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我可不知了。」
「是我弟妹的二舅。」
「王府疑心你跟蘇美人不是同胞手足,要我行文到長州縣去查你的功名;我公文還沒有發。你看要不要去查?」
「就算成功了,我們對客棧掌櫃怎麼交代?約定了的事,忽而翻悔,似乎說不過去。」
「那麼,這一段暫且丟開。我們來看看,有甚麼漏洞,馬上就要拿它補起來。」
「我想是的。」劉肇周心想,說到這裏,儘不妨用推測之詞,道破實情,「大概楊三存心不良,先找了陳五做幫手;不道陳五比他更厲害,居然黑吃黑,以致於楊三的一條命都送掉了。」
到此時候,自不必再往下去數;好得那窮漢亦已回來,余三看清楚沒有人跟在他後面,方始迎了上去。
「我替你想好了。」黃知縣很從容地說,「事情要做得天衣無縫。王府裏既然在疑心你的行動詭秘,你總要設法解除他們的疑心,方無後患。我想,你不如照常雇船,沿著秦淮河探幽尋勝,作整日之游。然後大大方方地到王府去跟你『表姊』話別。這一來,你的言行相符,自然就沒有甚麼可疑心的了。」
「不但你聽,還要關照姓劉的。」
於是他向劉肇周說:「二舅,能見得著滿洲太太,就能見得著親家,迂迴曲折,到底有了一點成就。」
「你是幹甚麼的?」門上的侍衛問道:「幹嘛要見滿洲太太?」
「慢一點!不要最後自投羅網。」余三說道:「事情要做得穩當,投信要找個不相干的人去。」
「掌櫃,你別急,有話請坐下來,慢慢說。」
「慢點!」捕頭問道:「他問了幾句甚麼話?」
劉肇周一聽這話,又驚又喜,能夠離開江寧,便是脫出是非之地,真是求之不得。但怕錢家兄弟不願。
「好了,好了!」劉肇周怕他們兄弟會吵了起來,不能不從中喝阻,「有話回客棧裏去說。」
「對了!今天我們要見滿洲太太,沒有見到。如果滿洲太太真的要過這些東西,一看我們去了,只當是『進貢』的,那有拒而不見的道理?」
「你懂就好。至於外面散漫花錢,我們做光棍的,錢來得容易,去得也快,只要不過分,是不會有人留心的。不過,你要記住,光棍能屈能伸,吃好的,穿好的,不要緊;就怕你嫌這個不好,那個不好,當初求之不得的東西,如今不擺在眼裏,臉上自然而然就有種讓人看不入眼的神氣。到那時候,只怕又要出事了。」
第二天他來報告,聚賢客棧確實有這麼一個人,名叫蘇連勝——是陳秀才的化名——他因為是王府招待的賓客,聚賢客棧對他很客氣,經常派夥計到他屋子裏侍候,問他要些甚麼?但蘇連勝似乎不願人去打擾,關照夥計,無事不必叩門。一個人在屋子裏待了一整天。
「這話更說不過去了。信是可以假造的!何況,既然有這封信,何以當時不去報案?再進一步說,三位遭遇了這麼一件搶案,居然悶聲不響,也很不合情理。」
「沒有,我本來要告訴他的;那知道我還來不及開口,他就發脾氣了。」
不過話雖如此,他還存著希望,也許這是滿洲太太的待客之道,先請到廳上再說。蘇連芳還不知其事;他自然不可能得到預期的答覆。
這是說笑,但也是警告;處置不善,或者走漏風聲,會引起許多人的覬覦,不但不能安心享用,而且會惹出許多麻煩。
聽得這話,蘇連勝不由得將一隻手伸入口袋,捏著那本小記事冊,在思量如何毀滅這個足以送命破家的證據。
「哼!」王府侍衛瞪了錢萬選一眼,說一句:「等著!」
聽這一說,錢家兄弟大為驚慌;劉肇周倒比較沉著,「我們有陳五的信。」他說,「可以證明我們不是同謀;如果同謀,已經知道楊三被害,何必又讓陳五來告訴我們?」
「是的!不走了。」錢萬成從容不迫地,「掌櫃的請進來,我有話說。」
「我想,我們這樣做,至少滿洲太太會看出我們的誠意,她怎麼吩咐,我們怎麼照辦。至於出了意外,不能怪我們,因為楊三的身分,我們打聽過;確確實實給王府送過信。我們做事,也並不冒失。」
「好一個弭患於無形!」黃知縣驀地裏擊案稱賞,「這五個字真正可圈可點。」
「如果不成功呢?」
那神氣像要動武驅逐了,好漢不吃眼前虧;劉肇周急忙說道,「是,是!大爺別生氣,我們馬上就走。」
蘇連勝大出意外,愣了好一會問道:
「就像這批珠寶,你也不可以隨便脫手。財不露白,何況是這些會說話的珠寶——」
「現在看起來是很明白了,當然是想騙我們的東西。」
「上頭沒有說。」捕頭答道:「我想不會有甚麼了不得的事。」
「是,是!請吩咐。」
「我住在聚賢客棧。」
回到縣衙門,黃知縣又將捕頭找了來說:「你到聚賢客棧去一趟,要換了便衣,悄悄兒去;把蘇連勝帶了來見我。」
咿咿啞啞,含含糊糊地勉強溝通了意見;三個人在一間空屋子裏,找到了錢家的僕人。他們所受的罪更甚,口中被塞了麻核桃不說;手足被縛在一起,就像待宰之豬似地,擱置在潮濕的泥地上。及至解縛,由於手足攢聚在一起的時間過久,而且綑得極緊;氣血停滯,形同麻痺,好久都無法站得起來。
黃知縣自己坐在炕床上,蘇連勝便坐在他左手方的椅子上;等聽差送了茶來,黃知縣努一努嘴,聽差便都迴避了。
「請,請!」劉肇周也想開了,「反正今天吃定了陳秀才,也就不必客氣了。」
「怎麼會呢?」蘇連勝一臉訝異之色。
「好吧!」錢萬成只得同意,「速去速回,最好一點都不要耽擱。」
「大亂不過五年,就這樣熱鬧了!」蘇連勝感慨地說,「在這裏,那會想到多少人|妻離子散,流落天涯?」
「你是因為失去了尊夫人才如此,未免太自私了!」
此言一出,黃知縣既驚奇、又尷尬。驚奇的是只以為他們是情侶,不道還是夫婦;尷尬的是,準備好的一套勸他的話,無非「提慧劍斬斷情絲」之類,但夫婦之義,豈可輕絕?要另想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詞,自然不易;一時開不得口,豈非尷尬?
錢萬成卻很起勁,他的想法跟劉肇周完全不同。第一、兩番跋涉,不但勞而無功,還惹下一場麻煩,回去對人實在不大好交代。
「好!南北開如何?」
「是呀!天保佑,沒有發現我們。」
突然,錢萬選心裏浮起一個念頭,想了一下,喜孜孜地說道:「我倒有個法子,直截了當。不知道二舅跟大哥以為如何?」
劉肇周自然不憚此行;但怕錢家兄弟留在江寧,說不定變了主意,不等他回來,便空手去見了滿洲太太,事情也很麻煩,所以還是要將錢萬選拉在一起。至於錢萬成,見面禮之說既是他所提議,當然要貫徹他自己的原意,不會中途改變主張,貿然去求見滿洲太太的。
「錢大哥,」蘇連勝問,「不知道那件大事辦好了沒有?我有——」
「好!」楊三精神一振,「人在哪裏?」
「既然如此,我勸你娶妻娶德,尤其不要自以為有錢了,非娶個漂亮太太不可。」余三接著說:「眼前的劉三秀,就是前車之鑑。」
不過,他還是很細心地聽黑都統講完,想一想答說:「大人,這件案子不難處置;難的是要風聲一點不外露。若說王府的眷屬有私自潛逃的企圖,這話傳出去可不大好聽。」
「是,是!老太太見得極明。」
「我也是這個意思。」余三說道:「東西雖已到手,但還不能算是我們的;做事要做得萬無一失,有甚麼漏洞,趁早把它補起來。」
「你數數!」余三說道:「我估計,數到一千,這窮小子一去一來,工夫夠了。如果那時候還不回來,必是出了毛病;你我就得開溜了。」
「我說,是條苦肉計;綁是把你綁了起來,不過是個活結頭,到了半夜裏,你假作自己把繩子掙脫了,把錢家弟兄跟他兩個傭人救出來。我也告訴他,時候寧願遲,不要早,怕的是我們事情還沒有辦好。」
只帶了一個人,更不足慮。油流鬼急忙回報余三;決定在由連陞客棧到賢義客棧的必經之路上,伏擊楊三。
「余三哥,余三哥,你看!」他指著前面的背影說,「錢家弟兄回去了!」
這意思是此去如果一被羈押,便得將鋪蓋及隨身動用物品帶著;原是句試探的話,捕頭自然明白,立即答說:「不必!不必!回頭我還送蘇老爺回來。」
這一等,等了足足有一頓飯的功夫;方見那侍衛去而復轉,仍然是一臉不悅。
是責備的話,蘇連勝無法回答,只能惶恐地等待著。
兩人一前一後,從人叢中出去;到得比較冷僻的路上,方始並肩交談。
「做得乾淨俐落!」油流鬼翹起大拇指稱讚,「余三哥,真有你的。」
「不是姊弟是甚麼?」
他們這眉來眼去的光景,完全落在滿洲太太眼中。見多識廣的老虔婆,立即生出警惕;而且機變極快,決定插嘴干預,從中搗亂,讓他們無法用隱語傳遞心事。
掌櫃點點頭說:「如果真的是滿洲太太要的東西,他當然不敢出花樣。」
「此話怎麼說?」黃知縣開始緊張了。
通前徹後地想下來,似乎只有一個辦法;但他先必須問清楚了,才能定主意。「劉老爺,」他說,「楊三到底是不是王府的官員?」
「是的。」劉肇周趕緊幫腔,「這得重重拜託掌櫃。」
「這好辦!你不妨將聽我歸勸的前因後果,詳詳細細寫下一封信,我自會設法替你轉達。」
「對!你自己辛苦一趟。不過要記住,你甚麼話都不要跟他透露。」
聽這一說,錢萬成死心了;等跑堂的提著大號白銅茶壺過來,劉肇周不發一言,只伸出三指相示;跑堂果然很容易地替他們找了一張桌子,而且地位很好,後面臨窗,比較清靜,正好談話。
「自然照預定的計劃。」
「不要理他!」油流鬼用撫慰的語氣說:「他也不是甚麼王府的差官,是冒充的——」
「老弟臺,我有一言奉勸,不知道你肯不肯聽?」
「事情能夠成功最好,」劉肇周說,「如果做不成功,後患無窮。」
原來是自殺,不是鋌而走險,拼命要蘇連芳!這樣就好辦了。
一看就知道有事,劉肇周首先站起來問道:「掌櫃,怎麼?」
「對!我正是這個意思。請你們三位早早回去吧!」
「我看,老二,」劉肇周不能不幫腔,「事有緩急輕重,現在是燃眉之急,速避為妙!回常熟以後,再想法子跟你岳母通信好了。」
一聽這話,黃知縣心寬了一半。朱師爺便先談如何推卸責任,等黑都統來請他去商談案情時,應該如何應付,口講指畫,設想得很周全;黃知縣亦是心神領會,自信一定可以搪塞得過去。
「不必!不必多事。」余三拉著他就走,「你到明天來看,包你都回常熟了。」
於是,擠出人叢,上了一家名為「雙桃居」的茶樓,樓高三層,規模極大;這時正是上市的時候,一眼望去,盡是黑壓壓的人頭,人語喧鬧,比大街上更為嘈雜。
「北方人重禮貌,聽說旗人的禮節更重。」錢萬成向他弟弟說:「你的想法很不錯,不過做法還欠講究;就算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也不能空手上門,見面禮還是要預備的。」
於是錢萬成提出主張,暫留一日,以觀動靜。如果陳五撒謊,楊三未死,他當然仍舊會到連陞客棧來接頭,正好將陳五搶劫的經過告訴他,看他怎麼說?倘或真個不見楊三露面,證實了陳五的話不假,那時再定行止也還不晚。
於是,他分辯著說:「岳母移過來的箱籠櫥櫃,都還沒有動;因為岳母說過,要她自己來整理,我們不能不聽她的。至於滿洲太太的見面禮,我想到阿珍有一副翡翠鐲子,通體碧綠,有這一樣就夠了。不過,我怕阿珍捨不得,最好請二舅跟她說一說;長輩的話,阿珍不敢不聽。」
黃知縣說的倒是實話。原來朱師爺的心思很細,慣會在他人易於忽略之處找毛病;由於疑心蘇連勝並非蘇連芳的胞弟,所以託人到學臺衙門去查文武生員的名冊,找過蘇州府所屬各縣的冊子,就沒有蘇連勝這個名字,證實了他的懷疑不虛。不過,到此刻為止,卻只知道他不姓蘇,還無法知道他的本姓是甚麼?
窮漢連連點頭,接了信飛奔而去;余三拉一拉油流鬼的衣服,往後退了有七、八家門面,找個隱蔽之處,站定等候。
蘇連勝大為詫異,「我跟貴縣大老爺不認識啊!」他說:「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是!卑職也這麼想。」
「那末,楊三到這裏來找過我們,有沒有人知道?」
於是油流鬼依言照辦,「一、二、三、四」不徐不疾地往下數。一面數,一面佇望;數到八百多時,發現前面有幾個人的背https://m.hetubook.com•com影好熟;凝神思索,突然省識,不由得心都快跳出咽喉!
「用一晝夜。」
「東翁不必著急。」朱師爺急忙安慰,「這個案子可以推得掉的。」
陳秀才心想,兩家皆無高堂,不知她問這話,是何用意?因而一時無從置答;蘇連芳卻又接連拋過兩個眼色來,暗示話有深意,必須慎重,越使得他心慌意亂了。
楊三以為掌櫃要告訴他的是,錢家弟兄的行蹤,不想是油流鬼的地址。不過這也一樣;找到油流鬼,便能找到錢家的弟兄,所以欣然接過紙條,隨即轉往水西門大街。
捕頭退了下來,先關照將監視蘇連勝的人,都撤了回來;然後回家換了便衣,到得天色已暮,方始一個人悄悄到了聚賢客棧。
說罷,端一端茶碗;這是官場中習用的一個暗號,在走廊上伺候的「戈什哈」,立刻高唱一聲:「送客。」
於是他說:「回稟老公祖,生員可是把實話都說出來了!」
等將全盤經過說明以後,掌櫃鬆了口氣,他是深怕辦案的差役上門,查問楊三的蹤跡,說不明白,就會脫不了關係;現在案情既已全知,甚麼話能說,甚麼話不能說,瞭然於胸,就不怕了。
「那容易。」黑都統說,「我每天一早來報告。」
其次,劉三秀能不能脫出王府,他已不甚關心,或者說在他已覺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必得設法跟劉三秀見面,要見了面才談得上如何利用這層「乾親」的關係,求得一條上進之路;同時,她帶來的那些產業,如何處置也必得見了她的面,聽她親口|交代,才能定奪。
「那是沒法子的事!」劉肇周立即接口,聲音極其堅決,「我陪你回去一趟,大家想法子。」
「一言難盡!」錢萬成說,「遇到了三隻手——」
「陳秀才,請問,為何你有這樣的把握?」
原來他在那封信中跟蘇連芳約定,當他去求見時,她應該託病不見;於是,他就可以留函致意。隨身的「護當」中有紙有筆;紙上已預先用礬水寫下裏應外合的要點;讓蘇連芳看了以後,便好有所準備。然後第二次求見,用約定的暗號,當面通知行動的時間。如今蘇連芳並沒有如他所預期的表示,自然是因為不知道這個約定的緣故。
「六七兩銀子。」
正談到這裏,只見門上叩了兩下,門簾掀動,出現了一張神色驚惶的臉,正是客棧掌櫃。
「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種人。不過,有錢跟朋友一起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自以為有錢,你們都要吃我的,用我的;臉上不知不覺地會擺出來,我比你們高一等。人家當面不說,背地裏會批評你。如果你的財是怎麼發的,大家都清楚,也還罷了;倘或你的財發得不明不白,老尤,」 余三鄭重其事地說,「那時候說不定會有性命之憂!」
於是黃知縣回到縣衙門,立即在後堂傳召捕役,交下差使。那家船行的字號是知道的,叫做利通;店東姓卜,為人貌似謹厚,其實很圓滑,所以有人表面上稱讚他老實,但連姓名稱,卜老實就成了「不老實」。不過一抓到班房,不老實自然變成真老實了。
「那末,他送來的這封信呢?是不是令妹的親筆?」
「不見!」
聽得這話,捕頭明白了,事情要做得秘密;便即答說:「是!小的親自去辦。」
「這件事,你那裏的人最好不要出面,免得打草驚蛇;找地方官就可以了。」
弊病是將楊三的命案一揭發,王府立刻就會行文地方官,限期破案。這豈非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油流鬼亦覺得頗為不妥。
「我姓蘇,我有個姊姊在這裏。喏,這是她請府裏楊老爺給我送來的信;通知我來相會,說是只要報明身分,求見滿洲太太,就可以讓我跟姊姊見面。」
王府侍衛已經接到黑都統的通知,門禁特嚴;將他們三人帶到號房裏,先一一查問了姓名,登錄在簿,方始問道:「你們要見滿洲太太,是甚麼事?」
「這樣說,他是很滿意囉?」
「我再問你。他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帶了人?」
於是,他想了一下說:「這件事有兩個辦法。一個是賴得乾乾淨淨,找上門來,說甚麼都不知道。官府也拿你無可如何!不過,這得有個人肯跟我們站在一起。」
「我請問,你跟劉肇周是不是確確實實講明白了?」
「那就請吧!」
「那妳更應該寫信給她。」陳秀才說:「她搬家了,新地址很嚕囌,怕妳記不住;我替妳寫下來。」
回到余三那裏,燈下置酒,聊以慶功;興高采烈地追敘著這一天的得意之事,到得情緒稍微冷靜些,余三開口了。
「不知道,只知道他在其中的一家待了好些時候。」黑都統說,「我已經派人專門盯住那一家船行。不過沒有妳老人家吩咐,不便貿然去問。」
「我表姊只知我在設法救她;那知道計謀完全敗露,我也顧不得她了。如果她還是癡心妄想,打算著能夠脫離王府,跟我遠走高飛;老父母倒想,她這個日子怎麼過?」
錢萬成將經過說了一遍;好在所失不多,而眼前窘境可解,說過了也就丟開了。
「我也沒有說錯話!」
「那個蘇秀才在不在?」
這一問,將劉肇周問得無以為答,便換了一面來問。
「上策有二,第一,江寧縣的黃大全,為人極其賢明,是好父母官;我可以為兩位先容,當面向他投訴。」
劉肇周暗暗叫苦!本可一走了之,推得乾乾淨淨的事,不想橫生枝節,最為難的是,人家全是一片好意,如果峻拒,就變成不近情理,惹人起疑,何況一時也找不出甚麼可以峻拒的理由。因此,只好持著靜以觀變的態度,保持沉默。
「錯不了!」滿洲太太說,「再說,既是至親,規矩錯一點也不要緊;王爺的脾氣是極好的。」
「你說。」
「當然。」掌櫃說道:「這件事,三位如果當天告訴我就好了。現在有點麻煩,因為陳五來說,楊三是冒充的王府官員;又說他跟你們三位在水西門大街賢義客棧,要楊三去找他。這一來,三位倒想想看,不就變了陳五的同謀了嗎?」
「正是這話!劉先生倒是爽快人。」蘇連勝舉杯相邀;接著又問:「怎麼會遇到扒手?」
一語破的,黃知縣覺得他的看法準極了;當即又問:「那末請教老夫子,該當如何辦法?是不是先要把姓蘇的抓起來?」
一番話說得蘇連勝啞口無言。仔細想想,字字懇切,不能不接受他的責備。生既不堪,死又不能;一時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將上房裏的女主人都驚動了,派丫頭來問:是誰在哭?
「這話很通!」掌櫃的又問,「那末,那陳五呢?是假冒王府官員?」
江寧的茶樓,從早到晚,買賣不斷;茶酒麵飯,一隨客意,當時要了干絲、板鴨,再來三個「麵澆頭」;招手將提著籃子兜生意的小販找了來,買了些滷菜、花生,堆滿一桌子,雖是小酌,倒也豐腴熱鬧。
「那就請貴縣費心吧!」
部署已定,悄悄守候;油流鬼有十足的把握,楊三非來找他不可,只希望他是單身獨訪,如果帶著從人,事情就麻煩了。
「是!請老公祖吩咐。」
一語未畢,劉肇周也感覺自己的話落空了;原來他的荷包一樣也遭了竊。
油流鬼點點頭,沉思了好一會,自言自語地說:「要想個法子,讓他們不敢來追就好了!」
「我是指楊三假冒令妹的筆跡,說滿洲太太要你們孝敬東西,其實是勾結了陳五,預備下手搶劫這件事,那不是楊三一個人的秘密?」
錢萬選凝神靜想,想起妻子的妝奩中,有一副碧玉手鐲,頗為罕見;拿這副鐲子做見面禮,必能討得滿洲太太的歡心,只是不知道妻子肯不肯割愛。
「你幹得好。」滿洲太太說,「要怎麼去問,我到時候會告訴你。以後也不必每天上午來,有事隨時來告訴我;沒有事就不必來!」
「怪不得了!」黃知縣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氣,「王府會疑心你不姓蘇;表姐弟相見,神態自然跟同胞不同。」
正在相對愁悶,茫然不知所措之際,有個氣宇軒昂的華服男子出現在他們面前;錢萬成頓時有驚喜交集的表情。
「甚麼秘密?」
「重賞之下,自有勇夫。走!」
劉肇周一聽這話,正中下懷,急忙附和:「老大說的一點不錯。也唯有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仍舊備了見面禮去看滿洲太太,才顯得我們的至誠。」
「江南之人,賦性陰柔,機巧靈活;淳樸的北方人,若說鬥智,不是江南人的對手。」黃知縣發覺話中有語病,趕緊解釋,「我不是說大人跟滿洲太太的心思會鬥不過江南人,不過,只是光靠大人跟滿洲太太操心,萬一百密一疏,就會出事。所以倒不如防之在先,以後再有人要到王府來認親尋眷,請滿洲太太格外慎重。」
「怎麼說?就是不見!你不長耳朵?走!走!別嚕囌!」
話中帶刺了!錢萬選心想,劉肇周的言外之意,似乎他做女婿的霸佔了岳母的財產,不肯放手。這未免太冤屈人了!
「不走了?」掌櫃的大為困擾,不知何以突然有此變化。
這話亦未必可以全信;蘇連勝想了一下答說:「好!你先請坐,我料理一下,馬上跟你走!」
「對!」油流鬼很沉著地,「你再說第二個。」
「誰說武秀才不值錢?」滿洲太太立即接口,「如今天下還沒有完全平定,南征北討,會武的才容易立功勞。王爺過幾天就要回江寧了;蘇少爺,你來見見他,包你有大造化!」
「說來話長!」錢萬成接口,「等我從頭告訴你。」
捕頭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甚麼藥?想了一下問道:「大老爺的意思,把他請了來?」
「你說!」油流鬼問:「怎麼料理楊三?」
陳秀才從隨身攜帶的皮護書中,取出一張玉版宣的箋紙,拔開水筆的銅帽,寫下地址,隨手將紙摺好,遞了給蘇連芳。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掌櫃的很快接口,「火快要燒到身上了,還不快逃?世界上那裏有這種人?」
看他臉上一本正經,油流鬼不敢輕忽,「余三哥,」他說:「你見多識廣,說的是金玉良言;索性請你教導教導我。」
誰也沒有把握,而且誰也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最好的辦法?所以都沉默著在猶豫,好久亦沒有人開口。
「連陞客棧門口去看看動靜。」
「那末是甚麼意思呢?」
聽到最後一句,黃知縣大吃一驚;跌足說了一句:「又是王府!」
「看樣子不是。真的是姊弟,姓蘇的做王爺的小舅子有啥不好?我看不是夫婦,就是已有婚約的表姊弟;或者表兄妹。」朱師爺又說,「話雖如此,沒有真憑實據,雙方面都不肯承認的;姓蘇的還是王爺的至親,如果蘇美人在王爺面前告枕頭狀,一告就准,那時候,東翁,不說『摘紗帽』,只來個『發往軍前效力』,就夠你消受的了。」
掌櫃的不作聲。劉肇周說的這些情形,確是事實。他開始發現,所謂「同船合命」這句話,很值得深思。
哪知一進巷子不遠,突然在暗中有人伸出一條腿來;走得正急的楊三,猝不及防,一個大馬趴摔倒在地,隨即便有人撳住了他,拖到一片坍敗的破屋中,一刀了帳,屍體投在廢井之中。
「其實,很可以把你家老太太接了來,看看女兒。至於舟車轎馬,都不用你費心;我會派人去接。」
「這麼寬的路為甚麼要釘在我後面?」楊三用手一指,「你走,我讓你。」
「是!」陳秀才唯有這樣答應。
「對!珠寶會說話。」余三隨手撿起一個黃澄澄足有五錢重的金戒指,「喏,像這個金戒指,多俗氣;一望而知是土財主才會戴的。你再看看,上面還有字,是個戒指圖章。」
不過由此一利一弊的分析,自然而然有了一個結論,最好的辦法是,只讓錢家兄弟知道有此命案,怕受牽連,悄然遁走。這也好辦得很,即時提出警告就是。
「怎麼斬,怎麼除?」
「你不是陳秀才嗎?」
窮漢一驚,回頭怒目而視;余三不等他發作,趕緊將將一把制錢塞到他手中。
聽到這裏,蘇連勝滿心激動,又歡喜、又感傷、又驚奇;他真不能相信世界上有這樣的好長官!以嚴父之明,出以慈母之憐,曲體人情,連他未曾想到的,都替他顧慮到了,真正是重生再世的恩人。
「回去?」余三詫異,「回到那裏?」
一席話聽得黃知縣心驚肉跳之餘,由衷佩服,起身長揖:「老夫子高明之極!拜服!拜服!」
出了王府,錢萬選急得都要掉眼淚了!「怎麼會呢?」他說,「不見總也有個不見的緣故吧?我看,那侍衛根本沒有上去回。」
「這是頭一次到你店裏的話?」捕頭問說。
見此光景,蘇連勝大為不安,不能不勉強收淚;不過黃知縣卻這樣說:「不相干!你儘管哭;哭過了https://m.hetubook.com.com就好了。」
既然如此,何不採取主動?只要「陳五」遠走高飛,不能緝捕到案;自己就可逍遙自在。
「多謝滿洲太太!」蘇連芳說,「我這個兄弟不大懂事,見了王爺,錯了規矩就不好了。」
看起來是一起遭難,但只有劉肇周知道結果如何;同樣雙手反綁,唯有綁在他手上的繩子是個活結,一頭長長地拖在地上,只要用腳將它踩住,隻手往上一提,抽鬆活結,自能脫困。但還怕這樣做法,痕跡太顯;所以油流鬼為他綁得很鬆,慢慢掙扎,亦能擺脫束縛;萬一不行,再抽活結。
二錢跟劉肇周不約而同地在心裏想,怕是命案發作了!劉肇周怕錢家兄弟話說得不妥當,便揮一揮手,作個攔阻的姿勢,意思是由他來回答。
「為甚麼?」
捕頭問明白了,留卜老實在班房裏等候;立即會同刑房書辦到後堂去覆命。黃知縣便向主辦刑名的朱師爺去請教案情。
「啊,啊!黃大老爺你這話有道理。這一次就是讓他們兄妹見了面,才有這些麻煩。」黑都統心想,也不必告訴滿洲太太,只告訴侍衛,凡有這種情形,一律拒絕,豈不乾淨省事?
「不瞞你說,此來是為了救舍妹。尤其是錢家老二,如果他岳母的事不曾辦妥,回去不好交代。這是個絕大的難處。」
簽押房是治公之地,非親密僚友,不能到此;到了此地,禮節言語上,就不妨隨便了,所以黃知縣延客入內,隨隨便便地持一張椅子說:「坐,坐!坐下來從長計議。」
「這,」油流鬼笑道:「余三哥,你莫非不知道,我還沒有討老婆。」
「那末,用多少時候呢?」
這一下,蘇連勝方始醒悟,自己的行蹤早在人家掌握中了!心想,抵賴無用,只有看情形辯護;於是點點頭說:「是!」
照道理說,這是一件好事,他們「姊弟」二人應該喜形於色;但表情完全不對,笑容亦很勉強,陳秀才只這樣答說:「多謝滿洲太太關照,等我回去稟告了家母再說。」
收拾了那兩名健僕,也是棄置在不易為人發覺之處,油流鬼隨著余三到了他的住處;收好箱子,商量下一步的行動。
「我知道,我知道!我會跟他說。」
於是,他點點頭說:「我想是他一個人的秘密。」
油流鬼接過來一看,果然:是個篆書的「黃」字。
等他一走,蘇連芳急於要去看那張藏著秘密的信紙;卻不知滿洲太太早已動了疑心。她心裏在想,蘇連芳如果要寫信給親戚,很可能附在家書之中轉送,何必另外留下地址?因此,密密關照,格外留意她的行動。於是,蘇連芳如何悄悄用火烘烤那張信紙;如何仔細看完,隨即將信焚燬的情形,很快地傳到了滿洲太太耳中。
「不錯,不錯!」黑都統拍著黃知縣的背說:「黃大老爺你真行。」
三個都還不敢說實話,劉肇周比較機警,趁機反問:「怎麼,掌櫃,出了甚麼事?」
「這就很難說了。筆跡很像;不過也可能是假造的。」
「事在人為。」錢萬成說,「難得有秀才這條路,不能不走。」
所謂「南北開」即是對分。油流鬼原來的意思,想做三股分派,如今對分,當然是他跟余三對分,劉肇周的一份,便得由自己應得的部份之中分出來,似乎吃虧了。
「有樁差使是王府裏交下來的。黃大老爺不是外人,我不妨跟你實說。」黑都統將蘇連芳、蘇連勝「姊弟」相會的情形,盡所知都告訴了他;然後轉達了滿洲太太的指示。
「我不能沒有拙荊,生離亦同死別。既然如此,不如一死以求解脫。」
「是,是!」蘇連勝說,「我絕不敢向任何人吐露隻字。不過,我倒有個獻議,兩位如果同意,我可以略盡綿薄。」
「那末雇定了沒有呢?」
「是!我馬上就派。」
果然,所料不錯。劉肇周便向錢家兄弟說道:「我看,全盤經過,都告訴掌櫃吧!」
主意一定,更不怠慢;向錢家兄弟先使個撫慰的眼色,然後低聲說道:「掌櫃,這件事我要好好跟你談一談。走!我們找個清靜的地方。」
等蘇連勝一辭去,黃知縣隨即又去看朱師爺,細談始末;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朱師爺也大大地捧了他一番,不過到他臨走時,卻說了些很殺風景的話。
「其實不瞞也行;瞞,是不得已的下策。」
「我已經見過她一次,對我很客氣;我答應臨走之前,再去跟她辭行,那時我就可以當面代兩位要求,請滿洲太太務必見你們一面。」
「怎麼?」錢萬選大為著急,「滿洲太太怎麼說?」
於是他雙膝跪倒,口中喊一聲:「老父母!」隨即磕下頭去。
「我們客棧裏的掌櫃。」劉肇周說,「實不相瞞,我們跟掌櫃已經有了成議,決定從頭瞞到底,甚麼楊三、陳五,一概與我們無涉。為了明哲保身,明天就要回常熟了。」
一聽到這個答覆,陳秀才大為詫異!凝神細想,知道事情壞了,他交給錢萬成的那封信並未轉到。
警告亦有兩法,一是面告;二是函述。商量下來,以送信為宜。但事不宜遲,便由油流鬼執筆,匆匆寫就,立即投遞。
「這只有一個法子,不過有利有弊。」
「自然。」黃知縣說,「如果我對老弟,漠不相關,公事公辦;或者僅盡規勸之義聽不聽在你,只要問心無愧,我都不會為難。難者——唉!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了。」
「你沒有說錯話,他怎麼會這樣子?」
等掌櫃一走,劉肇周深鎖雙眉,頓著足說:「我看這件事要鬧大了。」
刻骨相思,倏地又被勾引了起來,陳秀才頓覺心亂如麻,眼眶發熱。不過心裏卻有警惕,第一,稱呼不可弄錯,第二,夫婦之情與手足之愛,大有區別,不可露了真相。
油流鬼急步跟了上去,拉住他的衣服說道:「余三哥,我有點不大放心,想回去看一看。」
這個例子舉得淺顯明白,油流鬼不能不心服口服了。「余三哥,」他說,「你的話完全不錯;我一定聽。」
「好!」錢萬成首先贊成,「只有這樣做最穩當。」
滿洲太太口雖不言,心裏越發起疑;陳秀才亦覺得情勢很不對勁,心中一動,決定結束這場談話。
幸好劉肇周略知按摩之術,為這兩個人推拿了好一會,方能行動;一路上不知從何說起,亦不便在路上談論此事。默默地回到連陞客棧,一進大門,便由掌櫃手中接到了油流鬼所寫的信。
「姊姊!」陳秀才帶淚含笑地說:「我們到底又見面了。」
「小事,算了!」劉肇周安慰他說,「你要買東西,我這裏還帶著幾兩銀子。」
「陳秀才,」錢萬成關心地問,「你的事呢?只怕因此耽誤了。我看,凡事不可強求,總以明哲保身為上。」
「這樣說,跟蘇美人並非同胞姐弟?」
於是等掌櫃的把話講完,他隨即說道:「掌櫃,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們也是上了一個大當。今天太晚了,等明天上午,我們好好談;只怕還有麻煩你的地方。」
滿洲太太默默在盤算,疑團應該到了快揭曉的時候了。如果蘇秀才決定買舟回鄉,一定會來辭行;否則就要好好探索他此來的動機何在?同時她也決定,如果發現了甚麼陰謀,必須斷然處置,倘非如此,將有層出不窮的意外事故。
「很可能的。」錢萬成怪他弟弟,「都是你說話不謹慎,把他得罪了!」
「不敢,不敢!請坐。」
「這有我!」蘇連勝一拍胸脯,「我包兩位見得著。」
這倒是個好辦法!錢萬成與劉肇周都直覺地這樣想。但有些辦法驟聽甚妙;細想卻有窒礙。所以他們兩人都不即回答,默默地在思索。
「有沒有把握,下午就可以見分曉。」
「如果光只是楊三一個人的秘密,事情就好辦了;因為沒有人會想到,跟你們三位還有瓜葛。就算有人看到楊三到我店裏來過,那也是常事,我自有話對付他們。不過,劉老爺,人多嘴雜,所以神色慌張,本來沒事,也會引起人的懷疑。我不放心的是這一層。」
不過,他的機變亦很快,心想首先表示同情,總是不錯的;於是蹙蹙眉說道:「原來如此!怪不得老弟走此險途,唉!造化弄人,夫復何言?」說完,揚臉向外,拉長了嗓子喊一聲:「來啊!」
「糟糕!」錢萬成頗不習慣這樣的場面,「沒有座位了,另找一家吧!」
「對了!是把蘇秀才請了來。最好是晚上;你從甬門帶進來,在西花廳見面。」
「是啊!他為甚麼要撒謊呢?只有把他抓來問一問。」
蘇連勝考慮了好一會,輕輕地答了句:「有死而已!」
「蘇美人的弟弟,是個武秀才,住在聚賢客棧。」她說:「你派人掇住他。」
蘇連芳卻比丈夫沉著得多,踏上楠木廳的臺階,向迎出來的陳秀才,遙遙喊道:「弟弟!」
劉肇周卻覺得這樣做,對油流鬼,對他是太不穩當了。因為直接訴之於滿洲太太,立即派人分頭查緝,迅雷不及掩耳,只怕油流鬼剛回常熟,便已被捕。那一來,真相拆穿,如何得了?
「頭兒!」掌櫃急急迎了出來,「你老怎麼還『御駕親征』?」
「事不宜遲!你此刻不必多想,到了常熟,一定有法子。」劉肇周又說,「你岳母手裏有些甚麼東西,你大概也知道;拿她的東西,用在她身上,也是你做晚輩應有的道理。」
這一說,余三也認出來了,「那不是剛從我們前面過去嗎?」
「不敢!不敢!這個道理是很淺近的。」
蘇連勝大吃一驚,不由得俯身問道:「老公祖何出此言?」
「這人是誰?」他不客氣地質問,「你怎麼隨便把不相干的人,帶到我這裏來?」
「這信恐怕靠不住。」錢萬選說,「姓楊的是王府裏的人,一點不錯;大家都看到的。只怕那陳五出花樣,為了怕我們跟姓楊的一照,拆穿他的花樣,所以想把我們嚇走。」
「這個蘇客人,要跟我租一條小船;船上帶兩個人。他說,划船的兩個人,一定要老實聽話。我問他租船是甚麼用場?他叫我不要問,多給錢就是。」卜老實說:「頭兒,你老想,我們做買賣,為的是衣食;主顧是衣食父母,叫我們不要問,我們自然不問。」
錢萬選由於妻子的囑咐,謹言慎行,深怕他哥哥應答不當,無意中透露有禮物獻上滿洲太太,所以搶先答說:「勞駕大爺進去回一聲,只說劉美人家裏來的親人,滿洲太太就知道了。」
這些話聽在劉肇周耳中,完全能夠會意,陳五是將計就計,拿楊三騙到指定的地方去自投陷阱。心裏在想,看起來這件事是脫不得干係了;命案一發作,王府侍衛必會想到錢家兄弟這條線索,到連陞客棧來一問,知道他們是隨陳五一起走的,由此追究,到了那裏?一切實情,想瞞都瞞不住;何況錢家兄弟根本就不想瞞。
果然,等蘇連勝哭過一場,心裏空落落地雖不會好過,但也並不太難過。於是,黃知縣命人備飯,殷勤招待;一面喝酒,一面苦口婆心地相勸,既然夫妻情緣已盡,莫如丟開;大丈夫何患無家?失偶之痛,要用事業來彌補;亦唯有珍重自身,努力前程,卓然有以自立,才是對蘇連芳最大地慰藉。
蘇連勝心想,如果自己的身份不假,儘可理直氣壯地答一聲:「儘請行文去查。」照此做法,也許可以騙得一時,暫且脫身事外;不過,很明顯的,在沒有查明以前,自己不會獲得自由,客氣些,軟禁在班房裏;不客氣就可在獄裏。徒然受罪,於事無補。
「姊姊,」他說,「二表姊很惦記妳。」
「他問,秦淮河熟不熟?又問,晚上划船,不要燈火行不行?你老想,這那裏有不熟、不行的道理。」
「我為甚麼要拿話嚇你?」劉肇周平靜地答說,「我說的是實話。公人辦案的規矩,難道你還不明白?向來是揀有辮子的抓。人住在你這裏,楊三、陳五跟你都交過口,還有個不著落在你身上追兇手的道理?」
兩人都定定心細想;但開端之處不同;油流鬼是從楊三身上想起,而余三是從劉肇周與錢家弟兄脫困以後想起。
由此引申,余三向油流鬼說了一番道理,雖然發了財,要行所無事,一切如常;尤其是發了非義之財,更得謹慎小心。能保平安,才能享用所發的財,所以說:「平安是福。」
蘇連芳知道有花樣來了,便附和著說:「是啊,我也好想她。」
「你如果要寫信,早早動手吧!」錢萬成向他胞弟說,「寫好了我們替你斟酌。」
「你怎麼知道?」話出一口,楊三才發覺自己無形中已承認姓楊,便又沒好氣的問道:「你管我姓楊不姓楊?」
「多謝!請陳秀才指教。」
「知道了有甚麼關係?」
劉肇周想阻攔已來不及。像這樣的事,越少人知越好;尤其是他心裏有病的人,更覺不安。幾次假咳嗽,暗示和圖書錢萬成適可而止;但不知是他自己的暗示不夠強烈,引不起他人的注意;還是錢萬成懵懵懂懂,不能領會?總之,越講越起勁,滔滔不絕,鉅細不遺;蘇連勝亦聽得出了神,根本無視於一旁還有個侷促不安的劉肇周。
「也好!不過,我要問你。」油流鬼放低了聲音,「你有沒有提到我,說我接了錢家兄弟一起走的?」
劉肇周也覺得情勢嚴重,不過全盤事實,他瞭解得最多;利害關係亦是他瞭解得最透徹。心想,眼前最要緊的一著是,不能讓掌櫃脫身事外,唯有拖人下水,才能逼出他非盡全力相救不可的決心。
於是油流鬼正色說道:「余三哥,我們談談正經。」
這話振振有詞,油流鬼料知無法再爭,樂得放大方些,隨即很爽快地答說:「我聽余三哥的吩咐就是。」
「說得是。」
「水西門大街的賢義客棧?」
「這好辦!交給我就是。不過,倘或姓錢的還沒有回來呢?」
「好,好!」黃知縣似乎頗感欣慰;但下面並沒有話,只「噗嚕嚕,噗嚕嚕」地抽著水煙。
「你不必客氣!我有件要緊公事託你;改天再來叨擾。」
「唉!」劉肇周嘆口氣,「不該到這個鬼地方來的。」
「兩公吃點甚麼?」他說,「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就喝酒吧!」
「我也不要你讓。」那人問道:「我倒想請問你,你是不是姓楊?」
他的話沒有說清楚;錢萬成卻完全明白,惶恐不勝地說:「陳秀才,你託我的事,沒有辦到;因為始終沒有機會見到我那位姻親。」
「剛才我聽到一個很確實的消息,那個楊三爺讓人殺掉了,屍首丟在井裏,已經發現。我看,不知道甚麼時候,會來查問。三位爺們,跟他到底是怎麼回事,最好先告訴我,大家商量個辦法出來;不然,一牽連到命案,受累無窮。」
「老尤,」他慢條斯理地說:「一個人發財要命;能不能享發財的福,要靠自己。請你記住我這話。」
「好!那麼,我們就從這裏開始研究。」余三說道:「他們脫了險當然回連陞客棧。聽掌櫃的一說,就會發現兩個漏洞:第一,楊三跟你不是一夥,不然不會把他們接了去,楊三會不知道。」
「蘇少爺,」滿洲太太又說:「既然來了!就在江寧多住些日子,等見了王爺再回去。」
正在這樣心神不定地徘徊時,突然眼前一亮,心裏便是一驚;幾名侍兒簇擁著的一個蓮步姍姍的麗人,不正是他魂牽夢縈的愛妻?
「像這種案子,辦得再漂亮,也不漂亮。這話怎麼說呢?」朱師爺自問自答:「就因為這案子的本身,即是狗屁倒灶不漂亮的一件事。」
「見面禮的樣數不必多。」錢萬成又說,「不過要貴重、新穎;讓滿洲太太一見就歡喜,以後事情就好辦了。」
於是蘇連勝付了帳,又借了五兩銀子給他們,約定傍晚到客棧裏給他們回話,才作別而去。
「是!老父母指示周詳,敬當遵辦。不過,」蘇連勝皺著眉說,「有一點似乎令人不安。」
回到客棧,進門就遇見掌櫃;道是已代為雇好了一條船,今夜下行李,明天一早啟椗。滿懷著興奮的錢萬成,脫口答道:「不走了!」
「勞你的駕,送一封信。不遠,就在前面連陞客棧。」
這神情太詭異了,蘇連勝不知是何徵兆,亦不敢開口,只怔怔地望著黃知縣陰晴莫測的面孔,等他發話。
「應該是他。」劉肇周問道:「掌櫃,你的消息是那裏來的?」
那人不理他,走得更快;往一條巷子裏鑽了進去。楊三不知是余三引誘他入陷阱的一計;只覺得他的話不能置之不理,既有警告,非弄明白了不能決定自己的行止,所以毫不遲疑地躐了過去,打算抓住人,用強逼問。
「怎麼?」油流鬼覺得他的話離譜了,「余三哥,你說珠寶會說話?」
「見甚麼機?」掌櫃的話不客氣了,「一下在江寧縣監獄裏,連天都見不到!」
「怎麼辦?官司上身,躲都躲不掉了。」
看他們如此驚惶,劉肇周心中一動;覺得澈底賴掉,甚麼都不承認,也是一個辦法。不過這非得連陞的掌櫃合作不可。
「動都動不得!」朱師爺搖著手說,「東翁,你道他們是姊弟?」
「送到了。」
「令友陳五爺來過了,他請你去看他。喏,這裏是他的地址。」掌櫃將油流鬼的住處,寫在一張紙條上,雙手捧了過去。
捕頭答應著走了;黃知縣隨即換了官服去謁見黑都統。
「言重,言重!」蘇連勝很不安地說:「請吩咐。」
「不妥當,不妥當!」錢萬選大為搖頭,「萬一滿洲太太不承認有這回事,反過來說我們誣辱,節外生枝,先就吃了虧了,而且這一來,我岳母的事,怕也弄砸了。」
掌櫃的神態頓感輕鬆,「我有交代了。」他連連點頭,「好,好!我告訴他。」
這句話籠罩了劉肇周,再無別話,只有這樣答說:「能由滿洲太太見到舍妹,自然再好不過,就怕不能如願。」
等將蘇連勝扶了起來,只見他已淚流滿面。這自然是被收服了!黃知縣欣慰之餘,亦頗感動;不由得在心裏掉了句文:「語云:為善最樂,昔人不我欺也。」
等將房門推開;他看到掌櫃的帶著個陌生人來,不由得就緊張了。
「不!不!先不能抓他。」滿洲太太說:「你要動手,也得從船行下手。」
這不是楊三一個人的秘密,至少還有一兩名王府侍衛,受楊三勾結,多少知道有這麼一件事。不過,這話在劉肇周卻不便說;因為他沒有理由知道楊三的打算;否則,便是自露馬腳,無異招供他跟楊三是串通的。
「老弟臺,」黃知縣是一臉的關切,「我有句話想問你。」
「喔,信呢?」
看蘇連勝不肯承認,黃知縣亦就不往下追究;換了個題目問:「老弟臺在利通船行,雇了條船?」
「送到了?」余三迎上去問。
「不是我們翻悔,事情有了轉機,當然不能膠柱鼓瑟。再說,我們見了滿洲太太,將整個經過和盤托出,客棧掌櫃亦就絕不會牽連在裏面。於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我是走路的。」
劉肇周自然不信,口雖不言,神氣之間表現得很明白;錢萬成也一樣地不信,不過,他是開口問了。
「不!」油流鬼說:「他不知道我住在那裏。」
「你也是把信留下,等他們回來轉交。」余三又說,「倘或櫃上問你,是甚麼人叫你送來的;你就說是陳五爺所託。」
這一問,在蘇連勝意料之中,答語已經想好,所以很從容地答說:「想作清溪一日之遊。」
話一出口,陳秀才便即失悔,不該透露行蹤。但也虧得說了實話;因為滿洲太太當即命人通知承辦庶務的官員,到聚賢客棧去招呼,替陳秀才換最好的房,所有的食宿費用,都歸王府開支。倘或他是捏造住處,一問並無其人,豈不惹人動疑?
蘇連勝有些不安,隱隱覺得自己不要是上了當?實話是說了,黃知縣卻無確實的表示;莫非他是以偽善之態騙取他的真心話?
於是,余三開始分贓;一樣樣估價,然後將比較容易脫手的東西,分給油流鬼。這很費工夫,整整累了一夜;等到分完,已是天大白亮了。
那窮漢又驚又喜,滿面堆歡地問道:「大爺,你這是做甚麼?」
「要派很妥當的人,要很秘密,不能讓本人知道,只看他每天做些甚麼事情,到了那些地方,報來給我就好了。」
「我知道。」黃知縣從容答說:「你說了實話,我自然救你。不過,王府這面,如果沒有一個妥善的交代,事情做得不乾淨,你還是有後患。俗語說:救人救徹。我就是在想,怎麼才能救徹?一方面讓你安然無事;另一方面,也還要保全你表姊。如果光是救了命,令表姊在王府見疑於人,那日子就很難過了。我想,你亦一定不安。」
「你怎麼知道她知道?」那侍衛大為不悅,「有甚麼了不起的事,不肯說,你們三個搗甚麼鬼?」
「一點不錯,不過,怎麼分法,不妨先定規下來。」
「今天就可以去。」
掌櫃想了一下說:「到我櫃房裏去。」
「噢!噢!」蘇連勝明白了,「我知道,我知道。」
滿洲太太卻不願讓場面冷落,沒話找話地問:「蘇少爺耽在那裏?」
「已經打聽明白了。」他說,「這蘇連勝是雇了一隻小船,船價十兩銀子,說是就在這兩三天內要用。是何用途,卻不明白。」
「帶了一個跟班。」
油流鬼這才發覺,自己的話中有了漏洞,但亦不必再作甚麼掩飾,點點頭承認:「我認識。」
「你是想幹甚麼的?」他自恃王府官員的身份,開出口來便是官腔。
蘇連勝早就站在下方適當的地位,等黃知縣走近了,便朝上一揖,口中說道:「蘇州府長州縣生員蘇連勝,拜見老公祖。」
「門窗緊閉,不容易看得見;似乎在屋子裏寫信。」
一聽這話,蘇連勝驚愕莫名,期期艾艾地答道:「老公祖何出此言?生員不姓蘇,姓甚麼?」
黃知縣的說法是,蘇連勝僅僅為了自求解脫而輕生,一瞑不視,萬緣皆空,誠然是擺脫煩惱的無上妙法;但死者已矣,生者何堪?蘇連芳又豈能獨活?即使不死,亦必是一生隱痛,過的是以淚洗面的日子。照這樣,蘇連勝只管自己,不管他人,豈非自私?
「只有一點要留心,」余三說道:「恐怕他發覺情形不妙,多帶人來;那就擺佈不開了。」
「是的。第二次來,看了船,也看了兩個划船的夥計,問了幾句話——」
錢萬成不會有他胞弟所具有的那種感情,劉三秀不過姻親而已:因親及親,如果劉三秀真個做了王妃,那就跟克勤郡王也有了一重淵源。不論是求功名也好,乃至於急難求人,總是有個靠得住的照應在那裏,豈非絕妙!
黃知縣點點頭,又沉吟了一會問道:「我倒請問,老弟臺如今作何打算?」
「多謝。」余三把一塊有一兩多重的碎銀子,往那窮漢手中一塞,回身就走。
「你是不是要到水西門大街去的楊三爺?」
「糟糕了!」錢萬成懊喪地說。
「好!你帶我去,告訴他我是甚麼人;說我有話跟他說。」
於是掌櫃將楊三兩度相詢,態度惡劣;以及陳五在其間來道,說楊三是冒充王府官員,並留下了話,他隨錢家兄弟等人在水西間大街賢義客棧,要楊三去找他等等,源源本本地說了經過。
余三很講信義,言出必行,所以他找來的那班人聽得這話,高高興興地各自散去。余三關緊大門,回轉來第一件事是檢點所獲,打開箱蓋一看,目為之眩,急忙關上。
「喔,」黑都統說,「照這樣看,還要繼續釘住他。」
「這件事要拜託掌櫃。」錢萬成接口說道:「不妨留一封信,請掌櫃的想法子遞到王府,託滿洲太太交給他岳母。」
劉肇周尚未答話,錢萬成已喜出望外地表示:「那是再好沒有!重重拜託。」
「老弟臺,」黃知縣的神態一變,「怎麼想到這個拙見。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莫非連滿洲太太都不想見?」
門上的侍衛是早就接到滿洲太太通知的,凡有這四個美人的親屬求見,不得延誤;所以即時通報入內。滿洲太太吩咐:「在楠木廳讓他們姊弟見面。」
蘇連芳是想好了話來的,「娘的身子還好吧?」她問,「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老人家。」
不是了不得的事,何必派捕頭親自來請?蘇連勝心想,只怕凶多吉少,先得部署一下,因而問一聲:「我可要帶甚麼東西?」
再下一天黑都統來報告,蘇連勝出門了,是到水西門的船埠頭,只見他不斷進出船行,似乎是要雇船。
「說得是!不過,這話我不便說,請掌櫃的勸他們,話說得厲害一點兒,好把他們嚇走!」
劉肇周一面走,一面思索,到得櫃房,已經將要說的話想好了;一坐下來,四顧無人,隨即開門見山地說:「掌櫃,我們是同船合命!一出了事,誰也舒服不了,我是知道的,這件命案,跟你毫無關係;可是跟我們又有甚麼關係?陳五是不是殺了楊三;在甚麼地方下的手?我們一點都不知道。陳五、楊三跟你來見面的時候,我們正在那裏受罪。不過,這些情形,說起來很曲折;錢家兄弟都是膽子極小的讀書人,一上了公堂,嚇得六神無主,說錯一句話,就會把你牽連進去,難以洗刷。」
「就是我們三個。」
蘇連芳與陳秀才都不作聲;兩個人心裏都很急,難得見一次面,有多少要緊話不能說,卻在這裏聊閒天,眼看良機消逝,心何能甘!
「自然是去請教黑都統,請他去問滿洲太太,該當如何辦法?」朱師爺又說,「倘或黑都統說把姓蘇的抓起來,東翁要他下個手諭。」
「閒話少說,你到我那裏去,好好商量。」余三又轉身對他的部下說道:「弟兄們辛苦!這票買賣很肥hetubook.com•com;大家先安心回去,甚麼話也不要說,有新聞也不要打聽。我自會把大家應得的份頭送到各人家裏。我再說一句:千萬不要洩漏今天的事;不管人家怎麼說,只裝作沒有聽見。」
「是啊!錢大爺。」蘇連勝問道:「這位是?」
「是的。」蘇連勝說,「我盡力而為。」
劉肇周心想,要推翻這個辦法,看來已不可能;就是拖延,也很難找到理由。正在躊躇之際,不想錢萬成替他開了路。
「多謝!多謝!我有。」
「喏,在這裏。你不用忙,先聽我說完。你到了連陞客棧,先到櫃房問一聲,常熟來的錢大爺、錢二爺回店了沒有?櫃上如果說回來了,你就把信留下,請櫃上轉交。馬上回來,我另外送你一兩銀子。」
「好說,好說!客人的事,就是我店裏的事;我因為覺得許多情形不大對勁,所以特為來問一聲。既然一時談不完,明天上午再說吧!」
這個姓蘇的,就是陳秀才。他是前一天到的,在客棧中安置了行李,隨即向店家打聽到了順承郡王駐駕的府第,前後左右,細細踏看了一遍——這座前明鎮守太監的住宅,四周都是高大的圍牆;但後面花園,引水入園的水門,坍圮未修,四周的民房,燒的燒,塌的塌,滿眼頹垣敗壁,杳無人跡。陳秀才才半日盤桓,決定由此下手;回到客棧,經過徹夜的籌畫,定下了裏應外合的細節,方始登門求見。
「劉老爺,錢大爺,錢二爺,」掌櫃低聲問道:「你們三位跟王府的官員,甚麼楊三爺、陳五爺,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尤,」余三悄悄說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現在有一步殺著,非走不可。」
「是!這一點不假。」
「這話誠然。」劉肇周說,「不過事出無奈,只有瞞得滴水不漏。」
「東翁,且莫得意,事情做起來不容易,一步疏忽,弄巧成拙。」
「那是誰?」
於是錢萬成匆匆引見,劉肇周與蘇連勝相對一揖;他跟錢萬成一樣,稱他「陳秀才」。
「老公祖,真是我重生父母。」他心悅誠服地說,「如今行止動靜,悉聽吩咐。」
「喔,」蘇連勝點點頭說,「那就怪不得了。」
其實,不用她交待,錢萬選也知道,將那樣珍飾,貼身收藏,坐臥不離;仍舊由劉肇周陪著,趕回南京,會同錢萬成一起上王府去求見滿洲太太。
「這,這不過我自求解脫。人生無味,不如不生。」
喚來聽差,是要將蘇連勝延入簽押房去談。一則表示情分不同,讓蘇連勝更為感激,對他的影響力就更能發生作用;再者,借此折衝,好仔細考量自己應該採取的態度與勸他的話。
「是!」蘇連勝由感激生出恭敬,斜側著身子,坐了寬大太師椅的一角。
「噢!」滿洲太太好意地說:「我找人拿筆硯來。」
轉念又想,黃知縣的態度誠懇,似乎有心相救;反正計謀已無法得逞,而且自己的秘密亦已大部份敗露,倒不如說實話,暫且保無事,或者還有另覓挽回機會的餘地。
「請進來!」蘇連勝在屋子裏說。
原來聚賢棧的掌櫃是知道這件事的;所以才這樣說法。捕頭急忙搖搖手,輕聲說道:「你別嚷嚷!我們到櫃房裏去說。」
錢萬成急忙用手往腰際一按,發覺已經晚了,繫在腰帶上的荷包,已經被剪綹賊剪走了,只剩下一截絲縧子,還留在腰帶下。
「不是!」掌櫃的大為搖頭。
「如果都說明白,一定要牽涉到滿洲太太。」錢萬成躊躇著問道:「這怕不妥當吧?」
直到隱隱聽得長巷中的更鑼,二更已過;劉肇周方始脫出一隻手來,首先將口中的麻核桃取了出來;然後去救錢家兄弟。麻核桃塞得太久,口腔又酸又疼,只是乾嘔,卻無法說話,因為一時嘴還合不攏。
「第二個是你關照連陞客棧,楊三再來,要他到你那裏去;這樣,要追楊三,就會追到你這裏來。」
「寫信也不至於寫一整天啊!」滿洲太太心想,蘇連勝不是說要尋幽探勝,訪訪古蹟,何以閉門不出?顯見得其中必有蹊蹺。
「裏面有多少錢?」
不一會聽得步履聲響,有個聽差向蘇連勝說了句:「大老爺來了!」隨即掀起門簾,四十多歲,白淨面皮,留著兩撇八字鬍的黃知縣,捧著一管水煙袋,神態安詳地走了進來。
「老弟臺,我實在不懂,你這樣輕生,算作甚麼名堂?夫殉妻,而妻未死,死得不明不白!」
走到一半,發現有人亦步亦趨的在跟蹤,便站住了腳,回轉身去;那人也站住了,含著笑,似乎想等他問話似的。楊三越覺不解,也有些不悅。
等捕頭踏進門檻,掌櫃的隨即出屋,順手將房門關上,遠遠地站著守候。於是捕頭開門見山地說道:「蘇老爺,本縣大老爺,特地著我來請蘇老爺,到衙門裏見個面。」
「大哥,你先不要問這一層。」錢萬選說,「且聽二舅說第二個辦法。」
掌櫃的急忙踏了進去,輕聲說道:「蘇秀才,門外的這位是江寧縣的三班捕頭;他有話跟你老說。」
「地保告訴我的。」
這最後一句話,說得油流鬼毛骨悚然;「啊,啊,」他急忙答說,「我懂,我懂!」
「事不宜遲,走吧!」油流鬼想通了,只要能致楊三於死地,甚麼手段都可以用;不必預先商量,全靠隨機應變。
「他肯不肯呢?」
「你是說,我跟錢家兄弟的話,要跟你所說的相符;不能自相矛盾,是這個意思不是?」
「楊三今晚上要到連陞棧去通知錢家弟兄,我想,他會先去找你——」
「是!」掌櫃的問道:「是不是此刻就去?」
到得連陞客棧在望,已是上燈時分;余三找到一家酒店,便站定腳說:「我在這裏等,你先到櫃上去打聽,看他來了沒有?」
蘇連勝開了箱子,將一小本記事冊揣在身上;心裏盤算著,如果情況不妙,這本記事冊便得毀去,以免留下把柄。
因此,劉肇周想推翻這個辦法;至少要把它拖延下來,好騰出工夫,容油流鬼遠走高飛。
「事情雖然瞞在那裏,卻難免有東窗事發之日,那時要分辯,恐怕不易為官府見聽。」
「那就好辦了。他馬上還要來;請你老坐一坐,等他來了,請你跟他談。」
「你怎麼講法?」
黃知縣抬起頭來,雙手捧著水煙袋,面帶愁容地對蘇連勝望了一會,才嘆口氣說:「唉!老弟臺,看你一表人才,我真想救你一條命,就不知你自己是不是愛惜你自己?」
「劉老爺,你的江湖經驗多,還不要緊;錢家兩位爺,就不開口,人家也會疑心。」
黃知縣聽了個起頭就明白了,因為這幾年妻離子散的人,為求骨肉重聚,不惜行險僥倖,想出種種奇奇怪怪的花樣,在他是看得太多了。
「當然!不能瞞一點點;否則反而糟糕,變成有心掩飾了。」
「啊,啊!」蘇連勝明白了,「小事,小事!我請兩公上茶樓去坐。」
說完,腳步加快,直奔連陞客棧的櫃房;掌櫃已經認識他了,迎出來問道:「陳五爺,陳五爺,錢家兩位少爺那裏去了?王府有位差官來問;樣子好像很急,而且不大講道理,跟我大發脾氣。」
「沒有!」劉肇周搖搖頭,「連滿洲太太都沒見到。」
「自然不錯。不過,並不好!」
「那就只好跟掌櫃的去商量,不知道說的通,說不通?」
這話有些意味了,黃知縣不由得深深點頭,「這一點,」他說,「我倒沒有想到。」
果然,如劉肇周所預料的,掌櫃雖已說得很清楚;錢萬選也深明利害,但仍想留在南京,見機行事。
蘇連勝心裏一跳。不過看捕頭穿的是便衣,而且又託掌櫃的先容,看上去似無惡意,一顆心便定了下來;沉著地道得一聲:「那就請進來。」
聽他的話去細細觀察,果不其然。劉肇周原有心事,見此光景,越發懶得言語;蘇連勝做主人,卻不能不鼓起興致來敷衍,以符待客之道。
掌櫃的帶著捕頭來到蘇連勝所住的那座院子;掌櫃的看他屋內有人,便拉住捕頭暫且站一站。等屋子裏只剩下蘇連勝一個人了,方始去叩房門。
「拜託不敢當,有事我當然應該效勞!不過,這封信上不能談到這件事;否則節外生枝,自己留下一個把柄。其實,」掌櫃的說,「既然楊三是假冒的信,根本就沒有滿洲太太得賄賣放這回事。錢二爺也可以死心了,有位王爺做乾丈人,也是滿不錯的事。」
於是錢萬選便鋪開筆硯,細細構思,將這封信,看成赴考做文章那樣鄭重。劉肇周無事可做,同時需要找個清靜的地方,將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仔細考量一番,因而託詞訪友,起身離去。
「是啊!」錢萬成也說,「不過,仔細看去,畢竟跟以前不同。你們看,愁眉苦臉的居多;面有笑容的很少。」
這是當面拜託,如果他為官府羈押,請掌櫃通知蘇連芳相救。話雖說得含蓄,意思是很明白的;捕頭聽入耳中,恍然大悟——他本來只是奉命監視蘇連勝與利通船行卜老實的行動,並不知道是何案情;現在是明白了,蘇連勝鬼鬼祟祟地僱定小船,必是想救他姊姊脫逃。
「小的知道。」
到了下午,不見蘇秀才來辭行,反是黑都統又來面報,說蘇連勝從午前便到了那家船行;逗留了兩個時辰之久,方始離去,其故可思。
為此,他便以長兄的身分,一半規勸,一半強行作主,接受了掌櫃建議,決定離開江寧。掌櫃的自告奮勇,替他們定了條小船,講明第二天中午啟程。
「是,是,請老夫子要細心籌劃,算無遺策才好。」
蘇連勝心想,讀書人自然講理,便即問道:「縣大老爺有甚麼事吩咐?」
「余三哥,這一點你請放心,我不是那種人。」
「誰?」錢萬成問。
「噢!」黃知縣有些不大服氣,「那末,倒請教請教老夫子更好的辦法看。」
被帶到西花廳後,蘇連勝所受到的是正常賓客的待遇,除了伺候茶水、待命奔走的兩名聽差以外,並無其他類似差役的人在監視,蘇連勝的心放了一半。
「好!我再說第二樁。」余三喝了酒,慢條斯理地,「有了錢最怕窮朋友。當初是彼此不分的,有了錢深怕窮朋友來借,馬上就躲起來,這種人從此不會再有朋友,有了錢,也沒有甚麼趣味!」
「正是這話。」朱師爺又說:「我倒請教東翁,倘然黑都統倒說:黃大老爺,你倒看應該怎麼辦?東翁怎麼回答他?」
「這個辦法,倒要好好想一想。」錢萬成說,「照道理而論,我們搶先報了案,就不會再受牽累。不過,是不是要把案情的來龍去脈,都說清楚呢?」
「是的。」卜老實答說:「那蘇客人當時把租船的八兩銀子付清,言明三天之內,隨時要用;又說大概總是在晚上。」
「可是,」劉肇周說,「我們的行蹤已經讓滿洲太太知道了。」
這一策在他一開口時,劉肇周便已猜到了;心有準備,就搶在錢萬成前面答說:「我也聽說黃大全是好官,不過一涉命案,縣官的前程有關;胥吏更視作生財之道。對我們或許不敢過分需索;但有個人無端連累,卻非破家不可。」
對這話的感想,錢家兄弟倆,大不相同。錢萬選以愛妻之心為心,岳母等於慈母,一入王府,深逾侯門,不知何日才得相見?所以一聽掌櫃的話,頓有生離死別之悲。
「大人太誇獎了。」黃知縣又說,「不過卑職還有句話,想請大人轉陳滿洲太太。」
因為他的語氣充滿了自信,油流鬼受了感染,也變得樂觀了;這樣,心裏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那一箱珠寶。
「此刻就去。」
兩人出了門,往連陞客棧的方向而去;到得街口,余三站住了腳,遊目四顧,看到一個骨瘦如柴,一雙眼睛只盯著小飯館的窮漢,便走上前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一個是振振有詞,一個是惴惴不安;劉肇周除了仍舊抱持靜以觀變的想法以外,別無善策。
進了櫃房,掌櫃的奉了茶,又要派人到廚房去關照,加菜備酒,十分殷勤。卻都讓捕頭攔住了。
大事告一段落,無須逗留;陳秀才隨即告辭,道是第一次到江寧來,打算尋幽訪勝,訪訪六朝古蹟,然後回鄉。臨走以前還會來辭行。
掌櫃愣了一會,左右張望了一下說:「屋子裏沒有別人吧?」
「其實二舅都用不著去的。」錢萬成說,「弟妹絕不會不肯。」
「想來老天爺一定保佑,身子健旺,平安無事。」她對陳秀才說,「請你回去稟告你家老夫人,令姊在這裏一切都好。王府裏的規矩,跟漢人不同;王府的側福晉,身分比漢人家的姨太太高得太多。府上能結我們家王爺這門貴親,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喜事。」
於是朱師爺細細說了步驟;黃知縣心領神會,非常得意。回到後堂,將捕頭找了來,吩咐他說,第一、將卜老實飭回,不准難為他。不過要跟他說和-圖-書明白,千萬要守秘密;對蘇連勝,佯若無事;人家怎麼說,他怎麼做,不准有爭執。第二、仍舊監視著蘇連勝;不管他有何行動,皆不得阻攔。
「如今是想到了,就要弭患於無形。」
「論到案情,明明白白擺在那裏,是要弄條小船,把他姊姊去救了出來。」
「怎麼辦?」錢萬成說,「吃碗茶的錢都沒有了。」
「不是說他會把我們的事,不當一回事,不過熱心歸熱心,肯不肯在人家。」劉肇周又說,「而且我看這陳秀才出言太易,恐怕也沒有甚麼把握。」
他的話還沒完,黃知縣就知道他的意思了。心想,這不正中下懷?一面暗暗欣喜,一面細細思想;等他話完,他的答覆也有了。
「老父母,」蘇連勝的語聲已無法保持平靜,「如今我再不跟老父母說實話,不可為人!那蘇連芳是我表姐,也是拙荊。」
「看起來這封警告信不假。」錢萬選也說,「楊三確已被害,二舅,你看怎麼辦?」
那人說完,拔步便走;走得很快。楊三如何肯放過他,緊緊追了上去,大聲喊道:「你站住,我有話問你。」
「你說!」
楊三心生警惕;重重疑雲,籠在心頭,急於求得解答,便沉著地反問:「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油流鬼也想過,這兩面瞞天過海的一條妙計,如今大功已經告成;但尚欠圓滿,關鍵就在楊三身上。只要他跟錢家兄弟一見了面,問起經過;劉肇周的那套謊話,就會完全拆穿,也戳破了他跟油流鬼裏應外合的把戲。那一來,假借王府的勢力,責成地方官指名緝捕,後患無窮。這一顧慮,他跟余三先就談過;余三拍胸脯保證,他有辦法,可免後患!這個辦法現在知道了:斬草除根。
「我知道。」錢萬選計算了一下行程,「一去一回,三天工夫,後天晚上,無論如何趕回來。」
「老大,」劉肇周說,「我們走回去吧,路上也好商量商量。」
「不相干的人,怎麼肯幹?」油流鬼問,「就肯,也要看靠得住靠不住。」
「事情可真是要弄個明白了。」滿洲太太說:「這個蘇秀才的言行不符。他說他要在江寧好好逛一逛,可是除了那家船行,那兒也沒去;可見得是在撒謊。」
「好!你先不要進酒店,等我打聽清楚了再說。」
這意外的邂逅,在蘇連勝頗有他鄉遇故知之喜,很親熱地改了稱呼,「錢大哥,」他問,「怎不上茶樓去坐?在這人堆裏擠來擠去,不累得慌?」
「好。」
「怎麼沒有人知道?認識楊三的人很多。」
這一下,劉肇周又傷腦筋了。不過,錢萬選跟他老兄的想法不同;他怕一個人回去,談到被劫之事,可能會受老父責備:罵他無用!有個人在旁邊幫著解釋,可省許多口舌,所以不等劉肇周表示意見,便很堅決去說:「不!二舅一定要去的;不去,事情說不清楚。」
「好險!」余三說道:「虧得我們趕前了一步,如果跟送信的人,正好相遇,多少也是麻煩。」
於是余三決定,帶著人在連陞客棧附近埋伏,暗算楊三;如果楊三已到了連陞客棧,不見錢家兄弟,當然會在那裏坐守,這就要油流鬼編一套假話,拿他騙了出來,才能下手。
「老公祖言重了!」蘇連勝說,「老公祖教悔,生員豈敢違背?」
「確確實實講明白的。」
「不是不想見,是人家不見我們。」
「對了。」
此言一出,錢家兄弟雙雙色變;「又是命案,又是王府官員!」錢萬成著急地說,「這一牽連在裏面,滅門都是說不定的事。」
「那就行了。」蘇連勝如釋重負地,「我今天回去就寫。」
「還是我們一起回去。你們小夫妻的感情很好,她不會不聽你的話;再說,阿珍也很孝順,何至於吝惜一副鐲子不救她母親?如果她真不肯,我再出來說話,也還不晚。」
油流鬼放心了,一面進櫃房,一面盤算,到得櫃房坐下,隨又起身,「掌櫃,」他說,「那個王府差官,姓楊;等他走來,你說錢家兄弟在我那裏,請他馬上來!」接著,他將他的住處告訴了掌櫃,「我住在賢義客棧。」
還好,講故事只到求見滿洲太太被拒為止;劉肇周便接上去說道:「陳秀才,我們有個不情之請,無論如何要請你成全。」
「那末,」劉肇周問,「陳秀才打算甚麼時候去見滿洲太太?」
「喔,」蘇連勝怯怯地問:「是為了生員的事?」
「二舅,」錢萬成喊住他說,「我跟你一起走,上街去買幾隻板鴨帶回去,讓他一個人在這裏靜靜寫信。」
「有的,有的。」劉肇周來過幾次,知道必能找到座位,「既來之,則安之;換一家也是這樣子。」
「老弟臺,」黃知縣自語似地說,「我實在好為難。」
「這個戒指會說話:我姓黃;你姓尤,怎麼你會賣姓黃的戒指?除非你報得出來路,譬如那家賭場裏,一個姓黃的甚麼人輸給你的。不然,人家就要疑心你了。」
「是,是,一點不錯。」
「如果你是楊三爺,我勸你不要到水西門大街去。」
「甚麼法子?利是甚麼,弊是甚麼?余三哥,你說出來商量。」
「是!我本來也很想見一見王爺,不過,怕家母不放心;還是想先回去一趟。」
「照這樣說,這件命案一定會追查到這裏來的?」
「嗯,嗯!」掌櫃的從頭細想了一遍說道:「照此看來,王府裏根本就沒有人知道楊三的秘密?」
「老弟臺,」黃知縣說,「貴姓是蘇?」
「不,不!我膽子小。」劉肇周將個腦袋搖得博浪鼓似地,「你們賢昆仲願意留在這裏,悉聽尊便;我可是要回去了。命案一發作,受了牽連,不是好玩的事。」
「是!」蘇連勝不願多談自己的事,卻直接向劉肇周問起劉三秀:「令妹不知道脫險沒有?」
「拿楊三的屍首馬上掀出來,就會把他們嚇住。」
「如今還要請教,計將安出?」
這當然不便直接向蘇連芳去追問,問了她也不會說實話,徒然打草驚蛇而已,因此,滿洲太太決定從她「弟弟」身上下手,將黑都統找了來,有所叮囑。
「假造?」掌櫃的問道:「他為甚麼要假造這麼一封信?」
主意一定,坦率答說:「我不敢瞞老公祖,本姓是陳。」
再度到得連陞客棧,掌櫃的迎出來說:「楊爺,有消息了。」
「東翁,一波剛平,一波又起。剛剛刑房書辦來,報出了一件命案;死者是王府的一名筆帖式!」
「請問,雇船作何用處?」
經掌櫃的這麼一分析,錢家兄弟真的著急了!面面相覷,好久說不出話。
黑都統依照指示,立即派人去找江寧知縣。知縣是七品官兒,都統戴紅頂子,是一品大員;所以找知縣來議事,稱為「傳見」。江寧知縣姓黃,很會做官;見了黑都統先磕頭,後請安,滿面堆歡地動問:「大人有甚麼吩咐?」
「請起來,請起來!」
回到錢家兄弟所住的屋子裏,拆信一看,唯有面面相覷。
「前面就是茶樓。」劉肇周忽然警覺,「老大,你當心荷包!」
讓他們兩人這樣一吹一唱,錢萬選也覺得這份見面禮必不可少;「可是,」他又發覺事實上有困難,「這份見面禮要回常熟去想法子,怕耽誤工夫。」
「我這個法子,腳步站的很穩。」錢萬選說,「我們到王府裏去見滿洲太太,拿我岳母的信給她看,把經過情形從頭到底說給她聽,看她怎麼說?」
於是兩人相偕出店,直往城南行去。到得秦淮河邊,一面貢院,一面夫子廟,這短短的一條街,是江寧城內最熱鬧的地方,肩摩轂擊,走得非常吃力,兩人都急於想找個地方歇歇腳。
「你先說了,我們才知道。」
「不會做不成功,這個陳秀才很熱心的。」
黃知縣有生公說法的能耐,蘇連勝就算是一塊頑石,也終於不能不點頭了。
這難不倒黃知縣,「自然是布長線,放遠鷂,派人釘住蘇連勝,到他快要下手時,先一步動手。」他說,「這樣子人贓並獲,誰都沒話說了。老夫子,你看,這樣錯不錯?」
「豈不聞『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自以為做得很機密,那知道一言一行,盡在王府侍衛的眼睛裏。如今將案子交了下來,我有心救你,但有愛莫能助之苦。」
「寶光直沖斗牛。」他說:「會驚動諸神下界。」
「三位爺,」他說,「我看楊三這件命案,一定是陳五幹的。」
劉肇周是早就在掙扎了,而且也早就有了把握,可以掙扎。但不到約定的時間,油流鬼尚未「擺平」楊三,他不敢擅自行動;只能強自忍耐。
正在相持不下時,連陞的掌櫃來探問其事,「劉老爺、錢大爺、錢二爺,」他問:「你們幾位究竟到那裏去了?」
到得客棧平心靜氣地商量;錢萬成認為解鈴還須繫鈴人,仍舊要疏通那名侍衛,打通他那一關,才能見得著滿洲太太。
「我們縣大老爺姓黃,兩榜進士出身。」捕頭答說。
「好!那就容易了!他看你不露面,當然自己到連陞棧,是不是?」
「是的。口說無憑,有他的手諭,將來王爺怪罪下來,我就不擔干係了。」
錢萬選此行很順利,主要的是有劉肇周陪著他,關於遭劫一事,解釋得很明白,阿珍自無話說;毫不遲疑地將她心愛的翠鐲子交了出來;不過一再叮囑:這次可再不能不格外小心了!
「倘若只是雇船回家,用不著費那麼大的功夫。看起來是商量一件很麻煩的事。」黑都統說:「我想請妳老太太的示下,該不該動手?」
「喏,」劉肇周手向外一指,「掌櫃的。」
「那怎麼辦呢?」劉肇周說:「莫非叫他們避開?」
中了秀才稱為「進學」;陳秀才不好意思地回答說:「學是進了;不過是不值錢的武秀才。」
正在躊躇未答之際,余三又開口了,「名為南北開,便宜的還是你這面。」他說:「你只不過跟劉老二兩個人,我這面人有多少?你倒想想看。」
「怎麼?」掌櫃打斷他的話問:「陳五爺,你知道有這麼一個人來?」
這時候,也正是劉肇周動身回常熟的時候。
「你快講!」錢萬成也說,「不管甚麼辦法,總以站穩腳步為不變的宗旨。」
「那末,」錢萬成插|進來問,「上策何在?」
等踏出房門,在遠處迎候的掌櫃,裝作偶然相遇,上來招呼;蘇連勝正好將行蹤作個交代,「我跟這位頭兒到縣衙門去一趟。」他說,「我有個姊姊在王府,叫蘇連芳,芬芳的芳;倘若有甚麼事故,拜託掌櫃到王府找女總管滿洲太太,把我的行蹤,轉告我姊姊。」
「剛回來。」
其實,她既無親娘,又無婆婆,但卻不能不這樣說。心裏的打算是,如果丈夫機警,就會趁機飾詞,說老母病重,只為想見她一面,至今未曾嚥氣。於是便可乞求滿洲太太的恩典了。
「迭遭意外,不幸之至。如今要追查命案,說不定還有身家性命之危。我們不以尊駕為外人,傾囊相告,務求保守秘密;倘或一言半語外洩,關係不淺。」
「斬草除根!」
「我說,錢家兩位少爺,帶著聽差,坐了馬車出去了。他問:有沒有帶箱子去?我說有。那位差官臉色大變,追問是到那裏去了?我說我不知道。他立刻就拍桌子罵我:客人到那裏你都會不知道!你想,是不是沒道理?」
「二舅!」錢萬選催問著,「你看如何?」
「教導不敢當,不過我說的倒是金玉良言。所謂『能不能享發財的福,要靠自己』,這話怎麼說呢?凡是一個人暴發,他往往得意忘形,本來糟糠之妻,苦雖苦,感情是好的;有了錢看黃臉婆不順眼,就要討小了。『若要家不和,討個小老婆』,麻煩就此多了。」
「劉老爺,」掌櫃的神色凜然,「莫非你拿話嚇我?」
「蘇少爺,」滿洲太太問道:「看你的服飾是進過學的?」
「我們是表姐弟。」
「大爺別生氣!舍弟不會說話,請大爺別跟他一般見識。」錢萬成急忙作了個揖,作為賠罪,「實在是,我們想見見劉美人,請滿洲太太行個方便。」
「待在屋子裏幹甚麼呢?」滿洲太太問。
這意思是說,錢萬選的岳母嫁了克勤郡王;便等於結了一重乾親。話中雖有戲謔之意,其實倒是實情。
聽得這話,油流鬼微感意外,便即問道:「你跟他怎麼說?」
蘇連勝狐疑滿腹,越覺不安,「請老父母明示。」他說,「我一定遵循老父母的意思就是。」
任憑錢家兄弟如何相勸,劉肇周執意要走。他一半是急著要回常熟找油流鬼去分贓;一半是已知內幕,在楊三背後還有王府的侍衛,財帛所關,不見楊三一定會找,命案可能很快就會暴露,找到連陞客棧來,便是絕大的麻煩。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一點不錯。
「第二個辦法是,我們先出面去告遇盜。」劉肇周不慌不忙地說,「打官司做原告,做被告是不大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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