就沒有再說下去了。
正看得入神時,只聽錦兒在說:「你在看甚麼?該走了。」
「這當然也是;不過,主要的是我怕你會罵他。現在正是要人賣力的時候,你最好跟他說幾句既往不咎的話。」
「喔,」鄒姨娘又問:「是全家大小的私財都要封呢?還是只封我們老爺名下的東西。」
等上了車,錦兒問她跟鄒姨娘交談的情形,秋澄方始想起,只為跟曹雪芹談詩,誤了正事。
「在那兒?」仲四問。
「還有件事,棠村,你跟季姨娘說明白;我們可不能受寄財物。」
「怕他們查看四老爺的日記。」秋澄是怕曹頫將隨平郡王入玉牒館,改寫當今皇帝的生母,以及曾至熱河迎接聖母老太太的情形,毫不隱晦地寫入日記;這些情形,跟杏香不是一時說得清楚,所以只這樣解釋:「四老爺當過好些機密差使,都是不能告訴人的;更不能留下筆跡,如果他不小心記上一筆,查到了很麻煩。」
「這全靠仲四哥。不但找回了人;還找回了錢,福生只用了兩千銀子。」
「好在只是查封,還有希望發還。」曹震安慰他說:「如今頂要緊的是救四叔。來爺爺會幫忙,不用說;刑部跟步軍統領衙門都得去打招呼,你最好明天去看海大人跟來爺爺,替他們磕頭,請他們成全。」
一聽這話,福生臉上變色,「莫非——」顯然地,他已經猜到了。
話雖如此,季姨娘已是雙眼亂眨,彷彿有千言萬語,一起要湧出來似地;鄒姨娘自然比較沉著,雖然也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臉色發白,但卻還能清清楚楚地發問。
「你知道就好。」錦兒又說:「知母莫若子,季姨娘的脾性,沒有比你再清楚;她也最聽你的話。你震二哥的意思是,這會兒為了四叔,大家得把心齊了起來,千萬別為不相干的事生意見。家和萬事興,我想你總明白這個道理。」
她挑亮了燈,倒了一杯紅葡萄酒,坐下來啜飲了一口,舖開詩箋,看第三首是:「皓齒爭妍滿六宮,專房分席幾人同?蝶隨香袂時時改,柳引羊車處處通;歡極那知蓮漏促,寵移不待玉尊空。當筵一奏秋風曲,始信君王是化工。」
「你要幹甚麼?出去!」
「我看,」曹雪芹說:「不如咱們到裏面去,說話也方便些。」
「二伯娘,你看我爹——」說得這一句,曹霖便哽咽著,不能成聲了。
「怎麼?」秋澄訝異地,「廢后是殉葬了?」
話剛完,垂花門前已出現了人影,正是福生,一見曹雪芹便跪了下來,自己打了自己兩個嘴巴,「福生該死;福生該死!」他重重地自責。
於是一起回到上房,在堂屋裏吃消夜;秋澄惦念著那四首〈擬宮詞〉,匆匆忙忙地喝了一碗粥,便移坐到亮處,取出詩箋細看;曹頫在敘明順治繼后——孝惠皇后的生平以後,先下一句總評:「四首之中,以此為第一,蓋無一字無來歷;無一字無著落也。」
「差不多了。」曹震手一指:「就是那一堆了。你幫著去看看。」
「我回家。」秋澄答說:「怕太太惦著。」
「可不是。」
「那好!」秋澄欣慰地笑道:「揖讓升堂,杯酒言歡,查封的情形,大概不嚴重。」
「果不其然!」仲四說道:「他是賭輸了。吳家也在找他;跟他要原來的存摺。」
「雪芹,」仲四說道:「我為甚麼要把福生帶到這裏來,你知道不知道我的用意?」
「那可沒法兒細看。怎麼辦?」曹震躊躇了一下說:「棠村,你找個隱密地方,把那隻書箱收好。好在查封不是查抄,別擱在顯眼的地方就行了。」
曹霖那裏肯服他的娘?雖不敢還手,卻是捂著臉暴跳如雷地吼道:「不錯,不錯!我吃錯藥,所以犯痰症,鬧笑話讓人看熱鬧——」
原來她是為那四首詩著了迷,精神異樣亢奮,知道想睡也不能入夢;此時把「差使」交代妥當了,更可專心一志來探索將近百年前的宮闈秘辛。
錦兒會意,有些話要避開曹霖才好談,於是與馬夫人同桌分器而食,秋澄看著錦兒問道:「明兒要查封的話,告訴太太了沒有?」
秋澄也真是倦得眼都快睜不開了,回到自己屋子裏,解衣上床,頭一著枕,便即入夢;一覺睡到中午才醒。
曹霖不知其事,自然也不知道秋澄的見解便即問道:「秋姊姊怎麼說?」
季姨娘又要打兒子,讓錦兒橫身攔住;秋澄便大聲說道:「棠村,不准跟你娘這樣子說話!」
再要看第三首詩,為杏香打斷了;在堂屋裏吃消夜時,秋澄少不得要將這晚上的經過情形,告訴杏香。曹雪芹很倦了,吃了半碗粥,擦了一把臉說:「我可要睡了。你們聊吧!」說完,轉身就走。
等他問了早安,還要跟秋澄講話時;由於馬夫人知道他是要到曹頫家去,便催促著說:「你趕緊去吧!事完了就回來。」
「工部的案子歸四川司。不過,」曹震答說:「這是欽命案子,歸秋審處辦。」
「這也並無不可。只是你一誤不可再誤。」
「是。」曹霖答道:「秋姊姊也是這麼跟我娘說。」
「他聽了他娘的話,疑心鄒姨娘跟福生不乾不淨。鄒姨娘一提起來就哭。」
「四叔也是這麼問。你們知道棠村怎麼樣?嘿嘿冷笑。我一看情形不妙,說不得只好攔他。我說:四叔正煩的時候,你就少嚕囌吧。四叔還盡是追問福生;看來這又是一大麻煩。」曹震很吃力地說:「要是真的把鄒姨娘扯了出來,這件事就不知道怎麼收場了。」
「喔,」仲四問道:「你的意思是,讓鄒姨娘把摺子給你;你把餘款去領回來?」
「多。」曹雪芹說:「日記怎麼會不多?一年一本,總也有三、四十本了。」
「咱們別扯遠了。」秋澄指著詩箋說:「你仍舊講這首詩。」
她這種類似得了痰症的大哭大鬧,已多年沒有犯過了;曹家的人都曾見過這種場面,知道她是越扶越醉的脾氣,決不能勸,勸了更厲害。但在她家只待了三、四年,且頗得季姨娘重用的一個女僕朱媽,卻不知就裏,驚惶不安地絞了一把手巾進來,打算勸慰。不道一進門便讓曹霖喝住了。
《御製行狀》中有一段:「后於丁酉冬生榮親王,未幾王薨,朕慮后愴悼,后絕無戚容,恬然對曰:『妾產是子時,懼不育致夭折,以憂陛下。今幸陛下自重,弗過哀,妾敢為此一塊肉,勞陛下念耶?』因更勉慰朕,不復悼惜。當后生王時,免身甚艱,朕因念夫婦之誼,即同老友,何必接夕,乃稱好合?且朕夙耽清靜,每喜獨處小室,自茲遂異床席。即后意豈必己生者為天子,始慊心乎?是以亦絕不縈念。」於此可以推斷,世祖必已有了許諾,將立董小宛所生之子為東宮;然則她所失去的不僅是獨子,而且亦是未來的天子。
接下來逐句箋釋,說「新縑」指端敬皇后,亦就是來自水繪園的冒辟疆姬人董小宛;「故劍」自然是降封為靜妃的廢后。既有已廢之后;復有方寵之妃,兩皆致疑於繼后,處境非常為難。第二句先指明出典:「曹子建與王仲宣等同作〈七哀〉詩,他人皆言死別;子建獨寫生離,起句云:『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餘哀』;又有句云:『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此即『清塵濁水』之出處。『兩不期』者,兩不相期之謂。」
「郡王」指平郡王,「世廟」指世祖,便是順治皇帝,只不知「李文勤公」是誰?
注得很詳細;箋釋得亦很清楚。《御製端敬皇后行狀》說得非常明白,在董小宛封為貴妃後,繼后因事太后不謹,世祖又想廢立。董小宛為繼后求情,長跪不起,甚至表示,如果聖意不回,繼后被廢,她只有死而已。於是世祖降旨,「停其箋奏」——皇后言事於皇帝用「箋奏」;所以世祖的此一措施,便是停止皇后行使職權,同時指定以董小宛「攝行六宮事」;換句話說,即是由董小宛代理皇后。所謂「金屋退閒時」,便是「停其箋奏」的那段日子。
「你先走吧!」秋澄答說:「回來了再談。」
「說得是。」曹雪芹接口,「咱們就儘這一壺酒吧。」
「人呢?」
秋澄徐徐起身,走向中間的那張大圓桌;「你看,」曹雪芹撿起一張綵色箋紙,「這四首詩很有意思。」
季姨娘看大家都不理她,正苦於無法收場,好不容易有個朱媽可作哭訴的對象,誰知為曹霖惡聲轟了出去;不由得心頭https://m.hetubook.com.com火發,一巴掌打在曹霖臉上,止住哭聲,戟指罵道:「你這個死沒良心的忤逆東西!上上下下都在旁邊看笑話、看熱鬧,只有一個朱媽可憐我,你憑甚麼這樣子對她?莫非你吃錯了藥?」
杏香答應著走了;曹雪芹自己去倒了一杯汾酒,坐下來談這天上午查封的情形;誠如桐生所說,三個衙門派來的人都很客氣,曹霖拿出來甚麼,或者指點甚麼,就封甚麼,毫不苛求,更無刁難。
看到這裏,秋澄將詩箋覆起,凝神推想董小宛的心境,清朝的家法,母以子貴,如果她的兒子得立為太子,將來繼承皇位,她便是太后,一直處於極優越的地位,即令宮中妃嬪、宮外命婦,妒嫉輕視,亦無奈其何。及至獨子夭折,希望落空;而且既已「異床」,不復再能生子,更無後望。一旦失寵,就必有許多落井下石的人,所謂「鉛華不是承恩具」,正有色衰愛弛之懼,而「斟酌蛾眉畫愈難」,曲曲寫出董小宛憂讒畏譏的愁苦心情,確是好詩。
「咱們上季姨娘那裏去吧!」秋澄要走復又停住:「鄒姨娘,福生好賭,以後別再讓他經手銀錢了。」
「好,」仲四看一看天色,「我們一塊兒走,我想到刑部去看看,打聽打聽消息。」
「請起來,請起來。」仲四說道:「管家,有件事如果你知道了,你自己也會回來;你知道不知道四老爺這會兒在甚麼地方?」
於是接下來看曹頫所說:「專為端敬而詠」的第四首:「洛浦明珠鄭國蘭,千秋長擬奉君歡,同遊正墮雲間翼,獨舞俄看鏡裏鸞;七寶臺高終怯步,六銖衣薄詎勝寒?鉛華不是承恩具,斟酌蛾眉畫愈難。」
這回真的要走了,燈籠高舉,照見該走的與送客的都站著在等待。
「走了,走了!」錦兒再一次在喊。
曹頫說:「此為孝惠章皇后而詠也。」以下據他在玉牒中所見,記述孝惠章皇后的來歷。
這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她為那四首〈擬宮詞〉著迷了,回家以後,還要跟曹雪芹討教。
「走吧!」曹雪芹拉著曹霖往外走,「咱們上書房,辦正事去。」
「好!」曹雪芹看著杏香說:「你明兒一早叫我。」
「我明白,」曹霖停了一下說:「不就為了鄒姨娘信任福生嗎?我讓我娘,一個字不提就是了。」
「我還沒有睡呢!」
「這裏也有。」曹雪芹接口;回身指著一個書箱說,「我剛才打開書箱看了一下,那裏頭就有四叔的日記。」
「棠村,」曹震問說:「四叔平時不是記日記嗎?在那兒?」
「你錦兒姊沒有把話說清楚。是不是說明兒一早要去查抄?」
「她要給我;我覺得私相授受不大好,打算讓她當著季姨娘的面交給我。」秋澄談了經過情形以後又說:「跟雪芹一談,談得忘記掉了。」
於是一起出了鏢局,騎馬進城,在路上,仲四將福生的要求,告訴了曹雪芹。等進了宣武門,一個到刑部街;一個回噶禮兒胡同,到家逕自往馬夫人那裏,剛剛進門,便聽得曹震的聲音;曹雪芹悄悄入內,也不跟人招呼,免得打斷他的話。
「怎麼?」錦兒問說:「她把摺子交給你沒有?」
話雖如此,秋澄到底不大放心;深怕第二天來查封時,把那個摺子也封在裏面,事情就很麻煩了。
秋澄抬眼看時,曹雪芹跟曹霖已經將桌上的文件清理完畢;曹震手裏卻持著一個大封袋,料想是應該銷燬的東西。
這一下,鄒姨娘心中的一塊石頭,才算落地,「我明白。」她點點頭將存摺與圖章接了過來,仍舊鎖入箱子。
「不!我跟你陪太太。」說著,秋澄使了個眼色。
馬夫人仔細傾聽著,嗟嘆不絕;談話未終,曹雪芹來了,衣冠整齊,是準備出門的模樣。
「好!你們先喝茶。」說完,杏香轉身去預備消夜。
於是仲四立即派人去辦此事。然後打聽曹頫被捕的詳細情形,嗟嘆不絕。
其實董小宛不必正位中宮,已有「高處不勝寒」之感,以她的出身而居然成為皇貴妃,為親貴命婦所嫉視,是可想而知的事,結句即為「六銖衣薄詎勝寒」的註腳;曹頫仍引《御製行狀》來箋釋何以「鉛華不是承恩具」。
「怪不得,鄒姨娘老是在看你,你沒有理她。我還奇怪,以為你是故意的呢!」錦兒又說:「不過不要緊,鄒姨娘腦筋很清楚,一定私下把那個摺子留下來了,明兒再跟她去取好了。」
「剛才提到鄒姨娘,」馬夫人問:「那是怎麼回事?」
鬧了一陣,落得個一無是處;孤立之感,使得原就忌憚錦兒的季姨娘大為氣餒,結結巴巴地好半天也沒有能說出一句整話來,就索性不作聲。
接下來,曹頫注釋「鄭國蘭」,亦就是「夢蘭」的典故,鄭文公賤妾燕姞,夢蘭而生子,便是後來的鄭穆公。董小宛初封賢妃,同年年底晉封為皇貴妃;第二年十月生子,尚未命名,旋即夭折,追封為榮親王。但當生子之時,董小宛自是躊躇滿志,故云「千秋長擬奉君歡」。
「你老請放心!若是那樣子,我還是個人嗎?」
「多不多?」
「你聽!」錦兒打斷她的話,「外面正在談這件事。」
「怎麼,」錦兒驚喜地問:「福生找回來了?」
「我們剛才在談,福生何以至今沒有回來?大概是在刑部陪四叔。」
「嗯,睡得很好。」秋澄問說:「雪芹回來了沒有?」
「談崔之琳的笑話。」曹雪芹說:「黃三的口供,說他平時查夜,常到和親王府去歇腿,喝酒吃消夜,跡近騷擾。劉總憲知道了很不高興,把他叫了去訓了一頓,說他有玷官常。看樣子他巡城的差使怕要撤了。」
「你呢?」秋澄問說:「你不去?」
「秋審處我倒有個熟人。」曹雪芹說:「明天我去打聽一下。」
「談順治宮裏的秘辛。」秋澄又說:「光是四叔把玉牒當中的材料,寫了下來,就是件大犯忌諱的事。」
等他一走,錦兒說道:「季姨娘,你鬧得棠弟弟都寒心了。」
「不是說,要審明了有無貪瀆情事,再作處置?所以得趁來爺爺給的這一夜工夫,把四叔的信件、合同甚麼的,好好兒清理一下,中間有談到回扣、送禮的,都得銷燬;沒有證據,光憑黃三他們的口供,不能作數。」
「是。我馬上就走。」曹雪芹轉臉問秋澄:「你睡了沒有?」
正在談著,伸四派出去的人來回話,福生已經找回來了。
「有兩封信很不妥當。」曹震答說,「已經抽出來了。」
「四老爺在刑部火房。」曹雪芹說,「這樣,你馬上趕到那裏去。見了四老爺,甚麼話都不必說;你就在那裏伺候好了。」
「刑部的司官,也得找條路子。」曹雪芹問:「四叔的案子,不知道歸那一司管?」
「當然,當然。」鄒姨娘即時開了箱子,將存摺與圖章都交了給她。
同時,對襄親王博果爾的婚姻充另作了安排,配以定南王孔有德hetubook.com.com之女,且為孝莊太后義女的孔四貞。看看一切都似乎妥當了,方始下詔,定於順治十三年七月初七,冊封董小宛賢妃,並行赦典。那知道就在熱熱鬧鬧預備喜事之前的幾天,博果爾尋了短見。
就這時,季姨娘嗷然一聲,哭了出來,涕泗滂沱,拍手頓足,且哭且訴;說曹頫不理正事,酒醉糊塗,不記得第一回抄家吃的苦頭,以致於第二回又抄家。又說曹頫做官,他人發財;一旦出了事,別人逍遙自在,他一個人在監獄中受苦。倘或有甚麼三長兩短,誰來照管他們母子。
秋澄先不答話;看丫頭端了茶來,便將廊上的茶几藤椅移到院子裏,陪著馬夫人一面品茗,一面細談昨夜見了季姨娘的情形。
看是看完了,卻還頗有值得深思之處。偶然抬頭一望,只見曙色已透窗紗,前面屋子裏已有響動,料想是馬夫人已經起身,決定先去探望了,再回來睡覺。
「回來很晚了。」秋澄答說:「看了四老爺抄下來的幾首詩,迷迷糊糊地天就亮了。」
「你辦得到的事,就是管住你娘;別在這個節骨眼上,無事生非。」
「少喝點兒酒吧。」錦兒對曹震說,「吃完了飯,早早去理四叔的書房。」
秋澄不忍辜負,接口說道:「再吃一頓也不妨。」
「他這話甚麼意思?」
「那麼我坐你的車。」錦兒說道:「先送我回家。」
曹雪芹心想,福生是沒有能逃出仲四的手心;或許會對他記恨。仲四說這話別有深心。當即點點頭說:「我明白。你把他找回來,實在是為他好。」
「你別難過!出了事大家想辦法。如今最要緊是一家和睦。」馬夫人乘機開導,「不有句話嗎,同船合命。起了風浪,一條船上的人,還在生意見,不肯稍微受點兒委屈;到頭來船翻了,大家活不成。」
「不是殉葬。」曹雪芹說,「廢后殉帝而位號未復,這件事在當時曾引起軒然大|波;結果又賠上一條命,封為貞妃的,真正董鄂氏家的女兒,被迫殉葬,等於為廢后償命。吳梅村有一首詩:『昭陽甲帳影嬋娟,慚愧恩深未敢前;催道漢皇天上好,從容恐殺李延年。』就是寫的這回事。」
秋澄便先看最後一段,是曹頫的筆跡:「雍正十一年初春,郡王派充玉牒館總裁,挈余入館協修,宿禁中凡兩月有奇。館中宮監名玉順者,年八十有四;每夕命酒對酌,娓娓言宮闈軼聞,如白頭宮女話天寶也。玉順九歲淨身;猶及見世廟;其師在承乾宮司宮門啟閉,承乾宮者端敬皇后所居,后出身於水繪園,託名為內大臣鄂碩之女,以鄂碩姓董鄂氏也。宮中尚沿明時稱謂曰『董娘娘』;世廟御製《端敬皇后行狀》,亦逕稱之為『董氏』,弗曰董鄂氏也。異日於敝笥中得李文勤公〈擬宮詞〉四首,迷離惝怳,持以示玉順;謂余曰:『此即順治時事也。』細繹之,四首各有所指;錄詩並箋之如右,秘存自玩。」下面記著日期:「雍正十一年四月朔。」
「劉總憲是誰?」馬夫人問說。
仲四單住一個院落,只得三間平房,但天井很大,平時在此習靜避囂,曹雪芹還是頭一回來。
「躲在西河沿一家小店裏,不敢露面;我派人看住他了,只看你們昆仲怎麼處置?」
再看第二首:「新縑故劍易生疑,濁水清塵兩不期,為問絳紗初繫日,何如金屋退閒時?照顏不夜珠無色,樹背忘憂草有知,縱道君恩深似海,波瀾洄洑使人悲。」
「是的,是的。我不能吃了虧,還不學乖。」
因此,錦兒與秋澄相偕掀簾而出,恰好曹震話完;只聽曹霖問道:「我不知道那些是我辦得到的事?」
一說這話,季姨娘不免又感委屈;「我也不是狼、不是虎,那裏就真的吃人了?」她抽出手絹兒抹眼淚,「我也不知道,是甚麼時候出了這麼一個惡名在外。」
「你帶他到我院子裏。」
「讓鄒姨娘把不動產的契據理出來,都擱在一口箱子裏;打算著來查封的人,只在箱子上貼一張封條,大家都省事。」曹雪芹又說,「至於現銀跟古玩、字畫,看季姨娘的意思,想拿一部份出來。震二哥跟錦兒姊都不便說甚麼,我當然更不必表示意見。」
「我託你的事呢?」秋澄問說。
「我知道。」
「怎麼?」
「沒有。」曹雪芹看一看桌上說:「我不想吃米飯,給我烙兩張餅。」
「桐生也說,去的人很客氣。一直在老爺的書房裏聊天。」
果然,繞出後院,但見馬夫人正在前院澆花;「你今兒倒真早!」是馬夫人先招呼,「頭都梳好了。」
繼后未廢,自然是「君恩深似海」;但君恩乃由董小宛代為乞求而來,其中頗有文章,所以說「波瀾洄洑使人悲」。
「不要緊!」曹雪芹接口說道:「福生這會兒趕到刑部去了。」
「是。」福生掉過頭來,向仲四也磕了頭。
「不光是你娘。」馬夫人說,「如今你爹不在家,一切要靠你。凡是一家之主,沒有一個不圖安靜的!你要勸勸你娘,凡事忍耐;你自己說話更要小心,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千萬別說沒影兒的話。」
「在門口。」
到家已經快三更天了,一起到了夢陶軒,孤燈獨守的杏香,親自來應門;迎入室內說道:「我預備了消夜在等你們。」
「名叫劉統勳,山東諸城人。」曹雪芹將左都御史劉統勳生平,略略談了些以後又說:「他是皇上最信任的,為人清剛正直;四叔幸虧遇到他,不然崔之琳那個摺子能打四叔打得翻不了身。」
「好了!」馬夫人向秋澄問道:「該開飯了吧?」
翻轉詩箋,看曹頫的注釋,與秋澄的見解,大致相同;最後還有一段曹頫的結論:「敬按《御製端敬皇后行狀》,引后之言,有『恐華國為陛下以一微賤女』云云。端敬果出於鄂碩家,則董鄂氏為八旗貴族,家門鼎盛,不得自謂『微賤』。端敬來自水繪園,萬無可疑。至入宮真相,仍當於梅村詩中求之,其〈題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七絕八首,前有四六小引云:『阮佃夫刊章置獄;高無賴爭地稱兵。』謂阮大鋮、高傑;斯二人者,冒辟疆固曾受其荼毒者也,然與端敬無涉,詩中所謂『鈿合金釵渾拋卻,高家兵馬在揚州』,言端敬被劫持,蓋別有所指。陳其年〈水繪園雜詩〉:『客從遠方來,長城罷征戰。君子有還期,賤妾無嬌面。』遠方客來於長城罷戰之後,衡以時日,當指順治六年秋冬,征大同叛將姜瓖之役凱旋以後,則此客為何人所遣,不言可知。梅村又有〈古意〉六首,詠廢后及端敬,其第六首云:『珍珠十斛買琵琶,金谷堂深護絳紗,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絕世名葩,自金谷園移入上林苑,其來歷固甚分明也。」
這就要曹震來回答了,「值錢的東西,大概都要封。」他說:「第一,當然是現銀;其次是不動產;當然還有四叔的字畫古董,其他細軟。」
「鄒姨娘那裏也https://m•hetubook•com.com有。」曹霖問說:「是不是要過來,收在一起?」
「是為了便於問他?」
「雪芹,」仲四說道:「你是上震二爺那兒,還是在這兒喝酒?」
「他怎麼啦?」
「不是。」曹雪芹說:「你先看後面就知道了。」
「如今也好不了多少。」馬夫人說:「今兒我想了一上午,只怕最後得要請出一尊菩薩來,才有救。」
仲四料想他有不便讓曹雪芹聽見的話要說,點點頭道聲:「行!」走到一邊。
事情很巧,也就是剛剛話完,秋澄回來了;同來的正是曹霖。
是帶著點負氣的味道,連秋澄亦感不悅,「鄒姨娘信任福生沒有錯。」她說:「福生是能辦事的人;這會兒更顯得他要緊,四叔的事,大半在他肚子裏,咱們請教他的地方多著呢!」
「四叔的日記呢?」
「怎麼你不睡?」
「吃了消夜回來的。」
「你是回家,還是住在我那裏?」錦兒問秋澄。
「不知道封點兒甚麼?」
杏香對此無可置喙,幫秋澄梳好了頭,相偕到了馬夫人屋子裏;接著便開午飯了,兩人陪著馬夫人,同桌異器而食,吃到一半,曹雪芹回來了。
「喔,」曹霖驚異地問:「他一直不見人影,到那兒去了?」
「原來是這麼打算。人家不願,不能勉強。」
「沒有甚麼。」秋澄使個眼色,示意有曹霖在,不必多問。
「桐生說,你們在四叔書房裏聊了好久。聊的甚麼?」
「沒有。不過打發桐生回來,說要吃了飯才回來。」
「喔,」馬夫人定睛看了一下,「怪不得臉上有油光!為甚麼一夜不睡;昨兒晚上甚麼時候回來的?」
「有季姨娘在,我也不能撇開她跟鄒姨娘私下去談。」秋澄想了一下說:「索性把你錦兒姊也邀了去。」
「那兒有喝酒的工夫?」曹雪芹答說,「我得回家。」
仲四一楞,黯然低語:「我就怕他走到這一步。」他停了一下又說,「雪芹,如今是要人跑腿的時候,我看先把福生找回來再說。你看怎麼樣?」
「端敬原為睿親王多爾袞所得,迨睿親王身後獲嚴譴,廢為庶人,端敬入宮;未幾為孝莊太后拔之於『辛者庫』中,為慈寧宮女侍之冠,世祖幼弟襄親王博果爾眷之甚,彷彿明憲宗之於萬貴妃;妃固明憲宗之保母也。一日,端敬侍孝莊禮佛,為世廟所見,殆如漢元帝之初見昭君,驚為天人,言於太后,擬封之為妃;而襄親王爭之烈,帝怒,撻之。王為太宗最幼之子,母為貴妃,當崇德朝,位在孝莊之上,故王素驕縱;既被責,哭不休,時尚未有尊號,因封之為襄親王,藉為慰藉。自龍興以來,皇子無武功而封王者,蓋未之有也。」
孝惠即是順治的繼后,亦出於蒙古科爾沁旗博爾濟吉特氏一族,順治十一年聘之為妃;繼而立為皇后。但這段婚姻,純粹是為了籠絡科爾沁旗,以支持清朝尚未大定的天下;順治皇帝根本就不喜歡這位皇后。
「八大聖人不敢要錢。」曹震答道:「秋審處的書辦,就難說了。」
「好,我替你辦。你趕緊到刑部去吧!」
「不知道要預備多少?」曹霖哭喪著臉說:「老爺子有些甚麼東西,我全不知道;現銀是交給鄒姨娘管的,據說現在還剩下兩三千銀子,提牢廳已經送了一千了。」
等一接過來,秋澄覺得手中沉重,肩頭亦有不勝負荷之感;因為她想到不受寄頓,是她首先提出來的主張,此時卻似乎出爾反爾,成了言行不符的小人,而且這樣私相授受,說不定季姨娘母子會有她在趁火打劫的懷疑。
「三四言端敬因緣時會,所以擅寵之由來。」曹頫這樣箋釋:「古詩『夢君如鴛鴦,比翼雲間翔』,同遊雲間而一翼墮,明指廢后。不曰折翼、失翼者,以廢后固在,不過自雲間貶落而已。『獨舞』者山雞舞鏡;『鏡裏鸞』指繼后。端敬謙敬敏慧,嫻書史,精女紅,有鍼神之目;繼后相形自慚,故著一羞字。正與俄相呼應,知端敬之得寵,在元后既廢;繼后甫立之時。」
一看是曹頫的筆跡,秋澄便問:「四叔的詩?」
「是的。」
「咱們一塊兒吃吧!」錦兒說道:「還有好些事商量呢?」
「是,我馬上去。」福生又說,「提牢廳的黃老爺我認識。」
「這就很難說了。」曹震想了一下說:「我想兩位姨娘自己的東西,應該不致於查封吧。」
用到「請教」二字,語氣鄭重;曹霖不作聲了。
「我看,你就辛苦一趟吧。替我跟鄒姨娘把吳主事的存摺要了來。」
「你還敢跟我頂嘴!」
他們兩人一走,氣得臉色發白的曹震,跟著也就站起身來,臨走時對錦兒、秋澄說道:「你們開導開導季姨娘;她這樣子鬧法,非將四叔一條老命送掉,不能算完。」
最後一句,意何所指?大家都明白,曹雪芹又特為畫龍點睛地加了一句:「福生這會兒到刑部去了。」
接下來,曹雪芹將經過情形,大致說了一遍;無不感到欣慰。
由於曹震聲音很大,是一種訓斥的語氣,驚動了裏屋的馬夫人,對錦兒與秋澄說道:「你們看看去!棠官是怎麼回事?」
「他叫李霨,號坦園,官拜大學士;詩做得不錯的,」曹雪芹說:「你拿到一邊,慢慢去看。」
「仲四爺。」福生彎著腰說:「吳主事那兒的款子,我只用了兩千,還有錢可以拿回來,不過得要有原來的摺子。」
「果然!」秋澄欣然點頭,「無一字無來歷;無一字無著落。」
秋澄不理她這話,只問:「摺子是不是這會兒交給我?」
原來鄒姨娘是讓秋澄乘機拉到她屋子裏,談了將福生找回來的經過。鄒姨娘心感不已,拉著秋澄的手說:「秋小姐,你將來後福無窮;不但是我都虧秋小姐你照應,我看將來大家都要仰仗你跟仲四爺呢!」
「季姨娘,有件事你先沉住氣。明兒一早,有人來查封——」她緊按著臉已變色的季姨娘的手說:「季姨娘,你聽清楚,不是抄家,是查封;將來還會啟封。只要咱們和衷共濟,把四叔的官司洗刷出來,不會有大了不得的罪過。」
「已經好了。」是杏香在外屋答話。
曹霖不知他們說的是甚麼,但「大犯忌諱」這句話是懂的,不由得也緊張了。
這話自然只有錦兒來回答,「提起來真是可氣。」她說,「上回談福生的事,我跟秋澄沒有把這段兒告訴太太,就為的不想惹太太生氣;如今四老爺出了事,他家的家務,太太想不管也不行,那就必須跟太太說一說了。季姨娘一向糊塗,她說的話,也沒有誰去聽她,猶在其次,棠村可是太可惡了!太太可真得好好兒訓他一頓。」
「我一時還不睡;到五更天,我會關照坐夜的來通知。」說罷,秋澄站起身來,自己打個燈籠,悄悄回屋;推開角門,驚醒了坐夜的老媽子,隨即吩咐她,天一亮便到夢陶軒:「告訴那裏的人,叫醒芹二爺。千萬別誤事!」
曹震同意了。兄弟三人到了上房堂屋裏,把季和圖書、鄒二姨娘請了出來;曹震發第二道命令:「秋澄,你把明兒一早的事說一說。」
以下便記廢后的經過,先命明朝降臣大學士馮銓查前代廢皇后的故事,馮銓等人,上疏諫奏;順治面責諸臣沽名釣譽;當天奏明孝莊太后,將皇后降封為「靜妃」,改居側宮,由此而廢。曹頫寫道:「此猶漢武廢陳皇后;『何人詞賦可回心』者,謂不得如司馬相如其人者,作《長門賦》也。惟『自昔丹青能易貌』,用王嬙、毛延壽故事,不知何指,度必有事實在內,而為玉順所不知,故不能詳。」
須臾飯罷,曹震照例要喝普洱茶消食;趁熬茶的工夫,曹雪芹悄悄對秋澄說,要她也一起去,為的是將福生找回來的經過,好告訴鄒姨娘,同時把吳主事所出的存摺要了來,以便由福生去辦註記的手續。
「怎麼?」秋澄問道:「是陪查封的官兒們吃飯?」
「糟了!」她懊喪地說:「這件事沒有辦妥。」
「晉朝選妃,選中的以絳紗繫臂;金屋用漢武陳皇后的典故來說,自然是指中宮。『為問絳紗初繫日,何如金屋退閒時』,意思是問繼后,當初入選跟此日做個掛名皇后,兩者的滋味如何?」曹雪芹接下來解釋第二聯:「夜明珠要入夜方明,不夜自然無色;這是說繼后始終不能邀君王一盼。『樹背忘憂草有知』,說她思母,也就是思鄉,這是必然之理。」
「該走了。」
「秋澄的見解不錯。」
「是,吳主事的貨款還沒有收齊,不過如今等錢用。我可以請他先湊出來。倘或不用,存在他那兒,仍舊有息。但有一件,我收了人家兩千銀子,得有個交代,能不能請仲四爺你跟芹二爺說一說,把摺子交給我,讓人家註上一筆,了一個手續?」
「怎麼說?」
「剛才沒有講完。」詩箋是在曹雪芹身上,他掏了出來,遞給秋澄,「你先看一看四叔的箋注。」
「我打接應。」曹雪芹答說:「只要一招呼,我馬上就趕了去。」
「大概是吧!」
「有何心得?」
親王薨於位,應該停止慶典,輟朝;只以博果爾死得輕於鴻毛,而且大殺風景,為了懲罰他,冊妃之典照行,只賜宴妃家一節取消。亦不輟朝,且無恩卹;「襄親王諡昭;乃康熙朝追諡,明載玉牒。」曹頫又說:「時吳梅村方徵辟在京,親見親聞,〈七夕即事〉五絕四首,即詠其事。第四首云『花萼高樓迴,岐王共輦遊,淮南丹未熟,緱嶺樹先秋;詔罷驪山宴,恩深漢渚愁。傷心長枕被,無意候牽牛。』情事尤為明顯,起結用花萼樓故事,以明皇、岐王擬世廟及襄親王;三四謂不當仙去而仙去,王年方十六也;『漢渚』兼賅漢皋解珮,陳思感甄兩典,尤為詩眼。末句『無意』二字,則自裁之確證矣。」
「這是說,世祖跟繼后根本無感情之可言,所以既不能期望世祖為清水塵;亦不必責備繼后不能如廢后那樣殉帝。」
「恐怕要花錢吧?」曹霖問說。
曹震正談到曹霖:「棠村正好回家,送了四叔的舖蓋什物來。爺兒倆一遞一聲地嘆氣;到後來四叔問說:福生怎麼不來?棠村冷笑一聲:福生?爹太相信福生了。我看咱們家得鬧大笑話!」曹震還未往下說,馬夫人已大為詫異地開口問了。
下面是曹頫的箋釋:「此為世祖廢后博爾濟吉特氏詠也。然亦有繼后與端敬在內,即三、四兩句所指,擬繼后為班婕妤,而端敬為漢武之李夫人。敬按玉牒:世祖廢后博爾濟吉特氏,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女,孝莊文皇后姪也。后麗而慧,睿親王多爾袞攝政,為世祖聘焉。順治八年八月,冊為皇后。上好簡樸,后則嗜奢侈,又妒,積與上忤。」
「你起來!」曹雪芹說:「你好糊塗,倘或不是仲四爺把你找回來,落到公差手裏,有你的苦頭吃。還不給仲四爺道謝?」
沉吟了一會,她將存摺與圖章交了回去,但這在鄒姨娘亦是燙手之物,所以遲疑未接,只問:「秋小姐,怎麼了?」
「是。」福生遲疑了一下說道:「仲四爺,我能不能跟你老說句話?」
「封了三個銀櫃;四口大櫥,是四叔的古董;畫箱當然也封了。契據是裝在一口小皮箱裏面,略為看一看而已。」
「震二爺是說,我們的首飾衣服,不致於被封?」
「好,我去。」
這首詩的箋注,比第二首更詳細;曹頫首先指出第一句的兩個典故,「洛浦明珠」指〈洛神賦〉中所說的「斯水之神,名曰宓妃」,而實指曹丕的甄后,洛神賦原名就叫〈感甄賦〉。何以董小宛會與甄后相提並論,曹頫的箋注中,透露了一個秘密。
外面堂屋裏,曹震上坐,左右是曹雪芹與曹霖,首先是曹震發問:「說來爺爺把上諭都拿給你看了?」
這話說得過於率直;錦兒急忙說道:「棠弟弟,你別誤會你震二哥的意思。大家都是為四叔;事情很麻煩,所以大家的心境都不好,說話不免有火氣,你別介意。」
一聽這話,曹霖大驚失色,急忙問說:「怎麼?要抄家?」
於是秋澄捧著詩箋,在燈下細看,一共四首七律,第一首是:「惆悵樓東薄命吟,昭陽日影夢中沉,當熊辭輦恩難恃,落葉哀蟬憶反深;自昔丹青能易貌,何人詞賦可回心?春風著意鳴鶗鳺,紅雨飄零感不禁。」
書房裏是曹雪芹、曹霖動手,信札文件堆了一桌子;曹震安坐著與錦兒低聲在交談。一見秋澄來了,錦兒招招手讓她在她身旁坐下。
「那更好了,快去吧。」曹雪芹揮一揮手。
第二聯「七寶臺高終怯步,六銖衣薄詎勝寒」;曹頫將它歸納為一句話:「固辭正位,孤立自危。」主要的論據,出自《御製端敬皇后行狀》;他引了這樣一段:「十四年冬於南苑!皇太后聖體違和,后朝夕侍奉,廢寢食。朕為皇太后禱祀於上帝壇,旋宮者再;今后曾無一語奉詢,亦曾未遣使問候,是以朕以今后有違孝道,諭令群臣議之,然未令后知也。後后聞之,長跽頓首固請曰:『陛下之責皇后是也。然妾度皇后,斯何時,有不焦勞憂念者耶?特一時未及思,故失詢問耳。陛下若遽廢皇后,妾必不敢生。陛下幸體察皇后心,俾妾仍視息人間,即萬無廢皇后也。』」然後提出他自己的意見:「端敬既以皇貴妃攝六宮事,則繼后果廢,必以端敬正位,此理所必然,勢所必至者也。端敬自顧何人,敢於母儀天下而無所愧怍乎?是可知為繼后請命,至以死自誓,亦為一己所計,不勝非分之福而固辭也。」
儘管曹頫箋釋得很詳細,但對秋澄來說,稍為嫌深了些;正在攢眉苦思,肩上為人拍了一下,她一驚抬眼,是錦兒在她面前。
「那得問鄒姨娘。」
到了季姨娘那裏,卻不見人,問丫頭才知道她是在廚房裏,預備消夜;錦兒是在曹頫的書房裏。於是鄒姨娘與秋澄,也是一個到廚房,一個到書房裏。
「那必是這一兩年的,我得看一看,有甚麼違礙的地方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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