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這封回信很難寫。」錢萬選說,「臨大義,則妻不得二其夫;論至情,則女不得死其母。」
「是!就是劉三秀。」
於是由滿洲太太去跪求劉三秀,婉轉說明,方始獲得首肯。選定黃道吉日過江北上;臨行之前,接了阿珍來話別,母女聯床夜話,難捨難分。
「妳——」
「話可說回來,拈鬮是不得已的辦法。如果王爺自己挑定了,拈的鬮不算。」
錢萬選是晚輩,當然更不便動問。他幾次想提到盜案,都為劉肇周搶先打斷;整個場面,都在他控制之下,把他想瞞住的事都瞞住了。
「妳們看,」滿洲太太手裏拿著二太太送來的三支牙籌說,「各人認一支,認定了好拈。」
劉三秀那知滿洲太太別有算計?因為劉肇周信中提到,不日要到江寧;即或女兒不來,女婿總會一起來。那時見了面,將幾件要緊事交代完了,脫然無累,隨時可死。
於是她作第二步打算,回去仍舊要找機會尋短見。那知滿洲太太不給她這樣的機會;她騰出自己的臥室安置劉三秀,不但多多派人,交代日夜守護,不准有視線脫離劉三秀,而且將所有的剪刀、繩子,可以用來自盡的「兇器」,盡皆搜去。
「本來就是很實在的話。」劉肇周受到錢萬成的支持,很起勁地說,「苦頭莫非吃得不夠?再也不能輕舉妄動了。」
「這個婦人,」他問滿洲太太,「就是頭髮極長的那一個?」
「一個人,兩個人都是一樣的。萬一你讓他們遇到了,恐怕不會像這次那麼客氣。」
衣服一共三件,一件叫朝褂,石青緞子鑲金邊,前面繡兩條蟒,都是張牙舞爪的行蟒;領子後面垂著石青色的紅縧;前後飾有珍珠、瑪瑙、各色寶石,璀璨奪目,不可逼視。
「娘,妳有甚麼不痛快的事,告訴女兒,女兒替娘承當。」
「怪來怪去,都怪妳自己!」
郡王大為嘉許,認為劉三秀如此知禮,將來一定能成為他的好內助;當即吩咐,在中堂行禮。
錢家兄弟亦到此時,才有跟劉肇周細談的機會,「二舅,」錢萬選說,「我想出了城,我們找個地方停下來,仍舊回江寧。」
「喔,這是怎麼樣的一件事啊?」郡王不甚明白。
劉三秀不作聲,張媽看她臉上並沒有懊惱的神色,便也像滿洲太太那樣,很有把握了。
郡王奉召回京,接他手來指揮軍務的,是他的一個堂叔,但爵位比他低兩等,只是貝子,所以公堂相見,仍須執僚屬之禮。
「以去濕為主,大瀉一瀉就好了。」
那知就在陳劉兩太監啣命到常熟投書的第三天,錢萬選到了江寧,同行的還有兩劉——劉賡虞、劉肇周。帖子一投進來,劉三秀既驚且喜,傳話在花廳相見。
「那就快請起來寫信吧!」
劉肇周半晌作聲不得。他們弟兄的話並不錯;但是案子要翻出來,自己就可能會做不得人,所以盤算了一會,決定還是全力阻撓。
張媽面有難色,「我走都走不出去。」她說。
「不過,王爺要挑定一位或者兩位;沒有挑上的可別吃醋,過了今天還有明天。」
「不錯,不錯!」劉肇周急忙答說,「妳只要在這一層上頭說厲害一點就可以了。」
一口氣寫到這裏,擱筆暫息;下面要表明志向,雖說自分必死,卻又怕言語刺|激了愛女;所以想了又想,方始落筆:
「你不要太過自信。強龍難敵地頭蛇;就算替你作主,也不過仍舊責成地方官,去緝兇追贓,案子仍舊落在他們手裏。那時候,你倒想想,他們會不會饒得了你?」
劉三秀躊躇了一會,終於伸出手去了。
「你看,三妹是不是失節了?」
劉三秀一想這話不錯,隨即轉過臉來說:「妳這兩天說的話,我一句都不要聽;只有這句話還差不多。」
很委婉地說了經過,劉三秀臉色大變!不過很快地恢復了常態,「攝政王是甚麼意思呢?」她問。
「妹妹,」滿洲太太移張椅子,在她身邊坐下來說:「妳有甚麼心事,儘管跟我說。」
「可以,可以!」郡王聽完滿洲太太的陳述,一疊連聲地說:「快讓她自己寫封信交給黑都統去辦。」
「是!」滿洲太太恭順的答應,「我們都在外面聽招呼。」
「格格大喜!」滿洲太太請個安說:「請隨我來;王爺在上房等著見禮。」
「但願如此。」

當然劉三秀要為女婿謀個前程,有這樣硬的一座靠山,看起來似乎無事不可為;但細細想去,窒礙很多。
他心裏在想,不死就得失節,失節才能不死。只要勸得胞妹不死,順承郡王自會成為妹夫。於是他也寫了一封信,以曹大家——漢朝的班昭,嫁曹壽後守寡,曾數次入宮,教后妃讀書——作比;意思是作順承郡王的側褔晉,就有入宮一展才學的機會。
「我娘不能死,你替我起個稿子,我親筆來抄。」
濟寧是水路交衝的大碼頭,由於劉三秀不宜坐轎;郡王考慮改走水程,坐船循運河北上,當然,首先是要替劉三秀治病。
於是她說:「娘,這是由不得人的事!」
整整忙了一個時辰,粧飾才算妥當;鳳冠霞帔籠著一朵牡丹,張媽覺得劉三秀像換了一個人似地,一直用新奇的眼光注視著她。
「大哥,」他問,「你莫非還真的動氣?」
「妳去!」在另一間屋子裏悄悄窺探的滿洲太太向張媽說,「話不必多,只要一兩句要緊話就可以了。」
於是她說:「娘,有失一定有得。娘要把那一天的前後想一想。」
「不敢當,不敢當!」劉三秀急忙扶住,「那裏敢受妳這樣的禮節。」
「我在想,」劉三秀又說,「一個人總要根基打得好,現在不愁穿,不愁吃;地方上知道你們有王爺這座靠山,當然處處照應。人生在世,這樣的機會也很難得,萬選也不必急於求功名,第一把身子養好;第二把書讀好。只要中了兩榜進士,有個好資格在那裏,王爺一提拔,飛黃騰達,也是件很容易的事。」
「起立」滿洲話叫「伊里」。三美對這些簡單的「國語」,已能聽得懂;等站起身來,滿洲太太便含笑說道:「三位姑娘請過來,讓王爺細瞧瞧!」
她想到大器晚成這句話。像錢萬選這樣,如果能夠歷練世途;最要緊的是刻苦用功、科舉順利,能夠由兩榜進士出身,具備了當大官、做大事的資格;然後由於郡王的提拔,扶搖直上,而至於入閣拜相,那才是一件足以揚眉吐氣的快事。
接下來,輪到第三個拜見,這倒是位真正的小姐,前明宦家之女。姓邵,單名一個儀字;今年才十六歲,幽嫻貞靜、品貌無雙;但賦性沉默,面無表情,恰如一尊白玉觀音,只宜遠觀,不宜近狎。
「快叩見王爺!」滿洲太太大聲吆喝。
聽得這話,滿洲太太心裏自然有數,便即說道:「好了好了!妳別再鬧了,我先送妳回去再說。」
這下面當然還有話,但得有人搭腔,才能接得下去。四美之中,三美含羞不語;劉三秀面有慍色,更不會理她;於是二太太便陪笑問道:「妳老倒是為甚麼替王爺發愁啊?」
這是說絕不受辱;但果真受辱,又將如何?仍舊不能不寫激烈的話:
首飾現成,信卻費了她好些工夫;但終於寫成了,她說:
想到這裏,不免自傷,熱淚盈眶,使得她自己一驚,同時也是自警,這樣提不起、放不下,恐怕終不免成為失節之婦。
(全書完)
劉三秀卻落落大方,但也不失其端莊的神態,靜靜地歛手而坐;垂著眼默默地思索,見了郡王應該持何態度,作何言語。
到得黃昏,吉時已到;裏裏外外,燈燭輝煌,但聞鼓樂之聲漸近,滿洲太太領著一班侍女來迎親了。
「是!」滿洲太太答應著,喜孜孜地來看劉三秀。
信稿子是錢萬選所擬;由阿珍抄錄,話不多,卻是至性,最有力的兩句話是:「母生則兒亦生;母死則兒亦死。」
看她的臉色,知道已千肯萬肯了;張媽便又低聲說道:「滿洲太太跟我說,朝廷有規矩的,凡是大太太不曾生養過;二太太生了兒子的,可以扶正。如今嫡福晉去世,王爺又沒有兒子;如果早生貴子,一品夫人變王妃,亦是說不定的事。」
王府屬下的人,都很高興,因為江南雖然繁華,但畢竟是異鄉,而且水土不服,生活習慣不同,一旦得以北歸,自然是件令人興奮的事。可是劉三秀卻深感苦惱。
「仍舊回江寧?」劉肇周大吃一驚,「為甚麼?」
他說:「妹固女中智士,匹婦小諒,宜所不為;此番作合,或妹命中宜膺奇福。」最後又說:「娘家房屋皆燬,縱使全節而歸,棲身何所?女婿外人終難倚託,何如自發根枝,使我兩兄,亦叨庇蔭。」
當然,以後對外辦事,不必再經過滿洲太太,直接可以指揮兩個男子——是郡王撥給她的兩名太監,一個姓陳、一個姓劉和*圖*書。這兩個太監,原是前明鎮守江寧太監的屬下,久住江南,地方情形,十分熟悉。
再看劉肇周寫的信,到最後著有「兩兄」二字;又發現具名「賡虞」,不免詫異!沈思了好一會,想通了。
於是,取了白布孝服來,劉三秀換了妝;插戴的鑲金碧玉簪與紅寶石押髮都除了下來,換用一枝銀簪子;髮上還蒙一方白布。打扮好了,隨眾到靈堂哭臨。
劉三秀果然起身了;張媽急忙上前相扶,滿洲太太便招呼守護的女傭,趕緊打臉水,伺候她漱洗。
「我看看,」他問阿珍,「妳信上是怎麼寫的?」
劉肇周認識他,他不認識劉肇周,當下老實說:「沒有見過。」
這話就不能不回答了;不答好像表示沒有丈夫,默許可以充作王府的下陳,但回答的措詞要好好想一想。
於是當天便找了劉肇周來。一見面,劉肇周是行「國禮」;恭恭敬敬地磕了頭,跪著回話。
正在燒信,滿洲太太來了,「怎麼把信燒掉?」她問,「信上有甚麼不中聽的話?」
「說得好!」劉肇周大為讚賞,「至情無文要言不煩,這兩句話一定能打動妳母親。妳把信封好,我去交給王府來人,順便關照他兩句話。」
這一下倒提醒了滿洲太太,心想:是啊!她女兒來了,只要讓門口攔住;母女見不著面,她一顆心始終懸著,日久天長,受不得朝思暮想的苦,一定會來求我,那時就容易說話了。
「我想不會有惡意。妳別急!等我到京,當面求他。」
「這麼四個大美人兒,個個千嬌百媚;如果我是王爺,真不知道挑那位好?」
郡王是一口京腔,但說得很慢、很柔和,作為江南人的劉三秀,雖聽得很清楚,卻不願作答。
「我叫施美貞。」
「你們別難為她。」郡王向滿洲太太吩咐:「把她帶到後面,好生招呼,別惹她再生氣。」
終於還是做娘的老練,定定神嘆口氣說:「說來說去,總還是兒女第一。有了兒女,夫婦的感情也不同了;說實話,我有時想念妳爹,是因為有妳的緣故。」
「我要派你們到常熟直塘去送封信。有一匣首飾,是給我女兒的;我女兒的夫家姓錢。」
兩太監大出意外,真看不出這位側福晉已經有了一個出嫁的女兒。劉三秀看到他們的表情,不免有些羞慚;因而給阿珍的那封信,也更難落筆了。
「是水土不服。」醫生答說,「南方人濕氣重;跟北方的氣候不大對勁。」
「甚麼!」劉賡虞氣得鬍子亂動,「我們劉家沒有二嫁之女!」
還好,郡王倒不以為忤。醫生驚魂略定,收攝心神,很仔細地開了一張方子,叩辭而去。
應接的是錢敬園本人,一面陪客,一面叫人將信送了進去。阿珍接過來一看母親的筆跡是熟悉的,睹函思親,眼淚滾滾而下,落在信封上,立即便滲得字跡都模糊了。
誰也不答;只好用二太太建議的第二個法子了:拈鬮。
「瀉得太厲害,身子會吃虧。」
郡王一愣;等會過意來,將方子搶過來撕掉,且驚且笑地說:「妳不早點告訴我這個喜信,差點誤了大事。」
「令嬡有了消息,不是一喜?」
「唉!」錢萬選也感動得流淚,「何愛女之切!」
於是連晚飯都不想吃,一個人在燈下寫信大罵劉三秀,等劉肇周酒醉飯飽,想找長兄去聊聊閒天,只見他神色凜然,不由得一愣。
劉三秀大怒,粉臉生嗔,一雙杏眼睜得滾圓,大聲喝道:「妳看我幹甚?」
劉肇周把阿珍跟他自己的信,包在一起,鄭重交付;同時又帶一個口信,他準備略為收拾收拾,隨即陪著阿珍到江寧去探望。
「我不怕!」
打定主意,便即答道:「不會,不會,絕不會,只要妳女兒一來,我馬上通知妳。這會兒我就去交代他們。」
除了劉三秀,那兩人含羞帶愧地上去認定了兩支;餘下的一支,自然屬於劉三秀。
「一定有令嬡的親筆回信。」滿洲太太在她寫信的時候,已經找人來問過,知道直塘無恙,胸有成竹地說:「而且用不到三、五天的工夫,就會有好消息。」
「懂了。」阿珍木然無表情地回答。
「甚麼大義,」阿珍答說,「我只知道我娘死不得,一夫、二夫,事勢所逼,又不是我娘自己願意的。」
於是到了晚飯以後,她很沉著地到了劉三秀那裏,率直說道:「格格,今天晚上我送妳去!」
「我一生一世,爭強好勝,打算著到老來還要掙一座貞節牌坊。如今是完了!就是這件事,想起來不舒服。」
劉三秀聽出她的言外之意,裝糊塗不答。就這時候,有人抬了兩隻箱子來,滿洲太太說明,是郡王所賜的滿漢衣服。
於是滿洲太太走到劉三秀面前,未言先笑,叫一聲:「妹妹!恭喜妳啊!」
郡王終於回來了;劉肇周便託劉太監先容。郡王還不知道有這回事;便問劉三秀:「怎麼?聽說你哥哥來了幾個月,我竟還不知道這回事。」
這是指最後一次搬移財產,她回想到當時送阿珍上船的情景,忍住眼淚又往下寫:
阿珍心想,第二個男孩都不知道會不會有?卻說要生出好幾個讓她去挑;所望未免太奢了。
「我看她骨相不凡,妳好好看待;不必讓她跟大家在一起。」

「有個滸墅關你知道吧?」
於是劉三秀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一想到阿珍,往事都兜上心來;一件一件直想到眼前,再判斷未來,如果找到了阿珍,有她的一封回信,愛女無恙,心事已了,恐怕就是自己的畢命之日了。
聽這一說,劉三秀臉上頓時火辣辣地發燒,想到那晚上古井重波,只覺天地皆春;那一刻就有座「勅賜節婦黃劉氏」的牌坊矗立在眼前,也會拿個肚兜將「黃劉氏」三字遮沒。
滿洲太太已用侍候王妃的殷勤與禮節來看待劉三秀;她卻嫌煩擾,願意一個人靜靜獨處,好好寫這封信。

「喝個成雙杯!」滿洲太太在一旁湊興。
「但願如此。」
聲音太輕,滿洲太太便補了一句:「她姓蘇,蘇州的蘇;名叫連芳。」接著,湊到郡王耳邊,輕聲說道:「她今晚上不行;月經來了。」
滿洲太太點點頭說:「這話也不錯;自願最好。妳們四位,誰願意今晚上就陪王爺的,自己說吧!」
若以軍務來說,常熟福山鎮這個關卡最重要,因為由此可以出海,關係甚大;但這個關卡上的商船不多,劉肇周不願意要。想一想答說;「蘇州、無錫之間,有個關叫滸墅關,南來北往是衝要之地,十分重要。」
「你跟黑都統去好了。」郡王對劉肇周說:「他會替你安排。」
王府特派的侍衛,帶著兩名投旗的漢軍,到得常熟,直奔縣衙門要見縣官。
「妹妹,」滿洲太太便提出相對的條件,「妳吩咐的事,我一定照辦,而且一定會辦得很妥當。不過我也有句話,請妹妹要許我。」
此美自然是劉三秀,她是二太太下了跪才將她請來的。一進了廳堂,既不下跪,亦不上視,倚著柱子站著,眼望著左面墻壁;郡王只能看到她的側面,寬廣的額頭,反射出來的光芒,特別明亮,襯著玄色緞子般的頭髮,不知怎的,令人霍霍心動。
郡王點點頭,又問:「第二個呢?」
錢萬選當然唯唯受教,辭回常熟。劉肇周卻不肯走;好在王府中亦不多他一個吃閒飯的人,劉三秀就讓他住著。
張媽奉命唯謹;轉告劉三秀說:「滿洲太太說,這個規矩錯不得一點;怕妳不知道,特為要我來說一聲。」
「王爺已經駕到了,妳們今天晚上就會跟王爺見面,要好好兒伺候。」滿洲太太環顧四美,忽然笑著嘆口氣:「唉!我則有點替王爺發愁。」
「今年多大年紀?」
「二舅,我們的行蹤,他們想不到的;江寧城裏多少人,那裏就偏偏讓他們遇到了。」錢萬選說,「如果二舅認為還要謹慎,那就我一個人回江寧;二舅跟大哥在船上等我。」
到晚來,郡王亦趕到了;問劉三秀途中是否安適?車子雖好,道路顛簸,當然不會安適。郡王立即傳令,仍舊備轎供她乘坐;這一來就慢了,走了十天,才到徐州。
「張媽,」她說,「我看滿洲老太婆靠不住,恐怕是在耍花腔。妳倒去打聽、打聽看。」
不久,迴廊上出現了數點紅色光亮,滿洲太太定睛看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只有三個人——絳紗宮燈,只得三盞,不用說,劉三秀不曾來。
「雖沒有見過,我不希罕!」
「總管太太,我倒有個法子。」說著,二太太湊到滿洲太太面前,附耳低語了幾句。
「妹妹,你何必作踐自己?身子總是要緊的。王爺說過了,妳不願意,絕不勉強;只要妳說一句,立刻就送妳回去。」
劉三秀從未讓人這樣無禮地注視過,自然發窘;剛想避面時,郡王又在問了:「妳有丈夫沒有?」
於是錢萬選接信來唸;唸到「雖粉吾骨不辭也」,https://m.hetubook.com.com阿珍索性放聲哭了起來。
因此,她遲遲不肯動身,推說身子不爽,行期一改再改,郡王總是順從,但欽命期限迫促,已請求展限一次,而第二次限期又快到了,劉三秀仍無去意,郡王有些著急了。
喜多於驚,忍不住想笑,卻又不敢笑;因為先要想法子打消劉三秀的必死之志,才有喜事可言。因而他皺著眉說:「妳娘太執拗了!那可以不顧利害!順承郡王權勢烜赫,妳娘要唾面撞胸,有何用處?萬一激發了雷霆之怒,我們兩家都完蛋了。事已如此,只有勸妳娘看開一點。」
那侍衛是四品官階,比七品縣令大得多;所以趕緊公服出迎,惴惴然地以為又有大軍要過境,徵糧拉伕、備公館、辦供應,有一番騷擾。不道動問來意,只是要投信不知道地址。
「妳看,他用的是大戟,說這是泄水的聯藥,主消水腫;妳不是說便秘,所以又用了蓖麻子。」郡王又說,「妳只要大瀉一瀉,去淨了南方的濕氣,病馬上就好了。」
一夜間蜂狂蝶驟,顛鸞倒鳳;郡王固然欲|仙|欲|死,劉三秀亦才知道人間另有仙境,一想起來,便是怔怔地好半天,餘味越辨越美;怎麼樣也不能相信自己一生的好日子,原來是在後半輩子。
「可許自然能許,妳說好了。」
這說明苟且偷生的緣故;下面就談到她最關心的事了:
劉三秀已有了最後的一個打算,也是一句話:死不開口——絕食,不說話。
「哼!不會有惡意?我看不見得!」劉三秀說,「到那時候,必是去母留子。」
那天一早,眷屬先行,徵發來的大車,總有二百輛之多,都等在長江對岸。劉三秀紅著眼圈,依依不捨地別了阿珍,坐上大轎;到得江邊,連轎渡江,換乘一輛寬敞華麗的綠呢帷車,在黑都統所派的一大隊兵丁前護後擁之下,迤邐向北而去。
任憑錢萬選與劉肇周苦苦相勸,劉賡虞執意不迴。
看她不曾上當,滿洲太太只好另設別法;將張媽找了來問計。
說著,站起身來,果然找了黑都統來交代;不過話跟她與劉三秀所說的正好相反,凡有人來看劉三秀,叫他留下地址等候信息。
話一出口,那醫生自己嚇著了自己,瑟瑟發抖。「容光煥發」倒也罷了;怎說「嬌艷如花」,不太輕佻了嗎?

到晚來,紅燭高燒,華堂開宴;階前廊上,護衛鵠立,肅靜無聲。突然一聲傳命:「王爺駕到!」出現了一個三十左右的英俊青年;正是這王府中的主人順承郡王。
她是十分有決斷的人,撫著膨彎的腹部說:「孩子,我不知道你是男是女?反正娘是看不見你了!等你一下地,就是娘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了。」
等他一站起身,郡王用滿洲話跟他說了好一會;他也用滿洲話回答,談了好一會,方始結束。
信是寫好了,卻還有幾句話交代;劉三秀將滿洲太太請了來,鄭重其事地問道:「你們是不是真正願意替我去找我女兒?」
這一問正中下懷。劉肇周早跟劉太監研究過,郡王會問些甚麼話,最希望的就是這一句;因為要委派他差使,少不得問問他以前的經歷;換一句話說,將要委派他的差使,很可能與以前的經歷類似。所以說以前做過甚麼,就等於說現在希望做甚麼。
若夫煢煢嫠婦,給事掖庭,凡所自計,皆能素審。
京中來了訃音,郡王的嫡福晉烏拉氏去世了。
說完,退後兩步,剛擺出要撞柱自盡的樣子:郡王已經拿手擋住;滿洲太太跟二太太亦趕緊上前將她抱住。
劉三秀看都不看,掉轉身走了。過不多久,又傳頒賜,是人葠十斤,珍珠四十粒。
「不要,不要!」劉三秀搖著手說,「有阿七那回事,我的心真傷透了。」
「那怎麼行?我怎麼樣也捨不得妳。」
是二太太親自執役,朱紅漆盤中一個成化窯的青花蓋碗,滿洲太太親自揭開碗蓋,裏面是冰糖煨的雪燕。
看完劉三秀的信,劉肇周又驚又喜。驚的是油流鬼那一案,逼近東窗事發的地步了;喜的是,事情明擺在那裏,劉三秀跳上枝頭作鳳凰,自己有了個大貴人的妹夫,何愁下半世不飛黃騰達?
「甚麼話?」
汝父生前,實未嘗與我有一語忤;夫婦之私,逾於常格。汝無弟兄,黃氏奉祀無人,母所耿耿;為今之計,莫為訪立本宗為嗣,分予萬金,俾嗣子成家立業,綿其血食,一以盡生者之心,一以安死者之魄。善體吾衷,是誠望汝。
這一來倒好,錢萬選已知一時無望;劉三秀亦比較易於措詞。當女婿來辭行時,她悄悄叮囑:「你的功名,我自然時時刻刻放在心上,不過一方面要等機會;一方面要你自己肯上進。你回去好好用功;我到南到北,都會給你們信;你告訴阿珍,筆頭不懶,常常給我寫信。」
滿洲太太一聽這話,立刻就明白了,「是、是!」她說,「我去稟告王爺。」
說完又哭;哭倦而泣;哭乾了眼淚,猶自抽咽不止。張媽怎麼勸也勸不住。
原來黑都統巴結郡王,想走劉三秀的內線,所以跟郡王說,既然劉肇周能辦事,而且關係密切,應當加以重用。他正缺少一個助手,很想借重劉肇周。所謂「借重」倒不是假話,不過是為他個人方便;以後要走內線,劉肇周便是一道橋樑,有甚麼干求請託,由劉肇周去跟劉三秀談,看起來只是兄妹相敘,外人不會起疑。
張媽受命而去,走到劉三秀面前說道:「人心都是肉做的,人家這樣子對待,看起來不能不依了。」

她這一出現,執事的侍衛人等,一個個目瞪口呆,神魂飛越!俗語說:「若要俏,三分孝。」劉三秀換上這一身縞素,脂粉不施,是那樣的素豔幽姿,令人驚心動魄,不可逼視。連郡王也看得滿懷悲傷,煙消雲散,根本想不起新喪的愛妻了。
滿洲太太不答,只回頭說一句:「把燕窩粥端來。」
「甚麼訣竅?」
「甚麼?」郡王沒有聽清楚,急急又問:「妳說甚麼?」
「等我慢慢勸她。」
自七獸肆毒,擄我往松,幸叨假母慈霞,寢食相依,且許送我回直塘,令我母子完聚,不期罣名眷籍,候遣省中,忽又送入掖庭,廁身窮袴,竟如墜崖之人,不能奮飛。
母女倆都是春情滿懷,臉脹得通紅,默默無言;不但心裏的話不敢說,而且都還怕對方窺破心事,因而眼中都有一種無可形容的怯意。
「那就只好等妳女兒自己來了!」滿洲太太失望地說。
「蠻牛!」劉三秀斜睨著罵道:「濕氣是去淨了,胎氣也震動了!」
心事為滿洲太太窺破,劉三秀自不免一驚;她不承認,但也不否認。
「不應該先叩謝天恩嗎?」
「二舅,」錢萬成也說:「這件事,我們不能就此算了。」
看她默默不語,眼角生春,阿珍的心也霍霍動了——她見過郡王,雄壯結實,文弱的錢萬選,定不如他!
「伊里。」
劉三秀心一動,正想開口,突然警覺,這是騙她的一計;只要說了第一句,就無法再堅持不說第二句了。
劉三秀想了好一會說:「只有一個辦法,不過要靠妳肚皮爭氣。」
二太太嚇得倒退了兩步,滿洲太太急忙撫慰:「劉姑娘,妳別跟她一般見識!」
「回王爺的話,」劉肇周心想,不懂就更容易講話了,「凡是內河的船隻過關,不論官船民船,在卡子上都要停一停。要緊的官船,先讓它過去;民船要查一查,為的是怕有歹人奸細。」他提高了聲音說,「尤其是在用兵的時候,這一點更加重要。」
「格格,」滿洲太太捧著朝冠說:「這是一品夫人的冠服,請接住!」
「總管太太,我家姑娘是想念她的女兒。」張媽說道:「上次送信沒有送到,大概是遭了亂兵的搶奪,人也逃散了。如果能找到錢家的姑爺;由珍小姐寫封信來,情形就不同了。」
一句話打入劉三秀心坎!是啊!她在心中自語,這話沒有人說過,卻不能說張媽沒有道理。看來是上天早就安排了她一生的奇遇,才給了她這一副容貌。罷,罷,命該如此!

「那當然!」二太太代替大家回答。
珍珠十顆,可為甥兒帽飾,京樓手鐲一副,欲汝佩之,如見汝母耳。

「妹妹,這是王爺自己用的老山人葠,煨成的雞湯;妳喝一口兒。」
於是三天以後,滿洲太太送了郡王賞賜劉三秀的全套冠服。冠是鳳冠,頂上鏤花金座,抱一粒束珠,上面鑲一塊紅寶石,薰貂的帽簷,毛片油光水滑,十分神氣。
「那麼該用甚麼藥呢?」
「是漢人。」
「是甚麼人?」
這一來,滿洲太太就大忙而https://www.hetubook.com.com特忙了;因為郡王的飲食起居要由她一手督理。別的事都還好辦,也都還可以馬虎;只有一件比較難,而且絕不能馬虎:如何安排四美進見郡王?
郡王自然答應,劉肇周亦喜出望外,高高興興地跟了黑都統去,做了他的智囊。
這又使得她自慚;覺得不能再多想了,便提起筆來寫道:
「是!」滿洲太太答應著,心裏在想:邵王的話,大有深意,說她「骨相不凡」,自然是貴相。看起來可能會立她為福晉,補烏拉氏的缺。

「是!」黑都統答說,「我去視察過。」

郡王不大明白國子監;只聽他說唸過書,表示嘉許。
汝母命衰,失身沙叱利;孽非自作,叫天何辜?我生平不作短氣語,今且欲出諸口,不勝忸怩;而不得不為汝言之者,母子本是一體,又汝是黃氏一脈,責無可辭,故為汝聊白吾意。
「一進山東境界,就是北方了。」郡王很高興地說,「南邊多濕,我實在住不慣。」
一見了面,劉三秀只抓住女婿的雙臂,眼望著兩個哥哥,熱淚盈眶,隻字不出。
「蘇連芳。」
劉三秀笑了,「傻女兒!」她說,「甚麼事妳都可以替娘承當,唯獨這件不能。」
「那是在路上,一回到京就好了。」
「不!」錢萬選極其堅決地,「不要緊!我一到江寧,就直投王府,見不著我岳母,總見得到滿洲太太;自然會替我作主。」
兩舅氏暨夫婿,余情耿耿不及細訴;非不欲訴,言之醜也。吁嗟!珍兒,而今而後,吾不能依汝以居矣!夫復何言?
談到黃昏,三人告辭;自有王府的執事招待,宿處華美,飲食豐腴,劉肇周大為得意;劉賡虞卻狐疑滿腹,終於忍不住將劉肇周拉到一邊,探問究竟。
「不相干!」張媽答說,「要緊的信沒有燒。」
「你起來!」
道理是一樣的,他人回鄉;她是離鄉,而且北方的水土可能不服。最怏怏不能釋懷的是,跟阿珍隔得太遠,也許從此不能見面。
郡王倒是覺得蘇連芳,體態輕盈,秋波流轉,則有一股撩人的情致,只是月滿鴻溝,霞飛鳥道,可望而不可即;正在躊躇意有不足之時,只覺眼前一亮,不由得定睛去看正踏進廳來的那個美人。
劉三秀是抱著必死之心的,她在燈前枕上不知道盤算過多少次了,只要忤犯了郡王,即使不容她自盡,也會被殺。不想結果如此,初步的打算是落空了。
見此光景,滿洲太太倒困惑了;將張媽悄悄找到一邊,要問個究竟。
滿洲太太笑了:「妳的心事都擺在臉上。」她說:「是不是想和令嬡見個面?」
「是!」阿珍答說,「我回去把娘的意思,告訴萬選。」
嗟呼,珍兒!汝母至此,尚能隱忍以求活哉?所以苟延殘喘,累遭窘折而不死者;嘗與張媼言,汝是我一點血脈,若不相聞問,而泯泯以死,使汝抱無涯之戚也!
「妳看!」她對張媽說,「明明是老二自己搗的鬼,把大先生的名字也擺在上頭;大先生那裏會說這種話!」
劉三秀想了一下答說;「小有才。」
滿洲太太這一回是有了十足的把握,立刻交代下去,張燈結綵,預備辦喜事。而且先傳了鼓樂來,吹吹打打,熱鬧非凡:故意讓劉三秀聽到,為的是要試試她有何表示。
但是,簇新的美妙的回憶,她還不能充分享受;因為一早起來就有許多事要料理,她要接受閤府上下的賀喜,也要替郡王發賞;同時她知道自己今後必得籠絡下人,所以從隨身帶來的衣物中取了四百兩銀子作犒賞。這一來,從滿洲太太以下,都越發稱讚這位側福晉了。
其時張媽也在,苦苦相勸;劉三秀不但不答,反而怒目相向。及至一看滿洲太太,立刻迴面向裏,裝睡不理。
滿洲太太一愣,「那有那麼巧?」她招招手,「蘇姑娘,妳過來。」

「妳叫甚麼名字?」
郡王連連點頭,「我就請你去管船舶。」他說話很客氣,「照你看,哪個關卡最重要?」
「格格,」滿洲太太一驚,怕到緊要關頭,發生變化,急忙上前,陪笑問道:「有甚麼吩咐?」
「我可不去!」劉三秀斬釘截鐵地說,「我絕不去。」
「嗯,嗯!」郡王便向左右問道:「黑都統呢?」
「有。關卡上有監督。」
「他是來謀差使的。我不敢以娘家人的小事,煩擾王爺。」
她將送入王府,比作沒入宮中;用漢書中「孝昭上官皇后傳」的典故,以窮袴比作宮女,暗示恐已不能不失身;所以緊接著自嘆:
阿珍看紅紙包上都寫得有字,何者男用,何者女用;服用的份量幾何,甚麼時候服?標示得清清楚楚,便不再多問;將盒子密密收好。
「是!」二太太無可奈何地答應著。
「你起來!」
「妳看,從她到了府裏,樣樣依她的心思;王爺待她,更沒有話說。如今嫡福晉故世了,王爺也還沒有兒子;『房裏』的人雖多,沒有一個得寵的。這是妳家小姐要轉大運的時候了!我真不明白,她為甚麼這樣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我問你,你要兒子不要?」
這意思是,讓滿州太太將訣竅直接傳授給阿珍。於是,這晚上阿珍便與滿州太太同榻;耳提面命,現身說法;等阿珍演練純熟,已經天現曙色了。
「你跟土國寶去說,讓他查一查原來那個人,幹得好,升他的官;幹得不好,摘了他的頂戴。」
彼若辱我下陳,使以鞭箠,非口唾其面,即頭撞其胸,雖粉吾骨不辭也。吾稟性高亢,不肯下人,拚卻一死,彼且奈我何?珍兒、珍兒,無為我慮!
由於有「兩兄」的字樣,劉肇周將劉賡虞的名字寫在前面;作為兩兄共同的勸慰。他知道,大哥的話要比他管用些。

因此,他就不問劉三秀的情形,只談家鄉與親戚故舊;錢萬選便只說阿珍如何想念母親。劉賡虞幾乎不曾說話;倒是劉三秀,殷殷問起,「大嫂」、「姪兒」的近況。但劉賡虞卻始終無法開口問一問,劉三秀如今到底是何身分。
滿洲太太沉吟了好一會,點點頭說:「我懂了!」
寫到這裏,話都說透澈了。劉三秀重新看了一遍,具了「母字」二字,隨即密密封緘。
他當然希望撈錢。這有個好差使,便是管關卡;「我管過船舶。」他說。
「嗯!」劉三秀點點頭——雖只是這麼一個字;但卻是千金之諾。
滿洲太太笑道:「看來我們非罰誓不可了!」
「我吃他這裏的飯,那敢不守他這個規矩。」劉三秀說:「妳把孝服去拿來,我換就是。」
隨侍在側的是滿洲太太,指揮下人伺候得郡王坐定了;隨即拍一拍手,是個暗號,該宣召四美上堂了。
劉三秀躊躇了好一會,終於伸出手來了。
轉念又想,漢人那裏有成為嫡福晉的資格?不過就算是側福晉,也一定寵擅專房。將來倚仗她的地方很多,倒要好好奉承她一番。
三美由蘇連芳領頭,走到筵右;燭光在左,紅色的光暈照在三美的面上,越顯得豔麗。郡王一個個看過去,臉上不自覺地浮現了笑容。
而況,如今就讓錢萬選出來當差;郡王以親信相待,跟著他汗馬馳驅,且不說會遭遇出生入死的危險;就算沒有危險,讓阿珍獨守空幃,她也覺得不忍。
又二監乃先朝內臣歸旗者,須加禮款待:別時將我所存元寶二錠贐之,亦使此輩知汝非寒儉家兒也。

「怎的有這樣的事?」
於是,她改了禮節與稱呼。見了劉三秀,不敢再叫「妹妹」,口稱「格格」——滿洲話的「小姐」,同時屈膝請安。
「北方多風,黃沙撲面,我也住不慣。」
順承郡王終於回到了江寧。
這時滿洲太太來請了。道是:「側福晉說的,請王爺把方子帶進去,她要看一看。」
這是前不久的事,劉三秀也聽說過,她完全相信了!一辱豈可再辱;而且多爾袞雖是攝政王,絕不會如順承郡王那樣體貼,更不會像現在這樣受到禮遇。
這下瞞不住劉三秀了;因為到京如不入王府,真相立刻就會揭穿。到那時候發生糾紛,還不如在未到京以前,早早疏通的好。
「那還不好辦。」二太太接口便說:「把四位一起挑上就是了。」
「是!」黑都統心想,那滸墅關監督,不管做得好壞,反正都得離開;便即問道:「空下來的缺呢?」郡王指著劉肇周說,「你認識吧?」
蘇連芳一走過去,滿洲太太毫不客氣地掀開她的裙幅,伸手相試;驗明不虛,方始無話。
等她從後面出去,三美已從前面進來,按照預先教導的禮節,先在紅氈條上一字站定;然後滿洲太太贊禮,三美盈盈下拜,口中說道:「恭請王爺萬福金安。」
褂子裏面是一件藍色朝袍,領子及袖口都用海龍m•hetubook.com.com皮鑲邊;當然也繡著蟒,但不是蟒袍。蟒袍滿洲人叫「花衣」,全身前後上下,繡著四爪蟒九條;領子上飾紅藍寶石五顆;另外有兩條貫串著珊瑚的石青色的絲縧。此外還有朝珠;月色白綢子的手帕,名為「采帨」,握在手裏也是服飾的一部分。
母女倆又都是脹得滿臉通紅;劉三秀更加著急;但著急自生急智,喜孜孜地說道:「這個訣竅是滿州太太傳授的。我們母女不做師徒,做師姐妹好了。」
「妳肚皮爭氣,多生幾個男孩子。老大當然妳們錢家的香煙;另外挑一個過繼到黃家。不一定是老二;老三、老四都可以;要好、要有出息。將來我來挑。」
「豈止動氣?我明天就回常熟。」劉賡虞將封緘完固的一封信交了出去,「你把我的信交給三秀。」
濟寧州的知州十分巴結,遠到濟南省城的名醫都請了來為劉三秀診治。郡王的寵愛,醫生都不敢多看;但這樣豔絕人寰的國色,又怎捨得不看?看了還想看,卻又怕遭受無禮呵斥;心裏七上八下,連脈都把不準了。
「這都是小事,煩擾不了我。」郡王問到:「你哥哥的才具如何?」

劉肇周比較沉著,「三妹!」他說,「妳別哭!骨肉完聚,是樁喜事;妳有甚麼苦楚,不妨慢慢說。」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劉賡虞說,「你們別再說了,說破了嘴唇也無用!」
「就是我家姑娘親生的女兒,嫁在錢家。」
因此,阿珍便又想到為父親立嗣的問題,「黃家人丁單薄。」她說:「自從娘信來以後,我就細細查訪,不是輩分不對;就是年紀太大。娘,我看,大舅的小兒子倒不錯。」
「喏,」滿洲太太向一旁努努嘴,「跟王爺去說一聲,不就行了?」
「好!」劉三秀取出一個錦盒,打開來裏面是大大小小的紙包,「這些都是明朝宮裏留下來的好藥,你帶回去。」
固執如此,只好由他。劉肇周私下將信拆開一看,上面那些「腐儒之語」看得他一直搖頭。看完將信燒掉,根本就不讓劉三秀知道。
「她的酒量很好。」滿洲太太很想替她撮合,便又說道:「施姑娘,妳來敬王爺一杯酒。」
劉三秀沒有表示,只是看著一品夫人的冠服,在心裏七上八下地轉不定念頭。
滿洲太太神色不動,平靜地答說:「自然是王爺那裏。」
張媽想了一下說:「她性情很高傲,在家裏高高上坐,全家上下都聽她的指揮使喚,沒有人敢不聽。如今要在王爺面前做低服小,像ㄚ頭伺候老爺那樣,她不會肯的。」
劉三秀更不願回答了。郡王亦不以為忤,走近了從側面看去,正好望著她的正面,一雙杏眼中含著兩滴明珠似的眼淚;眼圈紅紅地,彷彿抹了胭脂,倍增嬌豔,不由得看傻了。
「莫非你還能違背攝政王的令旨?」
「你們明天一早動身好了。到晚上來取信跟首飾。」
滿洲太太想到黑都統傳來黃知縣的請求,凡有四美家屬求見,一概不准通報;或許錢家有人來過,亦未可知。郡王既在,諸事不容擅專,必須秉命而行。
黑都統就在廊上待命,一傳即至,跪下磕頭;郡王卻不曾讓他起立回話。
從「三哥」那裏,劉肇周學到很多東西;也就是升官發財的法子。這一來,他更不想回常熟了;只等郡王回來,便要好好活動個有油水的差使。
「王爺請放心。」醫生答說,「我另開一張培元補氣的方子,調養個十天八天,依舊容光煥發,嬌艷如花。」
「那一天?」
「喔,」郡王想了一下說,「等我看看他,能不能辦事?」
那知一進山東境界就不對了,劉三秀老是想吐;尤其是坐上轎子,胸腔之間好不舒服,嘴一張,酸水吐得滿轎。這樣勉強到了濟寧州,郡王吩咐多住幾天再說。
「這還用妳說!如果我是王爺,也願意讓她們四個人一起陪我。可是,也得精神夠呀!」滿洲太太又說:「雖說王爺龍虎精神,年紀又輕,不在乎。可是我是在京裏受了老王千叮萬囑的,務必當心郡王的身子;今晚上最多只許兩位陪王爺。這兩位要王爺自己挑就難了。」
「妳先別哭!」錢萬選說:「看信要緊!」
就在這時候,有王府的「包衣」侍婢來獻茶,都很恭敬地請了安,稱錢萬選是「姑爺」;管二劉叫「舅爺」。劉賡虞聽不懂「京片子」;劉肇周卻聽出來了,知道劉三秀已經降志相從了。
「還要告訴妳公公婆婆。」
不過阿珍也聽人說過,寡婦守節是極難的事,三更孤燈,空房獨守,心裏又何能舒服?

「沒有心事!」劉三秀使勁地搖著頭說:「真的沒有心事!」
接著,一對金蓮花燭,細吹細打地送入「洞房」。劉三秀卸了鳳冠霞帔,改穿一件旗袍,頭上是旗式的兩把兒袋,上綴一朵盛開的牡丹;更顯得長身玉立,華貴豔麗。
「是。」
劉三秀不作聲,但神色間餘怒猶在。滿洲太太不由得心裏七上八下;他人不就範,可以用威嚇的手段,唯獨劉三秀不能,因為她不怕。轉念到此,不免懊悔,當初應該多選一個作備取,必要時可以湊數;如今有一個哭哭啼啼,不願依從,便只剩下三個了!好事成雙,獻美成了單數,總是缺憾!
施美貞很馴順地接過來,乾了剩下的半杯酒,將空杯放回郡王面前,復又斟滿。
前在松江,驚聞直塘一帶村落,盡被兵燹,想七獸未遂所欲,故又發蹤指使。以勢而揣,汝家亦為破巢之卵,然究竟是真是假,尚不免將信將疑。令吾書至而汝有手書來,汝之幸不死於七獸也,吾書至而汝若無手書來,則吾知汝之不幸而竟死於七獸也。其生其死,決於片楮,專睇歸鴻,慰我愁思。
珍兒如面:我生不逢辰,疊罹險難;向日送汝河干,竟成長別,痛何可言?
於是由滿洲太太贊禮,郡王與劉三秀一起下跪,向北九叩首,敬謝皇恩;亦就等於奉旨成親,確定了她是嫁了順承郡王,有了側福晉的身分。
土國寶也是投旗的漢軍,本來是武官,職居總兵,改授江寧巡撫;江南的文官都歸他管,滸墅關監督,自不例外。
劉三秀不理;滿洲太太還待開口時,郡王搖搖手止住了她。然後,他自己離座走了過來;劉三秀眼角已經瞟見,但仍然矜持不動。
當然,還有用來使得劉三秀回心轉意的手段,一句話:軟軟地綑住她。
於是派了個得力的聽差,領著侍衛找到錢家;傳話的漢軍很客氣地說明經過,將信交了出去,表示要坐等回信。
這個訣竅非要「知己知彼」才說得清楚;劉三秀深感為為難。但為了黃家的香煙,也了卻自己一樁心事,決定傳授給女兒。
劉三秀亦不答話,款款起身在樂隊導引,兩行宮燈夾護之下,穿越一重一重的院落,將到上房,發現郡王站在廊上,劉三秀便也站住了。
如果說,只是為錢萬選謀個差使,那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但劉三秀爭強好勝,不願女婿做個浮沉儒人、庸庸碌碌的小官。她很希望錢萬選有一番作為,這樣就要先看他本人的條件了。
「我是監生。在國子監唸書。」
「那末,怎麼辦呢?」
飽食終日,無事可做;劉肇周常跟劉太監在一起閒聊,感情一天天厚了起來,最後認作同宗,劉太監居長為兄;行三,劉肇周遂叫他「三哥」。
到了日中起身,劉三秀問她:「怎麼樣,都懂了吧?」
郡王含笑舉杯,喝了一半,將杯子往外一遞;滿洲太太急忙說道:「王爺賞酒,趕快接過來。」
「多謝王爺!」劉肇周仍然是行「國禮」;磕完頭起身,向黑都統長揖說道:「都統,我叫劉肇周。」
阿珍臉又紅了,故意問道:「娘這話怎麼說?」
「還有——」
「怎麼呢?」
「這話,」錢萬成點點頭,「倒也實在。」
「如今說起來,也沒有甚麼不是,只是有件事,想起來總覺得不舒服。」
「怎麼沒有?」那侍衛答說:「肅親王豪格,攝政王的嫡親姪子,征四川回來,攝政王把他下在監獄裏死了。肅親王的福晉,如今是攝政王的側福晉。」
還有許多家常細務;平時覺得不足掛齒的,此刻都成了很要緊的事,絮絮不斷,反復叮嚀。母女倆就這樣排遣了離愁,直到啟程那天。
「誰是珍小姐?」
「還有三位,妳們自己說。」
「罰誓倒不必,不過我喜歡凡事預先說明白。」劉三秀又問:「我的信交給妳,你們會不會先拆開來看?」
到得通州,攝政王多爾袞派侍衛來問:順承郡王是否納有漢婦;且已有孕?如確有其事,漢婦不得入王府,等生產以後,再作道理。
劉三秀頓時色變,「送我到那裏?」她雙目炯炯地問。
「格格別跟我客氣!」滿洲太太說,「總有一天,我還得給格格磕頭呢!」
劉肇周毫不在乎地答說:「她身在王府,還有甚麼好說的!」
「請吧!」
「是。」
於是,她轉和*圖*書身向二太太招招手,將她喚到面前,低聲說道:「去!不論妳用甚麼法子,要把她弄了來。」
這樣想著,心思便寬了,照常飲啖,睡也睡得很好;越發保養得膚白如雪,容光煥發。可是等了有半個月之久,未見通告,不由得有些嘀咕了。
然而話卻真不好說;從沒有甚麼事難倒過她,此一刻把她難倒了。她總不能問女兒、女婿床笫間的情形;就說能問女兒的感受,卻不能問女婿的「私處」。
這叫朝冠,還有頂吉的服冠,就更漂亮了。薰貂帽簷,青緞帽頂,正中極大一個珊瑚頂子,左右飾金龍鳳,後垂兩條飄帶,紅緞面金色的裏子。另外附有耳飾;金色的虎頭花樣,上鑲珍珠。
「唉!」劉三秀嘆口氣不作聲。
於是府中設置了靈堂;滿洲太太將張媽找了去,告訴她滿洲喪禮的規矩,像這樣一府中的女主人下世,閤府上下都要穿孝,百日服滿;二十七日內朝夕至靈前舉哀,名為「哭臨」。劉三秀亦應守這樣的規矩。
「勸當然要勸,我要弄清楚的是,她心裏到底有甚麼疙瘩?心裏有疙瘩,我來想法子替她拿掉!」滿洲太太又說:「或者她因為自己居孀,再嫁會教人看不起。這是漢人的想法,我們旗下,夫死再嫁,不足為奇,金枝玉葉的正牌格格,都是這樣,再嫁三嫁的都有,沒有人取笑她們。」
於是施美貞低著頭上前,從滿洲太太手中接過銀壺,為郡王斟滿了酒,輕聲說道:「請王爺乾了!」
這表示,死去的父親,其實沒有在眼前的母親心目中留下甚麼印象,如今當然更不同了,得新忘舊,再也不會想到前夫。
「咦!不是要去見我岳母嗎?」
郡王默然;劉三秀亦不再多說,談得一場無結果。不過劉三秀對王府屬下,已能親自指揮:派了一個很能幹的侍衛,給了他一千兩銀子,請他到京打探消息。
「那得問土國寶。」
打聽到了!劉三秀猜中了一半,攝政王果然有去母留子的打算;但是,他還有一個打算:將來下令順承郡王逐去劉三秀時,他隨即便要將她接收了去,藏諸金屋。
錢萬選無奈,只能委委屈屈地打消了自己的原意,且回常熟再作道理。
滿洲太太不解地問:「妳不是要打聽令嬡的消息?幸得大小平安;妳也可以放心了。怎麼說無用?」
這真是個晴天霹靂!郡王大驚失色,一面叮囑滿洲太太,將這個消息瞞住劉三秀;一面寫了奏摺,為劉三秀乞恩,准予入旗,但得到的批示,只有四個字:暫毋庸議。
「那裏有官兒沒有?」
那是沒法子的事。守節之節,與貞女之貞是一樣的,其貴如玉,其薄如紙,最易為人所奪,卻又最難守護,一破就再也沒法子復原了,更莫說由他人去承當。
那知張媽正好走了進來;心知劉三秀不便回答這話,隨即接口問道:「倒要請總管太太說話,怎麼容易?」
車船都是林世忠安排的;劉肇周將錢家兄弟接了出來,在林世忠名為護送,實同押解的情形之下,直到水西門下了船。林世忠看船解纜東去,才算放心。
劉三秀自然心動,但她知道,如果一問下去,可能會步步中伏,陷入她語言的圈套;所以硬一硬心腸不回答。
「妳叫甚麼名字?」
「你,」郡王看著他說,「是秀才不是?」
「有了消息也沒用。」
這天下午,陳、劉兩太監回來覆命了。帶來了阿珍的信,跟他孝敬母親的衣服、食物。衣服則沒有甚麼用處,食物是醉雞、糟鴨、醬菜之類的鄉味;劉三秀大為高興。但最使她欣慰的是,這兩個太監盛讚厚道多禮,而且遍告同伴,阿珍犒賞之厚;府中到處傳說,側福晉家是常熟第一等人家,這話傳來劉三秀耳朵裏,十分中聽。
「妳自己看看!」張媽卸去了鏡套,「那有個做了外婆的人,還像二十剛剛出頭的樣子?老天爺早就安排好了的,小姐,妳認命吧!」
張媽亦很著急。她是深知劉三秀的,言出必行;既已決心絕食,就非活活餓死不可。心裏尋思,只有一個辦法,或許有效:只是她的身分,連二太太都不易看到,心事無由表達,難得滿洲太太不恥下問,不免喜出望外。
這一次不必滿洲太太提示,她自會盡禮;向郡王三起三拜,親手捧茶奉侍。只看到她豐若有餘、柔若無骨,如玉筍、如春蔥的一雙手,郡王已有神魂俱醉之感了。
「幹得怎麼樣?」
「喏,就是,就是——」阿珍紅著臉說,「就是跟王爺在一起的那一天。」
「我女兒來了,」劉三秀急急問道:「妳不會攔著不讓她跟我見面吧?」
他本來早就想啟節回江寧了;只為湖廣一帶的軍務不甚順手,不能不在前線督師。如今戰局已經穩住,不妨回江寧坐鎮。
「那裏有甚麼喜?」
「你們看見的,江寧縣要我具切結,替你們作保;現在你們出爾反爾,叫我跟人家怎麼交代?」
「好了!我相信妳就是。」她將信遞了過去,「不過,有句話請妳一定要跟送信的人說清楚,非要我女兒親筆的回信不可。」
劉三秀突然放聲大哭,「果然是這樣子對我!我是難婦,又不是犯了罪的人;可以隨他糟蹋!」
這是做的偏鋒文章,劉三秀不由得揚臉便問:「怎麼怪我?」
「大舅,大舅!」錢萬選也知道了這件事,趕緊相勸,「有話好說;不必如此。」
這時在門外的滿洲太太也聽到了,喜孜孜地進屋磕頭道喜;接著便又忙碌了,另外宣召產科醫師來把脈,開了安胎的藥,調養數日,仍由陸路進京。
話雖如此,卻忍不住瞟了一眼,滿洲太太心裏在說:快了!
正在商量時,丫頭來報:「劉二爺來了。」於是,劉三秀的信,到了劉肇周手裏。
收到了阿珍的親筆信,劉三秀自然高興;但看完了信,細味字裏行間的意思,不覺傷心,看起來是死不成了,恐怕非失節不可了。
於是只有二太太代答:「她叫劉三秀。」
「格格,請來看。這重大的珠子,恐怕南邊沒有見過!」
「那是因為我當初不懂;如今懂了,可是來不及了。」劉三秀又說:「宮中的種子方法很多;不過光有方子沒有用,也要懂訣竅。」
「喔,娘倒說。」
「其實也容易。」滿洲太太說了這麼一句,悄悄探看她的表情。
「騙妳有甚麼好處?如果不信,我可以罰誓。」
郡王剛說得一個字,便為劉三秀打斷;她突然放聲大哭,頓著足說:「我是民間一個寡婦,被你們韃子兵擄了來;只為想念我的一個女兒,所以暫且偷生。現在看來是再不能跟我見面了,還活著幹甚麼?你們拿刀來殺了我吧!我是良家婦女,絕不受你的污辱的。」
「你不怕,我怕!」劉肇周亂搖著手說,「好了,好了!這一回意外連連,幸而能夠脫身,一切都等回了常熟再說。」
「你們讓我死,讓我死!」劉三秀極力掙扎,哭著喊叫,滿洲太太幾乎鬆手。
張媽努一努嘴示意,滿洲太太便咳嗽一聲,從從容容地說道:「妹妹,我來告訴妳一個好消息,不過剛剛一個開頭,事情還不知道怎麼樣?我已經跟王爺回稟過了,派黑都統去找妳嫁在錢家的女兒,找到了陪她來看妳。不過,要妳一封親筆信,妳女兒才會來;不然找到了也無用。」
聽她說了這話,二太太便盯著劉三秀看;意思是只有她可能會吃醋,要等她一句回話。
「大夫,」郡王問道,「你看是甚麼病?」
「女兒沒有勸娘失節之理。」阿珍答說,「我只知道不能讓我娘死,其餘的我就不知道了。」
「你以前做過甚麼事沒有?」
就這樣又哭又喊大吵大鬧,以後致於髮髻鬆脫,長髮紛披,一直垂過膝彎以下。郡王從未見過有如此長髮的婦人,越發心動了。
「是。」
跟滿洲太太一說,居然獲得同意;但人家已看出她的用心,派人陪著張媽上街去買絲線,寸步不離,監視得極嚴,除了讓她去散了一回心以外,一無所得。
「不要緊,我來跟滿洲老太婆說;讓妳上街替我去買東西,不就可以打聽了嗎?」
因此,她一直在躊躇。明知錢萬選希望帶個一官半職回去;如果自己率直而言,只怕他會失望。這樣遷延未決之際,郡王忽然又奉朝旨,要到浙江去指揮軍務了。
「如果能由人作主,娘當初怎麼不替我生個弟弟?」
「勸我,勸我順從。」劉三秀把劉肇周的信遞了過去,「燒掉它。」
到了正廳,郡王居中而立;劉三秀自己占了個位置,在他後面東側,自居於側福晉的首位。
「我不行!」蘇連芳先開口:「我身上來了。」
拆信來看,不到兩三行,阿珍的眼睛倒又模糊了;「不行,」她說,「你唸給我聽。」
「我不認你岳母是同胞手足,還有甚麼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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