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是個姓楊的筆帖式。」江捕頭說,「你去說,還是我去說?」
「錢大爺也說,你老是他的好朋友。蘇秀才,我來報告一個壞消息:錢家兄弟讓江寧縣黃大老爺請了去,扣押起來了。」
「你恐怕也要用,先帶點去;將來再分。」
「你不保也可以,隨你的便!不過,有句話,我先要說明白,衙門裏的規矩,你懂不懂?」
小阿利不作聲;心想,這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心事。盤算了一會問道:「你們掌櫃對你怎麼樣?」
同時他也瞭解,蘇連勝這樣極力為錢家兄弟進言,主要的原因是禍由他起,深感不安之故。所以黃知縣極力安慰他說:「錢氏昆仲,我敬之如上賓,絕無他虞。說實話,我這樣做,全是為錢氏昆仲好。」
看他是生氣的樣子,桂生只好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他說,「我是有心事,請你不要見怪!」
「趕甚麼早場?」裏面答說,「你走錯人家了。」
「上頭已經交代了,這個命案又不是出在我們常熟,正兇抓得到最好,抓不到亦沒有法子。不過,」周捕頭說,「朋友面上的義氣,對江寧來的兩位朋友,總要有個交代。你們看,怎麼辦?」
「是,是!」王貴答說,「都聽你吩咐。」
小紅鞋明白,他不是要洗臉水,只是要她避開,便一言不發地捧起梳頭匣子,管自己到堂屋裏去梳妝。
「誰?」
「錢升!」錢敬園說,「那陳五是甚麼樣子,你細細跟三位頭兒說一說。」
凡是請入簽押房的客人,不同泛泛,下人們都格外尊重,做主人的也分外親切,黃知縣首先問道:「吃了飯沒有?」
「走了?到哪裏?」
「就是劉老二。」王貴說道,「我來的時候,聽說他回常熟來了,應該還沒有走。」
黃知縣真是被提醒了;也慶幸自己沒有做錯事,他想一想答說:「多謝老兄關懷。我把他們好好安置在花廳裏。」
黃知縣還在簽押房看公事,聽得門上回報,心知蘇連勝必是為錢家兄弟之事而來,本待託辭擋駕,只以與自己的前程有關,決定姑且見一見再說。
「姓甚麼?」
「不是這個意思,是甚麼意思?」
捕快辦案,很少用一輛有篷的轎車,周捕頭有此指示,自然是為了隱密。老邢與小阿利都能體會得此意,所以一律換了便衣,帶著桂生,悄悄到了福山,取了箱子,同車回城。
錢敬園也有些驚慌,不知道遭了甚麼官司?只能硬著頭皮,道聲:「請進來再說。」
「是的。」
「不!」劉肇周打斷他的話說,「連這一點都不必告訴我。」
「是!有的。」錢萬成說,「昨天有位蘇秀才,是蘇美人的弟弟,來給滿洲太太辭行,當面代我們要求,滿洲太太指定這個時候來見她。」
「你知道,為甚麼要帶你到這裏來?」周捕頭問說。
這一問,桂生的神色更不對了,囁嚅著說:「是的。有的,我們是表兄弟。」
「這不好麻煩人家!」錢萬成頗不以為然,「而況,江寧縣的公事;辦案的也不喜歡外人插手。」
「一共兩個人,另外還有一個穿便衣的,是不是?」
「為了王府的一樁命案。」
劉肇周神思不屬,茫然地問:「勸甚麼?」
「妳沒有問他。」
「想不起了。」
「怎麼叫大概?」
錢萬選一團高興,如當頭澆了盆冷水,勉強答一聲:「是!」
「老胡,」桂生問道:「我表兄來過沒有?」
對於蘇連勝的突然出現,錢家兄弟頗感意外;當然,更多的是欣慰與感激。
「不知道。」
「我姓范,叫桂生。」
持杯靜聽的周捕頭,很快地找到了一個線索,因為錢萬選有這麼一段話:「那天一共來了兩個人,是我陪著家父接見的。一個穿官服,一個穿便衣;穿官服的就是楊三,說是奉了王府女總管之命來投信。把信交了出來,並無別話。」可見得錢萬選的父親也見過這兩個人。
「跟你說也不要緊,就是王府的那件命案。」
果然,到了晚上,周捕頭手下最年輕,也最能幹的一個夥計小阿利,拔了頭籌,首先打聽到了。
這樣一想,便有了計較,「老公祖如此用心,連我都感動;想來錢家兄弟知道了這番保全的德意,更不知會如何感激!」他急轉直下地提出要求:「請老公祖讓我跟他們見一面,好讓我宣示德意。」
說完,便拉著王貴出班房;一面指明了幾個預備一起辦案的捕快,去為王、林二人接風。
「好!」周捕頭故示從容,「你慢慢說。」
一聽這話,老邢與小阿利才知道油流鬼不在此處。不過還防其中有詐,必須「驗明正身」;小阿利一刀挑斷窗簾,再一刀劈開窗戶,放光線入室,但見藍夏布帳子在抖,床上的「小梁」必也嚇壞了。
「那是本來就知道的。」
連陞的掌櫃將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覺得他為人誠實,說跟黃知縣「一見如故」,不會是毫無影響的假話,因而點點頭說:「陳秀才,只要你見得著黃大老爺的面,能夠賣得上交情,話很好說。」
「不敢當。我看,話可以這麼說——」
他已經想過不只一次了,命案一定會發現,王府也一定會追查;江寧縣也一定將這件案子列為第一優先,全力偵查,但這都還不要緊。因為內幕不曾道破,就是件無頭命案,油流鬼陳五,大可逍遙法外。壞就壞在將出事的情形,盡皆洩露,知道陳五是常熟口音,自然派人到常熟,會同當地差役查緝,不難逮住正犯;陳五一到了案,「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那時身敗名裂,還少不得綁上法場!
因此,他拉住夥計悄悄說道:「你再找個人,看住錢家兩兄弟。不要露相,拿話安慰安慰他們,把他們穩住。」
「箱子在那裏?」
談得尚無結果,去找劉肇周的捕快已經回來了;頗為不巧,劉肇周就在半個時辰以前,動身回江寧去了。
「老四,」王貴向林世忠說,「你跟周大哥,各位弟兄,拿這件案子說一說。」
「請到花廳裏見。」
「甚麼事?」
說著,將那份筆錄取了出來;仍舊由林世忠一面看,一面講,將錢家兄弟與黃知縣談話的經過,從頭說起。
「不常來往。」
「因為有個約會,是早就定下的。」
想想道理也不錯,物華掌櫃如果潛逃失蹤,必然是受了油流鬼誘惑,隨身帶著那一箱珠寶,所以保人還要保物。但兩三萬銀子的鉅款,不獨豆腐店保不起,整個福山也沒有幾家店鋪夠資格;既夠資格,又誰肯來擔這麼大的責任?
「錢家兄弟兩位,陳秀才很熟的吧?」
到得堂屋裏,在廊上警戒的夥計問道:「要不要搜一搜?」
「我倒知道有個陳五,」有個人說,「不過是教蒙館的先生,殺隻雞都殺不來,不會去做這種事。」
「請問,這是甚麼緣故?」
「不必了!」劉肇周說,「你給了我,現在也不能脫手,等於不曾給我一樣。倒不如擺在你這裏到事情平定了,慢慢享用,才是真正的實惠。」
「好,好!好!這樣做再好不過。」黃知縣拉長了聲音喊道:「來人啊!」
「那末,我回家說一聲。」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我表兄要我替他娘老子修墳種樹,這件事本來可以辦到的,如今辦不到了。」
「因為是個小箱子,我沒有打開來看。」
「啊,啊,我懂了!」劉肇周打斷他的話說,「你的意思,你要拿大份?」
「對,對!」王貴答說,「這錢家兄弟,敝縣黃大老爺把他們當客人看待,住在花廳裏,沒有到過班房,所以我們也沒法子問他甚麼。不過跟黃大老爺談案子的時候,刑房書辦做過一份筆錄;我帶了來了。」
「請問你是不是有個親戚姓尤?」
「兩個人不錯,有沒有穿便衣的,我沒有看清楚。」
「那只有到城裏城隍廟前,一個老胡的飯攤上去問。」
「是的,我姓劉,行二。」
於是兩個人取齊了勢子,一起用肩頭使勁一撞;只聽「嘩喇」大響,一扇木門被撞開了,碰到牆壁,反彈回來,將老邢額頭上打出一個大疱。
錢家兄弟也都停了下來,看他目瞪口呆的神氣,都覺得困惑不解。
陳五猶高臥未起,「小紅鞋」將他推醒了,細道來人容貌;陳五知道確是劉肇周,方始揉著眼起身,趿著一雙拖鞋,便迎了出來。
於是錢萬選說:「二舅,你要快快回來,越快越好!」
形勢對劉肇周很不利,是三對一之比;錢萬選與客棧掌櫃,都認為能夠見到滿洲太太,將整個經過和盤托出,是最好不過的事。而且他又聽說江寧黃知縣,為人極其精明;這件命案兼盜案,有王府的大帽子壓下來,是非破不可的!
「不知道!」
聽得這話,錢家兄弟亦是臉色大變;掌櫃倒還沉著,「你們別急!」他說,「等我去看看。」
「這,這話——」蘇連勝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這一下,提醒了林世忠;他推推王貴的手說:「老王,不是刑書有張口供單交給你的嗎?」
散席之時,已是二更天了;蘇連勝復又回到黃知縣的簽押房,說明來意。黃知縣頗感意外,少不得要盤算一下。
這是一個考驗,如果屬實,證明黃知縣心口如一;否則便只是飾詞搪塞而已。
「不是拘提。」黃知縣說,「承老兄將王府這件命案的內幕相告,我職責所在,自然不能不問。」
「敲門!」老邢吩咐,「看住後門。」
於是,他探手入懷,掏了個最大的,十兩銀子的紅包;堆足笑容說道:「一點小意思,聊表敬意!」說著,將紅包塞到侍衛手裏。
「我告訴你,這件命案兼搶案,姓尤的搶了人家值兩三萬銀子的珠寶;如果姓尤的來尋你,說是橫豎有兩三萬銀子在手裏,那裏不好過日子,不如一起溜之大吉。你倒想想看,你會不會動心?」
老胡不明究竟,只因桂生不斷以眼色示意,少不得先東張西望看一看;終於發和圖書現了老邢與小阿利,心裏一驚,臉色也變了。
那掌櫃是老實人,結結巴巴地答說:「請你老吩咐好了。」
「錢家兄弟。」
值簽押房的老家人應聲而入;黃知縣便吩咐將蘇連勝領到花廳,跟錢家兄弟去見面。緊接著又交代了兩件事,一是命小廚房速備酒肴,送到花廳;二是派人在花廳後面竊聽,錢家兄弟跟蘇連勝談些甚麼。
「不!還有一個;好像是他的親戚,在物華銀樓做夥計的。」
「還有個姓劉的?」
「我為甚麼不放心?東西本來就在你這裏。」
「我說的句句是實話。」桂生問道:「到現在為止,我表兄到底犯了甚麼罪,我一點都不知道。真正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死了都是糊塗鬼!」
「是的。」掌櫃緊接著說,「我問過他了。問的時候,我必得裝糊塗,不然就是知情不報,我先吃不消。所以請兩位爺格外留心,千萬不要說我也知道這件案子!不然,我就沒法子替兩位爺在外面打點接應了!」
「這個保人,我是找不到;只要頭兒說一句,怎麼樣能夠找到,我一定去找。」
「可是,他們跟連陞客棧掌櫃說了。」
「我提醒老公祖,」蘇連勝放低了聲音說:「這錢萬選的岳母,年已三十有餘;做了外祖母的人,居然經過一選再選,竟不曾淘汰,可知是個顛倒眾生,不世出的尤物。將來必為王爺所寵,亦是可想而知。老公祖對這一點,不能不顧慮。」
「我找隔壁豆腐店的東家;我們三十年的老鄰居——」
不過,亦僅止於嫌疑而已,周捕頭到底是捕快頭腦,閱歷豐富,處世老到,他警告著說:「姓劉的到底也算鄉紳人家,他們家老大是真的讀書人,連縣官都敬重的,所以這一案不可以莽撞,千萬要當心,我們自己的腳步要站穩。」
陳五一字一句聽得清楚,心想,此人真是膽小怕事,看樣子他也不敢要那些東西了,索性一口吞沒了它,遠走高飛,一了百了!
「回大老爺的話,花廳有人住著。」
於是劉肇周轉身直奔碼頭;錢家兄弟依舊安步當車,從從容容地回到客棧,剛剛坐定,掌櫃就來探問消息。
「露面是一個人?」
聽得這話,蘇連勝頹然倒在椅子上,好半晌作聲不得;原來禍就是他闖出來的,他去看黃知縣辭行時,談到這樁命案。本意錢家兄弟見了滿洲太太,將整個案情和盤托出,已無秘密可言,所以只是當作閒談的話題,不想竟因此累及錢家兄弟,於心何安!
「好像姓范,弄不太清楚。」
「那可是太好了!多謝,多謝!」錢萬選便說了住處。
「是!理當如此。我要請問,問了以後呢?」
一分了手,劉肇周更不耽擱,立即又返回江寧;這時,江寧縣的補快已星夜趕到了常熟。
「你是有了生路,只怕我自己尋了死路。」周捕頭解釋他這個說法的道理,「你現在跟我說,你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背轉身跟人去說,你表兄有這麼一隻箱子寄在我這裏。那一來,我對上頭怎麼交代?不是明明讓你得了好處,放你一馬嗎?」
「不會,絕不會!」桂生搶著說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會不知道輕重;再說,頭兒如果受了連累,我也脫不了身。我如果要那樣說,不是害人是害己!世界上那裏有這種人?」
「認人?」周捕頭愕然,「認誰?」
「頭兒,」桂生哀聲分辯,「我實在不知道。請頭兒高抬貴手,放一放我過門。」
錢萬成兄弟大失所望!而度日如年的劉肇周卻有喜從天降之感,插嘴問道:「請問,滿洲太太那天回來?」
「你是說,要送『草鞋錢』?」錢萬成問。
錢升聽出主人話風不滿,只好老實答說:「我實在也不大看得出來,不知怎麼才是厚,怎麼才是薄。」
於是他故意問道:「劉二爺,為今之計,你看該怎麼辦?」
「黃大全總算很客氣。」錢萬成皺著眉說,「不過總是拘繫在這裏,其心戀戀,滋味可想。」
「對!油流鬼除了一張嘴能幹,樣子普普通通,沒有甚麼特別的地方。」
「是的,是的。我認得。」一個姓朱的捕快說。
等老刑細說了辦案經過,周捕頭聲色不動;只說:「先不要難為他們,等我到上頭去回明了,再作道理。」
「不認識也不要緊!」有人答說,「上門去看他就是了。」
「是些甚麼東西?」
「出甚麼事?」
「那個穿便衣的,不用說,就是陳五。」周捕頭問道:「錢家的老頭子,那個認識?」
「咦!你老忘記了小紅鞋的口供了嗎?她說有個人,生得文文氣氣,去看過姓尤的。就是認這個人!」
「不高不低。」
「還好。」
猙獰面目漸漸顯露,劉肇周大起警惕,剎那間心頭浮起前因後果各種形像,痛悔自己做這件事,大錯特錯。其實,這趟陪錢氏兄弟到江寧謀幹營救,不論結果如何,與胞妹劉三秀的感情一定會恢復;她手握千萬貲財,只要略為憐念同胞手足的情分,所得就不止兩三萬,何苦出此吃裏扒外,利少害多,一旦敗露,身家全傾的下策。
不道蘇連勝卻有躍躍欲試之意,「這件事,」他說,「我倒未嘗不可以效勞。不過,說辦案的不喜歡外人插手,倒是實話,不可不有所顧慮。」
於是王貴與林世忠也作了揖;等周捕頭替他們報了名字,相繼落座;錢敬園動問來意:「三位上差見顧,不知有何指教?」
「這個人不姓陳,姓尤,外號『油流鬼』,一直在福山混的;劉阿七沒有死以前,也跟他在一起混過。」
桂生不願,囁嚅著說:「我要做生意。」
這一下提醒了小阿利,悄悄將老邢拉到一邊說道:「油流鬼或許有贓物寄放在他親戚那裏;不能光是問一問話。」
「那末,甚麼時候分?」劉肇周說,「事機急迫,片刻都不能耽誤。趕快弄清楚了,各奔前程。」
「噢!」周捕頭很注意地問:「他是要跟那些人分?」
「我去!」掌櫃的低聲說道:「各位弟兄辛苦一趟,照例有的『規矩』,只怕那兄弟倆是書獃子不懂,要我去跟他說。」
「陳五,」錢升一面想,一面說:「大概三十五六歲,人不高,白淨面皮,不胖不瘦,不過嘴很會說。」
光有一句話,沒有下文也不行;劉肇周便問:「東西呢?」
「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規矩了。坐班房跟關在監牢裏不同;在牢裏有牢飯吃;坐班房不繳房錢要繳飯錢,一天五錢銀子。如果桂生出不起,要找你算帳。」
「費心。費心!」錢萬成笑容滿面,喜不自勝,「不知道滿洲太太怎麼說?」
小紅鞋驚魂略定,知道他是來抓油流鬼;而床上睡著的是她的另一個恩客,只要說明白了事實,自然不礙,否則會受誤傷。因而急忙喊道:「小梁、小梁,不與你相干,你起來!」
「起來!」小阿利大聲說道:「快!」
「鼻子呢?」
「我倒沒有看見!」陳五罵道:「這個臭婊子,他媽的,我告訴她別騷包;她還是要戴!」
蘇連勝事不干己,反正受人之託,到此已可交代;自己也還有事——已經辭過行,就得照黃知縣的交代,坐著他定下的那隻小船,暢遊一番,以便袪除黑都統的疑慮,就好了卻這重公案,所以不置可否地起身告辭。
「你錯了!」黃知縣搶著說道,「他們並沒有甚麼難;也無須你跟他們相共。你儘可放心回去。」
「這,」錢萬成面有難色,「我們是晚輩,只有請二舅勸。」
帳門中探出一張已無人色的臉來;小阿利一看,知道小紅鞋不是使詐。因為第一,這張臉相當俊俏,是俗語所說的「油頭光棍」;第二,此人膽子極小,不像是能做殺人越貨勾當的亡命之徒。
所謂「上頭」是指縣官,也指刑名師爺,但不論見誰,先要跟刑房書辦商量。裏應外合,公事上才辦得通;私底下也方有油水可撈。
「嘴唇呢?」錢敬園有些生氣,故意這樣問:「一定不厚不薄?」
「實不相瞞,錢老爺,我們是想從你老口裏,知道陳五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好抓他破王府的那件命案,也好——」
「只怕,」錢萬選看一看蘇連勝說:「太麻煩陳秀才。」
老邢顧不得疼痛,飛步入內進堂屋一看,小紅鞋嚇得瑟瑟發抖;她只穿一件緊身小夾襖,胸前鼓起蓬蓬的兩團肉,似涼粉一般在抖動。這時小阿利亦正趕到,他在院子裏便已看清楚,臥房是在窗簾深垂的東屋;所以一進去就奮勇當先,持刀直撲東屋。
這是從來沒有聽過的事,做保人的人,也要人來保!但班房之中,不是講理的地方,只好點點頭說:「是了!我也找個保好了。」
「我不知道。」桂生答說,「不與我相干的事,我沒有問他。」
話風中有隙可乘,桂生趕緊又說:「頭兒怎麼不敢?權柄都在你老手裏,只要你老開脫一句,我就有生路了。」
「除了你老婆以外呢?有甚麼人知道你替你表兄窩藏了贓物?」
「怎麼?」物華掌櫃問說,「不是保我這個人嗎?」
總算不虛此行,錢家兄弟心裏,仍舊充滿了希望與信心。劉肇周的情緒可不同了;心中自語:這是難得的一個機會,千萬不能耽誤!
桂生知道不說實話不行了:「他有些東西寄放在我這裏。」
「當然,當然!」劉肇周正要他這句話,隨即答說:「我知道這裏的事要緊,一刻都耽誤不得!這樣,我也不回客棧了,到水西門碼頭上去看看,有便船就趕了回去;說一句話,立刻回來,後天上午一定趕到。」
「她說,她希望你們各位勸勸令親,王爺人很好的,何必固執?」
「坐班房的規矩。」小阿利說,「你倘然不肯保,桂生在班房裏要一直坐下去,到結案為止。結案不知道那一天:你要想一想。」
「那,那就是要我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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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生的事,就交給你了。」周捕頭向小阿利說:「事情要做得乾淨,千忌拖泥帶水!」
「他手腕上,是左手,有一塊黑記。」
「胡先生,」周捕頭笑嘻嘻地說,「有件案子你們看看。」他將王貴帶來的公文交到胡書辦手裏。
「我這樣說:他給了我二十兩銀子,叫我在他娘老子墳頭上種樹。我只當做生意很順利,那知道他的錢是怎麼來的。」
「是的。」
「我也知道你不知道,也想抬抬手放你過門;不過,我不敢!」
「不知道。」
掌櫃的心一沉;略想一想問道:「他們睡在那裏,是高鋪、是低鋪?」
「把小紅鞋交給他們,帶她到江寧去認人啊!」
「我想,」掌櫃斟酌了一個數目:「捕頭五兩,他手下的人每個二兩,一共開銷十三兩銀子好了。」
「管家,」周捕頭插嘴進來說,「請你倒仔細想一想,此人身上臉上有甚麼特別的記號?」
「現在關鍵都在陳五身上。」錢萬選忽然看著錢萬成說:「大哥,我想,我們有件事,應該拜託陳秀才。」
朱捕快奉命即行;周捕頭接著跟王、林二人研究案情,認為此事疑竇很多,似乎陳五對錢家兄弟的情形相當熟悉,這一點很值得注意。
「當然,當然!」
小阿利望一望老邢,看他不開口,輪到自己說話,便很輕鬆地說:「頭兒,你老在朋友面上,足足|交代得過。」
「那要問錢家兄弟才知道。」
說完,匆匆而去;一出院子,他就想明白了,必是為楊三的命案來的。錢家兄弟脫不得干係;但如不能把人交出去,自己也脫不得干係了!
首先看到的是「小紅鞋」,隔夜的殘妝猶在,煙視媚行,動人綺思;漆黑的一個墮馬髻已微微歪在一邊,髻上插一枝金鑲碧玉簪,黃澄澄,綠油油,非常顯眼。
「我一說你就懂了,你如果告訴我往那一條路走,我就會不斷留心那一條路上的情形。譬如你說往山東這一路走,我遇到山東來的人,忍不住就會打聽,那裏的情形怎麼樣,地方平靜不平靜,有沒有新聞。這話實際上就是在打聽你,因為你如果出了事,就是一件新聞,山東來的人,當然會講給我聽,那樣子,不但我心裏不安寧,更怕引起人家的疑心,對你也很不利,倒不如索性不問,只等風頭過去了,你有一天忽然來找我,豈不是喜從天降?」
高鋪睡床,低鋪即是打地鋪,下面墊的褥子不同;掌櫃問這話的用意,是想知道錢家兄弟所受的待遇,以便判斷案情的輕重。
「東西呢?」
「還有個知道了,事情就要緊了。有個武秀才——」
「不必,不必!我替你說好了。」掌櫃緊接著又跟老邢說:「請等一等。我馬上就來。」
因此,物華掌櫃只好搖搖頭說:「頭兒,我不保桂生了。」
「我這樣做,對不起我表兄,也對不起他娘老子。」桂生率直回答。
「我,我的褲子呢?」小梁在問。
「你表兄,你沒有甚麼對不起他;是他對不起你,差點害得你吃上一場人命官司!至於說對不起他娘老子,更談不上了!他們自己生的兒子,對不起父母,與你甚麼相干?」
「這話也不錯。」周捕頭點點頭,對王、林二人說道:「常熟姓錢的是有名的鄉紳人家;這家姓錢的,雖是松江人,跟本地同姓,認了本家,也算有身分的。我們去,要客氣一點。」
到得裏間,動問來意,江捕頭說:「有常熟來的錢家兄弟,住在你這裏?」
當時雖沒有人能回答,但要查訪也不難;因為流氓地痞,各有幫口,只要找到幾個幫口的首腦,關照下去,細細清查,自有結果。尤其是周捕頭已疑心到與阿七有關,由這條線索下手更為省事。
他的話說得很含蓄,但黃知縣已能充分領會;因為這些做官的訣竅,現任的首縣,自然比一名武秀才懂得更多。不過,他的想法卻不能如蘇連勝那樣單純。
「不知道。她問過我,我沒有告訴她。」
「好久不見他了。」
林世忠的口才很好,所以王貴讓他來談;前因後果,說得清清楚楚。王貴聽完,揚臉問道:「你們誰知道陳五這個人?」
「好!那我告訴劉二爺,我是往那一路走——」
陳五大出意外,急忙上前拉住他說:「劉二爺,你忙著走幹甚麼?有話好商量。」
「好!好!」聚賢的掌櫃說,「我們一起進去;我當面介紹。」
這是為他的安全顧慮;蘇連勝便說:「我相信不會有危險。」
「二舅老爺就是小媳婦家的母舅劉二爺。」錢敬園為他們解釋。
錢萬成細說經過,很誇讚了胞弟一番;客棧掌櫃也替他們高興,不待囑咐,自己表示:「我會格外留心,只要王府一派人來,我馬上來通知。兩位如果出門,最好也把要去的地方交代下來,免得接不上頭。」
錢家兄弟都弄不清他何以事先從未聽見談起,而忽然冒出來這麼一個約會?反正只是要回去一趟的事,倘能剋期趕回江寧,亦不至於耽誤大事。
所謂「站穩腳步」就是話不要說得太肯定。周捕頭指派老邢先去跟王貴、林世忠見面,將辦案的經過,先跟他們說個大概;同時約他們晚上吃飯,一方面交代公事,一方面也算替他們餞行。
於是周捕頭回到班房,找了老刑跟小阿利來,悄悄吩咐;將桂生「帶出去問」。
相見歡然,王貴將林世忠引見以後,隨即略道來意:「有件案子,全要仰仗老大哥幫忙。」說著將公事取了出來,雙手捧上。
轉念到此,逼出他一個自己在事先從未想到過的決心,當即說道:「身外之物,怎麼樣分都可以。如今是逃命要緊,你趕快走吧,等風聲平了下來,我們再來分這些東西。」說完,站起身來就要走了。
「你不信是不是?我說個道理你聽,你就明白了。」黃知縣說,「此案就表面看,似乎陳五是唯一的正兇;可是陳五後面有沒有人指使,可就難說得很。照出事經過來看,絕不是陳五一個人幹得起來的;也許他幕後有極有力的人發號施令。為了滅口,錢氏昆仲有性命的危險,倒不如住在我衙門還比較安全。」
於是老邢便問,物華銀樓的夥計共有多少?掌櫃回答,一共五個,三個住在店裏,兩個有家;有家的兩個之中,正有姓范的在內。
「對!這個道理說得通,他是發了財的人,當然會想到報老娘老子的恩。不過,種樹要錢啊!」
掌櫃答應著,派了個小徒弟去找;姓范的住得近,很快地來了,進門一看有兩個陌生人在座,臉色就變了。
小紅鞋這時心已定了下來,事情也想通了,隨即答說:「頭兒,你是要問老尤?」
周捕頭不作聲,抬眼看一看老邢與小阿利,彼此取得了默契,認為桂生的話說得很透澈,可以放心。
「不要緊!」蘇連勝接口,「儘管說。」
「那也不要緊。」
「就是這話囉!所以若說你不是他的同謀共犯,這話不容易讓人相信;全靠你自己把握得定,我們才能幫你的忙。」
「桂生是你店裏的人,出了事,總要找你。」小阿利向物華銀樓的掌櫃問道:「你怎麼說?」
「小紅鞋」是誰?桂生不知道;老邢與小阿利都明白。兩人互看一眼,取得默契;小阿利翻身便走,不遠就是一家茶樓,早市正熱鬧的時候,上樓一看,找到三個同事,微一招手,便都集中了。
聽他說得如此輕鬆,連錢萬選的心情都為之一寬。當下點了十三兩銀子交給掌櫃,兄弟倆泰然地跟著他到了櫃房裏。
這話很合情理;周捕頭頗為滿意——滿意的是,有這麼一隻箱子,除卻桂生,別無人知,一大筆賊贓,可以穩穩吞沒。
「我把握得很定。」桂生是真個想通了,「我跟他見過面,不錯,那因為我們是中表弟兄,我安安分分做我銀樓的夥計,城都難得進,根本不知道他在做甚麼?」
「不是很熟。」蘇連勝答說:「因為一個很特別的原因,我跟黃知縣可以說一見如故。」
一看氣氛不對,錢敬園便問:「怎麼回事?」
「好!反正你把人交給我就是了。」
陳五也是故作姿態;等劉肇周一攔,還怏怏然地作不甘之狀。這一來,當然就不會再受到任何埋怨了。
「兩位爺請放心!」掌櫃拍著胸脯說:「我的良心在當中。」
聽他說得懇切明智,入情入理,陳五的疑慮消除了一大半:「好!」他說,「我今天就走。我會託人捎信給你。」
老邢不再多說,與小阿利直奔物華銀樓;深更半夜,店中上下都已入夢,敲開門來,聽說是縣衙門來的捕快,銀樓掌櫃嚇得瑟瑟發抖,只當誤收了賊贓,要吃官司,不斷分辯,他是安分良民,從不敢結交盜賊。
「去了!去見滿洲太太撲了個空。」
「是啊!」老邢在一旁幫腔,「幫人家不能害了自己。」
「問了。他說:你別管。」
桂生想想不錯,自覺見識不如小阿利,不由得就全心聽從了。不過,官司雖無大礙,一箱珠寶,拱手讓人,心有不甘;同時想到受表兄付託之重,而落得這樣一個結果,亦覺於心有愧。
「不要,不要!千萬不要!你要知道,我們從來沒有來往的,突然有人捎信來,落在有心人眼裏,大大地不妥。」
「沒有甚麼大不了的。」掌櫃說了這一句,轉臉交代夥計,「不要在這裏擠熱鬧!」
劉肇周一愣,「那,」他問,「你說,該怎麼樣呢?」
「是!」蘇連勝口中答應;聲音仍帶遲疑,是未能釋懷的語氣。
「喔,」蘇連勝說,「你們昆仲二位來了以後,黃大全問了些甚麼?」
「這樣也好!」
「我看,還是要老邢跟我一起去。」
兄弟倆對看了一眼,錢萬成無可奈何地說:「好吧!」
「既然不常來往,何以他這趟由江寧回來,特地到福山去看你?」
「自然是遇盜的經過。」錢萬成說,「這裏已經派人備了文書,趕到常熟去了,如果陳五能夠手到擒來,不但我們兄弟可以無事,而且預備致送和*圖*書滿洲太太的東西,也可以追回一部分。」
「滿洲太太過江去了。不過,交道打得不錯。」
「這話要分開來說。人來得多,是想好處;遇到這種事,辛苦一趟就有一趟的好處。照例的『規矩』,兩位知道不知道?」
聽這一說,可見黃知縣的話不假;蘇連勝放心了,「賢昆仲千萬不要這麼想!黃大全實在是出於善意,為了保護賢昆仲,所以留你們在這裏。」接著,他將黃知縣的用意,明明白白地說了出來。
夥計一走,掌櫃方始談入正題;他用很平靜的語氣,告訴錢家兄弟,江寧縣派來的捕頭與四名差役,皆是空手;因為案情不重,只是請他們兩兄弟去談談而已。
「那,請掌櫃的你教一教我。」
「要多少?」
「想跟你老打聽一個人。」周捕頭說:「王府派一個姓楊的官員來報信,是你老接見的?」
「走錯人家?妳不是小紅鞋?」
「滿洲太太奉王爺召喚,今天一早過江去了。」
「是!」蘇連勝說,「不過錢家弟兄,也是在患難——」
「桂生,」周捕頭將臉一沉,「你窩藏賊贓,知道不知道是甚麼罪名?」
「喔,倒要請教。」
其時阿珍在屏風後面偷聽,想起有句話應該告訴公公,只是不便拋頭露面;便叫一個丫頭過來,囑咐了幾句,讓她轉告,那知丫頭還不曾開口,錢敬園自己省悟了。
於是三個人圍桌而坐,歡然小飲;少不得要談到錢家兄弟「作客」的情形。「陳兄,」錢萬成說:「我有件事奉託,舍親也就是舍弟的叔岳劉二爺,這一兩天會從常熟回來;恐怕他不明白內情,只以為我們兄弟被捕,難免驚恐,拜託蘇兄跟他仔細說一說。」
「也好!」周捕頭又說,「套一輛車,快去快回。」
說著,當時就要發作;劉肇周急忙攔住,「你看你,怎麼了!」他著急地說,「你是深怕人家不知道?」
當然要錢,油流鬼關照,只要珠寶賣掉一樣,種樹修墳,儘管去花,但這話怎麼能說?
這就太不近情理了,陳五愕然問說:「劉二爺,我不懂你的意思。」
聚賢的掌櫃不知道陳秀才就是蘇連勝,查了簿子,又叫夥計來問,皆無其人;直到連陞的掌櫃提到「王府探親」的,方始弄清楚,原來是蘇秀才。
「那就奇了,怎麼一會兒姓陳,一會兒姓蘇?那也不管他了,拜託你老兄通報一聲,就說我是受常熟錢家兄弟所託,有兩句私話要跟他說。」
「問你自己啊!」小阿利突然問說,「你開這爿銀樓,多少本錢?」
「好極!」周捕頭欣然色喜,「還想得起甚麼特別的地方沒有?」
「你怎麼把那隻簪子給她戴!」劉肇周一開口就埋怨,「露了真相,不是好玩的事。」
「是的。」
愕了好一會,驀地想起一件事,「掌櫃,我請問你,」他說,「錢家兄弟今天到王府去了沒有?」
話頭中斷了,剛才問桂生的那句話還沒有結果,老邢便提了一句:「還有誰知道你表兄有東西寄放在你那裏?」
「老邢呢?」周捕頭說,「福山是他最熟,你趕緊找到老邢,下去一趟。」
「噢!」周捕頭若有所思地,「有個阿七——」
「兩位請寬心。我已經見過黃大全了。」蘇連勝問道:「兩位在這裏沒有甚麼不便吧?」
「呃!」劉肇周心裏著慌,原來他在打主意,想溜回常熟;這一來就無法脫身了,所以遲疑著答應不下。
於是席間商量定了,只由周捕頭陪著王貴、林世忠登門。飯罷動身,到了直塘,已是薄暮時分;錢家門上,一看他們是皂隸的打扮,再聽周捕頭報了身分,大吃一驚,急忙走報主人。
「城裏住在甚麼地方?」
彼此說過幾句門面話,錢家兄弟坐上客棧所雇的轎子,由四名捕快前引後護,監視著抬到江寧縣衙門。客棧掌櫃由江捕頭安排在班房裏等候消息。
儘管蘇連勝如何自告奮勇,黃知縣卻不肯鬆口,不願多事固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還是不願不相干的人插手。因為像這樣的案子,可收可放,可輕可重,甚於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有外人在內,便有種種不便了。
「久聞陳秀才精於技擊,而且三教九流的朋友很多,義名素著,是不是可以幫我們搜一搜陳五呢?」
「王府的命案?」掌櫃的故作不知,「王府出了命案?」
「怎麼會不知道?」老邢說道,「你說了老實話,沒有你的事。」
「我問妳,」小阿利插|進來問道:「他這人是哪裏口音?」
「不必!」老邢坐下來說道:「小紅鞋,妳放明白一點兒,有甚麼,說甚麼,如果有一句話不實,死罪倒沒有;活罪可夠妳受的。」
「那當然是高鋪。」掌櫃放了一半心,「我馬上叫人送來。」
「既然如此,他自然會等二舅。」
蘇連勝本也是一時的興致,見此光景,料知不能成功;也就死了心了。於是黃知縣問道:「老弟可以賦歸了!那一天動身?也了掉一件案子。」
「妳知道就好!說吧!」
「不要緊!不要緊!」他很高興地說:「有兩個人跟陳五一路到江寧,面貌分辨得一定很清楚。我叫他來!」
一進了城,先到下處,將桂生仍舊移送班房,一箱珠寶直接送到周捕頭家。然後悄悄將經過情形,報告周捕頭;他很誇獎了老邢與小阿利一番。
「陳秀才,」連陞的掌櫃說到最要緊的一句話:「你老跟黃大老爺不是很熟嗎?」
「蘇州來的陳秀才?」
「誰知道呢?」那侍衛有些不耐煩了,「你們走吧!少在這兒嚕囌。」
「一個月之前。我那個朋友要到河南去一趟,約定等他河南回來定局。」
陳五不作聲;沉吟了好一會說:「劉二爺,東西是兩個人平分,出了事情要我一個人受奔波流離之苦,好像說不過去吧?」
「滿洲太太那天才能回來,實在不知道。這樣吧!你們留個地址在這裏;等她一回來,我立刻派人給你們送信。」
「自然是私底下問。」
進城已經天亮,趕到城隍廟前,擺飯攤的老胡,已經從菜市場上買了菜回來,正在洗剝。桂生便上前招呼,先叫一聲:「老胡!」隨即使個眼色。
回到客棧,掌櫃派夥計送了兩副鋪蓋去;他自己亦跟著出了店,直奔聚賢客棧。兩家的掌櫃是同行,做主人的急忙從櫃房裏迎了出來,很親熱地問道:「那陣風把你老哥吹了來的?請坐,請坐!」
這番話說得陳五心驚肉跳:不過他也有些懷疑,知道劉肇周不是甚麼老實人,說不定借此為由,逼他快逃;珠寶無法攜帶,他會建議交他暫為保管。倘或他真是如此想法,那可打的是把一廂情願的如意算盤。
他的意思是希望老胡別說實話;但老胡比他有見識得多,自覺犯不著無端替人隱瞞甚麼,當即答道:「在後街『小紅鞋』那裏。」
裏面不答。老邢大為緊張;他猜測著小紅鞋窺破來人的身分,回屋子裏告訴油流鬼,設法脫逃,因而輕輕說了句:「撞門!」
「那末,」陳五問道,「東西你交給我,你倒放心?」
這一下將桂生擺佈得心悅誠服。有了二十兩銀子,一半用在修墳種樹;還有十兩銀子,等於他兩個月的工錢。大財未發,慰情聊勝於無,心情亦就不同。
於是小阿利持刀把守後門,另一個人便上前敲門;裏面是嬌滴滴的女人聲音:「誰啊!」
酒過三巡,閒話也說得差不多,算是混得很熟了;周捕頭才談到公事,「王二哥,」他說,「我們談談這件案子。」
「壞了,壞了!」蘇連勝搓著手說,「怎麼辦呢?」
介紹了連陞客棧的掌櫃;做主人的因為他們要說「私話」,很知趣地退了出去。於是蘇連勝動問來意。
「怎麼交代?」
「噢,噢!」周捕頭沉吟著。
「喔!」老刑又問:「來的那個是甚麼人?」
「真正冤家路狹,本來事情可以壓下去了,到現在都沒有人知道是怎麼回事;偏偏遇到多事的陳秀才。幸好,滿洲太太不在;不然一角公文通知江寧縣,只怕此刻就下來抓你了。」
「少說廢話!」周捕頭轉臉問林世忠,「這個人長得甚麼樣子?」
這一下老刑也有所領悟。正犯雖未緝獲,但找到了一條極重要的線索,公事上已可交代。當然,小紅鞋是非帶走不可的了。
「為甚麼?」周捕頭接過來問:「他是怎麼跟你說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
兄弟倆都不相信「談談」就能了事;錢萬選首先問道:「如果是縣官請我們去談談,派一個來就夠了,何用四個?而且也用不著派捕快。」
「言之有理。」蘇連勝說:「我自己跟黃大全去說。」
小阿利沉吟了好一會說:「看你也可憐兮兮的,我幫你一個忙,替你找一個;不過,你要出謝禮。」
「寄放在一個很妥當的地方。」
這當然是說不過去。事實上,油流鬼是因為有些珠寶,一時不易脫手;桂生既在銀樓,或許有這方面的主顧,所以既是寄存,亦是託售。這件事如果不能說,就得另外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是了!」掌櫃的說,「我先送兩位去,看怎麼說,再定主意。也許縣大老爺請兩位談一談,仍舊派人送了回來,那就不必去麻煩人家了。」
「你放心,我替你到你們掌櫃那裏,弄二十兩銀子出來,讓你去了心事。」小阿利又說:「我是聽你說,你們掌櫃待你還好,所以只要他二十兩;如果掌櫃刻薄,就不能這麼便宜他了。」
其時老邢已經迎了上來,略略商量一下,決定一面將桂生押回班房;一面到小紅鞋那裏去逮捕油流鬼。怕他身上帶著武器,老邢在熟識的鐵匠店裏借了兩把刀,一副鐵鍊,帶著小阿利跟另外一個同事,直奔後街。
「睡在花廳裏。」
「既然這樣,陳秀才何不幫一幫錢家兄弟的忙?你知道,他們自己也是受了害的。」
一聽這話,來客大失所望;連是否穿便衣都記不清楚,那就更不用談甚麼面貌形態如何了!
「對!」老邢和*圖*書接口,「這個人一定是劉家老二。」
「慢!」周捕頭大聲喝斷,「你皮肉受苦不受苦,就在這句話上。你心裏放明白。」
原來還有這樣一番作用!蘇連勝覺得很有道理;可是,錢家兄弟所受的待遇,是不是如他所說的「敬之如上賓」呢?
「生意不要緊!」掌櫃只求息事,「你就進城去一趟好了。」
「當然!」錢萬成的閱歷較深,懂他的意思,「遇到這種案子,必得有個毫無關係的人在局外,才能為局內人奔走。不過,我們為你著想;你也要替我們著想才好。」
「桂生!」銀樓掌櫃叫著這個夥計的名字勸誡:「甚麼事不是一句不知道就推得掉的。你那個表兄進城以後,大概會到甚麼地方,好好跟人家說。人家公事辦通了,自然不會為難你。」
小阿利答應著,找到另一個捕快老邢,連夜趕到福山;找到當地一個茶館老闆一問,道是三天以前,看油流鬼露過一次面,以後就不見人影了。
周捕頭點點頭,「我知道了!」他又問:「那個小紅鞋呢?」
「你知道就好,包你不會吃虧。」周捕頭問:「姓尤的是你的表兄?」
屋子裏很暗,小阿利怕受暗算,不敢深入;不過當門而立,擎刀在手,有恃無恐,便即大聲喝道:「姓尤的滾出來!」
「姓尤的在『小紅鞋』那裏。另外有個他的親戚,是銀樓的夥計,有十之八九靠不住。我們過去看看。」
「老弟的盛情,我很感激。不過,」他老實說道:「像這些事,我還不大明白,等我仔細問一問;若或沒有危險,得有老弟幫忙,自是求之不得。只怕出了意外,我這個責任擔不起。」
三名公差聽他這話,未免失望,因為他所形容的陳五,平凡普通,了無足異;茫茫人海,從何著眼?所以錢敬園先就認為應該一樣一樣細問。
「好吧!」周捕頭說,「小阿利,你去起了贓來再說。」
「是啊!」劉肇周說,「我得趕回去,這筆買賣有好些人搶;我非聽他一句確實回話不可。」
「你貴姓?」老邢問說。
劉肇周將蘇連勝的來歷,跟錢萬成結識的經過,以及在夫子廟不期邂逅;蘇連勝自告奮勇,在滿洲太太面前代為先容,錢家兄弟跟他再度到王府求見的情形,源源本本細說了一遍。
「飯是還沒有吃,不過請老公祖不必客氣!」蘇連勝說,「有件事,不敢不早早為老公祖告。」
「出多少力,享多少福——」
為此唉聲嘆氣,鬱鬱不樂。小阿利有些聽不入耳,便即問道:「你老是嘆甚麼氣?你還不夠便宜?」
錢萬選一聽口氣不妙,不由得想起這趟回家,他父親跟他說的話:「俗語道得好,『閻王好見,小鬼難當』,勢家豪奴,從來就是世界上最難對付的人;言語要客氣,小費不可省。如果能投其所好,態度立刻就會不同。」因此,他備了幾個紅包在身上,此刻正用得上了。
東西到手,老邢關照小阿利,該在桂生身上下一番功夫。為了說話方便,他跨轅與車伕在一起,車廂中只有小阿利陪著桂生;再放下車圍,裏面的聲音就不至於外洩了。
物華掌櫃人雖老實,世故不會不懂;心想,答他一聲「不會」,他也不肯相信。不如問他:「那末,你老看,我應該怎麼辦呢?」
「小梁,你不要怕!」小紅鞋擠了進來,直奔床前,「快起來。」
「也可以。」小阿利說,「不過這一來,你自己又要保了。」
接著,老邢又談到阿七與油流鬼曾廝混在一起的往事,蛛絲馬跡,更顯得劉肇周嫌疑重大。
「有這話嗎?」坐在門口的侍衛問說。
「是的。」掌櫃答說,「今天回常熟去了,兩三天才能回來。」
肴饌頗為精緻,酒更是整罈的陳紹;黃知縣還特為派了伺候簽押房的老家人來致意,說了好些客氣話。錢家兄弟當然深感欣慰;蘇連勝也覺得臉上飛了金一樣,得意非凡,心裏很感激黃知縣替他做面子。
「怎麼會呢?」
「怎麼樣?」胡書辦先看後問:「人抓到沒有?」
於是掌櫃匆匆入內,只有錢家兄弟臉色青黃不定;兩名夥計,你一言,我一語,盡力在安慰;等掌櫃一到,眾聲皆寂,錢萬成迎了上來問道:「怎麼回事?」
一聽這話,桂生暗暗心驚;好在車中光線甚暗,他臉上的表情,不易為小阿利所見,只要聲音中保持平靜就好了。
「這件案子很大,江寧派了人守在我們衙門裏,坐等提人,你雖然不知道你表兄幹了甚麼,可是真贓俱在,跳到黃河裏都洗不清。所以,」小阿利加強語氣說道:「你要跟我說實話,我們才能幫你的忙。」
「此刻人在那裏?」
掌櫃覺得他這一問,匪夷所思,「我,」他困惑地,「為甚麼要逃?」
「我跟一個朋友在談一筆買賣,約定今天碰面。」
「好!我知道了。」蘇連勝問說,「令親怎麼忽然回常熟去了呢?」
「那末,到底為甚麼?」錢萬選說,「捕快上門,當然是為了楊三的命案?」
轉念到此,劉肇周坐臥不寧;唯一的希望是蘇連勝來回覆:所謀不成,沒有見到滿洲太太;或者滿洲太太拒絕接見錢家兄弟。
錢升答應著苦苦思索,將陳五的形象仔仔細細,一處一處地追憶。想到最後,終於如釋重負地喊道:「有了!」
「嗯!到了堂上,上頭問你,你表兄跟你見面說了些甚麼,你怎麼回答?」小阿利提醒他說,「他總不至於在這個時候,老遠從江寧趕回來,只是為了想念你,要跟你見個面,談談家常吧?」
「他是說做生意賺來的,還沒有跟人分,暫時存在我這裏。」
「他說,他欠人的債很多,寫出去的是『興隆票』;風聲一傳,債主都來了。」
「勸令妹!」蘇連勝將滿洲太太的話又說了一遍。
「那末,」王貴也問,「管家,你們一路上談些甚麼?」
聽得這話,門房豈敢怠慢?「是,是!」他趕緊改口,「請你老坐一坐,我馬上回去。」
「兩三天總夠了吧?」錢萬成問。
「是的!我正在想這件事,不知道話應該怎麼說?」
物華掌櫃愕住了;想了老半天,嘆口氣說:「那我只好保他。」
「誰?」陳五搶著追問。
「怎麼回事?」錢萬選問。
周捕頭本想說「也好把你家兩位少爺的牽累,分辨清楚」。但怕錢敬園聽說兩子為江寧縣軟禁,心裏會害怕,所以縮住了口,錢敬園不曾注意到此,只很抱歉地說:「我也不瞞各位,我是近視眼,三尺以外就茫然不辨了。」
「三天前來過一趟,進城去了。」
「是本地口音。」
「喔!」江捕頭沉吟了一下,「那就只好先把錢家兄弟請了去。」
「你把那兩個都去請了來。」老邢和顏悅色地說,「只說有要緊事,不必說甚麼事。」
「喔,」周捕頭問說,「這個油流鬼的樣子,跟錢家的人說的是不是相符?」
「那個桂生你問了沒有?」
「你也要交保。」
「蘇秀才,」江寧縣的門房,陪笑說道:「天都黑了,你老有事,明天再來跟我們大老爺說吧!」
「江寧縣的捕快上門了。一共五個,捕頭自己帶了來的。」
「兩千銀子。」
「喔,有多大?」
「你老婆知道不知道?」周捕頭又加了一句:「知道不知道裏面是甚麼東西?」
「談正經吧!」劉肇周說,「我是特為趕回來的;馬上還要回江寧。事情很麻煩,千言併一句,已經有人知道是你幹的——」
「你倒說給我聽聽,是甚麼心事?」
「那,那是甚麼時候訂的約?」
請在大廳上見了面,周捕頭卻很恭敬,先作個揖,口中說道:「錢老爺,打攪你老很不安,我先來引見江寧來的兩位朋友。」
「噢!我倒忘記了,花廳有錢家兄弟。」黃知縣說,「那就請到簽押房吧!」
於是蘇連勝提出建議,不妨釋放錢氏兄弟,但行動加以限制。這樣對案情的偵查,並無妨礙,而示惠的結果,必能獲得劉三秀的報答;不久的將來,只要她在克勤郡王面前稍作揄揚,黃知縣升官便是指日可待之事。
「是不是?不是我提醒你,你處處露馬腳,要救都救不得你。」
「他是前天下午來的,在我這裏睡了一晚;昨天上午有個人來看他,兩個人不知道說了甚麼?老尤匆匆忙忙就走了。」
「先關在那裏再說。」胡書辦說,「你先問了桂生再說。」
到得第二天近午時分,錢家兄弟邀劉肇周早早吃了午飯,檢點了那副預備送給滿洲太太作見面禮的翠鐲,興匆匆地上車,直趨王府,由錢萬成跟門衛去打交道,道是已蒙滿洲太太許諾接見,請為通報。
「在我家。」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我,我是下人,沒有我說話的分。」錢升答說,「他跟二舅老爺,常在一起聊天。」
大家面面相覷,無法作答;黑道中人稍微提得起名字的,捕快無有不知之理,可是搜索枯腸,誰也想不起有陳五這麼一個人。
約莫一頓飯的辰光,江捕頭匆匆而來,一見面就對掌櫃說:「你把他們的鋪蓋去送了來吧!今天不能回去了。」
「還沒有。」周捕頭說,「就是要先請教胡先生,怎麼問法。」
「不大不小;不過眼珠很活動。」
「怎麼?」掌櫃問說,「縣大老爺請他們,是為了甚麼?」
來了兩個人,是江捕頭手下最得力的夥計,一個叫王貴,一個叫林世忠。王貴跟常熟縣的周捕頭有過數面之緣,所以一到便到常熟縣班房。
四十兩,物華掌櫃嚇一跳,但一則話已出口;再則官司牽纏,形成訟累,麻煩甚多,想到俗語所說:「長痛不如短痛!」決定咬一咬牙答應下來。
「好!」錢萬成表示滿意,「我想起來了,陳秀才跟黃知縣很熟,請你去走一趟,把我們的情形告訴他,請他趕快替我們想法子。」
「案子不是我們常熟縣的;是江寧來的公事。將來怎麼樣不知道,如果江和_圖_書寧縣要人,桂生倒逃掉了,我還得找你。」
「啊!」王貴靈機一動,「有個人大概還在這裏,他知道。」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但陳五在心裏冷笑。容易變錢的,無非金釵金鐲子之類;不容易脫手的,才是貴重的珠寶。當時也不說破,只點點頭:「好!就這麼辦!」
「不是他!」老邢將小梁的手一甩,卻捉住小紅鞋的手,一面拉,一面說:「妳來,我問妳!」
「以前是不是常常來往?」
「是不是劉阿七的老子?」有人問。
捕頭姓江,掌櫃的稱他「江頭」;又跟其餘四名捕役,一一招呼,叫人倒茶拿點心,張羅了一番,方始招招手說:「江頭,你請進來。」
「四十多歲,文文氣氣,像讀書人。」
原來錢敬園想起,江寧之行,有他家兩名健僕,一個下鄉去了,一個還在。當時便著人去喚來,聽候詢問。
「哼!」小阿利冷笑一聲,打斷他的話兒,「一爿豆腐店,值多少錢;能保兩三萬銀子的珠寶?」
小阿利心想,從未見過面的一個人,現在變成禍福相共了;要他能免縲絏之禍,自己才能享發財之福。這樣,自然不能不關切他的心事。
「來趕早場的。」
說完,轉身入內;再出現時,手裏捏著兩個紅紙包,每包二兩銀子,是送公差的「草鞋錢」;另外提著一吊制錢,送桂生進城另用。
蘇連勝大吃一驚:「怎麼會呢?」他問:「是為了甚麼?」
「請坐!」他向小紅鞋說,「妳去打水來我洗臉!妳自己去。」
聽他說得如此透澈,蘇連勝再也無話可說;唯有起身長揖,代錢家兄弟道謝,兼以辭行。第二天一早懷著一顆「望美人兮天一方」的悵惘心情,悄然踏上歸程。
「老弟,我索性跟你說明白了。我歸黑都統管,他等於我的頂頭上司,所以凡事我要在他面前交代得過。錢家兄弟,我也知道是無辜,而且受了害的,可是案子牽涉在內,陳五如何如何,也只是憑他們所說。目前就公事來說,還只有著落在他們身上;好在陳五也不難抓到,只要正犯一到了案,我立刻請他們回去。陳五未曾到案,不能不留他們住幾天;至於待之如上賓,你是親眼得見的,總可以放心了吧!」
「贓物?」桂生嚇一大跳,「怎麼會是贓物?」
「當然照分,你的一份你帶走。我的一份,你交給我。」劉肇周又說,「如今也沒法子細分了!你在路上要花費,多揀容易變錢的,不容易出手的留給我。」
恰好小廚房的酒肴,正在此時送到;進一步證實了黃知縣確是一片保全的苦心美意。錢家兄弟的心境,頓時都放寬了。
「小紅鞋」一愣,旋即想起,「油流鬼」曾關照過,當即問道:「你是劉二爺?」
「請問老公祖,是不是已拿錢家兄弟拘提到案?」
老邢與小阿利都覺得好笑,戒備之心都鬆弛了。小紅鞋還在替小梁找褲子;老邢卻發現了,她穿的那條褲子又肥又大,是男人的褲子,便走上去,在她極大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等小紅鞋受驚閃避時,他伸手往裏一撈,恰好撈到小梁的左臂,拖出帳外,看得明明白白,左腕並無黑記。
「哼!」周捕頭冷笑,「不是贓物,莫非是天上掉下來的?」
物華掌櫃不明白他這句話的用意,想了半天還是不知道想甚麼?只好虛心請教。
「一個錢那麼大。」錢升答說,「黑記上還長著毛。」
「那末我告訴你,你表兄在江寧把王府裏的一個官兒殺掉了;又搶了人家要獻到王府裏的一箱珠寶,你想案子大不大?」
聽他這一說,錢萬選的興致又被鼓了起來了,「關於這一層,我倒有個主意。」他說:「陳秀才跟黃大老爺說一聲,由黃大老爺委託,協助辦案,那些捕快,不就沒話可說了嗎?」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這話不錯。」老邢催促著說:「你仔細想一想,姓尤的會在甚麼地方?」
能有他自告奮勇,自是再好不過的一件事;錢萬成也就不必再多說甚麼,只舉杯相敬,鄭重致謝。
「那末,這個人呢?是不是在福山?」
「沒有人。」桂生答說,「我表兄關照我不要說出去。」
「好!你帶我們去。」
距離很近,聲音不大,動作極快;授受之間,未為人見,那侍衛對錢萬選頗為滿意,態度果然就大不相同了。
於是他定定神說:「他一個人怎麼做得出來這件大案子?」
「我本姓蘇。」蘇連勝先作了個聲明;然後答說:「我跟錢家老大相交不久,不過很投緣。」
「昨天確是有個蘇秀才見了滿洲太太,她有沒有關照,我們不知道,不過就算關照了,你們今天也見不到。」
「我知道。」小阿利答說:「今天下午就了結了它。」
「是的。錢大爺懂規矩。」
看人最要緊的是一雙眸子,錢敬園便問:「他那雙眼睛怎麼樣?」
「陳五爺在吧?」
其實劉肇周正在大索陳五,輾轉查問,最後在一個名叫「小紅鞋」的土娼家找到了人。
桂生沉吟了一會說:「是因為——」
「不錯,要你保他。」小阿利又說,「不過,如果要你一起逃掉呢?」
「後面這段話又是自作聰明,多說了的。你只說前半段,等堂上問你這一點,你再分辯。」小阿利加重了語氣說:「你千萬記住,開口洋盤閉口相,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寧願少說一句,不要多說一句。」
於是他在半路上便出花樣,忽然站住腳,失驚地說:「喲!壞了!壞了!」
「喔,」周捕頭問道:「那個認得劉老二,就是大橋黃家的親戚。」
掌櫃的搶先一步,跟江捕頭作了耳語;看在十三兩銀子的「草鞋錢」的分上,江捕頭相當客氣:「錢大爺、錢二爺,」他說,「敝上黃大老爺交代,請兩位勞駕,有點小事要請教。」
線索中斷,盡皆悵惘;周捕頭想了一下問道:「王大哥,你到常熟來以前,總跟錢家兄弟談過吧?」
市井之中,捕頭的威風,無人可及;當時挑了常熟城內最大的一家酒館,上樓占了不是最大但最僻靜的一間雅座。掌櫃親自上樓來招呼,卑躬屈節,恭敬萬分;周捕頭的面子很夠了。
「滿洲太太奉王爺召喚,過江去了。」
「你是說,要我跟你一起逃?那怎麼行?而況我一逃,就是自己露了馬腳,於事無補,只有壞處。」
「暫時留置在敝署,看案情如何再說。」
夥計領命自去;掌櫃的到了櫃房,一看捕頭雖帶著四個人,但都是空手,心裏越發有數,不是來捉甚麼江洋大盜;對付文弱書生,無須動用甚麼武器。
到了傍晚,蘇連勝來了。一看他臉上的表情,劉肇周便冷了一大截。果然,他向錢萬成說:「滿洲太太那裏,我已經替你們說好了。不過明天她沒有空;準定後天下午,你們去看她好了。」
「不客氣,不客氣!我想看寶號的一位客人;有位蘇州來的陳秀才,住在那裏?」
「我無所謂。」受了連陞掌櫃的教,把自己的立場掌握得很穩的蘇連勝說,「不是我的事,今天說,明天說都一樣;不過,有關黃大老爺的前程,我想我要談的事,還是越早說清楚了越好。」
「你找誰?」
「你不要心疼四十兩銀子,」小阿利警告他說,「這樣一場官司,只破費了四十兩銀子,你倒去問問旁人看,是不是撿了一個大便宜?」
「大概是珠寶。」
「嗯,嗯!」老邢深深點頭,「說得有道理。我來辦。」
王貴與林世忠不知阿七是何許人?周捕頭卻別有意會;辭出錢家,回到班房,立即將手下的人找來,查問有誰知道,流氓地痞中,有這麼一個左腕上長了一塊黑記的人?
於是老邢與小阿利,各辦各事,分頭進行。周捕頭也不敢怠慢,立即去看書辦,商定了分「好處」的辦法,隨即去看刑名師爺,回稟縣官。退下來辦好回覆江寧縣的公文就沒事了。
「那好!你馬上去一趟;請他來吃酒。」
當然,錢家兄弟此來的目的,是要行賄救劉三秀回家;如今不能違背初意。所以看劉肇周不答,他們亦不便代為答應;錢萬成只好這樣答說:「到時候看吧!」
正說得高興,不道一名夥計氣急敗壞地奔了進來,「掌櫃,掌櫃,不得了!」他一臉驚恐之色,「出事了!」
「好吧!我知道了;我替你們留意。」
「好,好!」物華掌櫃滿口答應:「我出謝禮,一定出。」
公事是江寧縣所出的一封咨文,敘明案由,請常熟縣協助,全力緝拿。周捕頭不認得字,喊了個管抄寫的書手來,將公事唸給他聽了,隨即說道:「你把公書送去給張書辦,說我說的,江寧來人是我的朋友,請張書辦提前跟師爺說一聲,這件案子用的人多,有些不大緊要的案子,我要壓一壓,請上頭不要催。」
「肯出謝禮我就好說話了。你出四十兩銀子的謝禮。」
「正犯沒有抓到,不過抓到兩個很要緊的人。」周捕頭將老刑和小阿利的收穫,仔細說了一遍。
思索了一會,突然想起,「有了!」他說,「他託我在他娘老子的墳頭上種種樹。」
這一下,劉肇周也警覺了,自己的行徑,近乎負氣;除了引起他的猜疑以外,別無好處。於是站住腳,堆滿一臉的誠懇,「你總看得出來我的本心,剛才提到分東西,我說過,你儘管挑路上容易變賣的東西拿,完全是為你設想。我的意思是片刻耽誤不得,所以根本不必再談分多分少,免得虛耗辰光。閒話少說,必得躲過這一關才談得到其他。你不要自己誤了自己。」
桂生知道,縣官問案,動刑不動刑,他人做不得主;在這裏,周捕頭就等於縣官,要動刑就動刑。光棍不吃眼前虧,他一迭連聲地答說:「我知道,我知道。」
「衙門裏規矩很多,我不知道你指那一樣?」
捕快有私設「公堂」,大致在縣衙門附近的冷僻小巷中;「帶出去問」就是帶到私設的「公堂」。桂生一看牆上掛著的刑具,心裏先就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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