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一天黎明時分,李成棟的部下正集中在教場操演時,忽然大肆鼓噪索討三個月的欠餉,李成棟是提督,兵由他管,餉不歸他管;馳馬出城,去見佟養甲,請他出面安撫,平息糾紛,佟養甲自然有些怕,但職責所在,無法推托,只好硬著頭皮跟了李成棟走。
「這件事做得錯盡錯絕!」劉三秀不知多少次向張媽吐露悔恨之意——阿七生得肥頭大耳,那知生性乖戾愚笨;不管劉三秀如何苦心教導,頑劣如故。
「我知道。」
這一下將劉三秀氣得臉色發白,叫張媽先陪鮑五媽到下房裏去坐,款待茶飯;接著傳話到中門,將「老爺請來」。
「老牛!」已經有三、四年了,劉三秀都是這樣喚丈夫。
這時,清朝一面派親貴進兵浙江,占領了杭州,往浙東推進,預備度仙霞嶺攻福建;一面派投降清朝的洪承疇到江南,用招撫的手段來安定局面。到了順治三年,蘇常一帶,似乎已經太平了。
擾攘半夜,到得天亮,黃亮功派人去請「二舅老爺」來理論。那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黃珍的繡花弓鞋少了一隻,遍尋不著;昨夜還穿過的,何以不翼而飛?
劉三秀緊張了:「阿珍怎麼說?」她打斷話問。
擾攘兩年,大局終於定了。崇禎十七年三月,李闖破了京城不久;吳三桂借清兵,順治入關;李闖逃往山西,大明天下,歸了滿州人了。
劉三秀心想,原是自己引鬼進門,要推也難;無可奈何地只好遷就已成之局。
「我知道。」
「親家太太很客氣。」張媽得意地說:「叫她的兩位少奶奶陪我吃飯,不拿我當下人看待。」
及至甲申之變,高傑已移守徐州;史可法打算出兵北上,為崇禎報仇,高傑自告奮勇,願作前驅。順治二年,統兵向北;他的部下,本來都是李闖的舊部,向來殘暴,不想這一次出兵,由於高傑下令,不准取民間一絲一粟,因而軍紀嚴肅,秋毫無犯。百姓人人額手相慶,說是高傑改過了,決心要做個良將,是國家之福。
真是「君子可欺其以方」,劉賡虞本不想來,就為了劉三秀那一番話,居然就把他請到了。
「歸江夏是夫家姓黃。黃太太的名字叫劉三秀;小姐叫黃珍,珍珠的珍。她們母女問娘的好!」
「肇周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黃亮功視錢如命,這二百兩銀子,已經是大手筆了!你眼光為甚麼不放遠來?人要爭一生,不要爭一時。」
「是!」許定國恭順答應著。
「因為,因為你想我就會睡不著。」
於是桂王由榔封李成棟為惠國公,佟養甲為襄平伯;耿獻忠被授為兵部尚書。由於金聲桓與李成棟的相繼投明;在湖南的清兵,不得不暫時退出,桂王由榔的大將何騰蛟,乘機規復全州,進攻永州;一時聲勢大振,南明似乎另是一番氣象了。
錢萬選答應著,回家稟告父母。錢敬園覺得這一來可以擺脫兒子贅婿的身分,自然求之不得,立即照「親家太太」的意思,雇工修葺空屋。於是劉三秀窮日夜之力,督飭男女傭僕,收拾財產。等錢家的空屋修好,先運粗重傢具;雇了兩百多人,花了五天工夫,方始運完。
「我不是跟阿七認真。」劉三秀毫不客氣頂了過去,「大哥,我把事情告訴你聽;請你評評理看,阿七該不該打?」
「財不露白!」劉三秀說,「我告訴妳,這些東西裏面,都另外有花樣的。」
不過,劉三秀還是有辦法。有現成的豬跟雞,都拿來宰掉,派人通知附近窮苦的鄉鄰,以及欠了黃家債務的佃農小民,都來吃酒。到時候來了兩百多人,大魚大肉飽餐了一頓;正待向主人家道謝告辭時,劉三秀開口了。
「唉!」劉三秀嘆了口氣:「苦了女兒了!不過做女人除非不嫁;要嫁總要經過這一回,也是沒法子的事。」
「嘖、嘖!」黃亮功不斷在旁邊咂嘴誇讚,「錢家小書生真不知道是那世修來的福氣?」
這樣回答,便是不信的表示;郁士英笑笑不再往下說,是故意做出盤馬彎弓的姿態,惹得劉肇周倒有些心癢難熬了。
阿七又逃又哭;逃到屏風後面,成了甕中之鼈,讓劉三秀好好地抽了一頓。她的怒氣與怨氣,積了已非一朝一夕;由阿七的頑劣,想到他父親的卑鄙,十幾年來,春風秋月,觸景傷懷,自覺所適非偶,積在心裏無可訴說的抑鬱,一齊都發洩在阿七身上了。
鮑五媽一聽她這話,半晌作聲不得,「那麼,」她問:「黃太太莫非——」
原來米袋、衣箱中都夾雜著黃白元寶。二十七隻錢櫃,亦有區分;千字文每句四字,每逢奇數的字號,如「宇宙洪荒」的宇字、洪字,櫃中上面是銅錢,下面是銀子,應該格外留意。
劉三秀立腳不住,被震倒在地;心裏在想,莫非又是阿七來尋仇?
從錢萬選一走,劉三秀就關照張媽,將黃珍移到她後面的那間房來睡;為的是便於照料。
「郁老,」他舉杯相邀,「怎麼不說下去?」
「那,那,」黃珍不知怎麼說了;只能這樣答道:「那也隨你。」
話剛說完,暴諾如雷;五天之中,將兩千多石米,都運到了錢家——黃家三世蓄積,不到一個月的辰光,都變做他姓的產業了。
劉三秀是天剛微明,便已起床:黃珍比母親更緊張,一寸芳心,七上八下,幾乎整夜不曾閤眼,但等母親來喚醒她時,卻裝作胸懷坦蕩,酣眠如故,直到丫頭動手來推,方始欠伸而起。
「妳不要問我,算我倒楣就是了。」
「當然。是松江人,搬到常熟還不久;老相公為人極好,那位錢太太娘家姓陸,從小姐的時候,就是做好事出了名的,所以叫做『陸好善』。」
凡是婚姻,總該男家求女家;這是天下通行的規矩。鮑五媽不必劉三秀囑咐,也知道明明是女家求男家,但見了「陸好善」,應該另有一套說法;先是誇耀黃珍的人品;看「陸好善」亦有急於為子擇偶之意,方始道明來意,說是已打聽確實,劉三秀會攜女去看賽龍舟,如果「陸好善」帶著兒子去趕這場熱鬧,她會作一個相親的安排。
縱然如此,李闖攻城掠地;向來不准部下帶婦人在「軍中」,所以邢氏亦被留在後方。交由高傑保護,亦是監守;那知高傑監守自盜,將邢氏勾搭上了。知道李闖若是得知消息,一定饒他不過;所以在陝西歸降朝廷,隸屬於洪承疇部下,授職總兵,把守潼關。為了跟另一名武將爭功,潼關不守;高傑帶著他的部下,由山西、河北南下,一路殺人放火,大肆劫掠,直到揚州。
「妳打!」劉賡虞指著阿七向劉三秀說:「該打!」
許定國是河南人,在山西做過總兵,此時駐軍在睢州;名為防守清兵南下;其實已暗中與肅親王豪格通了款曲,外面風言風語,傳說甚多,所以有人便勸高傑,說許定國很不好惹,而且可能有異心,勸他慎重。
原來多鐸破了南京,分兵一支,由他的姪子博洛率領,由常州、蘇州,過嘉興,直趨杭州;明朝的潞王、淮王紛紛投降,但浙西全克,浙東卻還有魯王在紹興監國;所以順治三年,班師的博洛,以征南大將的身分,再度南征,駐軍杭州,征調各路人馬,預備渡江,由浙東攻入福建。李成棟的部隊,亦在被調之列。
這一層道理,鮑五媽自然看不透;不過,她從夾縫中聽出言外之意,當下問道:「錢老爺,你老的意思是,只要不耽誤少爺用功,事情就好商量了?」
「照這樣說,我還要封王?兒子生下來就是世子。我倒不知道怎樣封法?半仙!」黃亮功說,「我生在萬曆——」
「那,」劉三秀問道:「妳怎麼說?」
劉三秀當然也想到過這一點,她說,「事情不可一概而論。鮑五媽,你把道理說給男家聽;男家自然沒話說。」
聽得這些話,劉三秀自然高興;便拿自己的生年日月時辰叫丫頭轉述給熊耳山人,並特別聲明:「君子問禍不問福,請半仙格外仔細看看,命裏的壞運是哪幾年?」
劉肇周一向護短,但也痛恨兒子不成材;倘或成材,黃家這份家私,起碼也可弄他一半過來。多年不滿的情緒累積在心頭;此時一下子爆發了,拿起劉賡虞的手杖,當頭便砸了過去。
「五天,」許定國囁嚅著說:「五天怕來不及。」
「我就是劉三秀。」
說完,命人舉火;將一箱子的借據,燒得乾乾淨淨。
劉賡虞的答語,在劉三秀意料之中;她亦並不期望一說即成,只要劉賡虞不是峻拒,慢慢地動之以情,自然水到渠成。所以有此期待中的回答,在她已可滿意。
「你怎麼不算媒人?當然算。」郁士英成竹在胸,接口說道:「四十兩銀子謝媒,如何?」
錢萬選無奈,只得向劉三秀作個揖,出艙上岸。這時黃珍才肯抬頭;錢太太也就不客氣地細看了。
「這一個在我家住十天的規矩,要行到甚麼時候?」
「新娘子說,有兩個舅舅,另外有個表兄,品行不大好。」
「賊在那裏?」
話雖如此,表面卻絲毫不露,殷殷問訊,周旋中禮;看看話都說得差不多,便即起身告辭。
這當然要先作一番佈置;他託詞開拔在即,應該好好樂一樂,將睢州附近的妓|女都找了來,分兩處大張盛宴,一處是他自己作主人,專請高傑;一處是他部下作主人,請高傑所帶來的十幾名親兵。濃妝艷抹的妓|女,吹彈歌舞,殷勤勸酒,高傑固然是醉;他的親兵亦無不醉眼迷離,連路都走不穩了。
「那就奇怪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八字。以女人而坐臺垣,有執政王家的氣象。雖犯披蔴煞、貪狼煞,不過有福星照命,兩煞反為所用。鄉裏人家的婦女,怎麼會有這樣的命?」
「是!是!」錢萬選忙不迭地答應,「岳父故世了;岳母的終生,自然該我奉養。」
話已說到盡頭,鮑五媽不必再多說甚麼;將錢敬園的意思,照實轉到黃家。劉三秀認為這也未嘗不可;黃亮功是打小算盤,一個月有二十天不必養女婿,更為贊成。事情就此定局。
劉三秀的心情,恰如懷才不遇的老塾師,聽到自己一手教導出來的學生,成為「案首」——考秀才的第一名;欣悅之情,溢於言表。因為,她總覺得婚姻不在乎門當戶對,但必要郎才女貌,方算美滿。自己嫁黃亮功是委屈的;所以女兒在洞房中的笑聲,帶給她的感覺,不僅僅是「天下父母心」必有的安慰;而且也像是為她彌補了一大缺憾。
「只有一個女兒。」劉三秀問道:「請問半仙,我命中有幾個兒子?」
「他媽的!」有個兵吼道:「這個姓劉的王八蛋,騙人來上這麼一個當!這樣的玩笑也敢開,真是不想活了。」
上了新墳回來,劉三秀向女婿說道:「萬選!我一生都要靠你了!」
「阿珍,」劉三秀悄悄對女兒說,「妳先回錢家,把妳房間裏的東西帶了去。這是妳的嫁妝,我不管;另外有本清冊,妳先收好!」
「不錯!」
吳守備微笑不答;然後指著阿七問:「他是妳甚麼人?」
劉三秀覺得她的話很中聽,隨即著手進行;秘密地各處打聽。果然,都說錢家郎君溫文爾雅,勤勉好學,將來必成大器。劉三秀越發中意,正待託人去提親時,那知傳來消息,說是流寇李闖破了京城,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殉國,京城裏亂得不可收拾。
這一說,黃珍也吃驚了,「那麼,」她憂形於色地問:「娘,怎麼辦呢?總要想個釜底抽薪的辦法才好。」
「她是誰?」
這個念頭盤旋在心裏好幾天,終於忍不住向張媽吐露,「妳看,老頭子糊裏糊塗,不知道將來呈怎麼一個局面?」她說:「五十歲的人,還只有一個六歲的女兒;一天到晚就是算盤、帳簿,不想想倒下來有那個替他頂香煙?」
於是他想了一會,徐徐答道:「我們老大的脾氣,你是知道的,這件事要成功,著實要費一番口舌。我又不是媒人,杯酒不沾嘴唇;似乎犯不著大賣氣力。」
「大家至親,人也來了,總不能拿他們父子推出去。我看阿七生得肥頭大耳,將來倒只怕是個有福氣的。」
「鮑五媽,」劉三秀率直說道:「他家那位少爺,人品不錯,配我女兒也配得過;錢太太看上去也是好婆婆。可惜,有一樣不好。」
其時黃亮功還一燈煢然,算盤嘀嗒地在算租米帳,聽得黃珍告警,拿起一根門閂就趕了來。
「那是一定的。」鮑五媽說,「新娘子滿月回門;新郎官當然也一樣。」
這給了劉肇周一個藉口,「你知道的,我們老兄一向以忠臣孝子自命,他說國有大喪,這件事一時還談不到。」他這樣向郁士英說;又留下一個保證:「等我慢慢想法子,一定拿它『團』攏來。」
和*圖*書阿珍十二歲那年的初夏,有一天從書房裏哭著回來;劉三秀驚問何故?卻只是不開口。原來阿珍已很懂事了;自覺所受的欺侮,羞於啟齒,變成有苦難言,哭得越發傷心。
「錢太太,妳帶著少爺去嘛!大橋黃家,外頭的批評不大好;不過這位黃太太,」鮑五媽說:「府上的老爺總聽說過劉秀才,是老古板的道學先生;黃太太做姑娘時候的名字叫三秀,從小爹娘故世,是劉秀才帶大的,知書識禮;錢太太妳倒想,那位珍小姐的家教會得不好?」
吳守備不理他,只問劉三秀:「妳就是劉寡婦?」
「我不但有女兒,還有女婿;快要做外婆了。」劉三秀說:「長官,請你放了我這個老太婆。」
「怎麼?」一言未畢,「花和尚」腳下一軟,也是「撲通」一聲,掉在水坑裏。
「怕羞。」
到得第五天半夜裏,劉三秀聽得屋上瓦響,知道阿七勾了人來了;便悄悄喊醒張媽,持一面鑼出後門,「噹」,地一聲,四方響應。阿七是帶了四個人來的,一聽鳴鑼聚眾,大驚失色;用黑道上的切口,喊得一聲:「風緊!扯!」立刻四散逃走。
於是吳守備吩咐親兵,將劉三秀帶走;張媽哭哭啼啼地拉著她不肯放手,結果連張媽一起拉了走。
等劉肇周發覺,急忙趕回家去;拿阿七用鍊子鎖了起來,關在柴房裏,不准給他飯吃,打算活活餓死這個不肖子。劉肇周的妻子,自然不忍;到了夜裏,悄悄把兒子放走,切切叮囑:遠走高飛,再也不要回家;否則,一條小命,定然不保。
「你甚麼時候可以開拔?」
「阿七在賭場裏跟人家說,我早就把阿珍許了他了,所以把他養在家裏。現在悔婚拿阿珍另嫁,該當給他一句話。大哥,請你說,這叫甚麼話?」
阿七這才知道,大事不好,轉身想逃時,丫頭老媽存心整人,已經將房門關上,四五個人在門外拿身子抵住,休想推得出去。
常熟來了一個算命先生,布招上寫的是「熊耳山人星命合參」;談人休咎,無不奇驗,所以設硯不久,已經轟動城裏城外,都叫他「半仙」。同時傳出許多有關「半仙」的身世之秘,有的說他姓趙,有的說他姓呂;本來是流寇,改邪歸正,隱於江湖;也有人說,「半仙」是借看相算命這個行當,在各地刺探機密,但這話不大有人相信,因為流寇都在長江以北;長江天塹,流寇無法飛渡,「半仙」就算刺探到了甚麼軍事機密,也沒有甚麼用處。
「你過來!」劉三秀說,順手撿起一支雞毛撣子。
幸虧這間屋子是鋪了地板的,不曾摔傷,但也夠受的了!阿七吃了虧要報復,無賴手段,不顧一切;有個老媽子則是好意去扶他一把,那知他伸出手來就去抓人家的奶|子。
「是極好的命。」熊耳山人看了黃珍的八字,從小推算到老,結論是:「有幫夫運;丈夫既富且貴。本人一生沒有壞運。」
劉三秀突然說道:「入土為安,先把妳爹葬了再說。」
「不敢當,不敢當!既然如此,就請過來見面。」
這一來,兩百多人就不僅騷動;而是激動了,推出人來表達謝意,真是不知何以為報?
「這話你先不要說!要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說法。至於要人,到時候自然有法子好想。」
「伯爺知道的,調兵很費事,總得半個月。」
「阿珍,妹夫回家去了;妳晚上一個人睡,倒睡得著?」
黃亮功既驚且疑,急急追了進去,低聲下氣地問道:「甚麼事,火燒到眉毛了?」
「怎麼?」劉三秀急急問說,「妳仔仔細細講給我聽。」
這一著很管用;四個老媽子都有戒心,退縮不前,口中當然在罵,但罵不過阿七。
「好!」劉三秀接著又鄭重叮囑,「以後阿七來,不准他進中門,更不可以讓姑爺看見。」
「還說甚麼?」劉三秀說,「有沒有說,阿七不學好,快做『伸手大將軍』了?」
「妳就是!」吳守備大為驚異,「妳今年幾歲?」
大家都這樣笑熊耳山人,唯獨劉三秀意中別有解釋:攬鏡自顧,是宜男的福相;必是黃亮功做人太刻薄,蒼天有眼,罰他絕後,看來要早作打算了。
「今年丙戌年,是狗年。」錢太太算了一下,「十八歲。」
「行四,頂小。」錢太太答說,「下面還有兩個妹妹,一個比珍小姐小兩歲,一個小五歲。」
黃珍急忙跟了過去,悄悄勸道:「娘,妳這麼做不好!強盜是死罪,真的把他殺了頭,傳出去不說他不好,只說我們心腸太狠。再說,另外的一個強盜放掉了;自己人倒反不饒,道理上也說不過去。」
「那好像錢家的船!」
崇禎末年,史可法督師揚州;他的部下有四大將,領兵分守山東以南,號稱「江淮四鎮」,都曾封爵;黃得功封靖南伯,弘光時晉封為侯;劉澤東是東平伯;高傑是興平伯;劉廣佐是廣昌伯。除了黃得功還像個武將以外,其餘三鎮,與土匪無異。尤其是高傑,本來就是流寇出身。
不但熊耳山人,劉三秀自己也不信會有這樣的命!心裏在想,若要「執政王家」,除非黃亮功分茅裂土,封了王爵;那是絕不會有的事!因而問道:「半仙,請你倒再看看。」
「事情還不知道怎麼樣呢?」劉三秀說,「也許人家看中我們;我們還看不中人家呢!」
「咦!」阿七問道:「我爹呢?」
有句話傳來傳去,最後終於傳到了劉三秀耳朵裏。
「他是我娘家姪子;不是人,是畜生!」
信到山東,劉賡虞頓足長嘆,豈有不責備老二作事荒唐之理?但生米已經煮成熟飯,黃亮功已下了聘禮,數目只有一半;謝媒的禮金倒是四十兩,但一個紅封袋,上寫「柯敬」,連郁士英的謝禮都包括在內。劉肇周大為惱怒,卻又捨不得決裂;所以在郁士英「爭一生不爭一時」的勸慰之下,終於忍氣吞聲,維持婚約。
「不行!非我自己督教不可。」
郁士英來做媒時,劉三秀十四歲;但已是十足的一個美人。臉是長得鵝蛋臉,皮膚白裏透紅,眉疏而長,襯著丹鳳眼,通關鼻;加上髮光如漆;又是玉立亭亭的身裁,不但美,而且氣度高貴。只以劉家住得偏僻;劉賡虞的家教又嚴,婦女等閒不出二門,所以有這樣一個美人,而知道的人卻不多。
黃亮功第一次開始深切地考慮到身後,而計無所出;於是劉三秀得以把張媽的話很婉轉地說了出來。黃亮功一口應諾;神氣之間看得出來,不是表面依從,而是衷心贊成。
一場風波算是過去了。劉三秀這才吩咐下人,備酒款待;然後說道:「阿七不過想我替他討親而以。那就老實說好了,何必說橫話?大哥,當著你在這裏,我把這件事辦了它。」
「不要怕,我來!」
這與劉三秀的想法不謀而合;她再無猶疑,點點頭說:「妳先不要聲張,我自有道理。」
「不然!如果男家境況不好,人家會說閒話,養不起媳婦,索性把兒子都送給人家了。如今錢家又不是這種情形;沒有人會說他養不起媳婦,就不怕人家說閒話。錢老爺也是讀書明理的人,一定不會不體諒。」劉三秀鼓勵她:「你儘管去說!」
阿七自然也知道了;有個小流氓頗工心計,提醒阿七不要放過機會;密密教了他一套法子,阿七大喜,當即如計而行。
錢家也看到了黃家的船,船上人幫著拋纜接篙,將船泊定,搭上跳板;劉三秀便說:「我們來遲了一步,行客拜坐客;鮑五媽,請妳去替我投帖。」
高傑當然連酒也醒了,可是許定國的部下,已一擁而至;將他從床上拉了起來,拖到許定國面前,不等他有所訴說,一刀斬了。那十幾名親兵,當然也沒有一個能逃得脫性命的。
到得重陽將近,忽然出了一件大事:京中傳來消息,天啟皇帝,忽然在八月廿二那天駕崩;帝死無子,故而兄終弟及,由皇五子信王接位,明年改元,年號叫做崇禎。
「不過,」劉三秀說,「新郎官入贅之後,總要滿了月才能回家。」
「沒有。」黃珍看了她母親一眼。
「她就是劉寡婦。」阿七怒氣沖沖的說,「請長官問她,把那麼多的錢,弄到那裏去了?」
「黃太太,事情先說它成功來。你的意思到男家來討日子的時候再說,你看好不好?」
劉三秀再能幹,在此倉卒之間;而且兄妹久別初會,多少還帶幾分客氣的情形之下,一時竟無法想得出一句拒絕這番好意而又能不傷感情的話,唯有付諸默然。
從此,阿七不准進二門;在轎廳旁邊找了間屋子給他睡。有時阿七說要回家;劉三秀亦不聞問,隨他自去自來。書當然也不唸了;時常跟些惡少在一起,偷雞摸狗,或者在賭場裏硬討些「彩錢」混日子;十足成了一個小流氓。
「她說,姑爺中了秀才了。親家老爺早就說道,中了秀才辦喜事,已經通知鮑五媽,這兩天就要到我家來討日子。」張媽又說:「親家太太還帶我去看了房子——」
「喔,」鮑五媽很沉著地問:「那一樣不好?」
有一天夜裏,月黑風高,阿七果然捲土重來了。這次來了一船的人,總有十七、八個;船到黃家後面的水門,先派人翻圍牆進去開了門,方始一湧而入;阿七領頭作嚮導,右手拿一把鋼刀、左手執一支火把,奮勇當先,直奔劉三秀母女臥室。緊跟在他身後的是這一夥強盜的首腦,外號「花和尚」,已久垂涎劉三秀,急於一親芳澤,所以當商量應該先在何處動手時,他手下有好些人主張先搶庫房,而「花和尚」堅持直撲內室。阿七贊成他的決定,而且慫恿「花和尚」,一見劉三秀先糟蹋了她的身子,再作道理。
「劉家的產業,仍舊歸劉家;我一分一豪都不要。」
「既然這樣,請錢老爺說個辦法;只要行得通,女家一定照辦。錢老爺,」鮑五媽說,「愛親結親,到底是做親家,不是做冤家。」
「是!」
不防劉肇周插口說道:「叫我的阿七來陪阿珍好了!」
「這一來,我放心了!」
「慢慢!等我先請教尊夫人。」熊耳山人問道:「現在有幾個兒子了?」
「不要緊!」劉三秀胸有成竹,帶著得力的男僕,巡行全宅,在通往內室的必經之路上,挖下幾個坑,坑中灌水,上面鋪設浮板。又相準了地方,在牆上打下幾個洞,洞內置石灰,石灰後面是一具風箱。這樣佈置停當,仍舊派人守夜,通宵巡邏。
鮑五媽第二天一早就來了。劉三秀胸有成竹,很沉著地聽她道明來意;好久不作聲。
劉三秀做夢也沒有想到,阿七還敢上門;起初聽得靈幃中有人憑棺哭喊:「爹啊!你死得好苦啊!」還以為來了個瘋子,及至細聽,才辨出是阿七的聲音,隨即也就知道他的來意了。
等鮑五媽持著描金朱漆拜匣,上了錢家的船;錢太太高興地說:「我一直在擔心,恐怕船太多,不容易找到。居然都在一起了。鮑五媽,請你引見,我去看黃太太。」
這一下倒是提醒了劉三秀,發覺自己做錯了一件事;告到當官,問出有私釋盜犯情事,干係甚重,變成自找麻煩了。
「好!你不肯說,我也不來問你。我知道你是上了人家的當,我也不來難為你;不過下次你再讓我抓住,可就不像今天這麼好說話了!」
「我說!肇周兄,我痛痛快快說:你願意不願意跟大橋黃家攀一門親戚?」
臨別的前一天,黃珍盈盈欲涕地照她母親的吩咐,向丈夫叮嚀:「帶去的補藥千萬記住,早晚都要吃!」
在江南,由河南逃來的福王,在南京即位,改元「弘光」——這一年便有了三個年號,已有的兩個,明朝崇禎十七年,即是清朝的順治元年;未來的一個,就是接續崇禎的弘光。
原來外面傳信,許定國跟清朝的肅王豪格有約,等機會歸降;特意先把他的兒子,送過黃河,留在豪格營中,作為人質。其實,這不是流言,而是確有其事;所以高傑說到這句話,許定國不敢再辯;唯有先應承著再說。
「爹,你當心!」黃珍說道:「當心賊會撲出來。」
她不僅是為了維持一向言出必行的信用;主要的是她每天在細心觀察,錢萬選原本略見豐腴的面龐,已見清瘦;本來白皙的皮膚,更覺得血色不足。一個月中夜夜春宵,繾綣不倦,就像剛成長的一株樹,旦旦而伐,非倒下來不可。倒不如暫且隔離,休養二十天是件絕好之事。
「不必這樣子說,」劉肇周已知其事,陪著笑說:「阿七渾得很;妹妹何必跟他認真?」
消息傳到直塘錢家,黃珍驚痛交加,一暈而絕;趕緊掐人中、灌薑湯,救得醒了過來,卻是搶和-圖-書天呼地,號啕大哭,非要去尋親娘不可。
母女倆著意修飾,整整費了兩個時辰。不過打扮得不同,劉三秀自己濃妝艷抹,珠翠滿頭;妝飾黃珍,卻只是淡掃蛾眉,輕染胭脂,湖色綢衫,繫一條白練裙;除卻胸前懸一塊碧玉以外,別無首飾。
她對劉肇周不滿,但黃亮功的心思,恰好相反。因為他看到大舅子落落難合;倒不如老二易於擺布,所以倒過來勸妻子將就。
黃珍緊記在心,帶著清冊到了夫家。第二天起,黃家所雇伕子,陸續而至;費了四天的工夫,劉三秀的頂要緊的一批財產,安然移轉到女婿家了。
「噢!」劉三秀也很利害,立即反詰:「照這樣說,待你很不錯了!你還想甚麼?」
「善有善報,子女一定是好的。」
「哇!」一聲狂喊,讓黃珍聽出聲音來了。
「苦命一條!」他說,「腰纏十萬,不能享用一錢。好比生了膈的病人,一桌子山珍海味擺在面前,吃下去胸膈之間就會不舒服,非吐不可。這不是苦命?」
「包在我身上!」鮑五媽拍拍胸說。
「是了!」鮑五媽問道:「黃太太還有甚麼話?一起說了,省得我多跑。」
鮑五媽知道難題來了。因為入贅對男家來說,是件不大體面的事。錢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家,未見得會同意。
「就只有她一個。」劉三秀微笑接口,「難免寵了她一點,不大懂規矩;錢太太不要見笑。」
帖子是早備好了的,款式不同尋常——尋常也無堂客投帖拜客的規矩,所以劉三秀自出心裁,寫的是「歸江夏三秀劉氏率女珍敬問起居」。
「我家三秀一十四,恰好倒過來——」
「不要太用功!」
這就是劉三秀胸有丘壑了。因為將黃珍打扮得太華麗,不免有以富驕人的意味;也怕男家當她從小寵慣,不敢娶這個媳婦。所以打扮女兒,以淡雅為主;顯得一派天然豐韻,自然可人。
「劉三秀,妳沒良心忘本!」阿七跳腳罵道:「黃亮功的不義之財,妳不拿出來給娘家人用;要留著倒貼野老公是不是?」
郁士英伸兩個指頭說:「二百兩。」
「劉三秀,妳當心!」阿七逃到院子裏,揚臉喊道:「君子報仇,三年不晚!」
劉三秀簡直要急瘋了,找來陪去的丫頭打著問;到最後終於明瞭真相。阿珍亭亭秀發,胸乳初菽;阿七竟偷偷掩到她身後,突然伸手胸前,使勁摸了兩把。
「如果那時候,男家不肯答應呢?」
黃珍無奈,只好將臉板了起來不理他。阿七卻以偷看了她一雙雪白的腳,色心大起;發覺這座院子裏別無他人,是個機會,便大著膽子說些風話,作為挑逗。
「如果有好消息,亦不必等到那一天。」
「一言為定。」
「照一般的情形來說,二百兩銀子的聘金,不算菲薄,但是,以黃家的身家,我家三秀的人才,這個數目——」劉肇周微笑著搖搖頭,不必再說下去了。
「還有,」劉三秀又說:「我還有點小意思,每位送米兩斗,麥子一斗,小米五升,棉花五斤。請大家到後面倉庫裏來領。」
就為了「義無可絕」這句話,劉賡虞不能不勉為其難。至親初會,黃亮功為了妻子的緣故,非常客氣;劉賡虞意態淡漠,只叫他「亮功」,但劉肇周卻「妹夫、妹夫」地叫得異常的親熱。
其時劉三秀已經悄悄起身,親自持著一面小鑼,發號施令。看看是時候了,一棒鑼響,風箱一齊抽動,搧起一陣陣、白茫茫的石灰,入眼痛不可當。這一夥強盜知道中了主人家的埋伏,丟下手中的傢伙,奪門而出;連船都顧不得要,各自覓路逃走。
黃珍是早受了母親叮囑的,「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所以越發繃緊了臉,只當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
劉三秀想了一下說:「如果大少爺不肯來,你就說,娘家人對不起我;大少爺是一家之主,應該有句話交待。」
「看預備做新房的房子。」
不幸的是,在她十歲時,父親又一病而亡;劉三秀跟著兩個嫂子過日子,而居然是她兩個嫂子的好幫手,不但極其懂事,而且頗有決斷,遇著疑難之事,說出一句話來,往往就在關鍵上頭。沒有見過她的人,都不能相信十歲的孩子會這麼能幹。
「不要,不要!」劉三秀一口拒絕,「你還怕沒有看女婿的時候?」
這時劉三秀也趕到了,手裏拿著一把剪刀;厲聲喝道:「你替我滾出來!」
「想分遺產。」阿七亦老實不客氣地道破來意。
當然,劉三秀的才幹,亦有使得黃亮功不能不衷心佩服之處。財權是早已抓到她手中了,可是她不但管理銀錢米穀出入,帳目絲毫不錯;而且精明過人,誰也不用想在她面前耍弄花樣;更有一樣使家人傭僕敬憚的是她並無私心——從不做暗中「貼娘家」那種讓人議論的事,劉肇周自然大失所望,卻是有苦說不出。
「是!」
張媽想了一下答說:「本來就有『引子』這個法子。先抱個人家的兒子過來,取個兆頭,到後來自己就會有喜了。這個法子,也沒有甚麼不可以做的。」
「我只聽到一句,新郎官說:小姐,時候不早了,請安歇吧!新娘子不響,不過腳步聲聽得出來,是上床了,還聽見放帳鉤的聲音;再下來就是新娘子的笑聲了。」
有一天黃亮功收帳回來,到家天已經黑了,只見劉三秀對燈獨坐;燈焰照在臉上,潤如朝霞,黃亮功不覺心動,拿手撥一撥她的耳環笑道:「阿珍要上學了,妳還沒有喜信!是何道理?」
那知就在這兩三天的功夫之中,事情起了極大的變化。原來李成棟隨軍一路由福建打到廣東;由廣東打到廣西,攻城掠地,奮勇當先,功勞極大。但論功行賞,卻大欠公平;因人成事的佟養甲,坐享其成,竟做了廣東總督。依照明朝留下來的制度,總督節制屬下文武官員,體制尊貴;一品武官,都得「衙參」,商量公事時,肅立在傍;口中連聲稱「是」。本來平起平坐,甚至佟養甲移樽就教,婉言相商的;一旦變成這般光景,李成棟自然大為難堪;原本有股不平之氣,橫亙在胸中,此時越覺按捺不下了。
錢尚書是指禮部尚書錢謙益;張媽搖搖頭說:「不是本地人!」
不過佟養甲只是被劫持,並非真心投降;所以密派心腹,由間道入京,將廣州兵變、李成棟起事的經過,細細奏陳。這一下,李成棟在松江的部下,都被繳了械,重新改編;他的家屬以及被掠的婦女,盡皆歸旗,暫時安置在江寧,等待發落。
「這,我倒沒有問。」
崇禎元年十月間,劉賡虞得了一個館地;山東有個知府,是常熟人,久慕「劉秀才」品純學粹,特地派了家丁,攜帶重禮與關書,聘他去做西席。希望年內就能到山東。劉賡虞欣然應聘,挑了長行的吉期,坐船沿運河北上。
「不,不!不一樣。」劉三秀急忙聲明:「新娘子回門是『雙回門』;新郎官回門是一個人,阿珍是不去的。」
黃亮功一直沒有開口;此時也忍不住了,「半仙,」他說:「你倒先算算我的命看。」
第二天一早,張媽去覆命時,劉三秀尚未起床;據說新娘子一夜未曾卸妝,不管新郎官如何搭訕,只是不理,竟是在燈下獨坐了一夜。
於是鮑五媽居中引見,先是錢太太與劉三秀見禮;然後是錢萬選拜見劉三秀——丈母娘看女婿,就在此時公然平視;溫文秀逸,果然如媒人的傳言。劉三秀一看就中意了。
「你要句甚麼話?」劉三秀又是一撣子抽在阿七背上,「你說我把阿珍許了你,你倒拿筆據我看看!」
「黃太太」,鮑五媽陪笑說道:「我要討妳老人家一句話,好去回覆男家。」
就這時候,劉肇周到了,見此光景,一張臉頓時鐵青。及至聽劉三秀連罵帶怨,說了經過,將兒子恨如切骨;咬牙迸出幾句話來:「這個畜生!我們家十八代祖宗的臉都給你糟蹋了!我沒有別的法子,只有把他丟在河裏餵王八。」
這就是郁士英所說「路走起來很吃力,走通了一生衣食無憂」這句話的詮釋。劉肇周自然心動;不過眼前也還得先弄些好處。
「喔,我倒要請黃太太說說這個道理看。」
「這是指阿七。」
「好!」劉賡虞頗為沉著,「妳說。」
錢萬選反倒於心不忍,姑且騙一騙她說:「好,好!我聽妳的話,反正我假裝用功,我爹也看不出來。」
劉三秀想了一會說:「好!等鮑五媽來了再說。」
從十四歲那年起,劉三秀便在物色女婿了;但很難。劉三秀固然眼界極高;而有身分的人家,也並不願意結黃家這門親。所以媒人雖多,都只是上門一兩回便知難而退了。
在劉肇周二十歲那年,他母親又生了一個女兒;一下地就長得眉清目秀,跟紅通通,眼睛、鼻子擠在一起的尋常嬰兒大不相同,所以起名叫秀;行三就叫三秀。
「若說少爺用功,請老爺請一位好先生;黃家也供養得起。」
「話是不錯。不過,黃太太你也知道的,入贅總是件失面子的事。」
「傷你的心!」劉三秀問道:「你怎麼商量都不跟我商量,私下交代鮑五媽,女婿不必入贅?」
阿七先是哭著、滾著;到後來滾也滾不動,哭也哭不動了,而劉三秀依然鞭如雨下。門外的下人,見此光景,不免心驚;要開門進去解勸,不道劉三秀已經在裏面上了閂,任憑外面如何呼喊,只是不理。
見此光景,劉三秀自然也就斂手了。因為在這個時候,婚事縱能談成,也一定是女家多方遷就,草率從事;她不願委屈女兒;再說阿珍也還小,不必太急。
「是啊!」鮑五媽高聲回答;同時向劉三秀招呼,「我來攙黃太太過來。」
黃珍點點頭;還有句話,她實在不想說,但母親叮嚀,不忍不說。
「那個說的?」
「對了!就是這話。」
於是男女傭僕聚集在一起,相顧稱慶;劉三秀卻大搖其頭,「還早得很呢!」她說:「還會來。」
「各位鄉鄰慢慢走,我還有話!」她回頭吩咐:「把那隻小皮箱拿出來。」
張媽仍舊奉派「聽房」。下一天來報,新娘子倒是肯與新郎官同床共枕了;不過隱隱約約地又喊又哭又討饒,鬧了一夜。
黃家是有祖墳的,在泖湖地方;請風水先生看了山向,定了日子,發帖辦葬的只有劉、錢兩家親戚;劉肇周沒有來,怕劉三秀為阿七向他問罪。
「哭我爹。」阿七答說。
劉三秀勃然大怒,順手撿起老媽子帶進來的捶衣服的棒槌,迎頭痛擊,阿七看眾寡不敵,無法還手,只有抱頭鼠竄。
「三十五歲。」
「喏!」只穿著一件小夾襖的黃珍,瑟瑟地站在那裏發抖;手指著床下。
「怎麼沒有人?你家三秀做了黃亮功的填房,不就攀上了嗎?」
「預先說明白,就不好意思了——」
說著,錢太太站起身來,由丫頭相扶;錢萬選跟隨;鮑五媽前引,上了船頭,對面劉三秀已經在艙門口露面了。
到得松江,果然又擄了一批婦女,南朝金粉猶勝北地胭脂;李成棟偎紅倚翠,享盡了人間艷福,可惜為時未幾,又不得不從征了。
錢萬選在原籍松江進了學,「秀才為宰相根苗」,是一件大喜事,泥金捷報一樣也報到黃家,劉三秀自然高興,打點了賀禮,派張媽送到錢家,早去晚歸,臉上紅通通地,是喝了酒了。
「阿珍呢?」阿七問說。
受了驚的黃珍不免流淚;劉三秀好不心疼,擁著女兒,只說:「不要怕,不要怕!有我。」一面說,一面亦在淌眼淚。
這給鮑五媽帶來了一個難題。錢敬園果如所料,一口拒絕;劉三秀倒不急,只重賞鮑五媽,讓她天天去磨。此外又派張媽去遊說錢太太。
於是阿七去見一個姓吳的守備;他說劉三秀家貲鉅萬,都由黃亮功生前巧取豪奪而來;常熟人把她恨入骨髓。如果有大軍為民除害,又可以沒收她的財產,充作軍餉,實在是一舉兩得。
許定國確是有些畏憚高傑,所以禮數上不敢怠慢,親自出城迎接,親自為他開道,迎入城市,置酒歡宴。
接著,他寫了回信給劉賡虞,說是在接到來信之前,常熟已經盛傳,京裏已派出太監來採選淑女,所以連日擇人而婚嫁者,有數百家之多。縣衙門的禮房書辦,趁此機會,大肆勒索;他一時無心應付,書辦已將三秀刊入名冊,註明年貌。迫不得已,只好許婚大橋黃家,以貧家女而為富家婦,未見得不是好姻緣。又說,此番作合,非出人媒,實由天意,料想不至於受到責備。
「我要替我家老爺祈福,多做好事;各位鄉鄰欠下的債,從今天起一筆勾消。」
黃珍便推敲相望,低低答了一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字:「錢!」說完,紅暈滿面,將頭轉了開去。
「劉三秀是妳甚麼人?」
對這句話,錢萬選答應不下了,陪笑說道:「已經荒廢了一個月,我爹一定不放過我的。」
「那一天?」郁士英問。
「信不信,要等你老細說了才知道。」
投降了清朝,自然幫清朝打天下;南明覆滅,論功行賞,李成棟被授職為吳淞副總兵,駐紮松江,上任之時他的部下一路擄掠。李成棟本人好色,所以稍有姿色的婦女,都不放過,裝了十幾船之多,那知到了嘉定,義民聚眾相攻,燒了他好幾條船,被掠婦女,一半以上冤枉送命!李成棟還是流寇心腸,罰誓要掠取更多美貌女子,作為補償。
幸而黃亮功聞信趕到,從窗戶中張望了一下,急急喊道:「不能再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你沒有兒子,眼看要變絕戶了!你們黃家的遠房族眾,已經在打主意,要弄個小輩來做你的兒子!」
語猶未畢,另有個兵挺刀直刺;阿七一聲慘叫,搖搖欲倒;其餘的兵亂刃交加,頓時氣絕。這時另有些兵已經在縱火洩憤,空房子特別燒得快,一霎時火舌亂捲,烈焰騰空。然後呼嘯而去;只是附近的人家倒楣,都遭了搶劫。
劉三秀大為不悅,便在簾中發話:「半仙,你這話錯了!請了你來,問一生的命;這是何等大事,為甚麼要開玩笑?開你的玩笑,不就是開自己的玩笑嗎?」
聽這一說,錢敬園也願意結這門親了,第二天就把鮑五媽找來,先送她五兩銀子作腳步錢,請她到黃家正式去說媒。
「娘,」黃珍忍不住問道:「妳一定有心事。」
丫頭、老媽子聽見「半仙」的話都笑了,「這位半仙,說話顛三倒四!」劉三秀的乳母,「陪嫁」過來的張媽說:「老爺命中無子;莫非做太太的,一個人倒生得出來?世界上那裏有這種道理?」
「只有一個兒子。今年十九歲;一表人才,真正沒啥好批評的。」張媽又說,「老相公對小相公管得極嚴,要他中了秀才,方始配親。我在想,等中了秀才,提親的人一定多;不如早早說定下來。」
「阿選,」錢太太交代她的兒子:「你上岸去逛逛;不要擠在這裏。」
黃家的總管取來一隻小皮箱,開鎖掀蓋;裏面是一疊一疊,寫著字的紙,明眼人很快地就猜到了,是黃亮功生前重利盤剝的借據。
劉三秀六歲那年,母親去世;但洗臉換衣,已經自己能夠料理自己。她父親老來得女,視作掌上明珠,親自教她識字讀書;令人驚奇的是,過目成誦,字亦寫得很好,老父益發盡心施教,呵護備至。
「原來是這麼一個道理。」錢萬選笑道,「我自然有排遣的法子。」
於是劉三秀許諾,給阿七一百兩銀子,一所莊房,讓他娶親。同時又把當初陪嫁的三十畝田,退了回去。
「沒有。」
說完,使個眼色,左右有四個老媽子,都是不輸男子的中年健婦,圍了上來,捉住阿七的雙臂,在他腋下一托,臨空提了起來;然後同時放手,只聽砰然大響,將阿七結結實實摔在地上。
「氣死我了!弄了個禽獸進門。」劉三秀喝道:「叫這個畜生來!」
有一天黃珍在裹腳,忽然發現窗外有一雙眼睛在偷窺,不由得一驚;定睛細看,才知道是阿七。
「冊子一共兩本,妳我各一;我發妳收,數目要仔細點清楚。」
「怕甚麼!」高傑說道,「許定國不怕人就怕我。他敢說個不字,我就拿他的膀子擰下來。」於是領兵由徐州入河南,到了歸德府,聽說許定國投降清兵,已有成議;高傑便跟河南巡撫越其杰商量;派人送信許定國,邀他到歸德商議軍務,看情形再作處置。
「誰是你的爹?」劉三秀厲聲責問:「死者姓黃,你姓劉;有甚麼關係?」
「親家太太原是很會做人的。」劉三秀問道:「她還說了些甚麼?」
這在劉肇周的意料之中,甚至覺得情形比想像中還要好些;因為只是沉默,或者意思有些活動,亦未可知。
然則如何防備呢?有人指出。原來那種「敲山震虎」的辦法,只能騙得一時,既已為人識破,不宜重施故技。
到得錢家船上,錢太太滿面堆歡地招呼:「幸會,幸會!黃太太、黃小姐走好!」
阿七這時已弄得很不像樣子了,破靴破帽破長衫,于思滿面,形容猥瑣,經常到黃家來告幫;劉三秀把他恨極了,但總是趕不走,只好關照下人,每次弄二、三十個銅錢把他打發走,絕不准他進中門。這一天不知怎麼,居然讓他溜了進來。
「如果你老太爺同意了,立刻就雇泥水匠來修。工價不必講,只要快!」
這一年多以來,阿七常跟李成棟的部下混在一起;從那夜落入陷阱,僥倖逃得一條性命之後,便到松江去找他的一個熟人,說是「只要派一百個人,跟著我走;銀錢、糧食要多少有多少!」
黃珍矜持地閉口低頭,劉三秀卻笑得越發秋波流轉,光芒四射,「錢太太忒誇獎了。」她問:「選少爺有二十了吧?」
錢萬選自然心滿意足,自覺做神仙也未見得能有這樣好的日子。可惜,歡娛的日子總是過得太快;轉眼之間要滿月了!
於是有人提了一句,莫非是阿七偷了?一搜果然,在阿七腰中搜了出來。
劉三秀有些不能忍耐了,正待叫丫頭去催問時,只見熊耳山人,突然將桌子一拍,大聲說道:「怎麼會弄這麼一個八字來開我玩笑?」
於是兩船的舟子,用一條長竹篙兩頭握定,權且作為扶欄,一名丫頭前導,劉三秀母女便扶著竹篙,從跳板上,走了過來。
劉家兄弟兩個,老大叫賡虞,進過學,為人守正不阿;鄉里中提到「劉秀才」,無不肅然起敬。但提到老二肇周就不對了;都說他跟他大哥真是兩個人。劉肇周刁滑奸詐,唯利是圖;不論親友,都對他存著戒心。
吳守備為他說動了,稟明主將,也徵得了李成棟的同意,派出五百名兵,拖著大炮,由阿七當嚮導,這天夜裏到了大橋黃家;一炮轟坍了圍牆,呼嘯而入,去開倉庫;阿七則早已邀好了幾個熟人,直趨內室去找劉三秀母女。
於是劉三秀吩咐點燈;叫人從水坑裏將阿七跟「花和尚」拖了出來,先綑結實了再說。
「老媽!」黃珍喊的是張媽;卻甚麼回音都沒有。
「是啊!我就是在想釜底抽薪的辦法。」
高傑自己亦是意氣奮發,對左右親近的人說:「我此去必破潼關,取李闖腦袋報吾天子,我看現在的宿將中,只有許定國可以共事,我要把他約了去。」
劉三秀的氣消了一大半,反示意傭僕,將他們父子拉開;阿七抱頭鼠竄而去,劉肇周靠在太師椅上,臉色蒼白地只是喘氣。
話到口邊,才想起來說不得,急忙硬生生嚥了下去。原來錢太太久聞秦淮河有四大名妓;其中之一的柳如是,嫁了常熟的大老錢謙益,如今看劉三秀豐容盛貌艷絕人寰,只當她也是秦淮河房中移植過來的一朵奇葩;不覺動問,但真要問了出來,就一定做不成親家了。
「還有,」劉三秀又說,「我是盡寶喬遷;府上的空屋多不多?如果不多,要趕緊加蓋,不然東西太多擺不下。」
她口中的「大少爺、二少爺」,即是指她的兩個哥哥。「二少爺一定會來。」張媽言明在先,「大少爺不一定請得動!」
於是,第二天一早,劉三秀關照廚娘,備一桌盛饌,請娘家兩個哥哥來歡敘——劉賡虞從山東回來三年了,從未跟黃亮功認過親;劉三秀怕他這次也不會來,所以親筆寫了封信,交張媽帶了去。
只有「出人命」三字,才能使劉三秀有所顧忌。開了門,丫頭老媽七手八腳地將奄奄一息的阿七抬了出去;請來傷科醫生,治了一個月,才得傷癒。
阿七僥倖逃出一條命兒,人影就此消失,有二十多天不見蹤跡。
劉三秀的銀錢米麥,早已搬到了直塘,阿七並不知道;因此,勾引來的兵撲了個空,開倉倉空;啟窖窖空,打開櫃子衣櫥,無不空空,帶頭的吳守備,火冒三千丈,大聲喝道:「把那個王八蛋的劉阿七去抓了來。」
說著眼淚如斷線珍珠般,滾滾而下。黃亮功慌了手腳,一疊連聲地說:「入贅,入贅!」
畫舫遊艇,在白茆浦中往來如織,尋覓對方的船,不是件容易的事;約定的停泊之處,又正是觀賞競渡最好的地點,早為他人佔了先著,無法擠得進去。幸而雙方的想法相同,都往東面清靜的柳蔭下駛了去;到得日中時分,終於讓鮑五媽發現了。
「怎麼?」他急急問說:「為甚麼傷心?」
錢敬園夫婦,還有錢萬選,苦苦相勸;但亦必須有個切實的辦法。錢家父子商量,官兵必是李成棟的部下;好在松江是老家,決定由錢萬選先去打聽劉三秀的下落,再想法子營救。
「是的,錢家的大小姐出嫁了。」鮑五媽說,「二少奶奶是前年守的寡。」
報了出生時日,化成八字;熊耳山人不費甚麼功夫,就把他的終生看透了。
「你這個死不學好,甘心下流的畜生!」劉三秀咬牙切齒地罵著。「唰」地一聲,雞毛撣子沒頭沒腦地抽了下來。
阿七也知道父子之情已絕,再回家來,就是自投羅網。不過他沒有遠走高飛,仍舊跟一批小流氓混在一起,偷雞摸狗之餘,只是在胡思亂想,如何放火燒黃家的房子,如何搶劫黃家的財物,如何把阿珍擄了來陪著睡覺?
「做詩。」錢萬選說,「感情有了寄託,得以發洩,自然心就靜得下來了。」
弘光元年,清朝的豫親王多鐸,克西安以後,移師江南;四月二十五破揚州,史可法殉國。清兵屠城十天,方始封刀;接著,清兵渡江破南京,福王逃過江去,錢謙益領頭,馬前迎降。不久,福王在蕪城被擒,於是明朝遺臣,在福州立了唐王聿鍵,改元「隆武」;在浙江奉魯王以海為監國,義兵此起彼仆,聲勢雖盛,但旋起旋滅,並不能成大事。
「好!就是半個月好了。」郁士英說,「今天八月廿四;到重陽那天,中午仍舊在這裏見面。」
話還不曾完,劉三秀已拿雞毛撣子沒頭沒腦地抽了過去;阿七拿手一擋,小臂上立刻就是一道紅槓子。
劉三秀突然發覺,此刻正是機會;當即沉下臉來,神色凜然,近忽訓斥地說:「火燒到眉毛了,你還懵懵懂懂,不知道天高地厚!」說完,起身就走,一直回到後房。
丫頭老媽都不喜歡阿七,心知他要挨揍了,卻都裝作不知;還怕他自知闖了禍不敢來,騙他說道:「你爹來了,跟你孃孃在說話;叫你去,要問你功課。」
「甚麼法子?」
「我不便說姑爺要入贅過來,不必費事;只好含含糊糊地敷衍了一陣。」
「爭一生,不爭一時!你這句話說得有點味道!好罷,你等我的消息好了。」
「阿珍,」他在窗外說,「以前我問妳幾時招女婿?妳總罵我『嚼舌頭』;現在我倒要問妳,前幾天的那個白面書生是甚麼人?」
「先是談閒天,新郎官問新娘子讀過甚麼書;又問她有些甚麼親戚——」
「三十五歲?」吳守備有些不信,「妳有個女兒?」
劉三秀很不高興,「那個要他的阿七!」他繃起臉說,「世界上真有這種不識眉高眼低的人!」
「是啊!」錢太太深深點頭,「人家也沒有故意刁難的道理,無非只有這麼一個女兒,捨不得;天下父母心都一樣的。換了我,也會叫女婿入贅。老爺有甚麼意見,儘管請說。」
「空屋倒有七、八間,不過要修一修。」
錢太太帶著滿懷興奮回家,跟丈夫說道:「那個黃太太是絕色,不過稍微嫌輕露了一點;她女兒倒真正是大家小姐的樣子,將來一定賢慧的。」
劉三秀一直在等機會,好向黃亮功進言。本來她已是一家之主,凡有所欲,丈夫無不順從;但表面是一回事,內心又是一回事。劉三秀看得很清楚,抱養他姓之子,必須做父親的也能視如己出,方有天倫之樂;而且上慈則下孝,如果父不以子為子,將來又如何能期望他姓之子,當他親生之父看待?所以要找個機會,能夠說動黃亮功,自己願意辦這件事,結果才會圓滿。
年輕婦女的弓鞋,看得極重,是除了丈夫以外,任何男子碰不得的;而阿七偷藏了這隻弓鞋,便是他蓄意www•hetubook.com.com在打黃珍的主意的鐵證。伏在床下,或者意在作賊,饑寒起盜心,猶有可說。如今窮氣未退,色星高照;而且自己也不拿鏡子照一照,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其情可惡,萬難饒恕!劉三秀氣極惱極,親自拿鞭子狠狠抽打了阿七一頓,疼得他鬼哭神號,滿地亂滾。
「何況,」鮑五媽又說,「珍小姐這樣的人品,打著燈籠都沒處去找的;就算錢老爺不肯點頭,錢太太跟新郎官是千肯萬肯。到頭來,錢老爺也就沒話好說了。」
「是阿七!」
郁士英以此為業,自然早就留意到了。心裏打算,劉家老大方正;老二卻可動之以利。所以寫個柬帖,約劉肇周在酒店裏小酌,為的是談這件婚事,可以避開劉賡虞。
「黃太太說,行客拜坐客;叫我先來投帖。」
「這不是開玩笑的事!萬一到時候不成功,男家還無所謂,我們女家吃虧不起。」
「第一,我只有這個女兒,捨不得。第二,錢家有四個兒子,送一個來入贅,還有三個在那裏,怕甚麼?」
揚州大起恐慌,士紳罷市集議,決定拒絕高傑進城,關緊城門,派人日夜死守。高傑大怒,下令攻城;後來是史可法設法調停,將高傑的兵馬,安置在揚州南面的瓜州,始得勉強無事。
「你叫甚麼名字?」劉三秀問「花和尚」。
「早睡早起,多多保養!」
阿七是無論如何躲不住了,匍匐而出;恨極了這個不成料的內姪的劉三秀,一剪刀搠在他大腿上,頓時肉破血流。
於是,劉三秀先稍稍作了佈置,才在靈堂中現身,冷冷地問道:「你剛才在哭誰?」
黃亮功死了!是中風;跌了一跤,立刻口眼歪斜,噤不能言,手裏還拿著一本帳簿,記的是那個男僕養豬幾口,重量幾何;那個女僕養雞幾隻,生蛋多少?
黃亮功奉命唯謹,將熊耳山人請到家來;在寬闊的迴廊上,設茶相待。中堂垂簾,簾內劉三秀抱著女兒坐著;將一張寫著黃珍八字的紅箋,叫丫頭遞到簾外:「請半仙細細推算。」
黃珍打開冊子來看,只見第一款是「糧食」,下面寫著「白米一百二十擔;糙米兩百擔」。第二款是「衣服」,記的是「大號皮箱十隻;中號皮箱二十隻」。再有一款是「錢櫃」,共二十七具,依照千字文編刊,從「天地玄黃」編成到「閏餘成歲」的「成」字為止。
劉三秀先不肯說,讓女兒逼不過,只好道破,「阿七這個畜生!仇跟他越結越深了。」她說:「我怕是不怕他;不過一而再、再而三來尋仇,害得我心神不定,日子都不要過了!」
「這二十天,你不要想我。」
「好了!你倒算算看,上有公婆,兩個大伯、三個嫂子;又是出嫁的姑奶奶,未出門的小姑子。最小的媳婦,個個要伺候到;我家阿珍有三頭六臂也照應不到啊!」
「四十剛出頭。」
「二十二。」劉三秀又問:「行幾?」
阿七是受了教的;這一問早在意中,便裝出詫異不勝的神情說道:「咦!從小養我,等我成人,幫我娶了老婆,還分給我房子,莫非忘記了?」
劉三秀母女自是哀哀痛哭,買棺發喪,靈堂鋪設得很像樣子,可是沒有一個弔客上門——唯一的例外是劉賡虞,登門一拜,安慰了劉三秀幾句,連杯茶都不擾,便即告辭;他是立身有道的君子,深怕人家誤會他來圖謀黃家的財產,所以遠避嫌疑。
「小姐幾歲了?」
這意思是說,劉三秀嫁過去,倘能從丈夫手中,接掌財權,莫說二百兩,私下拿二千兩、二萬兩接濟娘家,亦非難事。
「妳跟錢老爺說,行這個規矩,是為了新郎官用功;用功是為了應考;等將來中了舉人,這個規矩就用不著了。」
問清楚了是怎麼回事,那名士兵不敢作主;「我帶你去見我們的官長。」他說,「如果你的話不假,是大功一件,要做官有官做;不想做官亦有重賞。」
「我不想做官,只要重賞。話說明在先,我的表妹要歸我。」
「總得十天半個月,要找機會跟我們老大說。」
莫非婚事不成?那當然不會。劉三秀慢條斯理地說:「頂好是入贅。」
黃珍仍舊不理他;但心裏不免有些怕,不知道他還會說甚麼?想了一下,站起身來,從後院一道小門走了出去;一直走到倉房——這幾天黃家收租米,全家上下都在那裏照料。黃珍只要見到母親,心就安了;自覺為阿七偷窺她裹腳這件事很窩囊,所以不曾提起。
劉三秀不必她來攙扶,回頭說了句:「阿珍,我們走!」
「我不是要靠你養我的老。說句老實話,黃家留下來的東西,坐吃三世都吃不完。我是因為這裏不能住了,想搬到府上去住。你今天就回去,跟老太爺商量好了,明天來給我回話。」
這一推算,發現了疑難;沉吟良久,不出隻字,只見他攢眉苦思,欲語還休,神態令人不安。
「明天把那位『半仙』請來,我們上上下下的命,都請他算一算。」
「太太,」黃亮功低聲下氣地陪笑道:「我也去好不好?」
「以後呢?」劉三秀將話題又轉入洞房:「他們還談些甚麼?」
在劉三秀的想法,這亦是婉拒的一種表示,劉肇周應能意會。那知不然!第二天,他把他的比阿珍大一歲的兒子阿七帶到黃家來了。
「妳要討我的話;我要討妳的話。」劉三秀用質問的語氣說:「當初妳是怎麼答應我的?」
先有這句話還不夠;劉三秀將鮑五媽找了來,由黃亮功親口表明,以前的交代不作數;若非錢萬選入贅,這樁婚事不算。
「是我自己的八字;從小也不知聽先母說過多少回,怎麼會記錯!」
錢為常熟鉅族,散居城裏城外;劉三秀急急問道:「是不是錢尚書家?」
「咦!」劉三秀著急,「這,這是甚麼緣故?」
「是了!」鮑五媽大聲向船尾招呼,「船老大,請你把船靠過去;跟錢府的船一並排。」
「好!」劉三秀面露獰笑,「我分給你!」
酒闌宴罷,許定國已選取了年輕貌美的妓|女為高傑侍寢;他自己卻連夜召集心腹密議,多主張殺掉高傑,渡河去投清朝。
「如果現在有子,就是我算得不對。」熊耳山人答說:「照命中看,該有兩子,而且落地就是貴子。」
於是,兩個侍候一個;每一名親兵都有兩名妓|女陪伴,睡到半夜裏,忽然炮聲大作,許定國的部下,聞聲而集;高傑的親兵從夢中驚醒想起身時,一左一右的妓|女,假作驚慌,使勁抱住了他,沒有一個動彈得了的。
競渡之處在白茆浦,是太湖通長江的一條支流;兩岸人潮汹湧,真個傾巷來觀。水面上畫舫往來不絕,笙歌嗷嘈,酒食相邀;兩年前國破家亡,哀鴻處處的劇變,似乎都拋在九霄雲外了。
錢敬園的話說得很含蓄。錢萬選入贅到了黃家,岳母寵愛,不加督責;學業自然荒廢。不過這還是新婚燕爾的那兩個月;往遠處去看,黃家只有銅臭,缺少書香,久而久之,錢萬選的氣質會大起變化,有書也不能讀了!那才是最可慮的事。
「當然!當然!一有好消息,我隨時通知你。」
劉肇周大感意外,但是頗為動心,同時不免困惑,躊躇著問道:「這門親怎麼攀法,似乎沒有人好攀。」
說完,劉三秀叫人取五兩銀子來,解了「花和尚」的縛,放他出門。
「就命論命,不管是禍是福,我都照實而言。」熊耳山人聲明了態度,開始推算。
有個丫頭心思機靈,知道他心存疑懼,便即答說:「阿珍哭了回來,說你欺侮她,問起來才知道你不小心在她胸口摸了一把。你孃孃說:表兄妹在一起玩,那裏好認真!反倒說了她幾句。」
錢萬選詫異地問:「為甚麼?」
「那麼,請錢老爺十天半個月到親家那裏住兩天,考查少爺的功課,不也很方便嗎?」
一聽這話,鮑五媽詫異,「不,不是說不入贅了嗎?」她結結巴巴地問。
劉賡虞心裏很難過,胞妹這話等於表示跟娘家斷絕關係,劉肇周卻是另一樣想法,不管如何,總是發了一筆財。等劉三秀當著丈夫的面,將錢財地契交割以後,洋洋自得地將兒子領了回去,從此亦很少上黃家的門了。
「四十一?」
那知高傑非等許定國開拔了才肯走,天天催問,語氣亦越來越嚴重,許定國既怒且惱,終於下了決心,要殺高傑。
「我倒訪著一家人家。」張媽悄悄對劉三秀說,「姓錢——」
於是,過了兩天,劉肇周找個機會,復又從容進言:「世界上有些事,亦不能一成不變的。回想在娘嚥氣之前,拉著三秀的手,當著爹的面,跟我們兩個人說:我就是不放心三秀,等她大了,一定要挑一份好好的人家去嫁,不要嫁寒士,寒士能夠出頭的,沒有幾個。我只望三秀嫁過去,不必像我這樣子一天到晚辛苦;能夠富富裕裕過日子,我死了也安心了。這話,大哥想來總還記得!我想,如果娘在,一定贊成這門親事。」
黃亮功便將他拖了出去,親自上縛;阿七在劉三秀的積威之下,不敢反抗,乖乖地讓黃亮功動手,綑得結結實實,關在堆雜物的空室中。
許定國卻還有些躊躇,因為殺高傑容易;他下面的部隊,正在往開封行進,如果得到高傑被殺的消息,回軍來攻,卻非所敵。因此,考慮了半天,還是想拖一拖,看情形再說;如果高傑離了睢州,豈不就沒事了。
那知結果是劉賡虞做夢也想不到的,一封書到,恰好提醒了劉肇周;也給了他一個藉口,興匆匆地將郁士英約了出來,只說婚事他可以作主;催黃家即速下聘,致送謝禮。
果然,劉肇周的推測不錯,提到妹子的婚事,劉賡虞頗感興趣;但聽說「大橋黃家」四字,他就繃起臉不作聲了。
「小姐,小姐!」張媽對劉三秀還保持著她未出閣時的稱呼,她興奮地說:「錢家定了船,要去看龍舟。」
默默盤算了好一會,劉三秀派人去買了十幾面鑼;將所有的男僕都喚齊了說道:「這個畜生一定會勾結了壞人來。你們一到天黑,分成兩班;每人拿一面鑼,守在外面。一有動靜,大家敲鑼。」
這是個難題,但張媽只有硬著頭皮,暫且答應:「好!」
劉、錢兩家攀親的事,本由媒婆斷續地談過;只以時局多變,錢家又很謹慎,所以往往只開了頭,便突然中斷;如今大局已定,劉三秀也覺得正該切切實實談出個結果來。因此欣然接納張媽的建議。挑了個比較穩當而能幹的媒婆鮑五媽,到錢家去作說客。
「不會的!絕不會!」
金印官是劉賡虞最小一個兒子的小名;「他還小,」作父親的說,「離不開娘。過一陣子再說吧!」
黃珍的容貌,自然不能跟她母親相比;但也足當美人之稱。不過錢太太最欣賞的,倒是她那一雙眼睛,靜穆如婉;坐在那裏,裙幅遮足,神情嫻雅,確是閨中守禮嚴謹的好女子。心裏也是千肯萬肯,想娶她做兒媳婦。
到得天亮,許定國集中人馬,往北渡黃河到了考城,投降清朝,其中就有李成棟。
「男家人太多。上面三個大伯子,不去說他;三個嫂子很難伺候。下面還有兩個小姑要照應。我聽說錢家還有個出嫁了的大小姐,有沒有這話?」
「他是屬牛的,比珍小姐大四歲。」
黃家的男僕,一向都服主婦;從黃亮功一死,劉三秀蠲除了好多「虐政」,越發感激。所以此時齊聲應諾,自己商量著,分成兩班,每夜在子末丑初,交接警戒。
就在「花和尚」一心想著冶豔入骨的劉三秀,歸入懷抱的滋味時,忽然聽得阿七大喊:「不好!」隨即「撲通」一聲,眼前發黑,阿七手中的火把看不見了。
因為如此,她對錢萬選也就不僅僅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而且不自覺地將從未給過黃亮功的溫柔、體貼,給了女婿。
「夠了!你才多少人馬,費得了多大的事?」高傑略停一下,睨視著說:「莫非你是在等你的兒子回來?」
「那裏,那裏!」錢太太不知不覺地說了心裏的話,「從常熟到松江,大家小姐我也見過好些;都跟珍小姐差得遠了。」
「呸!」劉三秀不等他說完,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你替我閉嘴!你曉得阿珍是我的性命;你偏偏要從我手裏搶去!你這顆黑良心,狗彘不食!」
「好吧!」劉三秀點點頭,「事情就這麼說了。」
「你錯了!娘如果在,聽媒人來提這門親,一定會把人家罵出去!黃家甚麼出身?而況,三秀只有十四歲,他已經四十多了;就算他再活二十年,三秀亦不過三十四歲,盛年孀居,情何以堪?你怎麼不替妹子的終身想hetubook.com•com想?」
「是黃老爺說的。」鮑五媽答說:「下聘的第二天,黃老爺派人來找我;當面交代,不用入贅,將來仍舊請男家拿花轎來抬好了!」
不待他派人去找,阿七自己來了;遙遙望去,七八個人擁著一個女人,轉眼到了面前。吳守備正想開口痛罵他一頓,陡覺眼前一亮,不知道何以會有這樣一個無從估計年齡的婦人。
「是不是有根柢的人家?」
「這一下好了!受了教訓,遠走高飛,再也不會來了。」人人都這麼說,唯獨劉三秀不以為然;經常悶悶不樂,坐在窗前沉思,好久都不開口。
那知到了第六天夜裏,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劉三秀淡粧素服,坐以待旦,心裏不斷在想,到了女婿家以後,會是怎麼樣的日子?忽然聽得牆外人聲嘈雜;接著是震耳欲聾的炮聲,來雜著「嘩啦」牆倒屋塌的聲音。
「有幾個弟弟?」錢太太拉著她的手說。
酒到半酣,高傑開口了,「定國,」他說,「你跟我往北打。」
盛宴既罷,劉賡虞託詞路遠,晚了不便,起身告辭,劉肇周亦就無法逗留;劉三秀親自送到二門口,道別時,她裝作隨隨便便談家常的語氣說:「阿珍快上學了,還沒有伴;大哥肯不肯拿金印官送到我這裏來,跟阿珍一起上學?」
到晚來已經睡下了,忽然聽得床底下有聲音,竦意側耳,辨出有人躲在她床底下,不由得大聲喊道:「有賊,有賊!」
打開拜匣,遞上名帖;錢太太不甚識字,便轉遞給她的兒子錢萬選說:「你看看,怎麼說?」
黃亮功聽得這話,十分不快;但不能不承認他說的是實情,便忍著氣又問:「那末半仙,請問你我那年才能得子?」
賽龍舟一共三天;由鮑五媽居中傳話,雙方約定第三天五月初六相會。
劉家距黃家只有三里路,儒素家風,也是當地有名的人家。
「我是蛇年生的。」黃珍輕聲答說。
「大哥,二哥!」劉三秀怒容滿面地說,「今天我要打阿七!如果我打的不對,大哥、二哥不認我這個妹子好了!」
「唉!」她嘆口氣,「便宜這個畜生。」
夫婦之道,劉三秀原是跟女兒談過的,不過語多含蓄;這天只好再切切實實指點一番。做娘的不大好意思出口;做女兒的更是羞得抬不起頭來。不過到底還是講清楚了;母女倆都有如釋重負之感。
「那也隨你。」
「我不是想大家有甚麼報答,不過有件事要麻煩各位;我有兩千多石米,想請大家幫我的忙,運到直塘錢家,各位辛苦,我亦沒有別的謝意,只有每天請請大家,好酒好肉,管夠了為止。」
「氣死我了!」劉三秀關照張媽,「你回去一趟,把大少爺、二少爺請來!我有話說。」
「看甚麼房子?」劉三秀急急打斷她的話問。
「阿七呢?」劉賡虞問。
「黃家豪富,我並沒有打算讓他們養我兒子一輩子。為了我兒子的前程,不能讓他荒廢學業。此所以我不能讓我的兒子入贅。」
於是劉三秀正式要遷居了,那知時候不巧,看皇曆不是不宜於遷徙,就是諸事不吉;一直到第七天才是黃道吉日。
劉三秀點點頭,強忍著眼淚,不讓它流出來。
劉三秀十五歲出嫁,十六歲就生了女兒;黃亮功給她起了個單名叫珍。黃珍六歲,劉三秀才二十一歲,好花將到盛放之時,真個豔絕人寰。黃亮功從劉三秀進門,便有如獲奇珍之感;適時更是目眩神迷,日伺妝臺,無微不至;從她起來,為她親手穿繡花鞋開始,一切該當丫頭做的事,無不承攬下來,替她櫛髮,替她剪指甲、洗臉,替她試面湯寒溫,洗澡非替她擦背不可。全家上下,都在暗地裏的笑;黃亮功夷然、恬然,一點都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劉三秀心想,錢萬選上有三兄;下有兩妹,女兒嫁了過去,大伯小姑一大堆,這個媳婦不大好做,心裏便有怏怏不是之意。
「喔,」劉三秀遙遙望去,約莫一箭之遙,披拂的柳絲中泊著一隻大船,上面掛著燈籠,便即喊道:「阿珍,妳的眼力好,來看看燈籠上是個甚麼字?」
「路是有一條。這條路走起來很吃力;不過要走通了,一生衣食無憂。」郁士英問道:「你信不信?」
高傑是陝西人,與李闖一起造反作亂,驍悍出名,外號「翻山鷂」。李闖與張獻忠不同,不大好女色;但後來掠得一個姓邢的婦人,媚艷非凡,竟不能不動心,便娶了邢氏做妻子,寵愛得很。
清兵初入關時,軍紀比較嚴整,不准在後軍攜帶眷屬;李成棟只能帶一名出身青樓,而最為寵愛的姬妾,而且女扮男裝,行軍時化裝為親兵,帶在身邊,老母李婆婆與其餘眷屬,都交給他的胞弟李又棟奉養看守;另外派一名心腹,率領精選的士兵一千人,留在松江,負保護之責。
「當然。」
「老牛在這裏!」黃亮功欣然應聲。
「這個畜生可是再不能饒他了!」劉三秀指著阿七說:「明天一早,叫他爹自己來看了,再送縣衙門去辦。」說完,站起身來就走了。
「喔,是這件事。」黃亮功小心翼翼地答說:「我想,我們既然賠嫁了,不能再替錢家養兒子、媳婦;過一兩年,小把戲一個一個生出來,請奶娘——」
信上最要緊的一段:「兄固愛妹,妹豈不知?但妹既歸此家,凡此家前事,姑念忍之;兄妹自有天倫,義固無可絕!今聊具杯酒,為感理應一申款洽,兄來則妹愈有光,否則置顏無地矣!」
「嗐!怎麼這樣子孩子氣。」劉三秀說:「等我來告訴她。」
「半個月?」高傑大搖其頭,「清兵都要來了,不行!限你五天開拔,到開封會齊。」
「那怕甚麼?」郁士英說,「黃亮功利害是有名的;不過你家三秀,我聽說也很能幹,足以匹配。肇周兄,中年娶填房,向來都當活寶,是人之常情;照三秀的人才,黃亮功夢裏都會笑醒!將來大權在握,要照應照應娘家,是很容易的事。」
鮑五媽也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不過為了一份媒禮,她的得失之心反倒比男女兩家更重,唯恐不成。所以想了一下,另有一個計較。
在錢萬選本意是要端詳未來的嬌妻,只為黃珍始終低著頭,不肯抬起來,而將來的岳母,艷光逼人,目為之眩,便越發看不清黃珍是何模樣?而機會已將失去了。
阿七哭著磕頭討饒。劉三秀毫不為動;關照丈夫:「把他綑起來!關在空房子裏,明天等他老子來了,看怎麼說?」
劉三秀知道,這不是他自己為自己遮羞的門面話;姑姪之間已結下了深仇大恨,非得有所防備不可。
劉肇周一向憚畏兄長嚴正,聽得這話,不敢再說。
「我知道!」黃亮功定定神看了一回,端著門閂,往床底下使勁搗了進去。
劉三秀看得出來,她二哥這時不是說兩句氣話,是確有置子於死地的決心。真個出了人命,不但於心不忍,而且也脫不得干係;所以不動聲色,關照備飯款待,暗中卻叫張媽將阿七解了縛,給了他兩百銅錢,放他回家。
「幸虧有妳這麼一個人!」吳守備自言自語,「不然我回去怎麼交差?」
黃亮功勃然色變,「休想!」他說,「我們三代辛辛苦苦,積成一份家私,讓不相干的人來享現成,談也莫談!」
「你倒說個道理我聽!」劉三秀問道:「既然你有這樣的把握,為啥不預先說明白?」
最後還剩下存在倉裏的許多米麥棉布,如果也雇伕子搬運,一定會起糾紛;因為大亂初平、民力凋敝,富戶囤積米糧,往往被搶。黃家是靠一道極高的圍牆,圈住倉庫,得以自保;糧食搬出倉庫,十之八九就靠不住了。
「不好,不好!這不像話。」錢敬園沉吟了好一會說:「這樣,我兒子一個月只能在岳家住十天;其餘二十天回家來住,我好看著他用功,這是頂頂讓步的條件了;如果黃家還不能同意,堅持己見,那就只好退婚了。」
是這樣攀親!劉肇周覺得這件事有些匪夷所思,「黃亮功多大年紀?」他問。
阿七是早就被黃家的男僕軟嬲硬留,圈架在那裏的;聽得這一聲,便拿他又拖又扶地送了進去。
黃亮功到得上房一看,劉三秀披頭散髮,淚容滿面地坐在床沿上,不由得大吃一驚。
「時辰記錯了不曾?」
約莫十天以後,他就有家信寄回來,說經過揚州,發現許多人家在辦喜事;據道路傳言,說是朝廷要派太監到江浙來採選淑女,送入後宮;有女兒的人家,深怕被選中了,從此深宮隔絕,再無相見之期,所以紛紛嫁娶。但是,劉賡虞說:這是誤傳,絕無其事;三秀的婚姻,絕不可輕率。
鮑五媽做了二十多年的媒,穿門入戶,見得人多,她的看法是:入贅如果預先作為一個條件,男家居然答應,便是自貶身價。及至已換庚帖,到了請期之時,女家提出入贅的要求,既然合情合理,男家不能不稍稍委屈,也就不會遭受親友的譏評了。
這樣往返磋商,事情終於有轉機了。
「這位就是黃太太?」錢太太驚異不止;「莫非是——」
許定國賊膽心虛當然不敢應邀。高傑笑道:「他不敢來,我去。」
於是高傑邀同河南巡撫越其杰、巡按御史陳潛夫,由歸德到睢州去會許定國。到得城下,越其杰勸他不要進城;不過不便明言許定國恐有異心,因而話就顯得不甚有分量。高傑一向以為許定國對他畏憚,不敢有何異心,因而並不重視越其杰的勸告。
阿七信以為真;又恃著有父親在,膽更大了。挺胸凸肚,歪著腦袋,一臉無所謂的神氣走了進去;劉三秀一看,更覺生氣。
如果錢萬選能夠中了舉人,接下來便是進京會試,倘能聯捷成了進士,不管名次高低,都有官可做;不論是在京裏,或是「榜下即用」放出來當縣官,都可以自立門戶,無形中便擺脫了贅婿的身分。所以錢萬選一個月在岳家住十天,在「娘家」住二十天的規矩,直到中舉結束為止,是雙方都能接受的一個約定。
其時有個明朝左良玉的部將金聲桓,早於清兵南下時,在九江投降了清朝;授職總兵,但受制於巡撫章于天,內心悶悶不樂,因而暗中派出心腹與桂王由榔聯絡,在這年正月裏,舉兵反正,桂王封之為昌國公,金聲桓與李成棟是很熟的朋友,秘密派人勸降;有此一條起義之路,李成棟終於下定了棄清投明的決心。
「話是不錯。可是你自己想過沒有呢?不是我自己的肚子不爭氣,是你無用!光開花,不結果;阿珍倒底是人家的人。」
到了第三夜一過,張媽的報告又不同了,「好了!」她說,「新娘子笑了。」
為了慶賀「昇平」,江南各地的「新貴」刻意獻媚,妝點盛世景象;早在二、三月裏便有人在籌備端午節賽龍舟。大家小戶亦都忘了亡國之痛,興致勃勃地打算著,如何去看這場熱鬧?
錢敬園早在三天之前就來通知:滿月那天,派人來接。乍聞此言,錢萬選魂飛天外;新娘子自然也是依依不捨。不過,劉三秀卻一無話說!對錢家的人說:「請你回去稟告你的老爺,滿月的第二天,我一定派人將你們少爺送回去,不必派人來接。我說了話算數的。」
這句話才真正打動了錢太太的心;因為丈夫——錢敬園雖是客籍僑居常熟,也知道黃亮功名聲不佳;怕他的兒女沒有教養,所以一直不大贊成攀這門親,如今錢太太聽鮑五媽這一說,放了一半心;認為可以說服丈夫,至少相一相親也不要緊;中意最好,不中意作罷,有何關係?
酒到微酣,是劉肇周想談些正經話,「郁老,」他說,「有沒有甚麼有生發的路子,大家走走。」
四十兩銀子夠三個月的澆裹,劉肇周高興在心裏,表面卻不動聲色,「聘金呢?」他問。
「沒有兒子!」熊耳山人脫口相答。
一到教場,說不到幾句話,士兵便一擁而上,這原是預先佈置好的,劫持了佟養甲一起投明,清朝的廣西巡撫耿獻忠,一看大勢不妙,亦在梧州舉了義旗。
於是擇定吉期辦喜事,黃家的賓客自然不會多;不如錢家來得熱鬧。不過,這在劉三秀意料之中,雖覺怏怏,也只是一時之事。到晚來送入洞房;她關照張媽「聽房」,有何動靜,事後要向她報告。
「你真渾!」劉肇周瞪起眼睛罵,「我恨不得殺掉你!」
江南人心惶惶,不可終日;嫁娶之事,倒是沒有一天沒有,但都是已經有了婚約,女家催促男家趕緊娶了過去,以便大難來時,少一個累贅。至於正在商談的婚事,卻都停了下來,因為男家不知道大局會變成甚麼樣子?抱定「靜以觀變」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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