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情圈套

「現在商量也不晚。」
「表姊,我的事要你來管。不過,事緩則圓,你先看看再說好不好?」
徐老虎大吃一驚,「有這樣的事!」他說,「我怎麼沒有聽說過?」
「不!不能在他那裏談。不便!」秦典林略想一想說,「總督衙門後身,有家茶館叫清雲閣,下半天很清靜;請你約他出來吃碗茶,有半個鐘頭就行。」
「你在想什麼?」
趙仲華細細體味她的語氣,竟是已有打算,必要他結這門親似地。其故何在?細想一想明白了,白寡婦與徐老虎做這行買賣,當然要多幾個靠山,而況最近傳言甚盛,李振標接了緝私營,將大大不利於鹽梟。所以,表姊如此熱心!
秦典林知道他是看到了自己腳上的新靴子,才有此一問;便即答道:「說來話長。慢慢的談!」
「如果你是這樣的想法,那就直接上門。素不相識的,尚且可以投帖拜山,何況本來是熟人?你不要三心兩意了,好好兒備幾樣的禮,帶了蓮子去吧!」
徐老虎知道他最聽白寡婦的話,因為他如果惹惱了她,便絕了一道緩急之際,有求必應的方便之門。可是白寡婦並不願將趙仲華拉到身邊來辦事;果有此心,她早就可以跟他當面談了,何待今日由他間接來相邀?
原來張書辦能言善道,抓住他這句話,認為他對孫金妹的人品,並無挑剔;至於「沒有力量」毫不要緊,孫五太爺可以幫他,而且一定依他的志願,不加干涉,譬如想做生意,他願借資本,不問他作何生意;最好是讀書上進,眼前的日常用度,將來趕考的花費,都不必他費心。
「這你不用管。我會告訴董金標,是你的意思。」
「縣衙門裏有個張作梅,你認不認識?」
徐老虎勃然變色,「巧珠,」他說,「講了半天,你是這麼一個主意,那就用不著商量了!」
聽得這話。董金標的臉不再繃緊了,「既然已經這麼做了,我當然沒有話。不過,」他說,「這一陣子,鹽關上常有麻煩;換個生手,恐怕應付不來。」
白寡婦有數了。張作梅既是個「勢利鬼」,就不見得會認識抄抄寫寫幹個小差使的趙仲華;就認識也說不上話,那就不必再打聽了。
等商量妥當,李子隆也回來覆命了,自不待言;「執帖家人」則鹽法道徐樹鈞不是借,而是薦,所薦的一名家人,姓金名祿,但金字唸去聲,變成「晉祿」,一聽這名字,就可以知道是「跟官的」。喚上來一看,人還誠懇;言語舉止,中規中矩;秦典林考問南京官場的情形,亦頗熟悉。李振標相當滿意,決定留下他作為一名出入的跟班。
徐老虎無法否認;保持沉默,以不辯作為肯定。
這確是一條路;「在幫言幫」,將與李振標的衝突,作為「家務」事來料理,當然該請「揚州三老」首位的「孫五太爺」出來說話。可是,有一層極大的顧慮,徐老虎認為必得從長計議。
徐老虎愛屋及烏,待趙仲華亦很不錯;所以一喚即至,彼此叫應了,趙仲華開門見山地問:
「你想,孫五太爺已經託人提過兩次;這件事知道的人一定不少,如果不成功,他的面子上怎麼下得去?」徐老虎又說:「小趙最聽你的話;只要你說一句,立刻就可以挑日子辦喜事!」
原來的書手幹得很好;不過為了找理由,徐老虎不能不「誣賴」人家,「原來的書手本來不錯,最近變壞了。」他說,「勾結秤手,以多報少,落了腰包,不能再用了!小趙!你去了要請你多費心照著。我關照秤手,事事聽你作主。」
「沒事,沒事,閒談。」
「這才好!」白寡婦帶著哄孩子的那種口吻說,「我馬上替你收拾行李。」
「巧珠,」徐老虎說:「我看,事情既然遲早要辦,就不如早辦;明天我們把張書辦請了來,正正式式談一談,你看好不好?」
小銀寶是個「私窯子」,長身玉立,婀娜多姿;不過是一雙天足,揚州人名之為「黃魚」,在勾欄中的等級不高。徐老虎久聞小銀寶的艷名,卻未見過;此時聽趙仲華提到,一時高興,便即笑道:「我不必去查你;倒是小銀寶,很想見識、見識。」
「話是不錯!不過,孫金妹本來就嬌養慣的,脾氣不好;將來說我受了她孫家多少多少好處。這,表姊,你倒想想,換了你,受不受得了這句話!」
「是的。」秦典林說,「我的意思是,應該先派個人下去,跟前任接個頭,再說,揚州一定也得到喜信了,到府上道賀的人,一定很多,照料不週,失禮也不大好。」
「噢!」白寡婦不能不關切他的話,「你怎麼知道的呢?」
「你在那裏吃酒?」白寡婦說,「我當你今天不來了呢?」
「只有編這一個理由。」白寡婦想了一下說:「這樣說,你叔叔從小替你定過一門親,女家此刻在遠地方。因為兩家境況都不好,所以都沒有催娶;如今要跟孫家結親,原來的那門親事要退,已經寫信去了。總要等把八字換回來,才能正式請大媒去求親。」
「沒事!好久不見,找你談談。」
趙仲華有些茫然,因為孫五太爺父女與張書辦,此時都不在腦中了,得要定定神,多想一想才能回答。
「義興源」是一家洋廣百貨店,老闆姓何,弟兄兩個;老大是孫五太爺的得意門生。如說金妹特為到上海去養私娃子,當然是出於何老大的安排。
「喲!喲!小趙!你不要這麼大的火氣。」徐老虎故意裝得不安地,「讓你表姊知道了,一定說我不會說話,把你氣成這個樣子;還當是我逼你上梁山。小趙,照我想,本是蠻好的一件事;你這樣子氣鼓鼓地,那就沒意思了!你現在把氣平下來,好好想一想,願意,最好;不願意,一點不要勉強,我決不怪你,也不會跟你表姊去說。」
「那沒什麼!」徐老虎說,「鹽關上當然還是秤手老楊作主;小趙是書手,登登帳而已。」
「秦大老爺,你請坐。」劉升道:「我那位親家跟我說,秦大老爺是受緝私營李參將的委託,有事要談。請吩咐!」
「事情剛開頭,那裏就會有結果。」白寡婦又說,「我今天去的本意,也就是借此因頭跟孫家走近了;這一步要跨出去很難,等跨到了,以後有事,隨時可以跟孫五太爺直接去談。至於小趙的親事,看起有六分帳;只要金妹的為人,真的像他們兩位老人家所說的那樣,就一定可以成功。」
「這家聯號,招牌叫什麼我不知道;不過聽說是在『大英地界』。只要在那裏就可以打聽到;到了上海找鄭老八就可以了。」
李振標對這方面,並不外行,用人要給名義,而看官階身份的不同,有的可以自己派,有的要請上司委。像秦典林是候補知縣,官雖只有七品,只要補了實缺,卻是朝廷的正印官,必得藩司「掛牌」;莫說緝私營的統領,那怕管一省營伍的一品提督,亦不夠資格委派,只能請派。
「結果呢?」徐老虎看他無以為答,便又說道:「『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前亡。』賭上來的,一定賭上去;你看過那個,靠賭上起家發跡?至少你抄抄寫寫,入息有限,我也曉得;彼此不是外人,我也不說什麼客氣話,有個機會,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試一試?」
買房子到底是件小事,無須深究;打聽金妹的秘密,自己能去,自然最好,但在這種情況之下,又何能輕離揚州?徐老虎因而躊躇未答。
「那麼,你是聽誰說的呢?」
「嗯,嗯!」徐老虎笑道:「這就是暗中回答你,小趙脾氣不好不要緊;金妹肯讓他的?」
「你的要狠一點!」劉升指著另一盆說,「兩盆,一共二十兩銀子。你不要還價!」
「孫五太爺的小女兒。」
「以後呢?」徐老虎迫不及待地,「你快說下去。」
對於這一很意外,但很湊巧的機緣,徐老虎深感興趣;即時便有一個想法,最好將趙仲華拉了進來,算是出面管事的一個頭腦;同時要儘快促成他的這頭親事,有了「孫五太爺的女婿」這個頭銜,便是足以抵禦李振標的一塊「擋箭牌」。
是這樣的回答,白寡婦既欣慰,又慚愧;因而便有警惕,這件事要好好用一番心思去做,希望能夠做到自己的希望,而又顧到表弟的一生,不必過於勉強!
看他是這樣有自信的語氣,白寡婦的話更難出口,只好這樣答說:「先把媒做成功了再說。」
「有句話,我言明在先。小趙,玩歸玩,正事不可耽誤;今天不要上賭場。好不好?」
由於白寡婦之一問,他才意識到自己嘴唇兩邊的肌肉牽掣著,必是濃重的笑意。自己的笑是得到了得意的事;而她可能會以為他想到了割靴之樂。這個誤會可不能不辯。
「言重,言重!要請劉二爺幫忙。」秦典林先打招呼,「如果我言語冒昧,請劉二爺不要見怪。」
「打聽金娃的那件事,不便託人。」她說:「我看,倒不如你親自去一趟。順便看看,有合適的房子,買一幢下來;將來也方便些。」
「我也不是說,你一定連牌都不能摸;閒下來三朋四友,鬥鬥紙牌當消遣,輸贏不傷元氣,是無所謂的。最要緊的是,輸也罷、贏也罷,一離桌子就能把賭丟開,顧到自己的正經。如果是這樣子,我也就不來說你了。」
白寡婦深深點頭,「這話不錯!」她接著又說:「不過能夠打聽得到,似有很大的用處。」
「錯在你沒有替孫五太爺留餘地。」白寡婦說:「小趙如果做了他的女婿,我又是媒人,孫五太爺當然會幫我們的忙。如今有小趙夾在裏面,說起來是衛護女婿;孫五太爺這樣的身分,反而不便說話。」
「這是防不勝防的事。只要請嫂夫人格外留神。」秦典林突然想到,「倘使徐老虎出面,約齊了有頭有臉的腳色,送戲送酒,來替你『開賀』。李三哥,這一著你不能不防;得罪徐寶山不要緊,連帶得罪了別人,很不妥當。」
「好就好在你沒有聽說過。連你都沒有聽說,可見知道這件事的人極少,極少。金妹的名聲,還可以保得住。不然,光是我們起勁有什麼用?小趙那麼愛面子的人,死也不肯要金妹的。」
「辦不到,辦不到!」張慕儀大搖其頭,「我那位乾親家忙得不可開交;他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
既然他逼著問,趙仲華心想,不妨以話給話,略略「把個底給他」。於是略想一想答說:「有些雜用的開支歸我管,總要結結清楚。」
徐老虎的手段著實厲害,激將已成,卻又欲擒故縱,要博得趙仲華一個心甘情願。為了故示閒豫,緩和局面,徐老虎把跑堂的找了來,關照他去買點心,干絲要明切,不可燙得太老;燒餅要現做,油酥要重,交代得異常細緻,為的是拖延時間,好讓趙仲華從容細想。
「不!既然你已經答應他——」
「小意思,小意思!」秦典林笑容滿面地,「劉二爺,請把你的寶貝收好了。我有點事要請教。」
「區區不才,便可效勞——」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金妹的為人到底如何;小趙是不是中意?都要事先弄弄清楚。」
「送人!要頂好的,不必多,兩盆就可以了。」秦典林特別聲明:「話可說在前面,我是不懂;人家可是大行家!拿不出去的東西,不但丟我的面子,也壞你的招牌。」
「言重,言重!君子一言——」
「不算什麼打算,是我的癡心妄想。」白寡婦抬頭看著他,一雙水汪汪的眼中,充滿了對他的愛情,「若說打算,我替你倒想過不止一次。」
徐老虎的性子急;但不忍催逼;只好耐著性子,等她回答。
那種依依不捨,黯然魂消的神態,在徐老虎亦是種新鮮的經驗。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悽悽惶惶的感覺,如果不是有事要辦,而只是訪友遊覽,他真會改變主意,打消此行。
「好了,我知道了。把書手調回來就是」。董金標問,「小趙那一天去?」
於是,她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孫五太爺的小女兒,我也見過;模樣很俊的,不錯啊!」他緊接著問:「你怎麼個意思呢?」
這晚上就談到這裏。徐老虎睡下來頭一著枕,不消片刻,便已入夢;白寡婦卻盤算了大半夜,到第二天早晨起身,有了新的主意。
「『趕麵杖吹火!』」
這時跑堂的來招呼客人;照例先擺筷子,因為上茶館以吃點心為主。秦典林不是熟客,又得問一聲,「喝什麼茶?」
「是些啥雜務?」徐老虎問。
「剛剛才開始動手,怎麼知道綑不住?」白寡婦緊接著說,「除非,你是覺得繩子不夠長。」
「跟你那位寶貝表弟在一起。」
而趙仲華卻比他所預期的反應,更進了一步,「既然如此,」他問,「表姊為什麼不跟我說?」
「捕快有啥不好?像孫五太爺,縣官見了他都要客氣三分。」她說:「娶親娶的是人,只要是人好就好。」
「果然贏了我的,四十兩銀子也值。」劉升很有自信地,「就怕贏不了www.hetubook.com.com。」
「徐大哥,我用不著再想,答應了就算數。既然我表姊跟你徐大哥看得起我,我不能不識抬舉。」
「這要看李老三的意思。」白寡婦說,「要看他公事上怎麼樣才能交代?」
「太多,太多!」張慕儀打斷他的話,向跑堂揮揮手,「夠了,去吧。」
「你那天回來?」
「難得請你一回。不過,」秦典林有著掩不住的興奮,「老張,欠你的情很多;以後可以還一還了。」
「果然他老人家沒輕重,會這樣出個難題給我們做;那,謝天謝地,我就真有幾天福好享了!」
這神情是很微妙的。即令白寡婦這樣朝夕共處,而且總是細心去體貼的人,一時也看不透;只覺得他悻悻然有不表贊同之意,因而溫柔地又說:「你如果看我說得不對,儘管說!」
「談不到冒昧!自己人有啥說啥。」
見此光景,徐老虎不免失望;但打鐵要趁熱,話中的力道不夠,只有再狠狠激他一下。
於是,白寡婦頭也不梳,臉也不洗;親自為徐老虎檢點隨身衣服,日用雜物。同時絮絮不斷地關照,秋風已起,冷暖當心,酒宜少飲,飯要多吃之類,明知多餘,卻不肯不說的話。
「熟的。不是李參將部下嗎?」
「我知道。」
「噢!」趙仲華半道謝,半探問地說:「徐大哥一定是有啥好事情挑中我。」
在白寡婦看,這是他愧悔不好意思的表現,對他便越發諒解了。鬆開手,丟開這一段;想起另外有件事,正好問一問他。
「那麼,你呢?你怎麼答她?」徐老虎說:「小趙愛玩、愛賭,這些話你不會說吧?」
終於白寡婦通完了髮,重新挽起一個髻,其名謂之「到枕鬆」;她一面收拾妝台;一面說道:「不是我攔你的高興。這件事,你應該先跟我商量一下。」
「一定成功。」徐老虎說,「不成功也要成功!」
「我在看你的一雙手。」徐老虎說,「應該是一雙享福的手。」
「無非一兩百兩銀子。」
這所謂「人」自然是指親人。趙仲華父母雙亡,最親的只是個寡嬸;因此,白寡婦雖是他的遠房表姊,亦應算是親人。
秦典林略想一想,欣然答說:「容易得緊,手到擒來!」
「他說,他回來想一想,鹽關有你在那裏妥當得很;何況這個時候正是緊要當口,派個生手去,一定會害你為難。所以一動不如不一靜。」
於是他說:「你表姊是早有這個意思了,自己人不幫忙,找那個幫忙?」
等徐老虎一走,董金標來了;白寡婦不等他開口,便即說道:「我正要尋你有話說。老大有事到上海了;臨走關照我告訴你派我表弟去接老楊那件事,不算數了。」
徐老虎想了一會又問:「你們還談點什麼?有沒有提起李振標?」
「不知道。」白寡婦說,「金妹的事,我就知道這麼多!」
當然,只要說明原因,劉升自會體諒;但要借白寡婦、徐老虎的人頭,是個絕大的機密,不便洩漏。想一想,只有瞞一半,說一半。
徐老虎是夏玉台迷。前一陣子夏玉台因病輟業,到了時候,無書可聽,便有惘然若失之感;現在聽白寡婦提起,才想起夏玉台病癒復出,這天開書從「後三國」的「張松獻地圖」說起,頓時滿天愁煩,丟在九霄雲外,站起身來,披上夾袍便趕到書場中去了。
「就是昨天。他來討回音。我把這件事都差不多忘記掉了,一時無話可答;只好這樣說:我那裏有力量成家?不想,這句話說壞了!」
「將錯就錯?」徐老虎從這句話上問起,「你說,我錯在那裏?」
「我不是一直聽你的話?十句當中,至少聽八句。」白寡婦半真半假地微笑著說,「莫非你還不稱心?」
因此,話要說得活絡,以便三面對證時,自己可有對證的餘地。轉念又想,既然他問到白寡婦的態度,便已面臨決定的頃刻,這一句話關係很重要。俗語道得好,「請將不如激將」,且先激他一激。
不過為了維持做「丈夫」的尊嚴,他心服而口不服;當然,口不服不一定要說出口,不妨在臉上表示她說得並不對,只是不願意爭辯的神情。
「你是指二爺?」
聽話中口氣,張慕儀甚至有些誤會了,秦典林急忙答說:「老張,事情我當然要原原本本告訴你的。只為說來話長,一時講不清楚,既然如此,我不妨先跟你細談。這件事,對我的關係也很重要,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
「看著這麼多,沒什麼大用處。」達阿丹問道:「秦爺,你是自己玩兒,還是送人?」
「巧珠,」徐老虎說,「到了搪塞不過去的時候,你有啥辦法,先不說它;眼前怎樣去搪?還要商量、商量。你不要小看了這件事!」
於是,等跑堂的一走,他隨即向徐老虎說道:
「暗的」好處即是營私舞弊,看各人的手段,更要看上官的作風,大法則小廉;否則,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至於半明半暗的好處,就是陋規,既無明文奉准,亦不須造冊報銷,但確有這樣一筆額外收入,有固定的數目,有收取的確期,大致半月一收,如果十六未曾接印,下半月的陋規為前任囊括而去,自然就吃虧了。
「不是中彩票;搞得好,比中彩票還有味。」秦典林突然說道:「老張,你能不能把你的乾親家約出來,我有點要事跟他談。」
「怎樣說法?是去公事,還是託人去說?」
「其實也無所謂。如果真的割了他的靴腰子,反倒讓他可以收心。」白寡婦說,「你曉得的,我不會吃醋。」
「照這樣說,根本就不必去打聽,免得白白地多幾個人曉得這麼一樁新聞。」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秦典林帶著達阿丹與他的兩盆蟋蟀;經由張慕儀的安排,很順利地跟劉升見到了面。
趙仲華微微點頭,略有些靦覥的神氣。做表姊的少不得重新再打量他一番;細看之下,不覺驚訝,多少年來竟忽略了,趙仲華那種傲岸而微帶落拓的模樣,別有一股帥勁,怪不得孫金妹會對他傾心。
也就是他剛走;來了個客人,是白寡婦的遠房表弟,名叫趙仲華,在甘泉縣衙門班房裏當個抄抄寫寫的書手,出息其實也不壞;只是生性|愛賭,所以時常來找白寡婦,上門沒有好事,多少要借幾文走。
「徐大哥有什麼事?」
徐老虎總算也有安慰。無論如何她的一片心,總是完全在自己身上;就算錯了,她也願意跟著自己朝錯的地方走去。
「如果要我們到案呢?」
六祖至今一百六十年,傳了十五代;「行」字輩「前人」,皆已「過方」。就是「理」字輩也不多了,而揚州卻有三位,皆稱「太爺」,合稱「三老」。
「是啊,這不是給我們出難題目,是他自己添麻煩,所以這話他是決不會說的。」
「嗯!說是到外婆家去了。看樣子先是在外婆家;以後是孫五太爺特為叫她避開的,為得好談她的親事。」
「我不是不肯借給你。俗語道得好,救急容易救窮難。何況你又不是真窮!只要你肯洗手不賭,過日子可以過得很舒服。何苦一定要借了錢去送人?」白寡婦說,「你三十快到了,還是孤家寡人;也該積兩個錢成家才是。」
這樣想著,眼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她一雙手上。十指略嫌纖瘦了些,但細長雪白;指甲上染著腥紅的鳳仙花汁,相映之下,益覺鮮艷。這雙手,怎麼樣也不能想像,是會打槍殺人的一雙手。
「你想出來了沒有?」
「怎麼呢?」蔡金標愕然,「徐大哥,你說的是那條線?」
話說得很重,但白寡婦只看了他一眼,依舊低下頭去剝芡實。她是一雙金魚眼,眼皮一垂不起,就看不見她的眼色了;只是極長極黑的睫毛,不住的閃動,見得她心裏在起波瀾。
另一方面,消息傳來,李振標在南京商談添置砲艇,購換新槍的公事,據說談到都有了眉目;三五天之內,就會回到揚州,接印總在下月初一,為時亦不過十天。「新官上任三把火」,何況既有總督的嚴命,又新添了槍械,一上來便有個下馬威,是可想而知的事;若非事先化解,等他的威風擺出來,只怕難以招架。
有此一句話,蔡金標便可放手辦事;當天帶了五千銀子,返回南京。董金標亦刻意在張作梅身上下工夫,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成天泡在一起。這下子,張作梅更加傾心結交,為他四下打聽消息,十分賣力。
「不要埋怨他!」白寡婦的聲音溫柔,但字字清楚,別具一種威嚴,「他沒有錯。而且,劉二爺既然照過面了,再要去搭線,也不是啥難事。如今要緊的是,怎麼樣把李老三穩住?」
白寡婦笑了,笑得很甜;但旋即收斂笑容,低聲說道:「可惜,我只有享福的手,沒有享福的命!」
「我說我的這個表弟,重情意、有志氣,就一樣難弄,脾氣不好。這話,孫家姑太太當然聽得懂。」
為了去看孫五太爺這件事,白寡婦大費躊躇。孫五太爺家住鈔關外;每天上午在轅門橋一家字號叫做「福仙居」的茶館喝茶。凡是茶館,都用八仙桌,唯有進門正中,豎擺一張長方桌子,名為「馬頭桌」,朝外的座位,只有當地幫中地位最尊的前輩可坐;白寡婦究竟是堂客,不宜到福仙居去看孫五太爺;而又不便無緣無故到他家裏去拜訪。
「原是這個樣!」趙仲華說,「我從來沒有因為賭耽誤過公事。」
「就到案!」
趙仲華所需要的就是這幾句話,心裏雖還不大願意,但能自我寬慰;白寡婦為人處事一向極有分寸,如果她對以兇悍出名的孫金妹,有了進一步的瞭解,就會知道他的想法不錯,不會再像此刻這樣子熱心了。
匆匆介紹過了,劉升忙著要看蟋蟀,果然是行家;他對達阿丹索價四十兩銀子,在宜興澄泥舊盆上,紅紙標明「天下無敵大將軍」的那頭蟋蟀,並不在意;而對另一頭頗為賞識,左看右看地,興味好得很。
這在秦典林有意外之感;原以為蔡金標提了一千兩銀子,至少也會送八百兩,誰知竟不到這個數目。然則何以要提一千兩之多呢?看來姓蔡的不老實,借此機會撈了一筆。
然則李振標必有很特殊、很重要的原因,留在南京。結果,又是由張作梅根據各種蛛絲馬跡,拼湊成一件事實,可以做為解答。
這一次趙仲華自己打斷自己的話,而且吐一吐舌頭;因為自覺「老虎」二字犯忌諱。不過白寡婦並不在乎;追問一句:「是那個?」
「到十二圩的鹽關去當書手。」
「多謝,多謝!請你告訴我數目。」
得此承諾,是意外的收穫。秦典林自覺這件事辦得很得意;回到客棧,李振標亦剛歸來,說明經過,轉問謝委的情形。李振標告訴他說,名單已經交了上去,藩司答應照派,委札很快地會下來,提醒秦典林應該準備謝委。
因此,她覺得這樣做法,至少先要跟趙仲華略說明白;當然,她的那套說法,多少是違心之論。「表弟,」她這樣說,「凡事耳聞是假,眼見是真。金妹脾氣不好,難免言語中傷觸了好些人,所以說她壞話的很多。照我想,孫五太爺不會沒有家教,外頭說她的那些話,不見得靠得住。所以我想親自看一看;我的意思,要看金妹的本心,只要她對你好,別的都可以不管。表弟,你聽我的勸!」
這又使得趙仲華躊躇了;而且頗有難言之隱。辭差很容易;這種抄抄寫寫的差使,只算是書辦私人的夥計,衙門裏差役的花名冊並無名字,來去都很自由。只是三、四年下來,同事之間難免銀錢通融,要去了就得結清楚;這話卻不好向徐老虎開口。
「說了半天倒是件什麼事呢?」
「那麼,先讓他去做幾天,看情形再說。」徐老虎略略想一想說,「如果他真的肯巴結上進,調他回來管通裕。」
「提起來你一定知道,有名的雌老虎——」
事情做到這種地步,趙仲華只有死心塌地,聽命而行。當即表示,第二天就可以到十二圩去接手;不過「鹽關」上的一切、他是外行,這個「書手」還不知怎麼接法?
聽得這話,趙仲華將一條手縮了回來;紅著臉低下頭去。總算還有愧悔之心,是值得安慰;白寡婦倒有些不忍了。
第三、張作梅那裏的路子很要緊,歸董金標負責聯絡,一面探聽消息;一面看情形請張作梅從中拉攏,揚州、鎮江兩地的文武官員,結交得越多越好。
「沒有啥。我隨便問問。」
「當然不會亂摸,義興源的情形,我有些曉得,辦貨總是何老二去——」
「勢利鬼!」趙仲華撇一撇嘴,「表姊,妳問他幹什麼?」
趙仲華不作聲。膽小他不承認;吃不起辛苦這件事,倒是說中了他的病根,不能不好好想一想。
白寡婦不作聲,坐在梳妝台前,解開髮髻,拿一把粗齒的黃楊木梳在通髮。她的頭髮很多很長,一梳到底得有一會工夫;這樣一下又一下,等他一枝煙抽完,還沒有歇手的和*圖*書意思。
「想是想到一條路;要跟你商量。」
這一頓排揎將趙仲華的臉都嚇黃了;囁嚅著問:「那麼,我應該怎麼回答張書辦呢?」。
「噢!」達阿丹問道,「養這玩意的大行家,自然識貨:前天我新得了一個,看起來不起眼,調|教好了,可真是一員『猛將』。只要你一個整數。」
再有一派稱為「藍門」。創自藍玉春,也是淮河四站說「武三國」的名家,孫玉良的弟子;所謂「武三國」,以描寫沙場為主,講究連說帶做,火爆熾烈,不大登大雅之堂;但到了藍玉春,去其粗魯,留其熱鬧,台風嶄削,十分有勁。這夏玉台便是藍玉春的入室弟子,出於藍而勝於藍,他的三國名為「推動書」,說得極快,一氣呵成,而又不亂不斷,有淨瓶倒水,一瀉直下之妙,公認為是天賦學力,缺一不可,無人能及的絕技。
這一問,趙仲華的表情又恢復到原先的模樣子了;好笑之中帶著得意,「孫五太爺託刑房的張書辦來跟我談了兩回。」他說:「有人告訴我,這是孫金妹自己跟她老子說的。」
「對!我正這麼想。」白寡婦毫不遲疑地說。
在對方眼光逼迫之下,他又不能老是沉默,只好先敷衍一句:「有些經手的雜務要料理,總得好幾天。」
因此,李振標連聲答說:「是,是!單子現在就可以開。」
「總得五六天。」
白寡婦覺得他的話亦不錯;如言照辦,當天下午就到鈔關外,拜訪孫五太爺了。
「慢,慢!」白寡婦打斷他的話問:「到底怎麼說?」
問得好!徐老虎暗暗高興;正要他這句話,圈套才更扣得緊。「你表姊有她的難處。官兵是『大蟲不吃人,形狀嚇煞人』;有時裝模作樣來擺擺威風,倘或穩不住,就有麻煩。第二,怕你吃不起辛苦。我們這道鹽關,到底不是官府奉旨立起來的關卡,船到了,要看大爺高興,讓你等個一天半天,不足為奇;在那裏拿秤管帳,起早落夜,不定啥辰光有『砂子』到,馬上要料理。越是寒冬臘月,深更半夜,巡船懶得出來,過關越容易。大雪天氣,半夜裏把你從熱被窩裏叫起來;小趙,你辦得到嗎?」
「第一,這件事很嚕囌,不大容易說得清楚,怕你覺得麻煩;第二,像這種事,劉二爺不會瞞你,不過你或者覺得以假裝不知為妙,託你去說,豈非害你為難?第三,劉二爺或者心裏不願,或者另有難處,只為了你親家的面子,勉強答應下來,這樣既害他為難,又害你欠他一個情。何必?」秦典林緊接著說:「老張,我想我跟你的交情,也不會比你跟劉二爺來得淺,話都告訴你了,請你自己斟酌;還要請你放在心裏,不必對旁人說起。」
「現在,只好將錯就錯。過一陣子再說了。」
「我說呢?那還差不多。」張慕儀想了一下說:「好了!這裏吃完了,你就去辦事。我在家等你消息;只要東西一到,我們馬上就走。還有,兵貴精不貴多,你頂兒尖挑兩盆來,就可以了。」
「樣樣都可取,只有一樣不可取!巧珠,光是我們講交情,人家不講交情;有朝一日翻臉不認人,莫非真的像大閘蟹一串,讓他把我們綁上法場?」
「不管你答應他,還是他答應你,事情終歸已經定局。他在縣衙門裏的差使也辭掉了,年紀輕的人好面子,不教他去不大好。」
說到這裏,酒菜已到,歡然對酌;張慕儀一面閒談,一面動腦筋,很快地想出了一個辦法。
「孫五太爺,真的在場面上這樣子交派,我要給他磕兩個頭:五太爺,你老人家的吩咐,不敢不遵;我們金盆洗手,從此再也不幹這一行。這幾年稍為有點積蓄,全數捧出來,請五太爺作主分給弟兄,各奔前程。至於我,無兒無女,用度有限;我會繡花,靠針線上也可以過日子。你想,能夠過這樣安閒的日子,不是享福了?」
約定分手,各辦各事。徐老虎首先要去找董金標;因為鹽關歸他負責,如今臨時起意,想這麼一個拖趙仲華下水來做擋箭牌的花樣,有些話先要跟董金標說清楚,免得接不上頭;原來的書手,調到何處,亦須作個安排。
「那還有什麼不行?我陪你到他那那裏去好了。」
「想來你是不放心?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自會處處留意。」
「不忙!」徐老虎答說,「你先去料理料理雜務,該還的帳都還掉;同事相處一場,要分手了,也該叫桌酒,請請人家。」
徐老虎發覺不妙了!不過他連問都不知從何問起?只是從頭細想,一節一節檢查;始終看不出自己這樣做法有何不妥。
「有好些人這麼說他。」
「當然是這樣,不過話雖如此,我也不能全信他們的;還要看看再說。」
「你又在耍花腔。你當表姊我沒有進過當舖!夾袍子換綢長袍,照例可以『抵當頭的!』」白寡婦又說:「十兩銀子我給你;不過,我真的要勸你,抄抄寫寫弄不出啥名堂來,就不為成家,你也該想想下半世,另外尋條上進的路子。不要再一天到晚在賭場裏混了。」
「能這樣最好!」白寡婦從梳妝台抽斗裏抽出兩張銀票,往他手裏一塞,順便將他的手捏住,意思是不准他推辭。
這樣一想,隨即慨然答說:「只要表姊認為孫金妹不錯,我請表姊作主就是。」
這是無法對證的事,多說些也不要緊;但劉升看在兩隻蟈蟈兒的分上,不好意思再「戴帽子」,照實說道:「送來六百兩。」
白寡婦笑了,「看樣子,」她說,「只怕你都想剪他的靴腰子!」
「張書辦是縣衙門裏的大紅人;孫五太爺託他來跟你提親,面子不小,何況來談過兩次!」她問:「他怎麼說,你怎麼回答?」
果然,蔡金標有信息來了。事實比張作梅的推測更嚴重;緝私營與各地的城守營,確是在整頓武備,而這事出於李振標的要求,經劉文蘭轉稟總督,找藩司商量以後,已決定撥出二十萬銀子,一半用來購買及修理槍械;一半用來整修緝私營的小火輪。
第一、仍舊由白寡婦出面,從李太太那裏下手去籠絡;同時打聽李振標的態度。
徐老虎點點頭:「就是這話!如果孫五太爺居然要叫我們散夥,請他老人家來料理好了!」
「有應酬不敢讓你多吃;沒有就不要緊了。」秦典林又關照:「長魚麵,過橋;淨肉包子——」
秦典林把急須跟劉升會面的情形,都告訴了他。接著解釋何以不想請張慕儀轉告原因。
照徐老虎所知,義興源在上海有一家聯號,何老二到上海辦貨也好,幹什麼也好,總得靠這家聯號替他安排一切。如果金妹在上海待產,則住在何處?這家聯號一定知道;很可能就是這家聯號替她找的房子。
儘管也是如此劍拔弩張的神態;而白寡婦匕鬯不驚,視若無事,只是也不再開口。
「通裕」是白寡婦與徐老虎所開的一間鹽棧,有鹽運司衙門所發的執照,專銷官鹽,其實是為販賣私鹽作掩護;大概十成之中只有三成是完過鹽課的官鹽。不過凡是鹽棧無不官私夾雜,所以比起鹽關來,鹽棧是很正當的生意。若是將趙仲華請來管鹽棧,既無風險;而且看起來與緝私營沒有大關係,孫五太爺亦就無須避什麼嫌疑。白寡婦認為這個主意很好,欣然同意。
「『開碼頭』談不到;有個能避避風頭的地方,總是好的。」白寡婦緊接著又說,「我也很想到上海去玩一趟,自己有房子在那裏,又方便、又舒適,還省錢。」
「你在笑什麼?」
然則這表示非常重視這件事?這使得徐老虎更為困惑;一個人就算沉著經得起風浪,但不應將寶貴的工夫,花在無益之事上。他實在不明白她何以在此李振標厲兵秣馬磨拳擦掌之時,猶能好整以暇地剝芡實;而且是那樣地專心一致,唯恐手上太重,將芡實剝破的樣子?
「啊,啊!」李振標急忙接口,「老夫子肯去一趟,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徐老虎很想了一會,方始回答:「這話可以跟張書辦說明白。孫五太爺這樣身份的老前輩,看中小趙;或又是金妹這樣的人品,說起來這頭親事,實在是高攀了。不過聽說金妹嬌生慣養,脾氣很壞;將來過門以後,萬一夫婦小小口角,金妹說一兩句叫丈夫嚥不下的話,總不能把這點小事,去惹他老人家生氣。這樣三番二次下來,感情越弄越壞,變成對不起孫家了。倘是普通人家,還可以邀出雙方親友來評評理;在孫五太爺面前,我們做小趙親戚的人,怎麼敢說這話?」
「沒有的話。我徐寶山從不做這種事。」
「替我想過?」徐老虎自然關切,「你怎麼替我想?」
董金標感受到了這句話的力量,心裏很不舒服,因為這句話的語氣,不但是命令,而且也是告誡,很想甩兩句話給他聽聽。可是多想一想,終於容忍;畢竟白寡婦與徐老虎情如夫婦,她不能不衛護著他,如果自己跟他有所爭執,到頭來定是人家占上風。
「理當效勞。不過,李三哥,不能師出無名。」秦典林說,「回頭我們商量一下,看有那些人要派差使的,明天你謝委的時候,把名單遞了上去,等委札都下來了,才好分頭辦事。」
「難得劉二爺看得上眼,留著玩好了。」秦典林指著「無敵大將軍」一問:「這盆怎麼樣?」
原來是傳聞之詞。白寡婦不大在意了。
「硬挺!」徐老虎凝神想了好一會,始終不得其解,「怎麼樣的硬挺?」
「他讓我一激,不能不答應。」
趙仲華立即接口:「駟馬難追。」
因為在「鹽關」上做秤手、書手,當然亦算私鹽販手,做的是犯罪的勾當。多少年來白寡婦不願拖他下水;他也不敢去淌混水。如今聽得徐老虎相邀,當然需要考慮。
秦典林到那個大憲的衙門,也只是在門房裏廝混;劉升的情形當然知道,從早到晚,隨時有事。抽片刻閒工夫,或許可能;約出來從容敘談,確有些強人所難。於是點點頭說:「老張,這樣,我不耽誤他太多工夫;只說幾句行不行?」
「啊,啊!」白寡婦欣然相許,「這條路子去對了!」
「求孫五太爺出來,是一定擺得平的。不過,以他的身份,亦只有一碗水往平處端,不見得肯做一面倒的事;如果他老人家說一句話,我們答應不下,那怎麼辦?」
話有點越說越僵談不下去之勢。白寡婦有個牢不可破的想法:「上床夫妻,下床君子」。所以平時單獨相處,不管在堂屋,還是臥房,亦不大肯說笑;與在枕邊衾底的風情,完全不同。但亦不如此刻之陰陽怪氣;因此,徐老虎的臉色,亦就不大好看了。
「表姊,」他說:「我也相信你決不會害我。你不妨仔細打聽打聽;我聽你的回信。不過,張書辦那裏要給他回信;應該怎麼說?」
一聽「孫五太爺」四字,白寡婦的心一跳:倒巧!剛在打算去求孫五太爺,偏偏就有跟他相關的事。
「對!你挑一盆,要你這裏最好的。」
果如所云,則緝私一事,預料將會雷厲風行。徐老虎自不免吃驚;不過他還不願相信張作梅的看法,心裏在想,若有其事,蔡金標必有報告,且等一等再作道理。
還有件令人困惑的事,亦是由於張作梅格外出力,才能獲知端倪——李振標一直逗留在南京不回來;這裏的緝私營已經辦好移交清冊,而李振標卻遲遲不來做接印的準備。這從好的方面看,李振標或許有了變化;可是,白寡婦不敢作此樂觀的看法,因為她去過李家三次。雖然李太太的口風緊,打聽不出什麼消息,而李太太在刷房子,做衣服,添傭,一副興旺的樣子;怎麼樣也看不出李振標的官會做不成。
於是他仍舊維持著原來的笑容說道:「巧珠,我今天做了一件事,你一定猜想不到。我把小趙拉過來了。」
「我怎麼能娶這種老婆?人又兇;何況孫五太爺儘管名氣響噹噹,說起來總是捕快,只要是個官兒,他都要叫『老爺!』」
「已經很清楚了。除了孫姑太太以外,孫五太爺說的話,總夠分量吧!如果再不放心,不妨請孫五太爺再說一句。」
「那麼,你是怎麼說小趙呢?」
「我要跟你商量的是,你來出面,還是我來出面?」白寡婦說:「這件事只有請孫五太爺出來說句話。」
「老張你誤會了!」秦典林笑道:「蟈蟈我雖沒有養過,聽總聽說過;拿來『鬥花』,上千銀子的輸贏,這那裏是兒戲的事。我說手到擒來,是認識一個駐防的旗下人,每年都養好幾十盆好蟈蟈;我去挑他幾盆,讓劉二爺來看。」
「你這樣子賭,也不是個辦法。」徐老虎說,「你倒想想,你有多少錢去輸。」
秦典林的動作極快;掏出兩張銀票塞在達阿丹手裏。劉升自然不允,推讓了好一會,終於還是秦典林惠的鈔https://m•hetubook.com•com
「這還像句話。」白寡婦接著問下去,「張書辦第二次又來跟你談了。」
「這怎麼好意思?」
這在秦典林就不能作回了。不過為了湊趣,很願意促成這件事;當時將在遠處等回音的達阿丹找了來,道明其事,問他的意見。
「白嫂子知道不知道?」
「要他怎麼說?」
好半晌,白寡婦方始開口,聲音極其平靜,就像談不相干的家常瑣屑那樣,「我想過不知多少遍了。」她說,「能不能想法子改行?光是你我兩個人,怎麼都可以。就是有這麼一個『攤子』擺在那裏,難得收束。其實,真的狠一狠去做,也不見得料理不清楚,無非麻煩一點。如今,當然也談不到了,沒有工夫了;只好盡盡自己的心。真的到了搪塞不過去時候,我也有我的辦法,世界上沒有啥過不去的事。」
「我買你的。」秦典林立刻接說:「四十兩銀子,一個不少。」
第四、蔡金標馬上再到南京去一趟,重託劉升,在總督衙門佈置一兩個「坐探」。
「為啥?」
「可是,徐大哥,你已經有話了,說是讓他來管事。」
「我跟孫五太爺只在場面上見過幾次;金妹亦都是一起應酬的時候遇到過。如今直接上門,是不是嫌冒昧了一點?」
「就是人不好!」
白寡婦微覺意外。徐老虎跟小趙雖很熟,但各人有各人的玩法,各人有各人的朋友,平時走不到一起;何以今天會在一起喝酒?
「好!我一定到。」
「就因為不便問。」
「是啊!」徐老虎興味盎然地,「你今天到孫家,是怎麼個情形,還沒有告訴我呢!」
這便使得她不滿了,因為他不曾提過此事,「我怎麼不曉得?」她尖利地詰責,「你啊,只有輸光了才想起我表姊是你的親人!」
「不是!」徐老虎糾正她說,「是他答應我。」
「秦爺,你真是打哈哈了。」
「如今因為董金標不大贊成,我倒不便多說什麼;免得人家看起來,好像我們倆的意見不一。不過,這件事實在——」白寡婦忽然頓住,搖一搖手說:「不必去談它了。」
「我還有什麼好說的?上刀山、下油鍋,我趙仲華皺一皺眉,就不算是個人。」
「那麼,他要我們怎麼退讓呢?」
「好了!成交了。」
白寡婦對他這個表弟的成家,相當關切;因此迫不及待地笑著問:「好啊!是那一家的姑娘?」
一進門便如秋夜荒郊;秦典林於翰墨一道,眼高手低,肚子裏也頗記了些好詩好詞;不由得便想起姜白石的那首「齊天樂」,低低吟著:「庾郎先自吟愁賦,淒淒更聞私語。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便即說道:「想不到這裏也有這麼多『哀音似訴』」。
問得這一聲,便有不以為然之意;不過她這一態度,也在徐老虎意料之中,所以不慌不忙地答道:「大家親戚嘛,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白寡婦笑了,「這麼說,是孫金妹自己看中你了?」
「老蔡,」徐老虎一聽完就說,「這件事你做錯了!劉二爺那裏六百兩銀子,不該收回來的;你不想想,難得找到題目搭上這條線,你自己又把它掐斷了!」
「那還說什麼!」劉升答道:「受傷的蟈蟈,只好丟掉,還能索錢?」
說到這裏,他故意停了下來,先要看一看趙仲華是何表情?如果面有愧色,或者表示同意,便可知道,趙仲華亦已想到,既是自己人,不幫忙是說不過去的一件事。以下的話就好說了。
有了晉祿,等於為秦典林添了個幫手,一應瑣碎事務,都可以交了出去;第二天一早,李振標出門謝委拜客,有晉祿照料,大可放心;客棧裏由李子隆留守;秦典林就可以去辦找劉升那件大事了。
彼此好朋友,張慕儀聽這一說,自然替他高興,「怎麼?」他問,「你中了彩票?」
「怎麼?」徐老虎問:「你看我這樣子做,不是很好嗎?」
這不像玩笑的話;徐老虎少不得要在心裏轉一轉。大概小趙的親事有望,所以要讓他收心;這樣看來,自己的這步棋,走得更加踏實了。
「『黃魚』!」徐老虎說,「人倒還不錯。高挑身材,腰細奶|子大,浪得很呢!」
「你原來預備怎麼答覆人家?」
「怎麼?」徐老虎很注意地問,「你打算『開碼頭』?」
白寡婦靜靜聽完,將眼皮垂了下來;只見她一面剝著指甲,一面長長的睫毛不住閃動,好一會方始點點頭說:「這倒也可以!不過,有件事,你先要去打聽明白;打聽這件事,千萬要小心,不要嘩啦嘩啦亂喊。」
達阿丹想一想,同意了。於是劉升將他隨攜的蟋蟀挑了一隻大小相當的,用「過籠」移入「無敵大將軍」的「座營」;他很大方,由達阿丹「下草」引逗。引得近了,彼此張牙互咬,在秦典林看勢均力敵,難分上下;但真所謂「力巴看熱鬧,行家看門道」,達阿丹「下草」將兩下分開,看一看劉升,等候回音。
「歸我!」徐老虎爽得很,立即從身上掏出皮夾子,取了兩百銀子的銀票,放在桌上。
「要去就快;辦完事早早回來。等下就走;還趕得到上海的輪船。」
「先說金妹的為人。孫五太爺到底是老資格,一點都不護短,說她這個女兒被寵壞了,不過有樣好處,很講道理;如果是她道理不對,一定會認錯。孫姑太太旁邊幫腔,說金妹的一張嘴,看起來兇,其實心裏很厚道。脾氣也要看人,她看不順眼的人得罪了她,才會發脾氣;是她中意的人,她什麼委屈都肯受。」
因為鄭老八是徐老虎的「同參兄弟」;在英租界的老閘巡捕房當探目,上海人謂之「包打聽」,可以包在他身上打聽得詳詳細細。
於是,她細細籌畫了一番;先將趙仲華與孫金妹的這件事告訴了徐老虎,只說要去為趙仲華相親,隱藏了藉此求教於孫五太爺的本意。
「嗐!」白寡婦不以為然,「你怎麼會這樣想!『吃軟飯』是做『開眼王八』;跟一時境況不好,受岳家接濟是不同的。只要你有志氣,讀書上進,能夠自立,那個敢小看你?」
「張書辦問我家裏的情形,娶親了沒有?後來就說到孫五太爺,說他很看得起我;又說孫金妹如何如何——」
「是這樣的,」白寡婦說,「金妹去年冬天到上海去玩了一趟,一直到今年春天才回來;據說,就是養私娃子去的,陪她一起在上海的是,義興源老闆的弟媳婦。」
「那是句哄哄他的話,當不得真。」
白寡婦當然還要勸他;巴望能夠撮合成這項親事,在孫五太爺面前也算一場功勞。因而從頭問起,瞭解了全局,才有主意可出。
「你做事太剛,我實在不大放心。」白寡婦說:「照我想,只有草繩才綑得了麻栗柴。如果你相信這個道理,我一句話不說。」
「噢!」白寡婦關切而好奇地問:「這銀寶是什麼人?」
「我那親家,有樣癖好,喜歡養蟈蟈,如果你去弄兩盆蟈蟈來,請他抽空來看。那比什麼都靈,一叫就到。」
「不會,不會。」趙仲華說,「此刻我就回房,把經手的事情交了,晚上約兩個朋友在小銀寶那裏吃酒。徐大哥,你要不信,你來查我。」
這一說,達阿丹不能不勉為其難了;想一想答說:「我的輸了,沒話說;贏了呢?」
「她也不知道。我第一個來跟你說。」
徐老虎一面脫衣服上床;一面講他計激趙仲華的經過,以及董金標的態度。等到講完,人已在被窩中;不過擁衾而坐,背靠床欄,點起一枝「大英牌」,悠閒地抽著煙。
「這些,不必去說它了。」徐老虎性急地問:「金妹呢?你看到了沒有?」
「慢慢!」張慕儀插嘴問說:「兩敗俱傷怎麼說?」
「什麼時候動身?」
「一兩銀子?」
「為來為去,為的是有一班弟兄在那裏;吃慣用慣,不幹這行幹啥?若說狠心不管他們,自己管自己遠走高飛,隨他們去做賊做強盜,殺頭也好,坐牢也好,眼不見為淨:這,是你辦得到,還是我辦得到?」
「那倒不要緊。」李振標的徒弟很多,自會上門照料:「我如今不擔心別樣,只擔心白寡婦會出什麼花樣。再弄件把推不掉的人情,套在我頭上,那就更為難了。」
白寡婦嘆口無聲的氣,不敢再多說;怕越勸越僵,以後再難把他的脾氣扳過來。
「什麼?」張慕儀詫異,「你是去提兩個蟈蟈兒來?那種小孩玩的東西怎麼能上臺盤?」
一念未畢,徐老虎從她手裏接過洋燈;另一隻手順勢一摟,嘴唇已被壓住,酒臭薰人,只好閉一閉氣,讓他溫存片刻,方始推開了他。
「果真有這麼一件事,對人家說話就好說了。」
聽到最後一句,趙仲華忽然現出很奇怪的表情,有些忍俊不禁的模樣,「表姊,」他稚氣地說,「我告訴你一件好笑的事,有人給我提親——」
三老是孫松泉,號永祥,行五,原籍山東武定,移居揚州,現任江都、甘泉兩縣的捕頭。此外兩老一叫朱標,行三,做的船行生意:一叫沉塗,行二,開的米店。三老之中,又以孫五太爺為首;在江都、甘泉縣做了三十年的捕快,歷任縣官都優禮有加,因為沒有他坐鎮,揚州的盜案、竊案不知道會有多少?
白寡婦當然想過。「孫五太爺如果肯插手,當然一方面要容自己在這面有條路走;另一方面也要教李振標在公事上過得去。千言併一句,彼此讓步;而自己這方面能讓到什麼地步,才能使李振標在公事上能夠交代?也是可想而知的,從此洗手!這話說來容易,做起來極難;孫五太爺必不會輕易出口。」
「這話說得不錯啊!你怎麼回答他呢?」
要找劉升先要找他的一個好朋友張慕儀。此人是個捐班的典史,候補的估雜小官,是官場中的可憐蟲;但張慕儀卻以乾親家劉升的力量,得以在稅卡上搞得個小差使。差使雖小;油水不少,所以生活優裕,每天一早,提兩籠畫眉溜完了鳥,便在夫子廟最大的一家茶館六朝居喝茶;要到近午時分才走。秦典林要找他只要趕上時候,包不落空。
「不是,不是!表姊,」趙仲華著急地分辯,「我根本就不想結這門親,說要跟人商量,是句空話。如果真的想成家,我當然第一個要跟你說。」
「那不是再好不過的一件事!你怎麼倒說『這句話說壞了』?我真不懂你的心思!」
他所謂「說壞了」意指拒絕的理由不好,以致窮於應付;白寡婦卻是指這項親事而言。趙仲華搖搖說:「如果這樣,那不跟『吃軟飯』一樣?」
「你坐下來細細講給我聽!這件事是怎麼談起來的?」
「劉觀察也會過面了,他催我趕快接事。秦大哥,我們要趕緊料理料理,早點回揚州。」
單子上第一名當然就是秦典林;其次是李子隆;還有些李振標必須帶走的一共九個人。
「你的意思是,」徐老虎問,「假使金妹也是脾氣剛強,一句話的虧都不肯吃,那就配不攏了?」
徐老虎覺得她的話說得不對;卻不知什麼地方不對?不過,他深知白寡婦的性情,表面柔順,內心剛強;同時她心底深處常有獨特的想法。這個想法,如果她肯告訴你,不待人問;否則,問亦無用。因此,他只是細看,不再開口。
一進門當然不好意思就開口借錢,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白寡婦心中有事,沒工夫陪他;便找個空隙問道:「這幾天手氣大概不大好?」
「何老大是熟人,不過這件事不便直接去問他。」徐老虎問,「知不知道,金妹那個私娃是誰的種?」
達阿丹面有難色;劉升便揶揄地說:「原來你這個『無敵大將軍』是不得陣的!」
「這也不盡然,只要夫婦感情好,她死也不敢說這種傷人的話;夫婦感情不好,就沒有這件事,日子也很難過。何況,你的顧慮,事先也可以說明白的;孫五太爺是江湖上老前輩,人情事故,比那個都深,一定會關照女兒;這話萬萬說不得,既然金妹自己看中了你,當然百依百順,樣樣由著你的性子。你不必三心二意;這件事我來替你作主。」
等徐老虎要出門了,她又拉住他說:「還有件事,我跟你商量。我昨天晚上,想了又想,還是把小趙派到鹽號裏,此較妥當。他到底還嫩,在十二圩如果頂不住,再惹上些麻煩,那不是雪上加霜?」
「這不用你關照。」白寡婦說:「你儘管放心好了,我當然要先考查考查金妹的人品;看她是不是賢慧?總而言之,我不會害你。」
「我何嘗不希望句句能聽你的?不過,你性子急,有時候說過的話,自己想想都不太妥當;這種情形,也是有的吧?」
趙仲華卻為他看得不好意思了——他對這位三十出頭,方當盛年的表姊,私心竊慕已久;只是自覺形穢,而且又是徐老虎的禁臠,所以心事從不敢有一言半語的吐露。如今白寡婦是低眼斜瞄了過來;和-圖-書那種近乎偷窺的眼神,把他深藏心底的那一點私情挑了起來,不由得便「燒盤」了。
白寡婦做夢也不曾想到他的臉紅是為了她;只當他年輕臉皮子薄,不好意思多談孫金妹,便不忍讓他為難,不談本人,只談媒人。
「孫金妹沒有在家?」徐老虎插嘴問說。
這不但為白寡婦猜想不到,甚至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你把他拉來幹什麼?」
他是在細細細算。飲食起居,深幃燕好,他說十句,她聽十句;場面上的一切,她亦總以他為主;但到緊要之處,她有她的主意,即或大庭廣眾之間,為了顧他的面子,不便明駁,私底下卻總要把他說服了為止。這樣通扯計算,十言聽八,固非虛語;只是能聽的話與不聽的話分量大不相同而已。
從銀寶那裏回去,二更天都已過了。白寡婦已經卸了妝;只穿一件紫色軟緞的緊身小夾襖,擎著洋燈來替徐老虎開房門。也許是洋燈新換過玻璃罩的緣故,光燄格外明淨,將白寡婦的一張臉,照得纖毫畢現,她的皮膚白而且膩,頰上有三五點如茶葉末子似的,極淡的雀斑,平時為脂粉遮掩,不容易發現,此時看去,反倒覺得平添了幾分韻致。
「這你放心!我不是那種人。」張慕儀很誠懇地說,「你想得周到。這件事,我在劉二爺面前,以假裝不知為妙。約他出來,也要找個別的理由。」
「你一表人才,除了字墨上吃虧以外,樣樣都拿得出去。倘若一無牽纏,花個幾千銀子,弄個武官做,我就不相信你將來不如李老三。」
這頂高帽子一套上去,趙仲華更難推辭;只好把原本擺在最後來問的一句話,提前問了出來:「我表姊怎麼說?」
「倒也不是挑中你,船幫水、水幫船,有件事不是交給自己人,不大放心。」徐老虎略略放低了聲音說:「十二圩的『鹽關』上,『書手』不大靠得住。小趙,如果你肯幫忙;一個月總有百把兩銀子好分。你看怎麼樣?」聽得這話,趙仲華心中一跳。所謂「鹽關」,是私梟「坐地分贓」的一個關口;私鹽販子經過此地,必得留下「買路錢」,一樣照數繳納,儼如徵稅,彷彿一道關卡,所以稱為「鹽關」。
「表姊從那裏看出來,我不肯幫忙?我也不是沒有膽子的人!她自己不開口,怎麼說我不肯幫忙?」
「怎麼不好?又標緻,又能幹;人不過稍為厲害一點」白寡婦又說:「要厲害一點才把家。你不要弄錯!」
「一點都不冒昧!」徐老虎又說:「如果你真要人引見,現成有個人在那裏;刑房張書辦我也熟的,明天把他約了來,當面說明,他是女家的大媒,你就是男家的大媒。請他帶了你去見孫五太爺,不是一點都不冒昧了嗎?」
「那就等著徐大哥你來。」
第二、一切販私的行動,盡量收斂;尤其不可有毆鬥凶殺這類情事。
「這?」白寡婦手按桌子站了起來,「為什麼?」
「這我們沒有算過!」徐老虎偏著頭不作聲了。
「很容易,一句話:不敢高攀!」
「這是你表姊不對!」徐老虎順著他的情緒說:「女人家到底是女人家,不懂男人的脾氣。不過,她的意思是不壞;既然親戚,又是一向談得來的,也就不必去說它了。此刻,小趙,你的意思怎麼樣,倒說一句看!」
「你表姊也知道,一表三千里,不比嫡親的表姊;明知道你不肯幫忙的,何必開口?」
徐老虎有些氣餒;自己的口才不算壞,不知是何道理,常常辯不過她。因而賭氣似地說:「那麼,你是打算換一條長的繩子囉?」
「我也是聽來的,」白寡婦放低了聲音說,「金妹養過私娃兒。這件事是瞞著孫五太爺的。」
「是啊!」趙仲華窘笑著,「沒法子,只好來求表姊。」
「在看。」
白寡婦立刻明白了,直接是拖趙仲華下水,間接是想推出孫五太爺來擋李振標。這樣的做法看來很聰明,其實落下明顯的痕跡,直可謂弄巧成拙。
「你真應該姓白。」徐老虎一面說,一面又伸手去摸她的臉。
「這樣說,還沒有結果。」
「好說,好說,李參將為人爽快,我也很佩服的。如果上頭有啥消息,我會派人送信去。」
等他很起勁地將這番意思說了出來,白寡婦楞住了。計策雖妙,窒礙甚多,第一、親事能不能成功,究竟還在未定之數;第二、這個時候將趙仲華拉了進來,而且是要利用他來做擋箭牌,無異拖人落水,親戚的情理上說不過去。
聽到這兩句話,徐老虎大為洩氣;自己以為很得意的一件事,到了她嘴裏,分文不值。但想一想,又不能不承認她的說法駁不倒。因而只嘆氣,不說話。
這一下,徐老虎的主意卻又改變了。他這人很講究「實惠」;如果此事有大用處,自然值得去打聽,因而問道:「你倒說,是怎麼個用處?」
於是他很起勁了,「好!我去摸一摸看!」他凝神想了一會,頗有大海撈針之感;臉上不由得出現了迷惘的神色。
聽得這話,張慕儀立即起身,「你們談談,我有點事,先走一步。」他又格外交代:「親家,秦大令是好朋友,有話儘管說!」
劉升大為困擾,一時竟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想了好一會,問出一句話來:「交給我多少,你們不會自己去問他?」
原來孫五太爺在江胡上與官場上的地位截然不同。在江湖上,他是老前輩——清幫自道淵源於一葦渡江的達摩;而正式的始祖,是明朝永樂年間的文淵大學士金幼孜,稱為「金祖」。自此而始,代代相傳,按二十四個字派排行。這二十四個字,是四句六言的偈語:「清淨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來自性圓明,行理大通無學。」金祖是「清」字輩;而終明之世,不知怎只傳了四代;入清到了雍正年間,光大清幫的翁錢潘之祖,都是「文」字輩。
神色之間,微有不悅;徐老虎不免略有戒心,但表面上卻表示歉疚,「實在是抓住機會,臨時想到的。」他說,「如果事先有這麼個打算,當然先要跟你商量。」
這一說,徐老虎何能不懂;立即又問:「想來有些虧空。共該多少,小趙,你老實告訴我。」
「這個蔡金標,是大帥指名要抓的人;他大概也得到風聲了,先來賣李參將一個情。如果買了他的人情,公事上不好交代;所以要請劉二爺務必幫個忙。他一共交來多少,請你過個手,仍舊交還給他。」
「跟表姊的話差不多,說她能幹、標緻、會把家,誰娶了她是福氣。又說,孫五太爺五十歲上才生了這個小女兒,視如珍寶,若非看得起我,不會託他來跟我談。」
「劉二爺啊!總督衙門的『門政大爺』,搭上這條線,只要他在緊要關頭,透露個一言半語,我們就有生路了。這樣子淺的道理,你都想不明白!」
「茶不要了。直接喝酒。四兩白乾、燙乾絲、肴肉;要『眼鏡』。」秦典林轉臉問道:「老張,中午沒有應酬吧?」
「聽你的,隨便那天都可,我叫他明天來看你。」徐老虎把臉色正一正,聲音也顯得冷而且硬了,「這件事關係不小,你不要看得太隨便了!」
凡有大事,照例找「四金標」來一起商量。不過,作主的卻是白寡婦;所以雖然徐老虎主張硬碰硬,不必賣李振標的帳,但到頭來,卻仍舊照她的辦法,出之以禮,動之以情,希望給李振標消釋前嫌,和平相處。
徐老虎的動作更快;等白寡婦剛剛上了轎,他也趕到江都縣衙門後街,茶館裏落坐,找個賣瓜子花生的小孩,給了他十來個銅錢,關照他到「班房」裏請「趙二爺」,立刻就來。
聽這一說,趙仲華不作聲;臉上也收起了那副嘻皮笑臉的樣子,似乎有些被說動了。
趙仲華深知他這位表姊的性情,插手要管這件事了,怎麼也攔不住她。如今不能教她不管,只有提出條件,是怎麼樣一種情形之下,才能與孫家結親。
這種說法是白寡婦的一番苦心。她一方面要抬高徐老虎的地位,表示發號施令都是他;另一方面又要替徐老虎「做人」,體諒部下,藉以籠絡。而也虧得她這麼做,才能將一道很深的裂痕,完全彌補。
話雖如此,孫五太爺竟不得置於縉紳之列,因而趙仲華嫌他家世不好。但白寡婦卻不是這麼想。
「提到的。」白寡婦毫無表情地答說,「孫五太爺問我,是不是跟李振標有過節?這話他明知故問;我也就不肯說真話,答他一句:即使有過節,也解得開的。孫五太爺馬上就說,這樣最好,這樣最好!如果用得著他,只要招呼一聲就是。」
「這隻蟈蟈兒是異種,要到秋風大起,才顯威風,確是不錯。」
「無非硬挺。」
「沒有。」
這番話給徐老虎的衝擊很大,失聲說道:「原來你是這樣的打算!」
「這也好。不過董——」
「好了,不要鬧!」白寡婦將他的手拿開;重新接過他手裏的燈,放在桌上,就順勢坐了下來問道:「你們在那裏吃的酒。」
一踏上樓,張慕儀就看到他了;他的座位,正對樓梯,秦典林的一舉一動,看得很清楚,最觸目的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粉底皂靴。所以等他一走近,招呼過了,隨即問道:「老秦,是不是那裏撈了一票?」
「這是啥道理?」白寡婦倒也不解他話中之意了。
徐老虎就是不願接受以柔克剛的說法;此時仍舊如此,「我不要做爛草繩!」他有些負氣了,「麻栗柴硬氣得很,有啥不好?那個不講交情,我就當頭給他一記!」
趙仲華倒是很硬氣的人,話已說出口,決不更改;細想一想,自己實在不用這麼氣急,而且人家亦總是一番好意。至於淌混水。好在光身一個人,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也就不去管它了。
為了拖延時間,好細細地想一想,他故意問說:「那裏原來的書手呢?」
「徐大哥,」董金標聽他講完,面無表情地說,「我怎麼事先一點不知道?」
劉升有種無法形容的神氣,有緊張,有疑惑,還有些不快:秦典林看在眼裏,大起戒心,如果應付得不好,會搞出不易消釋的誤會。
徐老虎不作聲,把頭低了下去,心裏酸酸地不辨是何滋味?
當然,徐老虎的意見,只要與她的宗旨不生抵觸,無有不聽之理。當時商定的辦法是:
「這話說來就長了!」白寡婦想一想說,「孫五太爺很客氣;特為把他家的姑太太請了來陪我。孫五太爺家沒有女眷;大太太早就去世,一個姨太太,就是金妹的娘,五年前也死掉了。他家有事,都是接姑太太回來陪女客——」
「原是要大家商量。」白寡婦一面剝著芡實,一面問道:「你先說,我怎麼不對?」
「這要見風使舵,現在那裏說得出來?」
「你真是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白寡婦忍不住開了教訓,「人家一片熱心,而且婚姻大事,總也仔仔細細想過,自覺還配得上你,才會開口;你就隨你高興,一句話便把人家打發了!照你這樣說,世界上什麼做人的道理都用不著了?就算真的萬不能應承,也要很婉轉地回報人家。你不想想,孫五太爺,是揚州碼頭上天字第一號的人物,人家看中了你,為你設想,仁至義盡,親事不成,你都應該感激他;那知道碰你這樣一個釘子,他們父女的兩張臉往那裏擺?孫五太爺年高德劭,也許涵養深,不說什麼;他手下肯放你過門嗎?我說句話在這裏,如果你真的這樣說話狠天狠地不曉得輕重,包你不出三天,人家就會卸你一條膀子什麼的,倒要看看你是什麼狠腳色。」
「大令」是對知縣的稱呼,秦典林雖是候補班子,照例亦可適用。但「大令」之稱,限於身分相近的,才能使用;劉升雖有權勢,到底只是門房,而門面上的規矩,不能不守,所以仍舊管秦典林叫「秦大老爺」。
為此,白寡婦焦憂苦思,迫不得已只好拿趙仲華的親事,作個因頭,借孫金妹搭道橋,通到她父親那裏。這樣做,在她不無歉疚之感的;因為從趙仲華那天來過以後,她仔細打聽,發現許多有關孫金妹的傳說,聽了都是令人不能不皺眉的。最駭人聽聞的是,說孫金妹養過「私娃子」;孫五太爺發覺得早,秘密派人把她送到上海,請教外國醫生,用西法把個已成了形的胎兒拿了下來。由此而看,趙仲華不願結這門親,不失為有主張,有志氣;而如今為了在孫家求一個進身之階,恐不免犧牲趙仲華,良心上是說不過去的。
「當然,說這些話幹什麼!」
消息很不好,揚州府已經接到公事,說私梟橫行,既誤國家稅收,亦使地方不安;如今奉旨切實整頓,除了責成有緝私之責的文武衙門,賣力緝捕以外,守土之官,亦有責任,應該多方協力,不得假借任何理由推諉,否則指名嚴參,決不輕貸。措詞十分嚴厲。公事已由揚州府下達江都、甘泉兩縣,張作梅還特為抄了個底子給董金標。
結果是照她的話辦。孫五太爺家每天有四五和圖書桌吃閒飯的人;就為她單開一桌;亦不算費事。只是孫五太爺為了白寡婦所說,當她「自己人」那句話,便特地到裏面來吃。小圓桌不分上下,鼎足而坐;少不得談到孫金妹。
這樣一想,心裏不免反感;但此念一生,立即自責。有時燈前獨坐,午夜夢迴,表姊的影子浮上腦際,心頭便有種無法形容的渴望與悵惘;他不止一次地在想,若有能為她好好做一兩件事的機會,決不可輕易錯過。因為那也就是唯一可以表示自己心意的機會。如今機會來了,怎麼反倒變了心思。
「對,對!這個說法好!」趙仲華翹一翹大姆指,「表姊真是『女諸葛』」。他舉出來一隻手,順勢往前一伸,「弄個十兩銀子給我。天氣熱了,我夏天的衣裳都還在當舖裏。」
「派人?」李振標有些茫然,「此刻我還不知道派誰?」
徐老虎由於她的讓步,自覺態度稍為過分了些,便放緩了語氣又說:「如果草繩子能綑得住木柴,倒也罷了;如今看樣子是綑不住了!你說該怎麼辦?」
「喔,徐老大怎麼說?」
「喔,居然直接就談了!」徐老虎可性急了,「怎麼說?」
「派人到上海又怎麼樣?總也應該有條路!不然,上海地方那麼大;到那裏去亂摸。」
「有輸就有贏,」趙仲華很快地接口,「不瞞徐大哥說,入息有限,不靠賭場上去撈摸幾文,日子怎麼過?我也不過最近手氣差一點,年初辰光,贏過好幾百銀子。」
「這件事很要緊!」徐老虎特別叮囑:「老蔡,你專門辦這件事好了。不要急,水磨工夫夠了再開口;該花的銀子更不要省。」
秦典林原是故意這麼說的;當即笑笑答道:「一兩銀子的貨色,我也送不出手;十兩銀子值不值,我又不知道。只有這麼辦,你跟我走,讓人家看了看貨色,中意了,我一文不減;看不中意,原璧奉趙。」
「噢!」徐老虎又困惑、又高興地問:「你倒說,怎麼會有福好享?」
於是他用帶牢騷的語氣說:「不錯,十句至少聽八句;不過我情願拿你肯聽的八句,換你不肯聽的一兩句。」
不過,能有孫五太爺這句話,總是件值得安慰的事。果真趙仲華做了他的女婿,情形就會大不相同;所以他們的這頭親事,無論如何要想法子去撮合成功。
事不干己,不必多想;自己這方面剩下兩百銀子,總是件好事,所以欣快地點了六百兩銀票,雙手推到劉升面前,笑嘻嘻地說道:「劉二爺,以後還要請多關照。」
「好是好,不過也要看他頂不頂得下來?這都是以後的話;眼前,我們先要把他的親事說成功。」
「我說,這件事我要跟家人商量一下。」
「並沒有馬虎!明媒正娶,熱熱鬧鬧替他們辦一場喜事;一點都不馬虎。」
「怎麼才不是小看?莫非一天到晚就念著這件事;擺在臉上,掛在嘴裏!」白寡婦依舊是那種從容不迫的神情,「外路人笑揚州人拿著雞毛當令箭,喜歡大驚小怪,叫揚州人是『揚虛子』。我就不服這口氣!」
在白寡婦完全當他為同胞兄弟般看待,根本沒想到,這個動作已經超越了交際的範圍;而趙仲華初次受到表姊這樣的待遇,由她那隻溫暖的手,想到她這番體貼的情意,內心深藏不露,幾如止水的一份竊慕私戀,突起波瀾,而且來勢洶湧,幾乎不克自持。暗叫一聲:「不好!」急急閉上眼,咬著牙,勉強把那股激|情按捺住了。
不過挽回也還來得及;她很沉著地問:「小趙答應了沒有呢?」
「好罷,既然你這麼說,我就去一趟。」
「話要一層一層說,你不要打岔。」白寡婦依舊慢條斯理地,「孫家姑太太就是孫五太爺的妹子;人很直爽,談不到三五句話,開口就問我,是不是相親來的?我說不是,專為給五太爺請安來的。孫姑太太就打聽小趙的為人,問得很仔細,看樣子,他家是真的想結這門親。」
這一下子,趙仲華上當了!他自覺除了勸他戒賭這件事以外,白寡婦的話,從來沒有不聽過;而戒賭是他自己的事,不聽無損於人,若論對白寡婦,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現在聽徐老虎的話,似乎白寡婦還不知道他的本心;這使得他有受了極大委屈的感覺,非辨個明白不可!
「行!」達阿丹問:「不說要兩盆?」
閒談就閒談。趙仲華很沉著,明知他一定有事,但問過一次不說,他就不再多問了;由書場談到賭場,不免自嘆,最近運氣不佳,連戰皆北。
徐老虎恍然大悟,原來是想抓住把柄,好讓孫家的人——自然是金妹,乖乖地聽話。這一著很厲害;非打聽清楚不可。
「也不是什麼不對,」徐老虎認為自己的尊嚴已經保住,語氣也就緩和了,「事情有各種做法。如果你覺得小趙不必到鹽關去幫忙,也無所謂。」
如果真有這件「事實」那可是一個不能不重視的不吉之兆。張作梅所賴以拼湊的跡象是:第一,從上海來客口中獲知,一個專門替外國洋行作槍械掮客的揚州人,最近帶了一批新出的長槍樣品,到了南京;而且,據說是奉召而去的。第二,李振標有個徒弟,出身上海高昌廟的江南製造局,對輪船的機器是內行;亦會修理槍械,這幾天人面不見,聽說是李振標找了去了。第三,揚州府城守營接到公事,查報現存槍械,依照完好,堪用,待修,廢品四類,分別造冊,限十天呈覆。
「那也不見得。」徐老虎忽然激起豪邁的氣概,「只要你聽我的話,包你享福。」
鹽關所在地,當然是水陸碼頭;白寡婦與徐老虎的地盤中,最要緊的一個碼頭,是在瓜州與儀徵的十二圩,小地名叫做「老虎頸」;因為犯了徐老虎的諱,所以這個小地名無形之中就廢止了。
後面這句話,使得徐老虎多少有些受寵若驚,心理不由得就想,不管怎麼樣,好歹依她就是。
「看樣子,李老三跟我們作對作定了!」徐老虎喊著白寡婦的小名說,「巧珠,我看你的辦法不對!」
徐老虎不作聲,盤算了好一會說:「這件事可以打聽。不過在這裏是打聽不到的;也怕風聲傳到孫家,會起誤會。只有派人到上海去。」
「小趙的一個相好,銀寶那裏。」
聽見這話,秦典林先從身上掏出一大疊銀票,擺在面前,方始答話:「如果因他是李參將的人,今天我就不必來麻煩劉二爺了。聽說,他假冒了李參將的名義,替他來送禮;如今要拜託劉二爺,拿這份禮還給他。不曉得他當初交了多少給劉二爺?」
一大段話,頂要緊的只有一句,徐老虎釘著這一句問:「你有啥辦法?」
「義興源的一家親戚;是『空子』,偶而談起,也就是這麼兩句話;再談下去就一問三不知了。」
「這——,」張慕儀仍然面有難色,「你知道,我們雖然是親家,彼此很客氣;約他出來,也得有個說法。如果是幾句話的事,他會問,為什麼不由你轉告?老秦,你想,我怎麼說呢?我說,人家一定要當面跟你說,他心裏會想:看起來是沒有什麼交情的朋友,不然不致於連什麼事都不告訴他。一定是有什麼麻煩。算了,既然沒有交情,不必多事!你想是不是呢?」
細看之下,只覺她臉上有隱隱的憂色;然而這並不能窺知到她內心中獨特的想法。從李振標復起的消息證實以後,自己不也懷著隱憂嗎?
白寡婦點點頭,「我就是這個意思。不但他們姑太太,孫五太爺也聽懂了。」她略停一下又說,「到了開飯的時候,他們留我吃飯。我說,五太爺是老長輩,也用不著分啥內外;如果當我自己人,一桌子吃,我就不客氣了。倘或當我客人,特為費事,那是不敢當。結果——」
再有一層難處,是去看孫五太爺這件事,還沒有跟徐老虎商量妥當;瞞著他私下去拜訪,徐老虎知道了會起誤會。但如商量妥當了,很可以由徐老虎去,不必自己出面。這一來,有些連徐老虎面前都不能說的心事,就無法訴與孫五太爺了!
「是!」秦典林一面替劉升斟茶一面問道:「揚州有個蔡金標,劉二爺相熟吧?」
「今天談不出什麼名堂了!」白寡婦說,「你不如散散心去。夏玉台今天開書。」
李振標不知緝私的陋規有多少?不過,為了爭取這半個月的好處,趕著要接印,自覺小派;因而答說:「秦大哥,我想這一層只好看開一點。我們不是怕陋規上吃虧;怕前任另外出花樣,譬如盜賣槍械彈藥。更怕這些槍械彈藥,流到私梟手裏,關係很重。」
「現在還談不到大媒不大媒,先要看情形再說。決不可以自己先承認是媒人。」
白寡婦覺得他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此時沒有工夫跟他細辯;而且空辯亦無用處,當務之急是趕快到孫家去看去談,見機行事。
「六天好了!」白寡婦送到門口,又叮囑一句:「六天一定回來。」
「好!我們商量、商量。小趙,你預備那一天接手。」
「是這麼回事!」劉升不但消除了芥蒂,而且覺得很漂亮;同時這筆錢也用得更可安心。便又說道:「這也談不到幫忙。我照辦就是。」
私鹽過「關」,一樣也要過秤,設有秤手;過秤登簿,計數收「稅」,設有書手,皆是親信充任,所以徐老虎說:「不是交給自己人,不大放心。」而在趙仲華卻真是受寵若驚了!
「劉二爺是大行家,我沒話說。」
「既不必動公事,亦不必託人;你自己可以派人去接頭。」
這三個跡象擺在一起來看,張作梅認為總督衙門有意整頓武備,加強實力;李振標留在南京,就是為了接頭這件事。
「只要值,四百兩銀子我也出。還是那句話,我不懂,要看人家出價,如果說是只值二十兩,就看你的意思了,行就行,不行也沒法子,累你多跑一趟。」
聽這一說,李振標愣住了。想來想去沒有防止的善策;無辦法之中的辦法,只有先派李子隆回揚州,打聽徐老虎的動靜,如有此舉,立刻專足來通知,再想辦法打消。
夏玉台是揚州評書的名家,善說三國。說這部書分兩派,一派稱為「李門」,創自李國輝。此人是個落第秀才,在運司衙門當書辦;原是個極肥的行當,但李國輝熟讀三國,善惡之念,格外分明;自覺書辦的出息雖好,幹的卻往往是傷天害理之事,不免受人唾罵,因而改行說書。由於他肚子裏很有點墨水,所以「武書文說」,出言吐語,文雅雋秀、乾淨俐落;販夫走卒嫌他太瘟,但「著長衫」的聽眾,卻迷得他很厲害。
這句歇後語,有兩個解釋,一個是「一竅不通」;一個是「一頭兒熱」。徐老虎意何所指?白寡婦想一想問道:「總不見得我的想法,一無可取吧?」
李子隆回揚州的第二天;蔡金標也從南京回來了。一進城就奔白寡婦家,恰好徐老虎在,這就省事得多了;當即將冒名替李振標打點,劉升收了六百兩銀子卻又退了回來的經過情形,細細說了一遍。
徐老虎又驚又喜,想不到孫五太爺如此熱心!他的話兒一言九鼎;李振標不敢不賣帳。但再將白寡婦與他對答的話想一想!一團高興不覺打消了一半。一個說,與李振標雖有過節,不難解消;換句話說,過節不深,所以一個才自告奮勇,如此熱心。有上文,才有下文,話要聽兩面。倘或是個解不開的過節,以孫五太爺的老成持重,決不肯冒冒失失地大包大攬;萬一擺不平,他的那塊「金字招牌」砸不起。
「是啊。總督衙門的劉二爺。」秦典林說,「最好今天就能約出來,我請他吃飯。」
蟈蟈兒就是蟋蟀;在此橙黃橘綠之際,正是當會的時候。秦典林於此道外行;不過他知道,旗人愛這玩意的很多,且有恃此為副業,一年一度在這東西上,生發出卒歲之資來的。
可是趙仲華卻有話:「我看老董常跟他在一起。表姊要關照老董,當心張作梅;這個人『三刀』奸得很!」
說完了,開懷暢飲,酒足麵飽,秦典林搶先惠了帳,作別先走。找到江寧將軍衙門裏,一名職稱叫做「驍騎校」:名字叫做達阿丹的蒙古旗人,道明來意。這是買賣上門,達阿丹連公事都顧不得了,向同事關照一聲,將他帶到家去看貨。
「看?」白寡婦抬起頭來,左右望了一下,沒有發現什麼他不曾見過的新奇之物。
「那要先問一問小趙的意思。」白寡婦說,「這是人家的終身大事,馬虎不得。」
「最好的可得四十兩銀子。」
徐老虎只想把小趙拉過來,至於派到那裏,並無成見;只是在董金標面前維持權威這一點也很要緊。既然白寡婦已經瞭解到這一點,那就更不須多說了。
「對!」秦典林說,「這也就是你的一種打算;寧願犧牲半個月陋規,接收可是要認真的。這話說出去冠冕堂皇;那就索性做得漂亮,先跟前任說明白。」
「怎麼呢?」
「不好!你要不信,我帶了兩隻在這裏,讓牠們下場咬一咬,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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