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蔡鍔特地設宴請陳宧,一則是為他餞行,再則為他引見三位陪客:王薌臣、馬貺生、雷飆,都是蔡鍔的湖南同鄉,也是陳宧的同鄉。湖南、湖北以前在一個湖廣總督管轄之下,所以兩湖一直算大同鄉。湖南人亦可住京裏最大的一個會館——湖廣會館。因為如此,席間賓主盡歡,談得十分融洽。陳宧很仔細地問明了王、馬、雷三人的經歷,很懇切地說了許多仰慕、借重的話。
「松坡,」陳宧默然半晌,輕輕地說了一句:「只怕不是一死所能解決問題的。」
就是最後一句話犯了忌。皇帝對臣子的稱呼,客氣一點的稱「卿」,既無皇帝,自然用不著稱卿。梁士詒是句老實話,袁世凱卻大感詫異,當時目不轉瞬地瞪著梁士詒,仿佛是在問:你是表示反對帝制嗎?
「軍務整頓,不必我多說,你一定能辦得有聲有色。」袁世凱接著又說,「我足跡遍天下,所憾者未曾入蜀。四川是天府之國,聽說成都的明藩故址猶存。是嗎?」
袁世凱有這樣的表示,陳宧自然覺得欣慰,但也更覺不安——這是隱隱然莫可究詰的複雜心理,總覺得受恩越重,將來報答越難!難在何處?卻連他自己都無法捉摸。
「朱爾典又說,」陸徵祥繼續報告,「他聽說陸軍段總長主張強硬,已經秘密動員。今日府中會議,決定大計,關係中國存亡,貴總長應力排眾議,負起責任,輔佐大總統,支撐危局。因此,特來請貴總長注意。我在中國四十年,跟袁總統有三十年交情,不願眼見袁總統與貴國遭此不幸。這一番意思,請貴總長代為報告袁總統及大會。」
想來想去,總覺得只有探明他的真實意向,再相機進言,是唯一的上策。
首先是外交總長陸徵祥報告這天中午英國公使朱爾典的勸告:「朱爾典是這麼說:中日交涉,竟至決裂,實在可惜。貴總長知道,哀的美敦書只有是與否兩種答覆,目前中國的情形,非常危險。歐戰正打得起勁,各國無法注意東方。為目前計,只有忍辱負重,接受要求,避免危機。從此整修軍政,切實預備,埋頭苦幹十年,必可抬頭跟日本相見。我想,大總統明白大勢,知己知彼,決不輕自啟釁。」
蔡鍔大感意外,軍務科長管人事,軍需科長管糧餉,就像前清一省的「營務處總辦」和「糧餉總辦」,向來非親信不派,而陳宧居然推愛如此,倒真有些「不敢當」了。
在卍字廊見著了袁克定,陳宧照例請安,口稱:「大爺!」
袁世凱點點頭,「我知道你很能帶兵。」他指著陳宧說,「這一次跟著陳將軍到四川,就像跟著我辦事一樣,陳將軍有什麼任務交待,就像我親自下命令一樣。」
「說到期許,二庵,我將來還要請你負比較重要的責任。來,來,」袁世凱很親切地說,「今天正好有工夫,我們好好談一會。」
但是,這也難怪徐世昌,他到底跟袁世凱的關係太深了,對袁世凱的本心與行事,也看得太透了!知道他的容顏慘淡,悲憤難言,都是做作,暗中全不是這回事。二十一條的問題一解決,就等於取得了日本對帝制的支持。緊鑼密鼓,好戲快將上場,不整頓全神,等著看戲,戚戚何為?
「三個旅長,兩個已經來了。」陳宧答道,「只等馮玉祥到京,商定了開拔事宜,我立刻出京。」
因此,二楊設計了一套打擊梁士詒的辦法,但必須等日本「二十一條」的交涉,告一段落,「外患」既消,方可全力對內。
怎麼沒有?蔡鍔原就要「交條子」舉薦,難得他自己先問到,所以欣然答道:「有兩三個人,想請你酌量安置。明天我帶他們來見你。」
於是他很謹慎地說:「二庵,我想不明白你的意思!」
「外交方面的形勢,由於歐戰的關係,對我不利,在軍事方面,亦難跟日本周旋。」袁世凱說到這裏,仿佛悲憤不勝似地,「我國雖弱,如果侵犯我主權,束縛我內政,如第五號所列的條件,我一定誓死力拒。現在,和圖書第五號,日本已撤回不議,其他侵及我主權、以及自居優越地位各條,亦據理力爭,已經修改,比最初的情形,已挽回很多,不能不委屈求全了。」
這篇評論一開頭就說:「中國今日所恃以存在者,固為袁總統。而將來所恃以存在者,實為梁秘書長。梁士詒者,在中國財政上最有勢力的第一人也。」以下分析他的性格,說極像袁世凱,「著著蹈實,步步為營,及至水到渠成,一舉而收其功。」這段話已是意在言外,隱約指梁士詒在密密佈置「篡位」,以下「譬如行軍,袁大總統為前路先鋒,梁士詒乃為其後路糧臺」,更似嘲笑袁世凱費盡心機,不過為梁士詒開路而已。
於是蔡鍔試探陳宧,陳宧也試探蔡鍔,便就「這件大事」談了下去。
就為了他有套弟兄死心塌地的帶兵方法,加上陸建章的面子和交情,馮玉祥扶搖直上,在這時已當到混成旅旅長。他的部隊能打能吃苦,戰鬥力甚強,所以袁世凱特地撥給陳宧。這時聽袁克定提起,陳宧便將馮玉祥誇獎了一番,袁克定暗暗記在心裏,預備將來好好提拔他。
這樣怎麼說呢?怎麼說都不合適,唯有長揖而已。
胡林翼謚文忠,當年坐鎮長江上游的武昌,為曾氏兄弟的後盾,練兵籌餉,慣為人謀。蔡鍔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陳宧的意思是,將來「袁皇帝」會拿他內調,也許「入閣拜相」,後任會讓陳宧舉賢自代;這一「賢」,在陳宧已經有了,就是他眼前的自己,所以此刻先派他舉薦的人擔任重要幕僚,將來接手就順利了。
袁克定這時住在春藕齋西北——春藕齋後面,隔著一座池子,是座樓上樓下一共五十四楹的聽鶴樓,樓西另有五楹精舍,題名「飛軒引鳳」,南面就是四面環水,縈繞如帶的「卍字廊」;袁克定就住在這一帶。
「松坡,」陳宧急轉直下地說,「你那裏有什麼人沒有?」
「老爺子讓我帶三旅長來見。」陳宧不提奉命興修蜀王府遺址的話,「我現在是在等馮玉祥。」
旁敲側擊做足了反面文章,正面再點一句,說「在中國政界或有議梁士詒事權過重,甚或有謂袁大總統大權旁落者」,結論是:「繼兵力而掌政柄者,必在財權,即繼袁總統而統治中國者,必梁士詒。」
說完坐下。整個居仁堂靜寂如死,只等袁世凱發言。
陸建章的這個外甥馮玉祥,是安徽巢縣人,生得極其魁梧,肥頭大耳,天生來一副福將派頭,頗得陸建章的歡心。他跟陳宧的參謀長劉杏村是好朋友,便以外甥相託。劉杏村仔細考查,發覺馮玉祥帶兵,確有過人的長處,是個可造之才。
動身那天,陳宧先入公府向大總統辭行,然後由袁克定陪著,同坐禮車,直駛車站,沿路崗哨林立,軍警夾護。到了車站,只見送行的文武百官,無計其數,洋鼓洋號震天聲中,登上花車。在馮玉祥親自指揮的壓道車前驅之下,往南而去。一到長辛店,正好中午,各部總長已設下盛宴,聯名具貼,為陳宧餞行。袁克定則更親自送到保定,殷殷話別,方始分手。
這次是外交次長曹汝霖答覆:「對於日本的無理要求,我外交政策是秉承大總統的指示,利用英、美來牽制日本;所以關於日本所提的條件,以及歷次會議經過,都用迂迴的方式,透露給外交團。美國公使芮恩施,曾經密告國務卿卜萊安,無奈卜萊安並不重視。芮恩施而且直接電呈威爾遜總統,威爾遜亦持消極態度。據美國方面的消息,日本在華盛頓活動得很厲害,美國方面所重視的是『第五號』,因為這一號的條款,干涉中國內政,對美國有直接利害關係。日本的解釋是:『第五號』是向中國的請求,可作友誼的商討,意思是可以讓步,因此美國不會挺身干預。我們希望英美出面牽制日本的政策,就目前來說,無實現之可能。」
他在想,彼此惺惺相惜,論私交親如昆季,而他的直抒心中苦悶,顯然也有希望知交為他破惑的意願在內。然而,他到底是袁世凱的「重臣」。知遇之感,始終是他考慮出處作為的支配因素,自己不可過於天真,https://www.hetubook•com.com徑意洩露肺腑。只是,這又似乎是一個難得的可以披肝瀝膽的時機。輕易放過,則不久以後,故人遠在西蜀,像這樣促膝深談的機會,不可再得。
誰知全不相干!徐世昌從馬褂夾袋中,掏出一疊紙片,交給財政總長周自齊——每一紙片是一份簡歷,這就是官場中的所謂「交條子」。
「是!本來我也要向大總統請訓。」
京漢鐵路最初叫蘆漢鐵路。光緒二十九年,北段及另築的一條支線,同時完工。這條支線由高碑店直線向西延伸,到易州的泰陵為止。泰陵是清世宗的陵寢,以後又有幾位皇帝奉安於此,所以別於東陵而總名西陵。
「起來,起來!」袁世凱虛扶一扶又問:「你舅舅常有信給你沒有?」
接到政事堂的通知,陳宧隨即入府「謝恩」。到要磕下頭去時,袁世凱堅持不讓他行大禮,拉著他的手說:「二庵,西南半壁,從今天起,我算是付託給你了。」
不過,這是陳宧的本心嗎?蔡鍔不免懷疑。
馮玉祥本是陳二庵部下的一名排長,有個娘舅很闊,就是陸建章。此人也是小站出身,對袁世凱極其忠心,叫他幹什麼就幹什麼,而又不大有頭腦,所以袁世凱以走狗畜之,最初派他做軍警執法處長,跟他後任雷震春一樣,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這是硬闖入他的心扉,要看個究竟。陳宧躊躇難答,好半天才反問一句:「你看呢?」
接著便是強調梁士詒在財政、金融、交通以及實業方面的勢力,「非唯在國內占到實權,且於國際上更據有最高之信用。」這些表面上看來大捧特捧的話,其實是對袁袁凱的警告,作用是要引起他的猜疑。
慈禧太后坐火車,由當時政海的兩大紅人辦差,這兩個人是死對頭。一個是由人以稱「澤公」的度支部尚書載澤和軍機大臣瞿鴻禨為後臺的盛宣懷,以會辦商務大臣兼蘆漢鐵路督辦的身分,辦京師至高碑店這一段的差。一個就是慶王奕劻所言聽計從的袁世凱,他這時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以「地主」的身分辦那條支線的差。
「子廙,一共八個人,務請推愛安插!拜託!拜託!」
「本來就要向大總統來辭行的。」陳宧接著又問,「這次奉命入川,軍務應該如何整頓,請大總統指示,以便遵循。」
而徐世昌卻怡然自得,仿佛無視於大家驚愕的眼光,從容而起,踏著安詳的步伐離開了居仁堂。
「你是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黎元洪是早就跟他的智囊商量過的,當即答道:「國家大計由大總統一手主持,元洪沒有啥子話說。」意思是根本不擔辱國的責任。
「不錯,我也知道他沽名釣譽,全是假的。」劉杏村這樣答說,「不過也要肯假才行!馮某人一天一遍講話,教弟兄學好,聲淚俱下,三天兩頭檢查內務,親自動手給弟兄洗脖子,擦耳朵。這一套假的,你倒假給我看看!」
「徐國務卿呢?」
說到這裏,陸徵祥停了下來。大家的眼光,亦都落在主席臉上,只見袁世凱毫無表情,不知道他對朱爾典的話,是不是聽得進去?
楊度的答語極雋妙:「幫忙不幫閒!」他提出的入閣條件是:必須當交通總長。熊希齡的同鄉觀念最重,而且當年一起搞「君主立憲」時,他們與梁啟超同是極親近的好朋友,自然一諾無辭,而結果卻以梁士詒的反對,楊度未能如願。這件事他耿耿於懷,一直不釋。不久,梁士詒無意中說錯了一句話,為二楊抓住「小辮子」,不但被踢出公府,而且幾乎失寵。
中日交涉開始於二月初二,一直到四月十七日,一共開了二十五次正式會議,始終不能達成協議。
聽得這一聲,袁克定的臉色馬上不同了,堆起滿臉笑容,還帶點惶然的神情,瘸著腿回禮:「二哥,不敢當。」
不久,馮玉祥報到了,陳宧便帶了三旅長進府謁見袁大總統,第一個便引見馮玉祥。
當然,二楊更為樂觀:只是外顧無憂,內視卻不能不「清君側」。
「何以有此想法,從古至今,報答恩主,武侯的八個字說盡了!」
就這時來了袁家的一名老僕,匆匆和圖書趕到卍字廊,並且用一種近乎「傳旨」的嚴峻聲音說:「總統交待:讓大爺跟陳將軍拜把子!」
陳宧一驚!袁世凱是仿明太祖的遺制,以諸子分藩鎮邊。當年以三邊為重鎮,所以皇二子朱棡封為「秦王」鎮西安。如今則以西南為反側之區,所以打算封袁克定為「蜀王」去鎮守。照這樣看,將來「皇位」不會傳袁克定,真是一等一的機密!
「黎副總統,有什麼卓見?」
袁克權行五,聘定了端方的女兒為妻,將在這年四月裏迎娶。袁世凱平時常說:「老五像我。」如果「皇位」不傳長則傳賢,自然是老五中選。但「雲臺公子」想做皇帝的心,比他父親還熱,將來會不會像燕王起兵那樣,來一次倫常骨肉之間的劇變,實在難說。自己既承知遇,託以腹心,看到了這一步,似乎應該有所諫勸,只是要勸又該如何措詞?
仰慕不見得,借重倒不是敷衍。席散以後,他跟蔡鍔有一番密談。據說這天袁世凱又曾召見,當面告訴他:四川將軍胡景伊另有任用,遺缺由陳宧繼任,四川巡按使陳廷傑丁憂,原由財政廳長劉瑩澤代理,現在也派陳宧兼任。
這趟差使中,最主要的就是各造一列御用的花車。袁、盛二人競相揮霍以爭寵,而盛宣懷畢竟有整條蘆漢鐵路的人力、物力作後盾,占了先著。慈禧太后御用的那輛花車,外套黃絨、內貼黃緞,裝潢的精美,無以復加,而設想的周到,則連馬桶上都貫注了心血。馬桶不叫馬桶,叫如意桶,下鋪黃沙,上注水銀,外面用錦緞作套,看上去是個繡墩——這一輛花車,袁世凱自己都未曾坐過,現在撥給陳宧享用。
這篇文章,不但袁世凱動心,袁克定看了更覺得觸目驚心,因為梁士詒很明顯地是跟他站在勢不兩立的敵對地位,變成曹操說劉備的「卿不死,孤不得安」了。
「你預備什麼時間走?」
「雖為勢所必至,卻不見得是理所當然。」
等陳宧一出京,他的兩項要職:授為武成上將軍督理四川軍務及兼任四川巡閱使,亦隨即發表。這一下就是不曾見過他出京時那種隆重尊貴場面的人,也都能看出袁世凱對陳宧的倚重之深。也因此,每到一處,地方長官的禮遇空前,特別是到了京漢路的終點、漢口大智門車站。全省文武官員,一齊到站迎接,站內軍樂喧鬧,站外爆竹震天,夾道歡迎的百姓中,有知道陳宧少年境況的,都讚歎著說:「想不到陳二庵有今天這番尊榮,真正是衣錦還鄉!」
這話自是意味深長,蔡鍔也必須保持沉默,因為心裏波瀾起伏,有許多話要說,而是不是該說,怎麼說法?卻必須先作慎重的考慮。
「好捷才!」一直帶著些悒鬱神色的陳宧,破顏一笑,由衷讚美。
袁世凱竟拿自己的心裏話跟自己說,陳宧不能不感動。同時在想,袁克定不能「繼承大位」,那麼,將來的皇位屬誰呢?
「是!」陳宧有些惶恐,「只怕我才具不勝,有負大總統的期許。」
對這躊躇的神態,蔡鍔深感安慰,判斷他的內心,對袁世凱想做皇帝的野心,也決不會如何擁戴,這就比較易於著手了。
「馮玉祥?」袁克定問:「不是陸建章的親戚嗎?」
他的語氣簡捷而堅定。陳宧不免困惑,不知他這樣回答是真心贊成帝制,還是有意掩飾?
「恭喜,恭喜!上馬治軍、下馬治民,這是『總督兼欽差大臣』,馮華甫都沒有你煊赫。」
「請大總統教誨!」馮玉祥聲音宏亮地說了這一句,爬下地去,脫下軍帽,磕了三個響頭。袁世凱倒有些詫異——雖在共和時代,替他磕過頭的人也很多,不足為奇,奇的是穿了軍服行跪拜大禮,卻是破題兒頭一遭遇見。
「松坡,會辦軍務是個臨時的名義,隨時可以撤銷。將軍署有固定的編制,王、馬兩位,我打算一個派軍務科長,一個派軍需科長。」
築這條支線,完全是為滿足慈禧太后的好奇和遊觀之興,讓她試一試正式的鐵路,一享風馳電掣之樂。太后不能隨便出京,所以用冠冕堂皇的「謁陵」為理由,特造這一條沒有多大用處的支線。
陳宧慌忙將他扶了起來。當然不能再叫「大爺」,叫「大弟」又覺過於親切而托大,也很礙口,只好www•hetubook.com.com老老實實叫他的號。
應該是端方的女婿袁克權。
蔡鍔的心裏很快,知道自己的話中,有了個小小的漏洞,當即答道:「理因勢來。有勢就有理!」
他旁邊就是議事堂左丞楊士琦,不等問到,先自發言:「朱爾典的意思很明白,英國自顧不暇,中國不能期望它仗義執言。」
「這就是為什麼日本會提出二十一條的道理!」梁士詒大搖其頭。
袁世凱點點頭,卻又問說:「杏城的看法,各位以為如何?」舉座默然。然後楊度發言:「朱爾典忠於大總統,這番勸告,兼顧公誼私情,出於肺腑,不可不特加重視。」
當時群情憤慨,民氣高昂,而且段祺瑞的態度改變,一力主戰,袁世凱始終沒有堅定的表示,因此日本政府看準了他的兩項弱點:第一、是怕國民黨;第二、是想做皇帝——不但想做皇帝,而且想快快做皇帝,所以到了五月初七,提出了哀的美敦書,除原件第五號以外,其他一至四號,限期五月九日下午六點鐘,「為滿足之答覆」,否則將「執行必要之手段」。
再是一聲:「是。」
「你這會兒就去跟雲臺倆談談。」
二次革命失敗,國民黨黨員,或則銷聲匿跡,或則亡命日本,鳥盡弓藏,用不著熊希齡再來當國務總理,於是二楊向袁世凱獻議,改革政制,取消內閣及公府秘書長,合併設置政事堂,一石二鳥,使得熊希齡及梁士詒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情況下,失所憑依。
就在他這樣心潮起伏,一時忘掉應有所對答時,袁世凱又開口了。
袁「大爺」的架子出名的大,連段祺瑞都不放在眼裏,自然也不假陳宧以任何詞色,裝著腿有殘疾,行動不便,只用手虛扶一扶。
於是劉杏村跟陳宧保薦,升他當營長。也有人嫉忌不平,說他帶弟兄的那一套,沽名釣譽,全是假的。
「雲臺!請起,請起。」
在場的人,無不愕然相顧。這樣的場合中,徐世昌居然無動於中,還有心思為私人打算,真可說是全無心肝了。
「天與人歸,勢所必至。」
「二庵!」蔡鍔把話題扯了開去,笑著說道:「你跟雲臺公子拜了把子,將來有望封王,真是『富貴逼人來』!」
這自是指以第七師師長身分,駐紮陝西在剿土匪的陸建章。馮玉祥便即答道:「玉祥的母舅常有信來,告訴玉祥,總要時時刻刻念著大總統天高地厚之恩,不可忘記。」
陳宧的任命,在蔡鍔到京的第二天就發表了,是「會辦四川軍務」的名義。袁世凱發了三個混成旅,隨陳宧入川。當然,一到四川,現任「成武將軍督理四川軍務」的胡景伊,能不能保住位子?誰也不知道。
「是的。」
這就算作了結論。會議有些「無終而終」的模樣,從主席開始,一個個悄然離座,每人的臉色都很難看,神氣慘沮,一聲聲幽微的歎息,似斷還續。唯一的例外是國務卿徐世昌。
「你去了,不妨先修理個規模出來。」袁世凱沉吟了一下,毅然決然地說了出來,「將來我也許叫雲臺到四川去。這話你擱在心裏,不足為外人道。」
陳宧出京,威風有如雍正初年的年羹堯,乾隆末年的福康安。
起來又重新遜讓,到底還是袁克定坐了上首。「二哥,」他問,「剛才見了老爺子怎麼說?」
陳宧的入川,意味著袁世凱已可以蕩平四海,西南一隅,雖懷貳志,而有陳宧坐鎮,不但可以運用他過去的關係聲望,相機化解,並且由於用了王薌臣、馬貺生等人擔任重要幕僚,也表示出他是受到蔡鍔支持的,縱橫捭闔之間,更能得心應手。加以還有人數足額、器械精良,遠非有名無實的地方部隊所可比擬的三個混成旅為後盾。所以任何人看,都會覺得袁世凱這著棋下得很有力,西南決不足為患了。
「英國的態度如此,美國的態度呢?」
楊士琦和楊度所最忌的一個人,就是粵系,也是交通系的首腦梁士詒。當熊希齡組閣時,曾邀楊度入閣,徵求他的意見時,熊希齡是這樣說:「晰子,請你幫我的忙!」
「子廙,子廙!」他的聲音雖不算太高,但在此哀肅低沉的氣氛中,頗令人注意,紛紛轉臉去看,當他會後有何驚人的言論發表。
「你跟雲臺,彼此要當自己兄m.hetubook.com.com弟看待。」
啟行之前,袁世凱特地下了兩道命令,一道是書面命令,由財政部撥款四十萬元,供陳宧旅途中一切支應之用;一道是口頭命令,則比書面命令更為難得,交代交通部,拿京漢路局車庫中的第一號花車,作為陳宧的座車。
聽得這話,陳宧更覺受恩深重,趕緊站起身來,又答一聲:「是。」
這就是說,在袁世凱來看,非要陳宧將西南一隅收服不可。僅以死報答,無裨實際,所以說「一死不能解決問題」。照這樣看,他對袁世凱真正是赤膽忠心。
馮玉祥最不可及的長處,就是「能得人死力」,真肯與士卒共甘苦,平日跟「弟兄」講話,長篇大套、莊諧雜陳,特重一個「孝」字。弟兄的父母,他也叫「爸爸」、「媽媽」,不但叫,叫得還親熱。不但親熱在嘴上,而且「孝順」在行為上,按期接濟家用,每年奉迎到營區裏來開「懇親會」,親自接待,殷勤致禮。人心都是肉做的,士兵的父母告誡兒子,都是這樣的話頭:「二柱子啊,你不聽排長的話,不替排長賣命,天都不容你,要挨雷劈的噢!」
結果還是設了政事堂,徐世昌來做了「太平宰相」,梁士詒也出了公府,被任為稅務督辦,不再是袁世凱的「近臣」。只是他在財政、金融、交通界的潛勢力,一時無法動搖,所以二楊又出了一記花招,就在他將離公府之前,找關係在上海「字林西報」上,發表了一篇關係梁士詒的評論。
「二庵!」聽這一喊,語氣鄭重,陳宧趕緊肅然答應:「是。」
「另外那位雷老兄,一直帶兵,沒有當過幕僚,我想把他派出去。劉存軍是我的學生,我叫他讓一個旅長出來。」
「兩者都不是。我是為你!」陳宧說道:「我最佩服在我們湖北多年的胡文忠,略師其意而已。」
梁士詒平日的主張,不贊成取消內閣,以為大總統要擴大指揮權力,不妨加強公府秘書廳的組織來網羅人才,所以這時聽得袁世凱的話,率直表示反對「國務卿」的名義。「美國的『國務卿』,照英文原義來講,應該是『國務長官』,日本譯為國務卿,是錯了。而況,」他說,「中國在共和政制下,那裏還有什麼卿不卿?」
「好的。」袁世凱說,「三旅長到齊了,你帶他們來見我。」
「朱爾典盛情可感!」徐世昌答非所問。
「皇位」不見得傳給袁克定,陳宧心裏在想,只是袁世凱特意叮囑過,預備封「皇長子」為「蜀王」一事,不可洩露,所以笑而不答,卻想起了件正事——因為袁世凱有還將「大用」的暗示,他在思量,一旦大總統變為皇帝,自己或許會內調為「兵部尚書」之類的職務,則鎮守西南的重任,蔡鍔是理想的人選。不管將來的局勢如何發展,自己的因應之道為何?就眼前打算,於公於私,都該先在蔡鍔將為自己的替手這一個假設上,有所安排。
於是袁世凱下令,五月初八下午召集會議,袁世凱親自主席,右面是副總統黎元洪,左面是國務卿徐世昌,此外政事堂左右丞,參謀總長、各院院長、參政院議長、參政、外交部政務次長曹汝霖,以及在這一次交涉中相當活躍的秘書顧維鈞均列席以備諮詢。
「不是很明白嗎?」陳宧抬眼看看蔡鍔說:「項城稱帝之心日熾,環顧宇內,只有西南一隅,未入掌握。你想,他交付我這麼一個任務,豈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八個字所能解決問題?」
「燕蓀!」袁世凱接納了獻議,向梁士詒說,「我想,我應該仿照美國的辦法,大總統之下,不設內閣,設國務卿,總攬百揆。國務卿的衙門,就叫政事堂,你看如何?」
這一列花車,大有來歷。
「二庵!」蔡鍔靈機一動,突出不意地問道,「你對這件大事,持何看法?」
這樣安排,還有什麼話說?「二庵!」蔡鍔臉上並無笑容,「我先不謝你。要問一句話,你這樣安置他們,到底是為了我的交情,還是你賞識他們?」
華甫是馮國璋的別號。「北洋三傑龍虎狗」,馮國璋雖為一狗,到底是袁世凱手下的三大將之一,他在江蘇,只任將軍,巡按使另有其人。如今陳宧的地位淩駕馮國璋而上之,不能不說是「異數」,所以聽蔡鍔這樣說法,他也不免有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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