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邛卓家(上篇)


「怎麼?」
倒是有一層不能不作打算,自己有許多首飾和私房錢,該作何處置?如果隨身攜帶,不但會引起侍兒們的懷疑,洩漏了機密,而且傳出去名聲更不好聽,說司馬相如貪財圖色,他的碩望清譽,會毀於一旦,同時也讓銅臭褻瀆了他和她之間的這一段情。
大家都同意了,並且讓卓王孫來做東道。挑定了日期,大發請帖,邀了有上百的陪客。司馬相如的請帖,自然由王吉轉交。
但是他們並沒有到「汶山之下」。那個地方根本不能去的,老卓的話是「擺噱頭」。汶山就是岷山,「蹲鴟」是大芋頭的別稱。照他所說的那個地方考查,應該就是現在四川茂縣這個地區,「嘉慶一統志」記載該地的物產,就有「芋」,「華陽國志」,「汶山郡出,大如蹲鴟」的字樣。但是,這裏在秦代尚為化外,稱方「冉駹」。那裏有「六夷、七羌、九氐」,各成部落,種族異常複雜。言語不通的漢人到了那裏,不被割下頭來當酒器才怪。
「請王縣令的貴客吃個飯,如何?」
就鑄造兵器而言,鐵的冶煉技術,在未能進步到「百辟之鋼」以前,它的品質遠不如銅。青銅器的製作,在商朝就已精美絕倫。到了春秋、戰國,青銅兵器的鑄造淬煉,更見傑出。根據出土實物化驗的結果,當對青銅兵器的成分,除主要的銅與錫以外,並含有鉛、鐵、鎳、砒素、銻、硫黃等等。不僅如此,甚至已知道加入鋅與錳以加強韌力,使其具有柔能克剛,堅而不脆的效用,同時與銻、砒素、硫黃混合,更產生了不損不腐,經久耐用的效果。兩千多年前的冶金學,居然發展到如此的程度,說來似乎不可思議,但有實物為證,令人不能不信。
文君會意了,吩咐她的侍兒:「你先到外面站一會兒。」
「不錯,我不明白。」卓王孫氣鼓鼓地頂了過去,「倒要請教,這與我那不要臉的女兒和你那不要臉的朋友,有何關係?」
也不是自娛,是娛文君,或者說得更明白些,是用琴來向文君有所訴說——樂器中的琴,和武器中的劍,在當時有其獨特的尊貴地位,劍是身份和人格的寄託;琴則可以說是人的化身。而其形制,上參造化之奇,下合人事之數,有許多「頭頭是道」的解釋,說上圓法天,底方象地;長三尺六寸合周天三百六十度,廣六寸象徵六合;五弦象徵五行,大弦為君,小弦為臣。如果是四尺五寸長的七絃琴,則又說尺寸象徵四時五行;七弦則如七星。總之,琴是高人雅士的樂器,與平民所喜愛的築、箏、阮威等等,雖同為絃樂器,身份大不相同,所以這時大家一看司馬相如要鼓琴自娛,就越發加了幾分尊敬。
「這個面子怎麼做法?」
「是!」文君無條件地聽從,走了出去很坦率地對她的侍兒說:「我不回家了。」
第二,開放一切資源。只要努力生產,不愁不能生活,同時開放一切關禁,便利物資的流通,以調劑盈虛。
「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反正海角天涯,我總跟著你走就是了。」
派人到了成都,很容易地打聽到了司馬相如的住處。他家住在成都南門外,離城五里左右的江邊,正對南門的一座大石橋,是赴三巴的要道——那就是後來諸葛亮送費禕出使東吳的握別之處,他說了句「東吳萬里之行,自此始矣」,因而這座橋被人稱為萬里橋。萬里橋之西是市橋,市橋之西是笮橋。竹編的索綆叫做笮,所以笮橋就是一道用竹索所造的吊橋。司馬相如的宅子,離笮橋只有百步之遙。
司馬相如和文君這個舉動,把卓王孫可整慘了。三世居積,到他手裏,他家的身份和生活型態,早就改變了。卓王孫有著濃厚的紈褲誇的性格,愛面子,好虛榮,如今一個私奔的女兒,不但回到了臨邛,而且拋頭露面作賣酒的生涯,不但路人可以評頭品足,說不定還有那些醉漢,動手動腳,恣意調笑。想到這些上面,卓王孫痛心疾首,為了怕人譏笑,甚至閉門不出。
於是他向自己帶來的僮僕招一招手,一個五色錦囊送到了他面前。囊中是一張外觀極其華美的七絃琴。
於是卓王孫分了一筆財產給文君,一百萬錢,一百僮僕,以及文君個人的服飾、私房。一百萬錢相當於一百斤黃金,簡稱為「百金」。文帝曾經想造一個露台,找了工匠來估價,需要百金,他說:「百金,中民十家之產」,不忍糜費。因而作罷。由此可知,當時的小康之家,財產不過十金。擁貲百金,自然是富翁了。何況還有僮僕?
楚漢相爭的局面,前後共五年,垓下一戰,楚歌四面,項羽烏江自刎,始告結束。當時中原的情況是:既有的生產制度遭受到徹底的破壞,士農工商,都失所業。一石米賣到五千錢,餓極了吃人,死的人在總人口一半以上。民間窮,公家更窮,天子的馬車無法找到四匹純白的馬來拉,只好用雜色的馬湊數。朝中的將相,則連馬車都坐不起,只好坐牛車。
唯一的難題已經解決,不能再等待了。他的僮僕已有準備,早餵了馬,檢查了車輛,也在軸上加了油,並且備了乾糧,打算著一路疾馳,要在天亮卓王孫發覺女兒失蹤以前,到達一個足以保證安全的遠距離,才可以不致為卓家所遣派的「追兵」攆上。
侍兒到這時才如夢方醒。過分的驚愕,使得她竟開不得口。當然,最先想到的是切身的利害。老主人的脾氣,她是知道的,一到天亮,發覺其事,必定震怒,必定追究,到那時自己是穿針引線的罪魁禍首,一條小命無論如何保不住——像卓王孫這樣的豪富之家,而且僻處邊陲,處死一個犯了重大過錯的、賣身於主家的奴婢,幾乎是不可能引起什麼法律糾紛的。
這一頓牢騷,話也說得很重了。王吉的涵養極好,絲毫不以為意,從容自若地答道:「卓公!聽我一言如何?」
最要緊的話是下面這一句:「中夜相從知者誰?」這是暗示她夤夜私奔!為什麼要如此,為什麼不能明媒正娶呢?
信雖簡單,準備為他想辦法的誠意,並且必有辦法好想的把握,是很顯然的。司馬相如也知道臨邛多富翁,有好朋友在那裏做縣令,這個秋風大可一打,所以決定接受邀請。
如果說,卓家在臨邛的事業,自秦始皇二十七、八年到漢高祖五年的這十七、八年間,憑借老卓豐富的經驗、卓越的才幹,在一個幾乎與世隔絕,不受天下大亂的影響的安定環境中,利用天然的豐富資源,奠定了堅厚不拔的基礎為第一階段;則自高祖六年完成一統之業,到文帝初年約二十五年之間,為其大事發展的第二階段。
「是的。」
因為鑄劍不是打鐵,不須兩膀子笨氣力。徐夫人要做的工作,第一是調配合金的成分;第二是「望氣」——看冶煉的火候。「氣」者火焰,初生火時是「黑濁之氣」,然後轉為「黃白」,由「黃白」而「青白」,最後只有青氣,即所謂「爐火純青」,才是火力最好,下手「可鑄」的時機。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老卓在臨邛創業,天然的資源雖富,但他仍舊必須有兩個問題要解決,那就是資金與人力。既然他在邯鄲就已致富,那末隨身攜帶著相當的資本,是可想而知的。同時巴蜀在秦代為流放罪犯之地,罪犯貧富不一,達官貴人獲罪,他的家屬門客,充軍到邊區的,自然攜有巨資,此輩養尊處優,不工不農,要維持生活,唯有以高利貸為業——戰國末期,高利貸已很通行,最具體的例子,就是孟嘗君和馮驤的故事。益嘗君為了養三千食客,不得不在他的封邑山東滕縣放債收息,因為是高利貸,欠債的人多付不起息。孟嘗君接受了他的管一客舍的人的建議,請經常「彈鋏而歌」的馮驤去收債。他大具牛酒,把債務人都請了來,有還不起的,把借據一火而焚之,永遠不要他還了。
「小姐呢?」他他問,「小姐怎麼說?」
「你說的這些地名,我一個都不知道。你只說,從這裏去,還有多少路?」
雙興俱起翻高飛,無感我心使予悲!
鳳兮鳳兮從我棲,得托子尾永為妃;
「卓公,你一定聽說過『奇貨可居』,奇貨之奇,唯慧眼能識。居之於不奇之時,才算本事。卓公貨殖世家,三代經營,富甲天下,怎的連這些道理都不明白?」
於是文帝賜鄧通一座銅山。人民可以自由鑄幣,但銅山是屬於公家的,鄧通有了銅山,便可以大鑄「法錢」。這比法國路易王朝,特賜某人以發行彩票的權利,還更容易發財。
就在這時候,司馬相如派他的僮僕送了封信來,說偶感不適,不能踐約,請王吉代向賢主人致歉。這封信當然寫得異常典雅,王吉傳示座容,無不讚歎,但亦更覺悵惘,特別是做主人的卓王孫,掃興無比。
第五,減輕賦稅。自古以來,田賦最標準的稅率是「什一之稅」,漢初改為「十五稅一」,一度廢除,旋又恢復,到文帝時更屢有減賦的詔令。
「那個地方在何處?」
一到夜裏,卓文君不會再出來了!王吉微皺著眉在想。忽然靈機一動,自笑遲鈍,她不出來,不會引她出來麼?

文帝在位二十三年駕崩,三十二歲的太子劉啟即位,是為景帝。這一下鄧通倒楣了,不過景帝並無殺他的意思,只把他免職,攆出京城。
他說:「葭萌人多地方小,水土亦不見得厚。我請求遠遷。」
一到,卓王孫就得到消息了。私奔出走的女兒,居然敢帶著情夫,公然回到臨邛,唯恐大家不知道卓家的醜聞,肆無忌憚到這個地步,卓王孫氣極了,嚴厲告誡他家所有的人,不准與文君有所往來,否則與文君一例處置,攆出門去,從此不認。
「還要往南,進劍門,到成都,再往西走,在邛崍山下,靠近『西南夷』了。」
為了一縷春心,緊緊縛在司馬相如的身上,她的一切想法便無不是體諒他了。她想她家雖富擬王侯,在臨邛等於一位「封君」,但說到頭來是有「市籍」的。當今天子曾有詔令,「有市籍,不得官」,不能做官的人的女兒,嫁了做官的人,自是門不當,戶不對。同時司馬相如文名滿天下,「遨遊四海求其凰」,結果到臨邛來娶了一個十七歲的小寡婦,年齡身份都不相配。人家不說美人名士,天生佳偶,一定說他貪圖卓家的財富——這個惡名聲,就是自己做了司馬相如,也一定不肯承受,一定要避嫌疑。
除此以外,臨邛還有銅山,也在卓家附近,名為銅官山,漢文帝賜鄧通的銅山,就是此處。到了老卓的孩子卓王孫手裏,這座銅山又替他帶來了另外一筆絕大的財富!
正要如此,才見得她是司馬相如的知音,也正要如此,才見得王吉的構想和司馬相如的鼓琴,都是成功的。
卓王孫那時應該是四十歲左右。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其中一個女兒叫文君,生成絕色,皮膚尤其好,柔滑如脂。她從小嬌生慣養成任性外向的性格,所以放誕風流,艷名四播,不幸紅顏薄命,她十七歲就守了寡,卓王孫把她接回家來住,一則是養尊處優,在娘家的生活舒服,再則深知這個女兒的性格,怕鬧出醜聞來,面子上不好看,接回娘家,自有防範的意思在內。
卓王孫依然不答。然而這不答是很明顯地hetubook.com.com表示出來,他為王吉說動心了。
長卿,長卿!說什麼「無感我心?」文君在心中自語:若體會不得你琴中之情,歌中之苦,不是錯承你垂青了麼?不過,你可知道,「中夜相從」,雖有「知者」,這十里方圓。的一座大宅,叫我如何走得出去?
未到天亮,便已有人發覺文君失蹤,但必須有一段時間來澄清事實。文君的深夜離家,別的侍兒是約略知道的,只當她天亮以前,必可回來,自然不必聲張。哪知黎明日出,依舊芳蹤杳然,這一下無不驚惶,據實報告了卓王孫,同時也有來自外面的報告,說司馬相如已經離開臨邛,深夜疾馳,行色匆遽。
念頭剛剛轉定,情勢發生了變化,飄裙飄閃,環珮叮噹,終歸於消失。卓文君重返深閨了。
文君的侍兒想了半天答道:「我也真不懂那窮鬼好在哪裏?看樣子,小姐是死心塌地跟定他了。『一個人』不見得肯回臨邛。不過,也說不定,等日子真過不下去的時候,也許會變主意。」
卓王孫心不以為然,只是駁不倒他,就只好回頭再來想一想,覺得他的話似乎也有些道理,但面子上一時不得轉圜,唯有默然。
景帝有個一母所生的姊姊,她的名字在現代來說很難聽,單名一個「嫖」字,文帝即位,封為「館陶長公主」,頗有權勢,館陶長公主一則因為鄧通為文帝所寵幸,再則看他為人老實,所以很可憐他的遭遇,不斷有金錢賞賜,但一樣到不了鄧通手裏。
鄧通是蜀郡南安人,四川曾有兩個南安,一個在劍閣,一個在榮縣西面。鄧通的家鄉是榮縣這個南安,距臨邛不遠。他怎麼到了京城裏的,自然已不可考,只知道他在未受文帝「特達之知」以前,是個「黃頭郎」——御用船隻上的水手,頭戴黃帽,稱為「黃頭郎」。
不過,鄧通獲罪,他受賜的銅山必由國家收回,卓王孫與他的合夥關係,當然亦告終結。就這樣,卓家的財富,依然無人可及,同時冶鐵的事業仍舊存在,僅僅守成,亦可數世不愁衣食。
第四,獎勵生育。女子最好十五歲便出嫁,如果到三十歲還不結婚,「罰出五算」,一算是一百二十五錢。懷孕的,賜穀二斛,名為「胎穀」。嬰兒無親屬,或者家貧養不活的,政府另有補助。
而且父親的性格,司馬相如縱或不知,王吉一定瞭解,不見得肯來做這個媒——十有八九會碰釘子!父親最敬佩巴郡涪陵的那個名字叫「清」的寡婦,她家有口出硃砂的礦穴,數世相積,也算富家。清寡婦年輕貌美,不知有多少人打她的主意,而她能用她的財富來保衛她的貞節,因而秦始皇特為她築「女懷清台」。父親把自己接回娘家,正就是希望自己步清寡婦的後塵,做到「禮抗萬乘,名顯天下」,為邦家爭光的地步。然則有人來為自己做媒,必遭峻拒,豈非可想而知?
「豈不聞兩國相爭,圍困城池亦只圍三面,一面網開,為人留下一條逃生之路。敵國尚且如此,何況至親骨肉?別人要活命,要吃飯,不想個謀生之道怎麼行?」
不獨廳中如此,在廳外偷窺的卓文君也頗有好感。她的偷窺是出於好奇。從她知人事時開始,就知道「卓家第一」,哪怕是臨邛的縣令,也要仰她父親的鼻息,現在聽說有這樣一位為縣令敬重得近乎畏懼的貴客,居然在卓家為他設盛宴時,託病辭謝,她倒要看看是怎樣一個三頭六臂的人物?
當然,他懂得打秋風的方法,最要緊的是不能露出寒酸相。於是悉索敝賦,把能夠變錢的東西,統統賣光,湊足一筆盤纏,作背城借一之計。因此,到臨邛的時候,車馬僕從,一應俱全。派頭相當不壞。
老卓就是這少數中的一個。兩夫婦帶著孩子,手推一輛小車,從邯鄲西越河東,進潼關、過咸陽、到漢中,再走數百里棧道到葭萌,一也像其他的「遷虜」一樣,幾乎被搾乾了最後一滴精力。但是他那一顆心仍然是活躍的,絲毫不疲勞的。
卓王孫的架子也不小,縣官並不在他眼中。平時只在他那佔地十里之廣的大宅裏納福,偶然出門,也無非與他的同行,也是巨富的程家和鄭家有所往來。這一天偶而聚在一起,談到了住在招待所的這一位貴人,都覺得他的來頭似乎不小。
僵持的結果,誰都可以看得出來,屈服的一定屬於卓王孫。等他有了動搖的跡象,便有人這樣進言:「你的財產數不清,但是你只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這就是說,你所不足的不是錢,而是兒女。女兒再不成材,總是自己的骨血,與身外之物的錢財不同。事已如此,文君已經失身,除非你能殺掉她,否則你就不能袖手不問。這件事,起初錯的是文君,現在錯的是你了!」
他說:「鄧通有我,要富就富,只看我肯不肯。怎麼說他窮得要活活餓死?這話太可笑了!」
「什麼時候走?」
再有一處就是趙國的邯鄲,眾望所歸的專家,稱為「徐夫人」。有人認為「夫人」是一個男子的名字,在我的看法,「徐夫人」就是徐夫人,不見得夫人就不能鑄劍!
文君當然於心不忍,而且也深知她的為難,因而再跟司馬相如去商量。至此地步,他才透露了若干真相,他的境況很壞,但他自信必有飛黃騰達的一天,能讓文君過稱心如意的日子。在他來想,文君既然傾心相許,一定也肯委屈一時,而他亦終必有報答的時候。至於那侍女,他覺得沒有理由讓她一起來吃苦,同時也不願意讓她看到文君在吃苦,所以不願攜她同行。
文君一生下來就在綺羅叢中長大的,豈止不知道飲食從何處來,甚至無法想像世界上有饑寒二字。隨司馬相如私奔之時,在「愛情」鼓舞之下,富貴窮通,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但是生活到底是現實的,琴曲只可遣愁,不能充飢,文章只可怡情,不能禦寒,加以操作家務,又非素習,覺得苦不堪言。口中不說而心中不樂。
「那還用說嗎?老主人氣得幾天不曾好好吃一頓飯了,多少人勸也不行。」他說:「大少爺特為派我來,要我悄悄兒來看一看,你也不必跟小姐說起。等我這趟回去,把情形一說,大少爺總有個辦法拿出來的。別的不敢說,送點錢來是靠得住的。」
「這太可怪了,何至於如此?」
「我與你一起回臨邛。」文君知道她兄姐對她的感情,極有把握地說:「我大哥一定會借錢給我……說一句不怕你生氣的話,他借一筆錢給我,抵得上你一生的官俸。」
她覺得自己想得一點不錯,司馬相如確有不能托媒來求親的苦衷,同時明擺著托媒求親是無效果的、可以預見的事實。這樣,除卻悄然私奔,何由得成良緣?
西康榮經縣,現在有兩個遺跡,一個名為「鄧通城」,是他免職家居還保有銅山時的住處;另一個就是「餓死坑」,鄧通死後,頭上連根銅簪子都沒有。
料想時機應已成熟了,於是有一天司馬相如不但鼓琴,還唱了琴歌——口吃的人,歌唱是不會結巴的。他唱的琴歌,是他自己的作品:
「誰知道你何所指?」
鄧通之富,富在他「鄧氏錢遍天下」的虛名上,同時他也不能像卓王孫那樣,利用財富在家鄉大起園林,安享清福。他在宮中服侍文帝,幾於片刻不離,有錢亦無法去用。錢,對他唯一的作用,不過是否定相士的看法,保障他不致於窮得活活餓死而已。哪知這一重保障亦竟不能獲得。起因是他得罪了太子。他的得罪太子,有兩個說法:一說是弄巧成拙,一說是無意的。照鄧通的為人看來,是無意間所得罪。
荊軻入秦,所帶的就是徐夫人所鑄的一把匕首,匕首實在就是短劍。燕太子丹為買這把匕道,花了二千兩金子。徐夫人的作品不多,她的主顧,大多為經過邯鄲的諸侯貴人,名將豪客,一劍之費,價值千萬。她收入雖豐,但比起卓家來,顯有遜色。
司馬相如不反對她這樣做,不但不反對,而且可以說是希望如此,不過表面上他卻裝作尊重她的意見,慢吞吞地答道:「我不依你也不行,隨你辦吧。」
戰國末期,秦楚並雄的時代,楚的強盛,得力於鐵。秦昭王臨朝嘆息:「楚之鐵劍利,鐵劍利則士勇。」以此深感威脅。楚國鐵劍之所以利,是因為併吞了吳越的緣故——其時鑄劍的名匠,多在吳越,越王勾踐有寶劍五,名聞天下。楚王又曾令風吳子到吳國,請歐冶子及干將鑄造三枚鐵劍,命名為:「龍淵」、「太阿」、「工布」,是為當時唯一能與有名的銅劍匹敵的三枚鐵劍。楚吞吳越之時,干將、莫邪、歐冶子等人,雖已下世,但吳越地區的冶金及鑄造兵器的技術,始終居於海內的領導地位。
等到聽了侍兒的報告,她的心思活動了,盤算了一夜,毅然決然地對她「丈夫」說:「長卿,我們不必如此自苦!」
文帝的母親是薄太后,對於國家大政,頗具影響力。這位太后大概因為飽經憂患,忽生一場儻來富貴,持有凡事皆有蒼天安排,只要心好,必蒙神庥的觀念,所以從開國時期的放任政策,更進一步變成與民休息的「無為而治」,後人因而說薄太后篤好清淨無為的「黃老之學」,其實秦始皇焚書坑懦,讀書是件不容易的事,連漢高祖都是「奇絕英雄不讀書」,薄太后又何嘗知道什麼「黃老之學」?
結果,鄧通被抄家,抄了家還不夠,因為要追繳他所有「盜鑄」的錢。當時的法律,並沒有「酌留本人及家屬生活費」這一條,所以凡有收入——主要是他人的接濟,像卓王孫那樣,一定是幫助他的。可是他的任何收入,都被官吏沒收,充作償還公款之用,以致於搞得一文不名。
司馬相如口吃,非必要時不開口,但舉止極其漂亮,先避席遜伏,然後抬起身子,領受王吉的好意,一口氣幹了一爵酒。
這一下真的要餓死了!館陶長公主無可奈何,只好供給他衣食,還不敢說賞賜,是借給他的,因為唯有所有權不屬於鄧通,才可以免予沒收。
「如何是我的錯?」
自然是走了去,侍兒告訴她,一出卓家大宅,便有人接應。文君聽這一說,才發覺王吉也參與其事。若非王吉幫忙,就不會有此接應的安排。瞭解到這一點,她的決心更堅,勇氣益增,帶著那名侍兒,悄悄地穿越僻靜的小徑,走出邊門,果然有一輛馬車在等待。
其時臨邛的縣令名叫王吉,他有個好朋友叫司馬長卿,是成都人,本名犬子,因為仰慕藺相如的為人,改名相如。司馬相如喜歡讀書,也學過擊劍,在文學方面,是個不出世的天才。他家的境況不壞,所以做了「郎」,官拜「武騎常侍」。
「有這樣好的地方!」卓太太大聲說道:「你不去,我也要去。」
於是,遣散僮僕,賣掉車馬,買進一家現成的酒店,略略裝修一番,擇吉開張。不到三天工夫,轟動了整個臨邛,不是他家的酒好,只因為文君「當壚」,貌艷如花,且是第一豪富卓王孫的女兒——她家礦上的工人,平時連仰望顏色都不能夠,這時只要花幾個銅錢,便可以享受文君親手的招待,天下哪還有這樣划算的事?
「唉!麻煩。」
至於司馬相如,倒真是提得起,放得下!為了表示與文君同甘共苦,也為了表示「敬業」,他不肯利用文君這塊活招牌在家裏「吃拖鞋飯」,一樣也下手操作。穿一條「犢鼻褲」——實際上只是用一方布,圍住下身,長只及膝,為當時最簡陋的一種工作服,與所有的夥計,一起當街刷洗酒碗、酒甕。這一來hetubook•com•com,他本身也形成了一塊活招牌。
話雖如此,也不是全然沒有問題。鄧通出身孤寒,家鄉沒有人可以為他經營,他本人又必須在宮裏服侍文帝,滕不出空去採銅鑄錢,就算有空,他也辦不了這樣大的事業。
卓家大宅中,巡更守夜的人,通宵不絕,文君想要私奔,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苦思焦慮,深宵不寐,這神態看在侍兒的眼中,知道進言的機會到了。
「哈哈!」卓王孫大笑,「你這個出於『陽翟大賈』的典故,擬於不倫,虧你怎麼想來的!」
如果他真的不屈服,就應當大大方方地照樣出門,來表示他的不在乎。果真如此,司馬相如和文君,倒也無計可施,無奈卓王孫辦不到。
總之,這個時期,可以說是極端的自由經濟,一切為了便民,一切為了生產。其時封建制度已經恢復,但高祖諸子分封在外的,不管王國還是侯國,有朝廷所派的「相」和「傅」,擔負起治理國政和輔導王侯的重任,所以中央的政令,依然可以貫徹。而呂后雖多失德,也像武則天一樣,對老百姓是不算太壞的。呂后一死,劉氏子弟大殺日後娘家的侄兒,也只是一場宮廷政變,並不影響整個政局,相反地,反迎來了一位古今罕見的仁君,那就是文帝劉恆。
看見妻子這樣合作而又明達的態度,老卓覺得受到了極大的鼓勵。「我跟你說吧,」他興奮地說:「那裏還有『火井』!井裏出火,可以用來冶鐵。」
於是她斷然決然地作了決定,除了隨身衣服,什麼也不帶,去「會」情郎。然而,如何去法呢?
這一下,臨邛縣民紛紛猜測,不知來了個什麼貴人?看他的架子這麼大,縣官這麼恭敬,可知官階一定不小。這些猜測,越傳越盛,終於傳到了卓王孫耳朵裏。
起禍的原因是如此:文帝生了一個惡瘡,發炎作膿,疼痛不堪。在當時的護理技術上,有這樣一個方法,由另一個人用嘴把其中的膿血吮出來。鄧通便是如此為文帝效勞。
在這時候,還有一批不道德的商人出現。略為積蓄了一些資本,立刻幹起投機倒把的買賣,以致物價大漲,一匹馬賣到二千兩金子。漢高祖下賤商法令:「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稅以困辱之」,未始不是受了這個刺|激而然。
「素知長卿。耽於琴趣。這張琴,名匠所製,不同凡響,請以自娛。」
在王吉是早就設計好的,親自出城迎接,把他安置在公家的「招待所」裏,就像接待貴人那樣,每天都要到招待所去謁見請安。司馬相如也擺出貴人的架子,接見了幾次就厭煩了。等把名刺遞了進去,叫僮僕出來擋駕,說有病不見。而碰了釘子的王吉,依然一天一趟,報到不誤。
這時的卓家,與老卓當初到臨邛時,搭一個茅篷來住的情形,真有霄壤之別。經過三世的經營,到了卓王孫手裏,他家的位於臨邛城南五里地方的住宅,佔地廣達十里,其中亭台樓閣,自然應有盡有,此外更特辟了漁池和「圍場」,作為垂釣和打獵之用。起居豪奢,「擬於人君」——由「漢書」上的這四個字,可知卓王孫的起居享用,頗有僭越非禮之處,只是漢初法令寬疏,對於貶抑商人的「七科謫」法令,並未嚴格執行,兼以天高皇帝遠,所以不曾惹出大禍。
一查果有其事。但實在是冤枉的。鄧通什麼也不會,回家又不久,而且有兩座日進斗金的銅山,何必還要到國境以外去鑄錢?當然是別人假冒他的名義幹的勾當。但鑄的是「鄧氏錢」,鐵證俱在,法律責任便難逃了。
「我是指司馬長卿。」
文君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人,身外之物,看得如浮雲一般。她在想,「嫁」後光陰,自然不可能如娘家這樣,予取予求,但也不致荊釵布裙,井臼親操。司馬相如能「入貲為郎」,則無論如何是個小康之家,生活決不會太苦。
看見這樣的情形,王吉便自告奮勇,說好歹要把他請了來,跟大家見一面,才不負賢主人的盛意。於是在卓家門客陪同之下,驅車到了招待所。司馬相如「抱病」出見,經不住慇勤相勸,總算很勉強地答應赴宴。
「何必如此動怒?」王吉勸他,「說來說去是自己的骨肉。司馬長卿……」
在黃河以北,冶鐵有名的地方,不過兩處,一處是韓國的棠溪,即今河南遂平縣以西的地方。韓國的軍火製造業,在當時海內名氣甚大,所謂「強弓硬弩,皆出於韓」。棠溪之劍,亦為上品,原因就像紹興好酒一樣,得力於水。棠溪之水,冷度特強,宜於淬鋼。
令人傷腦筋的是鄧通,他除了會划船以外,一無所長。雖然官居上大夫,在三公九卿之次,其實這個職位並無一定的員額,職掌議論,不負實際責任,是文帝不得已而替他安排的不必上班的一個掛名差使。但雖無實際責任,居此清高的名義,畢竟為名器的濫授,只要有人提出攻擊;立刻就會保不住。所以文帝對鄧通的將來,一直在憂慮。
所謂「邛郵」即是臨邛,嚴道與邛郵並稱,可知兩地密邇。榮經在西康極東,臨邛在四川極西,雖隔一個省分,實際相距只兩百里。在這個地區,屬於鄧通所有的銅山,可考者計有兩座,一座在榮經縣東北;另一座就在卓家大宅附近。都由卓王孫替他採銅鑄錢。
這時景帝已經駕崩於未央官,在位十六年,得年四十八歲。太子劉徹即位,就是國史上有名的漢武帝。
這一下,大家都來鑄錢,搞成了惡性通貨膨脹。同時各家鑄的錢,份量總有出入,所以糾紛百出,市面益加混亂。呂后臨朝,對此大傷腦筋,不得已下令,舊錢仍准通行,而莢錢則並未禁止,這樣無補於事,於是又下禁止私鑄令,但盜鑄如故。
程家是向西發展,利用了西康一帶的蠻夷,即所謂「椎髻之民」。卓家是向南發展,招致了本地的土著,以及雲南的苗子、裸儸,即所謂「運籌策、傾滇蜀之民。」
司馬相如看一看她的侍兒,不作任何回答。
「哼!」卓王孫冷笑搶白,「你的好朋友真夠朋友,我奉之為上賓,他竟勾引我女兒,無恥卑鄙極了。」
「唉!」她嘆口氣,「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你看,他家的房子,外面倒還看得過去,誰知道裏面四壁空空,什麼也沒有!」
景帝即位的第七年,梁王入朝,這些學者也都跟著到了京城。司馬相如跟他們談得非常投機,因而告病辭官,投入了梁王門下,在梁國住了好幾年,有名的「子虛賦」,就是他此一時期的作品。
利率的放任政策和放棄貨幣國有的政策,是漢初經濟制度中的兩大失策。本來在秦代,貨幣制度已上軌道,上幣是黃金,以「鎰」為單位,「一金」就是一鎰,計廿四兩。下幣是銅錢,文曰「半兩」,等於十二銖,重量也真是半兩。到了漢初,為了增加貨幣的供應量來活躍交易,同時也希望把人家的窖藏吸引出來,所以托詞秦錢太重,使用不便,准許人民自己開爐鑄錢,形狀像榆莢,稱為「莢錢」,重量只有一銖,為秦錢的十二分之一。
「怎麼說?提起來越發氣人!小姐還安慰那窮鬼,說他是人中之鳳,將來一定會飛上天,眼前苦一點兒不礙。」
這話說壞了:「哼,原來如此!世上哪有人財兩得的便宜事。王公,勸你的朋友死了那條髮妻財的心吧!我一個錢不會分給我那不要臉的女兒。」
第一,獎勵孝弟力田。在呂后臨朝稱制的那八年中,特置孝弟力田官,俸祿特厚,他的任務是「勸今天下,各敦行務本。」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王吉早料定了他要來,所以也早想好了應付的態度,他最先是驚詫,見得他對他們的行動,事先毫無所聞,然後表示,果有其事亦不足為奇,再進一步,索性向卓王孫稱賀,說他得司馬相如為婿,足以光耀門第,不但卓家有面子,而且也是臨邛之榮。
司馬相如因為口吃的緣故,答話緩慢,久而久之養成一個習慣,就是發音方便的答語,也不會一下說出來,總要把對方的話先想一想:文君說:「不必如此自苦」,想來是她有謀生之道。這,除卻向她娘家去求援,還有什麼路子呢?因為無法確定,所以他持著保留的態度,只答了一個字:「哦!」
其時封建諸王,最有勢力的是梁孝王劉武,他與景帝同為竇太后所生,景帝看待他,自與別的異母弟不同。又以吳楚七國之亂,梁國的位置在河南、山東一帶,正居中原,為戰略上的要地,所以發生了極大的阻擋作用。事平論功,梁工居首。竇太后也偏愛這個小兒子,賞賜不可勝數。於是梁王大治宮室,廣結賓客。四方豪傑,雲集大梁,山東「稷下」一派的學者,如鄒陽、枚乘等人,亦為梁王的上賓。
鄧通得罪餓死,他的合夥者卓王孫未受影響。這因為景帝的目標只在鄧通,不願株連。同時卓王孫原有臨邛、榮經兩處合法的銅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無須違法到國境以外去盜鑄。凡是大企業家,事業只要上了軌道,有了制度,往往只有一個因素可以使他垮下來,那就是作非法的勾當而受罰。否則即使遭遇了極嚴重的意外,如戰亂等等,依舊有復起的可能。卓王孫因守法而免禍,就是一個最顯明的例子。
「我怕你走不動。」
老卓的事業光有了基礎還不夠,他能夠發展,而且是加速發展,其間的關鍵,在於他始終未受苛政的壓迫和戰亂的威脅。贏政自稱「始皇帝」以後,二十七年出巡隴西。第二年走得更遠,東行出潼關,經河南到山東,登泰山,南下到徐州,渡淮水到湖南,然後由武關口關中。二十九年仍是從河南到山東,這一次遇到一件大煞風景的事,在河南陽武的博浪沙地方,遇到張良遣人行刺,一個一百二十斤的大鐵椎誤中副車,秦始皇為此展開十天的全面搜索行動,遊興也大受影響,匆匆由山西上黨回秦。
「卓公莫笑!請容我畢其詞!」
於是他臨幸未央宮西的蒼池,蒼池之中有個「漸台」,就是後來王莽的畢命之地。漸台在水中央,四周有船,也有黃頭郎,他倚著欄杆,一個個看過去,果然發現了這麼一個穿異色衣服,衣帶上有洞的黃頭郎,與夢中所見,完全相同。
當然,卓王孫在贈產時,有個交換條件,司馬相如和文君必須離開臨邛。他們夫婦回到成都,買回買地,成為富翁。笮橋的房子修得煥然一新,造了一座「琴台」、夫婦倆過了好幾年富裕而風雅的生活。
當然,她在偷窺司馬相如,司馬相如不會知道,因為身居首席,決不可能做出那種左右顧盼的輕佻失禮的舉動,但王吉卻已知道了。卓文君無論走到何處,自然有一班侍女跟著她。即令行動再檢點,而裙幅飄閃,環珮叮噹,總少不得有艷跡香蹤洩露。他看在眼裏,喜在心中。情勢一步一步,完全照預計在發展,現在不妨開始下一步的行動。
老卓作這番托詞的用意,是不難明白的,他想獨佔臨邛的鐵礦,但內行不止他一個。山東有個姓程的,是他們冶鐵的同行,以後也到了臨邛,也發了大財。此外總還有一些聞風而至的人,大占「山澤之利」,這是臨邛多富翁的由來。
卓家南面有山,這座山就是老卓不遠千里而來所追求的主要目標。
又有鹽井,臨邛及其鄰境的蒲江,約有二十個。用火井的火煮鹽井的水,一斛水得五斗鹽,但這些古井現在都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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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這場面,王吉知道自己的初步計劃實現了。他首先向主人表示,為他的貴客設此盛宴,十分感謝。然後介紹司馬相如,以天子的近臣而為雄藩的上賓,什麼恭維吹噓的話都加得上去。這一下,不僅外面的陪客聽得不勝神往,連深閨中的卓文君都被驚動了。
這就是千古艷傳的「文君當壚」。壚不是爐,如以為文君為顧客溫酒,那就錯了。這個壚是賣酒的一個櫃檯,或作盧,亦作爐。「漢書」顏師古註:「賣酒之處,累土為盧,以居酒甕,四邊隆起,其一面高,形如鍛盧,故名盧耳。而俗之學者,皆謂當盧為對溫酒火盧,失其義矣。」按:「其一面高」,想是以磚土砌成隔板的形狀,用來放置酒碗。而「四邊隆起」則中間凹下,用來放置酒甕,否則盧上置甕,高與人齊,不便舀取。也可能中間回下之處,嵌一陶盆,把酒倒在裏面,蓋便零沽。大陸上的醬園,把油倒入銅盆,而銅盆嵌入特製的櫃檯中,兩者可相互參證。
卓王孫啼笑皆非,雖不便跟王吉翻臉,但罵女兒是他的權利,「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把我家三世的面子丟盡了!」他說:「我從此不認這個女兒!教我見著了面,我一定殺掉她。」
「千把里路?」卓太太笑了,「我以為在天上呢!我們幾千里路都走過來了,何在乎這千把里路?」
第六,勵行節約。公家的預算,務求其低,以減輕人民的負擔。
「再說,司馬相如不過倦游而已,到底不是無用之人——果真無用,文君又怎麼會死心塌地跟著他?司馬相如是個人才!又是縣令王公的朋友,何苦不賣個交情?聽大家的勸吧,財去身安樂。不為別人,你也得為你自己解除煩惱著想。」
王吉說了老實話:「境況不好!正賴卓公援手。」
「我知道,我知道。」派去的那人想了想又說:「不過,有句話,我得問一問你,照你看,小姐會不會一個人回去——我是說,一個人!」
經由王吉的安排,司馬相如已搭上內線。他用一筆豐厚的賞賜,買通了侍兒,但是他對侍兒不曾提起要求文君私奔的話,只不過想通慇勤,會一面而已。
孟嘗君得知其事,大發脾氣,向他責問,馮驤有兩點解釋。第一,「不多具牛酒,即不能畢會」。第二,「不足者雖守而責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那就不如「焚無用虛債之券,彰君之善聲。」由此可見,高利貸的壓力,重到非設酒食,不能騙債務人到場,而討債討得急了,債務人會逃走。
「唉!」卓王孫長嘆一聲,頓一頓足說:「好,我依你們,只當未曾生過這個女兒。」
臨邛卓家,本來是趙國人,以冶鐵致富。中國的鐵器時代,始於春秋戰國之際,而要到戰國末年,鐵器才漸漸盛行,正式代替了銅,成為大眾生活上最重要的一種金屬,同時也是國防事業上最重要的一種物資。
「怎麼叫不行?」卓太太把累折了的腰,重新又挺直,「你別顧慮我。」
但是,漢朝的經濟復興,卻仍然是商人居其首功。而商人的得以有所貢獻,則出於一條開明的法令:「關梁弛山澤之禁」,於是「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
「那就全靠你了。說真的,這麼苦的日子,連我都過不下去。」
在現代,知道火井是天然瓦斯的作用,而在當時,則認為是一種不可解的怪現象。華陽國志記臨邛的火井是如此:「火井夜時,光映上昭,民欲取火,先以家火投之,頃許如雷聲,火焰出,通耀數十里。以竹筒盛其光藏之,可洩行終日不滅。」
漢朝有這樣一種制度,選拔富家子弟,充作皇帝的侍從,稱為「郎」。後世以郎為年輕男子的美稱,即由此而來。因為侍奉天子,所以又稱「侍郎」,又有「侍中」、「中常侍」等等職稱。「郎」的官俸不高,而服裝車馬極其講究,因而非富家子弟不能做,但天子近臣,身份不同,而且只要有才幹,極容易受到賞識。不幸地,景帝對於文學,並不愛好,同時司馬相如口吃,而在皇帝左右奔走,頂重要的是奏對敏捷,所以他做官並不得意。至於他本人的作風,又不脫文人散漫自適的本性,更不宜做這個需要隨時注意儀容,保持警覺的宿衛郎官。這樣,即不得意,又感拘束,他便起了棄官的念頭。
膿血一去,痛楚頓減,但是文帝反而悶悶不樂,因為「吮痛」向來只有子女對父母才肯這麼做。文帝的不樂,正因此舉出於鄧通而非親子。
等侍兒離去,司馬相如只說了兩個字。「你看!」
交情通體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鄧通不防有此一問,也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想了想答道:「當然應該是太子!」
以上的記載,見於史記與漢書,司馬遷與班固不免有為賢君諱的地方,字裏行間所透露的消息是,文帝初見鄧通,猶如清高宗初見和珅似地,在同性戀的性心理上,發生了一種極其強烈微妙的吸引作用,一見而生「孽緣」,寵幸至死不衰。在當時,文帝賞賜巨萬,授以「上大夫」的官職,而這個上大夫,只是「謹其身以媚上」,伏侍文帝,極其謹慎小心。宿衛的郎官,照例每十天「洗沐」,可以外出。鄧通亦寧願放棄了假期,在深宮陪文帝。以後有了自己的府第,文帝更時時微服到他家去「遊戲」。
卓太太十分賢慧,聽出他話中的意思,便問:「你是不是另有打算?」
卓家與徐夫人不同的是,後者在本質上是個高級工程師,而前者為企業家。卓家以冶鐵為業,兵器當然是主要產品,質雖遜於徐夫人的製作,而量則遠非徐夫人可及。當時戰爭的規模很大,「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長平一役,白起坑趙卒四十萬人,以致於趙國像二次大戰後的德國一樣,壯男大缺,儘是寡婦。話雖如此,贏政即位十三年,桓齮攻趙國平陽,仍有斬首十萬級的紀錄。試問,這樣連年不絕的大規模戰爭。要消耗多少兵器?卓家光是承辦箭鏃,就是一筆驚人的大買賣。除了趙國本身以外,其他各國攻擊秦國,因為地形關係,往往以邯鄲作為軍需補給基地。所以那裏的冶鐵業非常發達,除了承攬公家的軍火合同以外,同時由於戰亂頻仍,農具容易散失,不斷需要補充,營業數字,亦頗可觀。總之,冶鐵業在戰爭以前製造兵器,戰爭以後,製造農具,左右逢源,始終不愁沒有好生意。國家間的緊張局勢,替他們帶來了不尋常的大景氣,當時如山東的程氏,河南的孔氏,以冶鐵為業者,無不大發其財。
情熱如火的文君,並不因為他自道貧困而改變了心意,反覺得他情深意真,處事簡到,不過性命出入的事,她不能坐視,很委婉地說了那侍兒的苦衷,終於邀得了司馬相如的同意。
作為兵器之王的劍,在當時如干將、莫邪、巨闕、純鈞、湛盧、勝邪、魚腸等等名劍,都是銅劍。銅與鐵相比,前者質勝,後者量多。以鐵易朽爛,稱為「惡金」,只用來鑄造日用刀斧及農具之類。不過物質的價值判斷,需視供求關係而定,戰爭規模擴大,兵器消耗激增,銅的供應不足,而且鍛鑄費時,不能適應緊急情況的要求,則鐵的地位自然提高。如果此時鐵的冶煉技術復又進步,則其地位便更非昔比了!
兩名侍席的青衣,一個捧著琴,一個捧著酒,隨著他走到了司馬相如席前,「長卿!」他舉著酒爵說道:「敬奉一爵,以介眉壽。」
這是多噁心的事——太子大為作難,但不敢違命,很勉強地照辦了。事後打聽到是鄧通想出來的花樣,不僅他自己這麼做,還害了別人。太子疑心鄧通是故意「整」他,平時就看不起此人,這時便越發痛恨。當然,必有人在太子面前挑撥,也是可想而知的。
以後在三十二年、三十七年還有兩次巡行,足跡遠至浙江紹興。最後一次出巡,中途得病,死在河北。遺命傳位長子扶蘇,而丞相李斯知道政局不穩,秘不發表,七月裏的天氣,屍體都已發臭。就在這樣星夜趕回咸陽的途中,太監趙高發動了一場「奪權」的大陰謀,擁立秦始皇幼子胡亥,是為「秦二世」。
「正要請教這句歌詞。」
但老卓的情況不同,他本人原有身價,而舉債是為了從事生產,償債能力是有相當保證的,同時他也無法逃亡,所以老卓為了籌措資金而舉債,應該不成問題。
但是這位貴客的架子實在太大,一直到日色正中,未見駕臨。卓王孫心中未免不快,「大概不會來了!既然不肯賞光,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他向大家招呼:「莫為他耽誤了我們的行樂,各位請人席。」
秦始皇五次巡行天下,辟馳道,修長城,在驪山造陵寢,征發苦工,動輒數十萬,但蜀中仍未受影響。
這話答得一點不錯,不但得體而且正見得本性善良。不料文帝別有感觸,等太子來視疾問安時,便叫他像鄧通那樣,為他「吮癰」。
「只在此刻,遲則不及脫身了。」
卓家的移家臨邛,大概是在贏政稱「始皇帝」以後。自贏政十七年滅韓開始,不到十年間,席捲天下,武功不謂不盛。但是他的勝利是畸形的,基礎並不穩固。秦始皇為了消除人民的反抗,強力推行「下放」的政策,即所謂「徙民」及「遷豪富」,把他認為不妥的「不良分子」,「下放」到各個邊區去「勞改」,而豪富之家,則強迫遷移到京畿附近,一則便於監視,再則利用他們的資本,來發展自己的實力。
當時受文帝寵幸的人,一共有三個,除了鄧通以外,另外兩個是太監,一個名叫伯子,在北宮服役,所以稱他為北宮伯子,此人生性忠厚,人緣極好,將來可保無虞。另一個名叫趙同,他有一項特長,懂得星象,善「望氣」,此「望氣」與徐夫人鑄劍,看冶爐中火候的「望氣」不同,是看星象的變化,照臨的方位,察知何處地氣衰旺,好預作趨吉避凶,祈禳化解之計。當年楚國莊生,為了救陶朱公的次子,促成楚王大赦而作的「危言」,就是從「望氣」上想出來的。
這兩個報告合在一起來研究,很容易地產生了文君私奔的結論,可是卓王孫不能也不願相信有這樣的事實,他一面派人四處尋訪,一面親自去看王吉,探問其事。
醒來之後,文帝還很清楚地記得這個夢,而且也很重視這個夢——「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文帝是很迷信這套花樣的,心裏就想要找這個幫他上天的黃頭郎。
乍相見時,文君自不免嬌羞,而司馬相如因為口吃,一向寡於言詞,所以彼此只在燈火下凝視,久久無語。
因為受了小主人的囑咐,需要秘密查訪,所以那人不敢公然登門。在笮橋附近徘徊等待,終於得到一個機會,等著了文君攜去的那個侍兒。
做大生意沒有資本,只好做小生意。最容易賺錢的小生意是賣酒。臨邛多富翁,工人的生活也比別處來得優越,辛苦一天,杯酒自勞,多花幾個錢不在乎,因此,在臨邛開酒店,專作零酤是好生意。
琴本身的身份,雖不致像穿鑿附會的說法那樣神秘玄妙,但琴的聲音,在娛耳以外,確是表達情感的利器。這又有兩種,一種是用琴聲來抒情,一種方法是用琴伴奏,在歌唱中訴說一切。後者稱為「琴歌」,前者稱為「琴曲」。琴曲有「暢」、「操」、「引」、「弄」各種名目。用得m.hetubook.com.com最多的是「操」,照當時的解釋,憂愁而作的琴曲;稱為「操」,意思是君子道窮,只好獨善其身,但不失平日的節操。所以凡是稱為「操」的琴曲,每多愁苦之音,特別能引人垂淚。
好在司馬相如家裏雖空無所有,充場面的車馬卻還保留著,於是,召集舊日僮僕,依然浩浩蕩蕩地到了臨邛。
「那末任誰呢?怪你,還是怪我!」卓王孫悻悻然地說:「還是應該怪我,好端端的,替人做什麼面子?我給人面子,別人偏不給我!不但不給,還剝我的面子。這年頭兒,哼!」
這不等於貨棄於地了嗎?不要緊,幸好所賜的銅山,就在臨邛地區,可以委託卓王孫代為經營——實際是鄧通以銅山為資本,借重卓王孫的技術,算是合夥的生意。
商人把錢看得比較重,也有個毛病,聽別人提到錢,往往先就懷疑別人在算計他,所以想了想問道:「一你那朋友的境況如何?」
這座山有四個名稱,古石山、古城山、鐵山,又叫五面山,因為山有五面而得名。據華陽國志:「臨邛縣古石山,有石礦,大如蒜子,火燒合之,成流支鐵,甚剛。」這是成分相當好的鐵礦。
四川成都西南的邛崍縣,古稱「臨邛」。在漢朝初年,此地彷彿明、清的山西太谷縣那樣,以多富翁聞名海內。臨邛的富豪,又以卓家為首。卓家出了個「名女人」,又出了個大文豪女婿,風流文采,艷傳千古,以致於把卓家在「重工業」上的貢獻遮沒了。
於是,他閒談似地問鄧通:「你看,天下最愛我的是哪一個?」
「你不信你進去看!」她說:「我家小姐也問過他,他說為了要去臨邛,把東西都賣光了。想想看,世上有這樣子荒唐的窮鬼!」
問題在這裏,館陶長公主在京城,鄧通在榮經,相去數千里之遙,衣食難免有接濟不上的時候。弄到頭來,鄧通果然活活餓死。
秦國官吏正因大家都要在近處安頓,深感為難,聽說有人志願遠遷,當然高興,便問:「你想遷到哪裏?」
「怎麼?」她急急問道:「家裏鬧翻天了吧?老主人氣得怎麼樣了?」
這是非常合作的態度,如果人人願意遠遷,在葭萌的秦國官吏,就不必大傷腦筋。所以他的請求,立刻就得到批准,夫妻倆隨即動身往南走。
美人名士,操此「末業」,這是多大的一條社會新聞!酒店開在鬧市,本已是眾目昭彰,加以有慕名來特地一識廬山真面目的,越發擠得不可開交。文君是放誕風流的性格,司馬相如也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所以一個盈盈含笑,親切待客;一個默默埋頭,行所無事,這就更加引起了大家的驚異不解,平添了無數談笑議論的資料。
再有一層,臨邛雖多富翁,豪侈不減王侯,但到底偏處一隅,不免帶些「土」氣。因而司馬相如的服飾舉動,就格外顯得與眾不同,別有一種高貴雅緻的趣味,相形之下,主人和陪客都有自慚形穢之感。
因為是在這樣放任的自由經濟制度之下,富商大賈挾其雄厚的資本及高度的生產力,幾乎不費什麼氣力,便可富埒王侯,名為「素封」。
但如照政府的規定,則鑄銅錢就無好處,好處即在攙假。大利所趨,民不畏法,因而鯨刑纍纍,成色不足的爛銅錢,依然充斥於市。
「錢譜」和「西京雜記」都有關於「鄧氏錢」的記載,說它與「天子錢」無異,可知成分極好,「幣信」極佳,所以能通行天下。這時卓王孫的財富,已經上億。他的貯錢的巨甕,在明朝初年,曾經在臨邛卓氏故宅的水池中掘出來,「大可容五石,色如漆」。小口大腹,甕腳上刻有文字。
成問題的是人力,開礦冶鑄,需要大量的人力。「吳越春秋」記干將「採玉山之鐵精」籌劍,「使僮男僮女三百人鼓囊裝炭」。「鹽鐵論.復古篇」說:「往者豪強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鐵石,鼓鑄煮鹽,一家聚眾,或至千餘人,大抵盡收放留人民也。」漢書「禹貢」說到鹽鐵實施專賣制度以後,則「諸鐵官皆置吏卒徒,攻山取鋼鐵,一歲功十萬人以上。」在老卓,從開採、冶鑄到販賣,為產銷一貫作業,所需要的人力是如何龐大,不難想像。而他既不願輕易透露臨邛有鐵的「獨得之秘」,復以與他一起流放到巴蜀的「難友」,畏懼道路艱難,不願深入劍閣,則「鹽鐵論」中所說「大抵盡收放留人民」這句話,便不適用於老卓。
於是卓王孫說道:「王縣令總算是個很知趣的人,我們給他做個面子吧!」
到了文帝五年,又改了花樣,新鑄「半兩」錢,而實際重量僅得四銖。四銖錢是「法幣」,即賈誼所稱的「法錢」,這樣便有三種貨幣在流通,用莢錢要貼水,用;舊錢一對一,但舊錢比「法錢」重,於是又有糾紛。漢文帝為獎勵大家鑄造「法錢」起見,解除私鑄的禁令,可是另有規定,法錢中銅的成分必須準足,如果雜以鉛鐵,要受「鯨刑」——臉上刺字的刑罰。
一半是負氣,一半是現實的生活所遏,文君要報復家人對她的無情,決定不顧一切,只揀容易賺錢的生意做。
「千把里路。」
於是他的兒女和族人又來勸他了,勸他分一筆錢給文君,他們有了謀生之資,自然就不會再幹這出乖露醜的勾當。卓王孫的脾氣很強,越是這樣,他越固執,他認為司馬相如和文君用這樣的方法來要挾他,太卑鄙、太可惡,他決不屈服。
這樣,過了五、六年諸侯門下飲酒讀書的閒適生活,忽然遭逢意外——梁孝王在出獵途中,一病而亡,居停既逝,門客星散,司馬相如潦倒還鄉,境況十分艱窘。
在這一階段中,環境特別有利於支持農業的工商業。大亂以後,民生凋敝至極,上下一心,所共同致力解決的首要問題,即為民食。但政府此時還無力在實質上幫助農民,如貸放種籽、口糧、農具、資本,以及放領公地等等,那都是好久以後的事,當時的政府,只能採取比較惠而不費的德政,主要的有六項:
胡亥即位,荒淫益甚,等驪山的皇陵完工,繼續調發這批奴工,建造在秦始皇手裏就已興工的阿房宮。橫徵暴斂,天下不寧,而蜀中依然未受到大影響。胡亥即位的第二年,陳勝、吳廣首先揭竿而起,於是群雄並起,逐鹿中原,終於演變成楚漢相爭的局面。這時黃河、長江兩流域及其附近地區,幾乎無不受到戰火的破壞,只有巴蜀是平靜的。由於地形阻隔,交通不便,巴蜀才真是避秦之地,而臨邛也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司馬相如接吟道:「雙興俱起翻高飛!」
另外一個受銅山之害的是鄧通。此人與卓家有關,他的故事特富傳奇性,值得談一談。
第四類就是卓家那樣的人家,除了在冶鐵上面賺了大錢以外,往往還開「造幣廠」,因而是素封的素封。
於是,她堅決地要求仍舊在文君身邊,倘或不能如願,她必死在她面前。
景帝有十三個兒子,武帝行九,生於景帝即位那一年。四歲時被封為膠東王,七歲時,他的大哥,原來已立為太子的劉榮被廢,改封為臨江王。膠東王的生母王夫人與館陶長公主感情極好,而景帝很聽他姊姊的話,就由於館陶長公主的進言,膠東王被立為太子,他即位時才十六歲。
王吉有些失望,不過他相信機會還是有的,且寬心等待。不久,日影偏西,將近薄暮。卓王孫吩咐燃燭,並且洗杯換盞,準備作長夜之飲。
當時就在漸台召見,問他的姓名,說叫「鄧通」。鄧與登聲音相近,登天而通,大符所願,文帝非常高興。
於是鄧通回到蜀中,住在榮經縣二不久有人告發,說他在「徼外」鑄錢。「徼外」可以解釋為國境以外。榮經縣西面就是「西南夷」,在那裏鑄錢,豈不是「資敵」?景帝大怒,下令查辦。
到了那一天。王吉奉召唯謹,一早就到了卓家大宅。宴會設在盛開的桃李所圍繞的一座大廳中,那座廳用采自深山,具有濃烈芳香的楠木和柏木作棟樑,壁柱之間畫著雲霞仙女,山靈水怪,飾以黃金、白玉、明珠,和孔雀的翎羽。地上鋪著用犛牛毛所織,稱為「氍毹」的彩色地毯。黑漆彩繪的食案上,所擺的餐具是小口廣腹的金罌,和金銀鑲裹,號稱「蜀杯」的玉碗——這樣的餐具,不是只有幾份,而是上百賓客,每人一份。

同時他也為他們作過長遠的打算,一時的賞賜恩寵,不足以保障他們的將來,他是患難中的過來人,深深體會過世態炎涼的滋味,知道那些受寵幸的人,必定遭人妒嫉。有他在,別人自無可如何,一旦失去他的保障,他們立刻就會成為眾矢之的,所以那些人該有個自立之道。
但漢文帝到底不愧為中國歷史上的好皇帝之一,雖然溺於男色,對待他所寵幸的人,仍舊很有分寸,賞賜歸賞賜,不准他們干預政事,也不會聽信他們的話,這樣便杜絕了他們在外面招搖生事,足以在政治上造成紊擾與腐化的可能。
司馬相如心想,事情到了這樣的程度,反正面子已經丟了,倒不如破釜沉舟,索性逼卓家一逼!所以他不但贊成文君的計劃,而且提出要求,要文君親自「當壚」,做個「活招牌」。文君意存報復,自是一諾無辭。
卓家其時在臨邛已有五六十年的歷史,所以照時間來計算,卓王孫應該是老卓的孫子。
卓王孫與鄧通的合夥,契約的內容無法詳知,據「華陽國志」記載,大致在名義上是一種租賃關係,所得的報酬為「歲取千匠」,這句話的解釋是,卓王孫以一千名工人,採銅鑄錢的總生產量,歸於鄧通所有。在這裏,我們可以看出,卓王孫的手腕非常高明,他雖取得了兩座銅山的實際經營權,但避免用自己的名義鑄錢,其實「鄧氏錢遍天下」,一大半是卓王孫發行的。他這樣做法有兩個好處:第一是可以避免法律責任。第二不致招搖太甚,是明哲保身之道。以後鄧通被禍,卓王孫沒有被牽涉在內,相信是由於那張合作的契約,請教了法律專家,精心擬訂的結果。
吳國建都廣陵,其地即是繁華了一兩千年,直到清朝末年才沒落的揚州。在它的周圍的銅山,計有江蘇的江寧、溧水、儀徵;安徽的涇縣,江西的德興和浙江的行縣、安吉等多處。劉濞的錢多花不完,於是招致亡命之徒,在景帝時謀反,引起「七國之亂」,結果為周亞夫個別擊破,劉濞窮無所歸,逃到浙江溫州,為當地人所殺。這都是銅山害了他。
彼此不須交談。等她們主婢上了車,馭者驅車疾馳,直達招待所。
於此可知,當時最貴重的金屬,第一是金,第二是銅,有了銅,就可以鑄「法錢」通行天下。
這個人力的困難,非老卓所獨具,以後到臨邛的山東程家,同樣地亦感到人力缺乏。那末他們是怎樣解決問題的呢?
「有這等事?」卓太太張大了眼說——但是,她心裏是相信的。她知道老卓從不妄言。

父親盛怒之下,他的兒女都不敢違命。這一下,文君弄得告貸無門了。
「卓公!」王吉抓住機會,逼進一層,道破本意:「居奇正在今日。倘或我換了你,以有餘不盡之財,為長卿作交結賓客之資,將來長卿感恩圖報,唯命是聽,豈非一大快事?」
就在這困處愁城的日子中,他接到了臨邛縣令王吉的信,信寫得很簡略:「知道你宦游不得意,來看我。」
趙同常為文帝的「驂乘」——陪著皇帝,坐在車子的右面。在冗長的旅途中,可以談談這方面的情形,破除寂寞。帝皇貴人都相信這一套,趙同具此特長,為www.hetubook.com.com人倚重將來亦可自立。
實在是請司馬相如鼓琴娛客。「請以自娛」是一種比較尊敬的措詞。
轉眼看時,書囊琴劍,鋪蓋什物,都已捆載好了、是倚裝待發的樣子。
這首歌的涵意不容易明瞭,但文君並不因為難解而把它置諸腦後,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坐在盛飾珠玉的紗帳裏,反覆思量,終於悟出一點道理來了。
「何緣交頸為鴛鴦?」文君心裏在想,這不是多餘的一問嗎?只要托出縣令王吉來做媒,何愁不能成就良緣?
卓王孫不答。他還在氣頭上,雖希望聽聽王吉說些什麼,但不願表示出合作的態度。
「怎說沒有關係?你知道我剛才所說的奇貨何所指?」
於是王吉為司馬相如進說詞,他指出司馬相如的不得意,是因為當今皇帝不好辭賦的緣故。但是當今太子與他父皇的性格,恰好相反,最喜辭賦,一旦接統大位,就是司馬相如出頭之日。
卓家就是這樣被流放到巴蜀。秦時的巴蜀,等於今日大陸的「北大荒」,一到那裏,有去無回。當時徙蜀的路線,是由漢中一出「金牛道」,進入「蜀郡」地方,就算到了地頭。再過去就是劍閣,棧道艱險崎嶇,令人望而生畏。「下放」到此的人,隨身沒有多少川資,既畏道路艱難,又存希冀之心,指望會有「皇恩浩蕩」,被赦還鄉的一天,收拾歸裝也方便些。所以無不用卑詞,用賄賂,多方向秦國的官吏活動,希望就在「葭萌」附近安頓下來。葭萌就是如今川邊的昭化縣,地當劍閣以北,這麼狹小的一塊地區,何以安頓?更何以謀生?因此,有見識有眼光的人,便另打主意。只是這樣的人並不多。
時未通遇無所將,何悟今夕升斯堂!
一到卓家,滿堂傾倒。因為「腹有詩書氣自華」,何況以禁中近臣而為王府上客,珠履三千的大場面,見得多了。像這樣上百人的盛會,如果別人為主客,多半會難於應付,而司馬相如,從容周旋,無不中節,光是這一份鎮靜的功夫,便不能不佩服。
「請容我進言。」司馬相如很吃力地說:「讓她回去吧,只你我二人就道。」
「你看如何?」他跟他妻子商議,「在這裏落腳,不但沒有前途,而且沒有生路。」
歌詞在卓王孫不甚聽得清楚,文君是行家,字字真切,字字打入心坎,又驚又喜!原來司馬相如尚無妻室,遨遊四海,以求淑女。一而「何悟今夕升斯堂,有艷淑女在此方」,則此「淑女」,不是指自己又是指誰呢?
「不但有火井,還有鹽井——起造冶鐵的爐子,不是非要摻鹽在泥裏的嗎?」
無疑地,這「富商大賈」中,必有老卓,甚至為其中的第一位。更無可疑的是,他從臨邛帶來了大批鐵製的農具,分散到全國各地。如果不是鐵器容易腐爛,我相信從吳越到燕趙的土地中,都可以掘出卓家所制的鋤頭鐮刀來。
我國的地名中,稱為「銅山」的地方很多,不僅止於江蘇徐州的別稱。漢初諸王,吳王的封地,是有名出銅的區域。吳王劉濞是劉邦的侄子,封地計有三郡五十三城,即今江蘇南部、浙江北部與安徽東南部一帶,也就是後世的所謂「東南財賦之區」。在當初列國中,最稱富饒,境內有漁鹽之利,又有銅山可以鑄錢,國用寬裕,所以吳國的老百姓,像現代中東的科威特一樣,是不須納稅的。
「小姐吃得來苦嗎?」
兩人相見,彼此都是一驚!在她,事出意外,受驚是理所當然;在他,只見她衣衫破舊,形容憔悴,如何落得這般光景?自不免駭異。
「打算我倒有。」老卓躊躇著說:「只顧慮著你,怕你不行了!」
當然,這所謂愁苦之音是主觀的,必須聽的人有此感觸,有此境遇,才會起共鳴作用。所以司馬相如當時所奏的琴曲,在席上的人聽來,不過覺得如嗚咽流泉,霜空鶴唳,僅止於淒清之感而已。但在卓文君耳中,卻是嫠婦孤舟,深宵飲泣的聲音,立即勾起了歲月茫茫,不知如何才活得下去的悲傷和恐懼!這當然會叫她受不了。
於是夫婦同心一德,秘密籌劃。老卓雖對臨邛地方已很瞭解,但還不敢多邀人去,怕的萬一環境不理想,會遭人埋怨,同時他又不肯輕易透露這個珍貴的「經濟情報」,所以對秦國的官吏,另外編了一套說法。
老卓在臨邛,真是創業維艱。他們夫婦依然手推一輛車子,由「葭萌」經劍門的棧道南下,再由成都折而往西南,二百里到臨邛。臨邛有城,周回六里,高五丈,是張儀滅蜀國後所建。老卓住在城南五里路的地方,最初當然是茅篷。這個茅篷後來成為佔地十里的大莊園。
文君心裏明白,這決不是會一面,而是長相廝守。本來想把底蘊揭破,想一想還是像司馬相如那樣處事慎密為妙,所以她的本意,連貼身侍兒也被瞞住了。
從此,司馬相如成了卓家的上賓。他常常坐著華美的馬車,帶著俊俏的僮僕,四處閒遊。雍容儒雅,望之似神仙中人。他也常常到卓家去飲酒,酒酣時舞一回劍,鼓一曲琴。每到鼓琴之時,卓文君一定出來偷聽、偷窺。卓王孫只以為女兒一向喜歡琴,想偷看學些本事。做夢也不曾想到,十七歲的文君,正為情顛倒。
「是這樣。」老卓放低了聲音說:「我知道巴蜀有幾處出鐵的地方——我們雖是冶鐵的行當,但開鐵礦的方法,我也聽客商談過,並不太難。我們隨身帶的錢有限,得要好好利用。我決定要於這一行……我們到那裏看看,就是不開礦,只要有鐵,我們仍舊可以干老本行。你說,我這個打算行不行?」
「我聽說江山之下,土地肥沃,地下有『蹲鴟』,可以餓不死。而且那裏的人善於做生意,我是做生意的人,不妨就遠遷到那裏。」
老卓的「籌策」是什麼?史書上並無記載,但根據中外古今自艱難困苦中創業成功的例子去分析,不難想像得之。首先,老卓決不會以「老闆」自居,必定自己刻苦而馭下有思,才能受人愛戴,誠信相孚。其次,他必須親自下手,在技術上作優越的領導。復次,他應該有組織方面的才能,才可以統馭那許多來自各地,語言和生活習慣都不相同的工人。最後,他要用絕大的智慧、勇氣和耐性,來制定並執行他的「法律」。
文君這時才發現一個難題,她的那名侍兒,應該如何處置?照規矩說,婢僕是主人的「財產」,要她如何便如何。但文君卻不願這麼做。「請稍待!容我問一問侍兒的意向。」
有一次,文帝找了個有名的相士,來替鄧通看相。相士斷言,鄧通將來要窮得活活餓死!文帝一向相信龜卜星相的花樣,這一次卻大不服氣。
終於是文君先開口:「中夜相從知者『我』。」
「琴歌」兩首,第一首是「鳳求凰」,自然是司馬相如的心聲。第二首托詞為「凰」的私語,正是司馬相如在假設她的心事——「鳳兮鳳兮從我棲,得托子尾永為妃」,誠然是文君的願望。等這個願望實現,自然「交情通體心和諧」,這容易懂。
果然,沒有多久,文君終於回到了臨邛。但是,不是「一個人」。
「誰知道呢?反正你也知道她的脾氣,事情做錯了,永不回頭,只往錯裏頭走。苦,也是她自作自受。只倒楣了我。」
「這也不能怪他,可也不能怪令嬡。」
「不要問。」文君說:「等我走了,你再回去,要鎮靜沉著。」
說完,告辭而去。回家把王吉的話告訴了家裏的人,聲明從此與文君斷絕父女關係。文君有一兄一姊,對這個年輕守寡的妹妹,卻極友愛。悄悄商量了一番,瞞著卓王孫,派了個得力的僮僕,到成都去打聽司馬相如家,到底是何光景?
「素封」之家,多為兩三世以上的富商大賈,因為漢初既是絕對的自由經濟制度,則財富的蓄積,必成幾何級數的增加,一切的保護法令,使其立於不敗之地。大致說來,素封之家所經營的事業,不出四種;第一類是地主,一方面大量購置田產,以僮僕耕作,一方面從事畜牧,孳生「五㹀」。第二類是在近海地區收鹽漁之利,此輩以山東最多。第三種不妨尊稱他們一聲「金融家」,以放債收息致富,當時最有名的「財神」,一是關中的無鹽氏,二是成都的羅家,漢初對利息採取放任制度,所以重利盤剝的情形,各地皆有,當債務的壓力不堪負荷時,老弱者賣田宅,鬻妻子來償債,強項者則逃亡或賴掉。於是此輩又不得不雇孔武有力的人來討債,後來遊俠之興,與此不無關係。
卓王孫的僮僕有八百人,文君分到的是八分之一。一個小家庭,無論如何用不著一百名僕役——這僮僕是主人的財產、他們會替主人做生意、種田、或者具有任何一種可以為主人掙錢的技藝。文君所分到的一百僮僕,大概都是種田的。
第三,廢棄貨幣國有政策。人民可以按照政府所頒的規格,自由製造貨幣,藉以刺|激交易,活躍市場。
正在這樣想著,「琴歌」又起了。司馬相如唱的是:
就因為她這句話,卓家的人決計觀望一時,希望文君會因為生活的壓力而回心轉意,翩然歸來。大家願意仍舊拿從前愛護她的態度來對待她。
她懂得那句歌詞了。雙雙高飛遠走。「私奔、私奔」,不奔何待?靜下心來略想一想,事已至此,如箭在弦。她從小任性,做事從無三思的習慣,便低聲問道:「到何處?成都?」
「卓公,你可知道,致秦富強的商鞅,與長卿一樣,都有口吃的毛病,」王吉又說:「『言語』一門,他們都比較吃虧,但拙於此者必長於被,商君和長卿都是滿腹經綸,苦於訥訥,所以也都以筆代舌。拚命為文。商君已矣,長卿猶在,為文為天下雄;乘時而起,安知不為商君之續?有朝一日,肘懸斗大金印,拜倒岳家門下。卓公,卓公,有婿相國,既富且貴,羨慕煞人!」
及至與鄧通合作鑄錢,卓家的盛運,更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高峰。照史書方志來研究,鄧通所受賜的銅山是一區,不是一座。他受賜銅山的地區,在今西康榮經縣一帶,當時名為「嚴道」,得名的由來,是秦始皇滅楚以後,「徙嚴王之旅,以實其地」,而西南夷中又有蠻族名「道」。以後一直為流放罪犯的地方。淮南厲王謀反,文帝不忍誅殺,下詔徙置「嚴道邛郵」之地,即是此處。淮南厲王在流放途中,不食而死,未到嚴道。否則,那裏的銅山不會為鄧通所有。
臨邛還有火井,在縣城西南。四川的火井以富順縣的自流井為最盛,有一百二十多個,但最早發現的火井,應該是在臨邛,因為史書記載,諸葛亮曾去看過。如果不是罕異的現象,他以丞相之尊,不必親臨視察。於此可知,一直到漢朝末年,四川的火井大概還只有臨邛一處。
長安西北龍首山下,有座有名的宮殿,名叫「未央宮」,是高祖七年,相國蕭何所建,周圍二十八里,造得十分壯麗。文帝在那裏休息,有一天在未央宮晝寢,做了一個夢,夢見他自己要上天,但上不去,正在苦苦掙扎的時候,發覺有個黃頭郎在後面推他,回頭一看,看不見臉,只見他穿了件兩種顏色的布做的衣服,後面的衣帶上有個洞。
何謂「素封」?封者封君,素作空字解,意思是:雖然沒有公家所給予的名位、爵秩及俸祿,但財雄勢大,好比一國的封君。司馬遷所謂:「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所以卓文君的父親名為卓王孫,「王孫」應該是當地人稱他的一個外號,而非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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