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自甘投案

「你這話不錯!我自會交代。」
「你知道不知道,這是犯法的?」
於是王大嬸便領了來,她磕個頭自己報名:「上元縣官媒王氏,見大人請安。」
「實情如此!」白寡婦說,「徐寶山自己也知道,他如果插手來干預,別人也不服他。」
「你也還好!」
於是趙仲華再次向王大嬸含笑點頭,表示致謝。這時已有人端來兩張椅子,一張骨牌凳,凳子權當茶几,上面居然擺兩碗蓋碗茶。而最觸目的是端東西來的是兩名女囚;灰敗襤褸的囚衣,與穿得整整齊齊的白寡婦對照之下,顯得非常不調和。
秦典林已察知端倪,不敢輕易答應;只說:
梁禿子被他駁的無話可說;沉默了一會,毅然地說:
既然如此,徐老虎索性利用現成的人,做個比較周密的部署;先簡單說了經過以及準備採取的對策。然後第一個點到梁禿子。
「是的!」梁禿子開門見山地說:「秦先生,我們多年的交情,就看今天了。」
「預備到南京走走路子,或許,大事可以化小。」
這提醒了李振標;心裏在想,他或者是有這樣一種顧慮:奉旨辦理的案子,處置欠周密,報上去會被駁,以劉坤一的身份,就算只是碰一個小小的釘子,面子上也會很難看。如果能夠提供保證,報上去決不會被駁,他內心泰然,就樂於幫忙了。
「像這樣的案子,歸那一司管?」
「白五嫂,我實在想不通!你遭了這種官司,還靜得下心來繡花?」
「那裏,那裏!」王大嬸亂搖著手說:「那不折煞我了?」
「這話很透澈。」鄭八點點頭,「至於他的脾氣,我跟他是『同參』,二十年的弟兄,摸得很清楚;只要有什麼法子能夠把白五嫂換出來,他一定會不顧一切的去做。」
「好的!我準定明天一早走。」
「你想,人在李家,三老會去硬討;徐大爺會帶人去硬搶。李統領怎麼應付?」
「既然如此,你就不必替徐老虎來打聽這件事。因為,第一、這是你們女東家的意思;第二、對徐老虎沒有好處。」秦典林很懇切地說:「梁二哥,你曉得的,我很佩服白太太;現在是更加佩服了,真個大仁大義,智勇雙全,啥叫巾幗英雄?白太太就是。」
「我知道,我今天就辦。」
「怎麼呢?」
「喔,請等一等!」白寡婦轉臉問趙仲華:「你帶來一點什麼東西。」
因此,他決定不去瓜州,讓徐老虎與他手下在江邊喝一夜乍起的西北風;逕自來到白寡婦家。
劉文蘭倒不在乎:「你說的是孫五太爺?」他問,「他怎麼樣?」
「這樣說,徐寶山跟你別的手下一樣,只聽你指揮?」
這是話外有話,白寡婦微一沉吟,忽然綻開笑容道:「你的話不錯,我現在所求的,就快如願了。但求菩薩保佑,順順利利達成我的心願。」
「我何能不問?」劉文蘭說,「問明白了我才比較易於措手。」
出得門來,梁禿子仔細考慮了去向。認為徐老虎沿運河堤岸到瓜州,一路上看到緝私營所放的崗哨,必定深信不疑,李振標將由這條路帶白寡婦上船;自然趕到江邊守候,直到天亮。這樣平平安安地彼此躲過一場衝突,未始不是好事;而傳出去說是徐老虎得知白寡婦投案,如何在瓜州死守,打算臨江奪人,亦可證明白寡婦此舉,徐老虎事先毫不知情,更是一件好事。
趙仲華卻不知道她的心事,等了一會,看她還是不開口;少不得要問:「表姊,你有什麼話,儘管說!」
「到底怎麼回事?」趙仲華著急地催問;「梁二哥,怎麼不開口?」
「大人,」李振標知道自己的話,已有初步效果;越發不肯放鬆,「救人要救徹底,不徹底就要請再想、三思了!回大人的話,這一案能做到眼前的樣子,已經很不容易;清幫的情形,想來大人亦總有所聞,應付不得法,麻煩很大。我受大人跟大帥的提拔,又是朝廷的命官,公事上沒有辦好,撤職查辦,罪有應得。可是,連累到大人跟大帥,教我於心何安?如今白寡婦那裏已經派了人來了,都讓我擋在那裏,暫時不讓他們跟她見面;明天,揚州還有個人來,這位一到,大人,我就擋不住了!而且,如果他有什麼交代,我亦非聽不可;不能聽的話,只有辭官;辭不掉,只有『開小差』。這話,我決不是有什麼要挾的心;若有此心,就不是人,是禽獸——」
這問到緊要關頭,也是白寡婦最難回答的地方來了;她開始有點緊張,調一調呼吸,盡力保持平靜地回答:「他叫徐寶山,是我手下的人。」
何以自己不能還願?由此可以想見,她是存著必死之心,抱著必死之志。趙仲華意會到此,心如刀絞;但看到白寡婦平靜的臉色,想到古人所謂「從容就義」,大概就是這等模樣!於是悲哀化為崇敬,看得他表姊像神一樣了。
「老郭,」徐老虎又咐吩:「你趕到十二圩去,關照鹽關上特別當心;如果有緝私營的船過去,最好能攔住。」
「當然!」
這一答覆,在李振標意料之中;沉著地說道:「本來是可以的!大人也答應過了的,只拿白寡婦一個人頂罪,其餘的不再追究。這樣做法,公事、人情兩面都顧到了。我再提醒大人,白寡婦是同意了這個辦法,才來投案!該殺該剮,她死而無怨;如果不是照原來的話做,即使拿她從輕發落,她不但不會見情,反而會怨、會恨。」
「對了!」徐老虎說,「李老三一定連夜送她上南京了。」
「我已經派人去了。」孫五太爺打斷他的話說。
話中有責怪之意,使梁禿子覺得需要略作解釋,「我先要回來報信,跟鄭八爺碰頭,比到江邊去通知徐大哥你,來得要緊!」他說,「徐大哥,這是件沒法子的事——」
「你先說來看!」
這個差使委託了鄭老八;他也是朱三太爺嫡親的師侄,正要給師叔去請安問好,是一舉兩得之事。
趙仲華心中一動;不暇考慮地說:「我教她來看你。」
問到這裏,似乎徐老虎已可置身事外了;那知劉文蘭細想一想案情,認為還有很大的疑問,如果不能澄清,公事上依舊不能交代,所以還得再問下去。
「我臨走那一天跟她見了次面,只說了兩三句話。她教我帶話給你,過些日子她會來看你。」
話說得不著邊際,趙仲華越聽越糊塗;「是什麼事瞞住了三老跟徐大哥?」他問。
「我懂。」
「他現在還是江都、甘泉兩縣的都捕頭。揚州有他坐鎮,從無盜案、竊案;見財起意,或者饑寒起盜心,偶而下手的也有,可是,除非不在揚州銷贓,否則亦是必破無疑。」李振標緊接著說:「如今到南京來的這位,姓沉,行二,是買賣人;這位沉二老闆在三老中年紀最輕,今年也六十多了,足智多謀,善於應付外場。此番之來,是專為白寡婦來料理官司的。倘或大人倒有開脫她之意,而我反對;這話傳出去,大人請想,我成了什麼人?」
聽得這兩老的話,梁禿子暗暗佩服;閱歷畢竟不同。不過,趙仲華不為頭,可又該誰來主持呢?他正這樣在想,只聽孫五太爺在提他的名字了。
五太爺轉臉向沉二太爺說:「老二,你的心思細,請你先說。」
這個人就彷彿如鄭八在上海,能夠替他們打接應,不管是要打聽消息,派人送信,或者緩急之際要筆錢用,只要開口就有。像這樣的人,在幫裏並不難找;徐老虎自己就有。
李振標不覺駭然,明明說好了的,怎麼變了卦呢?此念一生,頓時急得額上都見汗了。
「只要大人跟大帥許了;上頭自有辦法,可以過關。」
白寡婦自然又驚又喜;「三爺!」她問:「他是那天來的?」
「那好!原該如此。」沉二太爺作了結論,「事情商量定規了,『將軍休下馬,各自奔前程』;該做啥做啥,趕緊動手。我們老弟兄三個再談談。」
果然是問她的行蹤!秦典林心裏一跳;虛幌一槍地反問一句:「就是這一句話?」
「那好!」白寡婦欣慰地,「這就好比鬥牌,先要求和;和下來,大小要看牌,強求不得!為求大牌該和不和;那一來我就輸到底了!千萬、千萬!」
「是!大人,」她放低了聲音說:「另外有個道理。」
「這話未必盡然。螻蟻尚且貪生,她豈有不想活命的道理?」
「你知道就好。我告訴你,你把白巧珠帶下去,有人會找地方讓你們休息;你好生看守照料,不准有任何人跟她說話。」
「不是他,是誰呢?」
第一件大事,是要走京裏的路子救白寡婦。這得沉二太爺跟李振標來主持;第二件大事便是將荷姑母子接回揚州。這自然是由趙仲華去辦,最為妥當。
趙仲華大包小包地帶得不少。除了她的衣服之外,就是白寡婦愛吃的糖果茶食;她檢點了一下,分成大小兩堆,小的自用,大的交給王大嬸,轉分給同監的難友。
「是我!」白寡婦斬釘截鐵地回答。
趙仲華豈肯死心?但卻無計可施;一個人在心裏自恨自怨了好一會,問出一句話來:「梁二哥,照你說,我們就坐視不救?」
「你是一個人來的?」他聽得白寡婦在問;抬眼看時,王大嬸已經抱著東西走了。
聽得她懇懇切切地細訴心事,趙仲華內心感動,不由得眼眶又發熱了;強忍住淚水,說了句:「表姊,你真賢慧!」
現任的三品武官,以此稱呼,王大嬸真有受寵若驚之感,滿臉堆足了笑容說:「不敢當,不敢當!李大人,你老放一百二十個心;我不敢說,白五嫂在裏面會像在家裏那樣舒服,不過,我能做得到的,一定做到,決不讓白五嫂委屈。」
秦典林一驚!「梁二哥,」他訝異地問,「什麼事,說得這樣子嚴重?」
「呃,」白寡婦眼睛發亮了,「還會有怎樣的結局?」她問。
「那再好都沒有了!」孫、朱不約而同地說。
「第一個,是緝私營;也許直接就到李老三家裏。第二個是江都縣。第三個是運司衙門——」
這所謂「人」,當然是指白寡婦;梁禿子答說:「我想此刻已經到了南京了!」
李振標欣然樂從,此刻已在儀徵途中了。秦典林心想,如果跟梁禿子說了實話,等他回去告訴徐老虎,再轉道追趕,時間上差了一截,已難得手。不過說實話雖已不妨,而仍以不說為宜;如今最要緊的,倒是要讓梁禿子明瞭白寡婦的苦心。
「李老三不要防我們上門去討人嗎?」郭金標說。
「這話說得倒也不錯。不過,你還是不曉得的好,因為這跟保全徐老虎的名聲有關係;其中的道理也很細微,我想你慢慢兒也會想得明白。總而言之一句話,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不曉得她的行蹤,比曉得來得好!」
「不過,我去了只管盯李振標。」沉二太爺說,「梁禿子他們,仍舊辦他們自己的事。」
於是他問:「請問大人,這件案子報上去,是准是駁,可是歸刑部核管?」
「喔,你說。」
「小婦人不敢!」白寡婦依舊很從容地,「大人升到道台,想來做官多年;兩淮私鹽的情形,自然是大人最熟悉的,白殿魁不得已販私鹽的緣故,大人想也想得到,何必小婦人說出口?」
白寡婦便是咬緊了這個說法,很委婉地解釋,當白殿魁病歿,停屍在堂時,他的手下就曾集議決定,為了感念死者的義氣,也為了大家能不受地痞流氓及其他私梟的欺侮,仍舊要照白殿魁生前的辦法,患難相濟,禍福相共。這就是所謂「不忍」之心。
「表姊,」趙仲華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你為啥要這麼做?」
「談得不少了!」白寡婦說,「人家格外寬容,我們自己也要識相;表弟,你好走了。」
白寡婦也不問他;只說:「仲華,如今我放不下心的,只有一件事;你務必替我催寶山,一定要快辦。」
「你跟徐寶山是怎麼回事?你說失節,可就是失在徐寶山手裏?」
「是小婦人。」白寡婦說,「當時小婦人在船上,特意叫徐寶山開槍的。因為那位哨兵,逼得太緊,不得不動手。」
「不,不!」鄭八有異議,「我們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說。通知寶山回來,不必我們去,只要派人送個信就可以了。要商量的是,寶山回來了,怎麼跟他說;他曉得白五嫂自己去投案了,會怎麼樣、怎麼做?」
「怎麼?」白寡婦又驚奇了,「五太爺也要來看我?」
這正也是鄭八的想法;當即表示同意,「我說派個人去通知寶山,就為的可以穩住他。如果我去了,他一定會問我,到底是何情形?那時我怎麼說法?」他說,「所以和*圖*書最好派個不相干的人去通知他回來;讓他問不出什麼,就不會有什麼動作了。」
「有什麼妥當辦法?」
秋陽並不眩目,但趙仲華所看到的白寡婦,卻是影影綽綽的纖影;這使他意識到自己眼眶中必有淚水,視線才會模糊。於是,他趕緊眨幾下眼,又用手背抹一抹;臉上堆足了笑容,迎上前去,喊一聲:「表姊!」
「為你自己?」
這個答覆,多少是出乎劉文蘭意外的。但公事畢竟是公事:「我何能不問?」他說,「不問怎麼能覆命?白巧珠,你不要自誤!」
「知道。」
她一面說,他一面深深點頭;等說完了,他立即答覆:「表姊,你的本心,不管怎麼樣,大家都清楚了!三老就是證人。也許,還有比你所想的好結局出現。果真如此,我跟金妹,要把揚州城裏城外,所有的庵觀寺廟的香都燒到。」
趙仲華記得,去年春天陪兩個朋友去逛金山寺;無意間邂逅徐老虎,當時他帶著一個風致娟秀的少婦,一時迴避不及,徐老虎只好替他引見,說她叫荷姑。趙仲華只當她是野草閒花;而像徐老虎這樣的人押妓飲酒,逢場作戲,是件無足為奇的事,如果在白寡婦面前搬弄是非,是件再蠢不過的事,所以很快地將這件事置諸腦後。此刻若非白寡婦提起,一時還想不起荷姑這個人。
由於李振標事先的安排,白寡婦在首縣上元縣的監獄中,就像作客一樣。當然,這也由於白寡婦自己深知分寸,儘管獄中優遇,將她安置在「官媒」所住的一間屋子裏,不入牢房,換囚衣,而她自視是一名犯人,謹言慎行,恪守法度。而且,一到先盡自己的「規矩」,解開一個小包裹,裏面有個拜匣,十來枚金戒指,四百多兩銀子,一起交了給「禁婆婆」,拜託她代為分派,聊表敬意。而且一再表示,匆匆投案,帶得不多;只要有她的家人來探監,另外還有一番孝敬。行事如此漂亮,即無人情關照,她在獄中也很吃得開了。
提到荷姑,趙仲華突然想起,脫口說道:「啊!我知道。」
「難免什麼?」劉文蘭逼迫地,「你說啊!」
「嗯,嗯,好!這話我會告訴金妹。」
這最後一點,是趙仲華所沒有想到的,覺得是個極好的主意,當即很興奮地說:「對,對!我馬上就動身。」
想到這裏,他毫不遲疑地說:「我去一趟。」
這是句很要緊的話,趙仲華必得明明白白地問清楚,才好不折不扣地顧得她的利益,所以緊釘一句:「這一來,怎麼樣?」
「談不到,談不到!」白寡婦說,「有我這位王大嬸照應,一切都很方便。」
「由那條路走的?」
「你把他們傳上來,我有話交代。」說到這裏,劉文蘭又補充指示:「想來是有官媒陪著來的,只傳那名官媒好了。」
聽得這番話,徐寶山只有警惕,不明真意,「五叔,」他說,「事情發作得意想不到;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做。三位老人家都在這裏,我只有聽吩咐。」
「有的。」梁禿子要言不煩地答說:「白太太自願投案,跟李統領早接過頭;此刻是從很穩當的一條路一起到南京去了。」
「不!還有件事。最好你等沉二爺來了,看應該怎麼跟朱三太爺說,請他關照他那個老弟,怎麼樣到刑部去打點?」
「你怎麼跟他們說的?」
「喔,你知道!」白寡婦很關切地問:「是怎麼一回事?」
「表姊,」他肅然問說:「你的交代,一定不會忘記。不過,要怎樣才知道是如了你的心願呢?」
受寵若驚的梁禿子,自覺義不容辭,當即答說:「說起來我是不配為頭的;不過五太爺剛才說過,這件事要請秦師爺大大出一把力;論到這一點,我是沒法子推辭的。至於到了南京,該怎麼做法,當然大家商量好了再動手。我亦不敢擅專。」
「是。小婦人知道;小婦人的丈夫也知道。」
所謂「換衣服」是換囚衣。王大嬸找了一套全新的,親自服伺她換好;一面不斷地表示,為她委屈,又勸她忍耐。然後,又親自陪著她坐車到了總督衙門;李振標這時已換了官服在那裏照料。由於事先已安排得很週全;一到便被帶到總督衙門大堂西面的一個院落裏,正是營務處治事的所在。
這個結論連董金標都接受了;要研究的是,李振標的走法。大致沿運河南下,溯江西上,這條路是不會錯;所以不能確定的是,運河這一段是坐船,還是沿堤岸到瓜州?
「我想,你也應該吃得住。」沉二太爺說,「寶山,你馬上要交代下去,一不可輕舉妄動;二不可亂發牢騷;三不可隨便談論。只當沒有這回事,安安分分過日子。先把局面穩下來,救白五嫂才比較容易著手。」
三老是由鄭八陪著來的,一個個面色凝重;等徐老虎接到廳上坐定,梁禿子與趙仲華方始上前見禮。趙仲華不想成了孫五太爺的女婿以後,竟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之下,益生感慨;而翁婿初會,亦不免靦覥,一時改不得口,只恭恭敬敬地叫一聲:「五太爺!」
「是!」白寡婦輕聲答著,把頭低了下去。
「聽說是來監督李振標,要他一定說話算話。」
「要來,當然是跟五太爺一起來。」
「我見過。」
「大人,小婦人是失節之人,請大人不必再問了。」
「好!我一定說到。」
「而且,」劉文蘭又說,「我亦沒有想到,白寡婦是這麼一個人!強盜婆的樣子,半點都找不到;這樣的人,實在值得救她一救!」
「大人明鑒,不管做什麼買賣,總是有同行的。大家看白殿魁為人還講義氣,肯照顧別人,有事都來拜託他想法子;白殿魁向來熱心,不肯推託。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好像成了一個頭腦。」
「連蔡金標在內,一共五個人,梁二哥、小趙、秦師爺、汪朝奉;包羅萬象,照料白五嫂一個人是綽綽有餘了。不過,寶山,我看這五個人當中,要有一個為頭的;大主意由為頭的拿,事情沒有辦通,彼此先生了意見,就不好了!」
「梁二爺有沒有打聽到什麼消息?」
「那倒也不必急。」白寡婦站起身來,「我送送你。」
「話不是這麼說。大家都是為了佩服白五嫂,只要於她有好處,沒有那個存了成見。如果有更適當的人,儘管提出來商量。」
「沒有!」白寡婦回答得很爽脆。
「那麼,白殿魁死了以後,那個當頭腦呢?」
到這時候,劉文蘭開始感到白寡婦不易對付;而對這一點,最聰明的辦法是避而不談。
這是很要緊的一句話。從好的方面說,是想開脫白寡婦;而從壞的方面說,希望她能「咬」出更多的人來。白寡婦在這一點上,特存戒心,毫不鬆口。
「在外面伺候。」
在上海,趙仲華靠鄭八幫忙,找到荷姑,見面懇談。由於白寡婦的意思極誠,趙仲華又善於言詞;加上鄭八在一旁大敲邊鼓,所以荷姑頗為感動。當下談妥了條件,她願意帶著兒子,重回揚州;將來是嫁徐老虎為妾,或者作為外室,既是徐家的骨血,願意讓他歸宗。
「難免——,」白寡婦終於想到了兩個字「難免掙扎!」
「我不曉得。」梁禿子說,「秦師爺怎麼樣也不肯說實話。他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曉得她的行蹤,比不曉得來得好!」
「寶山呢?」白寡婦又問,「是不是還安靜?」
「你還是要問?」
到得此時,已經半夜一點鐘了;不久天亮,便有緊張忙碌的一天在等著!梁禿子勸趙仲華打個盹,自己和衣往藤椅上一靠,只覺雙眼澀重,很快地便進入了夢鄉。
「是的。不過刑部綜理天下刑名,各有各的職掌;那怕堂官,也不能干預司裏的意見。」
「對!你告訴她,說我說的,她樣樣都好,唯有脾氣稍為剛一點;能夠稍為改一改,我,我——」白寡婦忽然嚥住,而且初次有了些傷感的模樣。
剛站起身,只見鄭八匆匆而來;腳步未停,便已開口:「寶山沒有回來?」
「這一來,」白寡婦吃力地說:「至少也有個替我披麻戴孝的人!」
「我不知道。秦師爺不肯說破;只說是一條極妥當的路!」
「那麼請大人問她,如果她有貪生的念頭,是她自己做不到約定的條件;那就不能怪大人究根問底了。」
「秦先生,此刻我們女東家到底在那裏?」
此時此地不宜敘私情;孫五太爺只點一點頭,向徐老虎說道:「寶山,這是我們家門裏的一件事!看白五嫂的居心行事,說實話,我們都不過比她多吃了幾年飯而已。寶山,紙裏包不住火,既然已經燒開來,你就應該曉得,這不是件好玩的事。」
「是典當裏的朝奉,姓汪。祖籍徽州,在南京已經三代了。」
劉文蘭當然聽說過,「揚州三老」與「揚州八怪」的名氣一樣大;不過他只是聽說,不知其詳,當即問道:「你所說,到南京來的這個人,就是三老之一?」
原來賀客都已察覺,主家不知出了什麼意外?自覺交情不夠的,都已告辭;交情深的雖留了下來,卻已無心飲食。所以席面已經散了;由趙仲華領頭,來打聽動靜。
這樣子推崇白寡婦,自然會使梁禿子動容,「秦先生,」他說:「請你說說明白。」
「不要,不要!」白寡婦搖著手說:「她不要到這種地方來!而況!她也不便。」
「怎麼叫不得不做?」劉文蘭有些生氣了,「白巧珠,我久聞你的名字,知道你很厲害;不過,你如果想在本道面前三不著兩,花言巧語,架空胡說,那是你自討苦吃!」
「不!你要做的事還很多。如今頂要緊的一件事是,商量派人到南京,看白太太是在什麼地方,替她上上下下打點,少吃點苦頭。」
於是作了決定,派了鹽棧裏找來打雜的一個小夥計,連夜到瓜州去請徐老虎;只說有大事要跟他商量,別的什麼話也不用說。
「這當然是怕我說話不算數。」
梁禿子無法作答。只覺得他的想法,即或不是匪夷所思,亦是不切實際,想了好一會,勸慰著說:「你先把心定一定!這件事不是沒有人管;三老總有一個辦法出來。如今最要緊的是沉著!」
「二叔,」徐老虎突然想到,「李振標應該有個交代吧?要不要把他請來問一問?」
此刻,他們唯一要商量的就是這件事,「難得有件事,要我們老弟兄三個一起伸手;幾十年道行,修來辛苦,不能不愛惜。再說,白五嫂這面,已經委屈了,決不能再讓她做鬼都在罵我們。」孫五太爺面色凝重地說,「我現在倒有點不放心李振標;兩位看,是不是要盯緊他?」
「成群結幫販私鹽,豈能不犯案?」劉文蘭冷笑著,「你真以為官軍一無用處,看見私梟結幫而來,就會躲得遠遠地,不敢惹他們?」
「是這麼在說?能不能來,還不曉得。」
「這件事說來很長。」白寡婦略想一想說:「你知不知道寶山有個兒子?」
「孩子是寶山的骨血,當然不該流落在外面。就是荷姑,也應該把她接了回來。孩子沒有親娘,在後母手裏一定會吃苦。至於荷姑,照我看,脾氣固然剛一點,倒是有志氣的人;將來會是寶山的幫手。為大、為小,我覺得只有照我的辦法做最好。不過,當時我不便說;今天,表弟,我把這件大事,交代給你!你跟鄭八去商量;務必把這件好事辦成!」
「莫非我做錯了?」
劉文蘭是交代在營務處管庶務的,一個姓胡的佐雜官兒,替他們預備飲食,好生照料,注意關防;然後由角門進入另一個小院落,那裏才是專屬於他的公事房。
於是劉文蘭通知上元縣的原差,將白寡婦送回,在公事上來說,只須「改期另審」一句話,不必有何理由;私底下則由李振標去解釋——事實上只是一種安慰。
「有這樣一件案子?」她故意裝做不信的神氣,「徐寶山不是會隨便傷人的人。」
「仲華,」白寡婦正色說道:「你回去跟你丈人說,千萬不要來。揚州一天都少不得他!不要為了我的事,在公事上出了麻煩,反而害我不安。這話,你一定要切切實實說到。」
「是的。」
「沉二太爺?」白寡婦彷彿吃了一驚,「他老人家來幹什麼?」
「探監倒不用愁。」孫五太爺說,「上元、江寧兩縣的三班六房,有好些熟人在那裏,無論如何會賞我們老弟兄一個面子。不過有些話,白五嫂或者不肯跟外人說;仲華去,倒是再適當不過。」
「表姊,」趙仲華忍不住的問,「你的心願到底是啥?」
劉文蘭默然。白寡婦絲毫沒有想僥倖得生的表示,就像她絲毫沒有https://m.hetubook.com•com強盜婆的樣子一樣,都是他感受得非常深切的。不過,他也確信,世上無人不戀生,只是有些人至死不肯出口而已!他想救白寡婦,即是出於這一層至深的體會。
「我看梁二哥很妥當。」朱三太爺率直地說,「用不著再商量了!」
話是這麼說,其實已等於對沉二太爺提出要求。因為,他如果願去,大可自告奮勇,不必這樣說法;而孫五太爺是江都、甘泉兩縣的都捕頭,必得在揚州城內坐,也是無法分身的。這樣剩下來的,就只有沉二太爺了。
那個院落南北兩排平房,南屋暗沉沉地,北屋亦只有正中一大間有燈光;王大嬸照那裏差役的指示,將白寡婦帶入廳中,只見正中一張大匟床,前面是一個拜墊,便不待關照,自己雙膝往上一跪,俯首待命。
「好!」趙仲華忽然想起一件事,覺得非常重要,「表姊,你跟徐大哥總要——,」他吃力地說:「總要有個名份吧?」
「對!」白寡婦極其欣慰地,「我就是希望這樣子。不過,有句話,表弟,你擺在心裏不可忘記。販砂子到底是件犯法的事,能夠看看有啥機會,早早改行最好!寶山如果想不到,你要提醒他,勸他。」
「沉二爺什麼時候到?」
「那麼,人是送到南京去了?」
「梁二哥,你問它做什麼?」
「有現成的人,自然最好。」沉二太爺問,「你那位朋友,是何行當?」
鄭八點點頭,鬆了口氣,「還好,還好!」他說,「三老都怕寶山會跟官兵翻臉,事情就不好收場了。如今看來,暫時可以放心。三老明天一早聚會,要寶山也到場;我看先把他追回來吧!」
「當然!」朱三太爺因為徐老虎的關係,對此事的關切,不下於孫五太爺;這天雖不大說話,心裏一直在盤算,覺得孫五太爺的話,正中下懷,所以趁機說道:「要盯,在揚州盯沒有用;要到南京去盯。我想我們三個人當中,最好有一個辛苦一趟。」
「當然是江蘇清吏司。」劉文蘭答說,「話雖如此,其實只有秋審處才有權;因為——」
「依我說,梁二哥來把舵最好!梁二哥我雖然少見,不過一看就曉得是穩當的人;而況這件事要靠秦師爺幫忙,只有請梁二哥多上緊催一催。」孫五太爺問道:「寶山,你看我的話怎麼樣?」
「包在我身上。」趙仲華拍著胸說,「表姊,你倒替你的兒子取個名字看!」
接著劉文蘭為李振標解釋刑部處理死罪人犯的制度。凡待決之囚,由各司先斟酌情節,分為四等:情實、緩決、可矜、留養承祀。情實當然無話說,秋後處決;緩決則是以某種特殊原因,暫不處決;可矜是情有可原,應該減罪改判;留養承祀乃是本人罪無可逭,但從倫理上看有顧慮,譬如父母在堂而身為獨子,有奉養之責;或者數世單傳,而犯人尚無子息,一死則絕了此姓人家的血食,凡此或留養,或承祀,亦可免於一死。
「大人,」李振標問道:「揚州有『三老』,不知道聽說過沒有?」
「徐大哥有個兒子?」趙仲華大為驚異,「從沒有聽人說過!」
「老梁,你跟秦師爺是好朋友,馬上去一趟;問問他是怎麼回事?一定要他說實話。」
「這話是什麼意思?」
「會走那條路呢?」
「這,請你就不必問了。」
交代既畢,不再耽擱;徐老虎出入常有四個弟兄相隨,不過此刻只帶去三個,因為其中有一個不會騎馬。
鹽梟最怕遇到這種情形,有那蠻不講理的甚至會用炮艇撞船,鹽船撞個洞進了水,貨色就會泡湯,先就吃了虧了。徐老虎迫不得已,開了一槍;他的槍法極好,要取那哨官的性命也容易,但守著白寡婦的告誡,不敢下此毒手,看那哨官沿著船舷由船尾到船頭時,一槍打中他的大腿,自然翻身落水。砲艇上救哨官要緊,把船停了下來;徐老虎的鹽船,方得脫身。
一問到此,白寡婦的心往下一沉。類似案子?徐老虎有好幾件;倘或一一追究,怎麼得了,這是一個絕大的難題。先前問到她跟徐老虎的關係,固然難以啟齒,到底只是臉皮厚一厚,便可應付的事;這個難題可就不同,應付不得法,前功盡棄。因此,白寡婦決定設詞拖延;騰出工夫來好好想一想。
他是從一開始就有到南京去「赴難」的打算;只以自覺人微力薄,難勝艱鉅,及會耽誤大事,所以不敢開口。此時雖是自告奮勇,仍舊有所聲明:「如果說在南京少個跑跑腿的人,我義不容辭。若能探監,我至少也算是個親人,照律例,比別人去看我表姊,要方便得多。」
「是,是!」梁禿子悚然斂手,「我懂了!秦先生,這件事還要請你幫忙。我此刻要趕回去,先把事情化解開!」
「不要緊,你慢慢說好了。」
「大人責備得是,不過,當初也不能怪小婦人的父母;因為白殿魁販鹽,安分守已,看不出他在販私鹽。」白寡婦略停一下又說,「其實小婦人嫁過去的時候,白殿魁也不過偶而販一兩次私鹽,而且都不是他自己願意的。」
「抵賴是沒有用的!」劉文蘭看著案卷,為她提示這一案發生的經過。
「一定會圓滿!」趙仲華極有信心地,「人心都是肉做的,表姊這樣子待荷姑,她一定會感動;能夠有機會報答,在她是最高興不過的一件事。」
想停當了,隨即答說:「不一定,少的時候二三十;多的時候上百。」
經過的情形,白寡婦比他更了解。案子發生在口岸的江面上;口岸是一處很要緊的碼頭,為江北要地泰州的咽喉。當時徐老虎帶著弟兄,由泰州運私鹽,到口岸下船;關卡及巡邏的警官都打了招呼,應該可以安然通過。那知有一名哨官偏偏不賣他們長官的帳,坐著炮艇追了下來,橫衝直撞,其勢洶洶;是有意為難的模樣。
「第一,禍是我一個人擋,其餘一概沒有牽連;第二,江湖上都曉得這件事是我瞞著寶山做的,寶山不是孱頭。你只看是這樣的情形,就曉得我的心願達到。」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孫五太爺說,「此刻好像言之過早!」
不過,以趙仲華跟白寡婦的關係與情分,他未見得能平心靜氣去體諒秦典林的苦心;說了也是白說,甚至會引起他的反感,以為秦典林是「貓哭耗子假慈悲」,因而索性回他一句:「我亦不懂他是啥意思?反正怎麼樣他也不肯說;只說已經由另外一條很妥當的路子,將白太太送到南京去了。我們這回不必勞師動眾去追,要追也追不上。」
白寡婦只有一個心願,想跟徐老虎見一面;但這是非常不合適的一件事!而且除非能單獨相處,並且隔牆無耳,才能說幾句知心話。想想只有忍了下去。
「多謝王大嬸關心。我想馬上會有人來。目前,我一切都託了李統領;想來他一定會替我想法子的。」
「王大嬸,」白寡婦泰然說道,「無所謂的!公事上一定要交代得過去,我換衣服就是。」
這一問,就像一隻巨靈掌掩到劉文蘭嘴上,隻字不能出。私鹽之中原有一種所謂「官私」,是鹽官用各種明侵暗吞到手的貨色,但食鹽不是食米,可以搬回家去當存糧,留著慢慢享用;而私鹽如果脫不了手,根本就不值錢。所以「官私」必得假手私鹽販子銷售。照白寡婦所說的情形,白殿魁犯法販私,卻只是為鹽官當差,自然不願;但如拒絕,後果亦就不問可知了。
「不敢,不敢!」
「不好,不好!」孫五太爺大聲說道:「仲華不宜為頭。並非他做了我的女婿,我要替他卸責任。為的是這種事最忌動感情;一動感情就會拿不定主意,下不了決斷。仲華跟白五嫂名為表親,其實跟同胞姊弟沒啥分別;如果只想到她姊姊的苦楚委屈,會誤了大事!」
「你也要多勸勸他!」
「梁二哥,你這就不對了!」秦典林質問似地,「你不跟我說實話;而要我跟你說實話,那不是太霸道了一點?」
傳說總有個開頭,頭一句話就可以決定傳說的主要內容;以後輾轉相告,加枝添葉,都由這一句話而來。因此,梁禿子格外慎重,想了又想,無法開口。
「這一層,」李振標陪笑說道,「請大人就不必問了。」
「這,老二,你不必問。」朱三太爺說,「就是寶山吃不住,難道我們還能站在旁邊看熱鬧。」
「好個『掙扎』!」劉文蘭越加不敢大意,怕自己會問不下去;所以想一想才接著說:「拒捕自然要掙扎;掙扎不掉就會行凶。是嗎?」
這意思是說,還要看李振標是不是言行相符。他迫於上命,公事要交代,這是連白寡婦與徐老虎都諒解的;可是畢竟是為了交代公事,還是他自己想藉此獻功,卻還有待事實證明。所以孫五太爺多少持保留的態度。
「叫白殿魁。」
於是,他略想一想,以偏鋒筆法作開頭,假意裝出欣然的神色說:「大人肯救她,真是連我都感大恩。」他說,「想來大人預備跟大帥去說,拿白寡婦從輕發落,全案一筆勾銷?」
這個任務很艱鉅,緝私營的船上有小炮,不容易攔得住;略想一想,有了一條計策:「徐大哥,」他問,「我多弄幾條空船,找個江面狹的地方散開來擋它一擋好不好?」
「是,是!」李振標笑容滿面地說:「大人這樣子處置,真是陰功積德;連我都感激的。」
這話使得李振標兼有啼笑皆非與爽然若失之感!誰知劉文蘭辦這樣一件大案,忽然有了婦人之仁。心裏在想,情急無用,只有曉以厲害;更將愛之適足以害之的道理跟他細說一番,才能把他的心境扭轉過來。
「趕快!能調多少是多少。」徐老虎說,「我先趕到瓜州去;你儘快來接應。」
「是啊,跟在家裏差不多。」白寡婦說,「都虧得王大嬸照應。」
「是的。我也知道!王大嬸,將來麻煩你的地方還多;有好些要緊話,還沒有到說的時候。王大嬸,到了這裏,我就當你是唯一的親人了!我不知道這裏的規矩,不敢亂說;若是照你老人家的為人,我真想給你磕個頭,叫你一聲『乾娘!』」
這一說,又勾起了趙仲華的愁腸。她自然是下在監裏,以鹽梟的罪名,視為第一等重犯,有官媒看守,晚上睡「匣床」,終夜不得動彈;白天用鐵鍊子拴在床腳上,一旁是一隻其髒無比的馬桶。這種日子教她怎麼過得下去?
於是郭金標也走了。徐老虎隨即換了短打,腰間束一條帶子,將兩支槍左右掖好,外面再罩一件長衫;正待起身時,有一群人進來了。
「我就是要問你這個道理!」
「喔!」白寡婦笑容頓斂;要好好想一想他這句話的意思。
「不!」徐老虎截斷董金標的話說,「運司衙門跟江都縣都不相干;緝私營也不會,用不著費周折,直接就到李老三家好了。而且,照我看,人已經不在李家!」
「『老虎不吃人,樣子嚇煞人』,徐寶山這個人,其實並不兇,也沒有什麼大用處。」
沉二太爺是諒解的。孫五太爺公事要緊;朱三太爺不肯自告奮勇,是有自知之明,身份是船戶,又不大識字,在縉紳先生面前是個「粗人」,有些場面上站不出來。唯有自己是個大老闆,而且捐過一個縣丞;官場中的交道也打得。如此說來,南京之行,捨我其誰?
於是廳上分做兩起,徐老虎跟梁禿子、趙仲華談南京之行;三老仍在原處,有一番密密計議。
李振標想一想答說:「來了有兩天了,是我勸他,暫時不要跟你見面;怕擾亂了你的心境。」
徐老虎神色大變,而沮喪多於一切,「我不懂!」他說,「是走那條路去的?」
「是的。我要曉得!」梁禿子說,「她是我的東家;我能不關心?」
「成群結幫,原都是這麼來的,並非你丈夫有什麼例外。」劉文蘭又問,「白殿魁犯過案沒有?」
「不知道荷姑肯不肯?」
「我也知道,無奈——」趙仲華黯然低頭,沒有再說下去。
「什麼辦法?」
「他跟我談過,我想不必了!」
「不要,不要!千萬不要!」白寡婦神色嚴重地,顯得非常認真,「這個地方,最好不要來!尤其是良家婦女。表弟,你不要胡鬧。」
「我看這樣,」秦典林說:「我越俎代庖,出個主意,仲華兄不妨先回揚州,一則將這裏的情形,告訴了徐大哥,好教他放心;再則想法子儘快去接回荷姑,能將那孩子抱來跟白五嫂見一面,那對她是個很大的安慰。」
「是的!我一定記在心裏。」趙仲華又問:「表姊你還有啥交代?」
「人家是女主內,男主外;你們倒是恰恰相反。」劉文蘭調侃地說和_圖_書
「這白寡婦,我看她並沒有必死之道;如果硬判她死罪,似乎說不過去。」
「回大人的話,這一點,小婦人不敢承認。」白寡婦提高了聲音說,「小婦人的父母,把小婦人許配白殿魁的時候,只知道他做販鹽的生意,不知道他販私鹽,更談不上鹽梟兩個字。」
「你們回去吧!我也走了。」李振標又說,「明天我安排小趙來看你。」
話說得很重了,趙仲華自覺沒趣,低頭不語,白寡婦倒覺歉然,少不得還要說幾句話。
「我已經對不起你表姊夫了,不能再做一件對不起他的事,不過——」白寡婦突然頓住,他由於趙仲華的話,觸發了一個念頭,不知道對不對,可行不可行,需要好好想一想。
「為什麼呢?」董金標問。
行兇起於掙扎,情非得已。白寡婦這話是不辯之辯。劉文蘭心想,白殿魁的帳不必細算;人都死人;就是算清了也不能硬加在她頭上,要她認帳。因而急轉直下地問:「白殿魁死了以後呢?蛇無頭不行;手底下的一批人,當然散掉了。」
「我不曉得!」趙仲華很吃力地說,「也許不錯!」
「說是有此一說,其實,江湖上有事,他們又何能不管?再說,三老之首的孫五——」說到這裏,李振標頓覺礙口,因為「孫五太爺」是市井間的尊稱,在三品道員,職能指揮兩江所轄營伍的劉文蘭面前,何可用此稱呼,但只稱「孫五」自覺過於無禮,想找個適度的尊稱,偏偏一時想不起來,因而囁嚅著無以畢其詞。
「你?」劉文蘭問道:「你一個婦道人家,就敢帶這麼一班亡命之徒了?」
「你這個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見。」王大嬸在短短的兩天之內,已跟她有了深厚的感情,關切地提醒她說:「白五嫂,我聽說你的案子很重,你府上到現在也還沒有人來看你;你是怎麼一個打算?要託人,要送信,要早早想辦法,。」
「你的話是這麼說,照檔案上看,可並不是照你所說的那樣。」他翻開案卷,細看了一會指出一件案子,「去年三月廿八,徐寶山拒捕,槍傷炮艇上的一名哨官,這件事怎麼說?」
「可以!」
「全案一筆勾銷?」文蘭愕然,「那怎麼可以?」
他只能暫時停審,不能下令還押;因為他曾接受了李振標要求,也可以說是警告,必須一堂就有結果,該死該活,這晚上便要定案。否則,夜長夢多,將有許許多多意想不到的阻力出現;到那時候,他除了辭官聽候處分以外,別無選擇。
「沒有。」趙仲華答說。
「梁二哥,」他起身迎了上來,定睛看一看梁禿子的臉說:「有事嗎?」
「我知道你們小夫妻不放心我,不過你們也要曉得,我也不放心你們!只要你們夫妻和好,彼此體諒,快快活活過日子,我就比什麼都高興。」
「徐大哥,」趙仲華插|進來說,「應該趕緊派人到南京去照應表姊。你看呢,那個去?」
劉文蘭倒也不是故意要使她受窘。不過,徐老虎的名氣甚大,縱使已接受了李振標的要求,儘量為他開脫,亦須先問一問,看供詞如何?才好找個開脫的理由。因此看白寡婦那種如坐針氈的情態,雖覺不忍,亦只得狠下心來,靜等答覆。
「話很多,一時也說不盡。好在總還有見面的時候;等我想起再告訴你。」
「回大人的話,是不得不做。」
「怎麼樣?」反是秦典林問他,「梁二哥,你還有什麼話要問我?」
「徐大哥當然很著急。不過,大家勸他;他亦還肯聽勸。」
在座的人,沒有誰知道劉文蘭的底細,也就說不出可以託誰跟他打交道。不過這也不要緊,以三老的手面,只要放出一句話去,自然會有人來效勞。當時決定,劉文蘭這條路子,仍舊由沉二太爺進行;他有把握,在這一天中,一定能弄到一封很切實的信。此刻要商量的是,由誰持著這封信到南京去見劉文蘭;同時為白寡婦上下打點,照料官司?
「喔,」李振標在此時作了一個決定,「小趙來了!明天我讓他來看你。」
「我們辦事,不能只講交代公事,也要顧到公道,是不是?」
這番略帶恭維的話,劉文蘭受之有愧;因為他對兩淮販私鹽的情形,只知大概,不知其詳。如今白寡婦把一頂他想不到的高帽子套上來,自不便不受;想了一下,這樣說道:「販私鹽有各種各樣的情形,誰知道你丈夫是怎麼回事?你趁早實說,不必吞吞吐吐!」
「幫你丈夫,跟你自己當頭腦不同。」劉文蘭問,「你總有幫手吧?」
「那麼,鄭八爺,」趙仲華問道:「你有什麼法子呢?」
人很多,可是要挑一個適當的人卻不容易。首先,徐老虎及他手下的「大將」不便出面;能出面而且能幹的,三老手下亦很多,情況隔閡,事情做得可能欠紮實。在這種為難的情況下,趙仲華不能不挺身而出了。
「死了幾年了?」劉文蘭問,「生前作何行當?」
「不是你反對,你是有條件的;而你的條件,又是做不到的——」
「我曉得。」白寡婦笑道,「『開口洋盤閉口相』,這句話,我還懂。」
「如果如我所預料,是到河邊坐小火輪到南京;你馬上趕到瓜州來。不然,你就回這裏來,幫小趙的忙。」徐老虎轉臉對趙仲華說,「我本來想請你去通知五太爺。不過,今天這種日子,去做『毛腳女婿』不大好,你就坐守老營好了。」
「我不知道打那裏說起?」梁禿子被逼出一句話來,「總而言之,這件事大家都讓她瞞住了;連三老都在內,就莫說徐大爺了。」
「這用不著研究的!」趙仲華說,「人心都是肉做的,我表姊這樣子待他,感情不好也好了!而況他們本來就好的。」
「是。」
「不止一個人。」他定定神說:「還有梁禿子、秦師爺、沉二太爺也要來。」
「怎麼不是為我自己。這一來——」白寡婦突然頓住。
「如說有好消息,那就是荷姑的事。」
因此,沉二太爺為什麼不辭跋涉,親到南京,自有許多人要問;問出結果,不免驚訝。想不到白寡婦居然能把這麼一位大老驚動了來,可知其人之不凡!就這樣,一夕之間,使得白寡婦的聲名大振了。
「怎麼辦呢?」徐老虎的兩道眉毛皺成一個結;右手握成拳,不斷重重地敲擊左掌,無奈之情,溢於詞表。
「這是怎麼說?婚姻大事,對男家的情形,沒有打聽清楚,就把女兒許配給人家,有這個道理嗎?」
劉文蘭沒有話說了。心裏在想,如果都是照此情形,公事上便不難交代;因而嘉許地說:「你只要講實話就好!還有件案子——」
「振標,振標!」劉文蘭使勁揮手打斷,「你不必賭咒了!你說,要來的是個什麼人?情形為什麼會這麼嚴重?」
一時出現難堪的沉默,連錄供的書辦,值堂的差役,都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於是白寡婦想了又想,鼓起勇氣打破了沉默。
白寡婦又說,作此決定,是她燈前枕上經過千萬遍思量的結果;說到頭來還是為自己。她要趙仲華替她設身處地去想,倘或她能苟活,徐老虎決不能茍免,豈非不明不白地做了另一個寡婦?往後漫長的歲月,還有什麼生趣可言?當然,也許又能遇上一個知心合意的人;可是已失了一次節,不能再失第二次,為人看得一文不值,想死亦都嫌晚了!
「當時他並沒有說要抓我們的鹽船,炮艇開得很快,對準鹽船撞了過來;倘或撞上,起碼十來條性命。小婦人迫不得已,只好叫徐寶山開槍。」
這是要等白寡婦一句話;她也知道,這一百兩銀子等於送給了王大嬸,「光棍不斷財路」,何況於自己亦有好處,所以毫不遲疑地說:「李三爺不是外人,你拿著好了。」
「不忍散掉?」劉文蘭問,「不忍的是什麼?」
「至於白五嫂到了南京,苦頭是決不會吃的。當然,要派人去照應——」
「你來了!」白寡婦定睛看了看他說:「氣色倒還好。」
「好!」董金標起身就走。
「正是!」李振標搶著說:「能夠全案一筆勾銷,又能夠減白寡婦的罪,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為什麼反對?可是,外人不知內情,難免誤會。」
白寡婦也知道,口供逼緊了;是到了生死禍福有出入的地方。此刻再細想一想,抵賴無用;不但無用,而且要抵賴就根本不必投案。如今唯一的說法是,避重就輕,表示出於無奈。
「是!」
於是,趙仲華託鄭八,先為荷姑另外賃屋安置;他回揚州跟徐老虎商量好了,再來接荷姑母子。
「對,對!」趙仲華愁懷一寬;想了一會說,「梁二哥,我託你到孫五太爺那裏去打聽一下看。鄭八通知了朱三太爺;他們三老說不定這時候已經碰了頭,看看是何說法?」
「那麼,我跟徐老虎怎麼說呢?」
「徐大哥,」梁禿子少不得又要勸慰,「你先息一息,洗洗臉,吃吃茶。鄭八爺一會就到;三老今天早晨就聚會,專門談這件事。總有一個妥當辦法出來,你先不要急。」
「是的。」李振標想了一下問道,「白五嫂,你有什麼話要我帶出去?」
「白五嫂,」當著王大嬸在,不便深談,只能泛泛地慰問,「你多委屈了!」
這一說,白寡婦明白了,他所說的「犯案」,是指抗拒官兵,「這也難免的。」她說,「官兵抓私,私販要逃;逃不掉難免、難免——」她想找個把能顯示迫不得已的字眼,沖淡「拒捕」的罪名,而一時想不起,只好發楞了。
因此,他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是無法就事論事,冷靜而徹底地去考慮。這樣想著,便不等鄭八回答趙仲華的話,搶先說道:「我看,只有請三老出面來料理,此刻最要緊的是,把徐大哥穩下來,一著錯,滿盤輸,千萬魯莽不得!」
「秦先生,我們女東家是不是在李統領那裏?」
這是提出深一層的看法。趙仲華與梁禿子都覺得言之有理;同時也有相同的見解,徐老虎是怎麼想暫且可以不問,他會怎麼做,必得研究透澈,何者可行,何者不可行?然後再看他的態度,為他作最好的打算。
「怎麼樣,梁二哥?」
「再說,一幫弟兄還是要我來帶;可是,我帶不帶得下呢?帶不下!心有不同了。當時是想為你表姊夫爭口氣,有股勁道硬撐在那裏。這股勁道,以後不會再有了!到那時候,弟兄們四分五裂,各幹各的,什麼下三濫的事都做得出來;而闖了禍,我脫不得干係,難逃王法!那又何苦來哉?」
「三老不是說,早就金盆洗手,不問外事,不涉江湖了嗎?」
「因為大家不忍散掉。」
「這容易。」秦典林說,「你只說,李統領已經安排了一條最穩當的路子,把她送到南京去了,是怎麼一條路子,我不能告訴你。你告訴徐老虎,說我說的,投案是白太太自願,目的就是不願傷和氣;如果他不服氣,未免辜負了白太太的苦心。而且這一來會害得白太太在堂上更難說話。徐老虎應該想一想白太太待他的好處,不要再替她闖禍了!」
不久聽得靴聲自遠而近;抬頭看時是個便服的中年男子,料知便是營務處總辦劉文蘭;當下仍舊低頭,正一正身子,跪得筆直。
就眼前來說,三老都認為李振標必須實踐他自己的諾言:第一、只要有頭腦投案,其他概不株連;第二,對投案的人,盡力營救——至少是盡力照應。在三老,亦必須讓李振標做到這兩點,對白寡婦、徐老虎以及幫中後輩、江湖同道才有交代。否則,「金字招牌」就算讓李振標砸碎了。
而白寡婦偏就說不出這個道理,滿臉脹得通紅,窘急無計,恨不得有個地洞,能讓她縮身而隱。
在劉文蘭提示當時的情形時,白寡婦已經想好了主意;平靜地說道:「大人講的這件案子,小婦人想起來了,確是有的。不過,不是徐寶山的事!」
「你們好好談吧!」王大嬸指著她自己的屋子說,「我在我房裏,有事招呼我一聲。」
梁禿子心想,秦典林的意思是要避免衝突。不知道白寡婦的行蹤,至多四處瞎摸,徒費一番力氣而已。若是知道由那道而去,明知追不上,亦必硬闖;而對方當然也要阻攔。這一下可能就是破臉開火,所以他不肯說這句最要緊的一句話,實在是好意。
一覺醒來,曙色已透;只見趙仲華守著一盞孤燈在那裏發楞。
於是情勢又一變;到南京去為白五嫂打點,等於是沉二太爺為頭。這個消息一傳出去,南京碼頭上轟動了。因為三老在清幫中,德高望重,是大江南北的尖兒腦兒,南京碼頭雖大,而行輩相等的,只得一個,衰頹庸弱,並不足以約束後和_圖_書輩。所以沉二太爺如到南京,幫中都覺得應該好好盡一番禮;尤其因為三老息隱已久,足跡不出揚州已二十年;江湖上有為難之事,必須三老主持時,都是登門求教,從沒有人能請得動他們的「法身」。
就在這時候,聽得大門外隱隱有喧嘩之聲,接著便有人飛速來報,竟是三老聯翩而至了。
白寡婦大感欣慰。她原來最擔心的一件事是,怕徐老虎不瞭解她的苦心,邀集江湖上人,與官府及李振標作對,所以一聽沉二太爺要來,不免吃驚;那知事實恰恰相反,沉二太爺來監督李振標實踐諾言,正亦就是執行三老對她的保證,事情將更順利。想想也是,且不說沉二太爺謹慎和平,處事細密,不會出此魯莽的舉動;即使朱三太爺,性子雖急躁,到底久涉世途,豈能不識輕重,任意妄為?
照這個宗旨去設詞,並不困難;她略想一想答道:「這要看什麼事?在家裏,他總算是一家之主,小婦人自然依他。至於在外頭,一切都是小婦人自己拿主意。」
提問是在夜裏。黃昏時分,李振標到了;他穿的是便衣,在獄神廟中見到了白寡婦。此時此地,無須客套,他只將提問的情況告訴了她。
話很厲害。白寡婦心想,這一點如果沒有圓滿的解釋,徐老虎仍舊不能脫身事外。想了一下,覺得只有一個說法管用;可是這個說法卻實在羞於啟齒。
見此反應,趙仲華私心竊慰,覺得自己終於做了一件對他表姊很有用的事;同時自己告訴自己:必得將這件事做得十分圓滿,一無遺憾。
「寶山在鎮江弄了個人,叫荷姑——」
等徐老虎一走,梁禿子隨即趕到秦典林那裏。他仍舊住客棧,不過比以前寬敞;獨占一座小小的院落,一明兩暗三間屋子,另帶下房。梁禿子排闥直入,只見秦典林正在振筆疾書,一看有客,很快地擱筆,隨手拖一本書,掩蓋在寫的那張紙上。
「那麼,」沉二太爺接口,「梁二哥自己的意思呢?」
「我在想,不知荷姑肯不肯?如果他生了第二個兒子,現在這一個,肯不肯給了白家?」
「喔,喔!」王大嬸想了好半天說,「說實話,白五嫂,像你這樣的人,我在這裏三十二年,還是頭一回遇到。且不說上頭有關照,就憑白五嫂你的為人,都想替你做點什麼,心裏才好過。你的案子,我們不大明白;外頭在傳說,恐怕制臺親自要問。這不是好玩的事!你自己要好好想一想。」
「這是結幫!」劉文蘭用緩慢而沉重的聲音:「白巧珠,你總該知道,販私鹽,一個人走單幫跟成群結幫的罪名是不同的!」
「那當然。」沉二太爺也笑了。
「是由營務處總辦劉道台問。」他說,「我已經把前後經過,都告訴他了。大家心照,不會牽涉得太多。不過,白五嫂,事情一半要看你自己的口供;你不要怕,到了那裏,儘管從從容容,想停當了再回答。最要緊的是,話不要多。」
「現在要商量一下了。」梁禿子說,「兩件大事,怎麼分頭去辦?」
事情很順利。一方面由早年的湘軍水師將領陳本福出面向劉坤一討情;一方面是徐老虎願意接受兩江總督招撫,而由劉文蘭從中斡旋,決定將白寡婦從輕發落;不過公事報到部裏,能准與否,無可為力。這一層有朱三太爺的「徒弟」吳二浪子這條門路,雙管齊下,大家都認為至少有八分把握。
董金標想了一下說:「大概三十多。」
「這——,」劉文蘭蹙著眉說:「我跟大帥許了你不錯;可是,你得知道,這是奉旨辦理的案子,亦可說是『欽案』,上面如果不許,亦是枉然。」
「老五、老二,」朱三太爺不勝感嘆地,「白五嫂是這樣的人,我們真正看走眼了。這件事我們要看看,李振標做得在不在路上?倘或不在路上,應該有個切切實實的辦法;不然,只要官兒大,祖師爺都可以不顧!我們對江湖道上怎麼交代?」
「那不又是交代公事,不顧公道了嗎?」劉文蘭說:「所有的案子,一起推在白寡婦頭上,是不公道的!」
「大家都說徐老虎是頭腦。」劉文蘭說:「光是從他這個綽號,就可以知道他的為人了!」
「怎麼能坐視不救?」
「事情是很麻煩。不是我幫李振標說話,他是官身,上面有上司、有皇命、肩膀上擔子很重。」沉二太爺說,「早先我們談過,李振標也答應過,只要有個人出頭,別的就不問了。話是這麼說,到底也只是私下商量。國有國法,要認真起來,也是件沒法子的事。如今頂要緊的是,要避避風頭。寶山,你手下的人,你都吃得住吃不住?」
「你所說沒有大用處,是指什麼用處?」
「大概有七八年的工夫。」白寡婦答說:「白殿魁未娶小婦人之前,就做這個行當。」
「是的。」白寡婦答說,「生計所逼,不得已做這個行當。」
「你丈夫叫什麼名字?」
「這樣吧!」沉二太爺有了主意,「索性煩梁二哥也去一趟。振標既然肯幫忙,我們就要把秦師爺派到南京去;他的人頭熟、點子多,是個很有用的人。梁二哥去,就專跟他打交道。此外,我還要找個人,要在他面前吃得開的。」
李振標不知他意何所指;只能答一聲:「是!」
「死了五年了。」白寡婦答說:「生前是販砂子的。」
「話雖這麼說,到底也要荷姑自己願意,事情才會圓滿。」
「大人,」白寡婦抓住他語氣中略一停頓的空隙,很迅捷地搶過話來說:「若有官兵追得太急,為了脫身不能不動手的案子,都是我的指使;小婦人的手下,沒有我的話,是不敢動手的。一切案子,都是我的責任,我的不是!」
「你不必說這話,我盡力去辦,萬一有什麼意外,不如理想,你們別怨我就是了。」
「孩子是她跟寶山以後才有的,是個男孩。」白寡婦將當時徐老虎如何交代「後事」,才談到這個孩子的經過,細說了一遍。
果然,徐老虎會出此一著!秦典林心中頗為得意——原來白寡婦秘密投案一事,李振標到了這天下午四點鐘才告訴他。李振標的計畫是,等白寡婦一到,立刻沿運河堤岸往南走;另在瓜州預備一條升火待發的小炮艇,連夜接運到南京。秦典林認為這條路不妥,因為第一,這是比較正常的走法,果真徐老虎要派人攔截,容易料到;其次,瓜州往西便是十二圩,鹽船匯聚之處,亦是徐老虎的勢力範圍,只怕闖不過去。而硬闖則可能開火,事情就會鬧得不可收拾。
這樣為徐老虎開脫,措詞很圓滑;劉文蘭暗暗點頭;不過他也並沒有就此放鬆,緊接著問:
「老梁,」徐老虎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你只說,人在那裏?」
「好的。」白寡婦欣然答應,卻又叮囑一句:「三爺,不管怎麼樣,一切照原議。」
「回大人,」差役說道:「下跪的就是犯婦白巧珠。」
「來啊!」劉文蘭大聲招呼著;等差役上前,他又問著:「上元縣的原差呢?」
「他們有條路子,刑部有位姓吳的老司官,歷年都調充秋審處的總辦,很有權的。」
趙仲華他們是早就到了;是李振標攔阻著,不讓他們見面——當然,他有套說法;說上元縣表面上寬容,其實另外奉有密令,在偵伺白寡婦的動靜。此時去看她,不小心洩露了一兩句要緊話,於她有害無益。其實,李振標是怕白寡婦見了親人,心一軟,不能再堅持原來的主張;上得堂去,口供與原議不符。如今他可以放心了;也是徹底信任白寡婦,決不會為一時的情感,轉移堅持的主意,所以不妨讓他們見面。
「這樣子在這裏一無作為,不是坐視不救嗎?」
「二太爺」他說,「我有個好朋友,是空子;不過門檻精通,什麼地方都夠得到,我想就託他好了。」
「對,過一天再來。」
「我記不太清楚了;是在金山寺裏見過一面。」趙仲華說:「當時並沒有看到孩子。」
謝過了俗稱「牢頭禁子」的獄卒徐逢生,回到旅館,跟秦典林與梁禿子細談獄中的情形;秦、梁二人感嘆不絕,同時也有如釋重負之感。他們對趙仲華會以親情影響了白寡婦,使她改了心思的顧慮,終於證明只是過慮。
這話將梁禿子問得一楞;但是不能不作正面的回答:「是的。」
「對!」梁禿子也說,「鄭八爺這非你去不可;我陪了你去。」
「一點不錯!」白寡婦用極有信心的語氣說,「只有這樣做,才能面面俱到。常言道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只有我這麼做才辦得到。」
「販私鹽是不是?」
「要分頭去攔。」郭金標提出進一步的建議,「我們先想一想,五嫂會到那些地方去投案?」
「也沒有什麼不敢帶。」她說,「大家自願服我,什麼事都容易了。」
「這個白巧珠是極緊要的犯人,你知道不知道?」
梁禿子閉嘴不答。一路上他思前想後,完全瞭解了白寡婦的願望;她的願望要怎麼樣才能實現,就全看從此刻開始,是如何傳說這件事的真相?說法不妥,讓人對徐老虎有所誤會,那就全失她的本心了。
「梁二哥,你怎麼知道不會!」
「只看徐大哥肯不肯?徐大哥肯;荷姑不能也不會反對。我想,徐大哥決沒有不肯的道理。」
這也就是她在監中所以能受人尊敬的原因之一。趙仲華心想,寧願自己刻苦,處處顧到別人,正就是她的好處;然而她這些好處的報酬是什麼?是贏得別人讚一聲:「白五嫂夠意思!」如果僅僅為了這句話,甚至把性命都賠在裏面,值得不值得,就大可懷疑了!
這時已走近男監,許多在禁的囚犯,扒著鐵窗向外張望;白寡婦覺得不宜再往前走,而且遙遙發現王大嬸已趕了過來,便站住了腳,不再相送。趙仲華在眾目睽睽之下,更不便有何表示;匆匆道別,跨出了監門。只聽一聲沉重的閤門聲;回頭看時,已再無白寡婦的蹤影,心頭不覺浮起一陣無可言宣的悵惘之感。
「好的。不過,」趙仲華說,「五太爺那裏,總要有人去通知啊!」
白寡婦不知道他所說的「犯案」,是指什麼案子?且先答一聲:「沒有。」
「沒有!凡事都是我自己作主。」
「這個人怎麼樣?」白寡婦問。
及至梁禿子欠身而起,趙仲華聞聲回頭,映光相看,梁禿子嚇了一大跳,趙仲華就這半夜的工夫,彷彿老了二十年,兩頰凹了下去,眼眶深陷,瘦削不成人形。憂能傷人,竟致如此;而使得梁禿子更為困惑的是,畢竟只是表姊弟,何致於有此比同胞手足還要關切深厚的感情?
「你也想得太好了。」白寡婦笑著說,「事情就拜託你了。」
白寡婦收斂了笑容,沉靜地想了一會方始開口:「這當然也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不過,表弟,事情的輕重,一定要弄清楚!你剛才說到我的本心;我的本心就是那兩點心願。不是出乎我本心的事,再好,我也不願意。你懂我的意思不?」
「投案!」梁禿子說,「只為跟徐大爺商量不通;又曉得徐老爺好面子,講義氣,做事敢作敢當,決不肯讓白太太出面到官,所以表面上不露聲色,暗地裏跟李統領接頭好了,趁今天大家都在忙的時候,悄悄投案。」
「只怕已經到了。」梁禿子說,「等商量停當,你帶回信回去,豈不又快又省事?」
「我曉得。他不說實話,我跟他翻臉!」梁禿子問,「打聽明白以後,怎麼辦?」
「既然大人一定要小婦人說,小婦人不敢抗命。大人曉得的,鹽販子到鹽場去領鹽,重重盤查,節節刁難;管鹽的老爺,額外拿幾包鹽叫白殿魁去賣,照官鹽的價錢,一次先收了去。請問大人,那幾包鹽算是官鹽,還是私鹽?」
「大人明鑒,實在是掙扎。」
「既然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
王大嬸著實感動,對白寡婦亦就格外照應得周到,不是陪著她絮絮閒話,多方慰勸;就是替她去打聽消息。因此,總督衙門提問的消息,白寡婦是很早就知道了。
一回來第一件事是找李振標;但見了面卻又不知怎麼說才好?李振標不會知道他的心境,只是靜靜地等他發話。
「為什麼不叫別人,要叫他?」
「我覺得李振標一點不錯。」沉二太爺說,「白五嫂是衛護寶山;他跟白五嫂走一條路,當然也是衛護寶山。家門的義氣顧到了,一點不錯。」
轉念到此,幾乎掉眼淚。梁禿子知道他的心情,自悔話說得過分;趕緊又安慰他說:「其實,也不會吃啥苦頭。自願投案,又有李統領在關照,一定客客氣氣的。再者,五太爺總有熟人在裏面,能託一託,更加可以放心。」
不過,最令人m.hetubook.com.com衷心佩服的,是她那種行所無事的態度,即不憂慮,亦不煩躁;談到案情,微笑不答。居然在隨身包裹中,還帶著八寸直徑的一個繡花用的小竹繃,閒來低著頭細針宿縷地在繡一個荷包;這便令「禁婆婆」——獄中都叫她王大嬸——詫為初見了。
趙仲華頗為不安;知道她下面那句話是「死亦瞑目」,卻不敢說破,強自保持平靜的語氣說:「金妹最聽你的話,表姊,你放心好了!」
在梁禿子看來,趙仲華這一問完全多餘,或者說,不應該這麼問,白寡婦既已投了案,只有想法子讓官府從輕發落,要想用徐老虎去把她換出來是決不可能的事;就算可能,亦是大違白寡婦本心的一件事。不過,他也非常瞭解,趙仲華跟白寡婦是至親,在情分上有如姊弟;所以談到這件事,他心裏只有一個希望,怎麼樣能把白寡婦救出來?其他皆非所問。
「為什麼?」
「是!」王大嬸說,「不過是在大人地方,有人要跟白巧珠來說話;官媒什麼身分,敢出頭來阻擋?」
不過,這個保證很難。他細想了一會,記得朱三太爺有個徒弟的父親,是刑部掌權的司官;這是條路子,且先用來搪塞了再說。
「這,」李振標躊躇著說,「我倒說不上來了。」
梁禿子也很老練,聽他這麼說,便知白寡婦卻是到李振標那裏去了,所以接下來又說:
「你替我望望金妹,哄她不要記罣。」
「白殿魁生前販私鹽,有多少時候?」
趙仲華聽得一個「走」字,頓有黯然魂消之感;但警惕到情感宜於收斂,只好聽她的話,答一聲:「好!我過一天再來看你。」
「是了。」孫五太爺笑道,「不過,他們有行不通的地方,只怕仍舊要來求教你;你也不見得肯不管。」
「通知朱三太爺也一樣。」
「對!」一直不曾開口的朱三太爺說:「為啥一等一的好郎中,自己親人得了重病,要請別人來看?就是這個道理。」
在徐老虎認為,除了蔡金標以外,其餘都能約束得住;現有朱三太爺這句話,那就連蔡金標可能不就範的話也不必說了。
白寡婦先不回答他的話;管自己說:「表弟,我有樁要緊的事情,要拜託金妹妹。剛剛我心裏在想,只要觀音菩薩保佑,如了我的心願;我一定要到揚州城裏城外,供得有觀音菩薩的庵堂去燒一炷香。心到神知,我這就是許了願了;將來如果我不能還這個願,務必要請金妹妹替我代還。」
「秦先生,我可以告訴你;我想,以我們的交情,你亦不會害我揹一個出賣朋友的名聲。是徐老虎叫我來問的,問明白了,打算把我們女東家去換回來。」
「我在想,」趙仲華說,「只有到京城裏去想辦法,才是釜底抽薪之道。」
「送走了!」
最後這句警告,等於表明了他的追根究柢,並非惡意。而在白寡婦,說了那一句話,以下便不甚澀口了;抬頭問道:「大人要我說什麼?」
這樣想下來,心境更為舒泰;不提此事,只問金妹;帶些玩笑地說:「你那個新娘子,這幾天怎麼樣?」
「這樣說,你嫁他之前,就知道他是鹽梟。」
「還有,我們女東家此刻是在李家,還是送走了!」
劉文蘭的意思是,倘將白寡婦判為「絞監候」的死罪;報部入於秋審招冊,有人幫忙,替她找出個緩決或可矜的理由出來,便可不死。當然,白寡婦定了死罪,所有罪過,由她一肩擔承,全案便有一筆勾銷的可能了。
「那就好!過幾天我再謝你。」李振標轉回來向白寡婦說了一句要緊話:「白五嫂,事情大概就照我們的原議辦了!」
「我只請問秦先生一句話。如果你老不肯告訴我實話,我們的交情就算完結了。」
「這一層,說來就話長了!」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白寡婦喃喃唸著;眼中閃現出奇異的光芒,喜悅混和著哀傷,還有些感慨與驚異,充分顯示出她因為有了一個雖未見過,也還沒有定局,只有私下計議的一種名分上的兒子而大為激動。
「不必,不必!」趙仲華迫不得已,移動腳步,一面走,一面又問:「表姊,還有什麼事,要我辦的?」
「不是啥賢慧,只求我自己心安!再說,也是為了我自己。」
趙仲華很順利地進了監獄,也見到了王大嬸。由於男子不便進入女監;同時獄中尊重他們願私下相談的願望,也不宜安排他們在獄卒休息之處見面,最後是採納了王大嬸的建議,這天的天氣很好,沒有風,淡金色的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地有如草長鶯飛的暮春,不妨就在分隔男女監的空院子裏相見。
「是,是!」王大嬸也很懂過節,眼望著白五嫂,卻不肯伸手去接。
「沒法子!」白寡婦微笑答道:「不是借繡花來打發工夫,我的心更靜不下來。」
等秦典林將李振標與白寡婦前後祕密接頭的經過,扼要一談,梁禿子方始明瞭白寡婦的用意,完全是為了成全徐老虎。一時除了嗟嘆以外,無話可說。
「因為小婦人不敢傷哨官的性命,只有把他從船上打到水裏;別人的槍法不如徐寶山,打不準,很危險。只有徐寶山,一槍能打中哨官的大腿。」
劉文蘭暗暗佩服,這樣大包大攬,是快刀斬亂麻的手法,乾淨俐落,一了百了,以旁觀者的眼光來看,確是最明智的辦法。但如想保全白寡婦,則又另當別論了。
設身置地想一想,萬無不肯的道理;白寡婦點點頭說:「能這樣,我當然求之不得。」
「李大人,」王大嬸插|進來問,「有件事,我要請示你老;這位白五嫂,是不是要換了衣服去見劉大人?」
「無非是大人和大帥許了我的話。」
「是!」
「是,是!」徐老虎一迭聲地答應。
這樣想停當了,便即說到:「梁二哥,我一定跟你說實話。只是未說之前,有句話先要請教你,你口口聲聲『女東家』;請問,你是不是該聽東家的話?」
「不會!」
「既然如此,今天也就不必再審下去了。等我把全案好好再研究一下,三兩天內再提人來問。」
「談到他會怎麼做,這要分開兩方面來看,第一要看徐大哥的脾氣,第二要看他對——,」梁禿子遲疑了一下,終於說出口來:「要看對白太太的感情,到底好到什麼地步?」
「那不是拒捕嗎?」
於是劉文蘭問道:「白殿魁手下有多少人?」
「自己不願,何苦要做?」
「你老人家的話,沒有個錯的。」
按常理說,自然不錯,衡諸實際,更是早有這樣的情形。但白寡婦的腦筋很清楚,知道一承認便會使得徐老虎脫不了干係;但完全否認,卻又不近情理。心理得有一個避重就輕的折衷說法才好。
「喔!」劉文蘭略停一下,突然問道:「有個綽號叫徐老虎的,是你的什麼人?」
因此,秦典林獻一條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一面沿運河多派兵丁巡邏,故作戒備之狀,以為疑兵;一面以輕車載白寡婦,由揚州趨西南,直奔十二圩之西的儀徵,轉船到南京。這樣便可避免徐老虎的攔截,順順利利地達成目的。
他頗為茫惑,不能了解自己何以會有這樣的心境——總覺得不能讓白寡婦死。但是,他看不出如果只由白寡婦一個人頂罪,如何才能不死?只是有一點他很明白;此時他需要有時間來好好考慮這件事。
「為了快,是走陸路。」徐老虎認為不管陸路、水路,到江邊一定會換他們緝私營的小火輪,因此他毅然下令:「我們只要到江邊去守好了。老董,城裏有多少人好調?」
「這要商量起來看。」梁禿子心想,徐老虎與趙仲華都是方寸大亂,無法跟他們平心靜氣地深談,不如自己去幹正經;因而起身說道:「我再去看看秦師爺,打聽打聽消息。」
「所謂『大用處』,就是能夠獨當一面;如果他有大用處,小婦人早已把弟兄交給他了。」
徐老虎搖搖頭,「我不知道!」他說,「我的心亂得很。」
「既然徐寶山跟你有夫妻之實,他當然要干涉你的行動。」劉文蘭用平靜親切的語氣問,「按常理說,是不是應該這樣?」
劉文蘭點點頭,開口問道:「你就是人稱白寡婦的白巧珠。」
「表姊,」趙仲華長長地透了口氣:「你想得真深!我到現在才明白,你做得不錯。如今別的話都不用說了,我會把你的這番意思,告訴徐大哥。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想他一定也會像表姊夫當年剛剛去世時候的你一樣,另有股勁道,要替你爭口氣,好好帶那班弟兄。」
「你手底下的人很多,為什麼只拿徐老虎跟你相並論?」
他沒有再說下去是,因為他至今還不知道該不該定白寡婦的死罪?如果定了死罪,則照例歸秋審處作最後的審核。不過,這一來倒觸發了李振標的記憶,將朱三太爺那個徒弟的父親的職名想起來了。
梁禿子覺得他這個推測,很有道理,孫五太爺雖不認識,但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登門求見亦不算冒昧,當即點點頭說:「好!我馬上就去。」
「原來如此!」劉文蘭亦有了主意,欣慰地說,「能有秋審處的人幫忙,白寡婦就有活命的希望了!」
「這樣說,是真的在李統領那裏,人呢?是不是還在李家?」
就這時候,徐老虎回來了;襯著他那白皙的膚色,形容更覺古怪可畏。進門便向梁禿子說:「我等了你半夜!」
「說啥求之不得?表姊,有些事是你不肯去求;求到,一定可以如願。」
「你也懂販私鹽的門路、訣竅?」
在白家坐守的趙仲華,心裏七上八下,坐立不安;一見梁禿子回來,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渴望著從這個出事以後,第一個派出去辦事而有了回音的人口中,證實他的猜測,或者他的希望不錯——他的希望是,白寡婦此刻是在李家被軟禁著。果然如此,他將會在他到這天才確定名分的岳父面前,長跪不起,要求非救白寡婦回來不可。
聽得這話,李振標立刻起了戒心;想了一下答道:「大人如果能開脫她的死罪,當然求之不得。這一案的前因後果,我已經跟大人細細回明,總要辦得乾淨才好。」
「此刻他人在南京;我想他一回來,總有話說。如今事機急迫,我們也不必等他,應該再派人去,一面摸底,一面探路。」沉二太爺說,「我看這件案子的關鍵,是在劉道臺劉文蘭身上。不知道,有那個能跟此人接得上頭?」
「大人,王法不外乎人情;有時候犯王法也是為人情——」
這是說到「斷頭話」了!趙仲華五內震動,用盡自制的工夫,方能將兩滴眼淚只含在眼眶內;借著思索的模樣,悄悄將淚水擦去:「既然表姊是這個意思,我跟徐大哥說,把那個孩子當作表姊親生的好了。」
「是的。在白殿魁生前,小婦人就幫他一淘做的。」
「當然是仲華為頭!」徐老虎毫不遲疑地答說。
「是的。」李振標轉臉說道:「王大嬸,多費你的心了!」
朝奉是安分守己,不喜管閒事的多;而居然有這樣一個汪朝奉,三老都微感詫異。不過,他們沒有理由不相信徐老虎;更沒有理由不同意徐老虎的辦法。事情便這樣定局了。
「怎麼不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表姊,你倒想,是你換了荷姑肯不肯?」
「想死亦都嫌晚」這句話,在趙仲華感覺中所引起的衝擊特別強烈;不由得深深點頭,重重地答一聲「的確!」
徐老虎愣住了,心裏在想,瓜州空等;十二圩亦必然有截沒住,否則早有消息來了。照此看來,必是越過十二圩,先到儀徵,或由水路西行,或經六合由旱路到浦口渡江。無論那一條路,都追不上了。
「但願下一次來,有好消息帶給你。」
「你說啊!」劉文蘭催問著,「總有個道理在內吧?」
「就算辦到了,你可是——」趙仲華突然警覺,把原來想說的「你可是一條生命或許也化掉了」;只為想起秦典林的告誡,不敢刺|激白寡婦,所以把話硬嚥了回去。
這番話還是實中有虛:徐老虎打算投案,是他早知道了的,但此刻是否仍然維持原議?卻不能確定。但如說徐老虎已調兵遣將,準備臨江力奪,怕秦典林鑑於關係重大,寧肯交情破裂,不敢實話直說,所以不能不作此說法。
「王大嬸,請你帶白五嫂走吧!」李振標從身上掏一張一百兩銀票,交了過去:「這點錢,寄放在你這裏,白五嫂有啥用度,你儘管開銷;過幾天我再送來。」
劉文蘭語塞,老慮了好一會,突然問道:「這沉二的來意是什麼?既然都已經說好了,由你親自在這裏接頭;他又何必老遠地從揚州跑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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