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悠悠醒轉,發覺自己是睡在一座營帳中,而入目的卻都是契丹兵將,腦後雖然一陣一陣地在痛,然而復甦以前的記憶,卻很清楚,楊業知道自己是被俘了。
「爹亦不必傷心!」楊延玉說,「等我來擋一陣,爹請先走,找著奸臣,帳總算得清的。」
潘美更將信將疑了,「然則,」他說,「計將安出?」
當然,他也有英雄相遇,惺惺相惜的意思,因而分遣左右馳到陣中傳令:「千萬不可傷及楊無敵父子,如能活捉,膺千金之賞。倘或誤傷,軍法從事。」
「老將軍說那裏話!」有人大聲答道:「我們不走!」
「是的。」耶律奚底答道:「不過大部分都力戰而亡了。」
然而,楊業求死之志,堅決異常,不管耶律奚底如何動之以情,聲哭相繼,苦苦勸解,楊業只是閉目不語;說得他不耐煩了,竟要奪人的配刀自刎。耶律奚底既恨且敬又煩,一籌莫展,只好聽其自然了。
托邏台又名多羅台,是翠峰山兩面的一處峰。峰巒不高,獨佔地形之勝,陳家谷中的情況,能夠一目了然。當時派遣親信,飛騎察看。不久回報,谷中毫無動靜。
自河東初下,臣知忻州,捕得契丹納粟典吏,堵之自山後轉運,以授河東。以臣料契丹,能自備軍食,則於太原非不盡力,然終為我有者,力不足也。

然而只有聲音,不見人影,且連疑敵的旗幟都不見一面,耶律奚底省悟了。
「到底是勝是敗,總要有個確實消息才好。」王侁焦急地說,「這樣心裏七上八下,實在不是滋味。」
這主要的是因為遇見了一個強有力的對手。耶律休哥的人馬不多,只能堅守待援。他白天不敢出戰,只是虛張聲勢,到了晚上,派出輕騎,四處騷擾,遇見人單勢孤,在巡邏的宋軍,估量吃得掉的,毫不客氣地下手,神出鬼沒,對宋軍的士氣,頗有影響。而最狠的一著是伏兵林莽之間,絕宋軍的糧道。這樣十天下來,曹彬軍糧不繼,無法再留在涿州,沿白溝河退到涿州以南的雄縣,等待糧食。
楊業嘆口氣,既傷心,又感激。楊延玉便也勸道:「爹,弟兄們既然如此,不必勉強。不過,看樣子只好各自為戰了。」
為了振飭紀律,當然也要追究責任。責任最重的是王侁,革職除名,發到金州看管;劉文裕坐視不救,罪名與王侁相同;潘美降官三級,戴罪圖功。
「宋軍的氣勢很盛,沒有投降的道理。」他說,「這一定是誘我之計,可以不必理他。」
「爹!」楊延昭反問一句:「是將契丹驚走,還是要痛擊一番?」
這句話說得太嚴重了,是隱然指責楊業有異心。降將受此誣指,很難洗刷,楊業為了表明心跡,憤然答道:「我不是怕死。因為時有未利,徒然犧牲士兵,不能立功,何苦做這樣的傻事?現在你這樣說,我就拚一拚,讓大家看看,我是不是怕死的人?」
因此,太原之捷,應該要論功行賞的一件大事,一直擱著未辦;將校士卒,不免皆有怨言。武功郡王德昭年紀輕,看不出眉高眼低,貿然為三軍請問,說太原之賞,不宜再延擱了。
轉過一個山口,但見雙峰對峙,一線中通,是一處險隘。楊延玉心想,如有伏兵,必定設在此處。一個念頭還未轉定,飛篁如雨,交射而下。耶律斜軫的部隊卻又停住了,在轉換隊形。楊延玉隨即將馬腹一夾,轉身過去,傳令撤軍。
於是田重進乘勝轉戰到飛狐口以北,頗有斬獲;而第四路的潘美亦打得很好,由勾注山的西陘進入,越過雁門關,破敵寰州,進圍朔州。這兩地的契丹守將,都舉城投降。接著連克應州、雲州,截斷了契丹的進援之路。
國不可一日無君,軍中更不可一時沒有統帥。因而便有將領提議:「該立武功郡王!原該是武功郡王繼任大位。」
「手下有數萬精兵在,何必如此膽小怕事?」王侁信口說道:「應該一路殺過去,殺出一條血路,堂堂皇皇進雁門關!」
這座關在代州,自然由代州刺史把守,而代州刺史正是楊業。皇帝從上年秋天班師回京,原派楊業為鄭州刺史,賦予他訓練士卒的任務,後來因為「三關」要地,非得一員熟於邊事的大將鎮守不可,因而將楊業改派為代州刺史,兼「三交駐泊兵馬都部署」,凡是寧武關、偏頭關、雁門關這「外三關」戍守的兵馬,都聽楊業的號令。
「爹,」延玉問道,「今夜就奇襲如何?」
「如果我死則國生,自然要為國捐軀。」楊業吩咐延玉傳令:「明日午正出兵。」
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太平興國五年的三月裏,契丹發兵十萬,浩浩蕩蕩,直奔雁門關。統帥是遼主耶律賢的妹夫,駙馬都尉,官拜侍中的蕭咄李。
當曹彬與諸將出征以前,面謁皇帝辭行;皇帝對進取方略,曾作過一番明確的指示。
楊業已經換過三口刀,一口刀砍得刀刃捲了邊,拋掉從部下手中另換一口,自己筋疲力竭,渾身流血,都可以不顧,座騎受了重傷,卻是無可奈何之事。
這一次進兵,大家帶的都是乾糧,到了有井、有河的地方,席地而坐,就水進食。而耶律休哥,派出不少小部隊,十廿個一群,專趁宋軍進食的時候來騷擾。
「是的。」劉文裕附和其議,「應該好好打一仗。」
楊業得報,親自登上高崗,在月光下舉目四顧,狼煙處處,旌旗相望;刁斗遞傳,信號不絕,不由得黯然長嘆。
「不然。」王侁大搖其頭,「我們不要上他的當!」
撤退的地點,楊業已經選定,是在朔州西南七十里的翠峰山下,這座山東面連著石碣谷,綿延二百餘里,其中地勢平坦,可容數十萬人暫時躲避。
震天的吶喊廝殺聲中,彼此連交談的聲音都不容易聽到,自然不可能從容商議。楊延昭在馬上高聲喊道:「大哥,你快向北殺進去,引開一支敵軍,等我保護爹爹進谷。」
楊延昭取付筆硯,鋪開一張白紙,落筆如飛,不消一盞茶的工夫,畫成一張雁門山的形勢圖;然後擱筆指點,那裏進兵,那裏等候,那裏設伏,那裏動手。一個講得頭頭是道,一個聽得頻頻點頭。
奉派聯絡尋訪的兩名幹當官,出谷以後,沿路打聽。如楊業所預料的,四州的難民,已經湧向朔州和應州南面的交河北岸;然而要打聽潘王兩軍的去向,卻以人多口雜,莫衷一是。
於是耶律斜軫回師轉攻蔚州。這是個有名富庶的地方,不能不救。救蔚州的是潘美與賀全圖,出飛狐口,向北進兵。
武功郡王就是趙德昭,太祖的長子。天下原該父死子繼;而大宋開國,卻以杜太后的遺命,國賴長君,所以設下金匱之盟,太祖崩後,傳皇帝弟光義,就是當今皇帝;以後再傳另一皇弟光美;光美復傳德昭。兄終弟及,本就不是正道,加以有太祖駕崩之夕,玉斧拄地,燭影搖紅的疑案,越發使人不滿。只是這種不滿,平日誰也不敢說出口,此時機緣所至,不知不覺地顯露了擁護太祖的本心。
「唉!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楊業搖搖頭說:「我領兵一走,你未必能擋得住。四州吏民都在交河北岸,搶著渡河,如果你我一走,契丹十萬精兵,長驅而下,不但四州吏民,盡被屠殺,而且代州亦將不保。」
於是楊業由楊延玉保護著,引敵入谷,且戰且走,亦走亦停;略略檢點部下人馬,損傷倒還不多。
大鵬翼紮兵在山上,遙遙望見大路上旗幟連和*圖*書綿,以為宋軍後路的重兵,已經到達;估量不敵,準備退去。田重進就趁他這氣餒的片刻,揮兵猛攻;契丹大潰而逃,大鵬翼為宋軍生擒,於是飛狐口和靈邱的契丹守卒,望風而降。荊嗣打了個極漂亮的勝仗。
「是!」
河東初平,人心未固;嵐、憲、忻、代各州,未有軍砦,四寇則田牧頓失,擾邊則守備可慮。及國家守要害,增壁壘,左挖右掘,疆事甚嚴,恩信已行,民心已定,乃於雁門陽武谷來爭小利,此其智力可料而知也。
楊六郎就是已奉旨改名為楊延昭的楊延朗。奉召進見,父子商量軍情。楊業說知軍情,問他計何所出?
不過,皇帝也有安慰的地方。九月間,契丹為報復宋軍侵燕,派三員大將:耶律休哥、耶律沙、韓匡嗣出娘子關入侵真定。
這對宋軍構成了極大的困擾,自救不暇,疲於奔命;加以天熱缺水,士兵苦不堪言,從雄縣走了四天,才到涿州,已經搞得人饑馬乏,困頓不堪,甚麼雄心壯志都丟到九霄雲外了。
山鳴谷應,一片「大宋伏兵在哪裏」的回聲,直傳到遠處,連契丹兵都已聽見,耶律奚底得報大吃一驚:「果不其然!楊無敵有詭計!大家小心!」
「那不是自陷重圍?」
「不行,你是生力軍,你將敵軍引開去,還是我保護爹爹進谷。」
相反地,契丹的戰鬥力卻增強了,蕭太后與她的兒子文殊奴,親統大軍南下應援,自幽州西南行,渡過桑乾河,已到涿州東北的駝羅口。曹彬與米信自知不敵,只好去而復回,向西南撤退。
及至班師回京,情況與御駕親征,六師齊發之時,大不相同。皇帝吃了這個敗仗,威信掃地,身被箭創,許多法器、寶物,以及寵愛的宮人,落入敵手,真是喪氣到了極點,每日長吁短嘆,悶悶不樂。
「楊業號稱無敵,現在讓我們一逼,逼出陣去,有道是困獸猶鬥,何況是他這樣的老將,自然拚了命往前攻。他是看看反正不打不行了,不如大大地打他一個勝仗,卻又怕我們分他的功,有意這樣說法,讓我們在這裡癡等。我們不能上他的當。」
這個大戰役到七月間告一段落。打得比較好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李繼隆所屬部隊,雖敗不亂;一個是田重進,全軍不敗,因而分別升了官,田重進為馬步軍都虞候,李繼隆出知定州。此外從曹彬起,無不貶官降職。
楊業搖搖頭,閉上了眼,終於眼角滲出兩滴淚珠,但是他很快地抹去了,張目說道:「死得好!」
其時耶律斜軫的銳氣正盛的部隊,已經迫近應州;他所忌憚的,也就是楊業,因而所派出去的諜探,亦最注意楊業的動向,發現「楊」字旌旗,遠遠從西而來,紛紛趕回後方報告。
另一路與曹彬在定州也就是河北完縣分道,曹彬略微偏東,直撲幽州;定州路都部署田重進則略微偏西,出飛狐口——這一路與第四路的任務不是攻城,但比攻城來得重要,是預備與契丹大戰的主力。
他的話只說對了一半,契丹母后專政是不錯,但寵信的卻不是一班無用佞臣。蕭太后蕭燕燕,方在盛年,宮闈寂寞,難免有像武則天的「蓮花六郎」那樣的寵臣;但效勞床笫並不能效勞疆場,這一點在蕭太后是看得很清楚的,絕不會以私害公。
「上當?」潘美愕然,「他會給我們上甚麼當」?
於是譁然相問:「官家在那裏,官家在那裏?」黑夜之間,不辨方位,也沒有人能答一句,皇帝是在那裏?結果一傳十、十傳百,個個驚慌,真的以為皇帝失蹤了。
聽罷這番計劃,潘美還未表示態度,王侁卻已搶著開口。
楊延玉領了將令,帶了他親手訓練的兩千騎兵,風馳電掣般往前衝去。耶律斜軫略一駐馬,將馬鞭往回一指。楊延玉因為早已識破計謀,不理他這番做作,橫槍躍馬,領頭衝鋒。耶律斜軫急急將後隊改作前隊,潮水一般將人馬後撤,但改作後隊的前隊,已為楊延玉追到,麾軍大殺,頓時死了有三四百。
方今海內一家,朝野無事,關聖慮者,豈不以河東新平,屯兵尚眾;幽燕未下,輦運為勞?臣愚以為不足慮也。
楊延昭還要與延玉爭那保父的重任,而楊延玉卻已不由分說,一箭射到他馬頭前面。座騎受驚,掉轉頭去,楊延昭手執槍尖,輕輕往外一撩,槍桿甩在馬屁股上,立時直衝,正好迎上東北來的一隊契丹兵。
本來壞處亦可變成好處,現在王侁一抽身,壞處就壞定了。這樣想著,潘美得了一個計較,立即傳令,全軍後撤十里,直到交河北岸暫駐;同時分別遣派得力探子,往陳家谷內及東面益州邊界去打探消息。
不一會,耶律奚底來了。楊業說過要請他來敘話,所以將眼睛睜了開來,只見敵將伏身下拜,自陳姓名,接著便勸他歸降。
經過這一夜,耶律奚底已完成了三面包圍之勢。天色甫明,鼓聲大振,楊家父子披掛上馬,迎戰力敵。梨花槍已棄去不用,短兵相接,只用白刃,手起刀落,也不知殺了多少契丹兵。無奈一層圍一層,就算敵人不作抵抗,也不是他們父子兩人所能殺得盡的。
楊延玉也看出不妙,趕到馬前,俯身過來,低聲說道:「爹!怎的沒有人?」
「此行對我一定不利!」楊業一開口就是絕望的表示,然而也有視死如歸的氣概,「太原降將,當年自以為必死無疑。官家不殺,反而重用,感恩圖報,總想立尺寸之功,報答知遇,所以用兵一直慎重。諸公說我怯敵,我就只好先死在敵人手裏了。不過,我亦不能白死,拿我父子的性命,為諸公換一場大功。此刻出兵,入夜突襲,明天我拿敵人引進來;引到陳家谷口,就是反敗為勝的時候。請諸公在谷口埋伏弓箭手,分左右翼夾擊,可以叫他片甲不回。切記,切記!」
其時契丹蕭太后捲土重來,要想打一場殲滅戰。前敵大將是耶律斜軫,率精兵十萬想追擊護送四州吏民西行的宋軍,結果在涿鹿附近,遇見賀懷浦的兒子賀全圖。一場廝殺,宋軍不敵,往南敗退。南面就是小五台山,峰巒阻隔,無法再退,為契丹殺傷數萬人之多,而賀全圖總算逃得了一條活命。
由於楊延昭和王貴的兩支援兵一到,楊業掌握最適切的時機,趁契丹兵鐵桶樣圍住的陣腳稍一鬆動之時,身先士卒,領著勁騎奮力衝殺,終於衝出一道缺口。千軍萬馬,縱橫混亂之中,由外向裏攻的楊延昭,望著帥旗,殺開一條血路,終於父子兄弟在刀光箭雨中聚首了。
楊業一怒回營,想想自己這樣子忠心耿耿,仍舊要遭人的猜忌逼迫,不由得悽然下淚。楊延玉眼見老父受人欺侮,心如刀絞,憤憤不平;然而他亦深知他父親的性情,言出如山,決無更改,既然已放下諾言,要與耶律斜軫拚一拚,就只有想辦法拚出個道理來。
這一下,不但蔚州失陷,而且在它西面的渾源及應州亦大為震動,守將都棄城而走。於是耶律斜軫乘勝沿桑乾河北岸西進,攻克了應州東南的寰州,打算截斷楊業的去路。
父子倆盤算來盤算去,只有一條誘敵之計,可以敗中取勝;然而勝是國家勝,他們父子倆卻多半要犧牲了。
石碣谷的北面連接大石口,在應州以南三十里。楊業的計劃是一方面調集在代州的後備部隊,往應州增援;一面讓雲州的吏民南下,這時在寰州的耶律https://m•hetubook•com.com斜軫必定向西進攻,而雲州吏民與代州部隊聯成南北一線,為西面造成一道屏障,正好讓朔州吏民趁這一段安全的時期,由翠峰山避入石碣谷。
不幸的是,曹彬打了一個損失慘重的大敗仗。
「你問這話,是何用意?」
王侁與潘美分任左右翼,陳兵谷口東西;為了消息不明,他特地帶著親兵到陳家谷口西面去看潘美,商議進止。
然而耶律斜軫並不擔心,人是血肉之軀,只要纏鬥下去,楊家父子不能脫困,便有筋疲力竭,束手受縛之時。同時他又在想:如能生擒楊家父子,不獨對宋軍是絕大的打擊,在自己部下是絕大的鼓舞;而且勸令投降,收為國用,更有絕大的關係。
這時漫山遍野的契丹兵,將楊家父子衝成兩截,團團圍住。耶律斜軫策馬上崗,綜觀全局,用一面紫色旗指揮進止,任憑楊家父子勇邁絕倫,只是死纏不放,滾到東、滾到西,殺了個把時辰,死的人也不少,只是無法取勝。
然而皇帝不得不強打精神,重新部署,命崔彥進、劉廷翰、李漢瓊分守真定一帶,阻遏遼軍南下,然後引師南歸。走到半路上,又發生一件讓皇帝頗為氣惱而無從發作的紛擾。
這是有意要引敵深入,所以殺一陣,敗一陣。轉眼之間,天色已暗,兩軍鳴金收兵。楊業屯兵翠峰山下,派出諜探,四處查訪。接二連三回報,契丹各路人馬,不斷開到,估量敵我兵力大概是五與一之比。
「是的。捨此別無良策。」楊業說道,「只有用大家的血肉之軀,為四州軍民換來一段渡河的工夫,不然,於心何安?」
有一天夜裡,忽然「炸營」,士兵在睡夢頭裏,突然驚醒,拿著刀槍就往外奔。個個在似醒非醒的朦朧狀態中,聚集在營外曠場上,你問我,我問你,雖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糊裏糊塗地集合在此地。
「我早說過,時有未利。」他向延玉說:「如今果然!雲、應、寰、朔四州吏民恐怕要受苦了!」
那知耶律休哥卻放不過他們。蕭太后所統的大軍是正兵,耶律休哥所帶的便是奇兵;奇正相生,一明一暗,耶律休哥暗中追了下來,追到涿州西南四十里,拒馬河以北的歧溝關,一仗大勝。曹彬與米信已經無法部勒各營,只有連夜渡過拒馬河,打算到易州安了營再說。
此是聲東擊西之計,曹彬的任務就在誘敵深入,掩護潘美與楊業以精兵襲取太行山後的寰、朔、應、雲各州。但是曹彬的部下,卻不明白皇帝的深意,尤其是先鋒李繼隆,輕騎疾進,所向克敵;捷報到京,皇帝總不免疑慮,覺得曹彬這一路進兵太快,違反了他的持重的訓誡,不能達成誘敵的目的。
「怎麼這等婆婆媽媽地!」楊延玉大聲喝道:「休得誤了大事,快走,迎上東北來的一彪人馬!」
在應州,只要能將耶律斜軫擋一擋,則雲州及隨軍的吏民,就可以由大石口進石碣谷,谷口用一千人以強弓硬弩護守,另外派遣精銳騎兵,往來聯絡、策應、游擊。這一來,四州百萬吏民就都可以保全了。
「不用!」楊業平靜地問道:「這是甚麼地方?」
「爹!痛擊不難,卻非迎頭。」楊延昭說,「爹如聽我的計策,只需數百騎,便可破他十萬之眾。」
田重進這一路的人馬,急行軍到了飛狐口以南,遭遇了敵人。契丹的這名主將,名叫大鵬翼,官拜「西南面招討使」,領兵相拒。田重進自己在東面列陣,命他的部將荊嗣繞道到西面,趁黃昏時分,直撲敵陣。契丹兵的陣地在一處高地上面,向下猛衝,得了地利,宋軍吃了一個大虧。相持數日,各不相下,荊嗣想了一條計策,派出兩百人沿大路佈設旗幟,同時率領部下所有人馬,疾趨敵陣,叫罵挑戰。
於是氣息懨懨的楊業,終於在第三深夜,一瞑不視,嚥了氣依然正襟危坐,望之如生。護視的契丹兵,驚為天神,環拜在地,齊聲祝告他在天英魂,庇佑邊界生靈。然後飛告耶律斜軫,備棺盛殮,用很隆重的禮節,為他下葬。
於是楊延玉指揮那一百多人,排成一個正方隊形,靜聽楊業講話。
「不!讓我自己跟他們說。」
一唱百和,只聽大家齊聲附和:「我們不走!」
於是耶律斜軫召集部下諸將會議,都認為對楊家軍列陣打硬仗是件不錯的事,只可智取,不可力敵。當時便由耶律斜軫定計,派他的副將、蕭太后母家的族人蕭撻覽設下伏兵,由他自己率領大軍迎戰。
「扼守谷口,先要佈置伏兵,潘、王已經撤守,如之奈何?」楊業指著兩旁谷口高山說:「攀緣而上,不是片刻間辦得到的事,我們猶未部署妥當,契丹兵已經殺到,豈不是自速其死,如今只有回師攻殺。」
到得天明,才知道皇帝好好安歇在御營中,擁立德昭之事,自然作為罷論。
「也罷!」楊業點點頭,「各自料裡吧!」
接著蕭太后也渡過拒馬河,商議進止。耶律休哥主張乘勝南下,盡取河北之地,與大宋以黃河為界。蕭太后忖度國力,自覺還吞不下這一大片地方,不肯聽從,領兵回燕。論功行賞,耶律休哥居首,封為「宋國王」。
「不!你們不必費心了!」
「一會兒會來。楊老將軍,事已如此,你須保重身子!」
臣聞家六合者,以天下為心,豈止爭尺寸之事,角強弱之勢而已乎?是故聖人先本而后末,安內以攘外,陛下以德懷遠,以惠勸民,內治既成,遠人之歸可立而待也。
部下一百多人也緊跟著,匿入深林。「遇林莫入」原是戒條,敵軍不明情況,不敢貿然入林搜索。好在契丹兵多,耶律奚底下令在深林四周監視,自己騎著馬巡邏,同時指派會說漢語的士兵,高聲喊道:「楊老將軍請出來!歸降契丹,可保富貴。」
四路人馬中,潘美這一路最受重視,其中原因之一是,他的副帥就是楊業。
「那,」楊延玉咬一咬牙說:「事不宜遲,要回攻就要快。」
於是楊業亦就跟著撲了過去。然而天色已暗,雙方都不能不暫時停了下來。楊業父子復又會合在一起,商量的結果,認為此戰的目的,就是延挨時間,既然契丹駐兵不前,自己這方面也落得休息一夜。
這兩支人馬,一左一右,同時殺到。耶律斜軫得報,急急傳令,分兵抵禦。這一來,陣腳便就鬆動了。楊業平生大小數百戰,甚麼陣仗都見過,見此光景,便知援軍已到,而此時正就是重圍之中,唯一可乘之機,因而下令突圍。
「爹,」楊延玉指著一條溪流說:「沿溪而上,或者可以脫困。我往那面攻,但見火起,爹趕緊往這面走。」
事到如今,也只有這一個辦法。如果集結在一起,想衝出重重圍困的敵陣,無非白白送死,倒不如分開來多方偷襲,反正殺一個契丹兵夠本,殺兩個就佔了便宜。當然,也有戀戀不捨,只是跟在楊家父子左右不去的。
「不,不!大哥——。」
「這話?」潘美有些動搖,「倒也有些道理。」
韓匡嗣不聽,決定接受宋軍投降,同時親自出營去接受。那知宋軍已有埋伏,正面是劉廷翰的部隊,崔彥進領兵抄他的後路,李漢瓊和崔翰,分道並進。契丹兵猝不及防,大潰而奔。宋軍追到真定城西,大砍大殺,契丹兵死了一萬多,俘獲一萬匹馬。韓匡嗣狼狽而遁,盡喪所部,只有耶律休哥全師而退。
「這裡還是陳家谷。」
這番話看起來很有道理,皇帝接納了。但也有人說和圖書:伐遼固然不宜,但幽燕必當恢復,因為第一,燕雲十六州本是中國的疆土,豈可讓皇帝子孫陷於夷狄?第二,燕薊不收復,則河北受到嚴重的威脅,河南自然亦不能高枕而臥。但以遼國方強,恢復幽燕的時機未到而已。
「唉!」楊業長嘆,「平生未曾有過困境,太原之圍,不過一死報主而已。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難煞我了。」
「不要這麼說!楊老將軍,我們都很敬重你的。」
「不行!」楊業斷然決然地答道:「這是必敗之勢。」
楊業的負荷甚重,雲、應、寰、朔四州吏民內遷的護送之責,都落在他肩上。此時正由他的長子延玉協助,率領精兵在應州以東、雲州以南、朔州以西的地區,居中指揮掩護。現在眼看耶律斜軫攻佔了寰州,如果向西越過雁門關,直撲朔州,則四州的吏民如入袋底,而從東面的蔚州到西面的朔州這一個袋口,盡為契丹所封鎖,百萬吏民盡成俎上之肉,這後果太嚴重了。

德昭大驚失色。碰了這麼大一個釘子,羞慚難當,還在其次;而聽叔父的口氣,大有猜忌之意,既覺得受屈難明,又不免暗中害怕,怕叔父有此猜忌,將來或有不測之禍。
「這樣的形勢,與當年楚霸王被困垓下,毫無兩樣。我受國深恩,已經下定決心;你們都有父母妻子,跟著我一起死,毫無益處。我從此刻起,解散隊伍,准你們自由行動。趕快逃吧,逃回汴京,將今天的情形,上報官家。」
「如能騎馬,我們想護送你回敝國療傷。」
「公子剛烈非凡,兵敗自刎了。遺體已經盛殮,老將軍要不要見他最後一面?」
這一下,契丹兵越發逼迫得緊了,但只是包圍,等楊家父子衝過來時,儘力招架,卻不敢施用亂箭。楊業心知敵人的用意,樂得暫且歇息,靜待後援。
「這要考慮。萬一他真的引兵到了,怎麼辦?我看,得要慎重。」
潘美本來屯兵在交河北岸,也是聽得楊業兵敗,而陳家谷口伏兵既撤,敵軍勢必乘勝追擊,其勢正盛,不能不避,因而領兵沿著交河向西南方逃去,看樣子也要進雁門關,回代州了。
這一下搞得潘美心裏七上八下,大有進退失據之勢。朝好處去想,楊業與王侁建功,自己向隅,患得患失,坐立不安;朝壞處去想,楊業敗回,引敵到此,本來左右翼夾擊,可以退敵,現在左翼已失,只有右翼攔擋,就像堤防有了缺口一樣,必成潰決,自己豈不是白白葬送在裏面?
說著,帶轉韁繩,雙腿一夾馬腹,向北直奔。護旗的小校,緊緊跟隨在後,只見楊延玉的綠底白字將旗,迎風招展,很快地捲入人潮之中。
到了十一月,蕭太后帶著「文殊奴」,再度統兵南下,以高梁河一役,大破宋軍的名將耶律休哥為先鋒都統;君子館一戰,宋將劉廷讓統兵數萬,但以酷寒,士兵僵手凍足,竟無法拽弓,以致大敗。河朔官軍,皆無鬥志,契丹乘勝追擊,直到德州,殺官吏,俘士兵,大掠而去。
「爹!」楊延玉大聲喊道:「爹到林子裏去躲一躲!」
「你稍安毋躁。」潘美答道:「楊老將臨走之前,說得清清楚楚,他引敵到此,我們伏兵夾擊。只等著就是。」
皇帝得報才大為困惑,那有敵軍在前,不作堅守之計,而退師待糧的?因而飛騎傳旨,命曹彬趕緊再沿白溝河南下,與米信一路取得聯絡,等潘美與楊業掃平山後各州,再會合田重進,一起攻取幽州。
楊業對愛子原是言聽計從的,但總怕他年輕不夠沉穩,所以時時裁抑;此刻聽他的話,便放下臉來說:「你又狂妄了!料事太淺,看事太易,總有吃大虧的日子。」
「老將軍!」耶律奚底問道:「你還能騎馬不?」

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官家找不著了!」
這樣到了第三天,探馬來報,契丹全軍已經過雁門關南下了。
「真是弄鬼!且等著看,如果沒有伏兵,今天非活捉楊家父子不可!」
這時得報說,契丹重兵入侵,楊業自然不敢怠慢,吩咐小校:「喚六郎來見。」
「不聽!不聽!」隊伍中顯得很激動,「別的話都聽,就這句話不能聽老將軍的。」
然而,他並未想到袍影落入溪流,早就為敵兵所見,飛報耶律奚底,策馬來看,料定必是楊業;此時如果出聲招降,楊業必不肯從,反費手腳。所以抽箭搭弓,趕到一處比較開闊之處,預先守伺。等楊業的人影一出現,弓開滿月,箭去流星,正設中馬頭。一起一蹶,將楊業掀下馬背,落入溪中,後腦磕在一塊大圓石上,頓時暈厥。
「能夠迎頭痛擊,何樂不為?」
數百精兵由楊延昭帶領,啣枚疾走,由小路抄出雁門關北口,拊敵之背。蕭咄李的副手都指揮使李重晦押兵殿後,突然聽得背後一排響箭,回頭一望,大驚失色,但見「楊」字帥旗飄拂,宋軍已經塞住歸路,居高臨下,以建、瓴之勢,馳驟而下;火箭滾木,一波接一波地往下發射,契丹兵仰面受攻,無法招架;山谷狹隘,更無可迴旋。
楊業的噩耗,震動了邊界,除了已經淪陷的寰州以外,雲、應、朔三州本來還在堅守,由於楊業兵敗被擒,人心頓失倚恃,成了瓦解之勢,三州將吏,盡皆棄城而走。
這是太平興國六年秋天的事。過了一年,遼國內部發生了一件大事:耶律賢死去了。
太平興國七年九月,遼王耶律賢巡幸到雲州焦山地方,得病不起。託孤給一文一武兩大臣:韓德讓、耶律斜軫。被封為梁王的長子隆緒接位。隆緒小名文殊奴,才十三歲,因而由蕭太后專政,恢復國號為「大契丹」。第二年,改元統和。蕭太后重用韓德讓,軍事則以耶律休哥為重寄,擔任「南面行軍都統」,負防範宋軍北上的全責。再下一年,宋朝也改元了,稱為雍熙。雍熙二年,有個屯守邊境的將領叫賀懷浦,與他的兒子雄州刺史賀全圖,一向喜歡發議論,此時上書皇帝,說契丹主年紀太輕,母后專政,寵信一班佞臣,這是討伐契丹的一個大好時機。
說完上馬,領著他的百戰勁卒,浩浩蕩蕩地向東而去。潘美與王侁亦就連夜調兵,在朔州以南的陳家谷口,佈下陣勢,準備大大地立一場功勞。
其時在陳家谷的潘美與王侁,已經領兵守候了一夜。照道理說,如果楊業吃了敗仗,乘機誘引敵軍深入,就應該先有探報,以便早作準備;那知整夜過去,消息沉沉。王侁有些沉不住氣了。
皇帝正在情緒極壞的時候,而且平日檢討伐遼戰敗的原因都只為士兵不肯用命;只以從太原出發之前,諸將相諫,都說師乏餉匱,不堪驅使,自己聽從了崔翰的話,硬要東征,似乎咎由自取,怪不得將士,真正吃的啞巴虧。只是心裡憋著一口氣,始終不消,這時聽了德昭那兩句不合時宜的話,勾起舊恨,再想到軍中夜驚,曾有擁立德昭之事,就忍不住了,厲聲答道:「等你做了皇帝,再來行賞也不晚。」
「儘管請說!」耶律奚底忙不迭地答道:「只要能夠效勞,無不如命。」
於是一面分兵警戒,一面派人出谷去尋潘美或王侁,打算聯絡上了,還能得到他們的援助,天明以後,猶可一戰。
曹彬左右還有兩路人馬,一路是米信負責,由河北東面直上出雄州,也就是幽州東北的順義縣,一方面阻斷契丹南下;一方面配合曹彬,夾攻幽州。
入谷追趕楊家軍的是耶律斜軫的先鋒耶律奚底,他謹守著耶律斜軫的告誡:對楊家父子,絕不可輕忽。因此追得甚緊,卻不敢短兵相接,只是三道並進——谷路以外,另遣善走的步和圖書卒,由山路兩面,夾護而行;遇到有利的位置,居高臨下,施放亂箭,頗收效果,宋軍死傷漸漸地增加了。
經此巨創,大宋皇帝重新作了一番持久的部署;以田重進屯兵清苑以西的定州;潘美回鎮代州,將雲、應、朔、寰四州的官吏百姓,遷移到河東、關中一帶,以為堅壁清野之計。這個護送四州吏民內遷的任務,即由楊業擔任。
(全書完)
兩軍將次相遇,楊業將他的長子延玉喚到馬前,遙遙指著東面的山路問道:「你看如何?」
楊業精於韜略,熟地形,估量敵我之勢,提出了一個極好的撤退計劃。當時的情勢是寰、應兩州的吏民,已經隨軍集中;而北面雲州、西面朔州的吏民卻正在待命,所以當前的課題,就是如何在強敵壓迫之下,將分散的四州百萬吏民,迅速而安全地內撤?
蕭咄李見此光景,急急由前路回援。而後隊向前逃命,自己人擁塞在一起,亂成一團,形勢更為不利。這時楊業又帶數百人趕到,父子合力,痛擊契丹,大獲全勝,陣斬蕭咄李以外,還活捉了李重晦。
及至兵到涿州,與耶律休哥快將形成短兵相接之勢;如果鼓勇直前,一舉而下,自然也是好事,然而曹彬的部隊卻無力前進了。
「我部下被俘的,請將軍善待。」
王侁微微冷笑,答非所問地說:「潘公,我可盡過忠告了!」
王侁想了一會說:「好!我也贊成慎重。如果他引兵而來,這時候已經入谷,我派人到托邏台去探望。」
聖人舉事,動於萬全;百戰百勝,不如不戰而勝,若重之慎之,則契丹不足吞,燕薊不足取,自古疆場之難,非盡由敵國,亦多邊吏擾而致之。若緣追諸砦,撫馭得人,但使峻壘深溝,蓄力養銳,以逸自處,寧我致人,此李牧所以用趙也。所謂擇卒不如擇將,任力不如任人。張齊賢認為能審慎「擇將」,善加「任人」,邊界就可以安寧;「邊鄙寧則輦運減,輦運減則河北之民獲休息矣!」此為安邊佑民的上策。
楊業凝神靜聽了一會,沒有殺伐吶喊之聲,戰事已經結束;或者說,陳家谷的戰事已經結束,契丹兵可能出谷去攻代州了。
「不應該沒有。」楊業的神氣非常難看,「你喊一聲看!」
這是聲東擊西之計,但實在不會有多大用處,只是他不忍埋沒愛子的一片孝心,便點點頭答應。
「爹,」楊延玉勸道:「你好好息一息,不必勞神。有甚麼話告訴我,我去宣佈。」
竟夜奔馳,直到天明方始打聽清楚,王侁向東而去,發覺楊業並未獲勝,無功可爭;如果再要回駐陳家谷口,一則時間不及,二則亦怕為潘美所笑,進退兩難之下,索性撒手不管,領兵撤向雁門關再說。
這個捷報到京,又鼓起皇帝的雄心。而契丹亦一步不肯放鬆,積極整頓兵馬,預備再度南侵。
楊延玉見此光景,不願戀戰,殺開一條血路,趕到他父親前面,順手拉住座騎嚼環,不顧一切地拖著就走,總算將楊業救到了深林裏。
楊業的意思是一出陳家谷口,預先約定的左右兩翼,便好發動夾擊,不但敗中取勝,自己的部下亦可保存不少。那知躍馬揮鞭,直奔谷口時,抬眼一望,空蕩蕩地哪裏有甚麼伏兵?這一急非同小可,急急用旗號下令後隊暫緩,徐徐勒住了馬。
楊家父子此時正在谷口,相向大哭。楊業傷心的是,潘美與王侁縱有妒忌之心,必欲將自己置之死地而後快,又如何不為國家想一想?忍心不顧,坐視強敵深入!受國深恩的大將,是這樣毫無心肝,真正人心大變,又豈能不為天下後世一哭!早知如此,倒不如拚命殺他一陣,何必誘敵深入?死得太不值了。
宋師大敗,退到范陽。潰兵陸續齊集,卸曳丟盔,傷肢斷足,包括皇帝在內,呻|吟之聲不絕,入目淒涼,入耳驚心,吃敗仗的滋味,真個難受。
第二天正午出兵之前,特地請了潘美來,有話交代;其實也就是訣別。因此,楊業的容顏慘淡,使得潘美亦大為傷感。但他實在亦希望楊家父子能打一個勝仗,好振作士氣民心,所以只有將心腸硬了起來,聽其自然。
這一層道理,皇帝自然也很瞭解,所以積極展開聯絡與國的工作。首先是想與契丹以東的渤海國結盟。渤海國這一族稱為靺鞨,就是女真族。國土甚廣,遼河以東,直到鴨綠江與高麗接壤地都是。如果它能出兵夾擊,契丹腹背受敵,必亡無疑。宋朝皇帝向渤海國提出的條件是,一旦契丹被滅,中國只要收回失地,關外契丹的土地,都歸屬渤海。可是渤海不敢許諾。以後又遣使到高麗,要求發兵,高麗亦不肯應命。
飛狐口是河東重險,其地兩崖峭立,一線微通,迤邐百有餘里,成為山後九州的噤喉。但是,此地易守難攻,或者可以作為一條急行軍的捷徑,卻不宜於出擊;尤其是敵方有備的狀況下,出飛狐口攻擊,棄險就危,本身虎落平陽,敵人可以守株待兔。所以潘美回救蔚州之役,為耶律斜軫所伏擊,不支而退。
就這樣苦苦糾纏,殺一陣,敗一陣,自午間到日暮,看看已至陳家谷口,楊業傳令,只看他的座騎放開轡頭,大家就都跟著奔跑,早早脫出陳家谷口,集結待命。
潘美躊躇不決,好久好久才說:「不!這時候不是爭功的時候,我們應遵照約定,守在陳家谷口。」
然而皇帝卻偏偏聽信賀家父子所未說對的那一半,決定來年春天,大舉取燕,以曹彬掛帥,銜頭是「幽州道行營都部署」;這因為仍舊算皇帝親征,所以銜頭中有行營字樣。
楊業的噩耗,也震動了朝廷。皇帝痛悼不已,追贈太尉,大同軍節度使;撫卹布帛一千匹,粟一千石,除了楊延玉賜值以外,其餘諸子都升了官。楊延昭殺出一條血路,還救陳家谷被阻,改援雁門關,打了一場勝仗,功勞更大,由供奉官升為崇儀副使;殿直延浦、延訓升為供奉官;延環、延貴、延彬都授職為殿值,一起在皇帝側近的禁衛軍中供職。
「你不必癡心妄想!」楊業答道:「我那裡還有面目求生?我請你來,只想要求一件事。」
見此光景,楊業便即上馬,由東南方沿溪急走。溪旁是連綿不絕的崖壁,蜿蜒曲折,愈走愈僻。遙聽嶺上有馬蹄聲,但視線為崖壁所阻,自己看不見敵人,敵人亦看不見自己,這樣走去,或者能夠脫困,亦未可知。
招降的聲音,隨風送到,楊業倏然動容;環視著圍在左右的一百多人,招招手說:「你們大家都過來!」
「向來契丹望見爹的帥旗,即令不是急急避開,也總要停下來觀望一番,現在看敵人大旗。竟是耶律斜軫自己領兵來抵擋,一路急行,毫無瞻顧,莫非有詐?」
說完,楊業又將眼睛閉上了,不管耶律奚底怎麼說,他只是不答,而且從此絕食,滴水不進。
河東的雁門關有兩座,一座在忻州天池縣雁門鄉,東臨汾水,西倚高山,接嵐、朔二州之界;一座在代州西北的雁門山上,又名西徑關。雁門山東西奇巖峭拔,中間崎嶇一徑,唐朝在絕頂設關,即名雁門。蕭咄李所侵入的就是這座雁門關。
渡河之時,耶律休哥自然乘勝追殺,宋軍在拒馬河中溺死的,不計其數。到了第二天日出,整頓殘兵敗將,就在河邊休息,一面派出兵去,到鄰近村落收集了一些米糧食器,埋鍋造飯。吃到一半,得到警報,說耶律休哥,已在下游渡河而南,即將殺到。宋軍一驚而潰,不復www.hetubook•com.com成軍。耶律休哥的精騎,果然風馳電掣而來,宋軍再次大敗,棄甲如山。遺屍塞河,等於全軍覆沒。
「喔,」楊業又問,「犬子延玉的下落如何?」
「自然有道理。」王侁自己為自己鼓起了一陣沒來由的信心,「降將多不可靠。再說,世上哪裡有自己吃敗仗,拿自家性命去替別人換取立功機會的人?這樣的人,豈不變成了聖人?」
楊業、楊延玉都負了傷,傷口不止一處,然而愈殺愈勇,越戰越遠,直入敵後,手下卻只有一百多人了。
「潘公!我的話不假吧!」王侁理直氣壯地說,「趕快向東進兵吧!」
皇帝痛悔輕舉妄動,向大臣發誓:「你們大家看看,看我以後還做不做這樣的事?」接著他又嘆息:「如果楊業不死,何至於會有今天這樣不堪收拾的局面!」
於是延玉領著二三十個人,檢點火種,齊聲吶喊,往西面衝了過去。林子外面,立刻便有亂箭射了過來,楊延玉一手高舉盾牌,一手舉著火把,衝入林中,揀那積年松脂堆積之處,用火把點燃。其餘的人如法炮製,很快地濃煙滾滾翻騰,橘紅色的火苗,東一處、西一處接踵而起,只要連在一起,立刻就會變成一道隔絕敵人的火牆,東風一吹,西面下風的契丹兵就會大吃苦頭。
正在攻打雁門關的耶律斜軫無法親自前來處理,只交代了一句話:無論如何不能讓楊老將軍死!
楊業無法聽得見他的話,不過他自己也看到了那片深林,也想到那裏可以暫避,只是那匹馬受傷太重,竭蹶不前,有些指揮不靈了。
耶律奚底無奈,只有派人去向耶律斜軫請示,作何處置?
「不錯,我也認為必有伏兵在後。不如將計就計,先殺他一陣再說。」楊業囑咐,「你先去!不可深入。」
「不是兒子敢於輕敵,實在是得地利,天生有此便宜之事。爹請看!」

第四路由潘美掛帥,銜頭是「雲、應、朔等州都部署」。雲州是大同一帶,應州是渾源一帶,朔州是馬邑一帶。這三州在太行山之後,原是石敬瑭割與遼國的十六州中的三州,皇帝決定收復失土,所以命潘美由河東往河北打,與出飛狐口的田重進會合,不僅要擋住契丹援燕之師,而且要求迎頭痛擊,希望這一場硬仗,就能打得契丹一蹶不振。
「我們不上他的當,趕上去一起打。有功大家有,不能讓他一個人獨得。」
援軍是他昨夜突襲之前,就已部署好的接應之師。這兩支兵,一支由楊延昭率領,一支卻是一員老將所帶——此人名叫王貴,并州太原人,行伍出身,當到淄州刺史。這次伐遼,調集各路人馬,王貴被分撥到潘美部下,但他佩服楊業,自願改隸。今年已經七十三,比楊業還大四歲,但執禮極恭,作戰亦非常得力。
楊延玉實大聲宏,運足丹田之氣,喊了出來:「大宋伏兵在哪裏?」
「奇襲當然可以,但決勝負還得在陳家谷口。」楊業仰臉望月,神態肅穆,好久才低頭回身,默默走下高崗。
這是楊業為大宋所建的第一功,也是五代以來與契丹對敵最大的一個勝仗。捷報到京,皇帝大喜,高梁河之敗所積下的一口惡氣,到這時候才得一吐。論功行賞,將楊業升為雲州觀察使,仍舊兼任代州刺史。而契丹這一仗全軍盡墨,真讓楊業將他們的膽子嚇破,送他一個外號叫作「楊無敵」;在邊界上只要望見「楊」字旌旗,立即遠遠避去。
但是,曹彬的部下,眼見潘美與田重進接二連三地打勝仗,自覺握重兵而不能有所作為,是奇恥大辱,因而謀議紛起,這個也要進攻,那個也要進攻。曹彬與米信商議,怕壓抑太甚,會激起兵變,決定再度進兵涿州。
因此,楊業只聽探馬一起一起來報,契丹將次到山;已經深入;漸近關口。只是聽聽,並不行動。部下將士,議論紛紛,不過素來信任「老帥」用兵如神,料知必已成竹在胸,所以雖作猜疑,並不驚慌。
楊業不答,而且將眼睛閉上。不管此人如何說法,他只當秋風過耳,無動於衷。
楊業回營,分兵三路,夜襲契丹。耶律斜軫自然也有防備,等宋軍殺到,命左右兩翼據壘堅守,親領中軍迎敵——這一路是楊業父子所率領,真所謂「上陣還須父子兵」,配合得極其密切,倏爾東西,倏爾南北;只要主攻的楊延玉陣勢方向一變,楊業立即補上背面的空隙,加以部下訓練有素,雖在黑夜之中,並不混亂,因此這一仗雖未能踏破敵營,但殺敵卻是不少。
一時想不開,德昭拋下了新婚一年多的妻子,悄然自刎。皇帝得報,痛恨不已,抱屍大哭,追封魏王,贈中書令。這是這年八月間的事。
此時真定的宋師雲集,劉廷翰、李漢瓊、崔翰、崔彥進會商決定,派遣一隊官兵詐降,誘敵出營,包圍合擊。這隊宋軍去投降時,韓匡嗣大喜,但耶律休哥不以為然。
「不要固執!聽我的話。」
但是,除楊業以外,別處地方卻打得並不好。皇帝卻念念不忘恢復幽燕,廷臣亦多迎合皇帝的意思,唯獨宰相張齊賢認為不可,上了一道奏疏:
然而潘美卻一時想不透,只在思索楊業何以沒有探報;同時左思右想在考量楊業究有幾許勝算?等警覺得王侁可能已經擅自行動,方始如夢方醒,急急派人飛騎到谷口東西探視究竟。果不其然,王侁已經距離防區,領著所部人馬,快馬加鞭地往東趲行,打算著去分楊業殺耶律斜軫的功勞了。
「請你們主將來說話。」
「這麼說,是扼守此地?」
楊延玉是為憐痛老父而哭,所以一等楊業收淚,怕惹他傷心,亦就強忍悲聲,請示進止。
苦的是好漢不敵人多。蕭撻覽見主帥拒敵無功,下令各路人馬往中間集中,於是楊家父子陷入重團。天色將明,形勢愈將不利,楊業認為突圍誘敵的時機已到,一馬當先,往西面歸路殺去。
於是,楊業與潘美及兩護軍商議——兩個護軍一個叫王侁,本職是蔚州刺史;一個叫劉文裕,原是順州團練使。王侁為人剛愎自用,而且一向嫉妒楊業的威名戰功;加以蔚州失守,自覺面上無光,所以情緒更不好了。
「多謝你。」楊業答道:「敗軍之將,唯求速死。」
「楊老將軍,」一個契丹裝束卻說得極好的漢語的中年漢子,半跪在他面前,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奶茶,「請把這個喝了,保存元氣。」
「怎麼?」王侁嘴角掛著邪毒的冷笑,「你不是號稱『無敵』嗎?如今看到敵人連連進逼,不肯接敵,莫非另有打算?」
行此上策,可以招致遠方的嚮往仰慕,他說:
「潘美與楊業行軍要快,直趨雲朔,但行動要隱密。曹彬將兵十萬,不妨大張旗鼓,聲言必取幽州。緩緩行去,以持重為上,不准貪功輕進。這一來,契丹必以大兵救幽燕,對山後各州,就顧不到了。」
兩人又聚在一起,商量何去何從?卻是異口同聲地要趕回谷中歸隊,楊家軍可死不可逃。
這句話包含著兩層意思,一是忠告潘美將來不要後悔;再是表示他要獨行其是了。
雍熙三年三月,曹彬由河南北上,派出先鋒李繼隆,取固安,攻新城,直逼涿州。契丹的守將名叫賀斯,已為李繼隆陣斬;而契丹兵潰而復集,將由東面來接應的米信所部三百人,團團圍住。米信手執大刀,步戰突圍,幸好曹彬親自帶兵趕到,內外合力,在新城東北,大破敵軍,隨即領了涿州。
於是楊延玉向大家宣布,隊伍化整為零,各人自己去找機會,乘瑕蹈隙,能戰則戰,能走則走;走得脫的,都到六郎延昭旗下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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