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憂慮的便是刑部是由阿克敦當家;不知其人的意向如何?「這不用耽心。」曹震答說:「此公和平得很。」
「就是呂留良。」昌齡答說:「此人本名光輪,改名留良,字莊生,號晚村;用晦是他的別號。」
喝了幾口茶,看看一無動靜,曹雪芹便起身走到書架前面,隨手抽出一本書來看,是明板的《長慶集》;翻開第一頁,便看到一方極熟的圖章:「楝亭曹氏藏書」;另有一方朱文長印,細看印文是:「長白敷槎氏堇齋昌齡圖書印」十二字,才知道還有個「堇齋」的別號。
昌齡想了一下問:「是肖羊吧?」
「我自己還不希罕呢!」曹雪芹接口說道:「說到頭來,還是要多讀書。」
「喔?」曹雪芹問道:「何以見得?」
阿克敦大怒,他的家教極嚴,要傳家法板責罰獨子。阿桂惶恐萬分,跪下來求教訓;阿克敦說:「如你所言,天下沒有完人了!罪十分用五、六分法,已不能堪,豈可以用十分法。而且一分罪還算個罪嗎?你連『微罪不舉』這句話都不懂,去掌理一省的刑名,江西老百姓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吃你的苦頭!」
「這樣說,還是言不由衷。好了,」杏香自己收科:「咱們別抬槓了!說點正經的。」
「沒有。」曹雪芹答說:「其中有個讀卷大臣就是現任兩江總督尹繼善,他說『只要詩好就行;皇上如果責備下來,我一個人擔當。』都虧得他,袁簡齋才點了翰林。」
「啊,啊!」杏香拍一拍自己的額角,「我真的糊塗了。」
其時不但曹雪芹與秋澄的看法相同;連錦兒與杏香亦已聽出兆頭,所以臉色都很尷尬。
「也不然。照規矩給一塊『清標彤管』的匾;百年以後在節孝祠的石碑上,刻上姓氏,不設位,不給坊銀。這未免太薄了,而且生前不能舉動。不過,」曹雪芹提高了聲音說:「下面還有一句話:『婦人因子受封,准予旌表;因夫受封守節者,不旌表。』」
「那是試帖詩。」
她的話剛完,只聽杏香在外接口發問:「甚麼事要錦兒奶奶跟我來辦。」
「如今也還不晚,」曹雪芹說:「從明天起就得立起一份功課表來。」
轉念到此,如芒刺在背,坐了下來,定定神想了一下說:「你把《會典》拿來;只要禮部那幾卷。」
「表叔,」曹雪芹答說,「你請想,我從何得知?」
「我不知道娘問的是甚麼?只有到家再說了。」
「老爺,」伺候書房的丫頭在一旁插嘴,「倒是請客人坐啊!」
「你不去也好。」錦兒說道:「我的意思,也覺得你最好看家,免得臨時有事,接不上頭。」
「怕跟去的人會搗鬼。這是常有的事。」曹雪芹問:「你知道不知道,唐伯虎是江南的解元,怎麼會懷才不遇,閒廢終身?」
「慢一點!」秋澄插|進來說:「你如果不做官,就沒有品級,怎麼替太太請誥封。」
杏香自然深感安慰,不過他的話又觸及她的一件心事;「上個月錦兒奶奶、秋姑還在談太太明年的生日。」她說:「不但是整壽該大大地熱鬧一番,而且撫孤守節,你多少歲,就是守了多少年的節,想請四老爺出面,請朝廷旌表,如今四老爺出了事,你看該怎麼辦?」
昌齡起身從書架上檢出浙東大儒全祖望的《鮚琦亭集》,指點內中的一篇〈祁氏遺書記〉,叮囑曹雪芹細看。
「兩榜出身,做官有三條路子,一是點翰林;二是到部裏當司官;三是當知縣。」馬夫人指著曹雪芹說:「你們看他是當縣官的材料嗎?」
心裏這樣在想,卻不便問;將信交還後說:「家叔真是命中有貴人,求到表叔,這條路確確實實走對了。」
「對了!」秋澄趁機說道:「太太要睡了。咱們上夢陶軒談去。」
「他肯答應最好,只怕他未必有這個工夫跟興致。」馬夫人又說:「總要請到熱心的人,才有益處。」
「對!」秋澄說道:「這樣作東就省事;輪流的回數多一點兒倒不要緊。」
唐伯虎是前明孝宗弘治十一年,江南鄉試的解元;第二年春天偕江陰富人徐經入京會試。這一科的大主考,一個是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一個是自幼有神童之稱,十歲時便由英宗特旨,准入翰林院讀書,此時官拜翰林院掌院兼禮部右侍郎、專典內閣誥冊的程敏政。
「不錯。」曹雪芹說:「詩題是〈閨怨〉,是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那首唐詩化出來的。」
「江南煙水,徒勞夢想。」曹雪芹說:「我本來打算著,今年喜事重重,也是樂事重重;不想四叔出了這麼一個紕漏,一切都無從談起了。」
「聽說你很能喝。」昌齡說道:「今天可別藏量。」
「今天你不是要到你昌表叔那裏去嗎?」馬夫人說:「吃了飯就去吧!」
「怎麼叫一切都無從談起?」錦兒是責備的語氣:「你也太經不起打擊了。」
「自然是有司者不得辭其咎。總而言之,運氣太壞。」
「好了!」秋澄用排解的語氣說:「你們倆,一個別期望太高;一個也別妄自菲薄。雪芹,你起文社的事怎麼樣?」
「有多少人?」
「總要請表叔念在先祖的分上,勉為其難。」曹雪芹站起來以後,復又請了個安,方始歸座。
「沒有法子!只好勉力以赴。」
「這首詩,可真有點莫測高深了。」秋澄問道:「太太頭一支籤問的是甚麼?」
「是。」曹雪芹說:「家兄跟我細細想過,想來想去,只有一位貴人,力足迴天。」
「這首詩是考人的。押的是險韻——」
「你也是得著風,就是雨。」秋澄說道:「總要等四叔的事,稍微定一定。不然,人家不知道是起文社用功,只說叔叔有牢獄之災,胞姪在家大請客。這話傳開去不好聽。」
「天語褒揚,足光泉壤。」曹雪芹說:「只是小子墮地即為無父之人,終天之恨,曷其有極?」
審問的結果,非常奇特,華昶以言事不實,降調為南太僕寺主簿。既然如此,程敏政應該無事才是,卻又不然,程、唐、徐三人都受到了行政處分,徐經曾經拜程敏政的師,獻上贄敬;唐伯虎則曾乞程敏政為他的文集作序,兩人俱黜而為吏;程敏政則勒令致仕。
「這兩句詩寫到深宮去了,自然是有欠莊重。」
「我十五歲那年,初見令尊;第二年冬天,令尊復又進京,不幸下世。聽先公說:仁廟知道了以後,嗟咨不絕,連說可惜!親口跟先公說:『內務府的子弟,像曹某人那樣幹練學好,有為有守的,真是不多。』」
於是曹雪芹自己捧著錦袱,隨著門房來到一座濃蔭匝地的院落;朝南一座五開間的花廳,便是昌齡的書房,進門正中懸著一方白紙楠木框的匾額,大書「謙益堂」三字;署款:「皇十七子胤禮書」。四面是高及天花板的書架,錦軸牙籤,裝潢很講究。北窗一張極大的黃楊木書桌,墨硯、朱硯旁邊,擺著一座紅木斜面的閱書架;另外有一大疊米黃色連史紙;顯然的,這就是昌齡鈔書、校書之處。
「謝謝,謝謝。她身子亦不大好,免了吧!」
其事外洩,黃宗羲大怒,聲明「破門」,將呂留良逐出門墻。呂留良亦就一反師承——黃宗羲的浙東學派,由王陽明、劉蕺山一脈相承;而陽明之學淵源於陸九淵,與朱子一派,大有異同。至此,呂留良尊朱薄陸,大攻陽明,為學者所不齒。
「我怎麼能不愛惜?不過現在是有求於人;恐怕不能不割愛。」
「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曹雪芹恭恭敬敬地答應著。
客去閉門,曹雪芹卻不回臥室,在書房裏思前想後,越想越多。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見簾櫳微響;杏香推門進來,她已經卸了妝,鬆鬆的梳一根辮子;身上是一件月白軟緞的小夾襖,穿一條玄色紬紗的散腳袴,體態豐腴,別有一股撩人的風情。
「表叔海量是有名的,我自然勉力奉陪。」曹雪芹舉起康熙五彩窰的大酒鍾說:「先奉一觴為壽。」說著,仰臉一飲而盡。
曹雪芹大駭。雍正六、七年間,曾靜遣徒投書岳鍾琪,勸他乘時反叛,為明復仇;岳鍾琪密摺上聞,掀起大獄,牽涉到曾靜之師呂留良,已死的呂留良從墳墓中被挖出來,剉骨揚灰;子孫遣戍,婦女入官。這樣「大逆不道」的人,與曹寅竟有交往;他的書札,豈宜保留?曹雪芹覺得曹震當時在裝裱時,竟未檢點抽出,是一種不可原諒的疏忽。
祁氏指浙江紹興的祁承㸁、祁彪佳兄弟,他家三世藏書,齋名「澹生堂」。祁家因反清復明獲罪,藏書散出,好古之士,爭相購求,結果為呂留良所得。據全祖望記,其時為學者尊稱為「梨洲先生」的「東林孤兒」黃宗羲,正在浙江石門講學,呂留良及他的長子葆中,都北面稱弟子。當呂留良說動同縣的富翁吳之振,出資三千兩,合購澹生堂遺書時,黃宗羲亦以束修所入,分購一部分。
「這可急不得。我得留著慢慢兒看。」
「娘,」曹雪芹問:「老太爺的那四本尺牘,昌表叔似乎想留下來。如果他真的捨不得還,怎麼辦?」
「你的意思是,現在送了,好讓他替你四叔多費點氣力。」
「謝謝!」昌齡喝了半杯;「令叔亦很能喝;所惜者,每每酒後誤事。」
「那要看你!」馬夫人說:「先人留下來的東西,看子孫能不能愛惜?」
「這好!」曹震問說:「他是甚麼時候到京的。」
這天的馬夫人很高興,因為杏香將昨夜曹雪芹立志顯親揚名的由來,細細告訴了秋澄,而秋澄又即時講了給她聽的緣故。
其實,這是從寬處置。程敏政的僕人,受了徐經的利誘,偷偷出賣了試題,程敏政並不知道;出獄以後,憤懣致疾,是致命的癰,俗名「發背」,未幾下世。至於唐伯虎不但從此不能應考,而且「黜而為吏」,就是俗稱的「書辦」,連縣官都得伺候,每逢「卯期」,半夜裏就得起床「應卯」跪頭。堂堂解元,豈屑為此?唐伯虎不肯就此職務,閒廢終身。
這個故事為大家帶來了更多的寬慰;從曹頫出事以來,這時是最輕鬆的一刻。曹震因為第二天上午,經由福生的安排,要與提牢廳的黃主事見面;同時還有內務府的一件緊急公文需要處理,急著要回家,但錦兒卻不想回去,留了下來,仍舊在馬夫人屋子裏聊天。
可是,覆奏雖為程敏政開脫,而流言未息;言官紛紛上奏,主張嚴辦。程敏政早年曾充經筵講官,孝宗對他只稱「先生」而不名,是不折不扣的帝師;但孝宗並不以私廢公,仍舊尊重清議,將程敏政、唐寅、徐經一起下獄。
「去!怎麼不去。」
話雖如此,馬夫人仍是憂形於色;秋澄與曹雪芹交換了一個眼色,都有悔意,不該將這首〈閨怨〉,解作曹頫遠戍之兆。
杏香看得出來,曹雪芹到此時才真正下了決心,要在正途上求個出身,使得馬夫人能因受封而建立一座孝義牌坊,撫孤守節之報,不僅僅止於身後的「清標彤管」。
「不錯。」
「這倒是實話。」馬夫人也同意這個看法;接著又對曹雪芹說:「反正現在為了你爺爺這一支能夠興旺起來,就指望你跟棠官了;你只管在正途上巴結,『蘿蔔吃一截,剝一截』,到那個地步說那種話,如今也談不盡那麼多。倘或命中註定,不能在科場得意,我也不會怪你。」
如此神情,如此言語,真是震撼了曹雪芹!他再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在一夕之間——和親王府被災的那夜之後,會自然而然地成為舉家希望之所寄。老母「按部就班」的說法,只是愛之以姑息,故作寬詞;錦兒的話,才真是鞭策。
看到大家都興興頭頭地為曹雪芹的前途在打算,馬夫人亦很受鼓舞;她所耽心的宦海風波,畢竟還是遙遠的事,而眼前的興旺氣象,已多少可以沖淡由曹頫下獄而為她心頭帶來的一抹陰影。
「此獄如何得解?」昌齡終於開口了,「既有嚴諭,似乎很難挽回。」
「並沒有啊!」曹雪芹體會了一下自己的心境,「也許,我是自覺並沒有把握,所以語氣之間流露出不在乎的神情,免得她們期望太深。」
聽這番理由,錦兒不能不心服,「心思是你細。」她說:「不過也別隔得太久。」
「我要起的文社,是作詩作古文,可不是作八股文。」
「到那裏?」
接著,曹震講了一個阿克敦父子的故事。阿克敦的獨子名叫阿桂,字廣庭,乾隆三年舉人;最初以廕生授職為大理寺寺丞,遷升戶部員外時,被選充為軍機章京,熟諳韜略,才幹傑出,用兵金川時,為兵部尚書班第奏調到前方,參贊軍事。
這句話將曹雪芹問住了,因為他沒有想到事情是如此順利,尚未思及於此。想了一下,只好答說:「自然是越輕越好。」
「你呢?」秋澄問錦兒:「你去不去?」
及至訥親、張廣泗以師老無功而獲罪,岳鍾琪參劾阿桂與張廣泗相結,蒙蔽訥親,因而被逮下獄,皇帝因為阿克敦年老而治事勤勉,又無次子;而阿桂之罪與貽誤軍務不同,特旨寬宥;而且簡放為江西按察使。
「原來他跟表叔同年?」
「不,不!」馬夫人連連搖手,「如今甚麼時候,那裏談得到此?」
「不錯。要想無罪,只怕是奢望;只能做到那裏算那裏。」昌齡又說:「你先去打聽打聽,三法司會定個罪名;然後再看,家叔要如何進言才有用。」
呂留良不但負師,而且負友,全祖望記:「然用晦所藉以購書之金,又不出自己,而出之同里吳君孟舉;及購至,取其精者,以其餘歸之孟舉。於是,孟舉亦與之絕交。是用晦一舉而既廢師弟之經,又傷朋友之好,適成其為市道之薄,亦何有於講學也。」吳孟舉就是吳之振。
「我想不會太久?」秋澄將話題轉到曹頫身上,「四叔這趟也不算罣誤官司;不過命中真像有貴人似地,昌表叔之外,又來了方老爺,這也是個有力量而肯幫忙的人。」
「明天咱們吃一天齋。」她對杏香說,「後天上前門關帝廟燒香。」
曹雪芹咧開嘴笑著說:「錦兒姊真是越來越能幹了!連點翰林要大卷子寫得好都懂。」
「謝謝!」杏香答說:「我沒有那個福氣。」
「啊,不錯,不錯。我倒失禮了,請坐,請坐。」
拿著籤到大殿右側去找廟祝,付了一兩銀子的香金,換來兩張籤條,第三十八籤是一首七律;第五十一籤只得八個字。等曹雪芹走了回來,錦兒問道:「怎麼說?」
汪由敦的別號叫師茗;劉延清便是劉統勳,他們都是雍正二年同榜的翰林。曹頫的官司交三法司審問;如果刑部尚書與左都御史由於昌齡的關說,從輕發落,大理寺卿必不致堅持己見,獨主從重,曹雪芹想不到有此意外機緣,覺得太高興了。
接著,曹雪芹便細談和親王府火災始末;昌齡傾聽著,不時提出疑問,顯得他是用心在聽。這是個好徵兆,曹雪芹覺得有希望了。
「原來表叔已經過了五十,實在看不出來。」
「這hetubook.com.com倒是科舉佳話。」秋澄笑道:「但願你將來也能遇著這樣的讀卷大臣。」
「這可是天大的冤枉——」
「想起家叔身繫囹圄,自然會覺得飲食無味。」
「我說他非端人,正就是他跟他的老師,為購山陰祁氏遺書反目,有實證可據。我給你看一篇文章。」
一直不曾開口的馬夫人又問了:「這跟四老爺的官司,又有甚麼相干?」
等桐生上前投帖,門房一見他就說:「我家老爺剛回來,已交代了,表姪少爺一來,就請到書房裏坐。請進,請進。」
「怎麼回事?」馬夫人說:「就是不祥,也總有個說法。」她指名發問:「秋澄,你說。」
此行的目的,至此可說已經初步達成。昌齡不再提及此事,曹雪芹亦就不便多說,相陪飲酒談藝,頗為投機。
「怎麼?」錦兒笑道:「春風滿面,一定談得很順利。」
「就開在小花廳好了。」
「你是說,」馬夫人睜大了眼:「要充軍?」
「不光是讀書,還要練字。」錦兒提醒他說:「大卷子寫得不出色,也別指望能點翰林。」
「話別說得太滿,按部就班來。」馬夫人又說,「科場中『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話雖如此,若是個不通的翰林,我也不希罕。」
秋澄想了一下說:「應該是『尺』跟『丈』。」
錦兒臉一紅,「你別笑我!還不是你自己常說,不提著考籃上科場便罷;要提,一定得上保和殿,那時候能不能點翰林,就得看大卷子了。我們才知道你把大卷子寫好,是件大事。」她委委屈屈地,眼圈都紅了,「雪芹,你知道不知道,連你震二哥在裏頭,都有這麼一個看法,眼前是輸了,能不能翻本出贏錢,全看你爭不爭氣?你說我們能不關心你嗎?」
「險韻就是難押的韻,」曹雪芹為他母親解釋;接著轉臉又說:「錦兒姊,我唸一唸這首七律,你可聽清楚了,看看其中有甚麼機關?」
「對了!中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十三個數目字;另外還有兩個字,跟數目也有闢係,你知道不知道?」
「怎麼?」曹雪芹拉著她仍舊並坐著,溫柔地問:「你有心事?」
「怎麼不是詩?」曹雪芹不以錦兒那種咄咄逼人的試帖詩為忤,管自己說道:「試帖詩也有做得風流蘊藉,很出色的。」
「啊!」秋澄是恍然大悟的神情,「怪不得我剛才念著,覺得有點兒不大對勁,原來是『溪、西、雞、齊、啼』五個險韻。」
於是喚丫頭點燈;曹雪芹與杏香將她們姑嫂倆送到垂花門,錦兒回身問道:「你明天去不去王府?」
「這就是撫孤之報。」杏香說道:「如今就看你怎麼樣報答太太了。」
「文社的事呢?」
「那末,」馬夫人問:「那年成進士呢?」
闈中的策問,題目是程敏政所出,有一道策問的出處,極其冷僻;出闈以後,彼此相詢,發覺通場只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唐伯虎,另一個便是徐經。唐伯虎有「江南第一才子」之名,知道出處,不足為奇;徐經雖富有貝之財,卻少無貝之才,這件事就很可疑了。
看完以後,曹雪芹自然很卑薄呂留良;靈機一動,隨即說道:「其人既如此不端,他的書札廁之於王漁洋、朱竹垞諸公之列,似乎玷辱了。表叔,我看把他的這一通取消了吧?」
「雪芹,咱們話說在前面,」昌齡略一沉吟,忽然問說:「家叔在皇上面前的情形,你知道不知道?」
「點了翰林還不能應『考差』。」曹雪芹說:「不然放了主考也會出事。」
「甚麼?」錦兒沒有聽清楚,打斷他的話問。
他唸得很慢,錦兒聽得也很仔細;聽完,脫口說道:「怎麼?儘是些數目字?」
「別這樣!」曹雪芹一把拉住她笑道:「你說不過我,也不必生氣;算我錯了就是了。」
錦兒接著她的話說:「只怕要我跟杏香來辦。」
原來浙江巡撫方觀承已奉召到京述職,這倒是一個喜訊,但「敦」是何人?曹雪芹想了一下問:「是汪尚書的信?」
馬夫人還不知道這回事,秋澄便將曹雪芹的想法說與她聽;馬夫人當然也很贊成,「不過,」她問:「你們作了文章,找誰替你們去改呢?」
「一點不錯。」
「首之有理,」錦兒接口說道:「我也在奇怪,何以那麼多舉子入闈,就他們兩個人知道這道題目的來歷,不太巧了一點兒了嗎?」
「不錯,我比你大十七歲。」
「你別打岔!」錦兒攔住他的話說:「先聽雪芹談昌表叔的情形。」
曹雪芹沒有作聲,聚精會神地看了一會,方始舒口氣說:「還好,還好!」
錦兒說這話,是因為秋澄跟她談過,打算著在馬夫人做整生日那天,附帶來辦為杏香扶正的事。但細想一想,曹頫之獄未解,確非談這件事的適當時機,因而也就不往下說了。
《大清會典》屬於禮部這一部分,有十餘卷之多;曹雪芹翻到「凡孝義忠義者,察實以題而旌焉」這一條以下的注釋,細細看去,找到了節婦旌表的規定:「守節之婦,不論妻妾,自三十歲以前守節,至五十歲;或年未五十身故,其守節已及六年,果係孝義兼全,阨窮堪憫者,俱准旌表。其循分守節合年例者,給予『清標彤管』四字匾額,於節孝祠另建一碑,鐫刻姓氏,不設位,不給坊銀。」
這樣想著,等小菊來斟滿了酒以後,他只是垂著眉,既不飲,亦不語;這樣的表情,自然會引起昌齡的注意。
「那末,莫非太太的苦就白吃了?」
談到曹頫了。
曹雪芹聽得背後的聲音,急忙將手中的書,歸還原處;轉過身來,只見昌齡年將五十,一張長圓臉,留著兩撇八字鬚,神采奕奕地含笑凝視。
杏香想了想說:「守節是義,奉養翁姑是孝;那時有老太太在,孝義二字,自然當之無愧。阨窮就似乎談不上了。」
就在酒闌將散之際,門上遞進一封信來,昌齡拆開來看過,從容說道:「如今倒是有個機會。」接著便將信遞了給曹雪芹看。
購書的專使,由呂留良所派;由紹興船運澹生堂藏書回石門途中,此人受呂留良的指使,私下匿藏了好幾部精槧,而這幾種書,正是黃宗羲指明要買的。
這不免逗起曹雪芹的綺懷;他所坐的那張椅子很寬大,便將身子縮往一邊,要杏香擠著他一起坐下,將右手從她脅下圈了過去,攬住她的溫軟的腰,立即便聞到她身上有股玫瑰花的香味,不由得猛嗅了一陣。
「何必等到明天?」錦兒立即答說:「回頭就可以好好兒商量。」
因此,她又想起了正陽門西的關帝廟,前幾天本來要為曹頫之獄去求一支籤,問問休咎,還為此茹素齋戒,以後因為臨時有事,未能成行;此刻覺得非去不可,因為那座以靈異著稱的關帝廟,卜科場利鈍,更是如響斯應,每逢大比之年,舉子趨之若鶩。馬夫人此去要求兩支籤,一支為曹頫;一支為曹雪芹。
「如說正途,當然要兩榜出身;能像你昌表叔那樣點了翰林,老太太如果還在,就不知道會樂成甚麼樣子了。」
「高立齋的事你聽說過沒有?」
這意思是要讓曹雪芹來解答;但他跟秋澄一樣,既感莫測高深,又有難言之苦,不過,他聽說過這首籤詩,不妨先搪塞一下。
「譬如,」杏香停了一下,「你從昌大爺那兒回來,神氣之間很羨慕他當翰林;可是你跟秋姑她們談的時候,彷彿根本瞧不起翰林似地。」
「傅中堂。」
按察使掌理一省刑名,阿克敦問他的兒子:「朝廷用你為刑部hetubook.com.com,你如何執法?」
於是有個給事中華昶,受了程敏政的政敵指使,上奏參劾程敏政,說他出賣關節。
「是。」曹雪芹答說:「我是康熙五十四年乙未。」
「沒有甚麼!」馬夫人看著愛子說,「我是在想,你四叔帶話出來,讓你在正途上巴結一個出身。這話不是隨便說說的;他從前承襲織造,現在也仍舊是靠你爺爺的老交情,混得很像樣子,不想出了這麼一個亂子,他心裏覺得對不起爺爺。棠官的前程是看得見的;他把希望都寄託在你身上,還不光是為了曹家能夠重振家聲,也有替他補過的意思在內。這一層,你要明白!」
曹雪芹明白了,靜靜等著;馬夫人求的第二支籤是五十一籤。
「去年乾爹給了我幾塊洋胰子,各種香味都有,一直捨不得用。今天晚上很熱,我抹了一個身,拆封用了一塊。」杏香問道:「香味怎麼樣?」
「是。」曹雪芹說:「不過要先跟娘說過,答應了我才能辦。」
「自然是你錯了!像秋姑的喜事,因為四老爺的官司,起碼不會像想像之中那麼熱鬧;這不就是六親同運,一榮皆榮,一枯皆枯嗎?」
「是。」杏香答應著,「我會預備。」
昌齡急忙起身,將曹雪芹扶了起來,「從長計議,從長計議。」他一疊連聲地說。
「是。」曹雪芹起身,從中間圓桌上取來錦袱,解開了將四大冊尺臏,置在炕几上。
「好了,好了!」曹雪芹攔住杏香,「閒話少說,入社的規矩,先要邀一社。等四叔的事了以後,我就發帖子請客。」
馬夫人不作聲,只從頭上拔下一支金挖耳掏耳朵。遇到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她常有這樣動作;秋澄便對曹雪芹說:「這件事慢慢兒再談。快睡了,你別讓太太操心。」
「約莫二十來個。」
「派了你當縣官,你怎麼能當京官?」錦兒問說:「這也可以自己呈請的嗎?」
「口雖未開,神色之間看得出來。」曹雪芹又說:「我在想,與其讓他久假不歸,不如乾脆奉送;事後送,又不如事前送。」
昌齡不便再勸酒了。沉默了一會說道:「令叔的事,我約略聽說,不知其詳。到底是怎麼回事?」
由於錦兒把逗留江南的日子,都明明白白地指出來了,這就顯得必有所指;不是指尋常遊覽而言,因而曹雪芹大感興趣,追問著說:「錦兒姊,你說我該如何跟自己發狠;為甚麼少則半年,多則三載?」
「你說!」
一到家,仍舊聚在馬夫人屋子裏;曹雪芹將籤條交了給秋澄,先看三十八籤那首七律是:「六曲圍屏九尺溪,尺書五夜寄遼西,銀河七夕秋填鵲,玉枕三更冷聽雞;道路十千腸欲斷,年華二八髮初齊。情波萬丈心如一,四月山深百舌啼。」
「請起來,請起來。」昌齡親手扶起,「你小時候的模樣,我全記不得了。今年貴庚?」
「秋澄這話,倒讓我想到一句成語:自求多福。江南這麼樣讓你夢裏都在想,你何不就跟自己發個狠,非到江南去一趟不可,少則半年,多則三載。」
於是昌齡親自引路,到南窗下,請曹雪芹在炕床上首坐。曹雪芹連稱「不敢」;堅持之下,仍舊按尊卑之禮,客人坐了下首。
「那也由不得你。」錦兒說道:「朝廷所派,你也不能不去啊!」
然則如何跟自己發狠,不言可知,要在科場中巴結。兩榜出身,派任京官,有應考差的資格;放江南學政,則不但必須是翰林,而且起碼要當到「大九卿」,才會列入名單,奏請欽派。曹雪芹此時還不敢存此奢望。
「可是,」錦兒截斷他的話,「你也不能老毛病發作,就此又懶得用功;儘幹些不急之務。」
「不會。」曹雪芹說:「今天我一個人在家,已經把功課表立好了,明兒就開始。」
「三十五。」
「盡人事而後聽天命,」昌齡說道:「請你後天再來一趟:該如何著手,到時候再談。」
曹雪芹明白了,誥封無贈側室之例;「你放心!」他說:「我早就想到了,你也該照錦兒姊的例子;太太明年六十整壽,到那天來辦你這件事。」
「誰?」
「好端端地嘆甚麼氣?」錦兒詫異地問。
「那也不見得。」錦兒不以為然,「今年己巳,明年庚午鄉試;你在北闈中了,接下來辛未春闈聯捷。後年這時候,就是簇新的一名翰林。」
「啊,啊!」杏香也興奮了。
「表姪少爺請用茶。」那丫頭又要裝水煙,為曹雪芹辭謝了。
「方老爺」指方觀承;他這趟來述職,自然是來談後年皇帝南巡的事。這一來又引起了曹雪芹許多的感慨與悵惘。他雖生在江南,但十三歲便北上歸旗,等他能夠領略杏花春雨江南的旖旎風光時,卻只有形諸夢寐;每每念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那兩句唐詩,便有不勝低徊之感;因此,對於曹頫與曹震由南巡而來的兩個差使,勘察行宮與到揚州籌備娛樂太后的戲劇節目,抱著極大的興趣,如今看來,曹頫的江南之行,固然可以斷定已成為泡影;曹震的差使,亦未見得能夠派到。轉念到此,不由得嘆了口氣。
杏香語塞,也有些惱了,「我不跟你說了。我說不過你。」說完,便要站起身來。
講完以後,自然而然地又恢復為舉杯相邀的情況;昌齡喝了一大口酒,挾了一塊風雞,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著,似乎是在思量甚麼?
「太濃了一點兒。」曹雪芹答說:「要似有若無,難以捉摸才好。」
「不是。他們受了會試主考程敏政的累;程敏政又是受了他跟入闈中的聽差的累。」接著,曹雪芹講了唐伯虎與程敏政的故事。
「既然也有作八股文的文社,你當然也可以照樣起一個。」錦兒又說:「而且鄉會試,不也要做詩嗎?」
「說得是!」昌齡將尺牘移到曹雪芹面前。
「可不是!」杏香毫不遲疑地接口,「太太不常說:六親同運?」
「失迎,失迎。」
錦兒點點頭;換了個話題:「明年太太六十大慶;得好好兒熱鬧熱鬧。」
「大概——,」秋澄很吃力地說:「大概要發遣。」
高興的是愛子的孝心,卻不是因為他立志「上進」。馬夫人一直畏懼宦海風波,因此,對於曹雪芹不願做官,她從無一句責備的話,尤其是這回曹頫的入獄,更為她內心帶來極大的矛盾。
秋澄不答;略停一下又說:「籤在雪芹手裏。」
「皇上跟家叔這麼說:『貴妃的兄弟犯了法,可以推恩免死;那末,皇后的兄弟呢?』家叔當然戰慄無人色。」昌齡緊接著又說:「我說這話不是推辭,是要讓你知道,家叔即便肯幫忙,也要看機會進言;就進言,亦未必見聽。天威不測,要看令叔的造化。」
「託福,託福。」曹雪芹被提醒了,旗人重禮,當即起身說道:「我應該請見表嬸請安。」
「也有。」
「能幫得上忙,不過一句話的事,談不上感激。」昌齡又問:「令叔的事,想辦到甚麼程度呢?」
「不見得。」馬夫人搖搖頭,「你們對內務司的情形都不懂。」她看著錦兒說:「你回去問問通聲就知道了,芹官如果做了京官,自有人出來替他活動,不是派工部,就是派戶部,反正是跟內務府有關連的缺,到時候就來勾引你通同作弊,倘或磨不過情面,勾結上了,那就不知道那一天跟四老爺一樣。」
「你想,徐經買到了試題,還得去找出處;他們既然是一起進京的,徐經當然就會去找唐伯虎。那一來,唐伯虎不也就知道了嗎?」
「怎麼,雪芹!」他問:「你有心事?」
一到先上香行禮;然後馬夫人再https://www.hetubook•com.com次行禮求籤,默禱之後,搖著籤筒,冒出一支籤來,曹雪芹從地上拾了起來,看一看說:「第三十八籤。」接著轉身要走。
「飽了。」曹雪芹說:「真是一連串想不到的事;方問亭也到京了。」
「我去過了,明兒不必再去。」曹雪芹叮囑,「小王襲爵,是不是開賀;那一天?務必打聽清楚。」
孝宗的處置很明快,直接降旨入闈,所有的試卷由李東陽一個人看;程敏政不得閱卷。
「看樣子倒是有點道理,」馬夫人又問:「四老爺呢?他的官司要緊不要緊?」
秋澄不答,只看著曹雪芹,要求印證;曹雪芹便說:「大概是。」
「是!」曹雪芹起座出席,筵前長跪:「表叔,請你救家叔。」
「我是在耽心,四老爺的官司,會耽誤秋姑的喜事。」
「頭一支問四老爺的官司;第二支問芹官的科名。籤上怎麼說?」
「由此可見,唐伯虎亦是咎由自取,」秋澄作了一個結論:「蒼蠅不鑽沒縫的蛋。凡事只要自己留心,就能遠禍;像程敏政,只要事先能挑謹慎可靠的聽差,帶在身邊,徐經的錢再多,也用不上。」
「不錯。」
「我有點替你耽心。」杏香說道:「你是閒雲野鶴的性情,以後天天練字,一個月做六篇文章,只怕你受不慣拘束,老脾氣發作,大家都會笑你。」
「是的,你是遺腹子。」昌齡因而提到馬夫人,「令堂我亦拜見過;身子還健旺吧?」
「有沒有學作八股文的文社呢?」
「四叔的事,只怕一時不能了,」錦兒說道:「他吃罣誤官司,礙不著你用功;趕明兒個,你就預備起來。」
「你也糊塗!」錦兒答說:「那時候人家是姑奶奶了。莫非娘家兄弟的這種小事,還要她來操心?」
「你說我說夢話;我還夢想你中狀元呢!」
「喔,」秋澄搶著說道:「你得念一兩首我聽聽。」
書房正中是一張花梨木鑲螺甸的大圓桌,門房說一聲:「表姪少爺請坐!我到上房去回。」隨即由東北角門入內;接著走出來一名十六、七歲,著藍布長袍的丫頭,手端朱漆托盤,盤中一碗茶、一具銀水煙袋。
昌齡卻全然想不到此,「呂留良實在不是端人。」他問:「你知道不知道此人的生平?」
「庚字也指出來了,」秋澄為地補充:「斧是金,西方庚辛金,不緊扣著一個庚字嗎?」
「不但他,劉延清亦是。」昌齡答說,「令叔的事,明天我跟汪師先提一提,如果劉延清也在座,那就更好了。」
「不是經不起打擊,是沉不住氣。」秋澄說得比較緩和,「禍福相倚,你不必老往壞處去想。譬如說因為四叔的事,激出你發奮的決心來,不就是因禍得福?」
「我怎麼不相信?我也跟錦兒奶奶、秋姑一樣,相信你會點翰林。不過,這副誥封輪不到我。」
曹雪芹是坐了車去的。一下車就看到門前大槐樹下停著一輛卸了轅的藍呢後檔車,便知昌齡已經從翰林院回來了。
「那是兩碼事。」曹雪芹說:「四老爺走了一步霉運,莫非大家都跟著他倒楣?」
這一問,將曹雪芹問住了,「還沒有想到這上頭呢?」他說:「或者就請昌表叔。」
「那怎麼會?只要你自己不賣關節,怕甚麼?」
等曹雪芹講完這個故事,秋澄立即說道:「我看唐伯虎脫不了通同作弊的嫌疑。」
「照這麼說,除非點翰林。」錦兒皺著眉說:「否則甚麼官都不能做。」
「莫非他這個解元是關節上來的?」
「好!」秋澄問說:「社期是輪流作東?」
「怎麼回事?」杏香有些不耐煩了,「你一個人在鼓搗甚麼?」
「雪芹,」昌齡抬起頭來,指著一封信上的名字問:「你知道這個『用晦』是誰?」
「大概一過了七夕,就要上路了。」曹雪芹又說:「我們是姑妄言之;娘就姑妄聽之好了,不必認真。」
錦兒搖搖頭,轉問秋澄:「你知道不知道?」
「怎麼?」曹雪芹詫異了,「你不相信我會成進士?」
看到此處,曹雪芹失聲喊道:「糟糕!」
小花廳在謙益堂東,三楹精舍,花木扶疏,是昌齡款客之處。肴饌不多,但極精緻。仍是主人上首,客人下首,對坐而飲。
「你別開玩笑了!」秋澄打斷他的話說:「你當做官是擲『陞官圖』,隨你高興,愛幹不幹?而況縣官是父母官,更不能兒戲。如果我是皇上,我會說:你也別辭官了,乾脆我革了你的職,豈不省事?」
信是一張八行彩箋,上面寫的是:「問亭奉召陛見,刻已到京,明日申刻在舍置杯盤話舊,乞早臨為禱。」上款是「敷槎年大人」;下款只署一個「敦」字。
「禮當如此。」
這是他不便動手,要曹雪芹自己處置之意。那封信一共四頁;曹雪芹毫不遲疑地揭了下來。順便看一看目錄,再無其他牽涉到叛逆案中的人物,方始放心。
告辭回家,曹雪芹直奔上房,曹震夫婦正陪著馬夫人在閒談;曹震本來早就要走了,就為的是聽說曹雪芹到昌齡那裏去了,特意留下來等消息。
「這不同的。有了功名,榮宗耀祖,好替娘請誥封啊!」
曹雪芹探頭看了一下,想不起來這個名字,老實答說:「我是第一次知有此名。」
「有志者,事竟成。」秋澄轉臉向錦兒說道:「人貴立志,難也就難在這裏;讓雪芹自己慢慢兒琢磨。咱們睡去,明兒也得去看太福晉呢!」
於是除了杏香留下來,照料馬夫人歸寢以外,其餘的人都轉移到夢陶軒的書房,繼續未了的話題。只是秋澄與錦兒談話的態度不同,錦兒比較質直,有甚麼說甚麼,每從正面著眼;秋澄卻以深知曹雪芹的性情,請將不如激將,而激將又不如旁敲側擊,讓曹雪芹自己去領悟箇中道理,提出該如何用功的辦法為妙。
「嗯,嗯!」錦兒連連點頭,「遇馬成龍,馬是午,明年不是庚午嗎?」
「你才不糊塗!」秋澄白了她一眼:「明知故問,拿我開胃。」
於是曹雪芹細談了相晤的經過。自馬夫人以次,無不大感欣慰;反倒是曹雪芹自己,還有憂慮。
「我是從讀了先帝御製的《大義覺迷錄》以後,才略知其人。」曹雪芹答說:「彷彿還得前人的記載,說他是黃梨洲的弟子;好學深思,藏書甚富。」
「還好,不遠;遼西。」
「這一點我倒沒有想到。」曹雪芹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就只有用另一個辦法,當京官。」
「是!」曹雪芹又說:「求題《留鴻》,還要請表叔早早命筆。」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趕考?在家裏侍奉娘親好了。」
「這一層,娘請放心;我讀了這麼多年的書,不能連這一點把握都沒有。」
曹雪芹覺得這話有理,想了一下說:「這也有兩個辦法,一個是先幹兩三個月再辭官——」
「那你明天也就不用回去了;在這兒吃齋。」
高立齋單名恆,大學士高斌之子,高貴妃之兄;曹雪芹知其人卻不知昌齡所指的是甚麼事?搖搖頭答說:「沒有。」
「照你這麼說,四老爺倒楣,我也就等著走霉運好,甚麼鄉試、會試,全不用理會了。」
「高立齋當長蘆鹽政出了事,皇上要殺他,家叔替他求情,說請推高貴妃之恩,貸其一死。你知道皇上怎麼說?」
「我想另起一個。要講切磋之益,貴精不貴多;有八、九個人,剛夠一桌最好。」
「喔,你是說家叔?」
「是,是!」曹雪芹連聲答應,「如果說傅中堂的力量都使不上,那是家叔命該如此了。不過,不論怎麼樣,家叔還是感激傅中堂跟表叔的。」
「那,」錦兒又問:「姓袁的給刷下來了?」
m•hetubook•com.com念到此,曹雪芹覺得必須對自己作一個估量,若是駑馬,鞭策無用;倘能駿奔,而鞭策猶不能奮起,自己都對不起自己。他不承認自己是下駟之材,那便只有接受鞭策了。
「這倒是個好辦法。」
「說得太遠了。」曹雪芹根本不以為自己會有參加殿試的一天。
「俗禮非為我輩而設。」昌齡急轉直下地說:「《楝亭留鴻》帶來了?」
「你看,」曹雪芹指著會典說:「建牌坊旌表,除了守節要夠年限以外,還要合乎『孝義兼全,阨窮堪憫』。八個字其實只是四個字,孝義阨窮;太太只占了兩個字。」
「娘這麼說,我就輕鬆了——」
秋澄不答,將籤條交回曹雪芹,再看五十一籤:「得斧伐桂,遇馬成龍。」她凝神細想了一會,笑逐顏開地向馬夫人說道:「恭喜太太!雪芹明年一定中舉。」
「年逾五十,一事無成——」
這話大出意料,曹雪芹不能服氣,「不錯,剛才的話,多少是唱高調。可是,」他很認真地:「你倒指出來,還有甚麼違心之論?」
曹雪芹倒沒有想到這一層;如今聽母親一說,才知道曹頫的話,不是長輩期望子弟的泛泛之詞,而是別有付託。意會到此,肩頭沉重,心頭警惕,只是深深點頭,表示接受教誨。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我倒知道有一個文社,一個月六社,逢三、逢八,專作八股,我入那個社就是。」
仁廟是指聖祖仁皇帝。曹雪芹平時聽旗人提到聖祖,都稱之為「康熙爺」;昌齡到底是翰林,吐屬雅馴,曹雪芹不由得生了警惕,應對之際,遣詞用字,切忌俗氣。
不過稍微多想一想,便發覺自己是錯怪曹震了。曹老太太歿於抄家歸旗以前,也就是雍正五年以前,其時曾靜案尚未發生,又何從預知呂留良身後,蒙此重罪?
「喔,」馬夫人尚未開口,錦兒先就急步走過來,一面從秋澄手裏取來籤條,一面問說:「你解給我們聽。」
原來是這件事!曹雪芹聽說過;但當然仍舊這樣回答:「不知道。」
「試帖詩就不是詩?」
「像如今已在江寧小倉山隱居的袁簡齋,乾隆二年殿試,試帖詩的題目出在杜詩,『賦得因風想玉珂,得珂字。』他有一聯是:『聲疑來禁院,人似隔天河』。刻畫想字,入木三分。讀卷大臣都說,詩是很好,可惜涉於不莊——」
「慢一點。」秋澄輕聲說道:「太太還要求一支。」
因此,當錦兒提出一天甚麼時候寫大卷子;甚麼時候讀書作文時,秋澄不等曹雪芹回答,便插嘴說道:「你不是要起文社,何不就邀人起了起來。」
曹雪芹心想,曹震的說法似乎不太對;昌齡是可與言肺腑的人。而且,他並不知道自己的來意,說等他來發問再據實陳情,是件很渺茫的事,得要主動發言才是。
杏香斂眉不語,然後站起身來,倒了一杯茶慢慢啜飲著。
「老爺,」小菊來請示:「飯開在那裏?」
當他這樣心潮起伏之時,秋澄已在慰撫錦兒;不過聲音極低,「你別著急!」她說:「咱們軟哄硬逼,慢慢兒來!雪芹光有發奮的心,如果雜務太多,靜不下心來,到臨了還是一場空。咱們等明兒閒了,好好兒籌畫出一個能讓他有心發奮,而又樂於發奮的辦法出來。那時候不必咱們拿鴨子上架,他自然會乖乖兒的用功。」
「表叔!」曹雪芹叫得這一聲,撈起長袍下襬,打扦請安。
「錦兒姊,」曹雪芹笑道:「你好像在說夢話。」
「伐桂就是折桂。『蟾宮折桂』,向來當作秋闈得意來形容。這且不言,靈的是年分都指出來了。」
「怎麼?」杏香問道:「太太不合例?」
「這有兩個辦法。」曹雪芹說:「一個是辭官,不等吏部掣籤分省就告『終養』。過去有沒有這個例子,我不知道;可是皇上以仁孝治天下,我是獨子,又是遺腹子,娘又過了六十歲,我想不會不准!」
搬動曹老太太來激勵,曹雪芹不由得發了狠,「娘!」他說:「我一定巴結上一名翰林。」
秋澄心裏在想,若照馬是午的解法來看,中進士可能是「成龍」的龍年,也就是辰年;會試的年分是辰戌丑未,去年乾隆十三年,戌辰會試,下一個辰年應該是十二年以後的乾隆二十五年。不過這樣一解,馬夫人可能會失望,因而故意這樣答說:「既然遇馬成龍,自然一路就上去了。」
「莫非他跟你開口了。」
小菊便是那青衣侍兒的名字,取來一個長荷包;裏面是一副金絲眼鏡,昌齡戴好了,掀開冊子,聚精會神地細細觀玩。
「那還不容易明白,你如果派了江南鄉試的主考,來去不是半年工夫?倘或放了學政,一任就是三年。」錦兒又說:「那時候,我也要陪著太太到鎮江金山寺、西湖三天竺去燒一回香。」
第三天一早,曹雪芹策馬先行,到關帝廟迎候。馬夫人帶著錦兒、秋澄、杏香,先到正陽門東的觀音大士廟燒了香,才轉到西首的關帝廟來,已是近午時分了。
這自然令人欣慰興奮之事;但也不無感慨,「你要早知道會典上是這麼寫的,只怕早就發奮了!」她說:「枉費了大好光陰。」
不過,汪由敦因為維護他的老師張廷玉的緣故,目前是「革職留任」的刑部尚書,遇事格外謹慎。而且聽說汪由敦入值軍機,刑部是滿尚書阿克敦當家;不知此人肯不肯幫忙?
錦兒與秋澄都笑了,「其實也沒有甚麼,請兩位好的幕友就是。」曹雪芹說:「不過,我自己決不會去當風塵俗吏。」
於是錦兒將曹雪芹入文社的事,說了一遍;杏香也覺得她的話費解,「何以秋姑不能跟我來辦?」她問:「得勞動你呢?」
「既然如此,你幹嗎一個勁兒的聞?違心之論!」杏香又加了一句:「你近來這種論調越來越多了。」
「是!」曹雪芹心中一動,看樣子他對《楝亭留鴻》頗有愛不忍釋之意,或者可以考慮送他,作為營救曹頫的酬謝。
「小菊!拿我的眼鏡來。」
在此以前,程敏政已經看了一部分卷子,唐伯虎與徐經二人,本來都已取中;但經李東陽覆閱後,都遭黜落。這是李東陽深信程敏政必不致出賣試題或關節,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一種手法。
曹雪芹默然不語,只是探手伸入杏香的夾襖中,懶散卻又貪婪地享受她的肉體的溫馨。
一聽「你多少歲,就是守了多少年的節」這句話,曹雪芹頓覺心頭如灌了一盞熱醋,連鼻子都酸了;三十餘年含辛茹苦,如果連請朝廷旌表這件事都不能如願,那就太愧對慈母了。
「可是,那一來你就會得罪人;說不定就有人暗算你,結果比勾結在一起更壞。」
「就算二十四個好了,」秋澄計算著說:「一月六社,四六二十四;四個月才輪到一回,備三四桌飯,也不算費事。我跟杏香來辦。」
馬夫人想了一下又問:「還有些甚麼?」
「坐下來,慢慢兒談。」杏香捧了茶過來,為他卸去馬褂;輕聲問道:「吃飽了沒有?」
阿桂答說:「執法必當其罪,無枉無縱,罪一分用一分法;罪十分用十分法。」
「不止於順利,簡直是意外。」雪芹一面脫馬褂,一面答說:「我自己都想不到有此結果。」
「可以。不過先得花一筆錢,譬如說,先捐個內閣中書,等殿試以後,如果是『榜下即用』的縣官,請吏部轉奏,歸本班改敘,就可以不必出京了。」
「不會!」曹雪芹矍然而起,右手握拳,重重地在左掌中一擊,「你不是說『一榮皆榮』?我拼著吃一兩年苦,掙一副誥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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