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這是件大煞風景的事。但也因此,使得袁世凱格外有所警惕,不敢妄自尊大,特別要想出些籠絡的花樣——一連下了兩道命令,第一道是「舊侶、耆碩、故人均勿稱臣」,同時由政事堂刊出一張可以「不稱臣」的名單,一共只有十三個人,「舊侶」是黎元洪、奕劻、世續、載灃、那桐、錫良和他的親家周馥。
這些消息少不得有人告訴黎元洪,正在談論之際,副官唐中寅來報,門外冠蓋雲集,代理國務卿的陸徵祥,率領百官,備禮冊封王爵,請黎元洪出臨受禮。

瞿瀛早有腹稿,所以這封辭謝函一揮而就,說是「武昌起義,全國風從,志士暴骨,北民塗腦;盡天下命,締造共和。元洪一人,受此王位,內無以對先烈,上無以誓明神。願為編氓,終此餘歲。」
張一麟打了個寒噤——不幸而料中,這兩天已經打聽出來,果然有人在袁世凱面前搬弄是非,說他與蔡鍔有聯絡。因此在這帶著譴責意味的一瞥之下,他覺得不能不表明忠於袁世凱的立場。
好些人在打聽原因。但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袁世凱的態度改變得強硬,完全是受了交通系的影響。
「經費我不管,實報實銷。」張一麟又指著式樣說,「曆書前面,印上項城的像,你看合適不合適?」
張一麟如釋重負,以前每次替袁世凱草擬闢謠的函電,他總相信袁世凱出於本心,所以欣然命筆,那怕搜索枯腸,亦不以為苦。如今眼看袁世凱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論調,無一句不是謊話,如果再替他作違心之論,豈非一大苦事?
「再說副總統現在的身分,在民國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果遇到什麼事故,就有第一人的希望。所以副總統為民國、為湖北人的面子、為本身著想,決不能受王封。」
「這好辦!」袁世凱當即交代左右,發專款一萬元。於是交出來一萬元支票,一本洪憲新曆的式樣。張一麟面領辭出,立即去訪中央觀象臺的臺長高魯。
「問他們的話,」袁世凱說,「十句當中只好聽六七句,我想要曉得那三四句。」
他猜錯了。袁世凱微微冷笑著說:「對元首竟出以哀的美敦書的行為,悖逆之極!這封電報,當然置之不理。」
「聽聽!還有一半,人家扣著不發。為什麼,就為的給點顏色看。轉眼過年了,各宮位下,從主子到太監,誰不巴望著領了這二百萬好『關錢糧』?」溥倫重重將手上那張紙,擊出極清脆的一響,「這又不是什麼賣身契,看得那麼重幹什麼?」
這個把戲,騙得載灃大悅。尤其對「無論何時,斷乎不許變更」這句話,更覺千穩萬妥,欣然回宮覆命。
拿起電報譯文一看,只見開頭使用的是「北京大總統鈞鑒」的字樣,內容是要求取消帝制,懲辦「內亂重要罪犯」,一共十三個人,籌安會六君子加上段芝貴、朱啟鈐、周自齊、梁士詒、張鎮芳、袁乃寬、顧鰲,正就是力贊帝制的所謂「十三太保」。
這位「大老」叫周樹模,字小樸,前清翰林出身,做到封疆大吏。民國成立,為袁世凱羅致為平政院長,此時步徐世昌的後塵,稱病辭職。將要離京時,瞿瀛來看他,說黎元洪決定辭武義親王的封典,但饒漢祥一派,還在力爭,希望周樹模能對黎元洪進一番諍言。
這一說,亦不無道理,於是雙方展開激辯,各持一論,文武如水火之不相容。就在這不得開交的當兒,遲到的朱啟鈐,匆匆而來。聽王式通說了剛才辯論的情形以後,他不慌不忙地從馬褂口袋裏,取出一張紙來揚了一下。
「高魯兄,」張一麟將他拉到一邊,拿支票和式樣交了過去,「上頭交代的事,你馬馬虎虎敷衍了事。」
這封由唐繼堯及雲南巡按使任可澄出面打來的電報,是採取最後通牒的格式,限於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十點鐘以前答覆。張一麟心裏在想:莫非是要我起草覆電?
因此一念,張一麟忽生宦途險峻的警惕,浩然而起歸思,考慮要上呈文,辭官回蘇州鄧尉去看梅花。
「聽說副總統決計辭武義親王。」他問,「有這話沒有?」
這篇短文。不知是做得好、還是念得好?在座的人,都覺得神完氣足,頭頭是道;所以異口同聲地贊成:「用洪字、用洪字。」
「教育部窮得很。」張一麟答道,「印曆書的預算,已由前任湯總長支出。目下年度即將結束,和_圖_書實在沒有餘款可以動用。」
洪範五行之義,為帝國建號之基。天數五,地數五,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大明洪武開國以來,至於今日,適合五百年之數。此五百年中,為外族與漢裔消長之運,前有洪武驅胡元,後有洪秀全抗滿清,辛亥武昌黎元洪,一舉義旗,清代禪位,大功始集於項城一身。如證以德國圖書館影印出版之《推背圖》:「小小天罡,垂拱而治」一條,判詩有:「洪水乍平洪水起,清光元向漢中看」;又如黃栗山人禪詩,歷序漢清朝代,最後詩曰:「光芒閃閃見炎星,統緒旁延最有憑。繼統偏安三十六,洪荒古國泰階平。」推背圖演周易各卦,闡發五行;黃孽山人以梅花數述周易卦理,亦本五行,得見天地之心,原本洪範。歷察讖緯,洪字累累如貫珠。故帝業紀年,「洪」字先行決定,再擬他字。
「原來如此!那好辦,也用不到一萬元。」
最後通牒到期的那天,袁世凱召集稱帝以後的第二次會議,會前傳觀一通電報:
「此所以我有不得不犧牲子孫的話。仲仁,我這樣跳火坑,在你看,一定很傻。」
「是啊!四叔這句話,才是忠心耿耿,顧全大局。」溥倫又說,「大家倒看看,當初慷慨激昂,要保大清天下的人,都一縮脖子,不知道躲到那兒去了?出頭辦事,處處衛護皇上的,還是我們幾個。」
但是,為了蔡鍔出走,受到袁世凱責備的楊度,卻有不同的意見。「馬上得天下者,年號用武。如漢光武、朱洪武,都是力爭經營,奄有天下,自然以武為宜。」他停了一下,接著做翻案文章,「今上俯順民情,非專由武力定天下,自茲以往偃武修文,定萬世太平之基,宜乎建號用『文』。」

「只好,只好,」載灃結結巴巴地說,「只好委屈求全了。」
「那麼黎元洪呢?」
「這行嗎?人家肯嗎?」溥倫斜睨著他,「得了吧,陳師傅!這是什麼時候?還咬文嚼字,鬧這些虛文?」
「我不知道。」
「憲」者,君主立憲。跟洪字合起來念,也還順口,所以無異議通過。即日「面奏」袁世凱,深為嘉許,決定明年為「中華帝國洪憲元年」。
龍濟光之後,才是張勳、馮國璋,段芝貴和倪嗣沖當然也有份,再有一名公爵,就是資格甚老,而將市招「賣掛麵」誤認為自己名字的姜桂題。
「這是創舉,看上去不大像樣。」
於是周樹模特地以辭行為名,去了一趟東廠胡同。黎元洪向來尊敬此人,延入葡萄亭,設午宴款待。酒到半酣,要求摒絕左右密談。
「最後這八個字不妥。」陳寶琛大搖其頭,「這不成了推戴了嗎?要仿照太上皇的語氣,許他接掌大位,才能為皇上留身分。」
袁世凱是在豐澤園召見,面諭兩點:湯化龍發出去的明年度曆書,收回銷毀;洪憲元年的新曆,盡速印頒。
「還要纏!」黎元洪勃然大怒,向左右副官衛士跳腳,「趕快把江朝宗拖出去。不然,我連你們一起攆。」
於是溥倫展開手中的『上諭』底稿,大聲念道:
嵩山在袁世凱的家鄉河南,所以這是他的自況。「嵩山四友」就是「天子」的四位「故人」。第一個是徐世昌,第二個也是做過東三省總督,正在撰修清史的趙爾巽,第三個是前清雲貴總督,為袁世凱尊稱為「九爺」的李經羲,第四個是在吳長慶幕府中,教袁世凱念過書的張謇。
「有,有,會有明令。」世續答道,「袁世凱還有親筆,不妨請王爺去看一看。」
「不見、不見!」黎元洪發現饒漢祥興匆匆地趕了進來,怕他糾纏,轉身就走,躲入姨太太黎本危的香閨,隔窗大聲說道:「決計不見!」
江朝宗倒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涵養,跪在那裏,紋風不動,依然大聲喊道:「請王爺受封!」
因此,袁世凱打算任命熊夫人為「女官長」,除此以外,正好又逢熊希齡的生日,便致贈厚禮,特頒壽辭,而且還寫了一封私人信,提到民國以來,開創功業,交情如何摯厚,惓惓之忱,溢於言表,是夏壽田的手筆——張一麟已經不在袁世凱左右,受人排擠,不掌「機要」,接替湯化龍去當教育部長了。
爵位除親王、郡王以外,分做公、侯、伯、子、男五等,所以通稱「五等爵」,袁世凱便以紅圈來區分,得五圈封為一等公的,只有六個人,居首的不是馮國璋,亦不是張勳,而是督理https://www.hetubook.com.com廣東軍務的振武上將軍龍濟光,袁世凱靠他防備廣西的陸榮廷,又因為他是雲南蒙自人,也要靠他牽制開府昆明五華山的唐繼堯,所以特加榮寵。
「曆書是家家戶戶要用的,錯不得一個字,怎麼好馬虎?」
這道策令派大禮官蔭昌資送。蔭昌找了「九門提督」江朝宗當隨員,一起到了東廠胡同黎宅。直入大廳,江朝宗中間一跪,捧著龍檀方匣,高舉過頂,大聲喊道:「請王爺受封!」
僵持之下,陸徵祥無奈,只好將策令交了給唐中寅,敬禮而去。策令藏在一個雕龍的紫檀方匣內,黎元洪看了一下,吩咐請瞿瀛來商量。
「有副總統這句話,我可以放心出京。」周樹模站起身來,「我這就算跟副總統辭過行了。」

袁世凱沒有再說下去。張一麟卻不免奇怪:蔡鍔在京裏的好朋友甚多,而且自己跟他的交情並不深,袁世凱又何以問到這話?莫非懷疑自己跟蔡鍔有勾結嗎?
此外巡按使在袁世凱看來,只好比做前清的藩司,所以只封為伯爵,總計一百二十八名。其中包括兩個死人,為袁世凱所毒死的趙秉鈞,追封一等公,稱號跟曾國荃的謚法相同,是忠襄。另外一個是揚州鹽梟出身的徐寶山,追封為一等昭勇伯。至於師長、旅長,則封「世爵」:一、二等輕車都尉。
與此同時,「西六宮」的長春宮體元殿,也是大起交涉。四太妃並坐「垂簾」,召集「親貴大臣」會議。只聽溥倫大聲在發牢騷:「我好不容易才勸得袁世凱回心轉意,不過費一張公文,就可保全優待條件。誰知道大家都反對,反對什麼?是反對每年四百萬白花花的大洋錢。請四位太妃,問問世續,今年的歲用領到多少?」
年號既定,便得頒曆,好教「中華帝國」臣民,齊奉正朔。這是教育部的事——在此以前,湯化龍早就將中華民國五年的曆書,分送各省。帝制派認為他是反對帝制,有意搗亂,頗為不滿。這次又怕張一麟不合作,會故意耽誤,所以特為請袁世凱面諭頒發新曆之事。
「倫貝子!」師傅陳寶琛帶著斥責的聲調說,「廟堂之上,出言豈可如此粗魯。」
於是第二天溥倫、世續會同載灃,帶著內務府「欽奉上諭」,聲明滿清「皇室」對袁世凱稱帝「極表贊成」的諮文到中南海,果然看到了袁世凱的親筆,是寫在優待條件後面的一段跋話:
文末具名,領銜的是唐繼堯,接下來是蔡鍔、任可澄和貴州巡按使劉顯世,以及一度到京的參政戴戡。
「什麼?——」
從未見「黎菩薩」如此大動無明之火,唐中寅知道不能不動手了。「江提督,你請吧!」一面說,一面努嘴,七八個人拿江朝宗扶的扶,推的推,弄出大門以外。
緊接著「舊侶、耆碩、故人均勿稱臣」的「上諭」以後,袁世凱又有一道命令:
「各位!」朱啟鈐笑吟吟地發言,「自古王者之興,必有嘉瑞附應。我念一篇好文章給大家聽!」
黎元洪從無疾言厲聲,這時心恨江朝宗憊賴,從東廂房裏,一個箭步躥了出來,左手擄起右面衣袖,一隻食指幾乎點到江朝宗臉上,破口大罵。
民國四年只剩下十天,轉眼就有「中華帝國」出現。但年號未定,如何教天下四海奉正朔?因此以定朝儀的叔孫通自命的王式通,頗為緊張,連日召集會議,預備擬出三個年號,好恭候「欽定」。
「拿事情辦通是正經。」世續接口說道,「內務府就奉上諭,給他們去諮文了?」
「黎元洪封親王。」載灃答道,「聽說黎元洪還不受。」
這自是對袁世凱稱帝的批評。街談巷議,嘻笑怒罵,無所不有,但又何能當面說給他聽?想了一會,他這樣答道:「左右耳目眾多,何勞下問張一麟?」
陳寶琛默然。他當然知道,歷史上最忠厚的一個開國之主是宋太祖,但孟昶和李煜,也還不免死於非命。如今雖然時代不同,但袁世凱的手段毒辣陰險,豈可不防?如果僅僅寫一張輸誠的聲明,可以保住一切優待條件,照舊維持帝號,深居大內,歲領四百萬元經費,那比宋朝初年的情形,又不知好過多少倍了。
想不到張一麟是這樣簡單明了的答覆,袁世凱說不下去了。停了一會,換了個話題問道:「蔡松坡早已坐日本輪離津南下,統率辦事處還經常收到他從天津來的信續假。這是何道理?你知不知道?」
辭謝函連同冊封原匣,一起送回。袁世凱大傷腦筋,想來想去,只有找和_圖_書饒漢祥來計議。但又不願公然召見,借饒漢祥咳嗽小疾,賜吉林人參十二兩。等他進宮謝恩,方始談入正題。饒漢祥認為不妨第二次再封,黎元洪當會接受。袁世凱接納了他的建議,叫王式通另外又擬一道策令:
然則袁世凱特地召見,又為了什麼?他實在想不明白,只是存著戒心。
「耆碩」兩位,王闓運和馬湘伯。「故人」四位,分量特重,因為舊侶、耆碩,不生作用,尊而不親,而四位故人,各有徒黨,儼然元老。袁世凱要爭取他們的支持,特加優遇,額外又仿照漢初「商山四皓」的名稱,搞了個「嵩山四友」的花樣。
「雲南的舉動,未免為親痛仇快。為今之計,只有急電四川、湖南,在邊境上嚴加防範。一面不妨電致馮華甫,由他出面,聯合各省勸告罷兵。」
「是!」瞿瀛響亮地答應,「我馬上動筆。」
這是個進諍言的機會,但蘇州人的性格,不肯當面給人下不去,所以張一麟自我迂迴,這樣答道:「代行立法院勸進的那一天,我本已寫好一封信,預備呈上,後來因為生米已成熟飯,只好作罷。現在既蒙垂詢,倒不妨面陳一二。」接著,他朗聲念他原函中的警句:「稱帝王者萬世之業,而秦不再傳;頌功德者四十萬人,而漢能復治。」
「溥倫這麼給袁世凱賣氣力,可有點兒什麼好處啊?」瑾太妃問說。
「這是為武昌起義的湖北人,顧全一大體面。」周樹模說,「前清變民國,民國沒有皇帝,我們當然可以做官,不算事二姓。如今袁世凱稱帝,我們做他的官,是棄舊君而事叛臣。且不說千秋史筆,嚴如斧鉞,眼前就無以自解。」
「你看,」袁世凱指著書桌說,「雲南來這麼一個電報。」
「有的。我決計不受。」
唐繼堯極敬重蔡鍔,再三揖讓,成了相持不下之局,因而開會提付表決,結果蔡鍔的主張勝利,唐繼堯做了雲南都督,兼護國軍第三軍總司令。護國軍的編制,一共是三個軍,第一軍總司令蔡鍔,第二軍總司令就是二次革命的要角李烈鈞。
封侯的九個人,包括最忠順的浙江朱瑞、四川陳宧,此外還有湯化龍的弟弟,外號「屠戶」的湖南湯薌銘,以及獨霸河東的閻錫山。袁世凱心目中認為不穩的陸榮廷、唐繼堯,亦在其內,當然是特加籠絡。
政事堂所議的禮遇,一共五條,最實惠的是「每人給年金二萬」,於是連同袁世凱在嵩山所攝的一張相照,所謂「嵩山照影」,以及第一年的年金兩萬「大頭」,專差分別賫送。「四友」與「嵩山」已經貌合神離,但總算顧著「故人」的面子,沒有像黎元洪那樣「打回票」。
「為什麼呢?」
「江朝宗!你那裏這樣不要臉?快快滾出去!」
「樸老說得是!」黎元洪矍然答道,「我的主意打定了,一定不改,一定不改!」
與會的自然是那班內史秘書,也有大典籌備處的處員楊度、顧鰲,首先由王式通引經據典,將定年號的規制、學說,細細講了一遍。結論是開國之主,宜用「武」字,並引漢光武、朱洪武為例。
那知到了十二月廿九,忽然明令發表,褫奪唐繼堯、蔡鍔等人的本兼各職,並派原來的滇軍第一師長張子貞代理將軍,第二師長劉祖武代理民政長,「著令交出蔡鍔,唐繼堯等來京治罪。」
接下來就要大封功臣了,左右先開好一張名單,包括各省將軍、巡按使、護軍使、鎮守使,師旅長,總計兩百人之多,呈上「御案」,硃筆親封。

這是發「宗社黨」的牢騷,肅王善耆、小恭王溥偉躲到旅順、大連去了。但在陳寶琛看來,這是「恥食周粟,」所以不以溥倫的牢騷為然。
「先朝政權,未能保全,僅留尊號,至今耿耿。所有優待條件各節,無論何時,斷乎不許變更,容當列入憲法。」
將袁世凱比做秦始皇,他不生氣。擬之於王莽,卻是他不甘心的,所以神色顯得有些不自然,但終於只是報以苦笑。
交代完了這件事,回到部裏,只見袁世凱又派人來請入宮。於是匆匆趕到居仁堂,只見袁世凱在踱方步,眉宇之間,隱隱然有憂色。
「幹卿!」他說,「你替我寫封信給項城,我不受他的王封。」
天禍中國,元首謀逆,蔑棄約法,背食誓言,拂逆輿情,自為帝制,卒召外侮,警告迭來,干涉之形既成,保護之局將定。繼堯等忝列司存,與國休戚,不忍艱難締造之邦,從此淪胥;更懼繩繼神明之胄,夷為皂圉。連日致電袁氏,勸戢野心,更要求懲治罪魁,以謝天下,所有原電,迭經通告,想承鑒察。何圖彼昏,曾不悔禍,狡拒忠告,益煽逆謀。夫總統者,民國之總統也;凡百官守,皆民國之官守也,既為背叛民國之罪人,當然喪失總統之資格。繼堯等深受國恩,義不從賊,今已嚴拒偽命,奠定滇黔諸地,為國嬰守,並檄四方,聲罪致討,露布之文,別電塵鑒。更有數言,涕泣以陳諸麾下者:鬩墻之禍,在家庭為大變,在國家為不祥,繼堯等夙愛和平,豈有樂於茲役?徒以袁氏內罔吾民,外欺列國,召茲干涉,既瀕危亡,苟非自今永除帝制,確保共和,則內安外攘,兩窮於術。繼堯等今與軍民守此信仰,捨命不渝,所望凡食民國之祿,事民國之事者,咸激發天良,申茲大義。若猶觀望,或持異同,則事勢所趨,亦略可預測。繼堯等志同填海,仇不戴天,力征經營,固非始願所在,以一敵八,實視眾志何如?麾下若忍於旁觀,繼堯等亦何能相強?然使彼此相持,稍亙歲月,則鷸蚌之利,真歸於漁人;而萁豆之煎,空悲於轢釜,言念及此,痛哭何云!而繼堯等,則與民國共死生,麾下則猶對歧途而觀望,坐此徘徊至於亡國,科其罪責必有所歸矣!今若同申義憤,相應鼓桴,所擁護者,為固有之民國也,所驅逐者,為叛國之一夫也!匕鬯不驚,天人同慶,造福作孽,在一念之危微,保國復宗,待舉足之輕重。敢布腹心,惟麾下實圖利之。和圖書
到了第二天下午,出了一件大新聞,蔡鍔走了。傳說是小鳳仙掩護,將蔡鍔藏在騾車之中,直駛豐台,換乘火車南下。但許多湖北人知道,並不是這麼回事,蔡鍔是在他的士官同學哈漢章家打了一夜的牌,這天一早,從哈家進新華門,擺脫了軍警執法處所派偵探的監視,自政事堂西苑門溜了出去,搭三等車離京的。由於蔡鍔在將軍府曾打過一個電話給小鳳仙,約她一起午飯,所以軍警執法處找上了小鳳仙,哈漢章為了洗刷嫌疑,隱藏真相,亦有意宣揚小鳳仙的俠義,才有那種近乎紅拂救李靖的美談傳播。
「我說的是實話,陳師傅,」溥倫振振有詞地,「你飽讀詩書,總知道前朝後代的故事吧!」
由於陸徵祥的建議,京官暫不封爵,所以北洋三傑的一龍一虎,都不如一狗來得尊榮。但馮國璋亦頗遭猜忌,這不但因為「籌安」期間,馮國璋並無贊成帝制的表示,而且他那位仿佛孫尚香的新婚夫人周道如,不斷有密電打來,告她夫婿的密,各方說客,雲集白下,都在策功馮國璋反袁。這在袁世凱看來,女人不免涉於張惶,但究竟不能放心,所以打算將他內調為參謀總長,另外派人鎮守兩江。
「仲仁,」袁世凱問道,「你在外面聽到什麼批評沒有?」
「忙什麼?你看,下雪了,再談談,吃了夜飯再走。」
散了會,紛紛找報館去打聽雲南的消息,到了晚上情況很明顯了,據說蔡鍔到了雲南以後,唐繼堯在軍務上早有部署。及至袁世凱對於促請取消帝制最後的通牒,並未發覆電,便按照計畫,宣佈獨立。
下面還有八個字:「袁世凱志、乙卯孟冬。」孟冬早過,特意這樣「倒填年月」,一則表示,這並非換得清室贊成的交易,再則以袁世凱此時的身分,不便再說「先朝政權,未能保全」的話,所以玩了這麼一個小小的把戲。
溥倫大有不服之意,卻為世續勸住。「辦大事要緊!」他試探著說道,「倫貝子,請你拿『上諭』念一念,當面承旨。」

「是!」
「本日欽奉上諭:前於辛亥年十二月,欽承孝定景皇后懿旨:委託今大總統以全權組織共和政府。旋由國民推舉今大總統臨御統治,民國遂以成立。乃試行四年,不適國情,長此不改,後患愈烈。因此,代行立法院據國民請願,改革國體,議決國民代表大會法案公佈。現由全國國民代表,決定君主立憲國體,並推戴今大總統為中華帝國大皇帝,為除舊更新之計,作長治久安之謀。凡我皇室,極表贊成。」
「不像樣就不要印了。」
「肅王、恭王才是耿耿孤忠,倫貝子不宜苛責。」
除此以外,還有一個人,也不能不作安排,此人就是熊希齡。儘管「名流內閣」夭折,彼此政見上距離,日遠一日,但二次革命以後,若非熊希齡這個「貓腳爪」,雖有軍事上的和*圖*書勝利,並不能代替政治上的穩定。而且論聲望、論交情,亦夠嵩山之友的資格,如果置之不理,良心上未免說不過去。
這是和解的辦法,能夠這樣勸得雲南就範,自然是上策。所以袁世凱點點頭說:「那末,就煩你擬個電報給華甫。」
「聽說是把黎元洪那個參政院長的位子給溥倫。」
蔡鍔遜謝的理由是,他為反袁而來。如果當了雲南都督,可能會使人誤會,他的目的在爭名位,這一來,動機不正,號召就不夠力量。其次唐繼堯雖說少年得志,有「唐娃娃」這麼一個影響威儀的外號,但到底是本地人。雲南以一隅之地「護國」,勞師動眾,籌措餉械,需要本地人特別出力,理當由深得雲南父老推重、子弟愛戴的唐繼堯出任都督。
前以武義親王黎元洪盛懷昭彰,軍勳封爵,式符名實,眾論翕然。乃王猶懷謙抑,懇切辭封,既見沖襟,益思往績。王當辛亥多事之秋,坐鎮鄂疆,功在全局,凡所建議,悉出真誠,謀國之忠,苦心無比。功膺懋賞,豈惟於一人之私?王其祗承前命,毋許固辭。
儘管雲南方面來勢洶洶,但人心卻還安定。因為參加過國務會議的人,瞭解了袁世凱的意向,自然有義務辟謠,說是一定可化干戈為玉帛,而雲南一隅之地,也要量力而行,必然會在馮國璋聯合各省的共同勸告之下,委屈求全。此外還有種種跡象,如提拔過蔡鍔的前清雲貴總督李經羲,曾保舉蔡鍔出任湖南督軍而未成事實的熊希齡,都為袁世凱約進宮面談,自然是調他們出來勸解蔡鍔罷兵,顯得袁世凱確有和平解決的誠意。
「話要說明白。」瑾太妃說道,「咱們是照他的意思辦了,他也得有張什麼字給咱們才好。」
張子貞是護國軍的總參謀長,劉祖武是唐繼堯兼領的護國第三軍的第四梯團司令。因此袁世凱的這道著令交人治罪的命令,顯得有點滑稽。但是,從另一方面看,是雙方決裂,袁世凱決定出兵「討伐」的明確表示。他的態度,何以有此改變?令人驚疑。
「雲南脫離中央了,另外還照令英法領事,自稱政府,還組織了護國軍。」袁世凱接著以帶點抱怨的口氣說:「這件事,我本不主張,你們逼我這樣做,現在該如何應付?」說著,將視線投向張一麟。
自古創業之主,類皆眷懷故舊,略分言情。布衣昆季之歡,太史客星之奏,流傳簡冊,異代同符。徐世昌、趙爾巽、李經羲、張謇,皆以德行勳猷,久負重望,在當代為人倫之表,在藐躬為道義之交。雖高躅大年,不復勞以朝請,而國有大故,當就諮詢,既望敷陳,尤資責難,匡我不逮,即所以保我黎民,元老壯猷,關係至大。茲特頒嵩山照影各一,名日「嵩山四友」,用堅白首之盟,同寶墨華之壽,以尊國耆,其喻予懷!應如何優禮之處,並著政事堂具議以聞。
這一原則,在座的人多表贊同,楊士琦更提出用「武定」二字,「定」字不言可知,是用的袁克定的名字,暗寓儲位有定,大家都鼓掌贊成。
「我說的馬虎,不關內容問題。我是說,不必普遍頒行,你只印一百本,分送各機關就是了。」
張一麟即席動筆,擬好了給馮國璋的電報稿,讓袁世凱看過,隨即發出,國務會議也就散了。
世續像說相聲「捧哏」似地,立即接口:「領到一半。」
雲南獨立以後的全省軍政最高長官,定名都督。唐繼堯提議推選蔡鍔擔任。在同輩中,他的資望最高,才識最優,膺任此職,原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是蔡鍔,他有他為大局著想的一番打算。
黎元洪就躲在東廂房裏,不肯露面。江朝宗長跪不起,高呼不絕。聲音越來越響,近乎哀號,聽得人心煩。
周樹模不肯再逗留,因為他還有一處應酬——黎元洪軍事方面的智囊、哈漢章的祖母八十歲生日,在錢糧胡同聚壽堂做壽,他要去道賀,借此向同鄉辭行。
「下面一個字,有個絕好現成的字眼,」楊度緊接著高聲說道,「憲!」
為的是瞿瀛一派堅決反對,還特地請出湖北的一位「大老」來說話。

「就是囉!」黎元洪說,「倒來倒去,算啥子名堂?」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容猶豫。於是宮內最拿權的光緒瑾妃——民國成立,隆裕太后去世,尊封為端康皇貴妃,便看著宣統皇帝的本生父「攝政王」載灃問道:「五爺,你看怎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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