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官真做

「原來是這個部照。」謝太太說:「那要問謝升。」
其時官多缺少,補缺要等。謝應龍等了半年,尚無消息,坐吃山空,不免焦急,便去找他在吏部當書辦的朋友問計。
「沒有。」
「這有個道理在內……」
「你問我,我說不出來。不過,我對我的相法,是自信得過的,一定不會錯,做官要進京。」此人問說:「你在京裏有沒有親戚?」
紹興出幕友,「紹興師爺」,天下馳名。但亦出書辦,在京的部院衙門,稱之為「經承」。他們見了司官稱「老爺」,身份很低,可是權力很大,此輩熟於案例,司官不能不聽他們擺佈,因而得以舞文弄墨,一字出入,關乎官員百姓的富貴禍福,藉以斂財,一件案子撈個上千上萬銀子是不足為奇的事。
部院衙門的書辦,以吏部、戶部、刑部最闊,兵部、工部則要看機會。兵部遇有大征伐,工部遇有大工,如修陵寢,或者宮殿衙署失火,需要重修之類,都是他們發財的機會到了。只有禮部的書辦,比較清苦。
「原來全四川都在談的『小官立大功』的謝老爺,就是他啊!」
「對了!」謝應龍打斷他的話問:「我正要找他,你知道他在哪裏?」
這一說,謝應龍少不得又看了她一眼,剛好她也在打量他,彼此視線對個正著,清清楚楚看出她眼光中含著一團火。謝應龍在家鄉偷雞摸狗慣了的,知道她心裏的感覺。也難怪,他心裏在想,三十三歲、守寡七年,這日子豈是容易熬得過來的?
「誰說來得去不得?」謝升低聲說道:「老爺一直在京,四川沒有人認得他。我的意思,趁此荒郊野外,把老爺悄悄埋了起來,侄少爺就頂了老爺的名字去做官。三年兩載,積下盤纏,再來起老爺的靈柩回紹興。這不是一條生路?」
「不要尋開心!我是種田的,一個字不識,怎麼做官?」
「原來還有這樣的內幕,不是你告訴我,一條命糊里糊塗送掉,那才是冤哉枉也。」
新任成綿龍茂道名叫孫伯鎮,到任出巡。巡視到茂州,屬官都遞手本謁見。孫伯鎮所派的差官宣佈:「大人身子不大爽快,交代一律擋駕,就請汶川縣的謝老爺見面。」
據阿毛自己說,有一回他到縣城裏去完糧,在茶館中歇足時,有個人坐在他對面,左看右看,看之不已,最後向他拱拱手說:「老兄,我看你的相,是貴相,不出一年,必有奇遇。將來會有貴人扶助,至少亦是四五品的官。」
謝應龍年少氣盛,好勝心強,當即答說:「卑職原是來歷練的,不敢畏難。分內之事不敢推卸。好在有堂翁掌舵,想來決不至於誤事。」
「你認識我嗎?」
「喔!」孫伯鎮揮一揮手,讓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然後輕聲問說:「你家主人呢?」
「小意思。」桑寡婦問道:「謝老爺哪裏人?」
「是這樣的……」
「不!就不為建墓,我也要找那個船老大,好好謝一謝他。」謝應龍又說:「船老大一定會保守秘密。因為鬧出來,他的身家性命亦然不保。」
謝應龍的太太很賢慧,勸她丈夫說:「不管怎麼樣,總是自己人。你又沒有兒子,將來要靠阿毛頂你的香煙。而且,我看他的相貌,也不像沒有出息的人。」
「不!」謝升答道:「孫大人交代,一定要面呈。」
她想了一會,將她的兒子小虎喚了來說:「平時有漢官來談公事,都是我接頭。今天情形不同了,宣慰使到底是你,只好你來見他,我躲在屏風後面,看謝主簿是什麼事?等他開了口;你就說:要問我娘。那時候我再出面。」
謝應龍亦抱著這樣的想法,有事都找她的手下來接洽。但終於遇到了不能不跟她打交道的情況了。原來岷江、鴉礱江一帶出金砂,汶川西面、大小金川交會之處的懋功屯務廳,就是有名的產地。
一聽這話,謝應龍知道出麻煩了,頓時汗流浹背,囁嚅著說:「卑職沒有見過大人。」
「既然沒有帶差役,只好另外派人押解。是跟謝老爺一起走呢?還是直接解送到縣裏?」
「咦!大叔,你姓謝,我當然也姓謝。」
選缺不論是何種情況,謝禮一定要送。選這種苦缺,至少亦須送二十兩銀子。那吏部書辦說道:「反正你出京,我總要送程儀。咱們扯個直,『兩不找』好了。」
金砂過境,是要徵稅的,這亦是汶川縣的主要收入之一,但近年來稅收銳減,原因是走私風氣猖獗。謝應龍職責所在,不能不加強緝私。有一回緝捕私販,追到西南二十里外的瓦寺地方,私販逃到宣慰使的衙門裏,匿藏不出。謝應龍派人去交涉,所得到的答覆是:桑寡婦放出話來,謝主簿到任四個月,都不去見一見她,目中無人。除非謝主簿親自去要,否則她不會放人。
「謝老爺,你這樣看得起我們母子,真正感激不盡。」桑寡婦說這話時,眼目都紅了。
計議已定,連夜動手。此時此地,當然談不到用棺木盛殮,將屍體用一床棉被裹一裹,趁著星月微茫,合力抬上岸去。船老大還懂風水,挑了一處藏風聚氣,沒有靠山的地方,m•hetubook•com•com拿船上常備的圓鍬方鏟,掘出一個三尺深的土坎,埋葬了謝應龍。
阿毛聽不懂是在諷刺他不識字想做官的妄想,興沖沖地籌劃盤纏,好在他孑然一身,凡事可以自己做主,賣掉祖傳的數畝薄田,拜託他在漕船上當水手的朋友,攜帶他進京來投胞叔。
阿毛五衷芒然,跟著他進入艙中,勸得謝太太住了哭聲,方始問道:「現在來得去不得,你有什麼計較?」
「是。」
謝應龍想了一下說:「再苦,也比坐困在這裏好。不過,我把醜話說在前面,我可沒有謝禮送你。」
謝應龍役滿報考,考了一個「三等」,在家候缺時,家鄉來了一個胞侄阿毛。這阿毛一向在家種田,亦不識字。一個鄉下佬,千里迢迢,上京來幹什麼?
於是謝應龍領了「文憑」,摒擋赴任,一家四口先由京趕早到荊州,然後雇了一條船,溯江西上。船過宜昌,謝應龍忽患腹瀉。三峽之中灘險水急,既無法中途停留,亦無處可以延醫,只有從行囊中取些成藥服用,卻並無起色。走到巴東以西,待入四川境界之處,謝應龍一瞑不視了。
「你先別管,你只說想不想?」
「我的小名叫阿毛。」
「誰知道?跑江湖的,今天到東,明天到西,沒有一定的地方。甚至於在不在世,都很難說了。」
「大麴就很好。」
「那麼,謝老爺先請回吧!一切都好說。小虎開正門送謝老爺。」
進京趕考,亦謂之趕功名。謝應龍大為詫異,「阿毛!」他問:「你姓啥?」
「好,好!都依你。」謝升交了一袋足值千金的金砂給他。
談到深夜,沒有談出一個結果。謝應龍拂袖而起,帶著兩名嚮導起身上了馬,大聲說道:「你們的糾紛我弄不清楚,我走了!」說完,策馬就走,黎明時分趕到了石坪關,卻不出關,駐馬以待。
終於孫伯鎮開口了:「你到任有部照沒有?」
「你原來是禮部鑄印局的書辦?」
「怎麼?我不能到這裏來?」
「是,是!卑職謹遵吩咐。」
「是。」
於是秘密定下一條「引蛇出洞」的計策。謝應龍在瓦寺待了半個月,方由桑寡婦派了一名很能幹的嚮導,帶他到了懋功,去見屯務廳的方同知,屏人密談,談了兩個時辰,方始辭出。
「桑太太……」
「好!你把謝字寫給我看看!」
「是你!坐,坐!」孫伯鎮很客氣地說:「有十年不見了吧?」
「部照」是個廣泛的名詞,譬如設典當要請領執照,開牙行要請領牙帖,都稱之為「部照」。謝太太當然不會想到,他所問的是到任的文憑。
「這兩年你送我的東西也夠多了。盤纏,根本我自己也籌得出來。不過,孫道台是一番好意,而且公事要有交代。派我的時候,我辭謝了他,也就沒事。如今答應了又辭掉,孫道台就得另外改派。倘我因為這麼一誤,內訌勸和的時機一失,事情鬧得不可收拾,豈不是我害了孫道台?」謝應龍又說:「你知道的,朝廷對大小金川是非常重視的。」
「大小金川的土司,跟我們素無來往,小虎的爺爺,當年還跟著岳大將軍去打過大金川。這一回,事不干己,我本來犯不著跟他們作對。不過為了你,我也說不得了。」
阿毛一聽不由得想起那相士的話,「不到一年,必有奇遇。」這不就是奇遇嗎?
「你把東西交給我好了。」差官說道:「孫大人哪有工夫見你?」
「謝太太,」船老大勸道:「這地方風水好得很,寅葬卯發,也是謝老爺身後的福氣。」
「娘、娘!」他一進門就喊:「趕快把我的部照找出來。」
「喔。」精神一振,死念全消的阿毛問道:「嬸娘有什麼主意?」
「手本」一遞上去,桑寡婦嚇一跳。宣慰使雖是從三品,但從無漢官當土司是長官,相反地,土司見了漢官哪怕是未入流的典使,都稱「老爺」。如今來了個破天荒的謝主簿,該怎麼辦?
「下去吧!趕快把部照送來。」
桑寡婦沉吟了好一會,突然說道:「我幫你,幫孫道台立一場功勞好不好?」
「娃子!」桑寡婦喚那來請入席的侍女,「你挑一罈最陳的大麴來。」
謝應龍答應著辭出以後,開始找尋那個船老大,很快地由謝升在西門碼頭上一家茶館中找到了。引至僻處一談,船老大目瞪口呆。
「對!那時候即使你冒官的事拆穿了,孫道台也有理由來回護你。」桑寡婦接著問道:「你知道不知道,你這回一到大小金川,性命會送在那裏?」
孫伯鎮聽說送謝應龍的部照來的人,是個鬚眉皆白的老蒼頭,便猜到是謝升,喚進來一看,果不其然。
「是,孫老爺!」謝升仍舊用以前的稱呼,「謝升有下情回稟。」
謝應龍不死心,每天在城廂內外,四處查訪。轉眼之間,假期將滿,應該進京到吏部「投供」候選。哪知就在打點行李之際,接到由紹興府衙門層層轉來的一道軍機處的「廷寄」,內容是說揚州府知府出缺,吏部奏報應行補缺人員名單,而奉到的殊批是:「著謝應龍去。」這在規制上稱https://m.hetubook.com.com為「過班」,照例需要引見。軍機處通知浙江巡撫,轉飭謝應龍從速進京,聽候召見。
謝應龍這一回是衣錦還鄉,祠堂謝祖,大宴親朋。老一輩的不免納悶,阿毛怎麼變了他叔叔謝應龍的名字?有一兩個熟人率直相問。謝應龍很輕鬆地答說:「書辦可以世襲,亦可以頂名。我們當時還是叔侄,不是父子,所以我就只好頂名了。」至於如何冒官這件事,他不說就決不會有人知道。
居然是一席盛筵,謝應龍頗感意外,桑寡婦看他的神色,猜到他心理,開口說道:「我們除小虎以外,一個安撫司、四個長官司,一來了,都想吃一頓好的,我特為從成都請了個廚子來。今天臨時匆促,有些菜來不及預備,謝老爺多住幾天,我叫廚子再好好做幾個菜請你。」
「現在苗疆不靖,四川總督來了一道咨文,要部裏揀發佐雜官十員到省,以備差遣。邊疆很苦,大家都不願意去。你老兄如果有意,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能要得到,就走一趟瓦寺也不要緊;難的是,就去了也不見得能要到。謝應龍躊躇無計,便跟謝升商量,該如何應付。
「怎麼不跟他相干?出了這種意外,老爺大小是朝廷的命官,他要停下來,到縣裏稟報。這裏屬宜昌府巴東縣該管,縣大老爺要來相驗,他起碼要耽擱三天的工夫。縣大老爺是地方官,事無大小都要管,遇到這種事,不能不料理善後。做官的揀小辮子抓,一定責成船老大送我們出境,沒有盤纏也要送。你想,船老大把他的這條船賠在裏面,怕都不夠。」
「卑職世居紹興。」
果然,奏捷到京,皇帝大悅。大小金川自乾隆十三年開始用兵,斷斷續續亙歷達二十餘年之久,糜費糧餉無數;直至乾隆四十年,經名將名臣岳鍾琪、阿桂苦心經營,大功方始告成。為了征討大小金川,皇帝還殺過兩個重臣,一個是皇帝的表叔;經略大臣一等公訥親;一個是平苗建過大功的川陝總督張廣泗。這一回如果變亂再起,必成大患。不想小小一個主簿,竟能聲色不動地建此奇功,非逾格獎賞,不能使奇才異能之士,聞風興起。
「就是我跟家母。」
謝應龍出生酒鄉,自然善飲,桑寡婦的酒量亦很宏,彼此先還有些拘束,及至小虎吃完飯離座,談話比較少有顧忌,便即開懷暢飲。桑寡婦眼中的那團火,也越來越熾烈了。
於是當天便命謝升預備一切,第二日相偕到了瓦寺,找到驛站歇腳,然後換上官服,帶著謝升到了宣慰使衙門,先遞「手本」,以屬下之禮謁見。
「字都不識,來趕什麼功名!莫非你得了痰症?」
「也難怪!像謝老爺這樣雄壯漂亮的人物,也沒有幾個女人能配得上。」
孫伯鎮點點頭,皺著眉沉思了好久,方始開口,「這件事要穿幫了,你們主僕三人的性命都會不保。」他說:「現在只有一個辦法,我來想法子替你們弄一筆盤纏,叫阿毛告病回紹興。」
「他是你叔叔的好朋友!」
「明白。」
「我實說了吧!這個主意,就是船老大教我的。這一來,我們得救,他也省事。」
謝應龍大出意外,何以別人不見,獨獨留他?不過,這總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所以興沖沖地跟著差官入內。
「你回去告訴你主母,照我們從前的情分,我應該請她來見個面、敘敘舊。不過,有這件事在,諸多不便,請她體諒。還有,這件事千萬不能洩漏半點風聲。你明白嗎?」
謝太太自然哭得死去活來。阿毛情急之下,爬上船頭,預備投江自盡,但虧得謝升有見識,一把拉住他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侄少爺,你先不忙,我有個計較。」
「你說,這孫道台的名字叫孫伯鎮?」
等謝應龍一說經過,謝太太與謝升面面相覷,目瞪口呆。謝應龍便問:「娘,怎麼啦?」
「不敢當,不敢當。」桑寡婦交代:「小虎,你把手本退回給謝老爺。」接著又問:「謝老爺住在哪裏?」
謝升回去說知經過,謝應龍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回到汶川,悄悄作回鄉的打算。但不知孫伯鎮如何替他們弄一筆盤纏,只好靜靜等著。
「你以為他們是真的內訌?不是的。只為這幾年以來,懋功屯務廳派去勸和的官兒,都是貪心不足,老是去補討謝禮。平時有事沒事,常常去騷擾,作威作福。那裏的土司恨極了,這回偽裝內訌,其實已經調齊了人在那裏,只等勸和的官兒一到,就要殺掉他,趁此起兵攻打懋功。你想想,你不是去做替死鬼?」
當天便從打磨廠河西金溪人開的專賣闈墨的書鋪中,買來四本蒙童所讀的書,名為「三百千千」——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的合稱。由謝升當助教,為阿毛啟蒙。
「怎麼說是他也省事?」阿毛不解地問:「跟他什麼相干?」
「三十一。」
「可憐啊,一生辛苦,死在這個連地名都不知道的地方!」
「冒充得過。」謝升答說:「文憑上開的年貌是『面白有鬚』。侄少爺從現在起,就把鬍子留起來。至於年歲,向hetubook.com•com來是開得小的,更加相符了。」
「好吧!只要你有做官的命,將來總有機會。目前,你先跟我讀書。」
「住驛站。」
有個禮部鑄印局的書辦,名叫謝應龍,紹興人,忠厚老實,不會搞錢。鑄印局掌管寶璽及京內外文武衙門的印信關防,亦沒有什麼油水可撈。因此,謝應龍老老實實,按照定制,服役五年期滿後,申請考試。考上便可派到地方上去做官,一等正八品、二等正九品、三等從九品、四等未入流。做官講班次,最神氣的是「正途」翰林出身的「清班」。而像謝應龍的這一班稱為「吏員」,在地方上只能做佐雜官,即令勞績卓著,可升知縣,猶須大吏特保奉准。因為知縣雖只七品,卻是正印官,所以這些吏員出身的「風塵俗吏」,自嘲為「磕頭蟲」。
於是降旨:謝應龍以同知候補,並送京引見。召見時奏對稱旨,復降恩命以知府候補。謝應龍面奏:老母思鄉,請賞假奉母回籍。皇帝面許賞假半年。
「聽你口音是紹興人?」
辭出來一打聽,才知道汶川雖小,卻駐有一名土司的大頭目,原來土司大小,共有六個等級:百戶、千戶、長官、安撫使、宣撫使,以至最高的宣慰使。全四川的宣慰使,只有七個人,汶川就有一個。
「堂翁」是縣丞、主簿、巡檢典史等佐雜官對知縣的尊稱。張之良覺得他最後一句話很中聽,連聲說道:「好,好!老兄如此銳於任事,兄弟非常佩服。不過千萬不可彼此,有難處儘管告訴我,大家商量著辦,到辦通為止。」
「是。」
「怎麼不能?最好你天天來。我只是怕你太忙,走不開。」
等了有個把時辰,只聽呼嘯漸起,很快地山鳴谷應,大小金川的西番漫山遍野而來。謝應龍看看飛篁將及,策馬便走,出了石坪關又等,等到西番也出了關,方又再走。
四川土司的種族很多,有苗子、有裸羅,有擺夷,有麼些、有藏族與羌人後裔與西番,還有祖先可追溯至漢唐的漢人。
「只有告病辭官,奉母回鄉。孫道台替我找了一筆盤纏。」接著便將孫伯鎮派他入大小金川勸和的事告訴了她,並跟她要一名嚮導。
於是,他跟親戚去商量,便有人說:「不錯!你親叔叔不是在部裏?或許可以幫你的忙。不過,我看千家詩要改一改了,『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這兩句要刪掉。」
謝應龍笑了一下,方始回答:「我還是單身。」
「嚮導多得是,不過我勸你不要去。」桑寡婦說:「至於你回紹興的盤纏,不必擔心,我送你。」
這個警告使得謝太太收住眼淚。回到船上改了稱呼,阿毛升格為「老爺」,名字當然也改為謝應龍了。謝太太算是他的繼母,謝升稱之為「老太太」。表面看來是謝應龍奉母上任,毫無破綻。
汶川的宣慰使是個西番,且只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孩。這個小孩的祖父名叫桑朗溫愷,本是個宣撫使,康熙五十年隨征西藏有功,升為宣慰使。桑朗溫愷去世後,他的長子襲職。此人死在七年前,獨子只有四歲,但照例襲職,大小事務由他的母親掌理。這個為漢人當面叫她「桑太太」、背後稱之為「桑寡婦」的西番婦人,精明強幹,漢人都怕跟她打交道,能不找她最好不找。
「大叔,」阿毛不好意思地陪笑,「你曉得我不認識字。」
這在官場是所謂「軟進硬出」,謝應龍的面子,也是十足。回到驛站不久,桑寡婦便派人來送禮,虎皮、豹皮各四張,金砂一袋,黃芘十斤,還有一把百練精鋼,軟得可以圍在腰際的「緬刀」。另附一份「全帖」,請謝應龍即夕赴宴。來人特別關照:請謝老爺只穿便服。謝應龍驚喜交集,不想「做此官,行此禮」,行出這麼多好處。當晚帶了謝升到宣慰使衙門赴宴,仍舊穿的官服,不過隨身帶著衣包。原以為是官式宴會,不道請入內宅,而且是由桑寡婦親自作主人。謝升伺候主人換了便服,自有人另外接待。
「比我小二歲。」桑寡婦問道:「三十一怎麼還不成家?想來是眼界太高?」
捷報到達成都,四川總督及成都將軍無不既驚且喜。孫伯鎮簡直不能相信有這樣的事,將謝應龍找了來,細問經過以後,說道:「你現在不但不必辭官,而且還會陞官。你回去等京城裏的好消息。」
「開飯了!」有個侍女模樣的婦人來報:「請謝老爺過來吧!」
回到四川的謝應龍,成了官場中的第一紅人,在省城裏應酬了十來天,才能回到汶川。
見此光景,桑寡婦不能不開口了,「小虎,你趕緊去扶謝老爺起來。」她在屏風後面說:「問謝老爺,有什麼事交代?」
「可惜沒有紹興酒。」桑寡婦問:「謝老爺是喝瀘州大麴,還是貴州茅台?」
「你把部照拿來我看。」
「別作聲!」一隻手掩在他嘴上,「小虎就睡在外面。」
這兩年,謝升身弱多病,而且謝應龍境況很好,讓他在家養老,所以這一回未曾隨到茂州。等把他喚來,說要找文憑,自然要動問緣故。
桑寡婦訝然問說:「謝老爺今年貴庚?」
m.hetubook.com.com應龍笑笑不答,只為她提到自己的年紀,他少不得要多看她一眼。這一看,不免心中一動,這桑寡婦貌僅中姿,但生了一雙極媚的眼睛,令人不敢逼視。
這就是「引蛇出洞」。走了十多里進入谷底,謝應龍策馬狂奔,只聽一聲信炮,兩面山峰上的伏兵齊起,前段是桑寡婦所調集的屬下的士兵,後段是懋功廳的官兵,飛矢如雨,直射谷底。谷中頓時人仰馬翻,一片哀急驚呼。
「你叫我阿吉。」
「應該,應該。」桑寡婦隔著屏風問道:「不知道謝老爺帶差役來了沒有?」
「部照」就是吏部所發的「文憑」。謝應龍答說:「有。」
謝應龍磕了個頭,退了下來。顧不得汗透重衣,連夜翻山越嶺,騎馬趕回汶川。
此信一傳,賀客盈門。但謝應龍命謝升一律擋駕,說是「無喜可賀」,表示他還是要到吏部投供,請代辭揚州知府,而且希望分發到四川去當同知。「因為,」他說:「那裏有個人,一定在盼望我。」
「幾時請老太太來玩。」桑寡婦問:「太太呢?」
「我打聽過了,桑寡婦專跟漢官為難,是因為漢官看不起他們,總以為他們是苗蠻野種,不能跟讀孔孟之書的漢人相比。所以,老爺這趟去,只有以禮相待,拿面子來拘她,或許有點希望。」
謝應龍對她這話,莫名其妙。想一想問道:「立什麼功勞,怎麼立法?」
「你是……」
「阿吉是你的小名?」
擺擺樣子的事,小虎從小就被教導過的,當時答應著,也換了公服,而且升了公堂。只見謝應龍上了台階,抹一抹馬蹄袖,疾趨兩步,口中說道:「卑職汶川縣署理主簿謝應龍,見大人請安。」說著便跪了下去。
「嗯!」
「我明白了。大概這種事,他遇見過不止一回。」阿毛想了一下問:「我冒充得過?」
「阿毛哥,」他族中一個弟弟說:「那看相的真靈……」
四川共分川東、川北。永寧、康安、建昌、成綿、龍茂等道,以成綿、龍茂道居首,下轄成都、龍安兩府,綿州、茂州兩個直隸州,駐地在成都,與總督同城。四川不設巡撫,所以成綿、龍茂道的權柄,顯得格外大。
「我明白,我說破了,是我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好地方!」桑寡婦又問:「府上有些什麼人?」
「部照?」謝太太問:「什麼部照?」
「不敢!」謝應龍起身答說:「就是有兩個走私金砂的人,聽說躲在大人衙門裏,是不是能交給卑職帶回去法辦?」
於是謝升造膝密陳,將阿毛不得已冒充謝應龍的經過,原原本本告訴了孫伯鎮。
「那阿毛對你主母怎麼樣?」
「你明白就好。還有件事要重託你……」
「你,」孫伯鎮睜大了眼問:「你是謝應龍嗎?」
孫伯鎮沒有再作聲,而謝應龍不敢抬頭,不知道他不說話是在幹什麼?那樣子的沉默,簡直要讓謝應龍窒息了。
「這也包在我身上。不過,」船老大說:「光是修座墳就可以了,已經下葬的屍首不能動,一動風水就壞了。」
問到這話,阿毛心中一動。當時雖沒有說什麼,回到家自己拿鏡子照一照,方面大耳,一貌堂堂,也不像是個終身貧賤的人。
在懋功,謝應龍又待了三天,方同知每天以盛宴款待。到第四天,才由懋功西南的石坪關進入,到了一處叫約咱的地方,召集內訌的雙方土司勸和。
於是主僕三人,一起到了茂州,在旅舍裏安頓了下來,謝升持著謝應龍的文憑,到行館求見孫伯鎮。
「那你怎麼辦呢?」
「是啊!伯仲叔季的伯,鎮江的鎮。」
原來孫伯鎮是進士出身,殿試以後,分到禮部當主事。部裏的書辦,對這些新科進士,向來是藐視的,只有阿毛的叔叔不欺生,對孫伯鎮慇勤教導,因此身份雖不相侔,卻結成了好友,經常在謝家喝酒聊天,謝太太與謝升,跟他都很熟的。
「好吧!」差官無奈,「你等著,我進去替你回稟。」
「老太太在家鄉?」
到了省城成都,謝升陪著他到藩司衙門「稟到」。藩司隨即傳見,看他器宇軒昂頗為賞識。當天「掛牌」,派他署理汶川灌縣主簿。這個職位正九品,而巡檢是從九品,等於一到就陞官,似乎船老大所說的「寅葬卯發」,竟應驗了。
「不!在任上。」
「是的。他有五百兩銀子送你,你可千萬不能說破這個秘密。」
「天地良心,孝順得很。」
計議定了,收拾行李,擇吉起程,先到成都,謝應龍去見孫伯鎮,陳述建墓之事。孫伯鎮說:「你不必去找那個船老大,這種事越少人知道內幕越好。我派人替你去辦。」
「阿毛啊!你要想做官,就要用功。腦子裏不通,是抓不住印把子的。」在謝太太這樣策勵之下,阿毛倒很用功,進境亦不算慢。謝應龍頗為欣慰。
「怎麼不想?」謝應龍答說:「我是因為冒官要殺頭,不能不照孫道台的意思告病辭官。要照我的心思,是捨不得的,起碼跟你不能再在一起了。如果能夠立下一場功勞,孫道台或許會有辦法維持我。」
hetubook.com.com我是浙江紹興。」
聞知這番經過,謝應龍啼笑皆非,嘆口氣說:「你早幾個月來,我還可以想點辦法,哪怕借幾兩銀子,替你捐個把總,大小也是個官。現在我退役了,雖有幾兩銀子,要當外放的盤纏。一家三口,日子過得很苦,再添上你一個累,怎麼得了?」
謝應龍大吃一驚,急急問說:「是怎麼回事?」
「多謝,多謝!這就很好了。」
「不能用『應龍』二字,令叔號『在田』,要寫『顯考在田府君之墓。』」
等了有半個月,汶川知縣張之良將他請了去,拿出一道孫伯鎮所下的「札子」給他看。大意是說:「接報,大金川土司內訌,亟待化解。漢川縣主簿謝應龍,辦理土司事務,素稱妥慎可靠。著自札到之日,即行起程,前往勸和,並將辦理情形具報。」
從第二天開始,謝升為謝應龍講解官場的一切,自官制到稱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消多久,謝應龍已儼如官場老手了。
這一夜謝應龍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知。及至神智清醒,已是曙光初露,發現身旁睡著一個人,不由得一驚。
謝應龍恍然大悟,這便是孫伯鎮為他找一筆盤纏的辦法。原來土司內部,每因細故內訌,各不相下,械鬥群毆,糾紛不斷。照例由官府派員勸和,處置得直,化干戈為玉帛,雙方各送謝禮,皆大歡喜。倘或有所偏袒,以曲為直,受委屈的一方,迫於官勢,惟有隱忍,而佔上風的一方,則必厚贈勸和的官員。所以能派到這個差使,必有收穫。大小金川內訌,向例指派懋功屯務廳的官員勸和。這回派了謝應龍,懋功屯務廳的方同知,知道孫伯鎮與他是舊交,有意「調劑」,不但沒有表示異議,而且行文到汶川縣,催他早日到懋功,以便派人陪同進山。
大小金川作亂的西番,一共出動了一千五六百人,一半被殲,一半投降。士兵、官兵傷亡的不到十個人,這一仗打得漂亮極了。
謝太太且哭且訴:「做官、做官,做了一場惡夢……。」
「既然嬸娘沒有主意,就照謝升的話做。不過,」阿毛問道:「船老大是知道這回事的,怎麼辦?」
「人要臉、樹要皮,人家看她不起,她當然也不會賣人的帳。」謝應龍沉吟了好一會,驀地裏將大腿一拍:「就這麼辦!做此官行此禮,也不算失面子。」
「是。」
「我現在是沒腳蟹。」謝太太哭著說:「有什麼主意?」
「請老世叔指點。」
「還講福氣!死了連口薄皮棺材都沒有。」
「這樣,」謝升說道:「只有我陪老太太到茂州去一趟,看了孫老爺再說。」
但是,不論如何,一官榮華,哪怕是剛入流的從九品,一旦身故,孝子賢孫立神主,可以寫上「皇清誥封聖仕佐郎某某府君」的銜頭,而老百姓有事來打交道,亦須磕頭稱「老爺」,所以做這個「磕頭蟲」,亦並不吃虧。
(據清.慵訥居士「咫聞錄」改寫)
小虎手足無措,只是喊著:「謝老爺!謝老爺!」
「阿毛!你到汶川,另外再找一處房子,我有空就去看你。」
「能直接解送到縣,是再好不過的事。多謝大人成全。」說道,謝應龍又打了個扦。
謝應龍心想,一放出去當佐雜官,總也要有幫手。老僕謝升雖很得力,只是望六之年,精力衰頹,不比阿毛年輕力壯,他所欠缺的是,肚子裏「火燭小心」一團茅草。不過,這也是可以補救的。
「朝廷之禮不可廢!桑太太你別這麼說,倒是我受這份重禮,實在於心不安。」
由汶川到懋功,只有山間小路,若無嚮導,定會迷路。謝應龍便先到瓦寺,與桑寡婦敘舊,繾綣即罷,謝應龍方始吐露冒官的經過:桑寡婦自是駭異莫名。
汶川縣屬茂州直隸廳管轄,地處萬山叢中,但有岷江的支流汶江,自縣境西北流過,所以亦是重要之地。知縣名叫張之良,浙江人。既是同鄉,自然加以照應,他說:「前任主簿,掌管賦稅、戶籍、土司三項事務。跟土司打交道很麻煩,我看請縣丞兼管。老兄就管賦稅、戶籍好了。」
母子主僕密議,第一件大事是「蒿禾葬」在巴東地方的繼父,應該作何處置?謝太太與謝應龍都主張重行盛殮,扶柩回紹興安葬。但謝升堅持不可,因為這一來,冒官的秘密,就會揭露。商量結果是找到那個船老大,託他代覓那塊葬地的業主,買下以後,在原處重殮建墓。
「有棺材反而不好了。是要這樣子葬才會發,這叫『蒿禾葬。』」船老大又說:「謝太太你不要哭了,驚動了人,不妥當。」
「我來趕功名。」
北京外城有許多土著,住宅的門楣,毫不顯眼,在地方上亦無赫赫之名,一經入內,別有洞天、雖非千門萬戶,而院落一個接一個,老樹參天,花木扶疏,愈深入,愈精緻。飲食起居,為一般富貴人家所不及。此輩大都為吏部戶部的書辦,祖籍紹興。書辦可世襲,所以在這些人家中,自前明即在北京定居的,比比皆是。
「這話倒也不錯。」孫伯鎮問,「不過,你在墓碑上怎麼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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