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這一下,臺下的笑聲,簡直能把屋頂震飛掉。看客無不心滿意足,躊躇滿志。小鳳仙當然也不例外,回到班子裏還跟懂戲的小姐妹大談特談,深夜不休。
這一首就不止感慨了!簡直是指著壽星的鼻子罵,卻又詞意迷離。「相公」自是指徐世昌,但「三朝」與「椒風授冊」,卻有些費解。徐世昌也是光緒十二年的翰林,合宣統計算,只有兩朝。「椒風」的典故出於漢書,皇后所居的宮殿,稱為「椒風」,所以這裏必是指隆裕太后,不過何謂「授冊」?不甚明白。有人強為之解,說這是指隆裕太后決定遜位之前,特授徐世昌為「三公」之一的太保,賦以「衛護」宣統的重任;而如今卻當了民國的「相國」——袁世凱有令,百官稱徐世昌為「相國」,這也就是「三朝」的由來。
一聽這話,小桃紅如焦雷轟頂,愣在那裏,淚光瑩然。大家都道她捨不得舊時姐妹,真有義氣,小鳳仙卻在心裏暗笑說這些話的人,是自作多情。
「敢」字一揚,突然踏上一步,撩起水袖,往臺前向右一指:「哈,如今那個是你的皇帝?」又向左一指:「如今那個又是你的皇帝?」這一下臺下驚異不止,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指的正是陳寶琛和徐世昌。徐世昌聲色不動,陳寶琛卻從袖裏掏出塊手絹在擦眼睛了,接著,便起身離座。
「我不會。猴子戲該找楊小樓才是。」
「那就找個懂文墨的。至順堂的我憐,會得作詩——」
蔡鍔雖是有心招搖,但卻不能越禮,所以未曾登堂,先找到一個跟徐世昌關係密切,這天替他總司招待的熟人王揖唐,將小鳳仙託給他照料,然後一個人上堂拜壽。
「秀蘭?」
正當大家這樣在低聲議論之際,蔡鍔只見壽筵席上的賓客,紛紛離座,往外直奔,倒像出了什麼意外,急於走避似的。問起來才知道是譚叫天上場了。
「喔,東西在裏面,你請進來!」
「師父!」余叔岩因為斡旋「解禁」之功,算是做了譚鑫培的掛名徒弟,所以趕緊先迎上來招呼。
觀眾喜不可言,田桂鳳卻是苦不堪言。殺惜這場戲,以老生為主,花旦作配,所以宋江要殺不殺,閻婆惜便得盡力逃避,他踩著蹺,上了年紀腰腳也不方便,這樣疲於奔命,最後非摔倒在臺上不可。
此人原籍是出太監的河北定興。本來是個小古董商人,由長蘆鹽商後來做了袁世凱親家的何秋濤,薦入直隸總督衙門當差。他有小聰明,善於窺伺貴人顏色,但卻一直到了袁世凱罷官,方蒙賞識。
這齣戲下來開席。席間已有在傳誦陳寶琛剛才所做的詩,一共是三首七絕:
於是,他乞饒了,口白中說:「我們二人有二十年的交情,須要為我留點面子才是!」
「算了吧!」小鳳仙很認真地勸她,「事情到了這種地步,見一面只有壞處,沒有好處。你娘沒有收人家的錢,不要緊。收了人家的錢,就算人家的人了。步軍統領、軍警執法處那些衙門,沒事還要找事,那容得你私下去會相好?你這樣做法,要害人家。」
袁寒雲不作聲,在回憶著跟小桃紅在一起的日子。誠如袁乃寬所說,小桃紅小巧玲瓏如香扇墜,倒可以擬作李香君。
誰憶梨園煙散後,白頭及見跳靈官。
等到袁世凱當了總統,郭世五當然也得意了。他那名「公府庶務處長」,比前清佩印鑰的總管內務府大臣的權柄還大。西苑營建,歸他一手料理。儀鸞殿改名居仁堂,為總統辦公廳,豐澤園改為府員辦公處,一律是洋式建築。拆和-圖-書下來的楠木、黃松、紅木、紫檀等等名貴木料,一律報廢,實際上是運到定興,蓋他自己的住宅去了。
這不太突兀嗎?小桃紅深感困惑,只得先聽假母的主意,在小鳳仙這裏暫坐。不過,雖未出門,那面談判的情形卻是知道的。「探馬」一報又一報:身價五千銀洋,即日進宮,是抵薛麗清的缺,進宮就有個現成的兒子。
「好吧,咱們一起去。」
「請過去吧!」小桃紅的假母派人來催,「上上妝,理理東西,要走了。公府交際處的大汽車,等在門口呢!」
那知徐世昌生日的堂會,譚鑫培不但照常登臺,而且唱得精彩紛呈。郭世五在場親眼目睹,怒不可遏。當時是徐宅的喜慶,不便發作。第二天一早便派人去質問:既然報病,何以又能在徐宅堂會中唱戲?
「要磕頭謝賞不要?」
徐世昌沒有兒子,由他的一個小兄弟徐世章答禮。此人留學比國,專攻鐵道,但才具短下,在徐氏三兄弟中,像「北洋三傑」的馮國璋一樣,被擬為「狗」。不過為人謙和端重,深深回禮以後,只說:「不敢當,不敢當!請到花園聽戲。」
譚鑫培在前清的「戲份」,每場不過幾十兩銀子。一入民國,聲價大漲,每場三、五百元不等,一個月算演十天,便是三、五千元,除去開銷,起碼淨得兩千元,當總長也不能有他這樣的收入,因此,譚鑫培的兒子小培,惶惶不可終日。
「我倒想起一個人來。陝西巷的小桃紅?」袁乃寬說,「蘇州人,小巧玲瓏,嘴又甜,皇上一定歡喜。」
到後來還是「小余」從中斡旋,郭世五總算網開一面,解除了禁令,但替他重定戲份,每場只得銀元四十。外界約請,當然可以不受這個限制,但有公府所定的數目在,就加價也加不多。所以譚家一家,恨透了郭世五。譚鑫培則在財源大減以外,回想當年供奉內廷,有「譚貝勒」的外號,不想如今受制於小人,撫今追昔,更是憤憤不平,無日或忘。
「不用。說一聲兒就可以了。」
「你家老太爺」?小桃紅仔細想一想才明白指的是什麼人。苦笑著搖搖頭:「誰想得到?」
兩個兵一齊伸手來拉,將譚鑫培扶了起來。事已如此,譚鑫培也就不必再做作了,下了煙榻,哈哈大笑。
「噢!」譚鑫培點點頭,意思是尚須磕頭謝賞,他還不想要那兩百元。
因此,袁世凱生日,公府傳召堂會,指定要譚鑫培唱「新安天會」時,他嚴詞拒絕,說從不唱新戲,這麼大年紀,「鑽鍋」現學,一定丟醜,自己一生盛名,付之東流,猶在其次,大總統的生日,將戲唱「砸」了,其事甚大,決不敢輕試。接著,便報了病。
這時的賀客。十之八九在楠木廳,第一排正中是壽星,坐在他兩旁是宣統皇帝的兩位師傅,一個是「總管內務府大臣」,旗人中有名的豪富世續,一個是當年「清流」翹楚,「翰林四諫」之一的陳寶琛,正都聚精會神地在看臺上的「大登殿」。
這一次能在「臺上見」,一則是提調有手腕,動以巨利;再則是彼此都一時有興。事先約定,垂暮之年,不比盛年意氣,這一次合作,大家要客客氣氣,循規蹈矩,將這出做工戲的精微之處拿出來,為梨園後輩示範。那知一到臺上,田桂鳳先就違反了約定,坐樓耍笑時,整頓全神,將閻婆惜厭惡宋江,因為拾得了招文袋,有恃無恐、盡情惡謔的心境,描繪得淋漓盡致,「啃」得譚鑫培狼狽不堪。
郭世五不響。一退下來,即刻派人坐www•hetubook.com•com火車到京城附近有名的花市豐台,買了幾百盆蓮花,養在池子裏。宴客那天,池中紅白相映,荷風送爽,賓客大為欣賞,袁世凱自然得意,大大地誇讚郭世五能辦事。
「你看,」小桃紅哭著說,「叫我怎麼辦?」
這一下倒提醒了小桃紅,悚然心驚。虧得小鳳仙有見識,不然真的會害了金雲麓。這樣想著,便歎口氣,從手指上脫下一個鑽戒,交給小鳳仙說:「務必託你,把這戒指交給他。叫他不要想我。」說到「我」字,她哽咽難言,已有氣無聲了。
「不敢,不敢!」這兩聲以下,便是他自編的轍兒,「自從清室退位,何來皇帝?現在民國,更無皇帝。將來有無皇帝,誰也不知。我何人,我何敢?」
「喔!」袁世凱聽說是二房裏的,便不覺得詫異了。「知子莫若父」,袁寒雲風流自許,到處留情,不足為奇,只不知:「這孩子的娘呢?」他問。
「怎麼?」
在小桃紅,聽這些話便有隔靴搔癢之感。她心心念念只想在進宮以前跟金雲麓會一面,要背人向小鳳仙問計的,就是這件大事。

一面說,一面使個眼色,江朝宗的親信馬弁便說:「譚老闆,我們來伺候你。」
「何以呢?」
「不是武生戲。喏,」王幼卿取起一冊裝滿得極精緻的戲本子說,「你先請過目。」
這樣點水潑不進去的神態,未免令王幼卿難堪。余叔岩便踏上兩步,拿背遮著譚鑫培的臉,陪笑向王幼卿說道:「乾爹,我看煩別人吧!那天皇上不是提起我師父的《賣馬》嗎?我看就煩我師父這一出,乾爹你看呢?」
第二首是:
「對!」袁乃寬寬慰之餘,反有爽然若失之感,「怎麼我就沒有想到。」
譚鑫培答覆得好:不敢應公府之召,只是為了唱不來那出《新安天會》,報病原是借個名目,彼此好圓面子。
「請吧!」蔡鍔同席隔座的老同學哈漢章向他說,「這齣戲非看不可,有老譚已經名貴了,還有當年震動九城,至今是花旦翹楚的十三旦田桂鳳。這出《坐樓殺惜》真是『人間那得幾回聞』,錯過了今天,以後再沒有機會了。」
郭世五是公府最有勢力的一個人。他的官銜是「公府庶務處長」,並已內定為不久以後就要成立的「大典籌備處」的「庶務丞」。
徐世昌家住東單五條胡同。這條胡同,平時就是冠蓋常滿,這天自然特別熱鬧。蔡鍔是十點鐘到的,壽堂裏已經擠滿了客人,看著他攜著妙齡麗人同來,無不注目。
「譚老闆!辛苦你了。」
譚鑫培裝作聞鼻煙,打噴嚏,轉過臉去「哈啾、哈啾」鬧了一陣,有意不理余叔岩。
喜慶演劇。民間「跳加官」,宮中無官可加,改為「跳靈官」。徐世昌已是一人之下,亦無可加官,所以這天也「跳靈官」,不想觸動了陳寶琛的感慨。
「這容易的很。」郭世五輕輕鬆鬆地說,「二爺在胡同裏的相好多得很,隨便找一個來充數就是。」
凝碧池頭淚幾吞,一頒社飯味遺言。
「算了,算了!」袁寒雲搶著說道,「那幾句歪詩,酸氣沖天,不把人熏死?」
小姐妹擠滿了一屋子,起哄打趣,鬧成一團。有的說:小桃紅好福氣,未嫁人,先做娘。有的說:飛上枝頭作鳳凰,八大胡同出了個「王妃」,要轉風水了。但小桃紅本人,卻在嬌羞之中,隱現憂色。除卻極少數兩三個人以外,誰也想不到她別有心事。
和圖書
江朝宗卻不理他這一套。「老譚,」他也不坐,站著說道,「公府請你唱戲,去一趟吧!讓我好敷衍公事。」
「不!」譚鑫培雙手往外一推,「我看不懂。」

轉眼又到了袁世凱的生日,前三天舉行家宴,闔府預祝。先是兒女磕頭,然後是孫子磕頭,到臨了一個老媽子抱著裹在錦繡繈褓中的嬰兒,一面握著他的小手向上拜,一面口中祝頌:「官官替爺爺磕頭拜壽,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現在想到了,快辦去吧!」郭世五又說,「不過先得問一問二爺,他中意誰就找誰,不然也是麻煩。」
大登殿的皇帝是「老鄉親」孫菊仙,其時正演到百官恭請皇帝御寶座受賀,孫菊仙立在壇下,謹謝不遑。
「後天不是你家老太爺的生日?『我們那位』答應帶我進宮去拜壽,不就可以找機會見面?」
「二爺新添的孫少爺。」
「行了。」郭世五說,「找江提督去吧。」
「怎麼說?老實說!」小桃紅憤然作色,「三年功夫,我總替她掙了上十萬,難道我自己的一個戒指,我都作不得主?」
另一個招呼,他可不能不理了。這個人就是郭世五下面,關於公府演戲的管事,名叫王幼卿,也是科班出身,卻投入北洋,穿上了軍服,從前清直隸總督衙門到如今的公府,一直替袁世凱幹著這項差使,很摟了幾個錢,而且是余叔岩的乾爹。
帶入套房,小桃紅雙淚交流。這副眼淚為誰而拋,小鳳仙自然知道——小桃紅有個恩客,名叫金雲麓,是個大學生,長得英俊非凡,極有才氣。但鴇兒只愛有貝之財,千古一例。住在會館裏的窮學生,打茶圍的「盤子錢」都費張羅,怎會受小桃紅假母的歡迎?有時便由小鳳仙設法,算蔡鍔「叫條子」,約小桃紅去聽戲吃飯,其實是給她製造會情郎的機會。兩人打得火熱,小桃紅每次都是難舍難分,逾時方歸。
「鳳姐,」小桃紅終於開口了,「我寄放在你這裏的一點東西,請你拿給我。」
等到問明經過,蔡鍔自覺護花有責,義不容辭,起身說道:「讓我去看看。」

班子裏不明究竟,一看這來勢洶洶的樣子,嚇得瑟瑟發抖。小桃紅當然也害怕。「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從側門溜了出去避到間壁。
「沒有什麼!」譚鑫培答道,「江提督請我坐汽車,還派馬弁保護,很出了一陣風頭。」
「那麼,二爺願意找誰?先吩咐了好去接,接了來可就得住下來一起過日子了。是皇上傳見過的,二爺將來不要也不行。」
孫菊仙是名副其實的「伶官」,他曾蒙慈禧太后賞識,召為「內廷供奉」,特賞五品頂戴。這天唱「大登殿」,所編的那些道白,就有故國之思,惓惓忠愛,豈非「猶感纏頭解報恩」,愧煞了「三朝老」的「東海相國」?
小鳳仙莫名其妙,她何嘗有什麼東西寄存在此?定睛看時,小桃紅拋過來一個眼色。方始會意,是要避開眾人,有話要說。
這是無理可喻的事,譚鑫培怕真的受辱,不敢登臺。連葉恭綽為他父親做整壽,原約好了的堂會,亦不能不致歉回戲。這下,譚家上下大起恐慌;因為他家的「老爺子」是棵「搖錢樹」。
袁乃寬是第一次稱「皇上」。袁世凱將這個尊稱咀嚼了一會,覺得果然比「大總統」夠味,心頭一喜,隨即說道:「讓孩子的生母搬進來,等我傳見。」
「不要緊!我叫人扶著你。」
「都上了年紀了嘛!十三旦跟老譚,早年常在一起配戲,後來生了意見,分手已久,不想今天又會在『www.hetubook.com.com臺上見』,不知是那位的『提調』?真正大手筆。」
坐上汽車,一路笑進新華門,換船由南海到居仁堂,只見氣象大不相同。殿中天井,已加上了一個玻璃罩,既蔽風雨,又能透光,等於平空添上了好些聽戲的座席——戲臺旁邊一溜平房,供堆置衣箱、砌末之用,「管事」也在這裏辦事。譚鑫培一到,被延入此處敘話。
「我一定替你轉到。」小鳳仙看著那枚兩克拉方鑽、翻頭極好的戒子問,「你回去以後,手上少了一個戒指,你娘一定會問你,你怎麼說?」
於是田桂鳳也乞饒了,跪倒在地,合掌而拜:「求求您!你早點把我殺了吧!」
宣統登基,袁世凱被逐回老家,在彰德府北門外的洹上村大興土木,蓋了一座別墅,題名「養壽園」,就由郭世五經理其事。落成宴客,袁世凱事先親自檢點,看到新鑿的池子,不過一汪清水,遺憾地說:「可惜沒有荷花!」
郭世五名為公府庶務處長,其實也是袁家的總管,因而對袁寒雲的私生活也很瞭解,加以善於應變,所以袁乃寬要向他去問計。
江朝宗「抓」了小桃紅,又去「抓」一個人,是譚鑫培。
「秦瓊賣馬」也是譚鑫培輕易不肯一露的「絕活」,王幼卿心想,有這齣戲唱壓軸,面子也夠了,便點點頭:「譚老闆,你就賞我一個臉吧!」
而且田桂鳳也是恃才傲物的性格,譚鑫培架子大,他比他還大。每次配戲,譚鑫培早已扮好了坐在大衣箱上等,田桂鳳卻慢條斯理地,拿細石子磨手指甲上的煙油,可以磨半個鐘頭之久,譚鑫培拿他無可奈何。因此,兩個人的意見很深,中道分手,久不合演了。
田桂鳳立即回敬,揚起一條清脆無比的嗓子答道:「誰人不知我們兩人的交情,還留什麼面子?」

鈞天夢不到溪山,宴罷瑤池海亦乾。
譚鑫培估量自己敵不過王幼卿,知趣為妙,倒是痛痛快快地答應了。
於是找到了「九門提督」江朝宗,派了八個兵,直奔陝西巷。本意是迎取入宮,不想派去的兵魯莽,找到地方,一疊連聲地問:「誰是小桃紅?快走!」
「是!」余叔岩看了看譚鑫培,見他揚著臉微微冷笑,但未發話,便提筆記了下來。
間壁就是小鳳仙的班子。小桃紅跟她最好,也顧不得下了門簾不能亂闖的忌諱,排闥直入,只見蔡鍔與小鳳仙正偎著坐在床沿上,款款深語。
旁邊的袁乃寬答道:「孫少爺的生母,現在住在府外,未奉皇上允許,不敢入居。」

「那就是了。你請吧!過兩天,我們也許見得著面。」
他還未跨出房門,小桃紅的假母,已經派了人來關照:「是袁二少爺,派人來接姑娘進宮。沒有那麼便宜的事,要接就接,還得好好談過。叫姑娘在這裏躲一躲,千萬不要露面。」
這時臺上正演「坐樓」。田桂鳳當年的風頭比譚鑫培還足,一出「打面缸」演在「空城計」後面,座客沒有一個「抽籤」的。反過來,便不同了。因此,譚鑫培大感委屈。
「這——」袁寒雲搔著頭皮說,「一時倒想不起了。」
袁世凱記不得有這樣一個孩子,便問:「這孩子是誰的?」
「譚老闆!」王幼卿說道,「這一次戲份不同,上頭交待,特賞二百元。」
話雖牽強,而原詩譏刺徐世昌忘卻舊恩的意思,卻是很明顯的。到第三首,借孫菊仙罵徐世昌,就更明顯了。
一起到了雁翅樓,跟袁寒雲細說緣由。他無可無不可地同意了。
怎麼辦?袁家的勢力,無人可敵,指名m.hetubook•com.com來索,怎麼樣也躲不掉,而況生米已經煮成飯。小鳳仙只有拿袁寒雲的才名蓋世、多情體貼這些話來勸慰。
想來想去,只有找郭世五去解答這個難題。
譚鑫培是為了兩個原因不肯應公府的堂會。第一,「新安天會」這出新戲,不倫不類,演了會貶低他的聲名。其次,他痛恨郭世五——上年也是公府堂會,點了譚鑫培的《戰太平》。事先他就聽說,倒了腔在郭世五那裏當差,為袁家上下喚做「小余」的余叔岩,想「偷」他這齣戲。開出戲碼來,果然派他這出靠把戲,譚鑫培便存了戒心,輕描淡寫地敷衍著,煙榻上揣摩所得的「絕活」,絲毫不露。同時這齣戲也實在累,到了後來「帶箭」那一場,未免力不從心,草草終場。因而惹惱了郭世五,通知軍警機關,不准譚鑫培再登臺,否則就抓。
「不好。」
相公亦是三朝老,寧記椒風授冊時。
這樣的話,郭世五自然不會滿意,便用公府的名義,通知步軍統領衙門:「鎖拿」譚鑫培。江朝宗接到命令,不敢怠慢,但也不敢得罪譚鑫培,親自帶著兵到譚家去拜訪。譚鑫培正在吞雲吐霧,聽說江朝宗帶人登門,料知來意不善,便索性裝病。將客人請了進來,他自己伏在煙榻上喘氣,連連在枕上磕頭,表示請罪。
原是敷衍的話,不想「聖命」如此,袁乃寬大感為難。因為孩子的生母,早已下堂求去,此刻聽說在漢口高張豔幟,又那裏去找她?再說,薛麗清情願做「胡同先生」,不願做王妃,就專程到漢口去找到了,她亦不見得肯北上。
引到後花園的一座楠木廳,堂會戲已經開鑼了。男女分座,所以他只能跟小鳳仙遙遙目語。加以蔡鍔不好此道,只見臺上拉開了嗓子在曼聲高唱的那名青衣,沒有七十,也有六十,臉上的粉都有掛不住的模樣,看看實在不順眼,便即溜了出來,趁空到經界局處理了一些公務,吃完中飯又睡了一大覺,才重回東單五條徐宅。
這首詩是:
一曲何堪觸舊悲,卅年看舉壽人卮。
「多謝,多謝!」王幼卿回頭吩咐余叔岩:「你寫下來,你師父『秦瓊賣馬,准帶舞鐧』。」
「江大人,你看我這樣子,怎麼走得了?」
史家休薄伶官傳,猶感纏頭解報恩。
蔡鍔本不好此道,聽哈漢章說得如此「名貴」,不由得也想見識一番。到了楠木廳,只見前面開宴,招待壽星的一班老友,沒有一個是在五十歲以下的。後面設著十幾排椅子,擠得水泄不通,蔡鍔跟哈漢章好不容易才擠了進去,兩人側著身子,共占一個座位。

「更不好!」袁寒雲大搖其頭,「脾氣太壞。肚子裏『火燭小心』,跟她一句話也不能說。」
他的牢騷,王幼卿裝作不懂,笑笑說道:「既然你老請來了,咱們談公事吧!上頭的意思,《新安天會》非煩你不可。」
「我報幾個名字給二爺。春芳?」
臺下哄堂大笑,譚鑫培越發受氣。到了「殺惜」的時候,總算可以出氣了。照常例,宋江從靴頁子裏拔出「攮子」,衝過來,奔過去,三個回合,要了閻婆惜的命。譚鑫培是氣極了,不惜大賣氣力,要殺不殺,作出種種身段。他是武生的底子,腹笥又寬,每個身段不同,每個身段卻又都出奇地好看。臺下看客,如醉如癡,有的半天不眨眼,有的口角流涎而不自覺。真正「唱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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