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薩哈璘看出太宗內心的苦悶;心裏思量,必得掌權的貝勒,有輸誠的表示,才能消除太宗的顧忌。於是他以掌管禮部事務的身分上奏,說是「臣等屢請,未蒙俯鑒,夙夜惶悚,罔知所措。伏思皇上不受尊號,咎在諸貝勒不能殫竭忠信,展布嘉猷。為久大計,今諸貝勒誓改行竭忠,輔開太平之基。皇上宜受尊號。」
「客人,」店小二沒有聽懂他的話,再問一句:「甚麼人?」
但禁不住劉三秀一再央求,滿洲太太不能不勉強應允;只是定下一重限制,接見之際,須用竹簾阻隔。
只為二太太緊緊跟著,這番私話,無從出口;只好翻然變計,把張媽帶到身邊再說。
「我也早點動身到蘇州。」
第二段就談到被擄到松江,如何與李成棟的母親投緣,以為轉禍為福,不但可以回家團聚,而且結了乾親,從此可「託庇軍門」,不道禍總是禍,竟有突然被沒入官的劇變。以下談到如何被選,將充「滿洲王爺」下陳。她說:「母已三十有五,不特居孀,且將有孫,何可蒙此其辱?有死而已!所以不即自裁者,只為欲得愛女一面,有極要緊之言語相告。」
果然,走不多遠,便發覺有人在他身後拉了一把;回頭看時,正是油流鬼。
「好,好!等我想一想。」
一本清冊編成功了,不過只是草稿。
「楊三爺,錢家弟兄精神支持不住,先睡下了;所以我一個人來送冊子。請楊三爺給我一句回話;我也好趕回去補睡一覺。」
「請坐!」滿洲太太又喊:「拿茶來。」
「只有幾個人。」錢萬選屈指數道:「我一個,大哥一個,劉家二舅是不是也請了去?」
楊三考慮了一下,決定和油流鬼合夥去謀財。於是將劉三秀的信取了出來;封口上噴了燒酒,潤溼透了,才用一把薄刃小刀,很小心地揭了開來,抽出信箋,共是兩張,很好的一筆簪花小楷。
「這可以。」錢萬成說,「就開個單子給她。我們兄弟倆,再請二舅幫忙;大不了一夜工夫,單子總可以好。」
「原來是位老太太!」陳秀才大出意外,「何以——」
「你那天來的?」
劉肇周定睛一望,領頭的正是余三,便畏縮地往裏一躲;這樣,等冒充官兵的余三上前盤問時,便由首當其衝的錢萬成答話。
這是要人迴避之意,劉肇周故意起身就走;錢萬成急忙攔住,「二舅,二舅,你別走。」然後他向兩僕說道:「你們先到外面站一站。」
「先在這裏等一等,我去通報。」油流鬼將一行五眾,連箱子一齊領到廳堂上,轉身而去。
劉三秀被人識破玄虛,不好意思再說下去;窘然一笑,卻更顯嫵媚。
油流鬼心中一動。他是完全明瞭劉肇周的底細的;只是不敢說破。但從此刻他眼中所流露的表情去看,誰要是他兒子的朋友,他一定會另眼相看。既然如此,好好思量一番,這層關係,有無可以利用之處。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楊三想一想問道:「不過,我不懂你為甚麼一聽說是她,神氣大變,好像出了件不得了的事,為甚麼?」
「那就是了。」
「是了。」
「既是親筆,就沒有甚麼好說的了。媳婦,這件事要妳自己作主。」
「這所謂『有極要緊之言語相告』,就是黃家那筆極大的家資。」油流鬼說,「劉三秀的心思細極、巧極;那些金銀財寶,藏在那裏,據說連她女兒都不知道,所以要當面說明。不過,這話我不大相信。」
「我問你,你知不知到錢萬選這個親戚是甚麼人?」
「那好!我陪你去。」
原來被摒是為此緣故。劉三秀默識於心,在對答時,故意裝出很難聽的聲音;希望因此落選,便可回家。
到得崇德八年八月,太宗駕崩。當時諸王之中,以睿親王多爾袞的勢力最大;禮親王代善的地位最尊。這兄弟倆定議,選定太宗的幼子,年方八歲的福臨繼位;就是當今的皇帝世祖。在定議之後,阿達禮與貝子碩託勸多爾袞,自立為帝;多爾袞告訴了禮親王,將阿達禮與碩託的密謀,公開宣布,同時定罪,雙雙被誅。阿達禮是代善的孫子;碩託為阿達禮的二伯父,亦即代善的次子。做祖父的,竟絲毫不顧親情,將一子一孫,置之於死地,已是大大可怪之事;而阿達禮與碩託擁護多爾袞,反遭多爾袞處死,恩將仇報,更令人大惑不解,至今仍是一大疑案。
他的封號叫「順承郡王」。此番與鄭親王濟爾哈朗用兵廣西,要由湖北、江西分道進攻;由於他對江南、江西的情形比較熟悉,所以預備到江寧來部署督師,順便選美。人還未到,行轅已設,是在水西門內,前明一個鎮守太監的住宅之內;有個極大的花園。劉三秀與她的女伴,自然是被安置在花園之中。
「這——」滿洲太太面有難色;但終於還是答應了,「妳說,妳家住那裏?」
劉肇周執意要去,只好由他;四個人到了王府前面,楊三領大家在一家茶館中落座;然後說道:「我先進府去接頭。」
言外之意是很明顯的,希望諸貝勒設誓,但不願明言;因為萬一大家不肯設誓,豈不傷了他的威信?薩哈璘體會得這層深意,將握有兵權的大小貝勒約了來,要求大家各寫一份書面誓詞。事出突然,不容猶豫,每個人都寫了竭誠效忠的誓詞,由薩哈璘收齊了,交了上去。
「我是說一個很美的女人,姓蘇,蘇州的蘇。」
「那,那麼真的那一段呢?」
「啊!」油流鬼說,「那我要尊稱劉二爺一聲老伯!」
「直塘百姓,聽說李成棟的兵,一路又燒又搶,都嚇得逃走了。」楊三答說,「直塘姓錢,比較有身分的,一共有三家,兩家本地人;一家是從松江遷了去的——」
「我沒有問。」
「滿漢一家,不分彼此的。」滿洲太太答得冠冕堂皇。
問了半天,不得要領;劉三秀大為失望,只好就此結束。等楊三去了,從頭細想,覺得事有蹊蹺。
是兩個人一起上錢家的;油流鬼扮作楊三的隨從,也改了姓陳,行五。因為油流鬼是本地口音;倘或錢家與人商議此事,若說有個本地人尤二陪了來的;或許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悄悄地去查證一番,騙局就會敗露。
「正是!」陳秀才坦率承認。錢萬成心想,遇到難題了!這件閒事不能管,不出事便罷;一出事就是一場滅門大禍。因此,他堆足了一臉的歉意;但尚在考慮措詞時,陳秀才卻搶先開了口。
「噢,」錢萬成問:「陳兄不是要跟尊夫人會面嗎?何必又多此一舉?」
等他一走,油流鬼便請示行止,楊三急於要回去跟侍衛連絡,指示油流鬼傍晚見面,隨即分手。
「大哥,」黃珍急忙聲明,「絕不是我不肯打開家母的箱籠櫥櫃;是因為人家指定要首飾細軟;請大家暫借湊一湊,也不是湊現銀子,是湊首飾金葉子之類。只等家母一脫了險,我敢擔保,一定加倍奉還。」
於是他說:「既然各位昨天沒有睡,那就好好休息吧!我來安排,明天我們找個時間見面。」
轉念又想,與其跟揚三合作,何不跟劉肇周合作?楊三有王府作護符,萬一事成之後,來個「黑吃黑」,既不能告狀,又無法找他交涉,豈非枉做惡人?如果跟劉肇周合作,想個法子連楊三一起賣掉;得了手,東西在自己手裏,愛怎麼分就怎麼分,諒劉肇周也不敢奪多論少。那情形較之跟楊三合作,真有天淵之別。
錢敬園的意思很明白,如果要救你母親,就得你自己設法籌措這筆鉅款。否則,一切都無從談起!「滿洲太太」的需索,真是「獅子大開口」;那怕至親,力所不逮,亦只好興愛莫能助之嘆。
當然放心不下!錢敬園甚至於對楊三是不是真的具有王府差官的身分,都在懷疑。
「那怎麼辦呢?」錢萬選哭著說道:「侯門深似海,何況是王府?」
「一時三刻不行;但也用不著十天半個月。等你從江寧回來就差不多了。」
「是——」錢萬成不願說出劉三秀,只說:「想跟滿洲太太求情,放一個人。」
「幸會,幸會!」徐三抱拳說道:「劉二爺,我們一見如故,諸事仰仗。」
楊三這時信心大增,點點頭答道:「等我看完再說。」
「是啊,一問三不知;竟不知道他是幹甚麼去的?」張媽也覺楊三的話不盡不實;不過她也有相反的困惑,「他為甚麼要這樣子?於他有甚麼好處呢?」
於是,余三低聲說出一番話來;油流鬼側耳傾聽,心領神會。計議已定,也快二更天了,隨即趕到連陞棧對面去守候。
薩哈璘武功卓絕,通滿漢蒙古文、識大體、多智謀,真個文武全才,因此最為太宗所賞識。薩哈璘在他眾多的叔父中,亦最傾向於太宗;叔姪之間的感情極深。不過,他的封王,不盡關乎感情,亦非全由於武功,是為太宗立了一件大功之故。
「不錯!」劉肇周隨即起身:「我先告辭;晚上候駕。」
「好吧!我效勞就是!」
「鑼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劉二爺,令妹確有這麼一封信,不過其中有一段話,是我跟楊三添上去的。」
「我不知道。一個中年人,穿著像底下人,大概是看門的。」
「令妹的那封信,一半真一半假。」
到得快上轎時,有人問道:「到底是要到那裏去啊?」
「單子一送上去,滿洲太太自然會有話交代。好在你們三位一起動手;我想,這張單子,」油流鬼將目光落在劉肇周臉上,「二更天總可以開好了。」
「不久。」油流鬼隨口答說。
「舍弟的岳母今年才三十五歲;居孀;是有名的絕色。」
一語未畢,雙手已被人抓住;另外有個人伸手過來,將他的下顎一捏,手勁很大,錢萬成的嘴張而難合,亦無法出聲;接著便發覺一顆「麻核桃」塞到嘴裏,同時反剪的雙手被綑緊了,繩子的一頭被繫在假山石上,腳步可以移動,但只能走得兩三步遠。
等她一站起身來,滿洲太太努一努嘴;二太太會意,立刻跟了過去,口中說著客氣話,暗地裏存著戒心。因為她也看出來了,四美之中唯有這個劉三秀並不貪圖富貴;而且性情剛烈,怕她會私下尋了短見,所以寸步不離地監視著。
到了江寧,很順利地打聽明白,被掠婦女都監禁在正藍旗漢軍都統的營房中;錢萬選陪著劉肇周到了那裏,果然,作為都統營房的一座大宅門前,貼著告示:「奉諭:一應逆賊李成棟所掠婦女,俱許親人領回。」
「就算沒有這個規矩,有人看守,也下不了手。」余三緊接著說,「我看只有你搶在楊三前面『割稻頭』。」
「不是這話,」楊三吃力地解釋,「我是希望你格外重視這件事,不要想想很難,打了退堂鼓。那一來,你無所謂,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這一問,陳秀才竟無法解釋;錢萬成心頭疑雲大起,現於形色了。
兄弟倆雙雙出門,各辦各的事。錢萬成搭上航船,不過兩個多時辰;就到了蘇州閶門外萬年橋邊,捨舟登岸,進城直奔滄浪亭,找了一家酒店,坐定下來,再作道理。
於是劉肇周緊跟在他身後,接著錢家兄弟,再後是抬箱子的「兵」。假山洞中,光線不透,忽明忽暗,人影飄忽;錢萬成忽生戒心,開口喊道:「二舅,二舅,你在那裏?」
「最後一段,滿洲太太要兩萬銀子的珠寶,答應可以把令妹放出來。」
「喔,喔!原來自己人。」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錢萬選的丈母娘叫劉三秀,天生的尤物,雖說做了丈母娘,今年也不過三十初頭。」油流鬼問道:「你有沒有見過?」
「你就不必了!」錢敬園勸她,「如今時世並不太平;路上種種不便。好在你們母女見面,也不爭在此一刻!」
「那,那我就不知道了。」楊三答說,「信上寫的錢萬選,沒有找到。」
「嗯!嗯!」油流鬼喜逐顏開,「對!搶在楊三前面『割稻頭』。余三哥,應該怎麼做,聽你的。」
劉肇周也是做慣了壞事的人,見此光景,自能會意,當下點點頭,表示承諾。兩人皆有警覺,話都少了;而且絕口不提常熟。
「妹妹!」滿洲太太摸著她的臉笑道:「妳別跟我玩兒假的;妳的聲音我早就聽見了,何苦憋著嗓子說話,多難受啊!」
「那麼這兩個人呢?」余三用手一指。
「我去!」錢萬成受人之託,希望將素絹儘快交出去,所以自告奮hetubook.com.com勇。
「一點不錯。」錢萬成搶著又問:「滿洲太太應該沒有甚麼好說的了吧!」
錢萬成大為失望,卻不肯死心;想了一下又問:「可有絕色美人,讓在松江的李總兵部下強搶了去的?」
這一次回來得很快;將錢、劉二人引到附近荒廢的空屋中,從袖子裏取出一本薄薄的簿冊,洋洋得意地說:「這本名冊,不是我,別人是拿不出來的。你們千萬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我還想留著我的腦袋,吃幾年老米飯呢!」
聽得這句話,四個人之中倒有三個喜動顏色;只有劉三秀不作聲。
「那就不難查了。」錢敬園頗為欣慰,「這蘇家女子既能入選,一定也像親家太太那樣,是絕色;在蘇州滄浪亭,一定也有艷名,打聽到了,不妨就登門去求證,也不要緊。」
受此大禮,更不能不忠人之事;錢萬成特為陳秀才在蘇州逗留一夜,第二天上午帶著那方素色絹帕趕回常熟。
「那,茶館裏不必去了?」
「在」字幾乎出口即停,聽得出是硬生生被截斷了的;這時錢萬選也發覺事有蹊蹺,「二舅怎麼了?」他問,「陳五爺走到那裏去了?」
「姓蘇?」店小二偏著頭想了好一會,「這裏姓蘇的,我們曉得有兩家;一家沒有女兒,一家倒有三位小姐,長得都不怎麼樣!」
「好!你聽我告訴你!」
「敝姓尤。」油流鬼說,「不過在目前,劉二爺仍舊當我是陳五爺好了。」
油流鬼並不知道他心裏的想法,但從他的神態看得出來,頗有懷疑,於是將證據拿了出來。
「不錯,就是松江遷去的那一家;人口很多,不至於逃得一個不剩吧?」
「這何用著?」錢萬成接口便說:「楊三爺,你不是看了的?」
「何二少定下了。不過,不要緊;我來跟何二少商量,讓一讓。」
「喔!」陳秀才舉一舉杯,「請!」
「那麼,」錢萬選問:「是怎麼見面呢?」
「記住了。」油流鬼也很恭敬地,是個做副手的樣子,「連陞棧,第三進,西院。」
「黃昏?」
「好得李成棟的『子弟兵』,不甘心受旗人的管轄,確是有些人經過直塘出了海;直塘也有些人逃過難。就拿這個理由去搪塞劉三秀,又有何不可?」
「喔,」那人招招手說,「你們過來。」
「妳們都聽見她的聲音了。」
「也,也不能說沒有人。」
等楊三回江寧覆了命,重來常熟,油流鬼已經將假造的劉三秀的信,預備好了。
「有啊,是我家小主人。」
心裏是這樣在想,臉上卻堆滿了笑容,「正月初五,五路財神趙玄壇生日。」他說,「遇見你這位財神爺下降,我真要託你的福了!好極,好極!」
原來楊三未投旗以前,也是個「白天吃太陽、黑夜吃月亮」的腳色;不過,他認得幾個字,穿上一件長衫,跟「破靴黨」混在一走,若說打架動粗他不敢上前;甚麼「裝準頭」、「吃講茶」,哄嚇詐騙,他卻在行得很。這一次奉到送信的差使,本意只是向受信的人家,需索幾兩銀子酬勞,於願足矣!不意一到常熟,遇見以前在一起混的朋友,閒談之間,問起直塘錢家,得知了一件聞所未聞的奇事。
蘇連芳被俘時,正當新婚剛滿一年;陳秀才有事上京,中途聞訊趕回,亦曾多方查問,始終無確實消息。不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竟會由蘇連芳自己寄信回來,這一喜非同小可!但是,要想團聚,卻真還不易。
「是,是!」錢萬成不暇細思,唯求息事寧人,「官長別動氣,我讓他們出去。」
劉肇周決定也去吃一碗餛飩;為了讓油流鬼容易發覺,他故意走在路中,而且掉臂而行,兩條膀子一甩一甩地,姿態頗為觸目。
「喔,對不起,對不起!」劉肇周的神氣很萎頓,「一個晚上沒睡了,剛剛才趕好。」說完,將清冊送了過去。
「好,好!」店小二將一杯酒一飲而盡,一面將酒杯放到錢萬成面前,提壺為他斟酒;一面問:「要打聽甚麼人?」
余三會意了,點點頭說:「我等你!」
禮親王代善是當今皇帝的伯父;他的兒子很多,而以第三子薩哈璘最為能幹。
事情似乎既順利又痛快!錢、劉二人高高興興地跟著張嚮導去繳款領人。那知道一等,等了有兩個時辰,直到天快黑了,才見張嚮導出來。
「二弟,」楊三問道,「如果對方要一面交人;一面交錢怎麼辦?你想過沒有?」
「我娘家姓顧,夫家姓唐。有個兒子,剛剛週歲,不能沒有娘。請老太太放我回去吧!」
「當然是想吞沒這一箱珠寶。」油流鬼將原來的計劃,約略說了一遍。
「甚麼大事?」
「可惜,可惜!」油流鬼不勝同情地,「劉阿七我雖不太熟,不過很知道他,聰明能幹;可惜交的朋友不好。劉二爺,他是你甚麼人?」
「請問,你叫甚麼名字?」她問,「幹的甚麼職司?」
「那麼,等說妥當了,你預備怎麼做呢?」
聽這一說,錢萬成立即想起一句成語:「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如果堅拒,無異見死不救;倘或這對夫婦真個做了同命鴛鴦,豈非一生受良心的責備?
「甚麼時候?」
「是!」那婦人低著頭,紅著臉回答。
「陳五爺,」劉肇周問道:「你那一年投的旗?」
聽這回答,便知道這施姓婦人,甘願入選了。滿洲太太便又問第二個。
錢萬成亦是面有難色;劉肇周便說:「一到黃昏,城門關了,要走也走不成。」
一看這兩個字,張嚮導認為有句話要先交代:「管這些婦女的老太婆,我們叫她『二太太』;她有規矩的,身價一百兩,另送她十兩,不然一定要留難。『貌美』就非留難不可!」
油流鬼點點頭,「這話也對;換了我也會這麼想。」他問,「那麼你要我怎麼辦呢?」
「不是王府裏的人,是錢萬選的親戚,好像姓劉。」
等她到得蓆棚前面,只見二太太領著一批執事婦女跪倒迎接,口中說道:「請總管太太查看。」
「敝姓錢。」
喪事既畢,太宗對薩哈璘的懷念,仍然有增無減,據說有一天太宗在翔鳳樓午睡,夢見一個人跪在他面前說:「穎親王請皇上賞一條牛。」太宗一時未答;那人便重複著一再請求。醒來向左右道此怪夢;大家都說是太宗過於思念所致,無足以異。
「原來有這層道理在內!尊夫人的見識非凡,欽佩之至!」錢萬成問道:「那麼,陳兄幾時到江寧去相會呢?」
但就在崇德元年正月,薩哈璘突然得病,來勢甚兇;太宗幾番臨視,徵召名醫,百計調治,病情始終沒有起色。拖到五月裏,一命嗚呼,年方三十三歲。
於是劉肇周瀟瀟灑灑地走了;一出客棧,拔腳飛奔,到陳五住處,進門看見有陌生人在,一時不便開口。
「是的。」油流鬼將一本清冊交給了他,「我要先趕了去,去晚了怕他會起疑心;你慢慢來不要緊。」他看了看劉肇周笑道:「你這張臉很好!」
「當然想過。」油流鬼答說,「我已經想好辦法了。看他們去多少人;如果只有錢萬選一個,我們兩個就可以伺候他了。倘或去的人多,還要找幫手。不過,頂要緊的是,你在王府裏要有聯絡,能不能找個人幫你的忙?」
談到他跟楊三關帝廟結義這件事,余三笑了,「明明是他想做老兄,好指揮你這個老弟。」余三意味深長地說:「你們名為義結金蘭,一開頭就不義!」
「不要緊,來得及。錢拿來以後,你到後街的茶館,只說找黑都統那裏的張嚮導,就會有人來通知我。」
「大家都不要動!」滿洲太太站起來說:「我看看妳們的腳。」
「王爺還有五六天就可以到了。」滿洲太太說:「旗人有旗人的風俗;王府更有王府的規矩,正好趁這五六天功夫學一學。」
本來是有一個,就是豫親王多鐸,但早已回京了;另外領兵去浙江,進福建的貝子博洛,雖亦已晉封為端重郡王,可是也在上年班師北歸。除此之外,別無親貴在江南督師。
「回去拿呀!沒有錢不必開口。」
「好,好!拜託,拜託!」
一面說,一面順手揭起劉三秀的裙子,伸出手去量她弓鞋的長度;用拇指和中指一比,舉起手來端詳了一下,笑意更濃了。
於是油流鬼將如何裏應外合的步驟,細細告知了劉肇周;約定各自照計行事,財物到手,回到常熟再分。油流鬼很坦誠的說,倘或他昧心私吞,反正全盤內幕都在劉肇周肚子裏,只要向官府揭發了,不但他的性命不保;余三亦無法在江寧立足,所以他絕不會看不清利害關係,做出任何損人而不利己的事來。
「不必,不必!」楊三大搖其手,「將軍休下馬,各自奔前程。等把事情辦妥了,再痛痛快快地擾你一頓。」
到得王府前面,恰好遇到一個極熟的守衛;楊三故意跟他說笑了半天,方始入內。在茶館中的錢萬成看得清清楚楚;到此才真正相信,楊三確是王府的官差,絕非假冒。
「不知道。」劉肇周搖搖頭,「我想是跟滿洲太太在一起。」
「不知道。」
「你剛才總聽到了吧,」劉三秀問張媽,「他的話,我看靠不住,毛病很多。」
「我莫非五十兩銀子不要,來騙你?三百多人,二太太一個一個問道,實在是沒有。」
「滿洲太太得先看看東西,照清冊上點明了,才能放人。」
「是的,我已經把清單交給他了。」
「看過。」
「大家去收拾東西吧!」二太太又說,「其實,隨身那點東西,帶不帶都無所謂。到了王府,甚麼好東西沒有?」
「我也去!」錢萬選想早早見到岳母,所以作此表示。
好險!楊三在心裏吃驚。原來他蓄意要做哥哥;因為以兄長的地位,可有許多方便。其實他比油流鬼小兩歲;故意將他出生年份套了出來,說是同歲。但如再問了他的生日,說比他大,便顯得作偽了;所以先自捏造,說成正月初三。倘若少說三天,便要屈居為弟,聽命於人了。
「姓楊。」
「那就難怪了!如果你見過,包你晚上睡在床上也會想。」油流鬼又說:「我也聽說,劉三秀先是因為她的外甥勾結了李成棟的部下去搶,那曉得一打開來看,這也空空,那也空空,一把火燒了她家的房子,把她也搶走了。現在聽你說,王府接收了李成棟的一批婆娘;劉三秀當然也在內,當然也會入選,不要說三選四選,那怕千選萬選,到頭來一定還是選中她!」
這一急非同小可,「壞了,壞了!」他氣急敗壞地說,「中了奸人之計了!」
聽這一說,錢萬選更覺有把握;興匆匆地跟劉肇周重又趕到江寧,照約定找到了張嚮導,邀到一邊說私話。
「有這麼一件事,三爺,你看該怎麼辦?」油流鬼將與楊三設謀詐騙的經過,從頭細說了一遍。
「是蘇州人?」
「數目太大!」錢萬成大為搖頭,「怎麼湊也湊不足的,其實,只要弟妹肯把令堂的箱籠櫥櫃打開,錢拿出來就是。何必他求?」
那知正要預備通知錢家時,禍起不測;黑都統親自帶領勁卒,來搜捕李家眷屬。李成棟的母親、妻子與胞弟,即時押送北上,在京裏拘禁;其餘的姬妾、僕婦、丫頭,移送南京看管。
轉念到此,立即下了決心,「啊,啊!」他裝作突然想了起來的神氣,「不就是跟李成棟的部下在一起,不明不白送了命的劉阿七?」
到了申時一過,暮色漸至,油流鬼果然派了馬車來了,一共是兩部雙套馬車。先拿箱子搬上馬車,兩名健僕隨車守護,錢萬成親自跨轅;錢萬選、劉肇周與油流鬼坐了另一輛,輪聲轆轆,往西而去。
「你怎麼這時候才來!」油流鬼一見面便埋怨,臉色很難看。
於是,油流鬼先趕了去與楊三會齊,余三就在他屋子裏跟劉肇周還有一番計議,主要的是將動手時的細節,交代清楚。看看時候差不多了,劉肇周帶著那本清冊,到茶館去赴約。
劉三秀心裏奇怪:這滿洲太太來選美,自然是為親貴來物色姬妾;滿洲太太都是大腳,何以跟漢人一樣,會重視「三寸金蓮」,豈不可怪!
「喔,他沒有說,錢萬選逃到那裏去了?」
「噢,你怕我要出賣你?」
「這兩個是敝介。」
「怎麼樣?」楊三看他眉宇深沉,便即問道:「你在想甚麼?」
「喏,」錢萬成和-圖-書用手一指,「那位官長不准他們在這裏,攆到外面去了。」
「當然會。不過,他是京裏口音;怕妳們不容易聽得懂。」滿洲太太又說,「好在王爺脾氣很好,我會稟告王爺,請他說慢一點,妳就懂了。」
「難道,錢家真的一個人都沒有?」
這是一個很好的藉口,不但可以解釋,何以只有劉肇周一人赴約;而且,如果楊三將名為「見貨交人」,實則下手硬奪的時間,定在上午或日中,亦可用一夜未睡,過於疲乏的理由,要求約會延後,是一條順理成章的緩兵之計。
楊三點點頭,用命令的語氣向油流鬼說:「你記住了地方。」
「不敢,不敢!」錢萬成倏然動容,「必是我問得太冒昧了,請陳兄原諒!」
「恭喜,恭喜!」油流鬼滿面笑容地作揖,「你們至親,今天就可以團聚了。」
這倒無所謂,劉三秀立即同意。於是將那名筆帖式找了來;劉三秀在廳中臨門而坐;那人站在階前,隔著垂在門上的竹簾,由於裏暗外明,所以劉三秀看得到階前,而階前之人卻無法仰望顏色。
「是,是!」錢萬選不等他說完,便即表示,「馬上就回去拿;不過,一來一往,總得五六天的功夫。」
「我想找個『闖窰堂』的朋友。」
「是為了便宜不落外方。」陳五說道:「這個法子是我想出來的,信也是我託人去假造的,如今看起來要給楊三跟王府裏的人吃光,我姓尤的為誰辛苦為誰忙?想想實在不大甘心。阿七跟我是弟兄,劉二爺就是我的長輩,所以我把這件事的內幕,和盤托出,劉二爺,你總信得過我的心吧?」
「甚麼道理?那有個王府的滿洲太太會做這樣的事?不明明是在造謠?」
「那麼,尤二哥,請問你是那一年生的?」
兩名健僕,馴順地聽從;余三便吩咐部下,端了張椅子來,坐在門口,從腰際解下旱烟袋來,抽烟休息。
「對了!你們造假是為了甚麼呢?」
「彼此,彼此!」劉肇周也還了禮,轉臉就向油流鬼問道:「東西你拿到了?」
「這——」劉肇周大為困惑,搔著花白短髮說;「這就真的不能相信了,真是真,假是假,何謂一半真,一半假。」
「不敢,不敢!」錢萬成說:「還是我去!」
「一定肯!此人我知道的;穿是穿了一件長衫,做人不像讀書人。」
「不要緊,不要緊!我照付。」
到了大成坊巷,車子在一所大宅門前停了下來——是余三找到的一處廢宅,表面完好,一進了門才知道坍敗了;不過迴廊曲檻,池沼樓臺,看得出原來是很講究的大宅。
於是他說:「等我想一想。」
「我想我們可以照方吃炒肉,不過應先下手為強。」
「怎麼樣?」油流鬼問道:「接頭好了?」
「滿洲太太,我也有娘家人要見面。」蘇連芳說,「我只有一個弟弟;我寫封信請滿洲太太派人替我送去。」
「這,」錢萬選插嘴說道:「那得好一會工夫,天也快黑了,只怕點不及。」
「喏——」油流鬼附耳低語了好一會;楊三笑逐顏開,心領神會。
這個消息使得劉三秀心膽俱裂,但亦不無疑惑,她向滿洲太太要求,找來送信的人,要當面問一問他。
這一夜有事在心,自然不曾睡好;加以客棧裏一過半夜,趕早路的人就起身了,搬行李、牽牲口,喧嚷嘈雜,無法睡得安穩,因而早早起身,坐以達旦,卻特意不去看錢家弟兄,要等他們來通知。
再看下去就是最後一段,囑咐女兒、女婿,立刻摒擋上路;到了江寧,直投王府,道明身分,要見「滿洲太太」,母女即可見面。
「王府裏的一位陳五爺帶我們來的,等著要見滿洲太太。」
「這個說法,真是天衣無縫。」余三大為讚揚。
「我不知道錢先生府上,跟內人同樣遭遇的是甚麼人?」
「錢家怎麼樣?」劉三秀心痛夫家的積聚,急急問說,「是不是也被搶了?」
「今天剛到。」尤二左右看了一下,「你沒有約會吧?」
二太太親自捧了茶來,陪了坐著閒談;滿洲太太問她右手的那一個:「尊姓?」
「是我一個胞妹。」
過不多久,油流鬼出現;直奔廳堂,匆匆說道:「滿洲太太從後門來了,我帶你們上去。」
「帶給內人,想請令弟交給令親,轉交內人。」
一聽這話,劉三秀急忙追問:「你遇到的是誰?」
聽得這麼說,劉三秀不便再問;也幫不上忙,因為不知道她的情形,無法為她作任何建議。
說法合情合理;再看筆跡,用原信對照,波磔點畫,無不神似,並可亂真。但是否能憑這封信,就可將值兩萬銀子的珠寶細軟騙到手,卻大成問題。
「二舅,」錢萬選說:「也許消息一來就要跟岳母見面;請你早點回來。」
「那還不容易,隨便帶到一個地方,你我避開;對方帶了人來查問,錢家弟兄當然會說實話。只要一說實話,就可以抓他們了。」
話一出口,油流鬼才發覺錢萬成就在旁邊桌上;這番話讓他聽到了,豈有不起疑心之理?趕緊轉臉去看;幸好錢萬成全神貫注在王府門口,盼望楊三出現,毫無旁顧的異狀,他才放下心來。
接著,油流鬼便一面想,一面背誦那封信;與劉肇周所看到的完全相同,其中有些令人印象特深的句子,更是隻字無誤。
「喔,」楊三自覺不能不照料人地生疏的拜把弟兄,便即說道:「我替你找個地方睡。」
「事情要做得把穩。」他說,「這個姓楊的,說他另外投過四封信;不知道是那幾家?最好能夠打聽出來,問一問明白。」
與此同時,那兩名抬箱子的「兵」,亦對錢萬選下了手。弟兄雙雙失去了自由,彼此可望而不可即;接著,油流鬼又牽了一個人來,正是劉肇周,亦復是雙手反綁,腮幫子鼓得老高,嘴裏被塞了東西,不能說話。
「至情無文,」劉三秀說,「寫家信何必這麼費推敲?」
「一望而知一夜沒有睡,所謂『隔夜面孔』;你正好跟他說,清冊是一夜趕出來的,錢家弟兄此刻才上床睡覺,所以只有你一人赴約。」
「怪不得!已經在發奶了。」
劉肇周不免有些負氣,便拉著油流鬼另坐一桌;喚茶博士去買了一包板鴨,四兩白乾,七八個火燒,一面吃喝,一面閒談。
話說得很漂亮,實際上正就是因為有「加倍奉還」的保證,才會說這樣漂亮的話。
原來蘇連芳寫信回來,不但隱瞞身分,託辭姊弟;而且信中用了許多隱語,陳秀才細細參詳,方始明白,是希望陳秀才能救出她來,遠走高飛。
「尤二哥!」油流鬼姓尤,行二;平時楊三都叫他外號,此刻用了正式的尊稱,表示鄭重,「這封信交付了給你;我的生死禍福都在這上頭了!」
聽這一說,錢萬成立刻答說:「金葉子是沒有;妳大嫂有幾件陪嫁的首飾,我叫她拿出來。自己人談不到甚麼加倍奉還。」
「這就不知道了!」
「真正三寸金蓮!難得,難得!」
「約會是有,不要緊!你說吧,甚麼事?」
「這太匆促了!」錢萬選大為搖頭。
「錢先生,」陳秀才說:「內人的心思很細、很靈;如果夫妻相見,一定不會准許,所以託詞姊弟。」
「怎麼?」劉肇周愕然問。
「我知道,下午你們大概都還在床上,我不會來打擾。」
「你開玩笑了!」楊三笑道:「王府裏接受了李成棟那裏擄來的一批婆娘;來個女總管滿洲太太,替王爺來選個年輕貌美的,去陪著睡覺。一選二選,三選四選,選中人家的丈母娘?發瘋了!」
「到那裏去?」劉三秀問。
錢萬選不暇答話,接過名冊來翻;到得最後一頁,赫然有「劉三秀」、「張媽」的名字,上面打了個鮮紅的圈,另外一行小字:「選入王府。」
見此光景,錢萬成知道陳秀才已有一見如故之感;心裏也有些感動,臉上自然而然地現出很誠懇的神色。
「媳婦,」他問黃珍,「妳總知道,這封信是不是令堂的親筆?」
「那,我仍舊叫你楊三爺好了,」劉三秀問道:「請你把直塘送信的情形,跟我說一說。」
「看樣子呢?」
「我懂了!」錢萬成說,「足下的這封信中,便是告知尊夫人如何配合行動?」
這樣過不了多久楊三復又出現,錢萬成起身相迎;劉肇周與油流鬼亦都回到原處,四個人各據一方,卻都俯身向前,低聲悄語。
「這無所謂,蘇州也近得很。我們商量停當了,我去一趟。」
原來這余三是黑道中人,眼皮子極寬,人也很夠義氣;三山五嶽的好漢,到了江寧,不管是來幹甚麼,都要找他見個面,算是「掛目號」,倘或出了甚麼意外事故,他會自動出面奔走幫忙。倘有所求,只要他幫得上忙,亦無不盡力;當然,有好處亦絕不能少他一份。
「有這樣的規矩,我倒不知道。」油流鬼沮喪地說。
「雅海沁兀律罕!」滿洲太太又對二太太說。
他還在想,甚至楊三都可能為他人黑吃黑;到底他只是漢人投旗,一個供奔走繕寫之役的筆帖式,如果王府侍衛有心欺他,他又何從抗拒!至於自己,只要楊三匿居不出,就拿他無可奈何;莫非還敢到王府大門口指名要人?
「逃難?」
真的!並無不可。經過考慮以後,楊三問道:「假信甚麼時候可以造好?」
「錢萬選的妻子,就是我的女兒,當然也一起逃了?」
「好!我請這位錢老爺到水閣子去坐一坐。」
「滿洲太太,」四美之中有個閨名叫蘇連芳的問說,「王爺是滿洲人,為甚麼不在滿洲名媛之中選中意的人,倒要挑我們漢人?」
「喔,」油流鬼裝模作樣地望了一下,「原來是他!」隨即大聲喊道:「余三爺,請你派兩個人過來,抬一抬箱子。」
「惦念也沒有用。」
「對!不明不白冤枉送了命。」
「這是大恩大德!」陳秀才撲翻在地,結結實實地磕了兩個頭。
「敝姓錢。」錢萬成指點聲明:「這是舍弟,這是敝姻親劉先生。」
劉三秀倒不是想尋短見,是有幾句不能為外人道的要緊話,囑咐張媽——劉三秀想告訴張媽,決定求滿洲太太把她送回去,告訴黃珍,勿以母為念!當然,如果能設法把她救回家,是件求之不得的事;不過,劉三秀自己也知道,這是個過奢的奢望。
「喔,喔,」錢萬成很客氣地說:「失敬,失敬!陳兄請坐,我有點事想請教。」
「塞楞是滿洲話,好得不得了的意思。」二太太向四個人解釋。
於是約定,到了時候,由油流鬼派車來接到大成坊巷,獻寶換人。油流鬼隨即告辭。
「怎麼?」錢萬成問劉肇周:「楊三爺怎麼不見面?」
「劉二爺,」油流鬼低聲說道:「我有一大筆錢來送給你。」
「怎麼?」張嚮導說:「這裏是沒有,我不騙你的吧!」
「回頭跟妳談。」
同惡相濟,兩個人的想法在根本上是一致的,都覺得應該在劉三秀的這封信上打主意。只要信上說明,能籌得一筆鉅款,即可「贖身」;黃珍一定會盡力去張羅。
「他說,楊三爺今天上午有差使,不能赴約;如果清單已經開好了,就讓他帶去。怎麼個情形,午前他來通知。」
「劉二爺,你看過令妹的信沒有?」
果然,連黑都統亦須以大禮來迎接「滿洲太太」。她有七十多歲,很胖,頭髮全白而面如初生嬰兒;梳的髮髻扁而長,與漢家髮式不同;讓劉三秀最感到新奇的是,穿一件長袍,完全是男子裝束;大腳,鞋底中間鼓起一截,所以身材更顯得高大了。
油流鬼自己都沒有想到有此好兆頭,經楊三一提醒,當然也很高興。當時笑容滿面地改了稱呼;然後寫了蘭譜,備妥豬頭三牲,到關帝廟去燒香磕頭,對神盟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卻不願說不能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因為這句話有忌諱;如果所謀敗露,一案重犯,必都綁上法場,人頭同時落地,豈非應了誓言?
「是個絕色美人。」
因為有此靈異,太宗對薩哈璘一家,越發眷顧。他的長子叫阿達禮,襲封為多羅郡王,崇德三年二月初次從征,年輕驍勇,武功卓著。崇德六年九月,包圍松山;直到第二年二月,方始攻破。統率八總兵,領兵十三萬的薊遼總督洪承疇,兵敗被俘,終於投降了清朝;此役就以阿達禮的功勞最大。
劉肇周點點頭,很從容地說:「你們賢昆仲要在客棧裏等消息;我沒有甚麼事,正好抽空去看朋友。」
「多謝!我們住在連陞棧,第三和*圖*書進西院,到櫃上一問就知道了。」
錢萬成不敢冒失;先問一聲:「帶給那位?」
「那,那就再通知了。」
「今天黃昏。」
在劉肇周殷切的眼光注視之下,油流鬼心想,劉肇周跟劉三秀兄妹的感情有限,倘以利誘,讓他吃裏扒外,非無可能,如果這件事變成三個人合作,成功就更有把握了。
疑團未釋,滿洲太太已經量遍了四個人的弓鞋;向二太太不斷地說:「塞楞,塞楞!」
聽得這話,那喜動顏色的三個人便都不動了;只等二太太將她們的侍婢帶了來便待動身;餘下的衣物,自然是送給二太太了。
「我問了,他說逃難那裏會有準地方?」
「我,」黃珍接口說道:「我也想去。」
其他兩人自然亦都有親人,紛紛要求同樣待遇。滿洲太太提出一個條件:要跟娘家人會面;或者像劉三秀這樣,想看已出嫁的女兒都可以;若是要跟夫家任何人見面,就礙難同意了。
「先不必談真的。」油流鬼看他仍然是異常困惑的神氣,便指引他將心思集中,「我們只談假的好了。」
「妳這雙手好細好白,一看就知道出身在好人家。」滿洲太太問道:「妳家還有甚麼人?」
「陳兄,我有句話,冒昧請教,聽說送信是送給蘇家小姐的胞弟,何以送給足下?」
這就越發不可解了!「請問,」他說,「帶方絹帕去,有甚麼用處?」
「甚麼?」余三裝作不懂,「你說甚麼?」
「那裏去打聽呢?」錢萬選遇到了莫大的難題,「江南根本沒有甚麼親王、郡王在這裏。」
「是的。」
「這樣吧!」劉肇周看出端倪,頗為不悅;故意說道:「我看賢昆仲都不必勞動了,我去一趟好了。」
這一個便落選了;再摸第二個。
到江寧一共七人;楊三與油流鬼以外,錢萬成兄弟、劉肇周,另外是特地挑出來的兩名忠誠健僕,因為隨身攜帶的一隻小皮箱,內盛珠寶及金葉子,怕出意外,需要嚴密防護。
「那個姓陳的?」劉肇周故意裝糊塗,插嘴進去問。
錢萬成很高興地等著,但卻不見店小二來回話。正等得都快不耐煩了,只見有個氣宇軒昂、衣飾華麗的年輕人,走了來抱拳問訊:「足下貴姓?」
劉三秀無法回答;只覺得張媽的疑問,暫時可以不理,為今之計還是要設法打探實情才是當務之急。
油流鬼將他帶回家,一面喝酒,一面拿劉三秀的身世,從嫁到大橋黃家,一直到移居婿家的經過,源源本本都告訴了楊三。
於是油流鬼復到連陞客棧;也就是劉肇周剛到,他便接踵而至了。
一進城,先投宿;在一家字號「連陞棧」的旅社安頓下來,商量行止。楊三胸有成竹地說:「東西先不必帶出去。那位跟我先到王府去一趟,接頭好了,再交貨接人。」
「這是甚麼道理呢?」油流鬼故意問一句。
由錢敬園作主,劉肇周被邀了出來,與錢萬選一起到了江寧去營救劉三秀。因為得到一個喜訊,說被掠婦女可以由家屬領回;女婿具領岳母,究不如胞兄具領胞妹來得名正言順,無可留難,所以須邀劉肇周同行。
余三點點頭,又問:「你的意思是,找個『闖窰堂』的,把東西去偷了出來?」
楊三原先有些不悅,但經油流鬼那番做作,與劉肇周所作的解釋,再看到他的臉色,確是通宵趕工的樣子,氣自然消了;反倒向劉肇周道勞:「辛苦,辛苦!來,喝碗熱茶。」
余三一聽這話,臉色有些不大好看。原來江湖切口,入室行竊謂之「闖窰堂」;要余三找個作賊的朋友,不等於當面罵人?
於是斟茶叫點心,殷勤招待;劉肇周連連道謝,然後談入正題。
「站住!」他指著一間空屋子說:「你們在這兒待著,別亂走。」
阿達禮一死,不但爵位革除;連他的胞弟勒克德渾,亦被貶低了身分,成為閒散宗室。到了第二年,也就是順治元年的十一月,攝政的多爾袞,認為勒克德渾年紀還輕,並未參與阿達禮的逆謀,所以復封為多羅貝勒。順治二年七月奉旨授為平南大將軍,代替豫王多鐸駐守江寧;下一年正月,領兵自江寧到武昌,追擊流寇餘孽,一路打到襄陽。其時李自成的弟弟李孜;以及為李自成所封的「磁侯」田見秀、「義侯」張耐、「武陽伯」李佑、「太平伯」吳汝義,困處在宜昌一帶,往西則蜀道艱難;往東則清兵已佈下羅網,勢窮力蹙,只好集體投降,總計偽將三十九人,囉嘍五千有餘,但牛馬倒有一萬二千餘頭,原來輜重甚多,要牛馬來馱;這時是順治三年初夏。擾攘十年來,蹂躪七八省,斷送了大明天下的流寇李自成的餘孽,到此算是有了收束。
多方研究,最後找到了原因。原來會典上載明:凡親王故世,第一次祭典時,照例要用一條牛。這是明朝的會典,沒有人注意到,所以賜祭時,並未用牛。於是照禮賜牛補祭。
「錢先生,」陳秀才突然問道:「我想託令弟帶一封信去,如何?」
「大致看一看而已。」油流鬼說,「有楊三爺在那裏,幫著你們說話,不會刁難。」
楊三自然為錢家奉為上賓;不過男主人父子倆都告了罪,不能親自陪客,因為信中所談的一切,需要從長計議。
曲曲行來,突然發現一大片假山擋住去路;油流鬼便搶上兩步帶頭,「走這裏,走這裏!」他說:「一穿出去就到了。」
「既然如此說,我看恭敬不如從命。」劉肇周說:「趁早回去開單子;東西很多,只怕要弄到三更天才能完事。」
「不然!他那句話說了一遍又一遍,一定有緣故在內。」
太宗不勝悲痛,整整哭了一個上午,方在群臣力勸之下回宮,輟朝三日,飲食不進,哭了又哭,親自在薩哈璘靈前奠酒,宣讀追封為「和碩穎親王」的冊文。
其實,張媽的疑問,倒是抓住了癥結。楊三為甚麼要這樣子呢?上命差遣,辦得不妥,掉腦袋也是毫不足怪的事;若非於他有極大的好處,他敢冒此大不韙嗎?
「怎麼回事?你的樣子好怪。」
「劉二爺,我首先要告訴你一件事,你或者不肯相信,不過我有證據。」
「錢兄,」陳秀才開始動問了,「內人姓蘇,不幸被禍;聽說錢兄在打聽內人,必有所謂。能不能見示來意?」
「好!」錢萬選說:「我馬上去通知他。」
「是,是!承蒙體諒,感激不盡!」錢敬園深深一揖,「等我跟小兒商量出一個妥當辦法來,再請楊老爺過來面談。」
「妳放心,」滿洲太太說:「妳的兒子不愁沒有人帶。不過,我還是放妳回去。」這個婦人楞住了。她也跟姓吳的一樣,甘心入選;說「兒子週歲,不能沒有娘」,亦只是故作姿態;卻不道弄巧成拙,話既收不回來,只好怏怏然讓二太太把她帶了出去。
聽說「滿洲太太」四字,余三裝得非常重視的神氣;「你們要見王府內總管,是有甚麼大事嗎?」他問。
錢萬成看他舉杯在手,頗費沉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些甚麼?萍水相逢,交淺不能言深,自不便動問,唯有默然飲酒而已。
「是跟班。」
「不客氣,不客氣,沒有這個規矩。客人有甚麼事,儘管吩咐好了。」
「也罷!」陳秀才下了決心,「既然以大事奉託,不能不說明白。」
錢萬成點點頭,轉臉問道:「二舅,你看怎麼樣?」
「那只大我兩天,我是正月初五丑時生的。」
「我沒有問。」
勒克德渾是在順治三年七月班師回京的;最近又有新命,隨同鄭親王濟爾哈朗取道湖南征廣西,經過江寧,特地來選江南佳麗。前幾天奉到上諭,晉封多羅郡王;勳業方盛,寵信正隆,而年紀才三十歲,真是前途如錦,無可限量。
「好!」楊三將劉三秀的信遞了過去;但當油流鬼伸手來接時,他又將手縮了回來。
「不錯,逃難。」漢洲太太說,「李成棟的部下,有一批人逃走了;一路逃,一路搶,經過直塘;當地逃難的人很多。」
「我本來就是常州府的人,投旗以後,改了名字。本姓楊,行三。」
錢、劉二人大喜,急於想找個人接頭,卻不知如何著手;正在躊躇之際,有個武官經過,站住腳問:「你們要幹甚麼?」
她的話對了一半;錯了一半。順承郡王才三十歲,本是多羅貝勒,最近才晉封為郡王。可是,他不是皇子;是王子——禮親王代善。
「好極!」油流鬼立即同意,神色欣然。
楊三翻著清冊在思量,清冊開得很細;跟王府侍衛分贓之前,先要一樣一樣估價,很費工夫。反正東西已在掌握之中,不必亟亟。事緩則圓,時間上從容些,佈置才能周密。
「那還用說?只要我幫得上忙。」
錢萬成停了腳,回頭跟弟弟答話;未曾開口,先自心驚,又有件怪事出現,抬箱子的「兵」,不知那裏去了?
太宗看到這道奏章,自然欣慰。但並未表示諸貝勒,是否應該設誓;他說:「你管禮部,應該不應該設誓,你可以自己作主。」
「有些話不便明說,所以寫得慢了。」
「就一個公公,一個婆婆;還有一個小姑。」
「妳倒不惦念妳公公、婆婆?」滿洲太太試探著問。
「那麼,我先請你吃杯酒!」他把自己的酒杯斟滿了遞過去,「想跟你打聽一個人。」
錢萬成頗為欣慰;自己要打聽的事,已有著落,才想到陳家的事,尚有疑問。
「你姓甚麼?」
「爹,大哥!」錢萬選說:「錢是有,不過當時岳母關照過阿珍,等她來了再動。因為她另有一番佈置,我們也猜不透。如今只要把人家要的數目湊足了,先將我岳母救了回來,就甚麼天大的難題,也不必放在心上。」
「俗語道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錢萬成又說「到底這麼大一筆錢,交給了這兩個素昧平生的人,放心得下嗎?」
這是暗示油流鬼,二更時分可能無法抽身赴約;果然如此,要他在原處守候到三更天。
「我看應該謄一本清冊出來。」劉肇周從容說道:「你們賢昆仲兩位偏勞吧;我有點餓了,要去找點東西吃。」
「喏,就是那個楊三爺的夥計。」
大概剛交辰時,錢萬成著人來請了,「二舅,」他說,「天剛亮,那個姓陳的來了——」
「錢先生,你請放心,這件事毫無干係。」他說,「我請你帶去的只是一方絹帕,上面一個字也沒有,只請令親悄悄轉交內人,神不知、鬼不覺,絕不會受牽累。」
油流鬼亦不願多談;怕言多必失,洩漏底蘊,關係不淺。但劉肇周思子之心,一時無法自制;不自覺地問道:「陳五爺,你在福山住過,不知道認識不認識一個叫劉阿七的小夥子?」
「對了!黃昏。」由於錢萬成是疑問的語氣,油流鬼自然要解釋,「不瞞你們諸位說,滿洲太太在王府的權柄,固然很大,不過像這樣的事,到底也要瞞瞞人的耳目,只有黃昏才方便。」
初選共得三十三人,待遇為之不同了,帶到另一處大院子裏,洗臉梳頭,自己帶了衣服的,隨手換上,打扮得楚楚可觀地吃了飯,然後由滿洲太太複選。
「搶了!」
「是,是,」劉肇周拱拱手說:「承情不盡。陳五爺,我聽你的;你說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於是錢萬選與劉肇周返回松江,細說經過,黃珍大為欣慰;私下對她丈夫說;「我看一百兩銀子是不夠的,你帶一千兩銀子去;不要怕花錢,務必將我娘接了回來。一千兩銀子上下打點如果還不夠,你跟他們說,只要人出來了,要多少,有多少。」
這提醒了錢萬選,收拾涕淚,在隨身所攜的行囊中,取出一個用桑皮紙包裹的大元寶,走到張嚮導面前,哀聲懇求,請他務必想法子找出劉三秀的下落。
「我跟錢先生實說吧,絹帕上是有字的,不過用明礬泡了水寫字,乾了看不出來;要用火一烤,字跡才能復現。」陳秀才又說,「此事不成,內人必死;內人一死,我沒有獨活之理。兩條性命,只在錢先生一念之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是兩條命?」
楊三先看信中措詞,前面都照原文,到最後,本待自裁,只為想見女兒一面,所以忍死須臾以下的話改寫了;道是幸蒙滿洲太太垂憐,因為人數要成雙,五個之中可以淘汰一個,所以決定放她回家。但對滿洲太太須致以重酬;已許了她兩萬銀子,用珠寶細軟及金葉子折合,務必籌措齊全交來人帶下。和*圖*書
「二舅,」錢萬選說,「我倒忘了一件事,回頭接了岳母跟張媽,要借他們的車子用一用,應該先跟他們說好。」
「不敢當!」陳秀才轉臉向店小二問道:「那間水閣子空不空?」
錢萬成認為辦這件大事,最要緊的一點是,如何一面交錢,一面交人;因為滿洲太太亦可能是設下一個騙局,使劉三秀誤信為真;所以光是她的親筆信亦不足為憑。
「我聽他說了,有一家姓蘇,住在蘇州滄浪亭附近。」錢萬選說。
公公所命,黃珍不敢違拗,勉勉強強答了一個「是」字。
福山在常熟以北,是個近海的大鎮;阿七臨死的那一年,就在福山廝混。劉肇周因地及人,想起阿七慘死,不由得愀然不樂。
余三答應著,派出兩名「兵」過來幫忙。一行六眾,由油流鬼領頭,往裏而去。
「爹爹說得是!」黃珍提議,「這件事怕要請大哥辛苦一趟了。」
就這樣困處愁城,一籌莫展之際;忽然有一天有個著黃馬褂、官帽上拖一支花翎的武官,帶著八名士兵,到了錢家,勒住馬拿馬鞭子將大門抽得嘩啦嘩啦地響,然後大聲問道:「這家人家,可是姓錢?」
「尤二哥,我想高攀,跟你拜個把子;一起到關帝廟磕個頭,表表心跡,你看怎麼樣?」
「滿洲太太,」劉三秀也問,「我要跟家裏的人通個信;跟我女兒見個面。」
錢萬選不再作聲,去提那隻箱子;分量很重,劉肇周便上前幫忙,把箱子抬了起來,蹣跚地走著。
「是的。」
這一批眷口,共有三百多人,劉三秀跟張媽亦在其中。到了南京,被安置在馬廄旁邊臨時搭蓋的一座蓆棚之中,四面臨空,席地而臥,除了稻草以外,甚麼都沒有,一個個搞得狼狽不堪,無復人形。最令人受不了的是,馬尿薰蒸,其臭無比。一個個痛不欲生,以淚洗面!劉三秀幾次想投井自盡,只為捨不得黃珍,強自忍受這種非人所堪的苦楚。
「滿洲太太先要看看東西。」楊三問道:「兩位怎麼說?」
「不忙,不忙!」楊三表現得非常從容,「事緩則圓,慢慢商量。」
「我相信了。」劉肇周不等他背完就說,「陳五爺——」
「我沒有意見。」劉肇周看了油流鬼一眼;眼中有質疑的神色。
「是的。」
「這就不對了!」楊三又問:「既然阿七不知道劉三秀要搬家,撲了個空,把命都送掉!那麼後半段的情形,你怎麼知道的呢?」
「有。」
「是了!」錢萬成問:「舍親是不是跟滿洲太太在一起?」
「排好,排好!」二太太在喊,「排成兩排。」
「我在想,今天晚上不知道睡在那裏?」
「喔!」劉肇周問:「甚麼事我不會相信。」
「你怎麼是江南口音?」
「說得是!」錢萬成起身說道:「勞兩位的駕;找個地方,我請兩位喝一盅。」
劉三秀剛被擄掠到松江時,遭遇並不算壞。李成棟的母親一見投緣,讚嘆不絕地說:「想來一定是大家出身,長得真美,真端正。」接著又表示,要收她做義女;盤桓一陣子再送她回家。劉三秀心裏在想,有這樣一位義母,便是最硬的一座靠山;以後再也不必怕人欺侮,看來竟是因禍得福了。
「不敢——」
「錢萬選的父親錢敬園呢,也逃走了?」
他這話也很實在,看來確無劉三秀;然則人到那裏去了呢?錢萬選真的把眼淚都急出來了。「二舅,」他說,「如果找不到岳母,阿珍一定會尋死;她死了,我做人還有甚麼味道,一定也是死!」說著悲從中來,放聲而哭。
原來這陳秀才是一名武秀才,長於技擊,卻又溫文爾雅,真個文武全才;兼以儀表俊偉,所以親戚之中及笄的女郎,無不傾心。而陳秀才情有獨鍾,愛上了長他一歲的表姊,就是蘇連芳。
「劉二爺,」油流鬼為他引見,「這位就是我所說的余三哥。」
錢萬選心想,年紀雖不輕,美卻極美;無論如何應該是第一等價錢,而身上只有二十多兩銀子的盤纏,便即問道:「錢不夠,怎麼辦?」
但偷聽的人都無法滿足好奇心,因為楊三只說奉了王府女總管之命,專誠來報信以外,沒有別的話。大家除了只知道「親家太太」在王府以外,別無所知。
「怎麼?」她大驚失色,「信會送不到?」
這一番如銀瓶瀉水,汩汩而出,流暢非凡的話,聽得楊三喜心翻倒;但一轉念間,心又冷了,「想是想得好,可惜劉三秀的信上,話說得死死地,騙不倒人家!」他搖搖頭說,「你的法子沒有用!」
「你們是幹甚麼的?」余三說的是一口山東話。
「我可要放肆了!」她含笑說道:「不過,也只有這樣才能見真才。」
「我在——」
一見了面,看有錢家的兩健僕在,油流鬼便說:「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是的!」
「這裏不能談。我馬上穿衣服,到你那裏談去。」油流鬼看著他身上那件灰布袍子說:「江寧出綢緞,你弄這麼件衣服穿,不寒酸嗎?」
「沒有甚麼不容易!我們慢慢商量起來;總有辦法。」油流鬼說,「我初步已經有了一個腹案了。」
這一個又在淘汰之列。孩子多的不要;正懷孕的更不要;胸前扁平,渾若無物的也不要,可是豐豐隆隆推起兩團肉的,亦復不要,最後只剩下五個人。
「這話問得多餘,世界上還有不想發財的人?」
「我想找劉老二,裏應外合,先下手為強,把那個兩萬銀子的珠寶細軟先弄過來。余三哥,到手了,我們三一三十一均分,你看怎麼樣?」
原來當清太祖崩於瀋陽之後,本是所謂「四大貝勒、四小貝勒」共治的局面;只是以太宗為首而已。及至天聰九年,滿清的勢力已很強盛,而治國卻還不能定於一尊。雖然親貴紛紛呈詞,請上尊號;太宗卻心有顧忌,因為他暗中考察,頗有人口是心非,並不甘服;甚至至親骨肉間,亦有覬覦大位、心存不測的情形存在,所以一直躊躇著,不肯接受尊號。
「我叫桑古利。八品筆帖式。」
「那就這樣說定了!」錢萬成做了一個結論,「我們分頭辦事,一面湊東西,一面去打聽。我今天就動身,明天中午可以回來;如果打聽確實,東西也湊齊了,後天就可以跟姓楊的一起動身。」
滿洲太太點點頭,高聲說道:「大家別怕!等我瞧瞧,誰是有福氣的?」是一口清脆的京片子,但說得不快,所以大家都能聽得懂。
一個大元寶就是五十兩銀子,張嚮導替人經手代辦這些案子,不過三兩、五兩的好處;如今有此一筆重酬,喜出望外,所以一疊連聲地說:「我馬上去辦,馬上去辦!你先開個年貌籍貫來。」
「這——」陳秀才仔細打量著錢萬成的神態,看準了是個君子,方始答說:「我有個絕大的秘密,想與錢兄相告。」
「這樣不行!」油流鬼問,「你們的兩個跟班呢?」
三股均分,每股六千六百多銀子;余三自然動心。想了一下問道:「劉老二肯嗎?」
「就是她的外甥阿七告訴我的。不過他不知道劉三秀已經為了避他,要搬到直塘錢家,跟女兒女婿一起過日子,以致於勾結了李成棟的部下,竟撲了個空,把一條命都送掉了。」
「大哥,你倒看看,像不像?」油流鬼說,「請你仔細看,儘量挑毛病。」
「那是仿造的。」油流鬼說,「信是封了口的,送信的人當然不知道內容;可是楊三知道,我也知道。」
劉肇周有些將信將疑,他覺得楊三既是王府中人,何敢出此大膽的行動,莫非真的不要命了?
說完,揚長而去;出了連陞客棧一看,夜靜更深,遠處卻有燈火,昏黃燈暈下,白氣濛濛,一望而知是餛飩擔正在揭鍋蓋。
「錢帶來了,一切拜託。事成之後,我奉送張爺一個大元寶。」
「還沒有,快來了。」
「還沒有。」楊三答說,「對方要先知道有些甚麼東西,能分多少,一樣一樣說妥當了,才能定局。」
「這倒有,不姓蘇,姓陳。」店小二突然說道:「我懂了,客人,你說的大概是陳家少奶奶娘家的姓。等我替你去問一問。」
於是都寫了信。這兩個人都未讀過書,只好請劉三秀代筆。蘇連芳的信是自己寫,寫得特別慢;劉三秀連她自己的信,一共三封,皆已完工;蘇連芳卻仍在字斟句酌地打草稿。
回到松江,錢萬選將經過情形告訴了妻子。黃珍自然焦急;不過既已選入王府,證實母親猶在人世,略感安慰;轉念想到母親稟性剛烈,恐怕不肯順從,或者就有不測之禍,又不免憂心忡忡。但不管怎麼樣,眼前當務之急,無非進一步去打聽,到底是選入那一座王府?等有了確實信息,才談得到其他。
「妳有三個孩子?」
於是約定第二天一早在茶館見面,兩下分手。油流鬼在江寧絕不陌生;揣著十兩銀子,直奔秦淮河,那裏龍蛇混雜,有美人名士,也有扒手小偷,三教九流,無所不有,各有各的落腳之處。油流鬼於是找了一家字號叫做沂春的澡堂,先洗澡,後睡覺;等把精神養足了,才將跑堂的找了來問道:「余三爺今天來過沒有?」
「喔,他來幹甚麼?」
「好!我們一起走;你在外面等。找到了當時『繳款提貨』;喔,喔,對不起,對不起!」張嚮導陪笑道歉,「繳款領人。」
「那麼,」錢萬選問道:「姓楊的那面應該怎麼答覆他?」
要了麵食滷菜,也要了酒,油流鬼一面獨酌,一面在心裏盤算。吃到一半,面前出現了一個彪形大漢,正是余三。
「要領誰。」
「我是萬曆四十三年生的,肖兔,今年三十四歲。」
「有一個還在吃奶?」
「睡的地方很多,那一處客棧都可投宿,只要有錢就行。」
是誰都想像不到的,竟是劉三秀的信。
「噢,噢!我明白了。」陳秀才問,「錢先生來查訪內人的蹤跡,當然也是接到了信,想來求證?」
「妳有喜了?」
「是的。直塘錢家的人,都逃難去了。」
油流鬼見此光景,自知失言,急忙道歉,「余三哥,我說錯了請你不要見怪。這樣,」他把話扯了開去,「我們從頭商量。」
「我正在預備,本來想明後天就動身。如今跟錢先生幸會,彼此境況相同,要好好請教請教。」
錢萬選一聽這話,急出一身冷汗,「怎麼會沒有?如果是李成棟部下擄掠來的,就一定會有。」接著,他將劉三秀被掠的經過,扼要告訴了張嚮導。
有了這些書面的文件,太宗便是握有了極大的把柄;倘或有人不服,就可加以反叛的罪名,斷然處置。顧忌既消,才正式定國號為「大清」;改元「崇德」;接受「寬溫仁聖皇帝」的尊號。
原來是要錢!楊三眼看有一筆大財好發,不吝小錢;當即很慷慨地取出十兩銀子來,「先拿著花。」他說,「不夠再說。」
「不容易!」余三大為搖頭,「第一,客棧裏人來人往,難以下手。再說,出了事,客棧裏要受牽累,幹他們這一行,有規矩的,不肯得罪客棧裏的人;不然寸步難行。」
信都寫好了。滿洲太太預先關照,不能封口,當然是要檢查以後才能發出去;四天以後,消息陸續來了,有的信已送到;有的要看的人也來了。但有兩個人的信送不到;劉三秀即是兩居其一。
這也是余三的設計,故意在話中留這麼一個漏洞;看上去就更像有那麼一回事了。
「是,是,多謝!」劉肇周問:「不知道多少錢?」
劉三秀卻不然,要去收拾她自己的東西。二太太特獻殷勤,要替她去找張媽;劉三秀很客氣地說:「多謝!不敢勞駕,還是我自己去。」
「那是一定的!不說,他們也會送。」
這話倒也有道理;劉三秀想了一下又問:「直塘到底搶了沒有呢?」
其時太陽尚未下山,酒客不多;店小二也還清閒,錢萬成便招招手喚了一個來,很客氣地說:「小二哥,你請坐。」
「是的。我也這麼說:我說有這麼大的膽子,敢騙妳老人家?何況人在妳手裏,騙了妳,妳不肯放人,亦是枉然!」
錢萬成弟兄便跟劉肇周商量,第一是今晚要為劉三秀安排住處;第二是雇定車輛,明天一早動身。這雖是小事,亦頗費工夫;尤其是在連陞客棧中,要找一間隱密而宜於客堂居住的客房,卻還不易,最後是掌櫃格外幫忙,決定將他兒媳婦www.hetubook.com.com的臥室騰了出來,安頓劉三秀。
「是他的丈母娘。」
等分了手,劉肇周回到連陞棧;錢家弟兄已經歸寢,不必驚動,他是住在另一個院子裏,管自己悄悄回屋,在燈下又將油流鬼所說的情形,從頭細想了一遍,覺得並無不妥,方始倒頭睡下。
錢家老僕,嚇一大跳,趕緊答應:「是,是!」
「住在常熟直塘;我女兒的夫家姓錢。」劉三秀說,「我寫個地址下來,請滿洲太太派人通知我女婿,叫他來看我。」
滿洲太太說:「她的聲音不好,太尖!」
於是跟茶館裏借副筆硯討紙張,錢萬選寫得是:「黃劉氏,閨名三秀,年三十五歲。張媽,年五十歲左右。」寫完,想了好一會,又提筆在劉三秀名下綴了兩個字:「貌美。」因為有這兩個字,找起來就容易了。
這樣度日如年地過了三天;只聽執事的紛紛在說:「滿洲太太來了,滿洲太太來了!」神色都頗緊張,似乎這個「滿洲太太」不是等閒人物。
聽這一問,劉肇周泫然欲涕;擤一擤鼻涕答說:「是我的一個忤逆兒子。」
說完,她擠到蓆棚裏面;足跡到處,自然而然地讓出一條路來。滿洲太太的目光很銳利,眼風到處,妍媸立辨,遇到當意的,便拉一拉那人的衣服;跟在後面的二太太,隨即將此人歸到另一邊,算是初選入選了。當然,劉三秀是必然會入選的。
「那好!我跟你說吧,你身上那封送給錢萬選的信,說不定就會讓你發大財。走!我跟你另外找個地方細談。」
正在談著,只見走廊上出現了五個人,看服飾是一個武官,四個兵;那武官的大帽子後面拖著一支藍色的孔雀翎,看職位似乎不小。
「是的。我在福山住過好幾年。」
「當然不能在王府裏。在王府附近,有一條大成坊巷,在那裏見面。」油流鬼說,「滿洲太太的意思,最好你們帶了人,今天就走。」
「她說,她是怕東西不好,不值得那麼多錢,所以要先看看。我說先看東西很麻煩,客棧裏人多,另外又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她想了半天說:不看東西也可以,不過得開個單子給她,要寫得清楚明白,才知道值不值那麼多錢。」
「啊,啊!」楊三使勁將自己的前額拍了一巴掌,「一言驚醒夢中人!我真是死腦筋。」
「王爺會說漢話不會?」
「是的。」
油流鬼心裏思量跟楊三合夥做這一票買賣,自己所處的地位,越來越不利;不能始終參與其事,而無法切實掌握到底。自己苦心設計,奔走出力,前半段十分順利;如今眼看要收成結果了,卻連邊都挨不上,等於辛苦耕耘,讓他人坐享其成,連收割時都無法在場,更莫說期待他人能憑良心,將他應得的一份分給他。
排好了隊由滿洲太太巡視;這一次挑身材,太長太短都淘汰,剩下十四個人,劉三秀自然又在其中。
「原來你的姓名也是假的。你,」劉肇周問到最要緊的一句話,「告訴我這番內幕真情,是為了甚麼?」
「這位王爺是皇子新封的,今年才三十歲。」二太太湊著趣說:「妳們四位,真正好福氣!」
「那一段?」
「有信。」那武官翻身下馬;從隨從縛在背上的布袱中,取出一封信來,要面交錢萬選。
「不敢!有何見教,儘請明示。」
「是——」錢萬成很吃力地說:「是舍弟的岳母。」
「實不相瞞,我有一門親戚,與尊夫人的遭遇相同,如今得了一封信,不知是真是假?聽說府上也接到過信,想來求證。請問陳兄,可有這回事?」
「滿洲太太吩咐,」二太太作翻譯:「有丫頭的,都可以跟了去。」
油流鬼臉一紅,「是他先不義,不能怪我。如今閒話少說,余三哥,」他問:「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到王府啊!」二太太說,「王府的側福晉,跟漢人姨太太是不一樣的。」
「再勞你駕,叫飯來吃。」
由此開始,設計便很順利了。造假信由油流鬼負責,但需要時間;而楊三奉令限期覆命,無法久等,所以決定先在劉三秀面前造作一番假話,將事情延宕了下來再說。
對這十四個人,滿洲太太就不止於用眼睛看了,還要用手撫摸。摸皮膚,摸頭髮;然後拉住了手,反覆檢視;最後隔著衣服去摸|胸前雙峰。她的本事很大,能摸出好些他人所不知道的事。
「好!等他來了,勞你駕來通知我一聲。」
劉肇周比錢萬選老練得多,看出張嚮導絕不會說假話;而劉三秀的失蹤,其中必有一個不易為人所知的特殊原因。在眼前只有緊緊抓住張嚮導這條線索,才有希望把那個特殊原因找出來。
這一說,四個人不約而同地雙足往後縮,越發深藏在裙幅之內。這滿洲太太本是漢人,不過她父親早在三十多年前,清太祖努爾哈赤剛起兵時,便已投到滿洲,所以她的生活起居,與旗人無異,但漢人的風俗習慣,卻一直未忘。漢人的大家婦女,最重的一雙腳,保護得異常週密,深藏在裙幅之下,講究坐不露趾;一聽說有人要看她的腳,不自覺地就會往後縮,這正就是行止端莊的證明。滿洲太太故意說這一聲,也就是借此試驗;而試驗的結果是可以令人滿意的。
「我不會去打聽?劉三秀家有個男僕人,是我的遠房親戚;後半段,我是從他那裏問出來的。」油流鬼質問似地說:「莫非你當我在騙你?」
這話表面上聽來很在理上;而況除此之外,別無保證,劉肇周心裏在想,成固最妙,就是落空了亦於己無損,不妨冒一次險。
這一來自然由劉肇周在連陞棧看守皮箱;而錢萬成卻有些不大放心。雖有兩名健漢在;但素知劉肇周詭計多端,怕他出花樣監守自盜,所以連連向錢萬選拋眼色,示意他留下。
「看不出來。」
一聽這話,油流鬼的雙眼睜得好大,沉吟了好一會,剛要開口,忽然警覺,仔細地向四面看看,彷彿深怕有人在偷聽似地。
「多謝費心!」錢萬成問:「甚麼時候?」
於是,兩名健僕乖乖地退了出去;余三帶著四個兵,押解似地在後跟著,走近大門時他又開口了。
滿洲太太起先不肯。因為選中了這四美在她是一件非常得意的事;為了表示四美身分的貴重,深藏於密,王府屬下的將官侍衛,都無法一窺艷影,送信的只是一個八品小官,官名叫做「筆帖式」,是旗營中司筆札、供奔走的文員,微末小吏,何能召入花園?
「是的。」黃珍答說,「確是親筆。」
「是的。」被摸的婦人回答。
「當然,當然!我這一回,就要打發舍弟去見他岳母了。」
「妳丈夫呢?」
「劉老伯,」油流鬼很快地低聲打斷,「此地不是談話之處。回頭到了連陞棧,請你一個人悄悄出來,我在連陞棧對面屋簷下等你。」
「送信的人姓甚麼?」
「行轅。」滿洲太太答說:「順承郡王的行轅。」
就說這句話,劉肇周乖乖的跟著油流鬼走路。他投宿的客棧,與連陞客棧只是一街之隔,獨院偏屋,極其清靜,可以放心大膽地談機密。
這間酒店,後面臨河;有一間水閣算是雅座,清靜無人。陳秀才將錢萬成邀了去,添了酒菜,吩咐店小二將門簾放下,不必再來招呼。
「好吧!」
及至一到錢家,門房通報進去;錢萬選與黃珍小倆口自然是驚喜交集,全家上下得到了消息,亦無不奔到廳上來探聽究竟。因為「親家太太」的下落成謎,已造成了一件足以激發強烈好奇心的新聞;再加上「親家太太有好大一筆家私帶了來」這個傳說所產生的關切,所以窗外、屏風後面,都有人悄悄在偷聽。
「巧了!我也是萬曆四十三年。」楊三裝作驚喜,「我的生日大,正月初三。」
「是啊,從頭商量,看看怎麼樣才妥當?果真要找個『闖窰堂』的,我雖沒有這路朋友,託託人也可以找到。你先說,你是怎麼個打算?」
「沒有用?」油流鬼彷彿有些氣惱了,「只有你這個死腦筋,才會說我的想法沒有用。有現成的筆跡在這裏,信不會假造一封?」
「有這樣的奇事,」楊三還有些不甚相信,「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信看完了,你說,怎麼辦?機會是好機會,不過,做起來好像不容易。」
「有個叫錢萬選的沒有?」
劉肇周比較老練,抓住機會,便陪笑說道:「想領一個人,請總督指點。」
「不是,不是!你不要誤會。」楊三急忙解釋,「我因為這件事關係太大,不能不問問清楚。好,現在你老兄說,應該怎麼下手?」
「好的!」劉肇周也很機警,「我有個不情之請,請楊三爺晚上派個人來通知一聲。」
「是跟班在這兒幹甚麼?」余三很快地接口,聲音很急,顯得頗為不滿:「出去,出去!豈有此理!」
這五個人無不骨肉均勻,肌膚細白,眉眼如畫,神態嫻雅,而且各具一種風格,要說誰比誰好,實在難說得很。
「媳婦不敢!」黃珍答了這一句;抬眼望一望丈夫,意思是要錢萬選說話。
看在五十兩銀子的分上,張嚮導不能不焦慮苦思;想來想去,忽然心中一動,喜孜孜地說道:「我懂了,你們等一等。」說著,轉身很快地走了。
此時店小二已趕了來居中介紹,「這位是陳秀才。」他向錢萬成說,「客人要問的,恐怕就是陳少奶奶。」
因此,他低聲勸道:「看起來只有仍舊託這個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好吧!那麼各位請回去開單子,明天一早仍舊在這裏見面,等我把單子送上去再說。」
「是的。」
「就說,信裏所要的東西,湊起來不容易,要兩三天的工夫。」
「府上住那裏?聽口音靠近海邊?」
「我怎麼知道!」
「其實不必費力去張羅。大橋黃家之殷實,你是常州人不大知道,我可清楚的很。」油流鬼緊接著說:「劉三秀不管把金銀財寶藏在甚麼地方,反正已經到了錢家,那是毫無疑問的;自己家裏的東西,還會找不出來?何況金元寶、銀元寶又不是小小的首飾,容易隱藏!說不定就是此刻,她女兒已經把東西找到了;不過找不到路子,有錢也不能把她的親娘『買』回來。你想,老三,你這一上門,她不是求之不得,要多少,有多少!」
「沒有!沒有!」他亂搖著手說。
「這話倒也不錯。」劉肇周在一旁幫腔。
「我知道,我知道,不會耽誤大事。」
到得僻處,那人表示,領人可以,非錢不行,都統姓黑,很貪。又說他也是江蘇人,而投旗的;同鄉之誼,願意效勞。
三個人被拘繫在一起,眼睜睜看油流鬼帶著人把一箱珠寶拿走了;幸喜還不曾喪命,但不知何時才能脫困?錢萬選現在想,這裏是一所廢宅,很少有人進來;就來亦不見得會到黑黝黝的假山洞。十天半個月,無人發現,餓都餓死了!心裏一憂一急,眼淚滾滾而下。
「你先把信拿出來,我們打開看看;看劉三秀怎麼說,才好對症下藥。」
「施。」
「儘管請便!」楊三的態度極其誠懇,「這麼一件大事,當然要好好籌劃。我也不打攪了,先回驛館去聽信。」
錢萬選五中如焚,不知該怎麼辦?劉肇周卻比較沉著,「請問,」他說,「所謂『選入王府』,是那一位王爺?」
「你哭亦無用,只好先回松江再說。」
「怎麼?」油流鬼問:「你還有甚麼不放心?」
「這錢萬選,不是本地人。」楊三的朋友,外號「油流鬼」的說,「他家是松江搬來的,走了一步賊運。料不到他跟滿洲王府都有關係!老三,你倒說,王府裏會甚麼人送信給錢萬選?」
信上的稱呼是:「選婿、珍女如晤」,第一句話就是「母將死矣!」以下先敘被盜經過,與油流鬼所說,大致相同。
「這要『看貨論價』。年紀輕,極美的,總要上百銀子;最起碼的也得二十兩。」
「前年死了。」
「這件事不容易,要裏應外合,預先定好了接應的辦法,才能成功。」
「是那些話不便明說呢?」
送客出門,錢敬園找了錢萬選、黃珍;另外把他已經分炊別居的長子錢萬成也喚了來,一起研究劉三秀的信。
「老三,」油流鬼反問一句:「你想不想發財?」
「那麼,要不要跟令親去相會呢?」
「這個忙怎麼幫法?」
「沒有。」
「要的。」錢敬園說,「第一次曾請他一起去;這一次當然仍舊要麻煩他。」
「啊!話倒不錯。滿洲太太疏忽了,我們也沒有想到,那就明天回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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