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九

「要的。」
「好了!」是杏香在外面答話。
迴廊上那裏有可以靜坐之處?秋澄走了兩遍,只有仍回夢陶軒。此時曹雪芹已將那四首〈擬宮詞〉及曹頫所作的箋釋,仔細地看完了,默坐沉思之際,看到秋澄,思路打斷,抬頭說道:「確是第四首最好,你賞識不虛。」
「不,不!王爺那兒不必打攪;六爺幫著陪客,恐怕也很忙。反正,明兒我還要陪我家老太太來給太福晉請安道喜。」曹雪芹從桐生手裏接過包袱跟名帖,一起交了過去,「勞駕替我送進去,順便說一聲兒。」
「你以後還賭不賭?」
於是一個到書房,一個到廚房,老遠就聞見煮火腿的香味;進廚房一看,杏香正親自動手在炒五香肉脯。
「差不多。」
「雪芹,」秋澄想起一個因福生而打斷的話題,「你先前說,想起明朝開國功臣宋濂的故事,是怎麼回事?」
「就寫『門下』好了。」馬夫人說。
「芹二爺來袋煙吧?」他將裝好了一鍋關東老葉子的旱煙袋遞了過來。
「我看不如提了回來。」福生說道:「四老爺這場官司,花的錢不會少。」
「不知道杏香的菜收好了沒有。」
「怎麼說不上?傅中堂是他叔叔,雖然遠了一點兒,到底是同族。」
「先吃飯吧!」杏香說道:「回頭再商量吧!福生不是說,震二爺也許會來,聽聽他的意思。」
「四叔倒是答得很得體,說起那是據工匠所說,後來自己仔細訪查,方知不是這麼回事,所以面報和親王,並未規避責任。問清楚了本就沒事。不想裕三爺幫四叔的忙,說了一句話,說壞了!」
「我問福生,他不肯說。他說:黃主事是他的來頭;他說了數目,倒像是彼此勾通了似地。」
當然,杏香此時沒有想到,並不表示她在看到他們談話時,不會觸類連想及此。那時她會作何感想?
曹雪芹細想了一下說:「凶,當然是有罪,輕則革職賠修;重則抄家充軍,反正不會要腦袋。」
「這也不能說是閒事。到底一筆寫不出兩曹字,休戚相關,能管一定會管。」
這便是意在言外了,「那一天開賀?」曹雪芹有意這樣發問。
「福生還說了些甚麼?」
「這倒不會。」曹雪芹答說:「有人日夜看守,不容他尋短見;而且,那一來害提牢廳的人受處分,四叔心地厚道,一定會想到的。」
「好!」秋澄深表同意,「這辦法比較妥當。」
這尊「菩薩」是誰?秋澄首先想到;等她轉眼望曹雪芹時,他也想到了,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都沒有作聲。
「其實也不必太后親自跟皇上說;能有一個人跟皇上提一提,也會見效。」秋澄又說:「如今傅中堂正紅的時候,只要他肯說話,力量也很大。」
「是的。」曹雪芹說:「你昨兒跟仲四爺談的事,他跟我說了;這也沒有甚麼不可。存摺已經取回來了,這會兒就可以交給你。」
「往來是一定有的,就不知道是不是熟得能託她去說情。」曹雪芹又說:「她跟皇上的那一段,可是個極大的忌諱。」
「不錯。」
「好!但願你心口如一。」秋澄接口說道:「我再給你兩百銀子還賭帳。」
「話很多,」秋澄答說:「等你吃飯的時候,慢慢兒告訴你。」
有了這句話,秋澄才敢答應。接著,曹震告辭;曹雪芹回夢陶軒去找書。
「依我說,」秋澄接口向曹雪芹說道:「倒不如你去見他,也許氣味相投,還能談得來。」
把他調遣走了,為的是好從容商議。秋澄認為暫時不必去看曹頫,因為眼前的情勢還混沌不明,話很難說。而且有些情形,據實而言,譬如季姨娘母子牴牾,曹頫聽了,只會心煩。可是不談這些,又談甚麼?
「咱們別談這個。還是得琢磨琢磨四叔的吉凶。」
「沒有。」曹震問道:「他怎麼說?」
一個食盒、一大包書,再拿四個大元寶,雙手就不夠用了;秋澄便說:「這樣,你把銀子寄存在門房裏,回頭就不用再進來了。」
「總而言之,甚麼話能說,甚麼話不能說,等局面稍為澄清一下,跟震二哥商量了,再去看四叔,比較妥當。」
「喔,」福生先給她打扦請了安,方始起身答說:「我不敢騙秋小姐,還有一百多銀子的尾數。」
文烈向來對內務府有成見,一聽裕明的話,大為不悅;自恃是正藍旗副都統兼步軍統領衙門右翼總兵,二品大員,官位遠高於裕明,頓時沉下臉來問道:「這話可是你說的!步軍統領衙門主稿覆奏,要不要把你的話敘進去?」
「四老爺還有甚麼打算?」
曹雪芹沉吟不語;就這時,小丫頭提了一銚子開水來,便親自動手,滌器沏茶,倒了一杯給秋澄,兩人相對品茗。
秋澄一聽這話,不免內慚;曹頫在獄中受苦,她跟曹雪芹卻在談他箋釋的詩,豈不也是跡近麻木不仁的閒情逸致?
「還得找一樣東西。」曹震看著秋澄說:「我記得老太太在日,有一回找出來好些人家給老太爺的信,叫我拿出去裝裱,一共是四大冊,不知道還在不在?」
「是,是!」曹雪芹滿心歡喜地,「多謝,多謝!等家叔的事了以後,得好好兒請一請景三爺。」說罷,欣然告辭。
於是又找了一個金錶;一隻白玉扳指;一塊漢玉剛卯,包紮妥當,外用一塊錦袱裹著,放在一邊。
然則,既有預見,如何自處?最聰明的辦法,便是不幹這件事,合乎「止謗莫如自修」的道理。可是那一來曹雪芹又會覺得掃興。
「都是些雜務。譬如誰借了四老爺的畫看,或者宋板書去校勘,也沒有借據,不過我知道。」福生答道,「昨兒就為這些事,跑了半夜。」
原來這天只是由步軍統領衙門,遵照頭一道上諭,會同都察院、工部、內務府、順天府澈查起火原因。其實,起火原因在第二道上諭中,已經說得很明白,「據和親面奏」的情形,出於曹頫自己向和親王所陳述,這天過堂,不過是傳曹頫作一番查證;曹頫很坦白地敘了實在情形,五個衙門,會銜覆奏,這一案便可結束。不道步軍統領海望所派,名叫文烈的右翼總兵,節外生枝,嚴詞責問曹頫,何以在親供中和-圖-書陳述的情形,與跟和親王所說的話不同?
「聽這口氣,四叔真的受了委屈了。」曹雪芹又問:「還說了些甚麼?」
「傅太太。」
「還沒有。你弄的菜如果好了,讓他帶去。」
「太太,怎麼會想到了那一尊菩薩?」秋澄問說:「你看四叔的事,會不會非走這條路子不可?」
等秋澄一走,曹雪芹又將那四冊《楝亭留鴻》展玩了好一會,靜一靜心,端楷作書;昌齡的別號叫「敷槎」,是他的姓氏「富察」的諧音,信上的稱呼,便用「敷槎表叔大人」。寫完已經深夜,擱筆歸寢;第二天上午起身,方始開了信封,問明地址,派桐生將一部鈔本《琬琰集》,連信一同送去。
「知道一點兒。不是株連開來,明太祖殺了好些人嗎?」
「是這麼說的嗎?」曹雪芹訝異地說。
「找了兩部詩集。」曹雪芹說:「一部輞川,一部東坡。」
這封信既以慰藉為主,自然要讓曹頫沒有後顧之憂,因此除了勸他寬心以外,特別著重兩點,第一是休戚相關,曹震跟他會多方設法營救;其次是會照看季鄒二姨娘,請他不必惦念。查封的事當然也談了。
「不過,不論是不是開賀,咱們是至親,賀禮應該先送。」馬夫人說:「明兒就得帶去。」
「沒有。四老爺交代,只跟他們要張借條好了。」
「還說請太太管教兩位姨娘;要震二爺跟你照應棠村。」
「我從來沒有這個習慣,睡不著,輾轉反側,更不舒服。不過,得找件忘倦的事做;對了,」曹雪芹突然想起,「你不是說〈擬宮詞〉的最後一首,還有不明白的地方?何不取來琢磨琢磨?」
他們是在走廊上談話,秋澄原在堂屋中旁觀,此時看他神情愧悔,言語亦很有分寸,便閃出來問道:「福生,你到底在外面還欠了賭帳沒有?」
「這,」曹雪芹搔著頭說:「怎麼能讓他來問我呢?」
「不!錢的事,歸你管。為四叔的事,咱們得專門立一本帳。」曹震說道:「有季姨娘在裏頭,帳一定要有專人管,不然咱們賠錢賠精神,臨了兒弄到不好,還落一場是非。」
這個老護衛年紀七十多了,曹雪芹只記得大家都叫他「景三爺」,便從眾稱呼:「景三爺,你越老越健旺了;腰幹畢直,真不容易。」
首先要思索的是,誰能跟傅恆夫人說得上話?「太福晉呢?」秋澄問道:「不知道跟傅太太有往來沒有?」
這是曹雪芹的差使,找了一份梅紅箋的全帖;禮單有一定的格式,前寫「謹具」,中列品目,最後是「申賀」。但如何具銜,卻費斟酌了。
「喔,」曹雪芹想了一下問秋澄:「叫他進來,你跟他說,如何?」
「這是明太祖也想到了以前西席的情分?」秋澄問說。
「不知道。」
母命難違,曹雪芹便換了衣服,帶上名帖,坐車到了平郡王府,只見裏外燈火通明,車馬絡繹不絕,平郡王府好久沒有這麼熱鬧了。
「我知道。我會跟四老爺回。」
「喔,」曹雪芹想了一下問:「四老爺怎麼說?」
「皇太后。」
「喔,福生來過了!」曹雪芹問:「他怎麼說?」
「聽說了。」曹震答說:「我還沒有來得及去道喜。」
這大概就是太福晉希望能由慶恆襲爵的主要原因。曹雪芹心想,再談下去,便要牽涉到平郡王府的家務了,他不願深談,便只好保持沉默。
曹雪芹認為「門下」二字不妥;但別無更好的字眼,只好照寫。
這頂大帽子壓下來,裕明如何承受得住?只好陪笑說好話;文烈便借題發揮,將曹頫狠狠地訓斥了一頓。
打開一看,那四大冊題名《楝亭留鴻》的名人手札,確是「寶貝」,來信的人,不是顯宦,便是名士,約略翻一翻,有王士禎、宋犖、朱彝尊、孔尚任、顧貞觀、查慎行、何焯等人;還有傅鼐的一封,稱呼是「子清姊丈大人」,這就更有請昌齡題跋的理由了。
「是的。我一早回去的。」
「去。」
「又不遠。」馬夫人說,「不一定要見,只要意思到了就行了。」
「你是說四叔的話,像是在託孤?」
曹雪芹心中一動,信口問說:「景三爺,照你看,應該託誰?」
接過詩箋,從頭細看;這得好一會工夫,秋澄便轉身出了書房,來看水開了沒有。
小丫頭樂得躲懶,放下蒲扇說道:「秋小姐,我替你去倒杯水喝。」
「不僅託孤,簡直是遺囑。」
「是。」秋澄答說:「我馬上派人去問。」
見此光景,秋澄便說:「吳主事那個摺子裏還有餘款,讓福生去提了回來,就交到你那裏好了。」
旗人父母之喪,亦只持百日喪服;平敏郡王福彭下世,百日早過;慶明襲爵,應該可以開賀。但太福晉不太喜歡這個長孫;她原來的意思,是想由大排行第六的慶恆襲爵,如今不願有所舉動,亦未可知,所以需要打聽。
「說的是。」馬夫人點點頭,「芹官,你就這會兒去一趟吧!」
「你真缺!」秋澄笑道:「你自己的詩呢?」
福生默然,將頭低了下去;曹雪芹頗為感動,「你倒真有志氣!」他說,「為了戒賭剁指頭,我見過兩個人,一個真的戒了,一個不過賠上一截指頭而已。」
「是。」福生哈著腰退後兩步,方始轉身而去。
「當然,不能說請她代為求皇上開恩;只能請她在皇太后面前致意。她要是肯幫忙,自然就會直接跟皇上提。」
「在。」秋澄答說:「這是『寶貝』,怎麼會不在?」
「寫完了沒有?」
「你打算甚麼時候去?」曹雪芹問。
「香氣還不壞。不過『雨前』太嫩,簡直沒有甚麼茶味;也只有你這種高人雅士才能品嘗。要我,還不如㵍一壺雙薰,喝著還痛快些。」
「你倒說得輕鬆,再來一回抄家,加上充軍,已經就跟要腦袋差不多了。」秋澄說道:「六親同運,可真得好好兒想個辦法。」
曹雪芹搖搖頭,皺著眉說:「大是不祥!」
「你自個兒請。我不會。」
「四叔說得不錯,四首之中以第二、第四兩首最好。第四首的結句,更是深得入木三分。」
秋澄便不再問。聽得水聲初沸,再看一看爐火,正當旺盛,便https://m.hetubook.com.com即說道:「你別搧了!水自己會開。」
「我看不見得熟。」馬夫人說:「根本是兩路人物。」
「那好!」秋澄看著杏香說:「明兒大家都吃齋。」
「差不多都補了。有一兩家要把原件交給我;我得跟人解釋:決不是來要東西,儘管留著看。不過四老爺一時不得自由,要這麼一張條子;或者有人會問,好有個交代。」
「還有,」曹雪芹作了補充:「你請四老爺好好兒想一想,如果當時沒有記,以後在別的地方,談起或者想起這些事,有沒有記載。問明白了,就來回話。」
到家先去見馬夫人,很高興地將得自景三的指點,稟告母親。馬夫人當然知道昌齡其人,說曹寅在日,對這個外甥頗為欣賞,說是親戚中的佳子弟,曾經說過,他的藏書如子孫不能讀,將移贈外甥;但如何真個到了昌齡手裏,她卻不甚了了,只有問曹頫才能明瞭。
「是啊!路子很多,不過走那一條,得要好好斟酌。等見了震二哥再說。」
正談著,曹震來了。雪芹匆匆吃完了飯,在馬夫人屋子裏聽他談這天曹頫過堂的情形。
「第一,當然要將出事的經過情形說一說;其次探探太福晉的口氣,這又分兩個步驟,太福晉跟四叔不太對勁,而且從郡王去世以後,她的脾氣變得很乖僻了,願意不願意管這件閒事,很難說。」
「四老爺也不能單送一樣。」秋澄建議:「一共湊成四樣,說我們兩家合送的好了。」
「是的,我明白了。」曹雪芹停了一下說:「還有件事,黃主事那兒要打點;福生跟你說了沒有?」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景三摸著雪白的鬍子說:「芹二爺,你先請坐一坐,我叫人替你去回;不過,王爺正忙著,恐怕得等一會兒。要不,見六爺?」
「你不必說這銀子是給你的;有人問起,你隨便編個理由好了。」
杏香答應著,從他手裏接過水罐;關照丫頭打水來讓他洗了手,然後與秋澄一起進入書房,坐下來將手一伸,自然是跟秋澄要詩箋。
這誤會的一問,倒提醒了馬夫人;「正該到那裏去燒一炷香,求一支籤;四老爺這回的事,真教人不能放心。還有,——」她沒有再說下去。
「四老爺要你辦甚麼事?」曹雪芹問。
「不錯。宋濂的一個孫子宋慎,亦牽連在內;抄家以外,明太祖把已經告老回鄉的宋濂亦用囚車送到京裏,打算殺掉他。宋濂教太子讀過書,馬皇后跟他亦很熟,打算救他;但明太祖盛怒之下,說不進話去。有一天馬皇后侍膳,自己吃齋;明太祖問她為甚麼吃齋?馬皇后說:我為宋先生祈福。明太祖默然。」
「是。」福生答說:「我回頭本就要來的。」
「是。」福生問道:「餘下的款子怎麼辦?是存在他那裏,還是要他想法子撥出來?」
「火腿不爛也不要緊,在裏頭再叫人多蒸一會兒好了。」秋澄取出掛在衣襟上的一個小琺藍珠錶,打開錶蓋看了一下說:「未正剛過;有三刻鐘的工夫,你能預備好了吧?」
「會聽。」
「傅中堂的太太?」秋澄問說。
於是開箱子細檢,翻到最下面有個錫盒子,秋澄想到了,「這是老太爺的一掛奇南香朝珠。」她說:「我聽老太太說過,有人欠了老太爺三千銀子,拿這個抵帳的。」她忽然又有些捨不得,「是不是太貴重了?」
「還得要寫一張禮單吧?」
「好。」曹雪芹喝乾了酒吃餅;飯後,馬夫人要歇午覺,秋澄便隨著曹雪芹到夢陶軒去喝茶閒談。
「你可說這話!」秋澄說道:「四叔帶出一個口信來,專門給你的。」
在一旁插花而雙耳注意著他們談話的杏香,本就聽不明白;又聽提到「皇上」,可真忍不住要發問了。
等福生一走,杏香勸秋澄午睡片刻,說她到天亮方始上床,一定倦了。秋澄因為睡到近午方始起身,說倒是曹雪芹睡眠不足,應該找補一覺。
於是,曹雪芹想了一下說道:「多謝景三爺指點,不過,請恕我直言,我那位表叔,在傅中堂面前說得上話嗎?」
「喔,」曹雪芹說:「我還沒有細看呢。」
「怎麼樣?」他問。
「這得打聽一下,」馬夫人說:「是不是開賀;那一天?」
「『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邱。』做詩本來是陶情養性之事,像你這樣學『島寒郊瘦』那樣子苦吟,也未免太認真了。」秋澄一面找書帕包書;一面說道:「四叔解那四首宮詞,倒很有意味;不過最後一首的箋註,我還不大明白。」
「我看還是前門關帝廟。」馬夫人說:「明兒吃一天齋,後天一早去。」
「咱們一起跟他說好了。」
「令表叔昌大爺,不就是嗎?」
秋澄又換一種情況來設想,譬如杏香與她不和,那就可以想像得到的是,當面她不敢有何不滿的表示,而在背後會大肆批評。同時那些為逞口舌之快,以意為之的攻訐,聽起來會很有理,因為她有一個被公認的弱點,出身不高,因此說她「婢學夫人」,得意忘形,固然易於動聽;責備她本不姓曹,所以對曹家遭遇危難,漠不關心,居然有心思來作此不急之務,甚至為之廢寢忘食,更是事實俱在,無可逃避的過失。
「是!」福生答應著,預備要走。
「炒肉脯用小火,要快,把火弄大一點兒,不過肉稍微老一點,不至於不能吃;火腿可就沒法子了。」
「甚麼館?」福生插嘴問說。
「我已經讓芹官把禮送去了;明兒跟太福晉去道喜。四老爺這件事,只怕還是要靠親戚;今天下午我們談出來一條路子,有兩種走法,要等你來斟酌。」
「你這叫甚麼話?」
「火腿跟肉脯,都是花工夫的菜,一時好不了。」
事情很巧,正當秋澄跟馬夫人商量停當,第二天一早到平郡王府去看太福晉時,傳來一個消息,平敏郡王福彭的長子慶明,奉旨承襲爵位。
正這樣盤算著,有個老護衛趕上來招呼:「芹二爺,一向好。」
「路子?」景三微顯詫異地,「不現成地有一條在那裏?」
「也好。」
「這當然是少不了的和*圖*書。要多少呢?」
「喔,」秋澄問說:「四老爺知道不知道有查封這回事?」
「通聲這話不錯。」馬夫人交代:「你就專門立一本帳吧!」
即使此刻景三提到,曹雪芹心中仍舊存著疑問,昌齡肯不肯幫忙,是一回事;而以他翰林的身份,這個忙幫得上幫不上,又是一回事。
「對了!你說四叔心地厚道,也不應該是遭橫禍的人。」
突如其來地這一聲,而且聲音很大,讓杏香嚇一跳:「秋姑!」她問:「甚麼你懂了?」
「兩種走法,怕都走不通。」曹震搖搖頭說:「太福晉不大肯管閒事;那位昌大爺,眼睛長在額角上,我看,不必去自討沒趣。」
傅鼐是曹家的女婿,與曹寅是郎舅,但曹家是大族,宗親關係,頗為疏遠。他有三個兒子,長子昌齡是雍正元年的翰林,人頗風雅;雍正五年曹家抄家後,曹寅藏書中的精品,不知以何因緣,歸於昌齡。他與曹頫算起來是姑表兄弟,但平時很少來往;因此,在曹頫出事後,大家都想不起來有這門親戚可資奧援。
「你看呢?」
「喔,」曹雪芹先問:「洪武十三年,左丞相胡惟庸造反的故事,你知道不知道?」
「也不見得是條不能走的路子;只要不是直接求見,迂迴繞道,能有一言半語,提到往事,皇上一定會念舊情。」
福生很謹慎地將交代的話,複述了一遍,弄清楚了以後才說:「是!我明白了。」
「是!」
於是將福生喚了進來,只見他面有愧色;低著頭說:「鄒姨娘讓我來見芹二爺,說有話交代。」
「怎麼不行?」
「黃主事是我的來頭,我說了數目,彷彿我跟人家串通了似地。」福生略有窘色地,「我這會兒有了『前科』,自己知道,該避避嫌疑。」
「震二哥呢?」曹雪芹問說:「不知道跟這位昌表叔熟不熟?」
「誰去跟他說?」曹震問道:「是雪芹?」
「是。」秋澄答說。
「現在情勢混沌一團,根本不知是吉是凶,所以我只好耍個滑頭了;不過千句併一句,說四叔的事,凶多吉少,只怕還沒有人會反過來。」
曹寅留下來的書,大部分歸了昌齡;小部份在曹頫那裏。曹雪芹打開藏善本書的書箱,細細檢點,刻本沒有甚麼精槧,倒是有幾部鈔本,非常精緻;正在考慮選那一部送昌齡時,秋澄來了;後面跟著小丫頭,捧著很大的一個蜀錦包袱,猜想便是那四大冊尺牘。
「明太祖聽進去了?」
「嗯,嗯。」曹雪芹又說:「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太太應該去一趟;就不談傅太太,四叔鬧了這麼大一個亂子,也應該去告訴太福晉。」
「都要回來了?」
「眼前沒有事。」福生答說:「我替他託了提牢廳的黃主事,他說:照應幾天,當然是應該的。意思是長了不行。」
「可別像王摩詰那樣,吃了罣誤官司。」曹雪芹笑道:「四叔平時做詩,動輒稱盛唐,愛做王、孟那一路的詩,照我看,亦不過虛有其表,真合了貌合神離那句話;他的詩,照我看,不過一塊明礬而已。」
「談對勁了,他就會來問你。不過,他肯不肯見你,還成疑問。等我來想個辦法。」曹震沉吟了好一會說:「你先找一找老太爺留下來的書,或者到四叔那兒去找;最好能有宋版書,不然元版、明版也行。」
「你是說,傅太太能在皇上面前說一句就行了?」
曹雪芹喝著茶,靜靜思索;忽然說道:「你這話倒讓我想起一個故事,明朝的開國功臣宋濂——」
「四舅老爺的事,託人了沒有?」
「而且,他是翰林。」景三又說:「傅中堂是另眼相看的。」
曹雪芹笑笑不作聲,等喝完一杯,倒第二杯時,方始開口。
「慢一點!」秋澄攔住他說:「上午你在家?」
剛剛烙好了餅送來的杏香,只聽到下半句,信口問說:「太太要到那裏去燒香?」
等秋澄欣然將詩箋取了來,卻不見曹雪芹的影子;問起來才知道是因為仲四的鏢客,從浙江走鏢回京,帶來了上好的杭州龍井,仲四送了曹雪芹兩斤,尚未開封;剛剛想起,特地到地窖中去取已存了三年的一甕雪水,預備烹茶。
「別提玉牒館了。」曹雪芹插嘴說道:「弄不清楚,反而不好。」他又關照福生,「你只問四老爺,雍正十一年隨王爺去辦的事好了。」
正想開口道她的感想時,驀地裏想到,杏香一定沒有想到這上頭;自己一說,杏香必然不安,然則自以不說破為妙。
於是景三點燃了煙,深吸兩口,吐著煙霧問道:「四舅老爺怎麼出了事了呢?要緊不要緊?」
「在人簷下過,怎敢不低頭!」曹雪芹感嘆著說:「如今才知道布衣能傲王侯之可貴。」
「是啊!走是想走,得先找路子。」
「我記得還是剛回京的時候,見過他一面。」曹雪芹躊躇著說:「這麼多年不通音問,突然投刺請見,是不是太冒昧了一點兒?」
「你請放心!請你管帳,不是把千斤重擔擱在你身上;要花錢,總還是大家一起來想辦法,不過總得有個人歸總,錢才不會亂花。」
「謝秋小姐的賞。」福生請安道謝以後站了起來,躊躇著說:「我先把四老爺的東西送了去,銀子回頭來領。」
「像這樣的案子,本就要有力量的人才幫得上忙。」馬夫人突然問道:「王府襲爵的事,你知道了沒有?」
「路子好像越來越廣了。」曹雪芹點點頭說:「咱們好好兒琢磨琢磨。」
「好!」曹震復又指點曹雪芹說:「你捧了這四大本尺牘,去找昌大爺,請他題跋。另外那部書,算是潤筆,也算是見面禮。」
秋澄想一想說:「其實,她要肯幫忙,也就不必驚動菩薩了。」
「是不是?」馬夫人看著秋澄說。
「所以說要迂迴繞道。」秋澄停了一下又說:「只要這尊菩薩,知道有四叔下在刑部火房裏這回事,找機會跟皇上提一聲,表示關切就行了。」
於是將福生喚了進來,由秋澄交代:「一封信,兩部書;食盒裏是兩樣菜,火腿恐怕還不大爛。」
「那是寶石頂子;還有翡翠翎管。」馬夫人說,「如今咱們送不起這麼貴重的禮了;看看有甚麼現成的東西,對付著辦吧和圖書。」
曹震口中的「裕三爺」,是指內務府的堂郎中裕明,他說了句:「起火原因查明白了就行了;親供上的話何必再提?」
「是的。到這時才是進言的時機;馬皇后說:民間請一位老師,尚且不忘榮敬;宋先生教過太子、諸王,豈能忍心殺他?而況宋先生遠在家鄉,那裏會知道朝中的情形?」
「回頭我來看看。」曹雪芹將信封了口問:「可以交給福生了吧?」
昌齡住在北城雍和宮附近,路途不近,桐生直到中午才回來,「昌大爺看了信,把我叫進去細問;問芹二爺的情形,挺親熱的。」他說:「給回信的時候又說:今天翰林院有差使,大概申刻可以回府,請芹二爺稍微晚去一會兒,就在他那兒便飯。」
這跟曹震所說,昌齡「眼睛長在額角上」,完全不同;曹雪芹心想,母親的話不錯,他們是兩路人物,氣味不投。拆開信來一看,果如預料,是對《楝亭留鴻》,大感興趣,「亟欲拜觀」;此外又對所贈的鈔本,殷殷致謝,看來不像是個有架子的人。
看到這裏,秋澄想起一件事,「雪芹,」她說:「你看,要不要問一問四叔,他的日記裏面,有沒有犯忌諱的話,如果有,是在甚麼時候?好找出來細看。」
於是就在馬夫人的堂屋中開飯;秋澄是已吃了的,但倒了一杯玫瑰露,陪著曹雪芹對酌,細說福生帶來的消息。
「恐怕要看皇上的恩典了。如果小王派了差使,而且還得是好差使,才會開賀。」景三臉色轉為憂鬱,「不過,要派差使也難,身子骨兒不好,有恩典反倒是受罪了。」
曹震沉吟了一會,點點頭說:「可以試一試。不過,」他問曹雪芹:「你知道不知道他的脾氣?」
「對!你就寫信檢書去吧。我到廚房裏看看去。」
「都快吃晚飯了。」曹雪芹有些不大願意,「明兒一早去,行不行呢?」
說著,福生伸出左手,小指上裹著布條,血跡殷然,「怎麼?」她問:「是不是自己剁了指頭?」
「很難說。」曹雪芹不願談這件事,扭轉話題,跟景三打聽:「太福晉看長孫襲爵,應該很高興吧?」
「蘇東坡的詩好,正合四叔這時候看;但願他的官司,也像『烏臺詩案』似地,是一場虛驚。」
「四老爺說,該送多少,要我請震二爺斟酌。」
「我明白。」福生答說:「那裏有爐子,我再多蒸一會兒好了。」
「委屈一點兒不算甚麼!三法司會審,才是一大難關。」
「也好。」
「多謝秋小姐!」福生又請了個安,「還了這筆帳,我就甚麼地方都敢去了;替四老爺辦事也方便。」
「再就是咱們要他問四叔的話。還好,四叔說他從未在日記上記過這些事。」
「這——」秋澄不敢答應,看著馬夫人說:「我怕擔不下這麼大的責任。」
「如果一定要送,遲送不如早送。你看要送多少?」
「四老爺在刑部天牢受苦,他居然還有這番閒情逸致!」說著,杏香搖搖頭,頗有不以為然的神氣。
「你說得好玄。」
「我想,福生不致於撒謊吧?」
景三在平郡王府當差已歷三世,如今慶明襲爵,便是四代的老人了;王府門房是進大門以後的兩排平房,專有一間屋子歸景三當值休息之用。他將曹雪芹延請入內,張羅茶水,又要叫小廝去買點心,十分殷勤,曹雪芹老大地過意不去,堅持不許,景三方始作罷。
「還要多少時候?」
「凶是怎麼個凶法?凶多又多到那種地步?」
「打芹二爺這裏出去,我就要去了。」
「太太說的,請出那尊『菩薩』來,是最後的一條路子;照你的辦法,迂迴進行,得先要找一個人。」曹雪芹說:「這個人我也認識,可是沒法兒找她。」
「對!你問四老爺,雍正十一年隨王爺去辦的事;以及乾隆元年,到熱河去辦的事,他在日記上記了沒有?」
見此光景,曹雪芹認為不必打攪,不妨在門房留下賀禮、名帖,到第二天陪著母親再來。
杏香怎麼會想得到她的心事?笑笑說道:「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喔,是指聖母老太太。」杏香說道:「不是說,皇上很討厭有人直接去求她甚麼事嗎?」
這一路去,路並不長;但秋澄的思路卻遠而且幽。因為如此,亟思找個僻靜的地方,容她靜下心來好好地想一想過去。
「我是『一句三年得』。至少不會像四叔那樣,搖筆即來。」
「黃主事說,照應幾天,當然是應該的;意思長了不行。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是他不要,下面的人不能不開銷。」
「專門給我的?」曹雪芹將酒杯放了下來:「怎麼說?」
馬夫人還有甚麼心事,大家都無從猜測。既然她不願明言,開口動問,只惹她心煩,所以秋澄只問:「太太打算到那裏去燒香?」
「對了,」曹雪芹顧不得談錢的事,「四老爺在裏頭怎麼樣?」
其時曹雪芹已將信寫完;等秋澄看完,他把要帶給曹頫的書也檢出來了。
夢陶軒的書齋與正屋之間,有一道迴廊相通,在少為人到的一角,原設有風爐,為深夜煮食及烹茶之需;秋澄到了那裏一看,一個小丫頭正拿蒲扇使勁在搧火,卻不見杏香的蹤影,便隨口問了一句:「姨奶奶呢?」
「這根本是條不能走的路子,弄巧成拙,反而不妙。」
「不了。」秋澄答說:「我進去了。看見姨奶奶,就說我在芹二爺書房裏頭。」話完,掉身就走。
「我也是這麼想,應該寫封信安慰、安慰他。」秋澄四周看了一下又說:「杏香跟我說,她已經預備了材料,要做兩樣菜,給四叔送去,這會兒大概到廚房裏去了。」
「沒有,他只叫我帶一句話出來,家庭千萬要和睦,季姨娘別跟鄒姨娘為難。」福生停了一下說:「秋小姐,季姨娘的性情,沒有比你再清楚的,我怎麼敢帶這句話?我說請四老爺寫封信,我帶回去。當時沒有筆墨,我跟人去借了一副,四老爺說心有點亂,等晚上靜下心來寫,要我今天去拿。」
「你看,」曹雪芹跟秋澄商議,「我讓福生陪著我,也去看一看四叔,好不好?」
「好!我告訴你。此公自命清高,又是書獃子;你不能先說求情的hetubook.com.com話,準碰釘子。要等他來問你,你再開口。」
「我看,雪芹明天也得去道賀。」秋澄說道:「按規矩,今天就得去;才顯得親熱。」
「你們說的『菩薩』是指誰啊?」
這一條路子便是託傅恆。兩種走法,一種是走內線,請平郡王府太福晉去託傅恆夫人;再一種便是景三所指點的,託昌齡去向傅恆面求。
「禍福相倚!你提到四叔的吉凶,我看是不吉不凶,亦吉亦凶,只看自己的心境。」
景三所說的「昌大爺」,名叫昌齡;他的父親傅鼐,字閣峰,姓富察氏,隸屬鑲白旗,雍正二年由侍衛擢任漢軍鑲黃旗副都統,未幾調為盛京戶部侍郎,因為與「舅舅」隆科多結交甚密,為世宗鎖拿到京,從寬免死,發遣黑龍江。但傅鼐很有才幹,雍正九年七月,召赴北路軍營效力,參贊大將軍馬爾賽的軍務。馬爾賽懦怯無用,不聽傅鼐建議的進兵方略,以致失機伏誅,傅鼐則升了官,乾隆元年授為刑部尚書,兼理兵部;可惜傅鼐操守不佳,幾次犯了貪汙案,以致第二次充軍,死於戍所。
「可不是?」
「這,」曹雪芹沉了一會說:「形諸筆墨不大好,叫福生當面問他好了。」
「你是說,四叔的事,只要太后跟皇上提一提當年到熱河去接她的事,皇上就會想起四叔的勞績,從輕發落。」
「聽進去了。不過也沒有完全赦免;發到四川茂州安置,死在路上。」曹雪芹接著又問:「你懂這個故事的意思嗎?」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秋小姐看。」
「那末,查封的事,你都知道了?」
「芹二爺知道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總得送幾文。這種情形,四老爺也明白。」
「你順便問一問四老爺。」秋澄沉吟了一下說:「你問四老爺,他派到玉牒館——」
於是他興沖沖地懷著信去見馬夫人,自然也很高興,「看來是你四叔命中有『貴人』。」她又囑咐:「你中午就別喝酒了,一則喝得臉紅紅地,去見長輩,是失禮的事;再則留著量陪那位昌表叔,我聽說他是海量。」
「我是真的戒。」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稱「三法司」。據曹震說:這天下午他帶了曹霖去見來保、海望及刑部尚書汪由敦。曹霖叩頭,曹震陳情,汪由敦表示,皇帝對這一案頗為重視,他跟阿克敦談過,能夠開脫,儘量擬輕。但大理寺那方面,已經有話,主張從嚴;都察院則劉統勳向主持平,該當何罪,便是何罪,所以光是刑部擬輕,或恐不能如願。
「喔,」秋澄定定神,自覺失態,歉意地笑道:「我也是閒情逸致,在琢磨四老爺解的一句詩:『斟酌蛾眉畫愈難。』」
「對了,是你在那兒伺候,就不必多交代。」秋澄指著銀包說:「這是給你的兩百銀子。」
「說得是。」秋澄深深點頭,「你就寫信吧!我可要早點睡了。」
「不錯,應該很高興。」景三又說:「反正誰襲爵,都是她的孫子。」
「剛剛都還在這兒。」小丫頭答說:「只怕是回屋裏去了。」
剛說到這裏,有個丫頭掀簾進來說道:「芹二爺,福生來了。」
「如今皇上面前的大紅人是傅中堂,這條路子怎麼不走一走?」
曹震沉吟了好一會說:「一吊銀子,大概差不多了。」說著,又有躊躇之意。
「啊!」曹雪芹被提醒了,傅恆也是富察氏;傅恆、傅鼐之傅,就是由富察氏之富而來的。
「明礬看起來像冰糖,等擱在嘴裏,不但不甜,而且澀口。」
「我不敢說。」
秋澄未及答話,只見曹雪芹提著一個陶製的水罐,興沖沖地回來了;一進門便嚷:「爐子生好了沒有?快!拿銚子來。」
曹雪芹會意,這是變相的寄頓,因而又問:「都補了借條?」
這在秋澄就有些茫然了,定神想了一下說:「過去的那位王爺,雍正四年襲爵,送了些甚麼,竟不太記得清了;彷彿有一塊紅寶石。」
「再應該檢兩部書給他送去。」
「他先不知道。只跟我說:恐怕難免會落到查抄這一步,不能不預先打算、打算。」
「那,」秋澄憂心忡忡地,「他不會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吧?」
「是給四老爺做菜。」杏香一面動杓子,一面問道:「福生走了沒有?」
秋澄不作聲,沉吟了一回交代福生:「你先到門房裏歇一會,回頭我把那二百兩銀子給了你。」
「那就即令是自討沒趣,也得去碰一碰了。」說著,她看了曹雪芹一眼。
「如今有求於人,送貴重的好。」馬夫人說:「就說是四老爺送的好了。」
「誰?」
「快了。」曹雪芹撿起寫好的兩張,「你先看。」
「太太已經提到這一點了。想等四叔的事弄清楚了,再去告訴她;既然你這麼說,我請太太明兒個就去一趟。」秋澄又說:「不過這件事應該怎麼談,最好咱們先想停當了,再跟太太去回。」
七分興奮,三分困惑的曹雪芹,急急問說:「景三爺,你說的現成路子在那兒?」
「為甚麼?」曹雪芹微感詫異。
「找好了又怎麼樣呢?」
轉念到此,忘其所以地自語:「啊!我懂了!」
「四叔說:務必叫雪芹在正途上巴結功名;內務府差使,不是讀書人幹的。」
「四叔今天過了一堂,也算是『三堂會審』。步軍統領衙門派的人,很有點兒官派,四叔大概受了點兒委屈,回到刑部火房,臉色很難看。」
秋澄點點頭,轉臉問曹雪芹:「你去不去?」
「是,是!你坐一坐,喝碗茶,歇歇腿。」
「怪不得!」馬夫人說:「四老爺自然覺得委屈了。」
這是指她所說的,曹震與昌齡「根本是兩路人物」那句話;如今是料中了。秋澄便即說道:「震二哥,不會讓你去討沒趣;你只說,如果昌大爺肯跟傅中堂去說,傅中堂聽不聽?」
「我想不如先寫封信給那位昌表叔。這麼多名人手跡,他一定也想先睹為快。」曹雪芹說,「如果貿貿然造訪,他來個擋駕,事情不就僵了嗎?」
「那末,」曹雪芹問:「寫封信讓福生帶去,行不行呢?」
於是秋澄先回自己屋子,開櫃子取了五十兩一個的四個官寶,拿塊青布包袱包好,叫丫頭捧著到了夢陶軒,直接到書房來看曹雪芹。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