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御史攪局

「秦典林來,當然是有表姊的消息。」趙仲華問:「是好呢?是壞?」
等他倦遊歸來,劉文蘭已經替他擬好一份極其詳細的調查報告,除了刊敘兩江處理此案的經過之外,當然還要替劉文蘭辨誣,同時解釋他受謗之由,是因為他「實心任事,不避嫌怨,難免開罪於人」又說:「職曾親赴鎮江一帶私下查訪,細按流言,盡屬子虛;而對兩江總督勦撫兼施,將為患鹽務已久之走私頹風,一舉廓清,咸表敬仰」。
這裏沉二太爺、李振標與陳家父子,也有許多要避開劉文蘭才能談的話;重心集中在這件參案到底因何而起?要瞭解了這一點,才可以知道有無指使之人;如果有,是誰指使,大致亦有線索可尋。
「不過,白五嫂,有個過節,不能不做一做——」
「你弄錯了!不是徐大哥不肯給她名分,是她自己不要。這中間,還有個道理;她要了人家的兒子,再占了人家的名分,似乎說不過去。」
「沒有仔細算過。」白寡婦從容不迫地答道,「說起來也不能算部下,都是為了混一口飯吃,大家合在一起做生意,好有個照應。」
徐老虎是作了推辭,說剛剛受了招撫,公事很多;再說此時有何舉動,也會遭人批評。但荷姑表示,只要先說定,將來再辦喜事,亦無不可,徐老虎答應不下,事情便成了僵局。
為了她一再叮囑,趙仲華一出上元縣監獄,就先到銀樓去買了一副現成的,刻著「長命百歲」字樣的金鎖片;歸途經過「民信局」,借他們那裏的紙筆,寫了封信給梁禿子,特加「酒力」,關照民信局,務必以最快的方式,寄到揚州。
白寡婦將孩子抱了過來,又看又親,不斷誇讚,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
這話讓趙仲華很難回答;只得撇開:「幾時有空我再跟你談。有件事,我要問你;我表姊想跟你拜個姊妹,你看怎麼樣?」
首縣亦是這樣表示;劉坤一隨即命人將白寡婦帶了下去。撤除公座,擺上茶來,劉坤一還有話跟府縣說。
「我想今天就走一趟。明天上午我表姊的乾姊妹跟內人,想進去看看她。」
「那天來?」
「其實也無須請王命!」陳本褔說:「定罪歸定罪,處決歸處決,是兩回事。」
「什麼?」金妹趕緊放緩了語氣:「不要緊,仲華就在外面,可以叫他去辦。」
「照規矩要一起磕頭換帖,按長幼見禮、請客。如今當然一切從權,改個稱呼就可以了。」金妹說道,「為人原是一片心,不在形式上頭。」
劉坤一想了一下答說:「一面辦,一面奏!」
說到這話,徐逢生不能不考慮。他自己固然不肯收一點點好處;可是手下的小腳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心裏不是這麼想。固然,自己交代下去,他們對白寡婦不敢不客氣,可是不見得能像自己一樣,由衷地願想照應她。
「二十五。」
「老大哥的話說得很好,不過,有一點與實情不甚相符,如照那兩句話去理刑問案,容或失出,不致失入,這是閒話,不提它了!」劉坤一緊接著說,「兩江地方遼闊,民情複雜,我受朝廷付託,以保境安民為唯一宗旨。論到鹽梟,究與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不同;自古以來,鹽梟改絃易轍,成王成霸,別創一番事業的,也多得很。」
「這話倒也是,不過——」
所謂「請王命」,原是督撫一種不可濫用的特權。遇到特殊的情況,譬如貪官苛吏,暴虐過甚,激起民變;非殺此官不能平民憤,於是督撫迫不得已請出「王命旗牌」,代表皇帝執行威權。像處決白寡婦,如果也要請王命,就顯得小題大作了。不過,對於這一點,劉文蘭亦有解釋。
「我看,這件事不如問問白五嫂自己。」
「是!」首縣答說,「已經帶到。」
揚州人的魚湯講究熬成奶湯;孫家的鯽魚湯,另加鎮江醋、白胡椒,喝下去醒酒開胃,趙仲華覺得胸次積滯一消,舒暢多了。
他把信接到手裏,先看所附的抄件——梁為錄參劉文蘭的原摺,一面看,一面為大家講解。情況很明白了,梁為錄所說的一部分情形,正是漕運總督松椿的次子奎齡為了擴充漕督實力,在揚州活動董、郭兩金標歸順漕督不成的經過。所以吳二浪子所說,這個參案於漕督的指使,是確鑿不疑的事。
一句話將趙仲華駁倒;但他無須爭辯,從善如流地答說:「對,對!明天就替白慰慈找奶媽。」
那差役歉然地不能畢其詞;白寡婦卻很明白,趕緊答說:「朝廷的王法,不能不受;跟大哥你不相干!來、來,拿來。」
「我在想,帶一個毛孩子在身邊,麻煩亦很多,譬如尿片——」
「是!」首府首縣,一齊欠身答應。
但是,關於劉文蘭與李振標定計,以及白寡婦投案的經過情形,奎齡是如何知道的呢?顯而易見的,是有人跟奎齡談過。
趙仲華卻又有他的盤算。交情只好賣一次;而且這一次要麻煩徐逢生的地方很多;確確實實要讓他擔很重的干係,所以預備了一個大大的紅包——徐老虎的那只存摺上,有五千銀子;他亦不妨慷他人之慨,大大地揮霍一番。
「回大人的話,犯婦從來沒有殺過人。」
「這白寡婦本人有悔過之誠,是經過她的人,有目共睹之事。不過,也不能因此就免了她的死罪!朝廷的大綱大法,到底是不容輕易破壞的!」
「是!」
「是!」
「要不要我去告訴他?」
「是,或許!」
「兩位,」劉坤一顧視左右,「有什麼話要問她?」
其時徐老虎在間壁偷聽,趙仲華與荷姑的談話,一字不遺地聽了進去。欣慰之餘,不免驚異:「小趙著實有點本事,居然能拿她說服!看來已有閱歷,可以收他做個好幫手。」
荷姑沒有等金妹引見,便用著羞澀而親熱的聲音喊道:「姊姊!」
「你的部下,也不能說無辜。不過朝廷仁厚,總想以德化民;如果徐寶山投誠過來,肯痛改前非,實心實力,奉行公事;那就不但可以將功贖罪,而且朝廷也一定不會虧待他!」
「喔,」金妹搶著說,「我當是什麼?補送也一樣;我先替你說到就是。」
「那麼,是不是先要報部?等公事回來再說?」
「是的!」沉二太爺深深點頭,「再譬如先前芝翁說過,湖北派來查案的,人很嚕囌;也許他在這裏有什麼不大對勁的人,恰好亦跟案子有關,說不定也會公報私仇,要想法子把那個人拖在裏面,這不就麻煩?」
在沉二太爺看,劉文蘭這樣急著要把案子結束,未免一廂情願;不由得想說幾句重話。
「李振標的意思,是想表姊交代徐大哥兩句話:既然已經投誠了,就要好好做下去!李振標說,這話只有表姊交代他才有用。」
「照會事上說,湖北來的委員,是代表張香帥;而張香帥是奉旨查辦,所以這個委員的權很大,案中有關一切,無論間接、直接都可以查。兩位倒想,倘或那委員把白五嫂提堂,不說別的,罪衣罪裙,拋頭露面,白五嫂先就委屈了!」
「是!」首府覺得制軍是在為親民之官開講,不能不表示一點領受之意,「大人的開示,實在敬服!職司民牧者,如果都能記住『以法行儒』的宗旨,體會『國法不外乎人情』的道理,則理刑問案,自得其平,即或偶而失入,亦不致怨訕叢生。」
次日為方山接風,以江寧名廚招待酒宴,全是上等名菜。酒後狎遊南京名勝,以江南名媛艷紅相陪,暢飲冶遊,心神十分愉快。
趙仲華打前站,在靠近上元縣衙門的祥昇客棧,包了一座大院子,南北房共有十間之多;因為到南京來向白寡婦訣別的,除了金妹、荷姑以外,還有鹽棧的同事,如梁禿子等人,地方小了不夠住。
於是她說,「爹,我要去探監!」
果然如此,辛辛苦苦培養起來的一點面子,必定撕破;而且別人談到這件事,也一定會牽連到死去的丈夫。何苦來哉?
徐老虎同意這個辦法;即時起身與秦典林一起去訪孫五太爺。
「如果是那樣,就是自尋死路,怪不得別人!」
「如果,我給他一條自新之路呢?」
劉坤一想問,可是你的姘夫?旋覺身膺疆寄,起居八重,問這話未免有傷尊嚴;因而改口說道:「這徐寶山完全聽你的話?」
趙仲華看他們的臉色,便知話不投機;於是向徐老虎使個眼色,示意他暫時避開,以便向荷姑下說詞。
「對!」孫五太爺矍然答說,「話要趁現在說。寶山,人生在世,不為求名,就為求利。白五嫂也要死得值!炮仗要放得及時,才會有響聲;死要死得轟轟烈烈,讓江湖道上提起『白寡婦』三個字,都要翹一翹大姆指!過了一年半載,仍舊不免一死,那時候人家的說法就不同了:『可憐!弄了半天,種種法子都想盡,仍舊救不活她!』倒像白五嫂貪生怕死似地,好比炮仗受潮了,放不響!你倒想想,你心裏是啥味道?」
見此光景,荷姑與金妹當然也欣慰而感動,當視線相接時,荷姑呶一呶嘴;金妹知道,是催她把那幾句門面話說出來。
其實,這關照是多餘的,因為白寡婦本就特蒙禮遇,只見上元縣的差役上前很親切地說:「白五嫂,你請上去吧!制臺特為關照,要客氣,不要緊的!」
這樣一想,便將紅包接過來,一看是二百兩的銀票,立即說道:「太多、太多,用不著。」
等一進花廳,到得墊子前面跪下;那差役亦屈一腿朝上回稟:「帶到犯婦白巧珠一名。」
「這就叫『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這番宣諭,已非常明白;白寡婦深為安慰,「謝謝大人!」她說,「徐寶山一定不會辜負大人的栽培。」
「知道了還要做,不是明知故犯?」
「是啊,宜造陽宅,當然也宜作陰宅。」趙仲華說,「『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中好墓田!』我替我表姊謝謝李三哥、李三嫂。」
其次是荷姑跟白寡婦認姊妹,「應該有些什麼規矩?」她說:「先要弄清楚;不要鬧笑話。」
「是了。」
「你們都是在害白五嫂,害她多受煎熬!你要曉得,她是在修行,快要功德圓滿,修成正果了!你們在旁邊分她的心,拖她的辰光,萬一她把握不住,多少年的道行壞在你們手裏,那時你悔一輩子!」
「照這樣說,你的部下不見得全部都會投誠?」
「我也這麼在想,」李振標說,「劉仲芝得罪的人很多;妒忌他的人也不少。」
如果徐老虎翻悔,招撫一事作為罷論;那一來,為難的就不僅是在座的三老,還有江寧的「兩劉」及李振標。同時,白寡婦要想像目前這樣,在獄中受到特殊的待遇,也是件不可能的事了。
「這個白寡婦,」首府說道:「實在可惜了!」
「是!」劉文蘭問道:「是先辦後奏,還是辦妥了再出奏?」
於是沉二太爺復回揚州;一進城便去訪孫五太爺,恰好朱三太爺與徐老虎也在。他細說了劉坤一的決定,與交涉的結果;同時也提出了他自己的意見。
「也談不到壞hetubook.com.com!」金妹答說,「老早說過,求仁得仁。如今只有盡力讓表姊不留下什麼放不下的心事,高高興興地走!」
「芝翁,」他說,「如果一定要急著處決白五嫂;恐怕招撫這件事就很難了。請你還要想一想。」
聽這一說,徐老虎一驚;心裏作了痛苦的決定,口中卻這樣說:「那,我也只好不管了!」
「話不是這麼說。」趙仲華亦知他會推辭,所以事先想好了話在那裏,此時從容說道:「如果是我自己的事,當然要拜託徐頭;別人的事就不一樣了……」
這話說得很透澈,但還不是劉坤一的期望;他期望受撫後的徐老虎,不但不會對公令陽奉陰違;而且還能利用他熟悉私鹽情形的特長,自動立功。不過,這話在此時此地,說了亦是多餘;只有等待徐老虎投誠受職之後,好好的開導他。
「兩位聽聽她這話!」劉坤一向左右陪審的府縣說道:「我們職司民牧,細民的生計,實在不能不顧。」
「這一層,我會先跟他們說明白。」
「對,對!還要見面,下次帶給我。」
看他容顏慘淡,足見是由衷之言;趙仲華便安慰他說:「我表姊是極明理的人,她決不會怨三哥。你的意思,我替你說到就是。」
「徐寶山一定會投誠。」白寡婦說:「犯婦叫他盡力想法子,都投到大人這裏來,改邪歸正,替朝廷出力。」
這是為了避免對金妹的稱呼混淆;荷姑隨即答說:「我另外還有一個姊姊,從小就失散了;我叫你大姊!」
「喔,有什麼消息?」
「是啊!」首縣接口,「錢武肅王保障一方,不也是鹽梟出身嗎?」
「徐逢生答應了?」
由於彼此都有意早早獲得一個結果,所以談判很順利。徐老虎——也就是白寡婦的部下,十分之九願意受撫,其餘十分之一不想吃糧的,每人發二十兩銀子,自奔前程。這件事由三老代他出面主持,事先講明白;如肯安安分分做人,包他們無事;倘或仍操「販砂子」舊業,自己當心,一旦被捕,別以為可以靠過去的交情,得免法辦。
「本來就是這樣嘛!」
劉坤一聽不懂她的話;也不知道是該叫他說清楚些什麼?正在躊躇之際,發覺有人在拉他的衣服,轉臉一看,是劉文蘭有話要跟他說。
「好了!」金妹向一直不大開口的荷姑說,「這下可清靜了。」
談是談了,沒有談攏。一如預料,荷姑是有條件的,先要為她的身分,作一個安排。
「大人這話,」白寡婦很委婉地說,「犯婦能不能請大人說明白一點?」
「是!」白寡婦說,「徐寶山也是肯上進的人。」
「你是說,或許他會約束不住。」
「是!怕的就是這一點。」
「不但風景不錯,風水一定也很不錯。」
「我騙你幹什麼?」趙仲華釘著問一句:「你願意不願意?」
「一定會來!」
「這是什麼事?當然要早早趕了去。你儘快去辦。後天來不及,大後天一定得走。」
當然,李振標是一定要去的;結伴到了江寧,沉二太爺住在陳本福家,李振標直接去看劉文蘭,當天晚上,就陪了他到陳家來相會。
方山細細看過,認為語多溢美,但大致皆有根據,也就不加改動,表示一定原封不動,照抄呈上。
「對!出在一片心。」趙仲華又說:「早點睡吧,明天一大早就得動身。」
趙仲華自知失言,難怪她會罵人;因而賠笑道歉,「我是無心的一句話;對不起,對不起!」他又說,「不過,我說的也是實話。」
這個指責很厲害,刺入要害,讓荷姑難以招架,不能不趕緊否認:「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趙二爺你不好誤會的。」
「犯婦沒有話了。」
「不!」白寡婦說,「你說了,他一定會追問,這話從何而來?說不定就會多生是非。」
「英雄不論出身低。」劉坤一接著又說,「如今有位都老爺參我們,說不該輕縱白寡婦,招撫徐寶山;兩位是看到今天的情形的,我劉某何嘗輕縱了白寡婦,更不知招撫徐寶山有什麼不對?」
首府、首縣心理都很明白,陪總督問案,固是很有面子的事,但實際上只是配在那裏聽聽,並無開口問案之權;若有意見只能向總督提出,無非為他做個耳目而已。
「總之,」吳二浪子在信裏這樣寫道:「此事進行之順利,出乎弟之意外。方在竊喜之際,不意晴天霹靂。閱邸鈔忽有澈查此案之上諭。經託刑部新識之友打聽,方知為梁督老爺,受人指使所為。功敗垂成,為之扼腕。」
這話答得非常好,劉坤一頗為欣賞;「果然如此,我亦樂得網開一面。」他說,「就怕他們惡性不改,依舊為非作歹,那又如何?」
於是,他問:「白巧珠,你還有心願未了?」
「那麼,你下面的人呢?」劉坤一問,「是不是聽徐寶山的約束?」
「你收著不也一樣嗎?」
「這話倒也是!」金妹緊接著問,「那麼,這話跟荷姑談過沒有呢?」
劉文蘭言而有信,雖然時候已過午夜,他還是趕了回來。事實上他亦不能不再回陳家,因為劉坤一所作的決定,必須立刻告訴沉二太爺。
白寡婦一面說,將孩子交了給金妹,一面從身上掏出一個棉包包來,打開來裏面是一枚藍寶石的戒指。這時金妹才發現,一向戴在她右手無名指的這枚戒指,已經卸了下來,自然預備送給荷姑的。
孫五太爺衙門裏有事,飯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所以金妹說話亦就不必有何顧忌,首先問道:「你在上海有沒有去吃花酒?」
聽得這話,徐老虎不能不考慮了;因為白寡婦曾經當面要求劉坤一,但願不必拋頭露面。如果五花大綁,遊街示眾;然後在雨花台下,身首異處。落到這樣一個結局,未免太慘!
「她的條件,恐怕徐大哥一時答應不下。」金妹憂形於色地。
「你是說你的兒子?很乖。」
「只要爹答應你去,我當奉陪。」
「好!你就當我是你失散的那雙姊姊,重新相見!」白寡婦問道:「二妹,你今年二十幾歲?」
「這件事務必要仰丈三老的大力,擺平了它!不然,公事上無法交代;調兵遣將真個大幹起來,事情就難以收場了。」說完又是一揖。
「帶上來吧!」
「是啊!我要仔細想一想!」徐老虎說,「也許吳二浪子的老太爺,可以幫忙。」
「這件事還有點麻煩!」沉二太爺微微縐眉:「寶山的意思是很明白;如今他的希望完全落空,只怕要打退堂鼓。不過這件事跟地方上也有關係,我回去找孫、朱兩位商量,務必壓他一壓就是!」
「那麼怎麼是占了荷姑的名分?」金妹問道,「如果徐大哥肯娶荷姑當正室,就算續絃,那裏占了她的名分了?」
「知道。」
「喔,這樣說,你是肯了?」徐老虎故意這樣說。
這是趙仲華一時的靈機,為的籠絡荷姑,好讓她心甘情願抱孩子去見白寡婦。果然,荷姑頓時有受寵若驚之感。
「表姊,」金妹看她們認姊妹告一段落,很快插|進去說:「你也不看看你的兒子?」
「金妹好吧?」白寡婦信口問了一句。
金妹知道了這件事,嗔怪她父親,道是只要有一條生路可走,都得為白寡婦盡力。孫五太爺對愛女一向寬容,這一次卻正色將女兒教訓了一頓。
「就是這話囉!」沉二太爺說:「芝翁,請你跟制臺還得商量過。」
「喔,」趙仲華急忙答說:「他也來了,明天也要來看表姊。」
趙仲華對她的話,略有意外之感;不過,一轉念之間,便覺得確是少不得她一個。收屍不是領一具屍首;是領一口屍棺。獄中入殮,必得有親人在旁邊;而唯一能夠「親視含殮」,而且是死者所希望能夠在她旁邊的,怕也只有金妹一個人。
「是!」江寧縣值堂的差役,齊聲答應。
「原來徐老虎不是從前的徐老虎了!我們在裏面不大出來,消息欠靈通。」徐逢生想了一下說:「小趙先生,你知道的,女監只有至親可以去探望;像徐老虎這種情形,上頭如果曉得了,會很麻煩。不過,我還是可以想辦法;就怕他們見了面,哭哭啼啼,弄得上上下下當做一件新聞在傳,那就一定要出事。」
「兩位看到今天的情形了!請問有何感想?」
接著徐老虎又向金妹深深致謝,進一步談了白寡婦的後事,大家的意見都相同,喪事要辦得風光;當然最主要的是,徐老虎有了一個替她披麻戴孝的兒子,否則,怎麼樣的鋪張,亦覺美中不足。
「我看不出來。」趙仲華很用心地想了一下,「耳朵似乎有點像,你看了就知道了。」
「還有,」白寡婦很吃力地說,「犯婦自己覺得有個要求,似乎過分;不過,還是想僥倖試一試。想請大人格外賞犯婦一個體面;犯婦不是怕死!」
「那麼再喝碗湯吧。」
「你們做的生意是犯法的!你知道嗎?」
「辦正事?」
「這——,」劉文蘭黯然答說,「當然保不住了。」
看起來徐老虎是個光桿都司;不過他計謀很深,董金標、郭得功兩營之中的哨官,都是他得力的親信,為的是一旦有事,可以擇一而代。事情做得很快,不過十天的工夫,已經諸事就緒,由劉坤一專摺出奏;只等上諭批覆,便可將集中在句容一帶的這七百二十多人,正式點驗,收編成「江南續備軍」。
「請示過了。」劉文蘭答說,「招撫一事,仍舊照常辦理;不過,白寡婦——」
「她的意思是,」劉文蘭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請大人判她絞刑。」
「這樣最好。」白寡婦又換了個話題,「荷姑的那個孩子乖不乖?」
「老大哥是明白人!」劉坤一很欣慰地說,「聽兩位的意思,我越有自信。這一案,我想就照此結了!」
「那當然是願意安分守己做個良民。」
「不是!」趙仲華不肯說實話,「在鹽棧裏吃點心,吃得多了點。」
劉坤一卻遲遲不見露面,說的是晚飯以後,花廳伺候;而在他吃晚飯時,已經比平常人家至少晚了兩個鐘頭,已是鐘打九下;飯後還要「過癮」——他的煙癮痼疾,是連朝廷都知道;一躺到煙場,又非一兩個鐘頭,不能起身。
「表姊,」她從容說道:「荷姑姊跟我說,她很高興有你這麼一位姊姊。拜姊妹本來有拜姊妹的規矩,如今只好從權,只要一片真心,別的都沒有關係。可惜,她早預備好兩樣首飾要送你的,只為今天一早心急慌忙,忘記帶來了。好在總還要來看你,下次帶來。此刻讓我先說一聲。」
「來,來!」沉二太爺立刻伸手:「我來看看。」
白寡婦不作聲,微皺著眉在很鄭重地考慮。
「沒有。」
「大人!」白寡婦深深磕頭,「這樣子體恤開恩,不但徐寶山,犯婦也感激;就死也瞑目了!」
提到白寡婦的「後事」,趙仲華面現悽惶,徐老虎更是眼圈都https://www.hetubook.com.com紅了。「你們是至親我亦不必說什麼道謝的話。」他說,「我已經撥了一筆錢,存在南京信源錢莊;回頭我把存摺圖章交給你,儘量用!還有件事,我想問問你的意思,我很想跟你表姊見一面。」
「你也要原諒徐大哥,他跟我表姊的那一段情,大家都知道的;現在已經有人在說,一個投案,性命不保;一個投誠,做了武官,意思是罵他沒有情義。徐大哥是要面子的人,心裏萬分委屈,如果你還不能體諒他,反而還要逼他,這就不是自己人了。」
「這件事很難,只怕第一關就通不過。」孫五太爺開口就澆了徐老虎一盆冷水,「你倒想,人家參兩江說是徇私包庇;劉制臺當然要做得很漂亮一是一,二是二,一刮兩響。老實說,定了絞立決的罪名,就事論事,已算寬大了;那裏可以拖泥帶水來個絞監候?倘或碰了釘子,劉制臺的面子有關,還說不定那件參案會起翻覆。我想,他不肯這樣報到京裏的。」
「總歸一死是不錯!可是死也有各種死法,絞刑是全屍;斬刑就不同了!」秦典林又說,「臬司衙門老夫子告訴我,上頭改定罪名,亦總是要查案的;像這種案子,批下來是這麼六個字:『著即就地正法!』那時再想絞立決,就不可能了!」
「好!你就回去吧!」白寡婦叮囑,「不要忘記,打鎖片。」
想通了這些道理,金妹便自然而然地跟她父親採取同樣的態度。只是在想,如何讓白寡婦死得風光,死得毫無遺憾。
「兩位請坐!」王大嬸特別向金妹致意,「孫小姐,你們老太爺我也見過的。真正老輩英雄。他老人家好?」
「這樣吧,我們去請教、請教孫五太爺。」秦典林說:「他是多少年的老公事,一定曉得其中的厲害關係。」
因此直到午夜子時,方始由角門中踱了出來,營務處總辦劉文蘭,首府首縣都在伺候,行過了禮;劉坤一問道:「白巧珠帶來了?」
「說起來也不必太難過。」朱三太爺接口說道:「當初原是這麼打算的,白五嫂拿她的一條性命,換來保全大家。如今也仍是這個樣子,沒有變過!這,這在古書上有兩句話,我聽人說過的。」他笑笑又說,「我來講古書,豈不是笑話?」
趙仲華知道她的性情,輕易不作決定;作了決定,便無更改,勸也無用。不過有一點,卻不能不告訴她。
「不!來不及了!他也不知道放在那裏?我有兩樣首飾要送——」
徐老虎對這些關係出入,充分瞭解,所以毫不遲疑地答說:「決不翻悔!」
「我就是這個意見。小趙,」徐老虎抱拳說道,「你得成全我!」
慰慈倒也跟她投緣,在金妹與荷姑逗引之下,居然很清楚地喊出一聲:「媽!」這一下更使白寡婦樂不可支,將孩子緊緊摟著,身子不斷搖晃,彷彿唯恐失去似地。
「喔!」金妹想起來了,將孩子又交給荷姑,然後打開攜來的包袱,把金鎖片交了給白寡婦,「你給慰慈的見面禮。」
那知就在這件事好轉,一切順利之際,晴天一個霹靂,來個聲名狼藉的御史梁為錄,將劉文蘭狠狠參了一本;軍機處承旨發了一道廷寄到湖北:「有人奏:江寧營務處總辦劉文蘭,承辦剿洗鹽梟一案,得賄縱放。此案情節重大,著張之洞遴派要員澈查具奏,毋稍徇隱。原摺著抄發張之洞閱看。」
「其實你肯把孩子給她,她已經很高興。另外,你送她一兩樣首飾;她總也要答禮的,等於拿首飾換了戴。」
「不是!正式問過一堂,判了罪,立刻動手。」
這就是白寡婦心思細密之處,趙仲華暗暗佩服;「我懂了,我懂了!」他深深地點頭。
「大人問得透澈精到,全案盡明。卑職無須多問了。」
於是分別歸寢,趙仲華倒是頭一著枕,便已入夢;在北面同住一間屋的金妹與荷姑,卻是輾轉反側,怎麼樣也睡不著。她們有個同樣的感覺;白寡婦關在監獄裏不知是什麼樣子?又想看,又怕看,就是這一份矛盾的心情,攪得他們六神不安。
這話不能等閒視之。白寡婦心裏在想,自己萬變不離的宗旨是,要沖淡徐老虎的勢力,把一切責任攬在自己頭上;但又怕官府認為他不能約束部下,並無用處,因而輕視。以徐老虎的性情,這一點是無法容忍的;就投誠了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所以她覺得這句話要好好想一想,不能隨隨便便地回答。
「對!」三老不約而同地表示嘉許。
「對!看以後。做人要自己做的;你做得像個賢慧的太太,徐大哥自然當你結髮糟糠。」
趙仲華是到上海接荷姑母子去了。已經有信寄來,還有兩天,可到揚州;金妹在這兩天之中,好好作了一番盤算,決定自告奮勇,替白寡婦安排後事。
「絕無不對之處。」首府說道:「那怕聚眾謀反,亦無非先招撫入手。首惡必誅,脅從不問。大人本此宗旨,處置白寡婦一案,絕無半點可議。」
「我跟徐頭說好了,他答應想辦法。」
「是!」白寡婦說,「故而徐寶山如果有啥錯處,帳要算在我頭上。」
「是!不過都是情勢逼在那裏,不能不動手。誤傷是有的,絕不是存心要殺人。」白寡婦緊接著說,「不過,不管是不是誤傷,該我來算帳。」
「趙二爺,你說,要我怎麼樣才算賢慧?我的脾氣,他是知道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的性子直。」
「還有件事,我想跟李三哥商量。」趙仲華說,「徐大哥想跟我表姊見一面,你看,這件事能不能做?」
徐仲華一愣,細想一想才明白,他一定還不知道徐老虎目前的情形,便即答說:「他已經受撫了,現在是官軍身份。」將徐老虎受撫的經過,約略說了些。
「這都聽徐頭吩咐,用剩了再說。」
「走路子是一回事,走得通,走不通是一回事。你剛才告訴我,臬司衙門的老夫子都認為很難,那一定是很難的了。」孫五太爺略停一下又說,「就算改定了絞監候,不過多活一年;明年勾決,還是免不了她勾到的。向例,像這種罪名,勾決的時候,一定歸入『情實』一類。除非明年有啥慶典,譬如老太后整生日之類,不會緩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還是難逃一死!而況——」他搖搖頭不肯再說下去。
「好的,我就拜託你了。喔,」李振標突然說道:「內人有塊陪嫁的地,在蜀岡;當初原要造一所小小的別墅為先岳養老,後來先岳去世,這件事就沒有辦。上次我回揚州,內人跟我談起,說是白五嫂逃不過這一關,想把這塊地送她。託你把內人的意思告訴令表姊。」
金妹點點頭說:「你得趕緊把這件事去弄好。來得及的話,我們最好後天就走。」
「我請教過臬司衙門的老夫子,照這個案情,准的希望,微乎其微;如果駁下來,也不會叫兩江重新定擬奏覆。因為這不是案情上有什麼還要細查的地方;情節是很明白的了,只不過罪名定得適當不適當?所以上頭可以直接改定罪名。」
「這就不用說,一定是江南官場,有人搗亂。」沉二太爺說,「我疑心是有人跟劉仲芝過不去。」
孫五太爺沒有拒絕,只說:「等仲華回來了再說。」
「一點不錯。」陳本褔說:「先看委員派的是什麼人,總可以託人打個招呼。如今倒也是招撫一事要趕緊辦。」
「對!一定要說明白。」徐逢生問,「小趙先生,你什麼時候去探監?」
「總辦!」一直不曾開口的李振標,突然問道:「這件參案是怎麼來的?總辦可曾去摸過底細?」
「也難怪他!」孫五太爺心憐愛婿,嘆口氣說:「白五嫂跟他,比同胞姊弟還好;你想,他那有不著急的?」他接著又問:「仲華,你手裏拿的什麼?」
當然,重是意思重,措詞仍舊謙和客氣。
「就是這話囉。她的難過,倒只是一時的;反而是我們!只怕沒有三年五載,忘記不了她的好處。」
「我們沒有誤會,只不過你的氣話說得過分了一點。徐大哥當然喜歡你,才會聽人的勸,託鄭八爺去尋你;託我去把你接回來,你想,是不是呢?」
白寡婦沉吟了一會說:「李振標說這話,一定有緣故的。這話我當然要交代他;不過不一定非要當面跟他說不可!」
到得上元縣監獄,已經十點半鐘了。不過倒是這個時候,因為探監常是一大早;此刻差不多都已散盡了,王大嬸才能騰出工夫來好好照料。
「言重,言重!」沉二太爺問道:「如今這一案是怎麼應付呀?」
「真的?」她問。
「好!好!」荷姑連連點頭,「我抱了她的兒子去給她看。」
「這個『拳頭』自然是向冤家對頭——如果有人跟徐老虎、白寡婦過不去,掀出這樁參案來,自然是『冤家對頭』,非制裁不可。」
「那都沒有關係。」徐逢生站起身來。「我們就走吧。」
「徐頭,」他說,「你我認識,雖是秦師爺介紹的,不過談起來不是外人,所以我亦不必再經秦師爺的手;有點小意思,直接就奉上了。」說著,將一個紅包遞了過去。
「你還有什麼話?」
「還有,」趙仲華說,「徐大哥想跟你見一面。」
「這一趟,等於我們大家都栽了跟斗。『龍門要跳,狗洞要鑽』,事情逼到這個地步;這一步一定要儘快,跨了過去。寶山,你不會讓大家為難吧?」
「好!」趙仲華又說,「還有件事,表姊,我擅自替你做主,明天見了荷姑,你要替我圓謊。我說,你很想認荷姑做妹妹;她也很願意任你做姊姊。」
「也沒有什麼不能。不過,他們見了面最好不要談什麼觸犯忌諱的話。」
「就因為徐大哥還不肯。將來的情形怎麼樣,自然還不知道,就眼前來說,徐大哥根本不考慮這一點。如今,表姊姓了徐,荷姑定會多心,未見得就肯把兒子給人。」
「白巧珠!」劉坤一繼續往下問,「徐寶山是你什麼人?」
「芝翁,白五嫂呢?」沉二太爺問說。
「孩子要吃奶呢?你有奶給他吃?」
「看你這個婆娘,不像是會殺人的樣子。」
既然來了,不讓她來探監,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事,白寡婦亦就不加攔阻,只說:「我也好想她們。你辦喜事的日子,定了沒有?」
其時徐老虎接到通知,已經趕到;他跟荷姑之間,別有恩怨,那段感情很複雜,只有他們自己理得清楚。趙仲華交了差,隨即辭去;先回鹽棧安頓了行李,隨即換了衣服,提著一隻皮箱,趕到岳家。
辭別李振標,去看徐逢生,很順利地一找就找到。這一次徐逢生對趙仲華更加不同了;以前是客氣,這一次還格外親熱,因為他已知道了他是孫五太爺的乘龍快婿。而孫五太爺不獨因為他在清幫中的輩分高,在皂、隸、快三班中,亦是大江南北各縣公人中的龍頭,所以徐逢生把趙仲華是當「自己人」看待的。
聽得這話,白寡婦喜動顏色;至至誠誠磕下頭和圖書去,口中說道:「大人恩德如天,將來一定公侯萬代。」
「好了!我就暫時不提這話。」荷姑倒也爽快,「看以後好了!」
最厲害的一著是,連吳二浪子進京,為白寡婦去活動這一節,亦敘在參摺之內。雖未指名道姓,但說有「揚籍刑曹,亦受關說;已允俟江寧詳文到部,力為開脫。」這一來,刑部所有揚州籍的司官為了避嫌疑,都不能再管這件案子了!
不管便是同意的表示。這件事就算解決了,秦典林連夜翻回南京向李振標覆命,轉告劉文蘭,當即出奏,白寡婦就算死定了。
仍舊跟上次一樣,是在分隔男女監的空院子裏見了面。白寡婦神態如昔,不過細細看去,她鬢邊添了幾莖白髮,眼角多了幾絲皺紋,可以想像得到,身在囹圄,日子怎麼樣也不會過得舒坦的。
「這件事要早早定局,因為我要把孩子抱去,讓表姊看一看。」
「一點不錯!峴帥到底經得起事多。」陳本福不待劉文蘭說完,便搶著接口,「尤其是第二點,說實話,你們兩位老弟或許想不到,我跟我們沉二哥是很清楚的。」
「是!」
聽這一說,白寡婦笑得眼角的魚尾紋更深了;「哎唷!」她道,「我還要給見面禮呢!這樣,仲華,你回頭替我去打一副金索片;明天帶了來。」
「喔!」沉二太爺說:「這倒要請教!」
皮箱裏裝的是上海帶回來的洋貨,孝敬孫五太爺和老姑太太之外,一大半是金妹的衣飾雜物,樣樣精巧,令人愛不忍釋;因為如此,直到吃晚飯時,才能談到別的情形。
一面這樣想,一面悄悄溜了出去;在街上打個轉,買了兩包荷姑愛吃的零食,提了回來。只見荷姑一個人在給孩子餵食,便即問道:「小趙呢?」
「這是因為我最近看呂氏春秋,對不情之法,頗多感觸之故。」劉坤一又說,「大家都道諸葛武侯是法家,其實他還是儒家的的底子,以法行儒,所以雖嚴不苛。我自然不敢望武候於萬一,不過『國法不外乎人情』這句成語,倒是細細體味過的。」
「峴公的意思怎麼樣?」陳本福問道,「你請示過沒有?」
為了仍舊想救白寡婦的性命,徐老虎直接託秦典林走了臬司衙門的路子,答應可以定一個「絞監候」的罪名。不過有兩個疑問:第一,劉坤一是否同意;第二,京裏會不會照准?
「伺候白五嫂升天的,一共四個人,兩個上手,兩個下手,這是件大事,不便讓他們白辛苦,上手十兩一個,下手五兩一個。不多也不算少!」
「不!」徐逢生非常堅決,「如果不是這麼辦,我就沒法管了。」
「如果吃了公家的俸祿,當然要替公家出力。」
他的話似乎有矛盾,而且彷彿對徐老虎不甚信任,這未免令人疑慮。趙仲華心想,照此看來,讓徐老虎跟白寡婦見一面,好對他有一番叮嚀,是件必要的了。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劉文蘭苦笑道:「沉老,我心裏很難過;以你老在江湖上的聲望,居然說是白來了兩趟,這件事太窩囊了!」
「不過,我倒希望你表姊能對寶山有兩句切切實實的話交代。既然已經改邪歸正,做了武官,千萬不要再起別樣心思;不然會害了他自己。」
「好!我就明白告訴你,如果你的部下仍舊犯法販鹽,我如果派徐寶山去圍剿兜捕,他會不會私下買放?這就是陽奉陰違?」
「那算什麼麻煩?學一學就會了。」
金妹很高興,因為他的回答,比她想像中還好。「爹一定會答應。」她說,「因為我是去辦正事。」
「我正要跟徐大哥談。」趙仲華說,「我們預備後天走,金妹跟荷姑都要去看表姊;她未了的事,金妹都會替她辦。一切後事,你也不必擔心。」
劉文蘭已經仔細研究過,照參劾的內容來看,完全是針對他而來的;不言可知,是他的冤家在搗鬼。不過是那個冤家卻還不知;因為這幾年他在江寧官場中很紅,總辦營務處的權大,得罪的人很多,需要慢慢查訪。
「只要他不辜負你的苦心;我想,他也就不會辜負朝廷的法外施仁。」劉坤一又問:「你還有什麼話?」
正談到要緊的地方,陳家的下人來報,總督衙門派專差來找劉文蘭。這當然是有重要公事等他去談;劉文蘭不敢怠忽,不過臨走時留下話,等他見過總督,立即再趕回來,還有許多事要好好商量。
「表姊,我先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荷姑肯把孩子給你,姓名也都改過了,叫白慰慈,荷姑明天要抱了來,讓慰慈見見娘。」
幸虧有個軍機叫連文沖,很得過劉坤一的好處;當即打了個密電到江寧,透露了原參的內容。說是劉文蘭奉到劉坤一的命令,指派督員李振標設計誘捕「為害揚屬,歷有年所」的鹽梟白寡婦、徐老虎;李振標已經得手,但劉文蘭「受賄數萬金」密飭李振標縱放徐老虎,只將白寡婦護送到南京,發交地方看管,並不移送臬司訊辦。
「跪的墊子,特為加厚。」那差役又關照:「多磕頭,少說話!」
白寡婦自己也怕!在她看,世界上只有兩件事,充不得英雄好漢,一件是喝進去的酒;一件是流出來的眼淚,都是不能勉強的事。她平心自問,實在沒有見了徐老虎不會流淚的把握;同時也沒有把握,說徐老虎見了她,也不會掉淚。
徐老虎將口問心,通前徹後地想過來,總覺得冒這個險只能成功,不能失敗;而成功的希望最多只有十分之一。實在是不宜去冒的一個險,可是要他親口同意絞立決,就好像白寡婦的一條命,送在他手裏一樣,萬萬不肯。
等她一走,荷姑忽然有些打擺子的模樣,牙齒在打戰;金妹有些著急,先看一看窗外,趙仲華未曾走開,放了點心方始轉臉問道:「荷姑姊,怎麼,你病了?」
「就算他肯。」秦典林進一步求瞭解,「你老人家肯,京裏有沒有路子可走?」
恰在此時,趙仲華趕到。由於兩番相晤,而且又是帶她回揚州的人;所以荷姑對他情分不同,多少有視如親人之感。
接了荷姑到揚州,由於事先已託鹽棧租好房子,一上岸送入新居,家具雜物,樣樣俱全,還有傭人,一見就叫「太太」;荷姑一顆心立刻定下來了。
「你說是跟我說過,表姊不忘前夫;不過,我總覺得徐大哥應該——」
徐、秦二人都無從猜想,他那未說出口的話是什麼;但都看出,這是一句很要緊的話,非聽不可。所以徐老虎很懇切地說:「五叔,事到如今,你老人家有話不肯說,只怕將來說了也沒有用了!」
「咦!我不是跟你說,是我表姊勸他。」趙仲華緊接著說,「我表姊早不知道這回事如果早知道,早就勸他這麼做了。」
「李三哥顧慮得極是!」趟仲華心裏在想,照此看來,還是不讓他們見面為妙。
未婚小夫婦談得很投機了。金妹一直在注意他的情緒;到此刻認為是可以深談了,便用徵詢語氣說道:「我想到南京去看一看表姊,爹說等你回來再說。你的意思怎麼樣,不反對吧?」
「他是我管事的人。」
於是荷姑跟他談去南京的計畫,說要跟白寡婦結成姊妹。姊姊是白寡婦;做妹妹的應該表示敬意;問徐老虎應該怎麼辦?
回到祥源客棧,只見有好幾位堂客在;一見趙仲華,都趕著叫「妹夫」,原來這些堂客,都是孫五太爺的徒弟的內眷。不怕生的居多,而且多半健談,有的跟趙仲華侃侃而談,有的向金妹不斷誇獎趙仲華。鬧哄哄亂了好一會,爭著要邀他們到家吃飯;而金妹抱定主張,那裏也不去,說是有白寡婦的正事要辦;結果居然將那班堂客打發得一個不剩。
「你是指荷姑?」
「湖北張香帥,已經有電報來了,派了一位候補道來查;此人很嚕囌,不過,我們這面問心無愧,不要緊!」
「吳二哥來的信。」趙仲華抬眼對朱三太爺說:「他教我代為給三叔、三奶請安。」
其時沉二太爺已回揚州,三老將李振標邀來商議,都認為事態嚴重。白寡婦固然性命難保,徐老虎怕亦難脫身事外;如果認真查辦,牽連甚廣,逼出事故來,於公於私都是不了之局。所以決定仍請沉二太爺到江寧去走一趟,探明兩江總督衙門作何處置,再作道理。
「逢場作戲也不要緊,你何必特為來個聲明?」金妹發覺這是個不適宜的話題,隨即把話扯了開去,「前幾天,秦師爺來過了。」
由於徐逢生已將紅包俵散,雖然數目不多,意思總算到了,所以王大嬸格外熱心,騰出她的屋子來,還備了茶和果碟子招待——當然,她也知道,這不會是白費的。
「妹妹!」白寡婦執著金妹的手,眼卻看著荷姑。
「等我想想,說不定託荷姑告訴他;就怕荷姑弄不清楚。」
「好在不過改過姓,兒子還是我的。」
「照你說,我跟鄭八爺是幫著徐大哥來計算你了?」
第一個疑問,可以解決;劉坤一面前,總有辦法好想;但第二個疑問,必得仔細考慮,因為倘或京中不准,後果可能會很嚴重。
「話又說回來,世上亦不能事事講法;天下亦沒有一部什麼事都能管得到的法!譬如說,男女居室,有什麼法可言;縱有其法,又該由什麼人來執行?」
「那麼,秦先生,」徐老虎問:「如果絞監候不准,會改什麼罪名?絞立決。」
「是!」首府首縣,悚然同聲。
「我是為白五嫂著想,怕湖北來的委員要提她出來問,多受委屈。既然兩老這麼說,自然可以照辦。如果查案委員,真有這樣的要求,另外想法子搪塞就是。」
「日子不多了,見得一面是一面。」李振標說,「我心裏很矛盾,照道理應該去看她,可是又怕見她;所謂『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做官真沒意思;把交情都做掉了!」
「客氣話不用說了。如果願意,我們一起上南京去探監。」
他沒有說下去;但大家都能意會,「其實,」陳本福強作安慰之語,「這件事在白寡婦求仁得仁,本就是照原來的約定辦,似乎亦沒有什麼可遺憾的!」
「既然這麼說,事情還真是要快!」陳本福是懂公事的,提醒劉文蘭:「倘或張香帥來個電報,說奉旨委員來查,人犯妥為看管,不要擅作處置。那一來又麻煩了!」
「怎麼不是正事?我是替表姊去料理後事。」金妹振振有詞地說。
「還不知道,不過,她只要肯把孩子給人,取什麼名字不會爭的。」
「聽那個的勸?」
這是在問她的身後;暗示必將處死,白寡婦心頭自是一震!不過旋即泰然了,「回大人的話,」她說,「犯婦只求不要連累無辜。」
「不要緊!她很聽鄭八的話,最後沒有辦法時,可以把鄭八搬了來。」趙仲華很有把握地說,「我想還不致於非要鄭八來跟她說不可。」
「這個人怎麼樣?」聲音溫和,口吻也不像問口供,白寡婦覺得奇怪;細想一想,恍然有悟,於是加重了語氣答說:「徐寶山為人善https://m.hetubook.com.com良,也很能幹,而且不是自甘下流的人;只為生活所逼,聽我的指使,在他實在委屈。」
「我們商量商量,如今急著要做的是那幾件事?」孫五太爺說,「講完了,分頭去辦!」
「好吧!既然如此,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去看一看。說不定徐大哥已經跟她談好了。」
「信是託便人帶來的,由天津到上海,立刻轉揚州,一點都沒有耽擱;所以信息很快。他抄了梁為錄原參的奏摺;又說,梁為錄受了漕督五百兩銀子的賄,這樁事情,是漕督跟總督鬥法;我們這面吃了『夾檔』。」
「喔,」朱三太爺問:「信裏另外說點啥?」
「當然要吵嘴。他只要我的兒子,並不是要我。要我回揚州,根本是多餘的。」
「後天?」趙仲華覺得為難,「怕沒有那麼快!」
沉二太爺,急忙還禮;心裏把他的話體味了一遍,也感覺到話中不無威脅的意味,應該當作一個不能忽視的嚴重警告。
「白慰慈!」金妹問說,「這個名字荷姑知道不知道?」
「話是不錯,就怕他陽奉陰違,不是實心出力。」
這幾句話令人莫名其妙!只為父親難得發怒,金妹不敢回嘴;事後細細參詳,悟出點道理來了!如今大家佩服白寡婦的是,她那種犧牲自己,成全他人,光明磊落,視死如歸的氣概。不過古人說得好,做烈婦容易,做節婦難!一念輕生,慷慨捐軀,是烈婦;夫死不嫁,幾十年冰清玉潔,不知道要熬過多少個漫漫長夜,掙來一座貞節牌坊,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
「怎麼不願意?只怕高攀不上。」
「是的。他說,別的都不怕,就怕你們見了面,哭哭啼啼的可不大妥當。」
「你有把握?」
這一說,已經影響了趙仲華的食慾,吃完一碗飯就不再添了。
「是啊!我的兒子。」
「劉大帥叫了我去說:這一案要越快了結越好。因為,第一,等湖北派來查案的委員一到,案子已經定奪,不但公事上有了交代,私底下亦容易說話;第二,像這種案子,必定有人趁火打劫,早早了結,便無可乘之機!」
「你叫徐寶山來投誠,他會不會來?」
「今天可來不及了。我明天一早就帶她們來。」
「這一點我也想到了。」秦典林說,「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照臬司衙門老夫子說,像這種情形,可能根本不交部;軍機大臣上奏的時候,皇上直接就交代了,一個電報下來,當時就得遵旨辦理。倒不如照常規定,由部裏按部就班用文書覆下來,反可以多活幾天。」
「是的!所以我要告訴沉老,預備明天過堂,判了絞立決;最後就『請王命』動手。」
就在這時候,趙仲華匆匆奔了來。他從得到事情有變的消息,知道白寡婦決無活命之望以後,憂急交加,幾天的工夫,人瘦得小了一號;沉二太爺見了嚇一跳,脫口問道:「仲華,幾天不見,你的氣色怎麼這樣子難看?」
徐逢生替他計算,監獄裏一共四十兩就夠了;不過,另外還要花三十兩。
金妹有些瞭解了,從她手裏把孩子接了過來,安撫她說:「喝口熱茶,把心定下來。」
「喔,」劉文蘭問,「這倒要請教沉老了。」
「是!」白寡婦把頭抬了起來;自不免有些窘,所以眼皮仍舊垂著。
「沉老,」劉文蘭的臉色突然變得嚴肅了,「有件事,我要求你老格外費心;徐寶山這面千萬不可以輕舉妄動;不然,事情就要弄得糟不可言了!」
「仲芝,」劉坤一轉臉又說,「請你明天就辦兩件事,第一,跟臬司衙門接過頭;第二,招撫徐寶山一事,越快越好。」
白寡婦眼角擒著淚珠,一把抓住荷姑的手,眨著眼看了好一會才說:「真沒有想到我還會有個好妹妹!我叫你二妹好了。」
「嗯!」荷姑將一杯熱茶捧在手裏;忽然驚呼:「哎唷!我忘了一件要緊事了!」
「孫小姐,你的話說錯了,既然不是外人,照應白五嫂是應該的,你怎麼說客氣話!好了,我想你們心裏也急;我把白五嫂去請來。」
「我真想這個時候就抱一抱。」
目前,劉文蘭正在籌畫,為白寡婦、徐老虎脫罪,暫以招撫為名,藉此可為白寡婦說好話,得從末減。
「慢著!」劉坤一緊接著說:「好好兒的,別張牙舞爪!」
於是白寡婦磕頭說道:「巧婦白巧珠叩見大人。」
「喔,」白寡婦愉悅地笑了,「像不像寶山?」
當然,此外還有各人的心事;尤其是荷姑,對於一個從未謀面的婦人,而且曾成為對立的情敵,一旦結成姊妹,且要將唯一的愛子過繼在她名下,這個轉變太快、太大,她的心理還不能適應,總覺得在什麼地方還有不妥似的,放不下心。
「那時候,徐寶山肯不肯替公家出力?」
一說破就容易明白了。像這樣的案子,如果定了死罪,應是處斬;為的綁上法場,明正典刑,有警惕愚頑的作用。白寡婦死不怕,卻怕面子上不好看。這也是人之常情;劉坤一很樂意以此作為她的撫慰,所以毫不遲疑地給了她答覆。
「聊表心意而已。」
「回去了!」
「是的,我知道。」
一語未畢,門前出現了一條人影;荷姑不敢相認,因為白寡婦服飾既不像獄囚,形容也不似她心目中所想的那種潑辣剛健的樣子,怕是獄中的執事,不要認錯了。
原來花廳問案,雖不喊「堂威」;但為了威脅犯人心理,仍有各種嚇唬犯人的方法,所以劉坤一這樣關照。
「你倒很有擔當。我問你,你部下有多少人?」
「再早也是過了年的事。」
這自然是情理中必不可少之事;不過,趙仲華並不以為他跟白寡婦能有此訣別的一晤。他有個感覺,白寡婦從決定投案那天起,可能已提慧劍斬斷了情絲,未必再肯跟他見面。
問到這裏,應該可以結束了;劉坤一覺得白寡婦知情達理,實在不像個「強盜婆」;而且頗有懺悔的誠意,很想撫慰一番——當然,開脫她是決不可能的了;唯有從其他方面設法,讓她心裏好過些。
「小趙先生,」徐逢生急於辯白:「我們先不談做得到、做不到;要緊的是,先要想想犯得著、犯不著?徐老虎敢到南京來嗎?」
「這也是不得已!不但是為了公事上有交代,對白五嫂跟徐寶山也有很大的好處。」
「你看,慰慈,」趙仲華把金鎖片取出來,掛在孩子脖子上,「你娘替你買的見面禮。」
「是的。」沉二太爺說,「這一層,我們也想到了;自會勸他。」
這話自以不說為宜;一說出來,會讓人感到白寡婦是受了他的連累。所以劉文蘭只答一句:「我正在查。」
趙仲華沉吟不答。因為孩子改姓是一回事;從她手裏抱去又是一回事。而況嬰兒離不開母親;就算荷姑肯放手,金妹未見得會照料嬰兒。
「無鬼不死人!」沉二太爺說:「當然是有人從中搗亂,不然不會知道那麼多內幕。不過眼前先不必管這一層,頂要緊的是將公事鋪排好。」
「不必問她,她一定不同意這麼做的。」徐老虎說,「我在想,能有一線生路,總不能隨便放棄。」
「這件事,我想,能不能請陳大哥跟他談一談?」沉二太爺說,「因為這一次事出突然,將來還會有什麼麻煩,實在難說;能夠摸清底細,自己知道事情要壞,會壞到怎樣一個地步?有了把握,才不會亂了腳步。」
「為啥要結得快?是怕有人『趁火打劫』,譬如說:李老弟你,難免有一兩個不大對勁的人;或者你當你緝私營統領,氣不過想跟你搗亂,看這件案子一出來,可以把你拖在裏頭,當然會想盡辦法把案子擴大。所以要結得快,才不會另外出毛病。這就是峴帥所說的讓人沒有『可乘之機。』」陳本福看著沉二太爺問道:「沉二哥,你覺得我這話怎麼樣?」
「怎麼樣?」劉坤一催問,「徐寶山約束不住?」
「對,對!求仁得仁。」
「不是!」荷姑是因為初入監獄,初會突然變出來的一個關係最親近的人,奇異的興奮與莫名的恐懼交相震盪,才有了這樣的現象。
看他面有難色,趙仲華立即自動撤回,「徐頭,」他說,「這件是無可無不可的!」
「這有什麼好怕?我只擔心一個人照應不過來。照你說,裏頭的王大嬸可以幫忙;到底人家是有公事的;我也不好指揮她,所以想帶一個人進去。這你都不必管,我自己會想到。如今只有一件事要問你,表姊到底算啥身份?」金妹還怕他不明白,很清楚地問:「到底是姓你從前那個表姊夫的姓呢?還是姓徐?」
「多謝,多謝!」
白寡婦早已提到。依舊家常衣衫,頭臉整齊,不像個犯婦;對人笑臉相迎,不像過堂,倒像來作客。因此吸引了許多人來看熱鬧;只是總督的體制尊嚴,不敢公然露面,躲躲藏藏地閃現在山叢、假山之間。
荷姑想了一下,點點頭說:「就是這樣。」
直待金妹驚喜地喊出聲來,才知道不曾認錯;而她心裏的感覺,也像金妹那樣,又驚又喜。
「那麼,看樣子就在這兩三天了?」
「怎麼?寶山莫非有什麼不大服貼的情形?」
「好!」沉二太爺一翹姆指,「寶山,你很明白。只有這樣子,你自己先站穩了腳步,拳頭伸出去才有力量。」
「還是姓白!」趙仲華毫不遲疑地回答。
趙仲華不妨她問這話;想一想答說:「吃過兩次。一次是鄭老八請客,一次是鄭老八的朋友來邀,不好意思拒絕;第三次我就不去了。」
「不!」徐逢生將紅包遞回,「小趙先生,你另外備七十兩銀子,隨便那天交給我好了。」
「這得問問表姊的意思。」趙仲華答說,「如果表姊同意,再來安排如何見面,你看好不好?」
「你叫他怎麼,他就怎麼辦?」
安排停當,趙仲華才去看李振標打聽消息;據說公事就在這兩三天。既稱「立決」,公事一到,便須執行;略為拖近一兩天,兩以通融,再遲了則有不便。
又說「斷頭話」了!荷姑鼻子發酸,無法從容答話,只能重重點一點頭,答一聲說:「嗯!」
就因為他這個小動作所表現的情意,荷姑對他的不滿消釋了一大半,說話的態度也就不同了,「他勸了我半天,話在道理上,我只好聽他的。」她說,「將來就看你了!」
「是!我一定說到。」趙仲華很高興地說,「她的後事正在安排,別的都好辦,就是墓地還沒有著落,要挑一塊好地方,得慢慢找。既然這塊地能造別墅,想來風景一定不錯。」
「有的!」趙仲華說:「這叫求仁得仁!」
「最好能找到摺底來看一看,就容易明白了。」陳本福說,「看樣子,那位都老爺對內幕相當熟悉。」
「這話叫我也不肯說的!」趙仲華答說,「徐大哥是有良心的人,我表姊就在這幾天要『去』了,他怎麼好說這話?譬如將來有人問,他是什麼時候娶他現在這位太太的;人家答一句:就在他前頭那個快要受絞刑的那幾天。有這句和圖書話在外面,徐大哥怎麼做人?就是你,面子上也不見得光采。」
「好,好!太好了。仲華,這本來就是我心裏的意思。」
聽到這話,首府首縣及劉文蘭都笑了,「大人真是喻妙天下!」首府半恭維地說。
「她怎麼說?」
接下來再看吳二浪子的信,洋洋灑灑一大篇,八行箋寫了十二張之多,先敘旅途的情況,次述到京以後,父子相聚;他父親看著兒子改邪歸正,十分高興,因此對於白寡婦一案,亦願從中幫忙。同時他也找到了朱三太爺的「侄子」;待他非常客氣,親自到京,設了一桌盛筵,為他引見了兩個刑部很有勢力的當辦。都說「揚州三老」,在他們亦是久已仰慕,只要跟三老有關的事,無不竭力效勞。但公事是公事,必須兩江總督衙門,先為白寡婦留下開脫的餘地,他們才好著力。
「應該早點辦!」白寡婦說,「你們年紀輕,不著急;也要想想五太爺,早點讓他抱外孫。」
「這道理也容易明白。」陳本福插|進來說:「徐寶山也是重情義的人,白寡婦殺頭他做官;是這樣子,他怎麼肯?你倒想,換了你也不肯做吧?」
願意受撫的,造具花名冊一共七百二十多人。照防軍的編制,二百五十人就可以編成一營;稍為不足額些,這可以編成三營,蔡、董、郭三金標各帶一營。由於名字相同,叫起來不便,所以除了董金標以外,蔡金標改為蔡永勝、郭金標改為郭得功,都奉到委札,是五品的營官;徐老虎是四品都司,統轄這新編的三營。
「徐大哥,這件事你要仔細想想,倘或如此,白五嫂死不瞑目。」
「我已經把意思透露給她了。」
「託福,託福!」金妹答說,「王大嬸,敘起來都不是外人,我表姊多承你照應感激不盡!」
「他回去了!」趙仲華答說:「過兩天還要來的。」
「多謝沉老抬舉;越為教我慚愧,效勞不週!」
「是的!」劉文蘭答說:「劉大帥也正是這個意思!」
「好!」劉坤一又問,「如果有人不肯投過來呢?」
「二妹,」白寡婦將荷姑的手拉了過來,親手替她把那枚戒指套上,「這隻戒指,我戴了二十年了。以後你見了這隻戒指,就跟見我的人一樣。」
「是!卑職亦有同感。」首縣附和著。
「徐頭,你提到這話,就好了。你總也知道,我表姊是很好面子的人,這趟在裏面多虧大家照應,不讓她盡點心!她心裏不舒服。這裏面幾兩銀子,也不是送你的;只不過託你代為散給小弟兄,大家結個善緣。」
兩江總督衙門的西花廳,這天夜裏燈火輝煌;伺候的官員差役,總有二、三十,都在竊竊私議,不知道總督提審白寡婦以後,會作何處置?
「你們什麼時候走?」
「大人明見!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要養命活口;刀頭上舐血,心驚肉跳,也只好硬著頭皮去做。」
所謂「兩位老弟」是指劉文蘭跟李振標;他們兩人確是不明白,陳本福所說的「想不到」之事是什麼?
到了第二天,金妹特意來看荷姑;接著又把她接回家,見了孫五太爺。又跟趙仲華一起商量去南京的事,談得頗為投機。
「怎麼?」徐老虎問道:「總歸一死,怎麼還要加重?如何加法?」
梁禿子是來幫著辦喪事,等他來時,必是白寡婦已將畢命;因此趙仲華只好反問一句:「表姊有事要他辦?」
徐逢生不肯接,將頭搖得博浪鼓似地,「小趙先生,」他說,「你剛才說得好,提起來不是外人。五太爺是我們老前輩,大家都靠他遮風遮雨;你是我們五太爺的姑爺,我怎麼好做半吊子的事?」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徐老虎這樣用兩句俗話作為答覆。
「啊,啊!」沉二太爺完全領會了,「少不得還要上刑罰!萬一白五嫂熬不住刑,招出點啥來,不但她一生爭強好勝,苦苦修來的一點名聲,付之流水;寶山一定也脫不得干係了!」
於是總督在正中匟床上落坐;兩邊擺兩張椅子,上首是首府,下手是首縣,匟床旁邊,挨著劉坤一另設一張凳子,是劉文蘭的坐處。
「『高高興興?』那亦不過說說而已!難道她對這個世界真的一無留戀?不過她爭強好勝,不肯說心裏的話,我自也就不便說破,免得她更加難過。」
沉二太爺與李振標都覺得心頭一震!所謂「動手」,當然是處死。「這麼快!」李振標不自覺地說道:「真有點教人措手不及。」
「不,不!」沉二太爺心裏卻是這樣的感慨,不過表面上非常豁達,「怎麼說是白來了兩趟?一點都不是,第一、跟我們陳大哥、老弟兄多年不見,能有機會碰面太痛快了;第二,結交了仲翁你這麼一位好朋友,也是件快事!」
於是用副極輕的手銬銬上她的雙腕;那差役一手牽鐵鍊,一手往後,還怕手銬太重,會傷了她的皮膚,替她將手銬托住。
由此開始,一面逗孩子,一面談探監的情形。吃完晚飯,又談第二天去看白寡婦該當注意些什麼?最要緊的,當然是能讓孩子討她的歡喜;這是連荷姑都知道的。
「如今案子已經告一段落,過去他們一起販賣砂子的事,最好不要再談!」李振標說:「這一趟奎齡吃了虧;他也不是好惹的,說不定暗中有佈置,如果有一兩句要緊的話,落入隔牆之耳,說不定又會節外生枝,引起另外的糾紛。」
「我也不是逼他馬上就要有什麼舉動,只不過說一句話。」
這般至誠的神態,連陪審的府縣都頗為感動,因而以關切的心情在等待劉坤一說下去,要知道他是如何給徐老虎一條生路?
到了第十二天上午,張之洞所派的查案委員方山,已由劉文蘭所派的炮艇,接到江寧;江一帆陪著劉文蘭到下關迎接。上了岸劉文蘭將他的綠呢大轎,讓給他坐;自己跟江一帆先趕進城,等方山的大轎一到,他們又已在「公館」門口迎接了。
「不,不?」徐逢生打斷他的話,「白五嫂啥人物?我們替她盡點心,也是應該的。」
荷姑不作聲。顯然的,心中不能無感。
「啐,」金妹羞得滿臉通紅,「你在放什麼狗臭屁?」
此刻白寡婦的情形,就好比做一個烈婦;若是不許她死,便等於要她做節婦。倘或是絞監候的罪名,在監獄裏住的日子一長,起了貪生怕死之念,那一來就沒有可以讓人佩服的地方了!如果真的能救出來她的一條命,也還罷了,就怕到頭來仍舊難逃一死;而這一死,便不值錢了!
這樣隆重的禮數,方山不能不感動;同時心裏也很不安!怕的是公事上查出來許多毛病,無法替人家遮掩,未免抱歉。因而得進客廳,反客為主,先向劉、江二人兜頭一個大揖:「兩位老大哥,如此抬愛,實在不敢當!倘或容兄弟在江寧多住幾天,務此脫略禮數,一切作簡;否則,我只好連夜趕好公事,儘快回去覆命。」
「是的!我要託他寫一封信,也是遺囑。」白寡婦平靜地說:「這封信不便託你寫。」
「怎麼樣?」他開門見山地問,「你們好像剛吵過嘴。」
「倘或是絞立決,就值得試一試了。因為原來就是絞立決,並未加重——」
既然如此,趙仲華便換了三張銀票給他。然後跟他商量,如何能讓徐老虎跟白寡婦見一面。
「她說要看徐大哥的心意。」趙仲華又說,「照我看,當然是有條件的。」
「那時要替她洗澡、穿衣服,你倒不怕?」
「那可承情不盡了!」劉文蘭起身一揖。
「表姊!」
「觸犯忌諱?那些話是觸犯忌諱的?」
「是,是!」劉文蘭深深點頭,「兩位老前輩看得再透澈不過。如今我們就要研究,怎麼樣能把案子結得快?我是說,招撫這件事。」
她沒有說理由;不過趙仲華可以想像得到,這封信——遺囑之中,必有牽涉到他的話,所以不便讓當事人來寫。因而點點頭說:「今天我就寫信給他;明天到南京;後天一早來看表姊。」
「只要你記得就好。」荷姑又說,「我跟趙二爺約好了,預備到南京去探監;讓孩子去見見過繼的娘。」
「那可不知道了。不過,我看沒有什麼。」
「不會用奶媽?」
「沉二叔的話一點不錯『無鬼不死人!』」徐老虎說,「這個『鬼』要抓出來,方便得很!不過如今先要辦正事,沒有工夫管;等正事辦妥了再動手。」
「完了,完了!」孫五太爺接到消息,氣急敗壞地跳腳,「白五嫂一條性命保不住了!」
「這件案子,非比尋常緝私案件,關係地方治安,比國家監課,更為重要。本部堂向以保境安民,為施政的圭臬;所以親自提問。有勞貴府、貴縣陪審;如果有該問而未問到的,請兩位提醒我!」
「不會,決不會!」白寡婦說,「倘或如此,是不聽大人的命令,大人可以辦他!」
「白巧珠。」劉坤一說,「你抬起頭來!」
徐老虎也在書場中,聽講過這句成語;心想:白寡婦固然求仁得仁;但情形本來不是如此!已可死裏逃生了,忽然讓人在背後放了一枝冷箭,此仇不報,不能甘心。
金妹發覺,這也是個不適宜的話題——不宜在餐桌上談白寡婦的後事,因而這樣答說:「你先吃飯,吃好了我們細談。」
「怎麼不吃了?」金妹關切地問,「菜不對胃口?」
「我一定不教你拋頭露面就是了!」
「那麼,表姊是預備託那個轉告呢?」
「怎麼?你為什麼不說話。」
這個要求是徐逢生所未曾想到的。因為徐老虎投誠被撫,由鹽梟變為武官,他並不知道;在他的想像中,徐老虎應該躲得遠遠地,何敢到兩江總督衙門所在地的南京來露面?更何況是來探監?
「在以前,大家都聽他的話的;不過,那是因為有犯婦在的緣故。如今,情形也許有點不同了。」
「你部下呢?」劉坤一問,「不能說沒有殺過人?」
「喏,糖蓮子,核桃糕。」徐老虎把紙包解了開來,拈顆糖蓮子塞到荷姑手裏;同時閒閒地問道:「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於是,她斷然決然地說:「不必多此一舉了!」而且她還說明了拒絕的理由:「見了面一定會弄得很難看!對那個都沒有好處。」
「那我正好做你的大姊了!」
「後天!」沉二太爺大吃一驚。
陳本福雖然息隱多年,早年帶水師時,在江湖上的閱歷很深;深知像這樣的案子,可大可小。因為這件案子雖不算太複雜,但案中人的身份,龍蛇混雜,無所不有。只怕有人借此耍了恩怨,推波助瀾,節外生枝,一波未平,一波另起。以揚州三老的身份,如果有這樣的情形發生,決不能脫身事外。自己既然跟沉二太爺是至交,跟劉文蘭又有上一輩的交情,從那方面來說,都不能坐視,因而慨然答說:「好的!我一定把它弄個清楚。」
「為什麼不在年裏辦?」白寡婦突然問道:「梁禿子不在這裏?」
到晚來,趙仲華與金妹雙雙送她回家;徐老虎將趙仲華找到一邊,有件事跟他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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