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夜不收好不心急:「到底是什麼東西?二狗子又是誰?是你的兒子?」
「什麼?」夜不收睜大了眼問,「失主來過了?」
「照我想,伍祥禎也是蔡松坡的舊部,故主的香火之情,先讓他一籌。自流井、瀘州一帶,必定守得住。」
於是借大正天皇加冕的機會,袁世凱指派周自齊為特使,他的任務有二:一則致賀,二則贈勳。這是表面文章,秘密的任務,就是簽訂密約。這番折衝安排,由袁世凱直接密電駐日公使陸宗輿,陸宗輿直接向大隈首相打交道,中日兩國的外交部門都不知道。大隈還曾特地告誡陸宗輿:「我們現在約定,這件事除你、我跟貴國袁大總統以外,不能有第四個人知道。」
「看到了。」江朝宗說,「會議不過擺個樣子,總有個打算吧?梁鴻志怎麼說?」
桂邊一路由兼屬雲南巡按使龍覲光當總司令。他是龍濟光的胞弟,而龍濟光新加了「郡王」銜,人稱「龍王」,爵位之崇,過於袁世凱所有的嫡系部將。此外又分電廣東龍濟光、徐州張勳、江蘇馮國璋、廣西陸榮廷、奉天段芝貴、河南趙倜、湖南湯薌銘、江西李純、安徽倪嗣沖等人,簡拔精銳,聽候調用。同時在水陸衝要的汝口,設立軍事運輸局,由湖北將軍王占元兼任督辦,成為「征滇」大軍的「總糧臺」。
到了第二天,鑰匙拿到了,夜不收的回話也來了。「倒沒有什麼惹眼的人進出。不過,勾家的媳婦這一陣子闊了,打首飾、做衣服,據勾家街坊說:『皇上』登基,念他家母子忠心耿耿,服侍了二三十年,賞了一萬大洋。」
「你沒有跟進去?」牛福山問,「為什麼不進去?」
一高興之下,夜不收取出一張五元鈔票,遞了過去。「原物我要帶回去呈案。」他說,「可也不能讓你吃虧,該是你的還該是你的,收下吧!」
「各國公使也很關心廣西的情形。」曹汝霖又說,「尤其是法國。」
吳炳湘搶著插了句嘴:「送到步軍統領衙門。」
這一想明白了,不是溜之大吉,就會畏罪自盡。現在所指望的只有一點,袁瑛還未想明白,或者雖想明白了,意料著不會很快動手,還有讓他打個主意的功夫。
果然,說了新華宮中的情形。牛福山平心靜氣地想了一想,只當平常富貴人家鬧竊案,覺得事情就好辦了。
「這道命令下不下都沒有關係。」袁世凱很從容地說,「事情當然不好,不過也不必看得太嚴重。各國公使怎麼說?」
「大概是河南口音。」
「勾媽是靠得住的,就怕她不小心失落了鑰匙。」袁乃寬說,「這件事須得密查。」
一說破,不足為奇。「夜不收」很高興地問道:「是怎麼個人?」
吳炳湘先去看江朝宗。他聽說經過,大吃一驚,但卻不能不信。商議結果,都認為即使此事千真萬確,也不能不慎重處理,尤其是不能讓記者知道,否則一見了報,「皇上」都丟面子,案子破得再漂亮,差使也算辦砸了。
當時由周自齊進宮「面奏」。他認為有兩點理由,不能不用兵:第一,雲南名為獨立,實為「叛亂」,如果對叛亂安撫,則他人起而效尤,難乎為斷。其次,和平解決,就非談判不可,雲南所開的條件必高,一時決不能達成協議。這樣遷延日久,日本為了等待事態的澄清,勢必觀望。這一趟東京之行,必然徒勞無功。
「是!勾媽很靠得住。不過,是不是有人在勾媽身上打主意,就說不定了。」牛福山想了一下,有了著手之道,「請大人的示下,可不可以拿那把鑰匙讓我看一看?」
他的猜測不錯,眼鏡劉不但已找到皮夾子,而且已經交回失主——失主是在夜不收第一次跟他見面以後找到他的,收回了皮夾子,付出了比買那個皮夾子還多的一筆酬金,同時關照,如果有人來問,可曾配過那把鑰匙,不必道明實情,只說「沒有」好了。
「這樣說,外面的傳言,倒不是空穴來風?」
袁乃寬不以為然。他奉到袁世凱的指示,不但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而且非得嚴守秘密不可。而雷震春的軍警執法處,遇事招搖,不易保密,不宜承辦此案。
袁世凱成竹在胸的神態,給曹汝霖的印象極深,這就不必再往下問了。至於交通系如何搗鬼,自不便問袁世凱,只能在外面打聽了。
牛福山心事重重。夜不收自做聰明喊那一嗓子,實在不妥之極。袁瑛做下這種事,當然「啞子吃餛飩,肚裏有數」,北京那麼多人口,偏偏不認錯別人,就認錯了他?而且又同是「二少爺」。加以夜不收那副樣子,黑布棉袍,袖口半卷,斜戴一頂禮帽,說不定當時還叼著支紙煙,那副流氣不就明告訴人,他是什麼身分?袁瑛豈有想不明白的道理。
第二個是:
「實在絆住了身子。克明,如果我沒有誠意,昨天半夜裏怎麼還去看你。」
再往下又是老趙跟小尤報告,勾克明一個人離了擷芳,重又回到喜福堂大金花那裏,混到九點多鐘才回麻花胡同。
小尤是跟傻大個看過麻花胡同的,一個坐守,一個流動。據說勾克明到家未幾,復又外出,但是衣服換過了,本來是一件黑布棉袍,換成藍緞皮袍,外罩禮服呢水獺領子的大氅,頭戴三塊瓦的貂皮帽,「手裏還提根『司的克』,」小尤說道,「這小子,他媽的真闊。」
牛福山又好笑,又好氣:「偏偏就遇著你這麼一位講款派、好面子的旗下大爺!你就不會使刀動叉,叫了東西不吃不行嗎?番萊館多是小單間兒,門簾一放,誰也不知道你在裏頭幹什麼。你這樣子死心眼兒,這份糧可就不是你吃的了。」
然而牛麻子辦案,只在天橋、大柵欄、八大胡同等處,辦宮裏的案子,卻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所以一聽這樁差使,大有受寵若驚之感,好半天都答應不下來。
「皮夾子可沒有了。做買賣要講規矩,失主來要,我不能不給——」
「兩位口福好。」袁乃寬很高興地說,「今天我有寶坻的銀魚,配上紫鱔,做個火鍋。另外還有關外來的野雞跟鹿尾,鹿尾來不及做了,回頭給兩位帶回去。」
「用不著瞎摸!我拿宮裏的情形,跟你說一說,你就定會知道,從何下手。」
「還說不是?」勾克明惡狠狠地搶著說,「昨兒讓我空等了老半天,不是存心的嗎?」
「那穿西服的小夥子,總監跟隊長知道是誰?是袁大人的二少爺。」
「我天不亮就去了!凍得我渾身像根冰棍。」
「快了,快了!」袁乃寬說,「參政院也是這個意思,奏請速正大位,這個摺子已經交到大典籌備處,明天就要開會,通知已經發到兩位那裏,想必看到了。」
接著便由分佈各鬧區,彼此銜接跟蹤的人,逐一報告,瞭解了勾克明整日的行蹤,先在韓家潭喜福堂的姑娘大金花屋子裏泡了半天,中午在肉市正陽樓吃飯,同座的是他宮裏的三個同事。飯後到大柵欄慶樂園聽劉喜奎,相伴的仍舊是他的三個同事。
日本方面的交涉,說難辦很難辦,說好辦也很好辦,只要允許他們「二十一條」中所未允許的部分,作為承認「中華帝國」的交換條件就可以了。
「壞了!」吳炳湘向江朝宗頓足嗟歎,「袁仲德逃走了。」
「好了,再往下說吧!」
「我就知道他不管用。」夜不收大為不滿,「也不知道上那兒去了?到這會兒還不回來!做事沒有交代,豈有此理!」正在談論著,傻大個施施然而來,紅光滿面,而且剛理過髮,楊五先就迎著他笑道:「傻大個,你氣色好得很,快走運了!」
「回牛大爺的話,」貴全垂手陪笑,不好意思地說,「一進去就得要東西,使動刀叉的我不會。」和*圖*書
「事不宜遲,我此刻就去看他們。你們在局子裏等我的信。」
「是!」牛福山面無笑容,「該怎麼辦?請總監先定一個宗旨。」
由於袁世凱的態度突變,各國公使自然關切,紛紛到外交大樓去探詢真相。外交部長陸徵祥升任國務卿以後,在政事堂的時候居多,所以接待之責,便落在曹汝霖身上——他亦頗為困惑,雖看出交通系從中搗鬼,但到底搗的什麼鬼,卻不明白;因此,決定進宮去問個明白。
此間報載:接獲倫教消息,中國贈勳特便周自齊赴日,攜有密件,大要謂袁世凱政府將解決二十一條所未議結之若干條款,交換日本對帝制之承認。此項密件,係由中國方面洩露。又據華盛頓消息:英國政府握有此項密件之影本,但外交部及唐寧街十號均否認此說。
坐定下來,眼鏡劉要酒要菜,很費張羅。夜不收冷眼旁觀,覺得他似乎有些心虛,所以極力巴結,心裏越發提高了警覺,因而說話也格外謹慎了。
鐘打五點,上來一個客人,在帳臺背後藍布門簾中窺探的牛福山和夜不收都是眼睛一亮。所有男客穿的都是長袍,這個客人穿的卻是西服,格外顯眼,而且皮膚白皙,年紀二十有餘,三十不到,與夜不收打聽來的情況,正好相符。
周自齊大窘。特別是對著外交部的高級官員,這段秘密外交,更難啟齒,忸怩了一會,歎口氣說:「咳!項城操之過急!我曾勸過他,對內稱洪憲。對外仍舊稱民國,大為不妥。如今果不其然!」
傻大個變成了傻大哥,這一字之改,在傻大個真有榮於九錫之感,受寵若驚地謙虛著:「頭兒,不敢當,不敢當。」
一聽問這話,只見眼鏡劉有驚惶為難的神氣,夜不收立即明白,皮夾子是找到了。
「我們有人證、有物證,而且摸過底,絲毫不錯,才跟你來說。盜密件的主角,有著落了!先請你看樣東西。」
聲音不高,但雙眼瞪得眼珠都要跳出來似地。眼鏡劉急忙搖手:「你老別急!我還有東西交給你。你請坐一坐,我馬上回去拿。」
從這兩點判斷,勾家夜半的訪客,十之八九跟配鑰匙的是同一個人,於是牛福山跟夜不收商量停當,親自出馬去辦這件案子。
等聽罷究竟,夜不收不由得翹起大拇指誇獎,隨後敬酒道謝,不過還有幾句話要問。
「有這樣的事!」袁乃寬氣急敗壞地說,「你,你一定弄錯了吧?」
然而也不能說沒有收穫,至少已可瞭解此人的年齡、口音和身分,是個很「文明」的人物,而且也掌握著一條最有力的線索,只要從勾克明身上去追就是了。
「是!」
吳炳湘也看出來了,低聲問道:「怎麼樣?」
「出了胡同口,他坐洋車到前門,我也坐洋車綴著,一直到胡同裏,看老趙在那兒,接了我的班,又回麻花胡同。」
「是。」曹汝霖問道,「如今是不是要下討伐令?」
聽到這裏,語聲細不可聞,但也足夠了。等勾克明吩咐算賬,夜不收搶先一步,等在門口,跟蹤穿西服的神秘客,牛福山直奔吳炳湘公館去報告經過。
「總在十二點以後。」
本日東京各晚報載:日政府已辭退中國特使,其要旨謂:中國政府揚言,俟周使回國,實行帝制,頗啟列國猜疑。中國南方亦有賣國使節之目,日政府甚深迷惑。又謂:將廢棄之共和國勳章,未便再贈日皇,詞旨均甚不堪。
「我姓周。」夜不收低聲說道,「隊上的。咱們在隆福寺見過。」
於是,牛福山先在各城門、各車站安上人,袁家附近,更要多下「暗樁」。此外,還有件最要緊的事,得夜不收去辦。
「什麼時候出去的?」
「剛接到報告,他去了一趟電報局,又去了一趟銀行,這會兒已經回家了。」
「實在很難。」那人囁嚅著說,「你就委屈一點兒吧!」
「說什麼?一夜睡到大天亮,除了夢話,還能說什麼!咳!」牛福山大搖其頭,「到了節骨眼上不得力,有什麼法子?」
「那麼,」曹汝霖問道,「所謂『賣國使節』,又指的什麼?」
「不!」眼鏡劉搖搖頭,「有大有小,像這樣的有七八張,自然是他本人的,所以我偷偷兒留下一張。」
到第二天,真相大致了然了。陸宗輿已有電報打回來,報告詳情,電報一共兩個,第一個是:
「好,說正經的。」楊五要言不煩地答道,「那傢伙八點半出東三座門,過北池子,繞景山走地安門大街,進麻花胡同。我把他交給了小尤兒,沒我的事了。」
「我還不信,想跟袁家的聽差去打聽,可又怕他們起疑。正在為難的當兒,說也巧,他又出門了,我就冒叫了一聲,果然不錯。」
這個人就是辛亥議和的北方首席代表,民國第一任內閣總理唐紹儀。自從跟袁世凱翻臉南下以後,搞成不兩立之勢。他是中國第一批留美學生中的翹楚,愛婿顧維鈞正任中國駐美公使,以此雙重淵源,與各國駐華使節常有酬酢往還。交通系所搗的鬼,就是外交團來的消息。
果然,夜不收一鐘燒刀子還沒有喝完,眼鏡劉已經去而復回,攜來一個薄薄的紙包交到夜不收手裏。打開來一看,入眼兩個大字:「袁瑛」,細看時「瑛」字下面還注著兩個小字:「仲德」。
「坐了多少時候?」
傻大個這一夜的苦頭沒白吃。勾家夜半來了訪客,只有他才知道,可惜黑頭裏看不清面貌衣飾,但卻聽到一點話,是勾克明送客出門鄭重囑咐的:「晚晌五點到六點,在聚賢樓見,不見不散。」
一面看,他一面的顏色就變了。曹汝霖這時已從迷茫中恢復冷靜,首先聲明:「子廙!所謂『中國政府揚言,俟周使回國,實行帝制』,決不是出於外交部。」
「這倒是!」江朝宗一愣,「不過還有個勾克明在。」
曹汝霖笑笑不答,只問:「這件事這樣子變化,在國際上頗少先例,如今該怎麼處置?」
「公事呢?」楊五問道,「白吃一夜苦?」
可惜,沒有能得到整個皮夾子,不然由其中不屬於袁瑛的名片上,可以得知他的交遊。不過,就這樣子,已大有所獲。特別是袁瑛親口要求眼鏡劉,不要透露他曾配過鑰匙這一點,更是「作賊心虛」的明證,真正鐵案如山!這檔子差使辦得漂亮透頂。
聽得這話,勾克明不響,仿佛承認他說得有理似地。
這番話將袁世凱說動了,因此才有褫奪唐、蔡官職的明令發表,同時分明暗兩面調兵遣將,希望瓦解雲南的獨立組織。
「傻大個!」有個專好促狹,外號「陰世秀才」名叫楊五的說,「我教你個法子,你找『桿兒上的』幫忙找一條破草席,一床爛被窩,在他家簷下一睡,整夜守著,還怕他會從你眼皮子底下逃得過去?」
「事情是無可疑的了。只要查出穿西服的那小子,就可以從他身上追根。只不過沈秘書又是誰呢?」吳炳湘攢眉苦思,始終不能確定。
於是夜不收直奔槐樹斜街的土地廟。眼鏡劉的攤子在大殿東廡。快過年了,小戶人家那些擺樣子的「跑馬鐘」都要拿來拾掇拾掇,眼鏡劉的生意應接不暇。「光棍不斷財路」,夜不收不能打擾他做買賣,靜靜地在一邊守著,等他應付完了顧客,才走上去喊一聲:「老劉!」
「你看,東京來的電報。」
「我知道!楊晰子那方面的人說過。」
「那不用你管。」夜不收說道,「麻花胡同勾家對面就是『大酒缸』。你明天一早就在那兒當門一坐,一面喝酒,一面看勾家有什麼人進出就是了。」
「是一個很漂亮的小皮夾子。那位客人要配的鑰匙,就放在裏頭,取鑰匙的時候,拿皮夾子隨手一和_圖_書放,回頭忘了拿走。」
「對!」吳炳湘正一正臉色,鄭重聲明,「案子不是直接交給我辦的,而且我也只能管地面上雞毛蒜皮的小事。這件大案,可全在你身上。前半截,我算是交了差;後半截牽涉到宮裏,我可不配管了。」
等一出了單間,牛福山重又回了進來。跑堂的收了家夥出去,順手將門簾放下,表示裏面有人。然而間壁卻不知道,只以為是空的,於是開始談話了。
這最後一張「牌」是外交。袁世凱稱帝,如果不能獲得列強的承認,而當今之世又不能「關起門來做皇帝」,則帝制終將歸於泡影,是不問可知的。梁士詒與他的智囊密謀,認為英國與日本跟中國的關係最深,主張利益最力,所以非取得英、日的承認不可。英國方面,朱爾典與袁世凱的交情很厚;而且曾有勸進之舉,這個交涉不妨由袁世凱自己去辦;現在要全力爭取的是日本的承認。
「我早說過,我倒是願意弄錯。無奈不是。」吳炳湘說,「仲德想必在家,只請他出來問一問,他在隆福寺配鑰匙沒有。是不是掉了一個裝名片的皮夾子,以後有沒有去取,取到了可就是給了這張票子,作為酬謝?那不就水落石出了?」
「他聽他的話,」小尤指著楊五說,「真的弄了一床爛被窩,睡在勾家門口。聽他明兒來說些什麼?」
第一步是請日本顧問有賀長雄到日本試探。軍部當然贊成,大隈首相亦表示可以商談。等有賀回到北京,日本軍部的代表阪西中將,接踵而至。初步談判的結果,是以滿蒙及山東沿海的若於權利讓予日本,作為承認帝制的交換條件。
「主意我可沒法兒給你拿。不過我提醒你一句:公事上頭,腳步要站穩。」
「甭客氣了!這頓大酒缸,算是我擾你的。」夜不收又說,「本來還要勞你駕去照個面,認認人,你買賣也忙,那就不必了。不過有句話先說在頭裏,倘或要找你上堂做見證,你可捧我一個場,隨傳隨到。」
「還是那句話:既要穩當,又要機密。說不得,只好你多辛苦了,多派人把他看住——袁家老二單名一個瑛字,他的號好像叫仲德。」
「怎麼說?」是勾克明在問。
「好久囉!」傻大個想了想答道,「沒有一點鐘,也有三刻。」
「是!又出去了。」
江朝宗對前線戰況幾無所知,亦不甚關心,關心的是「洪憲皇帝」何日登極?「諒雲南一省,能搞得出什麼名堂來?倒是對外稱民國,稱總統;對內稱洪憲,稱皇帝,有點名不正、言不順,譬如各地寄到京裏來的報紙,年月日上面,有的『洪憲』二字小得看不清楚,有的還用中華民國五年,到底算不算犯禁?光是這件事,我那裏就很為難。皇上應該早正大位才是。照我看,有內亂,就因為不早登極之故。尊位一定,天下自然太平。」
「老牛」,吳炳湘說,「你非得替我出力不可。我已經許了江提督、袁大人,一定要破案,你要辦不下來,不但傷我的面子,也損你的『威名』。」
「那當然可以。」
總之,事不宜遲,越快越好。第一步當然是找他的人,但九城之大,何處撈摸。現在只有像撒網捉魚那樣,先防著魚兒從網裏漏出去,然後一步一步往裏收。
電報是陸宗輿打來的,周自齊接過來輕輕念道:
好在大小飯館,不認識掌櫃也有相熟的跑堂。牛福山早早到了聚賢樓,跟管事的說好,留下兩個單間不賣,一個等勾克明來要,一個他留著自己用。同時找了個最機伶的跑堂,跟他說了勾克明的相貌,要他特別當心。
「慢著!」牛福山輕喝了一聲,攔住他的話,然後親手去關上了房門,招招手叫他到吳炳湘辦公桌前去報告。
「什麼!你是說袁乃寬袁大人?」
「很輕,很輕!至多三十歲。」
「有沒有說到那裏去了?」
「密室的鑰匙只有兩把,一把在我身上,一把在勾媽那裏。」袁世凱對袁乃寬說,「勾媽是靠得住的,這件事很奇怪。你切實查一查,非求得水落石出不可!」
「那容易。」夜不收說,「今天雖不是隆福寺的廟會,我找他們同行就可以問出他的住處來。」
「說得不錯,真正鐵案如山!」吳炳湘問牛福山,「袁老二此刻在那兒?」
「怕什麼!」江朝宗答得很輕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
這是有意拿他作耍,而傻大個心直,欣然領教:「對了!『秀才』到底是秀才,這一招高!我就扮成要飯的,死守他的老窩。」
到了外交部,直入曹汝霖的辦公室。他正坐在皮圈椅上發愣,聽得推門的聲音,茫然望著周自齊,像殘夢未醒似地。
「喔,」曹汝霖這才站起身來,順手從桌上取了張紙,「日置益親自打電話給我,說接到東京的急電,請中國的特使,暫緩赴日。」
果然,等跑堂的走了出來,喊住他悄悄的一問,那人說的是:「等我的朋友來了再點。」
於是吳炳湘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打給牛福山,千叮萬囑要守口如瓶,另一個打給宮裏的袁乃寬,說有極緊要的話,只能跟他一個人說,請他約地方。
「我走在他身後,猛古丁的一嗓子:『二少爺!』他回頭一看,我就問他:『你是張家二少爺?』他說:『你認錯了人!我姓袁,不姓張。』我就陪笑給他請了一個安,直說:『對不起,對不起!』他沒有開腔就走了。」
於是朱爾典打了一個密電給他的上海總領事:「周自齊奉使出國,傳聞攜有密件,能否查得確據?當撥款數萬鎊為機密費,專辦此事。」
於是由交通系的巨頭周自齊,在袁世凱的直接指揮下,撇除外交部,展開了對日本的秘密外交。
「勾媽很靠得住的。」

「不管送到那裏,反正我總要自請處分了。事出非常,我也不留兩位了,我得馬上進宮面奏。」
一聽這話,牛福山精神一振。「來,來!」他在屋裏大聲喊道,「大個,你進來說。」
「苦倒不白吃。」傻大個答道,「勾家半夜裏來了個人——」
勾克明的母親是府中的老媽子,從袁世凱當山東巡撫,就在袁家執役,掌管內室灑掃之事,那怕袁世凱在姨太太屋裏,她也能穿房入戶,身邊有十幾把鑰匙,片刻不離。但是,年紀大了,耳目到底不靈,勾克明等他母親睡下,悄悄偷了一把鑰匙,立即送到洋鎖店裏,仿配了一把,原件當夜送回——袁世凱密室的鑰匙是有了,不過還得等機會。
「這會兒怎麼樣?有空沒有,我請你喝一鐘。」
牛麻子叫牛福山。在前清是大興縣一名捕快的夥計。後來趙秉鈞開辦北洋警校,牛福山當了探訪隊員,逐步爬升,當到隊長。他在京城二十年,三教九流,無所不識;大小案子,無所不破,是吳炳湘手一下最得力的一個人。
「不熟,認識。」曹汝霖答道,「他在日本士官那幾年,我亦在日本念書,所以認識,回國以後就很少見面了。」
從吳炳湘手裏接過一個薄薄的紙包,打開來一看,上面是張鈔票,下面是張名片。一看他兒子的名片,袁乃寬勃然色變:「莫非跟小犬有牽連?」
「好!」牛福山說,「那人如果要單間,你就把留著的那一間給他。」
「是!」吳炳湘清清楚楚地指著鈔票說,「這就是仲德在隆福寺一個姓劉的攤子上,給人家的錢。」
「是!」傻大哥斜簽著身子坐了下來。
「這自然是內賊。」牛福山說,「不知道『皇上』的『簽押房』,有幾把鑰匙?」
周自齊看到主人這樣的臉色,已經很不愉快,坐車回家,聽差迎上來說:「曹次長來過兩次電話,說請老爺一回府就給他回電。」
「那裏敢存心耍你——hetubook.com.com
宴會進行到一半,一名日本公使館館員,走到日置益身邊,低聲說了兩句。日置益隨即向主客周自齊表示歉意,需要離座片刻。約莫半小時以後,方始回席,臉色陰沉難看。

「穿西服,獺皮領子的大氅,有三十歲,白白淨淨的。」
於是吳炳湘從頭細敘。袁乃寬聽得臉色一陣陣發青,等他說完,主意也拿定了。
「嗐,死腦筋!」夜不收罵道,「你不會在胡同裏蹓躂、蹓躂,或者找個地方悄悄兒蹲著?」
吳炳湘問得太急,夜不收倒有些不敢說了,囁嚅著答道:「不就是替皇上當總管的那位袁大人嗎?」
但是跑堂的卻不會知道。所以牛福山相當著急,怕他要單間,跑堂的回絕了他。轉念一想,既是不見不散的死約會,就沒有單間他也會等,便放了一半心。
「那個袁大人?」
等到阪西中將訪華,蛛絲馬跡,可以判斷周自齊訪日,必有秘密任務。英國外交官是最擅長於在夾縫中操縱利用的,不過第一步先要瞭解確實真相,而在北京無法下手,上海五方雜處,為各國間諜活動的中心,或許倒有機會。
「很容易記的,隆福寺廟會逢九、逢十。我記得是上兩次配的,那就不是二十天一定是二十一天。」
「松坡這人有才幹,但是有陰謀,而且面有反骨,不能長命,我早已防他了,所以把他調進京來。」
「你得想法子把那配洋鎖的人找來,一定要找到!」
「一定!」眼鏡劉拍拍胸擔保,「隨時聽招呼。」
話中意思是,眼鏡劉會在偵緝隊過年,他何能不心驚肉跳。「周大爺」,他定一定神說,「事情我不敢瞞你,可也與我不相干。我做小買賣的人,你高高手,就讓我過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尤去了一趟麻花胡同,守到勾克明出門,一直跟到東三座門,看他進了三海,才回隊裏來覆命。問到傻大個,小尤說不曾看見。
「說來叫人不信,可真是千真萬確,一點不假的事。那人是——」
同席的人,無不詫異。只有朱爾典心中明白,但聲色不動,直到散席辭去,還向周自齊特別致意,祝他旅途愉快。
「你別客氣,事完了,我得跟總監當面回稟,好好賞你。來,來,傻大哥,你請坐,我還問你幾句話。」
「那皮夾子裏有多少名片?」
「說吧!」夜不收看著楊五說,「打你開頭。」
「那更不要緊。龍子城傾向中央,坐鎮廣東;陸榮廷在廣西決不敢有所舉動。總之,雲南胡鬧得可笑。」
「你告訴司機,車子不必進車房。我上外交部。」
「潤田!」
「你們大家聽見了?」夜不收看著他的同事說,「這樁差使要緊!快過年了,別落得年三十還不能回家吃餃子。」
「對,我也贊成。第二天『破五』開市,又是財神的生日,大家大吉大利再好不過。」
夜不收向牛福山看了一眼,接著問道:「後來呢?」
這就顯見得事有蹊蹺。多半是一看掌管京師治安的兩名要員連袂來訪,作賊心虛,溜之大吉。轉念到此,袁乃寬像鬥敗了的公雞似地,盛氣全消。
「照這樣,毛病出在勾媽手裏的那把鑰匙上。」
「總是宮裏的秘書。」牛福山說,「請總監要一份名單來,我派人一個一個去查。」
聚賢樓是家廣東館子,散座居多,單間甚少。牛福山心裏在想,勾克明跟那神秘訪客約會,當然不會是在散座上密談,如果到了那兒,沒有單間,也許就會會齊了轉到別處,那一來,只能「照盤」,不能單獨談話,豈不可惜?
一喚了進來,只見他臉上是異常詭秘、興奮而又有些困惑的神色,牛福山便知有了意外的收穫,先就拋過去一個眼色,示意他說話慎重。
這是責備貴全——事情很明的擺在那裏,勾克明聽完戲,既不回家,也不就近在燈紅酒綠的大柵欄吃飯,一個人進城去吃番菜,事不尋常。就算想吃番菜,東交民巷很有幾家,何必路遠迢迢奔向王府井大街?可見得必是在擷芳那種一般人很少去的地方,約著什麼人見面。可惜貴全怕不會吃番菜丟臉,竟未進去窺探個明白,錯失大好良機,確是異常可惜的事。
聽他說得如此有把握,「夜不收」有些不信:「日子你也記得清楚?」
正月十四日,東交民巷日本公使館,冠蓋雲集。日本公使日置益,特地設宴為周自齊餞行。中國政府的要員,以及各國公使都接到請帖作陪,朱爾典也應邀出席,殷殷預祝周自齊此行圓滿。
「得了!別醜表功了。」夜不收喝道,「你的差使最省事。快說正經的!」
「買賣不錯啊!」夜不收坐了下來。
皇帝登極,與財神何干?江朝宗向來有些這樣語無倫次,吳炳湘覺得照此胡扯下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談到正題,心裏有些著急。
曹汝霖之外,另一個人也在打聽此事,而且已經略窺端倪了。
「是什麼時候來配的?」
「不然!雲南彈丸之地,拿什麼來反抗中央?」周自齊說,「日本對中國的軍事情勢,瞭若指掌,勝敗之數,必有明瞭的判斷。現在離贈勳之期還有些日子,如果陳二庵迎頭痛擊,能打一兩場漂亮的勝仗,我在東京就更加振振有詞了。」
「都是一樣的嗎?」
「胡說!」袁乃寬叱斥著,「明明我回家以後還看見他的。」

「還走運?倒霉透了,那床爛被窩,總有上萬的跳蚤,咬得我一夜沒睡,渾身癢得受不得。天剛剛亮,趕緊上澡堂子。一身衣服也不能要了,你說倒霉不倒霉?」
「是勾家的媳婦告訴人的。」
「辦得好!」吳炳湘突斂笑容,「事情可扎手了!蒙得過他一時,回頭想一想事機敗露,說不定一走了之。那就麻煩了。」
這個題目其實不是閑談,是談到對付雲南獨立的軍務。袁世凱在一月四號那天,在「大內」統率辦事處召開軍事會議,決定積極用兵,作為「洪憲聖武記」的第一篇。當時的方略是採取康熙平三藩之亂的遺策,三路分進合擊。這三路是四川一路、湖南一路、廣西一路。川湘兩路由曹錕擔任總司令,他的第三師全部,就是進攻護國軍的主力。
「不會。這把鑰匙很少見,所以記得格外清楚。」
「從江大人跟吳大人來了以後。」
北京的廟市有規定的日期,每旬逢九逢十隆福寺,逢七逢八護國寺,逢五逢六自塔寺,逢四花兒市,逢三土地廟。這天臘月二十三送灶,正該趕土地廟的廟市。
「嗯。『皇上』怕還有好的賞他:賞他母子兩口棺材!」牛福山將吳炳湘交來的那把鑰匙遞了過去,「去問問,有人見過這麼一把鑰匙沒有?」
於是「夜不收」拿著那把鑰匙,找到配鑰匙的鋪子、攤子,一處一處去問。
幸好那人並沒有要單間,只在散座上等。遙遙望去,只見跑堂的拿菜牌子給他,他搖了搖手,說了句話。這可以想像得到,那句話是:等一會。
「那兒口音?」
於是吳炳湘擺出極沉重的臉色,而且有意壓低了聲音,直視著袁乃寬說:「紹明兄,有件事,我跟宇澄都不知道怎麼說才好。真正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說句掏私窩子的話,但願事情一點不確,可是,辦不到。」說到最後一句,大搖其頭。
「對了!找到了,可不許難為人家,如果是在做買賣,就津貼他一天的收入,他才肯替你熱心辦事。你要知道,這件案子的關鍵就在配洋鎖鑰匙上,誰配那把鑰匙誰是正犯!就是袁家老二跟那個配鑰匙的,聽起來像一個人,到底要證人認明白才能算數。」
「謝謝、謝謝,沒有讓你破費的道理。」眼鏡劉說,「我來請,我來請!」接著便喊:「二狗子,二狗子!」
「潤田,」周自齊答道,「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要問上頭。」
眼鏡劉久趕廟市,見得人廣,經得事多。他又熟讀水滸,想到何九https://www.hetubook•com•com叔偷藏武大郎骨殖的故事,如法炮製,悄悄兒留下一張名片,連失主給的一張五元鈔票,收在一起,以為免禍之計。但內心總覺得拿人的手軟,能瞞最好替人家瞞住,所以經夜不收一問,由躊躇而引起了驚惶。
這態度可太怪了!袁乃寬疑雲大起。「鏡潭,」他用一種略含怒意的語氣問,「究竟什麼事?你痛痛快快說好了。」
袁乃寬一言不發,往裏就走。
「這話是勾家街坊的猜想呢,還是誰說的?」
「你可以告訴他們:中國政府很快就可以解決這個叛亂。」袁世凱說,「四川、雲南等省,向來沒有中央軍,所以我派曹錕、張敬堯領兵駐紮四川邊境,以備不虞。現在有陳二庵的三個旅在四川,力量更厚了。西南軍力薄弱,有此勁旅,不足為慮。」
於是吳炳湘進宮去要鑰匙,牛福山和底下去打聽勾媽家的情形,知道她有個兒子叫勾克明,也在宮內當差。勾媽從不出宮,勾克明卻另在地安門外麻花胡同另租了房住,每隔十天回一次家。
到了局裏,找來一本「洪憲縉紳錄」,從政事堂查起,依次是法制局、機要局、主計局、印鑄局、司務所、將軍行署,凡是在「內廷行走」的各機關姓沈的秘書,人人有嫌疑,列出名單來,有八個人之多。
眼鏡劉的眼力不好,已有些認不得他了,將眼鏡從鼻梁上往上一托,怔怔地問道:「貴姓?」
「不,周大爺,咱們一人一半。」
「外面?」周自齊急急問道:「外面的傳言怎麼說?」
「盯到那傢伙回家,關上大門睡覺的時候。」
唐紹儀跟他左右商量的結果,決定唱一出「盜宗卷」。物色到一個很適當的人選,也姓袁,單名瑛,字仲德,是袁乃寬的兒子,只是父子政見不同,袁瑛不以他父親列於「十三太保」為然,加以重賞之下,便一諾無辭,進京活動。
「那怎麼行!」勾克明冷笑,「哼,過河拆橋,存心耍我。」
「這不便去明要,怕打草驚蛇,只有自己費事去找。局裏有本名冊,咱們上局裏去查。」
據夜不收說,他跟著西服神秘客一直到了袁家,眼看他揚長進宅,聽差都起身招呼,心裏不免奇怪,問胡同口的洋車夫,才知道是「袁家二少爺」。
當時滇軍的戰略是全力取川,分三路進攻,一路由昭通攻敘州,一路由畢節窺瀘州,一路由貴州遵義直取重慶。
「實在是宮裏的情形不清楚,瞎摸也摸不出來——」
「託你老的福,還混得過去。」
說到這裏,只見袁乃寬進屋,臉色又變過了,原來是氣得通紅,現在急得發白,但勉持鎮靜,自己拉把椅子坐在客人對面,促膝低聲:「小犬說到天津去了。到底是怎麼回事,請細細說。」
四點鐘散戲,飯館開始上座。聚賢樓的生意很好,散座上了八成,單間果然賣得只剩下保留用的兩個。
「二少爺不在家。」
今夜,大隈首相召宗輿至官邸,示以報紙,怒斥之曰:「余固知汝中國人不能共事!此事先與爾約,除我與爾及項城外,不許第四人知,今何如矣!」宗輿茫然不知所措。又據外交團消息,倫敦確握有是項密件影本。從何洩露?乞徹查。
正在逐一研究這八個沈秘書的職務、背景、性格時,夜不收回局來了,聽說牛福山在總監辦公室,便來求見。
「你把皮夾子交給他了?」
交通系集合密議,認為這副牌非「沙蟹」到底不可。袁世凱採取妥協的態度,等於中途丟牌,是件令人不能容忍的事。
準五點半鐘,吳炳湘伴著江朝宗,到達袁宅。袁乃寬也是剛剛到家,欣然出迎,情意殷重。客人見他紅光滿面,那副得意春風的神態,心裏都不免困惑。照相法上來講,這樣的氣色決不是倒霉相,但事實俱在,倒霉就在眼前,這在麻衣相法上又作何解釋?
「家門不幸,出這樣的不肖之子。我受恩深重,決不敢欺罔。我打電報給楊以德,請他在天津車站守著,一抓到了,我立刻送到你們那裏——」
「喔!」周自齊心中一動,「曹次長是在部裏還是在家裏?」
「你跟蔡松坡熟不熟?」等曹汝霖說明來意,袁世凱這樣問說。
「不會吧?」
「啊、啊!我想起來了,請坐,請坐!」眼鏡劉的神色頓時不同了,不安多於一切。
「不會認錯吧?」
等袁乃寬即時發了致天津警察局長楊以德的電報以後,吳炳湘看著江朝宗說:「我看,我們一起進宮,當面回奏吧!」
夜不收心裏在想,看樣子他根本不願離開他那攤子,既然如此,何必對一個初交這麼客氣?這就見得其中必有緣故,倒要好好當心他。
「傻大個呢?」夜不收問小尤。
「是!」貴全請了個安,「牛大爺包涵。是我不會辦事。」
「沒有錯兒——」
「鏡潭,你太過慮了。」袁乃寬極具信心地說,「三路攻滇,加上陳二庵的川軍,實力雄厚得很。據前線可靠諜報,松坡只有三千人左右,糧草維持不到兩個月。小丑跳樑,何足為懼?」
梁士詒是以賭徒的心情,參與帝制的。最初是被迫,為了五路參案,不能不下水;但一經下水,才知道不翻江倒海搞一場,他就會滅頂——別樣不說,光是「大典專款」數千萬元,這筆「賭注」,如果不作背城借一之計,就無法收得回來。像打「沙蟹」一樣,先是被迫「跟進」,現在到了最後一張牌,如果「不買」,則前功盡棄,就算輸定了。
江朝宗正有此意,一切「請旨」辦理,責任自然就輕了,因而與袁乃寬同車進宮。車中,袁乃寬表示,一起見面不便,他先進去隨後江朝宗再請見。他的意思是要表示主動檢舉不肖子,而江朝宗則覺得單獨見面,說話無須顧忌,比較方便,所以欣然同意。
於是朱福山指派八名幹將,以「夜不收」為首,跟蹤勾克明。「明天就是這傢伙出宮回家的日子。」他取出一張勾克明的照片來傳觀,「從他出宮到回宮,到了那兒,見了些什麼人,幹了些什麼?我全要知道,不許漏掉一點。」
這樣等了有半點鐘之久,又來了一個客人,棉袍皮大氅,三塊瓦的帽子壓到眉際,還像瞎眼似的戴了副大墨晶眼鏡。上樓不理跑堂的招呼,一直走到那人面前。顯然的,直到他走近了,那人方始發覺,臉上是又驚又喜的表情。
「那是老兄的事了!」周自齊拱拱手說,「明天再談吧,我頭疼得要命,得回家去服藥了。」
散戲出來,勾克明的三個同事,就在戲園門口作別自去。「他一個人進了城。」負責這一路跟蹤的是個旗人,名叫貴全,「我是哈達門接的班兒,跟著他一直到了王府井大街,跟著他進了擷芳茶館,過了一個鐘頭才出門,仍舊是一個人。」
到了第二天夜裏十一點鐘,夜不收率領的那班人,都到朱福山那裏覆命,唯有傻大個未到。
「什麼配不配?」江朝宗說,「咱們哥們,還分彼此?你倒替我拿個主意。」
而且,提供消息的不是別人,是袁世凱的好朋友朱爾典。英國和日本在對華利益上,一向有衝突。朱爾典勸進的本意,亦就是希望英國爭取較多的權利。誰知一向與日本不大接近的袁世凱,忽然特派交通系的巨頭周自齊為贈勳專使,而且據英國駐日公使的密電,東京外務省對周自齊訪日相當重視。這件突兀之事,內中必有文章。
「相貌看不清楚,聲音總聽得出來。是那兒的口音?」
「不知道。」聽差答道,「二少爺還提著小皮箱,像是出遠門。臨走之前到上房打了個轉,也許太太知道。」
二狗子是他的兒子,約莫十三四歲,一臉的頑皮相。他的父親關照他看攤子,他只是一雙眼盯在他手裏的一串糖葫蘆上,咿咿唔唔地答應著。眼鏡劉很不放心地又罵又告誡,費了好半天的事,才陪著夜不收到了廟前hetubook.com•com的大酒缸。
「是的。」
「當然是要瞭解我們政府的動向。」

「當然。我無緣無故跟你過不去幹什麼?你只要讓我在公事上順利交代,我還跟你交個朋友呢!」說到這裏,夜不收將手一伸,「拿來吧!」
夜不收喏喏連聲,趕到隆福寺去找管家的和尚。剛只一提,那和尚便有了極明白的答覆:「你是說『眼鏡劉』啊!他家住得遠,不用費事,你上土地廟去找他,他專趕廟市。」
客人自然連連稱謝,但看到主人的興致極好,似乎一時不便說煞風景的話,於是只好先找個題目閒談。
自雲南昭通北上,越過黃果溪,徑攻四川敘州的一路護國軍,正就是蔡鍔負責的第一軍,由第一梯團司令劉雲峰,率領第一混成支隊長鄧太中、第二混成支隊長楊蓁全力推進。佈防川滇的川軍第四旅,不戰而退,撤向自流井、瀘州一帶。滇軍不過花了五天的功夫,就已佔領敘州。
「那就這樣了。」江朝宗對吳炳湘說,「鏡潭,找你的牛麻子來辦。」

袁乃寬當然照辦,大聲喚聽差:「馬上將二少爺找來,我有話問他。」
「不是二十天,就一定是二十一天前的事。」
曹錕這個總司令下面,又分兩路:第一路司令是第六師師長馬繼增,根據地在常德,經貴州向雲南進攻;第二路司令是第七師師長張敬堯,根據地在重慶,配合陳宧的支援,部隊分為兩支,一支分佈在瀘州境內的合江納溪之間,一支防守綦江,抵擋貴州方面的敵人。
「我還是跟你打聽那件事。後來,那個小皮夾子找到了沒有?」
「我沒有細看,大概有十來張。」
袁瑛在袁世凱那裏,就如紅樓夢中所說的「家生子」,下房廝養,與府中的侍衛、婢僕,什九熟悉,跟一個「跑上房」的聽差勾克明交情很好,所以一到京自然跟勾克明商量。
「不是這麼說。正犯逃脫,案子就結不了。」
聽得這話,牛福山大喜,翹起大拇指誇獎。「你真行!」他說,「誰說咱們傻大哥傻?比誰都聰明。這就叫『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你們辦事都得跟傻大哥學。」
問到東四牌樓隆福寺的廟市上,問到了。有個專修鐘表、兼配鑰匙的攤子上,將那把鑰匙細細看了一會,斷然答道:「沒有錯兒。我配過這麼一把鑰匙。」
「啊!」周自齊也愣住了。
「兩把。」吳炳湘說,「一把『皇上』自己帶著,就拴在錶鏈子上,不會掉的;一把在『皇上』家幾十年的老媽子勾媽手裏。」
周自齊自然不會回家,也沒有進宮,是去看梁士詒,摒人密談。梁士詒大驚失色,而且也異常困惑,不知道何以會有此突變。
「就在舍間好了。兩位到我那裏便飯。」袁乃寬說,「準七點鐘恭候大駕。」
「這是很丟臉的事,以外交部的立場,總得發個聲明解釋一下才好。」
「你到麻花胡同去打聽打聽。」牛福山跟他的另一個夥計,外號叫做「夜不收」的說,「勾家有什麼人進出?」他又告誡:「這樁差使,不比平常,千萬別漏相!」
「好!這差使我幹得了。」傻大個又問,「盯到什麼時候?」
夜不收喜不可言,臉上的皮肉頓時舒展。「老劉,」他問,「這是怎麼回事?」
「是啊!川南有名的富庶,落入滇軍手中,出入甚大,而況瀘州一失,滇軍溯江東指,拿下重慶,那一來京裏與四川就不能直接交通了。」

「你怎麼叫法?」吳炳湘問。
等他們進了最靠裏的一個單間,牛福山和夜不收進了間壁的一間,恣意談論著「二等茶室」的旖旎風光,然後又催著跑堂上菜,一陣風似地吃完了,又連聲催著結賬,談笑著相偕而去。
當然,中日兩國外交部門,對周自齊的公開任務是知道的,先期電報往來,商定特使的行程,周自齊預定由京奉鐵路轉南滿鐵路,在一月二十四日抵達東京。但是,由於雲南獨立,情勢已有變化,如果袁世凱從事和平解決,遷延日久,則日本方面是不是還肯照原來的協定簽訂密約,就大成問題了。
江朝宗細細想了想,連連點頭:「對!我只管我站穩腳步,皇上問起來有交代就是了。」
「如果『大酒缸』要收店了,那傢伙還沒有回來呢?」
第一點理由,袁世凱覺得很有道理,但第二點理由,就要分兩面來看了。談判日久,固可令日本觀望,討伐令下,兵連禍結,局勢不寧,日本又豈能無所顧瞻?
「那人是什麼時候到勾家的?」
「這件事分錢的人很多。光是沈秘書那裏,就不容易對付。克明,」那人用唯恐他人不信的懇切聲音說,「你放心,耽遲不耽錯,只等上海拿餘下的款子匯到,我立刻找補。」
這是最新的消息,聽袁乃寬一說,吳炳湘訝然問道:「這不是很奇怪嗎?川軍第四旅伍祥禎是陳二庵的心腹大將,陳二庵受恩深重,怎麼能不釘緊了伍祥禎幹?」
「這明明有內賊,事情不好辦!」江朝宗說,「總要請雷朝彥來主持才好。」
「就回攤子。」眼鏡劉又說,「你老放心,跑得了和尚絕跑不了廟,我馬上就回來。」
「現在只好另外找路子了。」夜不收說,「老趙在胡同裏熟,跟喜福堂去打聽打聽。小尤辛苦一趟,明兒一大早,還是得到麻花胡同守一守,傻大個可是個不管用的人。」
地方倒合適,就是時間不對。吳炳湘要求提早,因而約為五點半。
命令一下,第六、第七兩師,分由兩湖西進。這兩師的軍隊,與土匪無異,軍紀壞極,開拔途中,一路姦淫擄掠,無所不為。都肅政史莊蘊寬為此「上奏」,據實糾參,袁世凱只下了一道「征滇軍隊、嚴守紀律」的申令,官樣文章,毫無用處,因而西南一帶的老百姓,都盼望護國軍早早打了過來。
「口音很雜。仿佛河南人,又帶點兒南方音。喔!」那人說道,「我想起來了,他還掉了一樣東西在這裏。」說著便扯開亂糟糟的抽斗,左翻右翻找不到,口裏咕噥著:「明明放在這兒的,怎麼會找不到了呢?一定是二狗子這孩子拿去玩兒了!」
夜不收是何等腳色?抓住縫就鑽,一點不肯放鬆,當即沉下臉來警告:「老劉,這件案子要說明了,嚇你一大跳。今天臘月廿三,快過年了,你可自己琢磨。」
「回那兒?」
於是袁乃寬將江朝宗跟吳炳湘找了來,關緊房門,說知其事。江、吳相顧駭然,知道絕大的麻煩上身了。
「在部裏。」
袁世凱當然要徹查。密件只有一份,尚未交付周自齊,而是置在他密室以內的,因而可以確定,必有人偷入密室。只要找出這個人來,便是盜取密件的主犯。
由於唐少川在外交界的關係,以及與袁世凱處於敵對地位,英國駐滬總領事認為他可能予以極大助力。一番密談,唐紹儀欣然許諾,代為全力進行。
「這要找內行來挑日子。吉期現在有三個,是前清欽天監的好手選的,總不出陽曆二月份,六號、九號或者二十號。」袁乃寬又說,「我贊成六號。那天正好年初四,立春的第二天,萬象回春,口采極好。」
牛福山向夜不收看了一眼,又問:「聽聲音有多大年歲?」
夜不收見多識廣,知道那種小皮夾子是專為放洋式名片用的。只要找到,看其中的名片,立刻就可以知道此人是誰。這麼好的一條線索,自然要追,無奈怎麼樣追問尋找,竟無著落,只得怏怏而回。
「慢慢,」有個腦筋不轉彎專好抬槓的傻大個問道,「咱們把話說清楚,頭兒說的『到了那兒』當然知道,『見了什麼人』也可以打聽得出來,『幹了些什麼』可就不一定清楚。譬如說,他跟他媳婦兒在一屋,誰知道他幹了些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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