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還巢
振翅

聽得沈瑀這樣讚美,徐仲奇自然得意,矜持地微笑著,「不知鄭皇親府上,最珍貴的是何物?」他問。
到庵前,不覺氣餒,但見二、三十名僕從打扮的漢子,坐在那裏閒談;一個個眼睛都像長在頭頂上似地,彷彿根本不曾看見徐仲奇。等他下了馬,硬著頭皮往裏闖時,便有人發話了。
下一天晚上的盛筵,兩家母子,恰如妯娌弟兄,席間歡笑不斷,極其投機。酒到半酣,徐太太道明本意,是正式請媒。
「世愚侄徐仲奇,叩見夫人!」
「今年多大了?」
這一回出來,那些豪僕無不躬身垂手,肅立目送;何以前倨後恭?想想其中的道理,徐仲奇得意極了。
「辦這樁喜事,花費太多,恐怕力量夠不上。」
一走走到一處院落;湘簾深垂,裏裏外外都是婦女的影子;徐仲奇定定神朝中間望去,但見四十來歲一位極發福的貴婦人,端然正坐著的是一件綴滿珍珠的紅緞繡帔,「寶相莊嚴」,令人肅然起敬,不由得就在拜墊上跪了下去。
「走吧!小心!」
「鄭夫人約九月初一,那天她要到神木廠的女貞庵去燒香,請少爺去見一面。」
吃了好一會的茶,來了兩名丫頭,一色雙螺髻,青緞夾襖,黑綢背心,各人手裏捧一個金漆圓盒;前面的一個向沈老太太說道:「這是夫人送相公的。不成意思。」
徐太太終於動心了,正式拜託沈老太太作大媒,跟鄭皇親家去求親。
「條件其實也不苛。」沈瑀從容答道:「第一是家世,當然官宦人家;第二是新郎倌人品,溫文爾雅,肯讀書上進。這兩個條件都不難;但夠了這兩個條件,自是巨家大族,這就不合條件了。」
「喂,喂!你是幹甚麼的?」
徐太太將兒子喚到一邊,商量了好半天,開出一張禮單,交到沈瑀手裏;他一看便有難色。
沈君自京師南來,知弟因補官之需,欲移兄五百金;恐我見卻,特將先人所遺「雙獅啣環」作為信物。同胞弟兄,乃作如是計較耶?
「家母吩咐,說是府上頗有珍藏,讓我來開開眼界。」沈瑀道明來意,「就請賜觀如何?」
「恕我直言,」他說:「府上的珍藏,只有『雙獅啣環』,可以討鄭皇親的歡心。這樣寶貝,不在裏面;只怕鄭皇親會多心,以為不孝順他。這一來,事情就難了。」
「我還沒有見過。」沈瑀略有愧色,「不過,她跟家母最投緣。據家母說,賽姑的美,不是人間所有;誰要知道王母娘娘駕前的仙女是甚麼樣子,只看賽姑就是。」
「有!有!我叫人拿給你。」徐太太吩咐丫頭。又問沈老太太,「這位小姐,真的還沒有許人家?」
「我一說你就懂了。凡是這樣子的人家,人口必多,翁姑以外,大伯子、小叔子一大堆;妯娌一多,必生口舌。官宦人家的規矩又重,鄭夫人怕愛女受不得那種家規的束縛,所以只是不允。」
「徐太太,府上可有朱盒子?」
那沈瑀的表情,卻突然變得很奇怪了,直勾勾地望著他,眼皮忙不迭地眨動,似笑非笑地彷彿看傻了。
「莫忙!」沈老太太搖一搖手,慢條斯理地說:「這是首屈一指的大喜事,非比尋常。新郎倌對泰山、泰水總得要有孝敬。兩位舅兄,亦須點綴點綴。」
差不多十天沒有回話,徐太太倒還沉得住氣;徐仲奇卻是憂疑莫釋,坐立不安,只不便去探問究竟,唯有寸步不離家門,伸長了脖子盼望好音。
就在安排好了這一切不久,徐原一命嗚呼。徐太太哭得死去活來。年紀雖輕,只有三十五歲,卻並無再醮的打算,守節撫孤,轉眼十年,徐仲奇已經十七歲了。
「是的。」徐太太問,「是那家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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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貴妃的嫡親內侄,鄭皇親的獨生女;大夫人就只有這一顆掌上明珠。」
徐太太還在沉吟,花費太多,是一層顧慮;賽姑驕縱慣了,將來新媳婦難伺候,又是一層顧慮——
「我家老爺故世以後,也留下了幾件古董玉器;幾時倒要請你家少爺來看看。」
「你問它幹甚麼?」
終於盼到了,沈瑀扶著他母親一起登門;不作寒暄,開門見山地談正經。
「也費了我好些唇舌。」沈老太太關照他兒子,「你把單子拿出來。」
「噢!」徐太太沉吟著,忘掉了沈太太的來意。
他倒是「福至心靈」了,望盒下拜,口中謙稱:「多謝夫人厚賜,請上覆夫人,『長者賜,不敢辭』,敬謹拜領。」
巧得很,第二天就是宜於宴客的好日子,只是太匆促了些,一怕酒筵備辦不及;二怕沈家母子不得閒。徐太太跟兒子商量了好一會兒,終覺得事不宜遲,明天最好。如果沈家母子能夠踐約,酒筵不妨連夜趕辦,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無非多破費些。
「是鄭夫人囑咐一位沈老太太,特地叫我今天來見。」
「怪道!你不早與我說?」沈老太太笑道:「我兒子有一把辟邪伏魔的古劍,掛在中堂,百無禁忌。初起那幾日,夜夜劍在鞘中作響;這些時候不響了,想來妖魔鬼怪識趣,已經避了開去。」
「徐太太,你不說我也知道。沒有把握,我也不敢來叨擾盛筵。」沈老太太醉眼迷離地望著徐仲奇說:「徐相公,你這杯喜酒,我吃定了!」
一來一去,一杯茶的工夫都不到;釵光鬢影,倏然而空,依然一庭皎潔的月光。徐仲奇的感覺,疑真疑幻,真像遇了仙家似地。
徐仲奇仍然不作非分之想。只是念念不忘「仙女」的譬喻,總覺得枉有好些稀世之珍,卻不能見識這人間「活寶」,實在是一大憾事。
「這些是勉勵你上進的意思。」徐太太指著那方名貴的紅絲硯說:「但也是拿你當後輩看待。」
「他不常回來。」沈老太太說:「來了,我叫他去。」
回家打開圓盒來看,一方紅絲硯、一盒方于魯的墨、兩盒牙管絲毫,大小皆備,此外還有金扇、繡囊等,都是宮中的款式。
駱二娘、羅小鳳等等,常被傳到鄭皇親府去承應差使;所以貴人體態言行,舉止習性,無不熟悉。但是,「徐鄭聯姻」,轟動京師;這個消息,不會不傳入鄭皇親府,何以不見鄭皇親派人干涉追究,卻成了不可究詰的謎了!
「這,這不是鄭皇親家的別墅嗎?」徐仲奇結結巴巴地問那裏的鄰人。
由於神態過於詭異,徐仲奇深為疑惑,這是為甚麼?他看看自己身上,並無異狀可以引得他如此注目。莫非——
看完信,徐仲奇幾乎昏厥。徐太太到是受了個教訓,對她兒子這樣說:「只為我一時昏迷,吃這麼大一個虧!京城無奇不有,不是老實人可以安居樂業的地方;我們母子走吧!」
徐仲奇有些發窘,正拖拖拉拉,糾纏不清時,徐太太走了出來;媒人便放過他,跟徐太太去談正經。
「拿皇曆來!挑日子請大媒吧!」
「甚麼鄭皇親的別墅?從來沒有聽說過。」
古玩一共十六盤,每盤兩件,都配上蜀錦盒子紅木架。抬禮物的力伕,都是簇新的紅燭褂子;加上鼓樂隨從,一共三百多人,浩浩蕩蕩延伸了兩條街;一直抬到東門鄭皇親的別墅——事先由沈老太太轉告:最近因為有御史找鄭皇親的麻煩;為了避免招搖,決定在東門別墅受禮。
搬來的第二天,這位老太太來拜訪鄰居。徐太太跟街坊鄰居,一向和睦相處m.hetubook.com.com,自然殷勤接待。問起來才知道她姓沈,也是官宦人家,敗落已久;只因她為人厚道,舊僕依戀不去,所以生活的負擔很重。不過這幾年情形好起來了。
鄭皇親的別墅好氣派,大門開得筆直,一望不見底;只見兩行蒼頭,垂手肅立,禮物到門,自有司事迎接,指點停放。——放在東面;西面陳列著女家回送的禮物,百物皆備,雖不如男家那幾樣古玩的貴重,但看起來,卻比男家的聘物更炫目。
第二天一早,沈老太太來看徐太太,說是昨天一位貴人光降,倉促之間,來不及款待;預備借一個送禮用的朱紅漆盒,盛幾樣果子去回看,略盡敬意。
這一轉念間,他猛然的心跳;想想自己的條件,倒正合了鄭夫人的要求。然而,這是可笑的妄想!徐仲奇自覺羞慚,斷然決然地死了念頭。
「府上的家世,也不見得不如鄭皇親。」沈老太太又說:「你家少爺是蔭生,底子有在那裏了;如果有鄭皇親這樣的靠山,補缺一定容易,升官也一定比別人快。徐太太,將來掙副一品太夫人的誥封給你,你就會想著我了。說實話,我也有我的打算;將來少爺得意了,自人會照顧著我那個兒子,這就叫『託福』!」
「自然也不少。」沈瑀沉吟著,似有無從說起之苦,「拿最近的幾樣東西來說吧。半個月前,鄭貴妃賜賽姑的,頗有不世之珍;有塗玉,大如鵝卵,名為『暖手』;數九寒天,如握著那塊玉,手掌中立刻見汗。有一塊奇木,名為『自然香』,睡覺的時候,將那塊木頭放在身邊,體氣偎蒸,衾枕皆香,真正是閨中恩物。」
「娘,娘,你不要急。」徐仲奇少不更事,更不識人情險巇,所以還不大在意,「等我託人到鄭皇親家去打聽一下看。」
簾內彷彿在答禮,彷彿還有話,卻都不甚分明。等他站起身來,沈老太太低聲說道:「行了。到外頭吃茶,看鄭夫人有甚麼吩咐。」
「這位貴人,就是昨天晚上坐在你院子裏的那位小姐嗎?」
於是先引他到客座侍茶,沈老太太找著一名俏麗丫頭,央她進去通報。過了好一會才重見她出現,在遠處招招手。
「前天不知是那一位侯爺去求婚,碰了個釘子。」沈老太太說:「我上次說過,只有你家少爺最合適,無奈,徐太太你太謙虛了。」
「這是王閣老的宅子。」那人答道:「王閣老家敗落了,就剩下一個寡媳,現在也六十多歲了,就靠這所房子過日子;那家要辦喜事,或者請客,可以租它,論日計算,五兩銀子一天。」
「是!請坐一坐。」
「那裏有這話!」沈老太太是大不以為然的神氣,「以府上的底子,照我看,萬把銀子,隨時可以拿得出來。平常官宦人家辦喜事,五六百兩銀子,已經滿熱鬧了;跟鄭皇親家結親,當然要多費點,也不過兩三千銀子,而且是陸續用出去的。將來發嫁粧過來,金銀珠寶,不知其數!徐太太,不是我說句眼孔小的話,這叫做『小往大來』,何樂不為?」
「夫人厚賜——」沈老太太向徐仲奇使個眼色。
「那麼,」徐仲奇又問:「這家人家姓啥?」
到了第二天下午,媒人來了,滿臉通紅,走路七歪八扭,醉態可掬;一見徐仲奇,拉著他直往下拖,嘴裏酒氣噴人地大聲說道:「快、快!快跟我磕個頭,謝謝我!」
「有這樣的事?你等等!」那人便喚一名僮兒,「四喜子,進去看看,沈老太婆在那裏?說有人找她。」
「事情成功了!」沈老太太說:「鄭皇親是曉得你家老相公的,說『當初奉旨賜第,起造宅子,還是徐侍郎監的工。』鄭夫人也很高興,不過,先https://m.hetubook.com.com要相一相親。」
「徐太太面前我不能瞞,她就是鄭皇親家的賽姑,昨天是往大興隆寺燒香,順路經過我這裏,特為進來看我。」
「十八歲?」徐仲奇問:「倒還不曾出閣?」
兩個金漆圓盒,轉到了徐家僕人手裏;沈老太太頷首示意,彷彿是說:這裏不便多談,請先回府再說。
「我就不懂了!」徐仲奇取出那張字大如拳的回帖來看,「這難道是假的?東門別墅,僕從如雲、聲勢煊赫,難道也是假的?」
發了賞,交出一張謝帖,款稱「忝眷姻愚弟」;不用姓名,用鄭氏的郡名「滎陽」代替,帖長一尺,字大如拳,那派頭真是驚人。
徐太太乍著膽子到沈家去一次,果然一無異狀。也看到那把辟邪伏魔的古劍,黝黑的一條爛鐵,丟在路上都沒人撿的,不知卻有這等鎮宅的大神通,看起來她家的兒子,真是個「波斯胡」。
於是兩家結成知好,沈老太太常常過來玩;她也請過徐太太幾次,總是託詞辭謝,到後來說了實話,害怕她那裏是凶宅。
他有兩房家眷,髮妻在原籍,長齋唸佛,不樂富貴。一房小太太,也就是此刻的徐太太,出身也還不壞,父親是個塾師,貧病交迫之下,萬般無奈將個十八歲的女兒,賣與徐老爺作妾。她為人賢慧,以後又生下一個兒子,更得徐原的寵愛;因而他生前更為寵妾愛子作了很周密的打算,祖產歸在揚州的長子承受,官囊所積,則全付與京裏這房家眷。三品以上的大官,照例可以有一個兒子受蔭封;長子已經中了舉,能夠自立,便特地報名吏部,將來的蔭封歸他的小兒子徐仲奇。
於是徐太太湊了一千銀子,託人到吏部文選司去打點;徐仲奇補了山東的一個「通判」,舉家出京。苦主一走,樂戶中有共同行騙的人,才敢透露真相;主謀的是個樂戶駱二娘;假賽姑就是名妓羅小鳳;扮鄭夫人的是羅小鳳的嫂子,也是風塵出身的羅二娘。此外沈老太太、沈瑀都是一黨,名為「連手」;等而下之那一班蒼頭轎伕,也有個名堂,叫做「幫鬧」。

揚郡連年歉收,兄手頭亦甚拮据;推吾弟補官大事,兄亦何敢推辭。因留沈君三日,鬻負郭田勉集五百金,並雙玉獅交與沈君,回北想已檢收。但此物為鎮家之寶,先人數世珍藏,不輕與人;望弟珍惜!嗣後不可輕以託人。千萬!千萬!
「咦!徐太太,你怎麼曉得?」沈老太太眨著眼想了想,拍手笑道:「我明白了,必是在樓上望見了。」
事情完了,沈老太太來討媒禮。徐太太送她二百兩銀子,嫌少;又送她四疋上好貢緞,還是嫌少;最後加送一對寶石簪子,才博得她破顏一笑。
隔了有七八天,沈瑀登門拜訪;自然是徐仲奇接待,看他意態瀟灑,衣飾華逸,語言親切有味,頗有相見恨晚之感。
沈瑀果然是法眼,一樣樣都說得出來歷,頭頭是道。看完了讚嘆著說:「府上的寶玩,除了鄭皇親家天下無敵。但就像這一樣稀世奇珍,就連鄭府上也拿不出來。」
徐太太當然深信不疑;而沈老太太卻就此絕跡了。
「喔,」徐仲奇說:「當然生得來是國色天香。」
「我就不明白。」徐仲奇好奇地問:「上百家人家選不出一家;是何條件,如此苛刻?」
「喔,」聽得津津有味的徐仲奇,意有未足地問:「還有呢?」
沈老太太當然要挽留,拉著她的手不放;卻不知她說了兩句甚麼,終於由兩個保姆模樣的老婦人扶著走了。
日子過得很安逸。徐太太除了沒有「老爺」以外,甚麼都不缺。
從他十二、三歲開始,就有人上門來做媒。徐太和_圖_書太挑剔得很厲害;不是說八字不合,就是說女家的家教不好,想出種種不成理由的理由,回絕了媒人。

「是啊!」徐仲奇也奇怪,「有時候我從涼臺上望下去,沈家一個人都沒有。」
其實,口中說的理由,都是託詞,徐太太另外有打算;不過這個打算說出來有欠光明,只好放在心裏。
徐家西鄰,相傳是兇宅,荒廢已久,忽然搬來一家人家。奇怪的是這家人只有一位老太太,卻有兩個丫頭、三個老媽子,還有個打雜兼看門的老僕。
聽得這番回報,徐家母子恍如當頭一個霹靂,震得半天說不出話。
「是,是鄭夫人在這裏進香麼?」徐仲奇囁嚅著說。
於是徐太太親自走到鄰家去面約——又是一樁巧事;正好沈瑀回家,有兩天「休沐」的假期,自是一約便妥,隨後補了大紅全帖去,沈家還打發了一兩銀子的賞錢,告訴投帖的人,準定明天下午赴約。
徐仲奇到這時候才算一場春夢,醒了過來,母子倆相對而泣,罵聲不絕,思量報官,卻又因為事無佐證,反到落個話柄,只好忍了又忍,自認倒霉。
「那不好!你怎不早說?」徐太太大驚,親自趕到沈家去敲門。
綵帛每盤四端,兩頭綴上簪環小件,玲瓏有趣;也是一百盤。
行聘那天,轟動京城。聘禮經過細心安排,二千兩銀子,盡是耀眼生花,五十兩一個,剛出爐的「官寶」;每盤一個,紅綢紮裹,總計四十盤。
徐仲奇聽他母親談過這件事,但也不敢隨便答應;進去稟明老母,才親自動手,將世襲珍藏的奇珍異寶,一樣一樣捧出來供沈瑀鑑賞。
「怎麼回事?」徐太太跟他兒子說:「一個多月,人面不見!」
到得九月初一,徐仲奇沐浴薰香,裏裏外外打扮得煥然一新;鮮衣怒馬,帶著兩名俊僕,得意洋洋地直到神木廠女貞庵來踐約。
沈瑀從袖中掏出一張綵箋,上面寫的是聘禮:白金二千兩,綵帛四百端。等徐仲奇唸完,他母親一迭連聲地說:「遵命!遵命!」
然後,發現沈老太太匆匆忙忙地趕了來了,滿臉驚喜;行罷了禮,親自從丫頭手裏接過一張圓椅,安設在階前,同時抬來一席果碟子。「請坐,請坐!」她笑著指一指月亮,「真想不到嫦娥下降。」
鄭皇親是指鄭貴妃的哥哥;鄭貴妃「三千寵愛在一身」,鄭國泰的煊赫,也跟當年的楊國忠有過之無不及;那沈老太太又是極好的口才,將鄭皇親府中的花團錦簇,刻畫入微,真能令人忘倦。
「喔!」徐太太笑容滿面地問:「怎麼相法?」
「小兒叫沈瑀,在國子監讀書。」沈老太太提到兒子,眼睛發亮,「我這個兒子,人家都叫他『波斯胡』,善能識寶;鄭皇親不知道怎麼打聽到了,託人跟國子監的『祭酒』老先生說,把小兒請了去做清客。鄭皇親府裏我也去過幾次;啊唷唷,那真正才叫富貴人家!」
於是他連想到自然香的主人,「那賽姑不知是何許人?」他問。
中秋之夕,徐仲奇奉母賞月;地點是他家屋頂的露臺,一登臺就發覺有異,只聽見鶯聲燕語,時有嬌笑,憑欄下望,只見沈家院子裏,十幾個丫頭老媽子,圍著一個盛裝的妙年女子,正立在臺階上望月。月色映照著珠光翠影,令人目眩,然而奪不去那女子的顏色。
送回禮越發使得京城裏,傾巷來觀;執事的五百多人,個個簪花披紅,抬著五光十色的禮物,在細吹細打的鼓樂導引之下,招搖過市,比迎神賽會還好看。
「客氣了!」沈老太太說:「我做媒喜歡說老實話。徐太太,你今天就開個單子出來,我拿了去,就有面子了。」
「是的,是的。原有這個規矩。」徐太太沉吟了好一會說:「好在家藏還有些不入眼的東西。」
又過了個把月,https://www•hetubook.com•com徐仲奇接到他的長兄從揚州寄來的一封信,信上說:
徐仲奇一面聽、一面照沈瑀的描述在設想那些奇珍異寶的形態,他最感興趣的是「自然香」——玉人依偎,芳澤薰蒸,七寶帳中,香氣滃然,那是何等旖旎溫馨,令人沉醉的仙境!
「上個月剛做過十八歲生日。」
徐老單名一個原字。南直隸揚州人氏,家道富厚;他是萬曆十八年的進士,一直做的京官,由主事一步一步往上爬,幹的都是好差使——萬曆皇帝貪財,經常派出太監到各地搜刮;徐原先在兵部做司官,掌管舟車驛運,與這些太監一起辦事,很撈摸了一些好東西。以後調到工部,管的是土木興作,又是大有油水的肥缺,所以等他當到工部侍郎的時候,已經是京裏有名的殷實人家。
可不是假的?到東門一看,那所「別墅」倒在那裡,卻是雙扇緊閉,階前石縫裏長出青草來了。
「還有一支白玉臂釧,用金絲嵌出人物花鳥,精細絕倫,金鑲玉嵌的首飾,我亦見得多,推此為第一。另外有一支藍寶石簪子,白天看不出好處,一到晚上,碧光四射,老遠就看見了。這四樣是無價之寶;有價可評的還多,那就不必數它了。」
託人去打聽,那裏有甚麼「沈藍生」其人?賽姑倒是有的,最近正在跟武定侯郭家議親。
兒子一走,娘接著就來;是為徐仲奇做媒。徐太太聽沈老太太一說,倒也動心,她多年打算,就是要為兒子找個「泰山」之靠,但是鄭皇親這樣的「泰山」,也忒過於高不可攀了,所以用「齊大非偶」的理由,辭謝了沈老太太的好意。
沈瑀所指的「稀世奇珍」名為「雙獅啣環」;兩隻雕鏤極精,通身晶瑩,綠得映人毛髮的玉獅子,共啣一支玉環;這已是鬼斧神工,嘆為觀止,而猶不足為奇,奇的是那支玉環,雖與兩隻玉獅是一塊玉上雕出來的,而顏色絕不相同,還有紅絲,名為「血皴皺」。真正是只可有一,不可有二的稀世奇珍。
徐仲奇只是笑,說不出話。
果然,說明白了,倒也入情入理,便點點頭:「原來如此!」
「嗐——!」沈老太太立刻接口,大不以為然地,「徐太太完全想錯了。談不到甚麼割愛,是擺一擺樣子。鄭皇親看過了,也就丟開了;鄭府上的內庫,由賽姑掌管,我只要跟她說一說,豈止『雙獅啣環』,別樣寶物,都可以放在嫁粧裏面。『女心向外』,賽姑豈有不向著夫家的道理?」
過子幾天,沈老太太又來了,說鄭皇親撥出五萬銀子替賽姑辦嫁粧,特意交代:「甚麼都是要最好的。」所以到陝甘採辦皮貨;廣東採辦翡翠;遼東採辦珍珠;綢緞自然是要杭州的。她的兒子已領了四千銀子,動身到浙江去採辦了。
「前後求婚的上百家,鄭夫人都不中意,真正良緣難遇。」
「『雙獅啣環』是舍間的傳家之寶,除了老兄以外,外人不曾見過,也不知道舍間有此一寶。」徐仲奇拱拱手說:「真正抱歉。家母的意思,別樣都可以割愛,只有『雙獅啣環』想留下來。」
徐家母子竟駁不倒她的話;在場面上拘束著,不能不點頭應承。
這叫甚麼話?語氣近乎有些戲謔,徐仲奇頗為不悅,「沈兄!」他冷冷地說:「我不懂你的話了。」
敲了半天敲不開,知道壞了大事,徐太太急得要哭。
不一會將沈老太太找了來,她一見反責怪徐仲奇:「徐相公,你怎麼這時候才來。快,快,進來!」接著便又向那些豪僕說明:「這位相公,夫人要看看他!」
沈瑀亦始終沒有說甚麼,告辭走了。
那絕色女子微笑不答,只從她手裏接過茶鍾,沾一沾唇隨即放下,同時站起來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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