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幫「家規」

「那就是了!」秦典林很輕鬆地,「她只不過託你約我吃酒;我去吃她這頓酒,你就有了交代。至於如何應付,是我的事。」
「總要接來吧!」
「那麼!」秦典林覺得他這話說不通,「兩岸的地,莫非都是大鹽商的?」
「不知道。」梁禿子說,「那天在茶館裏遇見的;他的樣子變過了,我有點不大敢認;是他先來招呼我的。」
「這樣的交情,實在很厚了。老梁,」白寡婦沉吟著問,「他跟你談過沒有,說他在李統領那裏怎麼樣?」
「那就不知道了。」
如果說他在幫,未見得一定可信;說是空子,就一定是空子。因為幫裏「准充不准賴」;在門檻裏而不肯承認,便犯了「欺師滅祖」這條最認真、最嚴重的幫規。而況,以彼此的交情,秦典林亦決無說假話的道理。
「我想,做官那裏都好做,何必一定要在絆手絆腳的地方?『兔子不吃窩邊草』,為的是躲起來容易;如果窩邊草吃光了,自己的這個洞讓人家看得一清二楚,秦師爺,你倒想想,有啥好處?」
「梁二哥,」秦典林的笑容中,有種畏縮告饒的意味,「你不要催,我慢慢告訴你。」
不過,白寡婦這種自感尷尬的境況,也沒有好久,等張老好去而復回就解消了。
「是那位?」
「也好!你直接到通裕去接頭;順便關照張老好,請他馬上到我這裏來一趟。還有,請你派個弟兄去找一找小趙,叫他到我這裏來。」
「那就不知道了。」梁先生忍不住問,「秦先生,你打聽這一點,是為啥?」
白寡婦有七分詫異,三分驚疑;倒不是因為他忽然記起往事,而是他敘述回憶的那種難以索解的神色。由於有此感覺,便不願接話;要看他自言自語似地再說些什麼?
董金標將這個「忍」字,在心裏又唸了幾遍;讓它生了根——鹽關上一向霸道慣了的,不管是緝私的兵丁,還是私鹽販子;到了那裏就只能聽鹽關的擺佈。如今李振標復起,彼此另有過節,不是銅錢子所能擺得平的;那就只好委屈自己,凡事忍耐,以不惹事生非為第一緊要之事。
趙仲華不知道怎麼回話?只是在想,她那句「不知道也好」,是什麼意思?
雙珠抬眼叫一聲:「梁二爺!」對秦典林卻只笑笑作為招呼。
向白寡婦招呼過後,張老好問道:「我派打雜小牛去尋你,遇到了沒有?」
趙仲華覺得無可辯解;但又不甘於就此接受。心裏對孫金妹有種無可形容的反感;或者說對這頭親事有一種莫可究詰的委屈。
「當然有用處。不過,也要快!我聽張作梅說,李振標昨天晚上已經回來了。」
提到說書,趙仲華的勁道來了。原來他跟徐老虎一樣,是個書迷。不迨徐老虎喜歡「三國」,而且喜歡夏玉台一派的「武三國」,趙仲華則不拘一格;說到頭來是愛跟說書名家交朋友,老一輩的藍玉春如何如何;小一輩的王少堂如何如何?得自親見親聞,往往失真的道聽塗說,自然大不相同;加以趙仲華的口齒清晰,形容入妙,益覺娓娓動聽,因此,在無形中勸了秦典林好些酒。
梁禿子想了一下問道:「太太交代的事,我當然辦到;不過,話怎麼跟人家說呢?」
「有道是『光棍犯法,自綁自殺。』」
「既然吃不得,謝掉就是。」
「好!」白寡婦隨即揚起臉,含笑向大家說道:「各位辛苦!請回去吧!」
搖椅的右手是張矮几,上面蓋碗茶、水煙袋之外,還有一個果盤;秦典林拈了一粒松子糖放在嘴裏,雙手放在靠手上,搖曳著瀏覽看壁上的字畫。
「他說,跟李統領萍水相逢,一見如故。李統領很相信他的。」
「張書辦還說了些什麼?」
秦典林想一想又問:「徐老虎家裏是有老婆的?」
「你搬好了?」白寡婦問。
秦典林一驚,失聲說道:「有這樣子的謠言?」
「這叫什麼話?逢場作戲,談不到此。而況,礙著佩蘭,我也不能下手。」
這麼一件小事,白寡婦完全記不得了;「好像有那麼一回事。」她說,「你倒還沒有忘記。」
這樣一想,便有些心急;自覺虛擲的辰光太多,必得半天當一天用,才能彌補損失。可是,眼前有什麼事可做呢?
見此光景,雙珠悄悄起身;佩蘭去拉沒有拉住,便跟了出去。這使得秦典林更覺尷尬,不免微有怨言了。
「喔,是他!我知道。這個人還老實,不亂說話,請你託他去打聽一下,姓秦的在李振標那裏是不是很有面子?」白寡婦說,「如果李振標很聽他的話,不妨結交結交;否則,也就不必了。」
一下子許多簿冊許多人到了前面,白寡婦才知道引起了一個極大的誤會。此時必需要有極明快的措施,才能消除這個後果嚴重的誤會,依舊使通裕鹽棧在張老好管理之下,按部就班,平平安安地做生意。
彼此都是空子,談清幫的一切,比較沒有忌諱了。梁禿子便說:「秦先生,我們都是局外人,談談他們的情形,好不好?」
「那不一定。弄到好,一個月有二、三十兩銀子。」
「你請!你請!」白寡婦如釋重負地,「我又不是客人,本來就不必陪我。」
「什麼謠言?」
「這用不著你費心。」秦典林說,「明天下午你早點來,我另有話問你。」
「表面上看起來很好。」
「好,我知道了。」梁禿子說,「日子我替她代定,明天晚上怎麼樣?」
「記得什麼?沒頭沒腦地,教我怎麼說。」
「話不是這麼說。」白寡婦再一次告誡,「你關照大家,這趟一定不能大意;凡事小心忍耐!新官上任三把火,不要去惹火燒身。」
「不要緊,你慢慢兒說好了。」
趙仲華突然頓住了,胸脯起伏著,似乎在心跳氣喘;而那雙眼中,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來,在悵惘之中含著無限的愛慕。
趙仲華跟張老好幾乎同時到達;看來很巧,其實不巧,白寡婦有些話是要個別私下談的。
「是的,」梁禿子說:「那一百兩銀子,只還了八十兩,利息當然不必談了。打的那個『單刀會』,一共三十腳,都是我替他還的。」
「總算難為他,對我很親熱。當天請我吃酒,還了我五十兩銀子;他說,這不算還帳;他欠我的帳算不清楚。五十兩銀子只算送我的,以後還要送。」
這使得張老好更為緊張,當是「女東家」發現了什麼毛病,特意來查。他把所有的帳目都捧了出來;而且把各部門的頭腦都找了來,以備查核。
什麼是正經?趙仲華在心裏起反感,卻不便現諸形色,只是默默地點一點頭。
「那,明天黃昏,我來接你!」梁禿子又說,「雙珠那裏,請你替我解釋,我不是嫌她什麼,看不中她。」
最後那兩句話,說得太親熱了;白寡婦自己不覺得什麼,而趙仲華,卻有迴腸蕩氣,咀嚼不完之感,他很想看她眼中是何神色;卻又怕自己的神情先為她看到,所以低著頭不作聲。
「梁二哥能體諒我,最好。」秦典林是很安慰的神色,「反正你今天晚上總不必去回報;慢慢來!我們先尋樂趣。」
不想情勢有此突變,梁禿子又驚又喜,卻又有些不安,「秦先生,你不必勉強!」他說:「我曉得你確實為難。」
秦典林頓感窘迫,但不能不答:「他也是沒法子。兩江總督的大令,也就同聖旨差不多了。」
「那當然不會。不過有個取巧的辦法,臨水造一道花牆;牆裏多種樹木。從船上遠遠望去,只當裏面也是一座花園。」
「本來就是這麼在做。現在是在孫五太爺身上下工夫,請他老人家出面,我想,應該有點用處的。」
見此光景,梁禿子越覺事態嚴重。不過,一方面是東家,一方面是好朋友,他當然充分諒解秦典林心裏的難處;反倒安慰他說:「不忙,不忙!儘管好好想一想,如果真的不便告訴我;不說也不要緊。」
「喔,」梁禿子急急問說:「怎麼樣一條路?」
「到了揚州,天天吃鱨魚,真叫『一日不可無此君』,不過吃來吃去,以府上為第一。白太太的手藝,實在了不起!」
「當然,當然!」
「梁二哥,」秦典林問,「你在通裕有多少進帳?」
話有點說不下去了;趙仲華很機警,換了個話題,「秦師爺一個人在這裏,總難免寂寞吧?」
「要說家累,在身邊不在身邊都是一樣的。單身究竟不便。」白寡婦略停一下,自覺好笑地說,「也許有句話,我不該出口;秦師爺何不弄個人在身邊?」
佩蘭亦頗詫異,而雙珠卻很沉著。梁禿子當然知道,這不合花叢的規矩;不過他這樣做,是有用意的,所以先向佩蘭歉意地說:「不是我等雙珠一來就要走;而是早要走了。只為聽說雙珠是很漂亮,特意等著看一看;現在看過了,應該走了。」
趙仲華突然警覺,抬眼看時,白寡婦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廳來的,自己竟未發覺;想定定神,拋卻記憶,誰知竟辦不到。這也因為眼前的表姊,雖已出嫁,而且守了寡;但除了豐腴圓潤,更令人愛慕以外,模樣兒跟記憶完全相同之故。
「一點不錯,狡兔三窟!看上去挖到人家的根了,說不定就撲個空。」白寡婦趁機作了這個表示自己還有地方可躲的暗喻;靜靜地等候反應。
從無人用這種訓誡的語氣跟他說過話;在趙仲華反倒有一種很踏實的感覺,心悅誠服地答一聲:「我曉得!」接著就走了。
「百把兩銀子,在有錢人看,數目很小;在你那時候的境況,卻是很大一筆錢。他欠你的這個情很不小。」
「你快去吧!」白寡婦完全是長姊的口吻,「在鹽棧裏,總要勤儉小心,自己爭https://www.hetubook.com.com氣。」
「這樣說,是看不上眼?」佩蘭怕雙珠不高興;所以很不客氣地質問。
「這完全是憑自己高興,是不大講道理的人。」
「不是。」
照此說來,竟如割愛。梁禿子覺得秦典林很夠朋友;越發覺得應該體諒他的難處。
說話的神色顯得很鄭重,張老好自是喏喏連聲地答應。也就是白寡婦的轎子剛到家;張、梁二人已經趕了來了。
「小趙等下要到我那裏來,我關照他就是。」
趙仲華沒有答腔,但也沒有走的意思。
她定定神細想,有幾件事可做:一件是去看李振標的太太;一件是孫五太爺那裏再下點工夫;一件是關照董金標將張作梅請了來,打聽打聽消息。
門檻外面的人,問人是不是在門檻裏,是件很可笑的事;而且也一定得不到確實的答覆。不過,梁禿子以為只要交情夠了,這樣問一問也不算冒昧。
略為寒暄了一陣,趙仲華起身肅客:「家表姊剛才告訴我,請秦師爺二廳見禮。我來帶路!」
「啊,啊!我懂了,我懂了!」秦典林急忙攔住,意思是不願打聽人家的秘密;然後,他又問:「如果說,你沒有把白寡婦交代你的這件事辦妥;飯票子不會過河吧?」
「這樣說起來,他倒不忘舊情,是有良心的人。」
如今抄老法送「禮」;而要「弄得像個樣子」,董金標便須請示了,「嫂子」,他問,「你關照個數目給我。」
這話梁禿子無法回答;他還是第一次踏進這間屋子,所以趙仲華答說:「也談不到書房,不過,身分貴重一點的客人,來了可以有個地方坐。」
「不錯!他當然會說金妹好,不過金妹不好的地方他也說了,足見他不護短。」
秋扇已捐,從何處去找這驅暑之物?白寡婦心想,如果讓趙仲華去找扇子,傳出去又是一個小小的笑話;所以很快地答說:「不要,不要!也不致於熱得要用扇子。」
在他低徊癡迷於往事之際,白寡婦卻很快地收拾起零亂的心境,歸於沉著。這因為一方面是體驗不同,她只覺得他這個表弟十來年默戀深情,十分可感,但這份感情的衝擊力量雖大,畢竟未曾生根,所以可用定力驅遣;一方面是想起眼前有許多棘手的大事要辦,頓覺此時此地來談這些往事是可笑的。
「多謝,多謝!」秦典林笑道:「將來少不得要拜託。」
「不,不!正好相反。」梁禿子半真半假地說,「說實話,我再不走,就不肯走了。那一來,要耽誤我的正事。」他又拍拍雙珠的肩說:「對不起,明後天再來看你。」
「六十兩。」
「你曉得,你怎麼還不相信。」
「現在不能下手,終有一天可以下手;我得把你的機會留在那裏。」梁禿子又說,「秦先生,從你到了揚州,我還沒有好好請過你;你是客,我是地主;主隨客便,我不好占你的先!」
由於有這樣一句話,秦典林便放眼平視,從頭看到底,怎麼樣也找不出為一般人所說的「強盜婆」的那種味道。
「你老只跟我走好了。」桂生笑著回答。
當然是在十二圩「鹽關」,以及「四大金標」那批月黑風高,偷渡關津的人。不過,梁禿子覺得不宜說破,但也不能騙秦典林,只笑笑答說:「秦先生慢慢就曉得了。」
於是她說:「內帳是鹽棧的命|根|子,怎麼好交到他手裏。仍舊你自己管好了。」
「這兩年我想過好幾回,打算請你來幫忙;總覺得這碗飯不是你吃得下的。如今寶山跟你說了,你也答應他了,而且衙門裏的差使已經辭掉,我不能不管。讓你到鹽棧管帳,比在十二圩,情形大不相同;不過,也不能說一點都不會有麻煩,全在你自己當心。張老好人很穩重,經得事多,你要服他。」白寡婦又說︰「表弟,你要是真心幫我,你就要聽我這句話。」
「喔,喔,是啊!」張老好急忙答說,「我從府上回來,馬上叫梁禿子去打聽那個姓秦的;關照過他,這件事很要緊,立等回音。大概也快回來了。」
她還沒有開口,張老好卻又說了:「太太難得光臨;就在這裏便飯。新來的一個飯司務,燒幾樣菜還不壞。」
「此外呢?」
「不要怕難為情!」佩蘭回身招手:「進來,進來!」
梁禿子心一沉,想了半天問道:「李統領是在『門檻裏』,難道就不顧他們自己的義氣?」
「用不著,用不著!談不到見情不情。不過,梁二哥,情形變過了;剛才我跟你談的話,你不必再跟白寡婦說。」
「也可以這麼說。不過,也不完全是。」
「怎麼不要?卸任的要送程儀;上任要公賀,『鹽公堂』會有通知給我們,照派份子。」
於是,他笑笑答道:「白太太,我那裏夠資格用好廚子?何況,我一向單身慣了的;這一次大概也不會拖個家累在身邊。」
「你說呀!到底什麼事想得好笑?」
書房就在右面那一間,佈置得窗明几淨;牆上掛著鄭板橋的畫,金冬心的對聯。秦典林心裏在想,徐老虎目不識丁;莫非白寡婦還知書識字?不然,不會有這麼一間不俗的書房。
話有點近乎矛盾;但秦典林能夠瞭解:「反正兩樣都有,既看中她人,又看中她的勢力。」
「是啊!多時不見。」梁禿子又看著秦典林說,「我倒沒有想到,你是在這裏。秦先生,你眼光很不錯。」
「『揚州八怪』留下來的東西還很多;揚州的繁華,可是風流雲散了。」秦典林說:「那天我坐船從東園到平山,一路荒涼。據說當年兩岸都是亭台樓閣,何以落到這麼一個地步?」
「張書辦今天一早來看過我了。」
「套幾句實話?」梁禿子不大明白,「什麼實話。」
「你是怎麼回事?無緣無故打退堂鼓!」
梁禿子心想,自己要談的事,不是三、五句話就可以了結的;而且他的那群客人,無非李振標的舊部與徒弟,相熟的很多,亦宜避忌,所以決定另約時間。好在桂生可算自己人,說話也很方便。
「我是忽然想起多少年前的一件事,那年,」趙仲華的眼神忽又變了,罩著朦朦朧朧的一層光,「我十一歲,表姊應該是十五歲,也梳這麼長一條辮子;不過,那時候頭髮沒有這麼多。」
「這話倒不假!」秦典林脫口答了這一句;旋即感到話說得欠檢點,便又補充一句:「可惜我不是!」
這使得梁禿子亦有點不安,「秦先生,」他問,「怎麼回事?你好像很為難的樣子!」
「我倒想起來了,有個人或者能跟他說得上話。」
「有一天,」趙仲華突然轉臉問道:「表姊,你記不記得?」
「還沒有。」
「怎麼?」秦典林立即追問:「實際上不怎麼樣。是不是?」
「不好這麼說!」秦典林答道:「我只能勸她,如果覺得麻煩,最好早點想法子;等事情發作,就來不及了。」
「人是不錯的。下面的人都很服她。」梁禿子問道:「秦先生,我怎麼回報她?她曉得我們的交情,光是說一句沒有空,她不會相信的。」
「不,不!」白寡婦略想一想,有了主意,「不必費事!老好,我先回去;請你吃完飯以後,馬上陪老梁到我這裏來。」
白寡婦覺得可以漸漸往深處談了;便閒閒問道:「秦師爺跟李統領是好朋友?」
「是不是緝私營的事?」
桂生答應著去了。約莫起更時分,忽又到通裕來敲門,他是奉命特意來請梁禿子的;秦典林在一處地方等他。
「莫非沒有談過?」秦典林緊接著說,「照我想,雙方的好朋友,總會出來拉攏。你倒想呢?」
這就不必再多問;秦典林套上馬褂說道:「走吧!」
「照此說來,他欠你上百兩銀子?」
秦典林還在思索那句話該如何措詞;梁禿子卻忍不住開口了:「可是『光棍犯法,自綁自殺?』」
「還沒有商量定。」梁禿子搖搖頭,「聽說李統領已經交代過了,不管什麼禮,一概不收。」
「那麼在那裏的人,誰跟他們接近呢?」
「沒有。」
「表姊,」趙仲華開始有些認真了,「你怎麼知道孫五太爺的話不假。做父母的,當然說自己的兒女好;走遍天下,都是如此。」
「那樣子對你面上不好交代,」秦典林立即接口;略停一下又問:「你們這位女東家,對你怎麼樣?」
「對了!應該告訴他。」
「還好,還好!」秦典林指著梁禿子說,「有我們梁二哥常常陪我,不會寂寞。」
若說有所行動,自然是對將上任的新官,表示一份敬意。不過酬酢交際,亦須講身份、有淵源;自己是女流,只能跟李家女眷往來,卻又以彼此處於敵對地位,李振標為避免物議,可能不會歡迎。如果碰釘子,加油加醬地添上許多很難聽的說法,自己這方面的處境就更為不利了。
說到這樣的話,加上她那種若有所言的眼色,使得秦典林心裏又是一蕩;趕緊站起身來說:「我曉得,我曉得!一切心照。」
「白寡婦好像跟李統領很熟?」他試探著問。
「都不是!」白寡婦說,「通裕有兩本帳,一本是外帳,沒有什麼了不得;一本是內帳,很有關係的,其中也有許多花樣。本來是張老好自己管的;現在因為精神不夠,照顧不到,特為請你去幫他。表弟,你這也是幫我的忙。」
「我們女東家不是亂來的人;而況有了徐老虎;再跟別人好,徐老虎先就放她不過。」
一面想,一面口中說了出來:「這裏雅緻得很!想來是白太太的書房?」
「請教!」
「這也是我為難的原因之一。」秦典林說,「梁二哥,你們女東家很厲害,她並不是真心要請我吃酒;因為她也曉得,我決不會去的。不過,她能託到你來邀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當然曉得我在李統領那裏,跟別人不同,無非要你到我這裏來套幾句實話而已。」
他望見的是白寡婦的背影,一條長長的辮子,拖到腰下——原來每天清晨,會有人來替她梳頭;只為前一天便已約好,這天來替她洗頭,費時較多,改在下午來。所以白寡婦起床之後,自己草草梳了一條辮子。趙仲華到此時方始發覺;頓時勾起了回憶,彷彿時光倒流,一下子回到他十一歲那年了。
「謝謝!」梁禿子也喝了一口,轉臉向秦典林說道:「我快要走了。」
於是,她故意擺出焦灼的神色!不然,我亦用不著自己趕了來了。「老好,」她略顯躊躇地說:「能不能請你派個人去找一找。」
老好人雖好,白寡婦卻經得世故多;心想,倘或張老好以為是派個親戚去監視他,老好人一生誤會,不容易消釋。這一點必得防備;如今聽他一開口就說要派趙仲華管內帳,可見得他心裏多少已有芥蒂。
「如果寶眷來了,事先告訴我一聲;我薦個廚子給秦師爺。」白寡婦說,「這個廚子是淮安大館子出身,手藝很不壞。」
董金標本來是想「摔紗帽」來的,當然不會再想到鹽關上應該如何戒備。如今聽白寡婦這麼說,一時無從回答;想了一會,慨然答道:「今天我就下去!這幾天我自己釘在十二圩好了。」
所謂「鹽公堂」是鹽商共同辦事之處;凡是與官場有所交涉,都由鹽公堂出面。白寡婦是想由通裕單獨對李振標表示一番敬意;因而又問:「鹽公堂公賀,是怎麼一個章程?」
「秦先生,」梁禿子是閒談,「李統領快接事了;聽說大家要替他賀賀,他一概辭謝。有這話嗎?」
這樣想下來,事情就很清楚了,她必得另找一個在市場面上說得過去的理由,才能消釋那兩個誤會。
秦典林默然頷首。受人之託不關厲害而涉於感情,事情反覺難辦;他必須再作考慮了。
「你的意思,在通裕鹽棧的人,跟徐老虎、白寡婦不怎麼接近?」
「這是間接的路子。」白寡婦問道,「管倉的姓什麼?」
「那就住在棧裏。」又是白寡婦作主,「鹽棧裏有人招呼,起居一切都方便。」
趙仲華大感意外;想了一下問道:「徐大哥呢?」
「可以。」
「對!」
「原來是令表弟!」張老好說,「前年太太三十歲大壽,我來吃壽酒的時候,記得就看見這位趙先生。」
「我只曉得他們跟李統領有過節。」梁禿子答說,「想叫叫開。」
「如果秦師爺願意,我倒可以效勞;替秦師爺好好尋一個人。」
「我懂,我懂,嫂子,你放心好了。不過,」董金標話風一轉,提高了聲音,「忍也只能忍得一時,姓李的那裏,總要想個法子『叫開』才好!」
「那再好不過。」白寡婦說:「老董,你要記住,凡事要忍!」
「是,」秦典林掉轉筷子在桌上畫了個「白」字,「是她?」
這樣想著,便動腦筋,如何向他示惠?最簡單的辦法是送錢。但看秦典林的為人以及他目前的境況,決不肯,也不必接受這樣的餽贈,還得另想別法。
「我不是不相信——」
「他問我,為了什麼,要辭掉差使?我說我想改行做生意。他又告訴我,說你到孫五太爺那裏去過了。」
「不必,不必!」趙仲華拱拱手說,「太費心了,不敢當。我的行李很簡單,明天雇個腳伕就挑來了。不必費事。」
張老好的答話,正符合她的心意;這樣一問一答,她相信大家必已瞭然於她的來意,如果再稍為做作一下,可能的誤會,必然渙然冰釋。
也許是他的眼光太恣肆了,白寡婦略有些窘;將一雙腳先往裙帽中縮一縮,然後說道:「今天沒什麼可口的東西請秦師爺,不過家裏做的菜,總比館子裏要乾淨些。」
「有的。」秦典林說,「他說他是在跳火坑,沒有啥好賀的。」
這就足見情誼了。梁禿子深感安慰;笑笑答說:「你請我吃酒;有人要請你吃酒。」
「是的,明天。」張老好又問,「要不要住在棧裏?住的地方有,而且很清靜。」
說罷,便起身將門簾一捋,掛上銅鉤;這是招呼外面,已無須迴避。不久,佩蘭就進來了。
「那好,等下把他交給你,是不是叫他住在鹽棧;薪水開多少?都聽你作主。」白寡婦接著又說,「還有件事,緝私營換人了,你知道不知道?」
「你想呢?」
「你不說姓秦的還欠你的錢嗎?」張老好提醒他,應該將這段緣由也說出來。
「是,是,我聽梁二哥說,白太太親自下廚房,真不敢當。」
「還可以。」
趙仲華談他此刻所想到的「一天」——他從小父母雙亡,由寡嬸撫養,他那嬸母待他不算太壞,只是從未生育過,不懂得孩子所需要的是什麼;而且好鬥葉子牌,經常不在家,往往留下食物,託鄰居照看照看,便一去到晚才回來。趙仲華從小很懂事,一個人會看家,但形單影隻,心裏總是有悽悽涼涼的,自己都不能分辨的一種滿懷委屈的感覺。
「本來是我自己管,不瞞太太說,年紀不饒人,這兩年精神夠不到了。內帳裏面的花樣,全靠記性;帳上要做得不落痕跡,而自己人憑暗號一望而知。我看這位小趙先生,樣子很聰明;又是太太的至親,決不會出毛病。至於年輕的人,把事情看得很容易,難免有疏忽不週的地方,我自會格外當心。請太太放心好了。」
這樣的回答,在白寡婦的意料之中;甚至是她所希望的回答,因為話就急轉直下,很自然地說到要緊的地方來了。
「實際上呢?」
一個盛年寡婦,說要跟陌生男子「聯絡聯絡感情」,這話確不免令人想入非非。梁禿子便也笑道:「秦先生,只怕你膽子不夠大;如果夠大,倒是現成的艷福。」
不過,秦典林為人並不糊塗;酒食徵逐不會誤了正業,所以只是應酬,並未沉湎。及至李振標一回揚州,預備接事,便連這些應酬都減少了;每天一早到李家商量公事,到很晚方回「三元」。梁禿子也知道此時去看他,多半會撲空;所以並不覺得失望,只留下一張條子,說是晚上再去看他,有事要面商,請他務必等候。
「無非吃吃酒,聽聽書。」梁禿子老實答說。
這番話說得很懇切,白寡婦才知道張老好真是老好人,心裏十分安慰;當即回答:「既然是這樣,我聽你的就是。不過,老好,話我先說在前面,你在通裕多年,一切都由你作主。你不要以為我這個表弟是穿了『黃馬褂』去的,另眼相看!不錯!要請你多照應;不過也要請你多管管他,如果他有啥不對,你儘管說他;他不聽,你來告訴我。總而言之一句話,你是通裕的檔手;不出事罷了,出了事,我只找你。」
「當年都是大鹽商的花園。」趙仲華答說:「聽老前輩說起,乾隆南巡,最喜歡揚州;鹽商因為東園到平山,是御舟必經之路,所以兩岸都造花園,簡直沒有一寸空的地方。」
「看到了沒有呢?」
當然,照關係來說,應該讓趙仲華迴避,白寡婦便找件事支開趙仲華;說是有隻翡翠戒指要改鑲,託他去辦。
「那都拜託你了。」白寡婦問:「什麼時候給我回音。」
談到這裏,蓮子來請入席。出來一看,白寡婦已用一方白布裹著一把牙筷,等著「安席」;自然是秦典林上座,梁禿子與趙仲華左右相陪。白寡婦自己坐了主位,但要下廚,所以由趙仲華代理主人的職司,招呼一切。
「幫表姊的忙,我沒有話說。」
當著佩蘭,梁禿子不肯說,秦典林心裏明白,必是有所避忌之事,所以也不追問。等添菜置酒,相對坐定下來;秦典林老實不客氣地對佩蘭說:「你外面坐一坐;我跟梁二爺有事談。」
「這位是梁二爺!」佩蘭又為她的表妹報名:「她叫雙珠。」
「有一天——」
可是,梁禿子卻有話要問:「秦先生,今天的事,李統領知道不知道?」
「你是不是想聽聽,孫五太爺,還有他們姑太太,怎麼談金妹?」
白寡婦知道張老好膽小,有些事不便告訴他,只問:「像這種情形,大家是不是要賀一賀他呢?」
「是的。從前很熟。」
「莫非她跟徐老虎的情形,你不曉得?」
「剛走不久。」佩蘭向梁禿子看了一眼,「她住得近,就再來也很方便。」
「也不是這話。」梁禿子有些難以措詞,「實際上,徐老虎恐怕不完全是看中她的人。」
「君子不奪人所好,我看你很喜歡雙珠,不能剪你的靴腰子。」
白寡婦送客出中門;趙仲華也要送,卻為謙虛過人的張老好硬生生攔住,說是「客不送客」。於是,趙仲華便坐著不動,雙眼自然是向外望。
坐定下來,雙珠替兩位客人斟了酒,先敬梁禿子;次敬秦典林。她自己只舉杯沾一沾唇,便將杯子放下。
「這是從來沒有聽見過的事!」張老好說,「天下那有清官,說說而已。」
「不對,不對!正好相反。孫五太爺說,金妹最講道理;如果是她不對,一定認錯,孫五太爺的話不假。」
「不會好吃的!等下秦師爺不要見笑。」白寡婦站起身來說:「梁二爺,仲華,請你們陪秦師爺到書房裏談談。」
「秦師爺說得好。」白寡婦又問:「寶眷接來了?」
「不錯。」
「我關照沒用。你跟他們去商量;看要怎麼樣面子才好看?都依他們好了!」
「好!這我可以放心了!」
梁禿子做事很巴結,當天下午就去訪秦典林。他在揚州就由李振標的徒弟招呼,住在一家字號叫做「三元」的客棧裏,每天有人陪著,從早晨「皮包水」開始,然後上澡堂、下館子、和-圖-書玩姑娘,分文不花。這種日子,秦典林做夢也沒有想得到;如果仍如當年坐蒙館做「猢猻王」,那有這種境遇?飲水思源,越發感激梁禿子。
梁禿子心裏有數了;默默地跟著桂生來到一條窄巷,推開兩扇板門,穿過一段夾弄;豁然開朗,別有天地。梁禿子彷彿記得來過,是一處有名的私窯子佩蘭家。
「何以見得不會有?」
梁禿子明白了,在白寡婦是想套對方的實話;而李振標那面,不反對由秦典林去看看情形。
白寡婦襝衽為禮,等坐定下來,方始開口:「秦師爺,冒昧的是我!我聽梁二爺說,跟秦師爺是好朋友,那也就跟自己人差不多了。而況李統領跟先夫是至交,有這樣兩層關係,我應該略盡地主之誼,承秦師爺賞面子,想來亦不拿我們當外人看待,我很感謝的」。
聽得這話,張老好立即雙眉緊鎖,「是啊!我也聽說了。換了李三爺!」他低聲說道:「太太,這個人要當心他噢!手條子辣得很!」
而且,就有路子,也不能自作主張,所以此時無法作任何承諾;不過他的態度很懇切,「白太太,」他用低沉的聲音答說:「這件事我曉得了!我很懂你的意思。等我跟李統領談了,再來回報你。」
事實上,這就是白寡婦所希望得到的答覆;尤其是他的神色,在她更覺滿意。心裏在想,此人可以說已被自己說服;如果再有進一步的表示,讓他死心塌地去為自己辦事,豈不更好?
「誰知道是青的、紅的?反正人好就行了。」秦典林答道:「人比佩蘭長得漂亮、年紀也輕。說實話,我是礙著佩蘭,不好意思;不然早就下手了。」
「我跟你一樣,都是空子。」秦典林毫不遲疑地回答。
「梁大爺好!多時不見了。」佩蘭寒暄著肅客。
拿這間房當做一個起坐之處,倒確是很舒服的地方,秦典林坐的是一張藤繃的搖椅,左手方是一張靠壁擺的紅木條案,正中一個綠瓷長方大盆,種著一株枝葉茂盛,具體而微的桂樹,金粟飄香,中人欲醉;櫥旁是一盞帶瓷罩的大洋燈,光線從左後方而來,最宜看書——條案上就堆著好幾函書,都是些小說、筆記之類,居然還有一部詩集。
「我剛到揚州的那兩年,市面還好。」梁禿子說,「這兩年越來越衰落了。」
這是要犯法的講義氣,免得手執王法的人為難;說穿了,無非彼此不破臉而已。梁禿子頓有領悟;同時不免奇怪,秦典林對幫裏的規矩何以如此熟悉?看來他亦是在幫的,否則李振標不會拿他當親信。這一點,他很想弄個清楚。
「也好!」白寡婦說,「老好,你先請回棧吧!他明天搬過去,就算接手了;一切請你多多教導。」
「秦師爺,不瞞你說,從我們這位李三哥有了好消息以後,我一直替他在發愁;我倒有個想法,不曉得做得通,做不通?」
彼此說過幾句客氣話,談到正事,張老好問道:「小趙先生,預備那天到棧裏來?」
交代完了,梁禿子又問:「秦先生有話要問我?」
趙仲華也點點頭;張老好便說:「好的!我回去馬上替小趙先生把房間收拾出來。棧裏老司務很多,現成的車子;請小趙先生吩咐,明天到那裏去運行李?」
「舖蓋剛打開,還沒收拾好。」
到得客棧,秦典林顯得很興奮;他倒真的想辦成這件事,將梁禿子邀來,是有些不便在白寡婦面前出口的話要問他。
「是的,是的!曉得!」
雙珠不作聲,拿起杯子向梁禿子舉一舉,一口便喝了半杯。
「那就難說了。」
「感情上的糾紛?」梁禿子愕然,「你是說李統領跟我們女東家,是不是『好』過?」
於是匆匆梳好了頭,換件衣服,帶著蓮子,坐轎到了通裕。
梁禿子搜索記憶,無此印象;不過男女間事,難說得很,他只能這樣回答:「沒有聽說過。好像不會有這樣的事。」
「是的,太太!」張老好誠惶誠恐地說:「我有數了。」
張老好是通裕鹽棧的檔手,六十多年紀,為人十分老實。除了吃酒下棋以外,別無嗜好,平時守著鹽棧,等閒難得出門;連白寡婦這裏,一年亦不過來個四五趟,所以並不認識趙仲華;不過他的記性好,陌生人見過一面就不會忘記,趙仲華是見過的。
「無非擺幾桌酒,唱一臺戲。」
「對了!孫五太爺的妹子。她的話最實在。」白寡婦說,「她說,金妹是嘴上兇,心裏厚道;就是嘴上說,也要看人,看不順眼的人才會兇;如果是她心裏歡喜的人,什麼委屈都肯受。」
秦典林在南京候補,真是所謂「轅門聽鼓」,並無酒食徵逐去應酬官場的能力;若說要他找一條能夠替李振標活動調差的路子,一時還真想不起可從何處下手。
「聯絡聯絡感情?」秦典林臉上突現輕佻之色;忽而又轉為歉然,「是你的女東家,我不好說啥開玩笑的話。」
看他是這樣的神氣,梁禿子對這句話就不肯放鬆了,「到底有沒有這樣的事?」他問;同時放下筷子,雙手撐在桌上,俯身向前,毫不掩飾他急於求證的態度。
既由堂客出面做主人,當然是以通家之好看待;秦典林不須客氣,跟著到了二廳,只見陳鋪一新,用的是大紅緞子平金的椅披,待客之禮,十分隆重。
於是,白寡婦為他與張老好正式介紹,當面說定。張老好為人謙虛;趙仲華對他頗有好感,因而氣氛相當融洽。
這時候,白寡婦才發覺來得魯莽;不過既來之則安之,便索性坐下來多問一問鹽棧的情形。
於是他說:「秦先生,你是不是在幫?」
「怎麼叫弄到好呢?」
於是又談了些鹽棧的近況,一直等到趙仲華去而復回,白寡婦替他們正式引見過了,接著將他喚到一邊,有話交代。
「是的,要告辭了。」秦典林向白寡婦道謝:「叨擾,叨擾!今天這頓飯吃得很有意思;但願以後還有得吃。」
「你陪秦師爺,」白寡婦望著梁禿子問:「逛了些什麼地方?」
聽他的口氣,知道他還有話,便點點頭說:「不錯。聯絡聯絡感情總是好的。」
如今聽白寡婦這麼說,對徐老虎的感想自然改變了,原來的主意也打消了;臉上亦不再像剛來時繃得那麼緊,略想一想答說:「我們無所謂。自己兄弟,就為難也要頂下去;不過,書手老楊做得好好地,無緣無故拿他換掉,也說不過去。我本想跟嫂子來商量,怎麼樣能對老楊有個交代?現在徐老大『收回成命』,也就不必再去談它了。」
「說是李統領要大開殺戒。」
「這個會多少錢子?」白寡婦問。
「我當然不肯為難的。」
梁禿子長話短說,他跟秦典林從前是鄰居,秦典林是墊師,自覺教幾個蒙童太無出息,想捐個官做;無奈財力不足,便跟梁禿子去商量。
「他到上海去了。臨走之前,我跟他商量好的。」
「沒有。」梁禿子說,「我在鹽公堂。」
「算了,算了!沒有這個膽子。」
「好說,好說!」秦典林指著梁禿子說:「我跟梁二哥的交情,與眾不同;他來約我,不敢不來,再說,我亦久慕白太太是女中英雄,能有認識的機會,亦不肯放過。」
「是,是!我馬上派人去找。」
「你在想什麼?我老遠就看見你眼睛發直,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想得有趣,一直在笑。」白寡婦問,「莫非我進來,你都不曾看到?」
「那麼,秦先生,事情有把握了,是不是?」
「白太太,」他用略帶驚訝的神態說,「我倒還不知道李統領有苦惱。」
白寡婦知道他理屈而情有未甘的心境,不肯再用話擠他;放開一步說道:「表弟,你的一生大事,我不會馬虎的!我也沒有答應他們什麼;眼前我還在看,一定先要我看中意了,才會替你做媒。你就是我一個表弟,我不關心你,那個關心你?」
「那好!不過,我還有兩句話,怕不中聽。」
「好!我就這麼說。」
趙仲華不曾開口,白寡婦替他作了決定:「就是明天好了。」
「我怎麼會忘記。一個人總有幾件事是一生都忘不掉的。表姊——」
「彷彿有人談過,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談攏?我在通裕,不大清楚他們的事。」
「嫂子,」董金標見她不開口,瞭解她的心境,安慰地說,「船到橋門自會直。姓李的不見得是三頭六臂,不必把他看得太了不得。」
「我是說她在沒有跟徐老虎好以前的情形。」
「我老實告訴你,我對白寡婦的想法,現在完全變了,本來只是因為你的面子,不能不去吃這頓飯,打定主意不談正事,現在不但要談,而且要辦;不但要辦,而且想成功。所以不能不仔細問一問。」接著,他將白寡婦的話都告訴了梁禿子。
「你就說有我這麼個人,要請他吃飯,他肯不肯賞光。」
白寡婦大吃一驚!一時心湖激盪,不辨是何滋味?「原來,原來——」她怔怔地望著趙仲華無法畢其詞了。
這使得秦典林不解,「既然沒有老婆,」他問,「為什麼不明媒正娶白寡婦呢?」
這番解釋,佩蘭與雙珠都接受了;秦典林卻頗為不解,起身將梁禿子拉到一邊,要問問明白。
「話雖如此,揚州還是個好地方。要講起居舒服,南京、蘇州都不及揚州。」
「昨天晚上回來了!」白寡婦在想:自己應該有何行動?
「表弟,你不必到十二圩去了!我想請你到通裕鹽棧幫忙,你的意思怎麼樣?」
「不是。」秦典林心想:自己跟李振標的關係,梁禿子是知道的,不便說假話;但也不可說得太深,所以這樣答說:「我跟他一見投緣,承他看得起我,邀我來幫忙。其實不是幫忙而是幫閒。」
打開窗戶,是要讓路過的人能看到屋子裏的情形。不過趙仲華卻和_圖_書不曾想到她是有意避嫌疑,很殷勤地問,「要不要拿把扇子來?」
這是不常有的情形,通裕上上下下,不免有些緊張;趕到不巧的是,趙仲華正將行李提前搬了來,在鋪排房間,不能不丟下亂糟糟的箱籠什物,來幫著張老好招待「女東家」。
「既然不是,何以說沒有一寸空的地方?莫非造不起花園,亦由鹽商替他出錢?」
「要看情形。」
「做朋友講過節嘛!如果人家一說,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鍋,託你約他吃頓酒都約不動,你這種朋友是什麼朋友?那一來,你沒有面子,就是我對不起你。至於為難,這話要看怎麼說?如果你認為我去了,就非說實話不可;這樣子我當然為難;否則,我就不會為難。」
「怎麼叫跳火坑呢?」
事實上亦不容他再問下去,因為門外已有人聲;佩蘭在前,後面還有一條俏影,到了門口一閃,不肯進來。
這是相沿已久的,官私勾結的一個障眼法,上面逼得緊了,緝私的官兵不能不有所交代;於是弄幾包私鹽,馱在瘦驢子上;或者裝在破船裏,有意丟給官兵,讓他們去鋪張報功。儘管是公事上說得天花亂墜,結果是虎頭蛇尾,根本沒有什麼功勞可言。倘能大加犧牲,譬如緝獲整船的私鹽,則在報功的公文上,就可以大吹特吹了。
「秦師爺太客氣了。」白寡婦說,「李統領是先夫生前的好朋友,我很知道他的為人,很敬重能幹的人。」
梁禿子不明所以;張老好卻已想到,事情相當嚴重,所以不答她的話,卻先關照梁禿子。
白寡婦很想趁此機會說一句:「那你就忙你自己的去吧!」可是,話到口邊,卻說不出;只說:「今天很熱,蓮子,你把窗戶打開。」
「這樣看起來,外面的謠言不假。」
「請坐!」白寡婦說,「在鹽棧裏,人多不便談。我想託老梁辦點事;以後就在我這裏接頭,回去不必跟人提起。」
「他說,」趙仲華未說之前,先作聲明,「我也不大相他的話。他說,表姊是到孫家談金妹那件事去的。」
「不敢當,不敢當。明天候駕。」說完張老好起身告辭而去。
「那有這個道理?人家剛來,你就要走!」秦典林大聲說道:「不行,不行!」
「那就派他管內帳好了。」
「表姊,」趙仲華問道,「你是不是覺得鹽關上的事,我頂不下來;或者太辛苦,我會不願意?」
他們都還是照從前的稱呼,一個叫「秦先生」;一個便叫「梁二哥」。等坐定下來,秦典林說:「我特為逃席,等你來喝酒。這裏清靜,說話方便。」
白寡婦不作聲,閉一閉眼,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嘆口氣說︰「我真沒有想到。不過,不知道也好。事情過去了;也說過了,拿它拋開吧!」
「我知道,從前很熟,現在幾乎斷絕往來了。梁二哥,我想要知道,從前熟到如何程度?除了通家之好以外,另外有沒有感情上的糾紛?」
「這話不大對,我是想去看金妹的。」
「對!這樣說差不多。」
「我也這麼問過她;她說聯絡聯絡感情。」
所謂「他們」就是緝私營的官兵;四金標跟他們都很熟,按月有「開銷」,歸一個姓王的千總經手,到通裕鹽棧去領;因此,董金標說:「這樣,下個月的『開銷』,我就先帶了去,比較好講話。」
「我想——你應該告訴他。」
「梁二哥,」秦典林問道:「可以不可以陪我回客棧?」
一旁靜聽的白寡婦,感想與張老好不同。她也知道,張老好不明內幕;如果他知道李振標這一次奉有兩江總督的嚴令,要大大來整頓鎮、揚一帶的緝私事宜,他就不會這樣說了。當然,這一內幕不宜說破,否則人心惶惶,自己內部先就亂了。不過,唯其李振標是這樣的態度,梁禿子的那條路子,就顯得有用處;白寡婦決定親自來問他。
「老梁,」白寡婦便問,「李統領那裏有位師爺姓秦,聽說你很熟?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呢?」
「你那表妹,今天沒有來?」
沉著地多想想,有了計較,「老好,」她指著帳簿說,「拿這些東西出來做什麼?也不必驚動大家;我是來看管倉的老梁,有幾句要緊的話問他。」
聽他這麼說,梁禿子以為三二天就會有回音。誰知如石沉大海;而且他來看了秦典林兩次,都沒遇見。到了第五天,連白寡婦都沉不住氣了;關照趙仲華告訴梁禿子,託他來討個回音。
「對了!就是這話。」
「喔」,張老好很高興地,「我正要到鹽公堂去問問消息,你聽到了什麼沒有?」
「照道理說,應該有個六七分把握。」秦典林說,「明天我就去辦!這件事如果辦得成,會很快,非快不可!」
「這個人,」梁禿子一面想,一面回答:「長得很體面。不認識字,不過對讀書人倒是很敬重的;也很能幹、講義氣;不過有點霸道。」
這種近乎怨艾的話,如果是五年前新寡之時,一定會打入她的心坎;此時卻只能硬起心腸來,一笑置之。「好了,我們不談這件事。」她問︰「談談你的正經好不好?」
「這,我當然曉得。」
「嗯,嗯!」白寡婦很思考了一會,方始開口:「老梁,你能不能替我轉一句話,我想請他吃飯。」
梁禿子稍為考慮了一下,輕聲答說:「你知道的,鹽棧不全是賣官鹽,不然連老鼠都要餓死了——」
白寡婦點點頭又說:「老大還關照,如今是為難的時候,全靠大家格外費心;等避過一陣風頭再說。老董,鹽關上最容易出事,你大意不得。」
「是了!我回去馬上交代他辦。」
「是什麼地方?」
「不是我的事;不過與我也有關係。」梁禿子放低了聲音說:「我們女東家想請你吃飯,關照我來問問你,肯不肯賞光?」
她是在回家途中經過,偶而想到,來看看她的這個遠房舅母——趙仲華的寡嬸;見此光景,當然不會坐視。為他找出乾淨衣服鞋襪,幫著他換好,然後又在廚房裏找出一筒掛麵,兩個雞蛋,替他煮了一碗麵,看他吃完,又陪他說了些閒話,方始離去。
「這倒是實話。」董金標心領神會地,「我們就熬它一個月;這一個月裏不動手,讓他抓不著毛病,看他能拿我們怎麼樣?」
有一天下雨,從私墊裏踩著一雙稀濕的鞋子回家;冰清鬼冷,又饑又渴,心裏只是想哭。就這時候,十五歲的表姊,打著一把傘,曳著一條長辮子來了。
「你不是很好的酒量嗎?」秦典林說,「梁二爺是第一次見面;你這樣就不好意思了。」
這一句話是逼著秦典林要談李振標;至少不能不把話接下去。秦典林心想,李振標的苦惱,就是她跟徐老虎替他帶來的;這話該怎麼說呢?考慮了一下,覺得還是以裝糊塗為宜。
「他怎麼說?」
白寡婦留下趙仲華,本來是要談兩件事,鹽棧以外,還有他的親事。不過瞭解了他此刻的心境,就跟他談仙女下凡,他亦未見得有興趣;何況他對孫金妹本有成見?因此她決定只談到這裏為止。
「那就——」秦典林呶呶嘴。佩蘭點點頭,微笑著回身就走。梁禿子也喜歡作狎邪之遊;便即問道:「她那表妹是親的?」
「嗯!我一定聽。」
「那不會!她不是那種人。不過,」梁禿子認為自己有個想法,必須讓秦典林知道,「因為她人不錯,我覺得能替她盡力,總應該幫忙。」
「他跟白寡婦的感情怎麼樣?」
「這麼說——,」梁禿子大傷腦筋,「他一定問我,是為了什麼?我該怎麼說?」
「說實話,幫裏的情形,我也不十分懂。梁二哥,官場到底不是江湖;義氣也不能蓋過王法。白寡婦這面,我想幫她的忙也幫不上。請你跟她說,她請我吃飯,因為她是堂客,我不便領她的情。不過,有句話,可以請你帶給她。」
「不知道他算盤怎麼樣?」
「你叫他小趙好了。」白寡婦說:「我這個表弟,在江都縣班房裏幫人家抄抄寫寫,混不出啥名堂來;我想哄他到通裕去打打雜。老好,你看他有點什麼用場?」
「這話說來很長。」
「我不會說出去,我的想法只在我心裏;今天也是看見表姊梳了辮子,想起當時的情形,一時忍不住,才說了出來。不然,我連你面前都不會透露。表姊,你放心好了,我這話決不會對人說,也不會做出什麼你心煩的事來。反正我自己的心事,我自己知道。」
於是梁禿子問:「秦先生,是不是要回去了?」
「我亦沒有錢,不過我的人緣比他好;替他借了一百兩銀子,又替他打了個會。老秦的這個官,就是這麼來的。」
「你就說聯絡聯絡感情;沒有什麼事,請他不必擔心。」
「秦師爺你倒想,」她很快地說,「李統領是個極重義氣的人,偏偏做的這個官,要他不講義氣。說起來,江湖上的弟兄,那個沒有一點香火因緣?平時稱兄道弟,一起共過患難享過福的;倒說有朝一日,要教他公事公辦,翻臉不認人,他怎麼狠得下心來下辣手?想想真是替他苦惱。」
趙仲華不答,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頭自然也低了下去,這使得白寡婦大為好奇,更要追問了。
但想來想去,總覺得以謀定後動為宜;想到就做,只有壞處,與其把張作梅請來問消息,不如自己去打聽。
那知到了傍晚,秦典林派了人來相請,說在三元等他面晤。派來的這人,是秦典林新用的跟班,而出於梁禿子的保薦,名叫桂生;道明來意,又催促他快去,因為有一幫客人在秦典林那裏,等著他去吃花酒。
白寡婦看他的後影消失,心裏像失落了什麼似地。百無聊賴,坐下來什麼事都不想做;而非常奇怪地,趙仲華的影子,反倒比見面時所見更清晰了。許多可以說過www•hetubook•com.com便會丟開的瑣碎往事,這時都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像看「西洋鏡」似地,一幕又一幕地呈現在眼前,一個有意無意飄過來的眼神,一句平淡無奇的話,這時候想起來,才知道,別有深意。他一片心全在自己身上,這麼多年,竟未發覺,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於是,趙仲華站起來說:「我要失陪了!屋子裏還亂在那裏。」
主客的交談,到此算一個小小的結束;這就該作陪客的來應酬了。但梁禿子、趙仲華都無話說,只舉杯相敬而已。
這賓主之間的對答,在旁人聽來,不免想入非非,尤其是趙仲華,更覺得她的話外有話,心裏很不是味道。
「他怎麼說?」
果然,門簾掀處,徐娘風韻的佩蘭,擎著洋燈迎了出來;秦典林已卸了外衣,正在吃粥,此時放下筷子,站在桌邊等候。
秦典林發覺自己發問的方式,很不得當。白寡婦與李振標的關係,他是知道的,無須從頭問起。再則在梁禿子面前,亦不必有所顧忌;大可想說什麼便說什麼。
「是啊!李統領接事,鹽公堂有什麼舉動?」
「表姊!」趙仲華低著頭說,「我自己知道,我不該有那種想法;所以十幾年以來,我從不敢在你面前透露。」
於是梁禿子不再多問了,陪著秦典林到了白家;略感意外的是,趙仲華在門口迎接,迎至廳上,梁禿子為他們介紹。趙仲華文質彬彬,舉止謙恭之中,帶著瀟灑,秦典林對他的印象極好。
眼前不是能讓她從容籌思的時候,「秦師爺,明人不須細說。我只有一句話:李統領當你是自己人,我也當秦師爺你是自己人。」
白寡婦不必再留他了;陪他出了書房,只見梁禿子與趙仲華雙雙迎了上來,眼中都帶著一種詢問的眼色。白寡婦便略略額首,表示談得很好。
「剛才出門的,是我表弟,名字叫做趙仲華。」白寡婦問張老好,「你以前見過的吧?」
「她為什麼要請我吃飯?」
到得第二天下午,太陽猶未下山,梁禿子已到了秦典林那裏;告訴他說,白寡婦請他在家吃酒,親自下廚做幾樣菜請他,並無其他陪客。
梁禿子久慣風月,知道私窯子都有一番做作,便起身迎到門口;一照了面,門外的人無所遁形,只好低著頭踏進門。
「原來如此!」秦典林笑道,「這就是所謂粉飾昇平了。」
「我想問問徐老虎的情形。他是怎麼樣一個人?」
「欠我的錢還在其次,只要我有,也無所謂。苦的是,受他這個累,信用掃地,家鄉立不住腳了,才出來混的。」
白寡婦搖搖頭:「沒有看到。」她又加了一句:「不過談到。」
「看中她的勢力?」
「梁禿子。」
「嗯,嗯!」秦典林不能不佩服,「原來『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在此!『狡兔三窟』,隱藏的洞是要緊的!」
梁禿子看雙珠,果然出色,長身玉立,眉目如畫,勝於佩蘭;再看秦典林時,一雙眼只盯著雙珠,彷彿無視於佩蘭似地,心裏便有數了。
「你對這種過節,倒真講究!」秦典林想了一下說,「好吧,白寡婦請吃酒,我去就是。」
「姑太太?」趙仲華問,「孫金妹的姑媽?」
「你怎麼了?」
「要得罪很多人;弄到不好惹火燒身,不就等於跳火坑?」
「他不必說什麼。我告訴他是要他明白,並非我跟白寡婦有什麼來往;無非普通應酬。既然如此,他就不必說啥;他當然知道,我是有分寸的。」
「這不是很好嗎?」梁禿子也很高興,「事情能這樣了結,再圓滿不過。」
「老梁!」他說,「太太交代的話,你聽見了?是很機密,很要緊的事;你嘴巴一定要緊!」
他的酒量很好,只是初次作客,不便暢飲;白寡婦因為還想找機會說幾句要緊話,希望他保持清醒,所以亦不多勸。飯罷茶敘,趙仲華接受暗示,故意把話題又轉到李振標身上。
「你跟秦老爺說,我想跟他一個人好好商量一件事;此刻他沒有工夫,我就不必去了。夜裏我到三元去看他;如果今天太晚不便,明天一大早,務必請他在客棧裏等我。」
秦典林收拾嘻笑,靜靜地考慮;神態越來越嚴肅,越來越為難。
這番話,著實有點分量。秦典林開始感到白寡婦不大好應付了!他把她的話體味了一遍,認為她是在警告,果然李振標下了辣手,便是不講江湖義氣;江湖事,江湖了,李振標的緝私營統領的銜頭,就得掛起來說話了。
聽得這話,梁禿子與張老好都覺意外;也都覺得不妥。一位堂客請陌生男子吃飯,這件事簡直沒有聽說過。
然則到那裏去打聽呢?心裏忽然想到,何不到通裕去看看?此念一動,立刻覺得主意不錯;因為有好些話要等張老好答覆,順便亦可以看看趙仲華到了鹽棧的情形。
「我今天晚上去尋他;如果尋不著,明天上午一定可以見面,準定中午來回報。」
菜以鱔魚為主,揚州叫做「鱨魚」,乾炸、油爆、紅燒、涼拌,做了四樣花色。秦典林最喜此味,讚不絕口;等白寡婦廚下料理已畢,洗了手來作陪時,他特意向她敬酒致謝。
「噢!」白寡婦急急問道:「誰啊?」
也就是他登堂的同時;白寡婦從裏面迎了出來,仍舊是由梁禿子引見,彼此叫應了,秦典林深深一揖,口中說道:「冒昧,冒昧!」
「李統領實在很苦惱!」白寡婦接口說道:「秦師爺想必總知道他的心境?」
她不辨自己是何感覺?有些悵惘,有些咎歉,也有些痛心;但忽然間被攆得遠遠地,自己覺得可笑!眼前多少正事要辦;卻把寶貴的工夫,花在這些空想上面,是件不可饒恕的事。
可是,如果不是來巡視,是為什麼來的呢?自己雖為東家,畢竟是女流;若有大事,應該請檔手張老好到家去商量,不必拋頭露面。白寡婦心想,趙仲華剛到通裕鹽棧,自己緊接著就來了,這兩件事湊在一起,倘有人疑惑她此行專為趙仲華,是合情合理的猜測。而有此猜測,也是一個後果極嚴重的誤會,不容發生。
用「他們」的字樣,無異表示他是「門檻外」的;這樣話就比較好說了,「義氣是義氣,王法是王法。」他說,「如果既要顧義氣,又要顧王法,就只有一條路好走。」
原來董金標頗為不滿徐老虎的獨斷獨行。若說處置適宜,也還罷了;偏偏又是情理上說不過去的做法。所以想了一夜,決定來跟白寡婦打交道;預備「摔紗帽」,不想再管鹽關。
「喔,」白寡婦問道:「他怎麼說?」
以他在李振標那裏的地位,這句話可說是相當嚴重的警告;但也是很誠懇的忠告。梁禿子認為這對女東家已可交代。至於是何麻煩,他覺得不便再問;問了,秦典林亦未見得肯回答,徒然害他為難而已。
「儘管來!」白寡婦微笑答道:「一遭生,兩遭熟,秦師爺想到就來好了。」
大家答應著散了去;張老好亦要覓人去找梁禿子,屋裏只剩下趙仲華相陪。幸好還有個蓮子。
「他說,金妹讓他寵壞了,脾氣不大好。」白寡婦略停一下,很鄭重地說:「表弟,你是他們『門檻』外頭的人,不曉得孫五太爺的份量;他的話如果說一句,不算一句,那個還會服他?」
「此外總還要備幾色貴重一點的禮。」張老好問道:「太太你是不是想格外聯絡聯絡李振標?」
到這時候,她的心才算定了下來,而張老好亦已徹底明瞭她的來意,雖不是來查帳,不過既然東家來了,當然要談談「公事」。這樣不知不覺地過了半個鐘頭,梁禿子回來了。
梁禿子拿他的話好好體味了一番,懂了他的做法,只吃酒不說實話。白寡婦當然會套他的口氣;他既說有把握應付,自有他的辦法。反正主客二人均是厲害角色,他們怎麼打交道,可以不管;只將秦典林約到,自己就算對得起女東家了。「這樣說,秦先生,我很見你的情。」
「是的,我很為難。如果是別人來跟我說,我一口就會回絕;是你,以我們的交情,我要仔細想一想,白寡婦的這頓酒,我能吃一定要去吃,不過,想來想去吃不得!」
「鹽棧裏有個管倉的,跟李振標手下一個姓秦的,據說是他新請的師爺,他們早年是鄰居,那天在茶館裏遇見,回來跟我談起。有事可以拜託姓秦的從中轉達。」
「差不多。」
趙仲華的心情不大穩定,希望找個清靜的地方,先好好去想一想。既然白寡婦沒有話,他也就告辭了;不過,臨走時覺得有句話,還是不能不說。
也因為如此,她覺得有規勸趙仲華的必要。「表弟,你不要傻了!鏡花水月的空想頭,早早丟開;應該在怎麼樣成家立業上頭多用點腦筋。」她故意繃緊了臉說,「你也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有這種小孩子的想法,說出去人家會笑的!」
「這,」秦典林倒也有此意思,不過到底是初次會面的堂客,不便深談此事,只說:「也要看機緣。」
「那麼,」白寡婦又問,「他知不知道你在揚州。」
淮安是個水陸要衝的大碼頭,在幾十年前,繁盛不下揚州;漕運、河道兩總督都駐此地,冠蓋往來,特重應酬,所以出了許多好廚子。黃、運兩河堤岸所出的鱔魚,肥美無比;據說淮安的名廚,能做整桌的「全鱔席」。秦典林想到這裏,不由得要嚥唾沫;不過,若說能用一個會做全鱔席的廚子,可是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事。
「還不能這麼樂觀。我怕他們之間,如果有什麼感情糾紛,話就難說了。照現在看,大概這一層顧慮是多餘的了!」
「一個月怕不夠。」白寡婦想起一件事,隨即交代,「等他上任那一天,我們弄份『禮』送他,這一趟要弄得像個樣子,半條破船,兩三隻騾子,是不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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