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鳳,」劉成禺突然說道,「你要聽小叫天,眼前就有一個機會。」他看著蔡鍔:「明天不是東海相國的生日嗎?」
在袁世凱,久聞關外的「紅鬍子」,殺人越貨,慓悍無比,總以為張作霖是滿臉橫肉、絡腮鬍子那副綠林好漢的形容,誰知是中等身材,文質彬彬,如果不說穿了,一定當他是個出身書香門第的白面書生。
楊度相當敏感,當大家還在猜張鎮芳欲語又止的原因時,他已經直言道破。「是說蔡松坡不是?」他拍著胸說,「他決無異心!」
「這叫『裝糊塗』。你不是聽人說袁總統要叫我當什麼『兵部尚書』嗎?很有些人妒忌我。其實我也不願做大官,所以裝得在胡同裏著了迷,根本就不願幹什麼正經。你懂了吧?」
汪大燮的話剛說到這裏,楊度高高舉起一隻右手,而且不待主席准許,便已起立發言。
「我那裏這樣罵過人?」蔡夫人委委屈屈地說,「為了你,害我落個不賢的名聲。」
蔡鍔皺一皺眉:「你要這個幹什麼?」
張鎮芳字心庵,雷震春稱他:「心老!有個人來了,跟蔡松坡過從很密。你知道不知道?」
「不!」
張鎮芳搖搖頭:「他的朋友很多,我那裏想得起?你有話實說。」
劉成禺深深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莫非該像你一樣,佯狂避世?」
這是有意做作。因為瞥見窗外有個人正走了進來。此人是統率辦事處派來的勤務兵,蔡鍔疑心他是「坐探」,所以必須在他面前「唱戲」。
小鳳仙卻不明白,蔡鍔便為她解說這個典故的由來,又贏得嚦嚦嬌笑。然而她的疑問卻未得到解答。
「對了!前十幾年還住過一位聲勢赫赫的大人物:榮文忠,好漂亮的房子。」
蔡鍔一句話,引得劉成禺哈哈大笑——那是個有名的「半瓶醋」的笑話,出於鄂軍都府秘書長饒漢祥的手筆。當黎元洪當選副總統後,要發表就職通電,饒漢祥拿從前的東宮作比,有「元洪備位儲貳」的話。後饒漢祥自己署理湖北行政長,就職佈告,當然不必假乎於人,煌煌告示,誤解了「財團法人」這個新名詞,一開頭就說:「漢祥法人也!」於是有好事的做了一副對子挖苦他:「黎元洪篡克定位,饒漢祥是巴黎人」。這時蔡鍔提到這個「典故」,劉成禺自然忍不住大笑。
小鳳仙已經開了梳粧檯的抽屜在等,接過手槍,放入抽屜,「克噠」一聲上了鎖。
「什麼違禁品?」
「今天,是本院九月一號開議以來,第三次大會。大家都曉得的,這次開議,專門討論國體問題,國體為啥發生問題,大家看過籌安會的請願書,想來肚裏有數,用不著兄弟再來囉嗦。上次開會,大總統特派政事堂左丞楊士琦到院,代讀宣言。大總統對國體問題,報的啥格主張,想來大家肚裏也都有數,越加用不著兄弟來囉嗦。今天兄弟特特為要報告的是:有人說,照立法院的職責,不可以收受這種國體請願的文件,因為本院的性質有兩種,一種是總統最高諮詢機關,一是代行立法院職權,依法是該由政府提出法案,或者大總統有啥事體徵詢,本院才可以開議。因為本院同老百姓是不相干的,不可以禁止他們請願,然而也不好討論他們的請願。這個說法,依兄弟個人看,倒也不能說他沒有道理。」
這一下蔡鍔算是懂了她的用意,默契甚深,自感欣慰,便關照司機先開車到東興樓去等候,自己陪著小鳳仙由王府井大街,迤邐往北而去。
「我知道了。」蔡鍔說道,「聽說編了一出新戲叫『新安天會』,大概就是這一出。」
一說破,小鳳仙越發心驚。原來蔡鍔使這條苦肉計,有著極大的關係,莫非要謀反?這樣想著,自然而然聯想到平日不斷聽到的,軍警執法處對付革命黨,慘無人道的那些刑罰,嚇得手足發冷,一下撲到蔡鍔懷裏。
他是笑著說的,而在小鳳仙卻覺得話中帶著輕視的意味,心裏不免著惱。「你真是門縫裏張望,把人都瞧扁了。」她停了一下說,「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嗎?」
「我倒問你,果真我當了什麼兵部尚書,你是不是替我高興?」
說到這裏,突然頓住。因為小鳳仙又拋過來一個示警的眼色,劉成禺方始想起,閒談之中,不免又生芒刺,所以語聲暫停。
戴戡是剛辭職不久的貴州巡按使,跟蔡鍔的關係極深。「不過,」張鎮芳說,「他是參政,現在參政院開議,他當然要來,既然跟蔡松坡是老朋友,常在一起也是人情之常。」
「我是軍警執法處的特務排排長。」
話不投機,袁世凱就旁顧而言他了。心裏卻厭惡這位老把兄,想拿他調開。但是,他雖知道張作霖對張錫鑾的禮遇,大不如前,到底素有淵源,倘或貿貿然調個別人去,張作霖不受節制,鬧成將帥不和,豈不可慮?因而一面安撫張作霖,一面物色適當人選,恰好段芝貴在湖北,由於第二師師長王占元咄咄逼人,使得他不安於位,正在活動調職。袁世凱心想,段芝貴在前清署理幾天黑龍江巡撫,他的父親段有恆又曾在張作霖受命時,以南澳鎮總兵的資格,做過「保人」,為張作霖尊稱為「段老太爺」,看來人地相宜,再也適當不過。
「又跟我那不賢婦人淘了一場閒氣。」蔡鍔看了梳頭老媽一眼,毫不避諱地,「總有一天要出場命案!」他從馬褂口袋裏掏出一枝藍閃閃的小手槍,「克啦」一聲,將子彈拉上了膛。
「說來話長——」
從這一次會議開始,梁士詒跟袁世凱的關係,開始「解凍」了,五路參案緩了下來,梁士詒的擺子說也奇怪,就此不打了。雖然警衛司機,都負有監視的任務,令人想起來就不快,但卻有一個好處,借此可以示人以實逼處此,無可奈何的可憐相,則附和帝制,自可邀得他人的諒解,說起來反為得計。
「這位大人,」等在旁邊的人力車夫不耐煩了,「還坐不坐我的車?」
「你見過黎副總統沒有?」劉成禺反問。
「我什麼地方騙了你?」
蔡鍔的副官,趕來阻止,卻讓蔡鍔攔住了。冷冷地站著,看他們翻箱倒籠搜查,聲色不動。
「楊小樓不對工。」劉成禺接了這一句,卻又搖搖頭,「不能再往下談了!一談又不好聽了。」
林長民還未及回答,楊度已經有了說明:「我請本院同仁回想一下,本月六號,大總統委由楊左丞到本院代讀的宣言,最後一段說:『國民請願,不外乎鞏固國基,振興國勢,如徵求多數國民之公意,自必有妥善之上法。且民國憲法,正在起草,如衡量國情,詳晰討論,亦當有適用之良規。請貴代行立法院諸君子深注意焉!』這句話,就是大總統囑託本院審議國民請願案件的意思表示。」
說完,轉身拉著蔡鍔,神態自若地走了。小鳳仙又覺奇怪,又覺好笑。「劉老爺,」她忍著笑問,「怎麼叫他副會長,還跟他這麼客氣?」
「你總聽說過明哲保身這句話。太聰明了,隨便識破人的機關,是不祥之事。切記,切記!」
「東三省的情勢不妙,俄國跟日本都有野心。如果國體變更,不但無以對舊君,更怕強鄰要脅,從此多事。」張錫鑾說,「我看,不如做個終身制的總統好。」
「怪不得!」小鳳仙抿著嘴笑,「劉老爺真缺德,罵人不帶髒字。」
「你到底要幹什麼?」她喘著氣,「別鬧出不得了的禍來。」
蔡鍔臉色鐵青,一言不發。等黑大麻子搜查了書房,一無所獲,要帶著兄弟退走時,他才開口。
「只要你高興,我自然也高興。」
參政院的決議,當天就送到了公府,附來八十三件第二次請願書,這就是請願聯合會的傑作。請願的團體,第一個是「人力車夫代表請願書」,還有「乞丐代表請願書」,當然也少不了「安大浪」的「婦女請願團」。此外還有「學界」、「河南孔社」以及山西「蔚豐厚票號」的請願書,形形色|色,無奇不有。
「這倒也是實話,不過,還有個人——」張鎮芳看了楊度一眼,沒有再說下去。
「好,好!」劉成禺故意將她從頭望到尾,「出落得越發標緻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倒不是為這個。」小鳳仙旋即開口,「當然,這也是一件事,我已經替你定下了屋子,到後天再說——」
「副總統要搬家了。」劉成禺說,「是楊杏城的主意,大總統一登大寶,御苑中還住著位民國的副總統,未免不像話,所以另覓官邸。」
「羅漢也是菩薩,不過他不會降龍伏虎,婆婆媽媽地,旁人恭維他,說他是菩薩心腸。」
兩人攜著手進了套房,那裏面有一張極舒服的小鐵床。蔡鍔最愛在這裏歇午覺,此時堆高枕頭,往後一靠。
「你別多說了。」小鳳仙拉著說,「快一點兒吧!」
張一麟自然深信不疑,凡遇到有人向他探詢帝制的內幕,他總是很鄭重地代表袁世凱解釋,決無其事。然而,他終於懷疑了,因為籌安會之外,又出現了一個「請願聯合會」,會長是前清當過農工商部侍郎,與徐世昌、楊士琦、梁士詒都有淵源的沈雲霈,兩名副會長中,有一個是袁世凱的老表張鎮芳。
孫尚香自是指周道如,陸遜卻費猜疑了,要想一想才明白,是指的淞滬鎮守使鄭汝成——此人與陳宧是袁世凱特意派出去監視東南與西南的股肱之臣。
「你讓那個狐狸精迷昏了!做了什麼貪贓枉法的事?讓人家這樣亂七八糟來搜查!你這麼不說話,你就那樣好欺侮?真正受夠了!」蔡夫人連連跺腳,咬牙切齒,「我讓你,我明天就回湖南,看你跟那個狐狸精有好日子過!」
這在蔡鍔意料之中,雷震春非到下午不起身,是他知道的,於是告訴對方說:「我是蔡督辦。等雷大人起身,給我來個電話:南局八七二。」
「姓什麼?」
在他周圍的一批人,包括「二楊」以及變得擁護帝制非常起勁的朱啟鈐等等大為失望。原來以為加上「抑或另籌徵求民意妥善辦法」這一伏筆,袁世凱必會採納,誰知白費心機。現在召集國民會議來解決國體,不論怎麼樣「提前」,亦非一年半載不辦,在他們看,大可不必。
蔡鍔早就料到有此一著,袁世凱的爪牙一定會想盡各種辦法,窺探他的底蘊,所以從不在家處理函電文件。最要緊的一個密碼本,放在經界局的辦公室中,一具小保險箱是英國最新的貨色,密碼可以自加變換,而密碼本的收藏與取用,亦總是他避開任何人,親手料理。所以此時放心大膽,異常沉著。
蔡鍔笑笑不答。小鳳仙也就沒有再說下去,卻重新提到袁世凱生日,進公府看堂會的事——這件事,蔡鍔要費考慮,袁世凱正在整飭官常,三令五申禁賭,禁止官員眷屬,招搖過市,雷厲風行,煞有介事。到那一天進宮拜壽,照規矩要帶正室去行禮,如果「攜妓朝見」,等於「大不敬」,萬一袁世凱當面教訓幾句,這面子可丟不起。
說到「計」字,蔡鍔已極快地伸過一隻手來,將她的嘴掩住,同時拉她一起臥下,面對面只有幾寸的距離,不但口角脂香,清晰可辨,甚至她的心跳都隱約可聞。
於是坐著蔡鍔的汽車,由東長安街轉往坦蕩蕩的王府井大街,下車進了東安市場。小鳳仙在銀樓裏挑首飾,蔡鍔則在丹桂商場的新式書鋪裏,買了許多聲、光、化、電的新書,寫了地名,讓書鋪的夥計送回家。
小鳳仙是湖北黃陂人,卻在上海墮落風塵,花名鳳雲。二次革命失敗,志士亡命,官僚得意;冠蓋京華,揮金如土。上海的名妓,紛紛北上淘金,鳳雲就是其中之一,改名小鳳仙的牌子,在賽金花當年曾張豔幟的陝西巷一掛出來,很快地就大紅大紫了。
「他所說的『七不可』,真無句不是先獲我心!」袁世凱說道,「仲仁,你跟我多年,總該明白我本心無他。我一切以民意為依歸,他們這麼在鬧,我實在也有難言的苦衷。軍人的思想,總不免守舊,如果壓制得太厲害,怕激出變故,所以我不肯公然禁止。反正我心裏自有丘壑,儘管他們去鬧,到頭來在我這裏通不過,一切都是枉然。」
在光緒即位以後的三十幾年,溥倫一直不大得意,到了民國,這位勝國王孫反倒能夠揚眉吐氣。因為當袁世凱逼宮,隆裕太后召集御前會議時,親貴宗室分成兩派,一派以恭親王的孫子溥偉為首,組織宗社黨。預備「拼命」,一派就是慶親王奕劻和溥倫,阿附袁世凱,主張退位。以此淵源,溥倫在清朝貴族中,成為跟袁世凱最接近的一個人。為了「清室優待條件」,住在「西六宮」的幾位「太妃」都不敢得罪袁世凱,也就看重了溥倫,他的兒子毓崇,還被選到毓慶官去為溥儀伴讀。
蔡鍔也笑了,但旋即收斂。「麻哥,」他勸他,「你這副玩世不恭的派頭,當心遭忌。」
一直不曾開口的梁士詒,一猜就著。馮國璋未曾列名勸進,袁世凱深為不滿,同時他也從周道如打來的密電中,知道馮國璋曾大發牢騷,說他在京裏當面聽袁世凱斬釘截鐵地保證,決無稱帝之意,誰知等他回任不到一個月,籌安會就密鑼緊鼓地上了場。「這那裏是當我自己人看?」馮國璋說到這話,便仿佛表示,他也不願當袁世凱自己人看了。
「你知道些什麼?」
「是上次我回家鄉,聽人說的。」小鳳仙說,「都說這個段將軍,是沒有什麼大用處的人。」
蔡鍔想了一會,點點頭:「也好。」
「我寫了這篇東西,就預備到軍警執法處去的。」
於是張一麟將汪鳳瀛送出公府,隨即去見袁世凱,親自送那一通文件。袁世凱接到手裏,一看「讀報載,我公發起籌安會」的字樣,隨即放了下來。
汪鳳瀛到京,就養於長子,並為袁世凱聘任為公府高等顧問,月領大洋四百,日子過得非常舒服。然而他跟張一麟一樣,以吳人而秉清剛之氣。籌安會起,大不以為然,逢人就搖頭感歎:「真是拿國家當兒戲!」
不但口中如此,並且形諸楮墨,寫了一篇《致籌安會與楊度論國體書》。脫稿謄清,卻先不送籌安會,到公府政事堂去拜訪他的同鄉,機要局長張一麟。
蔡鍔一聲大喝,雙目棱棱地望著黑大麻子——到底是天生來的將才,不發威則已,發起威來,著實叫人害怕。黑大麻子氣焰頓時被挫了下去,「拍噠」一聲,腳跟並攏,舉手向蔡鍔行了個軍禮。
「是,是——」劉排長期期艾艾地,好半天說不上來。
「菩薩相信饒老夫子,他的意見如何?」蔡鍔問道,「聽說他跟夏壽康很接近。」
「喔,」蔡鍔想起來了,「魏忠賢的遺園,就在那裏。」
帝制議起,召各省將軍入覲,目的是在爭取支援,但袁世凱一向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作風,所以召見「各路諸侯」,因人措詞,大都旁敲側擊,惟有對張錫鑾說了真話,以為老把兄當然要捧自己人的場。誰知不然。
因為如此,張一麟便格外注意袁世凱的表情,只見他全副精神貫注在汪鳳瀛的信上,讀一段贊一段;那封洋洋灑灑、三千餘言的長函,看了半個鐘頭才看完。
「你是那裏的?什麼身分?」
雷震春視蔡鍔如眼中釘,完全出於妒恨。因為袁世凱曾經表示過,北洋軍人暮氣已深,不如蔡鍔有朝氣,而雷震春卻自以為僅次於「王龍、段虎、馮狗」這「三傑」,將來要接掌北洋系的軍權,所以聽了袁世凱的話,深怕蔡鍔擋了他的青雲之路,必欲去之而後快。這時候靈機一動,特意找張鎮芳商議。
「公私還不是一樣!項城落得做人情,算是他私人出的錢,連房契一併都送給『菩薩』了。」
小鳳仙很機警,看一看貼在壁上,寫明「莫談國事」的紅紙條,舉起用鳳仙花汁染紅了指甲的一支纖纖食指,按在唇上,示意禁聲。
「見過一次,看不真切。」小鳳仙答道:「有次去聽金少梅,旁人指著正當中的包廂說:副總統在捧金少梅的場。」
「有啊!」
「什麼菜將軍,飯將軍!」黑大麻子將蔡宅聽差推了一大交,「我們只知道上頭的命令。弟兄們,搜!」
「懂了!」小鳳仙鬆了一口氣,他的作https://www.hetubook.com•com用並不如自己所想像的那麼可怕,不過還有點不放心,「是那些人妒忌你?是不是雷處長?」
「你不用管。給我!」
弦外有音,豈能不辨?蔡鍔站起身來,以居高臨下的姿態,俯視著小鳳仙。只見她也抬起了頭,從鏡中仰望著他,嘴角掛著一絲詭秘的笑容,顯得極深沉的樣子。
袁世凱是迷信槍桿出政權的,廿一名將軍已有十四名連銜勸進,加上直隸的米家寶,早為袁家不叛之臣,關外的張作霖通電輸誠,這股力量難道還不足以安天下?
「稟大總統,」張作霖答道,「雷處長是作霖的老總統。」
「這也不過發牢騷而已!」朱啟鈐凡事往樂觀這方面去看,「馮華甫的關係,到底不同。再說,內有孫尚香,外有陸遜,諒他也不肯輕舉妄動。」
「你做了很傻的事!」蔡鍔面色凝重地,聲音低得僅僅只有對面的人聽得見,「你真不知道輕重。虧得遇見我,不然你的性命都會不保。」
「那不足為憑。這件事總是小心的好。我有個主意,心老看使得使不得?」
張一麟是不失赤子之心的君子,從不相信世上有感化不了的人,因而看見袁世凱作這樣的表示,私心竊喜,以為汪鳳瀛可以「感格天心」了。
小鳳仙大吃一驚——蔡鍔不會嚇人,這話當然不是虛語,然而是何道理呢?
接下來,劉成禺便形容榮祿的故居,是如何華美。
問到這話,蔡鍔矍然而驚,既不便否認,也不願說實話,怔怔地望著小鳳仙,先要想一想自己是在什麼地方露了馬腳,讓她窺破了底蘊?
「那,你呢?」小鳳仙雙目灼灼地望著蔡鍔,「前天我聽人說,袁總統很賞識你,將來他做了皇帝,會派你當兵部尚書。」
「參政院沒有不能收受國體請願事件的道理。作此論者,想來是只看到參政院三字,忽略了約法第六十七條:『立法院未成立以前,以參政院代行其職權』的規定。依約法第四章『立法』第三十一條第五款規定:立法院的職權,包括『收受人民請願事件』。籌安會為了服從約法,也為了尊重代行立法院的參政院,特以研究所得,眾議僉同的改變國體請願書,呈送本院。而本院反而放棄約法賦予的職權,其目的何在,竊所不解!」
「不必了!上次你買給我的衣料,還擺著沒動呢!倒是想買點首飾,咱們上東安市場逛一逛去。」
「誰要看他那癩蛤蟆的樣子?」小鳳仙不屑地,「不是的!」
「是啊!」蔡鍔一笑道,「你倒還知道好些掌故。」
「這——」蔡鍔微感意外,「是不是想看看大總統長得什麼樣子?」
「副會長,勞駕,勞駕!」
為此,河南都督田文烈,特派重兵守護「袁陵」,白狼則西去函谷,竄擾紫荊,一直不曾剿滅。
河南是袁世凱的老家,他當然對白狼不會放鬆,特此調派張鎮芳去鎮守,可是一無用處。袁世凱為了整飭軍紀,以「剿匪不力」的罪名,將張鎮芳撤職,另派段祺瑞出任河南都督,駐紮信陽,專門剿匪。以後又調回段祺瑞,改派趙倜督辦豫南剿匪事宜,專責捕「狼」。同時想到明末米脂縣令邊大綬掘李自成祖墳的故事,在白狼的祖墳上,如法炮製。白狼當然想報復,在項城黑龍廟地方,發現一方白布,寫明要掘袁世凱祖墳。
打定了主意,靜觀以待。而蔡夫人卻不像他那樣有修養,受了黑大麻子那樣無理而又無禮的騷擾,遷怒到丈夫頭上,在上房裏戟指大罵,當然,罵著罵著就罵到小鳳仙頭上。
「哼!」蔡鍔冷笑一聲,「你快走!我不怕你逃,更不怕你冒充。我馬上找雷大人,你提著腦袋等吧!」
「好!」他欣然許諾,「我准定帶你去。不去則已,一去也要像『朱三小姐出風頭』那樣,才有意思。走!上瑞蚨祥去看看,有什麼好衣料?」
同時他也打聽到,請願聯合會的主持人,實際上是梁士詒。他雖不出面,在參政院卻活動得很厲害,那句「另籌徵求民意妥善辦法」,就是他所策動,為請願聯合會未來發生大作用的伏筆。
接下來,更有一番懇切的嘉勉。等張作霖退出公府,回到旅寓,跟著便有「海陸軍統率辦事處」的軍官,奉大總統之命來「頒賞物件」,打開一看,有古董,有字畫,都是張作霖曾經在公府看過幾眼,有愛慕之意的珍品。
小鳳仙深深望了他一眼,倏然低眉。從她身後望去,但見睫毛閃動,仿佛深感困惑似地。
「這會兒,」小鳳仙看看鐘,「快吃午飯了,何不飯後再出去?」
「劉老爺!」小鳳仙插嘴,「想來還不曾用飯,一起上東興樓吧!」
於是由沈雲霈出面請了一次客,商討對策;主要的是請張鎮芳來說明袁世凱的態度。
這一陣子,軍警執法處抓「謠言惑眾」的抓得很嚴。茶坊酒肆都貼出一張紅紙條:「莫談國事」。劉成禺自然會意,笑笑不響。
「我也不要那種虛名,只要安安靜靜守著你,那怕粗茶淡飯,也是心滿意足的。」

「這小子!真的不可不防。」雷震春說,「我有個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

「照我看順利得很。」朱啟鈐說,「天下事本來就沒有一無缺憾的。這種定大計、決大疑、成大業的天字第一號大事,切忌瞻顧遲疑,冷了下去,再要熱起來,就很吃力了。」
然而儘管溥倫願意勸進,一班效忠清室的遺老,會不會群起而攻,罵袁世凱篡位,實在大成疑問。張一麟天真地在想,袁世凱即令有稱帝之心,但有許多窒礙難行之處,亦可能會讓他徘徊瞻顧,知難而退。
「仲仁,」他指著文件道,「這弄錯了吧?」
小鳳仙緊閉著嘴唇,想了一會說:「最好還是你自己告訴我。」
「是——」蔡鍔隨便說了個人,「段將軍,段芝貴。」
但小鳳仙卻不一肯放鬆。「說嘛!」她搖撼著他的肩,「為什麼要裝成這樣子?」
「何家呢?」

於是,張一麟找了一份請願聯合會的發起宣言來看,上面寫的是:
他遲疑了一會,終於裝出無可奈何的神色——子彈原不該上膛,那是有意嚇人,真的給了小鳳仙,卻又怕走火傷人,不能放心,因而背過身去,將五粒子彈都取了下來,然後倒握著槍管,將那枝袁世凱面贈的馬牌手槍,遞了過去。
仍舊是話中有話。考慮了好一會,他覺得不問清楚,不能放心,於是雙手扶著她的肩說:「你來,我有幾句話跟你說。」
最令人矚目的是有鑲紅旗滿洲都統溥倫的各字。此人在清朝的封爵,雖只不過是個貝子,但身分相當特殊,他是道光皇帝的嫡長曾孫。當同治駕崩,慈安和慈禧兩太后召集親貴重臣,御前會議繼統人選時,就有人提出輪次立長,應該溥倫繼位,後來由於惇親王的反對,以及慈禧太后的別有用心,才立了光緒。
於是小鳳仙先向窗外望一望,然後坐在床沿上,身上緊挨著蔡鍔,同時拿起他一隻手,合在自己雙掌中,表示出她是他可以充分信任的。
「這確是一大問題。」蔡鍔問道,「何以位置是一回事,受不受又是一回事。」
「大總統自然聽諸公意,這是早已表明了的。」張鎮芳接著以個人身分,表示意見,「照我猜想大總統的意思,這件大事總要做得冠冕堂皇,順順利利才好。」
不過,他沒有想到,居然是出於這樣彰明較著,形如盜劫的手段!心裏只覺得袁世凱這班張牙舞爪的傢伙,可憐可笑。但是,自己雖不跟他一般見識,在旁人看來,不與計較,就是軟弱,軟弱出於情虛,因此,還得有所表示。
轉念一想,這又何足為玷?自己不正要示袁世凱及他的左右以醇酒婦人,胸無大志嗎?那何不趁此機會,來一出「寵妓滅妻」的把戲?
「這,這是——」那人力車夫驚慌失措地。
「有!怎麼叫東廠胡同?」
「你知道蔡太太怎麼說?」小鳳仙的眼睛潤濕了,「我真是感動!蔡太太叫我『好妹妹』,說是『這不要這麼說!蔡將軍不得志,全要靠你安慰他。你是聰明人,別的話我就不多說了。』回到家,我整整和-圖-書想了一夜,才想明白:你是一條苦肉計。」
這一說,蔡鍔懂了,為小鳳仙解釋:「大概是什麼人力車夫請願代表會的副會長。」
張一麟看完以後,便笑著勸他:「老兄這又何必?原該我們相機進言的。老兄倒不怕得禍?」
「你沉住氣!一切有我,不要怕!」蔡鍔用他那壯健有力的手臂,扶住他妻子的瘦削的肩,安慰著說,「總在這十天半個月之內,我一定先把你跟幾個孩子弄走。你聽我的話,好歹將這齣戲唱下來——今天,裝得好像。」他笑道,「聽你在罵,我心裏真的像有點冒火。」
平政院長夏壽康是帝制派,饒漢祥跟他接近,當然也是攀龍附鳳很起勁的一個。劉成禺對黎元洪左右的內幕很熟悉,只是發現有人探頭探腦,形似偵探,就不便再說下去了。
「菩薩?」小鳳仙插嘴問道,「是指誰啊?」
「怎麼能跟他不客氣?將來我們普沾皇恩,都是他們請願的功勞。」
「這個電報中,有一位沒有名字,『上頭』倒有點耿耿於懷。」
「對!這齣戲的本子,有人看過,四個字的考語:荒謬絕倫。」劉成禺說,「就戲論戲,一半像文明戲。小叫天是最愛惜羽毛的,怎麼肯演?」
「怎麼?」蔡鍔詫異,「不在瀛臺了?」
「我想,這也是古人幾諫之意,比犯顏直諫來得宛轉而易於見聽。」
楊度本就擅於詞令,這時是格外抖擻精神,用清越聲調,朗朗陳詞,引用約法,扼要分析,三兩句話,就控制了會場的情緒,肅然無聲,更顯得他的話氣壯理直。

去看蔡太太的目的,就是要為了表明心跡。她事先打了電話到蔡家,正好接在蔡太太手裏,道明了身分,說有話要跟蔡太太面談,請她約地方見面。蔡太太表示歡迎她到家裏去談。
於是,楊度接著又說:「退一步言,僅就參政院本身的職權而論,約法第四十九條規定:『參政院應大總統之諮詢,審議重要政務』,主席剛才解釋,參政院應該由政府提出諮詢案件,方可審議。這是賦予參政院以被動的性格,固亦自成一說。但即就此一被動的情況而論,亦不能不收受改變國體請願案件,因為大總統實際上已正式提出書面的諮詢了!」
「『備位儲貳』!」
他從身上掏出一把銅元,也不數數目,伸手遞了過去。給得多了,人力車夫正要道謝,他趕緊搖搖手阻止,而且微微鞠了一個躬。
蔡鍔不等她的話說完,便勃然大怒地跺一跺腳,衝了出去,迎面遇見那個勤務兵,便喊住他說:「張松貴,告訴他們,把車開出來。」
今之汲汲然主張君主立憲,與以共和為危險者,特一繼承問題而已。顧新約法已定總統任期為十年,且得連任,今大總統之得為終身總統,已無疑義,而繼任之總統,又用堯薦舜、舜薦禹之成例,由今大總統薦賢自代,自必妙選人才,允孚物望。藏名石室,則傾軋無所施;發表臨時,則運動所不及。國會選舉只限此三人,則局外之希冀非望者自絕。法良意美,舉凡共和國元首更迭頻繁,選舉紛擾之弊,已一掃而空,尚何危險之足云?若猶慮此三數人之易啟競爭,不如世及之名分有定,抑知競爭與否,乃道德之關係,苟無道德,法律何足繩之?竊恐家族之競爭,為禍尤甚於選舉。不觀明太祖非採用立長制者乎?而卒構靖難之變。當日與太祖同時並起之梟雄桀黠已芟薙無餘,與太祖共定大業之宿將元勳,亦消滅殆盡,時無敵國外患出而干涉,倖免於之耳。
這叫什麼話?雷震春急忙解釋:「張作霖說的是前清的事。那時東三省左翼總統是張勳,右翼就由震春擔任。」又回轉頭來呵責張作霖:「你不可信口亂說!」
「已經開出來了。我就是來請示督辦,是進府,還是到局裏?」
「袁總統竟不及譚叫天!」蔡鍔笑道,「袁總統要知道有這話,真會氣死。」
「這是蔡將軍的住宅——」
「用不了那麼多。」
「這所官邸,價值不貲,由誰出錢?」蔡鍔問說,「當然是公款開支?」
「是啊!」皖系的楊士琦跟屬於交通系的朱啟鈐,一向面和心不和,這一陣子卻是水乳|交融,所以立即附和,「天下事本來講的是個『勢』字,順勢而取,易如反掌。」
定睛一看,是同鄉兼同學的劉成禺。等他停了車,便即問道:「麻哥,從那裏來?」
「姓劉。」
「你不會知道的。」小鳳仙說,「我是吞了眼淚去的,那想到,蔡太太真正大賢大德——」
「你來幹什麼?」蔡鍔厲聲問道,「你知道不知道,你犯的什麼軍法?」
「是在東廠胡同嗎?」蔡鍔想了一下問,「我京裏不熟,那一帶有什麼巨宅?」
接著她細說了去看蔡太太的經過——說是吞了眼淚,一點不假。小鳳仙因為聽說蔡鍔為了她,夫婦反目,吵得非常厲害,於心大為不安。她自然傾心於這位英氣內斂、溫文儒雅的將軍,但為蔡鍔著想,不得不下提慧劍斬情絲的決心。
蔡鍔住在西城棉花胡同,這天剛剛起床,只聽門口隱隱喧嘩之聲,接著便有一名滿臉黑大麻子,說天津話的下級軍官,帶著十來名弟兄,直衝了進來,口中大喊:「搜查違禁。」
「我怎麼會跟別人去說?如果我不懂你的意思,也不會明知道你捨不得拿槍去打太太,還故意裝得那樣害怕。」
到了光緒中葉,內城口袋底等處有歌妓出現,別於「相公」所託跡的戲班而言,自稱為小班。庚子八國聯軍進京,市面大亂,內城的歌妓星散,等局勢平定,漸漸集中到八大胡同——其實只有南北向的陝西巷和石頭胡同,以及東西向的韓家潭、百順胡同、皮條營和王廣福斜街,共計六處,另外胭脂胡同和萬佛寺灣兩處,早就名存實亡——小班上面又加上清吟二字,表示賣藝不賣身,流品不同,算是娼寮中等級最高的。
於是安步當車走到東興樓,揀了個僻靜的小單間,點好了菜。跑堂的照規矩放下了門簾,劉成禺卻又關照他掛起,為的是談話方便,一見有可疑的人,就可住口。
張作霖人是長得美秀而文,但除卻關外,別處不曾去過,因而初入禁苑,不免露出「土包子」的模樣,一雙眼睛,左顧右盼,看個不停,在大總統面前,竟然有點心不在焉的模樣。
「不錯。」這時張一麟才說明來歷,「是汪荃臺給晰子的一封信,特地託我先呈上總統。」
東三省人民渴望甚殷,關以外有異議者,惟張作霖一身是問;內省若有反對者,作霖願率所部以平內亂,雖刀斧加身,亦不稍怯。作霖日前在京覲見時,曾痛言國家安危,繫於我總統一身,仰荷鴻慈,不加以冒昧之罪,感激刻骨。復蒙一再賞賜物什,自顧何人,叨茲異數?雖肝腦塗地,亦不足以圖報萬一。
「好。」蔡鍔搶著說,「總還有好些開銷,這一節,總有上千的帳。」說著,從身上掏出支票簿子來,開了一張一千五百元的支票,放在妝臺上。
「那沒有問題,我已經打過電話,反正只借他一個名義,又不去騷擾他們,不要緊。」
是極認真的神氣,而且還有一股嘲笑蔡鍔淺薄的味道,這使得他不能不改容相看了。
「啊,對了!我還送了禮呢!怎麼就忘記掉了。」蔡鍔毫不考慮地,「明天我帶你去拜壽。」
這神情就越發可怪了。蔡鍔陡生戒心。「我問得傻是不是?」他說,「你當然會替我高興。」
就在他憂心忡忡之時,參政院緊接著請願聯合會以後,召集大會,討論審查報告,結果在「請政府於年內召集國民會議,為根本上之解決」的字樣之下,加了一句:「抑或另籌徵求民意妥善辦法」。

當然,最重要的是所謂「公民請願團」,發動各省京官組織。京兆以四川人惲毓鼎為首,直隸以遠在前線的曹錕為首,奉天以嶄露頭角的張作霖為首——張作霖是三十七師的師長,還不夠「將軍」的資格,但袁世凱對他的重視,不下於各省將軍。這年春天,特地召他「入覲」,張作霖深懷戒心,調兵一營保護www.hetubook.com.com。到京以後,由軍警執法處長雷震春帶領引見。
「是啊!那天我聽人談起,也覺得不大像京戲。」他們這樣談著,卻把小鳳仙悶壞了,不知道這齣戲的情節如何,何以荒謬絕倫,何以會一半像文明戲?於是拉著蔡鍔的袖子問道:「是出什麼戲?既是『新安天會』,怎麼不找楊小樓來唱?」
一見了面,小鳳仙很坦誠地表示,她決不願見蔡鍔鬧家庭糾紛,但也不忍一下就決絕,而且那樣做不是聰明的辦法,會激起蔡鍔對妻子更深的反感。她要求蔡太太信任她,給她一段時間,讓她慢慢兒設法疏遠。
「有這樣的事?」蔡鍔坐直了身子,張大了眼問,「我怎麼不知道?」
清吟小班,向分南北兩幫,本來南不侵北,北不擾南,界限極嚴。但以水土的關係,北地胭脂,畢竟不同南朝金粉,因此南幫,特別是南幫中的蘇幫,地盤向北幫盤踞的東面擴展,原來北幫天下的陝西巷,現在已經平分春色。其中南幫的翹楚,就是小鳳仙。
「喏,在東廠胡同看副總統的官邸。」
「仲仁,我有個文件,請你代遞項城。」
「回去也沒事。」小鳳仙是配合蔡鍔的意向,有意要顯親密的蹤跡,所以提議,「我想吃東興樓的清蒸雞。吃完飯,上真光去看一本影戲,你說好不好?」
當然,梁士詒的活動都是暗的,只是以參政的身分,在會外商談。實際上會場中也議不出什麼來——參政院實在是個高級養老院,每逢開會,五光十色,蔚為奇觀,有穿海軍將官制服的;有頭戴瓜皮小帽,腦後垂一條小辮子的;有穿了西服而下著官靴的。到了會場裏,只聽此起彼落的「噗噗」的聲音,吐痰吐個不停。
陝西巷是「八大胡同」之一,要到太陽偏西,戲園子散了戲,這裏才會熱鬧,紙醉金迷,直到半夜。這時卻靜悄悄地。清吟小班的姑娘們,還正擁著恩客,高臥未起。
語聲不必禁,「國事」也不是不可談,只要不批評帝制就可以了。蔡鍔因為小鳳仙想借拜壽為名,去聽譚鑫培,便問劉成禺打聽公府堂會的情形。
袁世凱籠絡張作霖的用意,是為了另有佈置。不到一個月發表明令:「著盛京將軍張錫鑾與湖北將軍段芝貴對調。」盛京將軍是沿用清朝的稱呼,張錫鑾的正式官稱,應該是「鎮安上將軍督理奉天軍務並節制吉林、黑龍江軍務」。他是袁世凱換帖的老把兄,在關外多年,「招安」張作霖就是他經的手。
「今天怎麼來得早?」
「不說也罷。反正你自己明白,我也明白就是。」
張一麟一聽這話,肅然改容,雙手高拱,頭卻低了下去:「正言可敬!我輩真是無地自容了。」
此言一出,無不愕然。汪大燮轉臉向林長民問道:「他夾格說?啥東西啊?啥格大總統的書面諮詢?我莫名其妙。」
張作霖能有這樣恭順的表示,在張一麟看,是不足為奇的。讓他感到詫異而有趣的是,居然有滿洲八旗的請願人,領銜的是鑲黃旗滿洲都統,又是「蒙古王公聯合會會長」,與張鎮芳同為請願聯合會副會長的那彥圖。
「著!」劉成禺一口乾了一杯「南酒」,放低聲音說,「聽說項城稱帝之日,預備第一道上諭就封菩薩為親王。但是,菩薩自己卻還拿不定主意。看吧,將來有好戲看呢!」
蔡夫人是受過囑咐的,立刻轉身避了開去,一面走,一面咕噥:「又是陝西巷!你就死在胡同裏,永遠也別回來。」
蔡鍔說了這一句,舉步往外,出大門,上汽車。等張松貴和另外兩名掛著盒子炮的衛兵在汽車踏板上,扒住車窗站好,司機發動引擎,他才關照到陝西巷。
「這,」張鎮芳問道,「唐賡蓂不是也列名勸進的嗎?」
「那麼是誰呢?」
又是個識破機關的!蔡鍔微感不安,但亦不便否認,只提醒他說:「記著茶坊酒肆貼著的紅紙條。」
大家都不作聲。蔡鍔是梁啟超的學生,誰也不敢保他必無異心。於是軍警執法處長雷震春向張鎮芳使了個眼色,兩人避到一處去密談。
這是還存著戒心的託詞。小鳳仙當然也聽得出來,幽幽地歎口氣:「我實在不願意說,說了好像怪你騙我似地。」
「怎麼得了呢?」她哽咽著說,「一步逼一步,遲早要出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教我怎麼辦?」
這一下,那梳頭老媽臉色才恢復正常。「幹嘛呀?蔡老爺!」她說,「跟誰生那麼大的氣?」
「唔!」小鳳仙突然問道,「都說袁總統要當皇帝了。有這話沒有?」
小鳳仙一面梳頭,一面跟蔡鍔說話。他似乎餘怒未息,心不在焉地,不大答理。等她梳完了頭,才說了句:「我心裏悶得很,陪我上那兒逛逛?」
「劉老爺一見面就開玩笑。」小鳳仙打著他們湖北的鄉談,「難得和你纏!」
張一麟恍然大悟,原來這是有意安排好的一套。
「當然是空前絕後的大堂會,不過美中太嫌不足,兩名老角都『報病』了。」劉成禺說,「原都是內廷供奉,心存故主。」
「只要聽我的話,就不會闖禍。我太太說得不錯,你是極聰明的人,一定能懂得我的意思,不會識破了我的機關,跟別人去說。」
張鎮芳也是河南人,秀才出身,得袁世凱的援引,當過天津海關道。民國成立,袁世凱放他去當直隸總督,後來因為河南「白狼」鬧事——白狼是一個土匪頭子的外號,有人說他本名白朗,化名齊天化,所以叫他「白狼」。他是河南寶豐縣人,前清做過書辦,從小熟讀水滸,仰慕宋江,終於入了綠林。此人形相既醜且怪,四尺多高的一個大胖子,梳兩條綠頭繩紮的小辮子,頭戴烏巾,身坐黃轎。用個「軍師」是湖北人,名叫陸文禔,白狼將他比作吳用。他獻議白狼聲東擊西,避實就虛,同時又替他編了一首歌謠:「老白狼,白狼老,搶富濟貧,替天行道。人人都說白狼好,兩年以來,貧富都平均了。」就因為他的行蹤飄忽,又因為那首歌編得窮人信以為真,富家談「狼」色變,所以猖獗一時,官軍都奈何不了他。
小鳳仙剛剛起身,正在梳妝,從鏡子裏望見蔡鍔,先就回眸一笑,然後一手握著頭髮,一手拉過一張凳子,讓蔡鍔坐在妝臺邊看她梳頭。
叱退了劉排長,蔡鍔親自打電話到雷震春家,對方答說:「雷大人天亮剛睡。」
「只說一件好了,你真的跟你太太吵得天翻地覆?」
「是戴戡!」
「這樣說吧,一個『老鄉親』,一個『小叫天』,都不肯演一齣新戲,所以乾脆託詞不應差。」
「那麼,是為什麼?你先跟我說了,我再來想辦法。」
豈有不好之理?蔡鍔答一句:「都隨你!」
八大胡同的興起,還是近二十年的事。前清的官吏禁止狎妓,但不禁「男風」,俗稱「象姑」,又稱「相公」。士大夫選歌征色,都重在那些撲朔迷離、難辨雌雄的「歌郎」。只是名為郎君,視同女身。李桂官識畢秋帆於窮途,後來畢秋帆點了狀元,李桂官就被稱為「狀元夫人」。袁子才甚至在詩中這樣說:「若教內助論功勳,合使夫人讓誥封」。以後潘祖蔭所狎暱的朱蓮芬,也是位出名的「狀元夫人」。
民國肇建,於今四年,風雨飄搖,不可終日。父老子弟苦共和而望君憲,非一日矣!自頃以來,二十二行省及特別行政區域,暨各團體,各推舉耆宿,結合同人,為共同之呼籲。其書累數萬言,其人以萬千計,其所蘄向則君憲二字是已!政府以茲事體大,亦嘗特派大員,發表意見於立法院。凡合於鞏固國基、振興國勢之請,代議機關,所以受理審查,以及於報告者,亦既有合於吾民之公意,而無悖於政府之宣言。凡在含生負氣之倫,宜有舍舊圖新之望矣!惟是功虧一簣,則為山不成;鍥而不捨,則金石可貫。同人不敏,以為吾父老子弟之請願者,無所團結,則有如散沙在盤;無所榷商,則未必造車合轍。又況同此職志,同此目標,再接再厲之功,胥以能否聯合進行為斷。用是特開廣坐,畢集同人,發起全國請願聯合會議,定簡章凡若干條。此後同心急進,計日程功,作新邦家,慰我民意。斯則四萬萬人之福利光榮,匪特區區本會之厚幸也。m.hetubook.com.com
「今天十三了——」
「我知道,我知道。」說到這裏,將蔡夫人突然一推,背臉朝著窗子,裝作很生氣的樣子。
楊士琦是講黃老之學的,所以論勢。而楊度講帝王之學,則重在一個「力」字:「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力』者居之。」他將這句成語中的「德」改為「力」,接著便屈指談袁世凱的力。
接著,雷震春低聲說了他的主意。張鎮芳不以為然,但禁不住雷震春的堅持,答應替他轉告袁世凱,請示辦理。
「喔,」蔡鍔搶著說,「我懂你們的規矩,『三大節』是該我們捧場的時候,你說罷,該怎麼熱鬧熱鬧?」
「像羅漢。」
這是「大不敬」的舉動,袁世凱卻不以為忤,含笑問他:「你跟雷朝彥,以前也熟的吧?」
張之洞內調,汪鳳瀛不能跟進京,補了知府實缺,一直在兩湖做官,辛亥年當長沙知府,武昌起義的槍聲一響,棄官進京。他有「八寶」:八個兒子都以寶字排行,以榮寶和東寶最有名。汪東寶又名汪東,字旭初,是章太炎門下「五王」之一,位列「東王」。汪榮寶字袞甫,跟他父親一樣是博通群經,尤長三禮,是研究子思的專家黃以周的學生,也一樣是拔貢,後來留學日本,回國後任民政部參議。民國成立,步武他的伯父,出任公使,成了當時唯一的外交世家。
語聲戛然而止,結得乾淨有力。孫毓筠首先鼓掌,大家亦就不期而然,齊聲回應。楊度從容四顧,微微頷首,表達了謝意,方始坐下。
「一時之事。有一天水落石出,誰不佩服你大賢大德。」
參政院院長,是副總統黎元洪兼任。但這一次開議是為了討論國體問題,他這位武昌起義的元勳,不能自毀共和,所以稱病請假。主席便由副院長汪大燮擔任,清癯颯健,形如一鶴。這天開會,等秘書長林長民用一口福建官話報告了出席人數,以及收到請願書多少件以後,汪大燮咳嗽一聲,清一清嗓子,用濃重的杭州口音,開始發言。
「你也知道『兵部尚書』?」
「喔,說些什麼?」袁世凱又說,「他何不直接寫信給我,倒要拿給晰子的信給我看?」
「就是那個將楊翠喜獻給一位小王爺,換來一個大官做的段芝貴?」
說到這話,袁世凱就不響了,展紙細讀,汪鳳瀛首先就聲明,他的政治主張是開明專制,「共和政體,斷非所宜」,但以「目前事勢論之,斷不可於國是再議更張」,因為新約法已經具備了「開明專制」的精神,不必再用君主,他說:
「照片你總見過,面團團像不像菩薩?」
張一麟大吃一驚。照他的瞭解,這一案在參政院代行立法院交付審查時,決定關於國體請願事件,建議政府,交由國民會議解決,這已是格外通融的辦法,而現在請願聯合會,竟要「計日程功,作新邦家」,看來竟迫不及待到如此程度,一定會激起極大的變故。
「說出來一點都不稀奇。聽說公府那一天有堂會,名角兒都要到,我想去聽戲。」小鳳仙又說,「我是要看譚叫天,誰要看袁總統?」
接下來便是推薦審查委員,汪大燮離開主席地位,提議以七月初所選出的十名憲法起草委員,兼任其職。國體問題與憲法有密切關係,因而這個提議,無異議通過。但是,實際擔任審查工作的人,只有一半左右,有的根本不在北京,像梁啟超;有的根本連參政院開會都不來,像汪榮寶——他是奉父命不准參預其事。
「路不遠,咱們蹓躂蹓躂。」
第二天就有了回音:「上頭交代:可以試一試。不過一定要慎重。」
「是這樣的。」蔡鍔俯身湊在小鳳仙身際低語,「不知是誰拍馬屁,特意編了這麼一齣戲,罵革命黨的領袖,你想想,這算什麼玩意。」
張作霖胸懷大志,早定下了驅段的計策,但時機未到,只好恭順,不但表示歡迎段芝貴,而且繼段芝貴領銜,聯合十四省大軍請袁世凱「速正帝位」以後,也有一通密呈勸進,說得極為懇切:
第一號對頭就是雷震春,不是蔡鍔不懂她的意思,別的妒忌都還不要緊,就怕殺人不眨眼的「雷處長」,為了免得她擔憂,他特別加重了語氣說:「不是!」
讀到這裏,只見袁世凱連連點頭,輕輕拍著桌子,喃喃而語:「說得真透徹,說得真透徹!」
「站住!」

她的紅,不是紅在容貌,紅在氣度,這也就是能博得蔡鍔激賞的原因。小鳳仙對他亦是傾心相待,牌子雖未摘下,實際上早就沒有停眠整宿的客人,因而蔡鍔一到,可以排闥直入,毫無顧忌。
「不是。張少軒好對付,讓阮斗瞻多跑幾趟徐州就是。」
汪大燮的性情平和,亦很馴善,聽楊度說得有道理,當即站起來答覆:「大家用拍手來歡迎楊參政的話語,當然承認他的話語有道理。本席現在以主席的地位裁定:請願案成立。依照議事規程,交付審查。」
走到東廠胡同附近,迎面來了一輛人力車,車上的人大喊:「松坡,松坡!」
因此,參政院的這件公文送了上去,袁世凱會如何決定,誰也不敢說。結果他採用的是提前召集國民會議的辦法。
「喔,喔,」劉成禺說,「我先打發他走。」
「我倒想不通了。」小鳳仙亂閃著長長的睫毛,還含著笑,似乎有個很有趣的疑問,「大總統做了皇帝,副總統做什麼呢?」
一見之下,彼此都大出意外。在張作霖,總當袁世凱就像戲臺上的曹操那樣,生就一張大白臉,威嚴非凡,見了面才知道袁世凱是面團團富家翁的神氣,特別是那雙眼睛,怎麼樣也看不出奸雄的味道。
「多的你自己上東安市場買點穿的、吃的,就算我送你的節禮。」
「喔!」小鳳仙點點頭,脫口罵了句,「無聊。」
「我要告訴你的事,不知道有多少,一時從那裏談起。」
汪榮寶的父親叫汪鳳瀛。蘇州汪家兄弟三人,書都讀得很好,老大鳳梁是翰林,老二鳳藻當過駐日公使,老三就是鳳瀛,字荃臺,是功名中頗為人所尊重的拔貢出身,由內閣中書充當他二哥的隨員。回國以後,捐班知府,分發湖北,能文章、諳外交,名重一時,因而為湖廣總督張之洞延入幕府,辦理機要。凡是洋務上的奏摺條陳,都出自汪鳳瀛的手筆。張之洞亦由於常跟他終宵傾談,深得啟發,發明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兩句,居然是李鴻章死後疆吏中通曉洋務的第一人。
「不然!」雷震春大搖其頭,「西南雖有陳二庵在那裏,雲南、廣西兩省不可不防,電報局告訴我,蔡松坡跟雲南常有化名的電報往來,其中難保沒有花樣。」
「我,我不知道。我是雷大人派我來搜查違禁品的。」
張鎮芳被撤職,原是做給人看的「苦肉計」,實際上卻始終是袁世凱的親信,專管公府財政,有「財政總長」的稱號。以他跟袁世凱的關係,來當這個副會長,如果說不是袁的用意,是誰都不相信的。
小鳳仙點點頭,不再提這件事。「你知道,我為什麼提日子?八月二十,大總統的生日,」她問,「你能不能帶我進公府去拜壽?」
不過,她還是很鎮靜地伸出手來,說了兩個字:「給我!」聲音相當堅決,帶著命令的味道。
「你一定在奇怪,我是怎麼知道底細的,別人讓你瞞過了,我又沒有千里眼,就瞞不住?老實跟你說了,你不要怪我,我到府上去過了,也見著了蔡太太。」
放下電話,回頭一看,只見蔡夫人眼淚汪汪地站在他面前。剛才那種跳腳大罵的潑婦行徑,已找不到一點影子,黃黃的一張臉上,堆滿了憂愁、驚恐、關切、與由關切而生的怨懟。
梳頭老媽嚇得臉色都變了,小鳳仙自然也是大為不安的神氣。
「必是馮華甫。」
「誰?」朱啟鈐問張鎮芳,「是張少軒?」
「對了!」蔡鍔對小鳳仙徹底信任了——信任的是她的聰明和謹慎,卻不是她的膽氣,為了免得她受驚,自己的志向還不能跟她明說。
「你剛才那句話,我不大懂。什麼叫『反正你自己明白,我也明白』?你明白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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