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黎澍大駭:「西苑的一切,都是國家的財產,怎麼可以據為私有?」
君主民憲,主張雖有不同,無非各抒己見;罪魁功首,豈能以成敗為衡?近日南方各省,堅執前言,操之彌急。如果相持不下。則南北勢成冰炭,仇釁相尋,責難無已,萬一戰端再起,外人從而干涉,竊恐瓜分之禍,不在帝制發生之日,而在共和再造之時,律以誤國之愆,心有尸其咎者,匪特公論自在人心,即勳一人亦斷不承認。報紙訛傳,竟謂勳曾電政府,亦以懲辦禍首為請,實係妄相揣測。不知勳素持公道,屢有宣言,定不附和隨聲,自相矛盾。且落井下石,既非大丈夫所為;而止沸揚湯,究與大局何益?
他想到的這個人是「三海指揮官」徐邦傑,專程趨訪,直道來意,問徐邦傑說:「當初名冊可是袁項城親手置放?」
除此三省以外,再無接受中央勸告,取消獨立的省份,特別是西南的「軍務院」,大有與段內閣唱對臺戲之嫌,更使得段系人物如芒刺在背般不安。
「徐州會議」是「南京會議」的延長。當馮國璋想聯絡各省對抗西南,而搞得一場無結果,張勳認為這是籠絡各方,擴展勢力的一個好機會,將列席南京會議的各省代表,專車邀到徐州,盛宴款待,居然在袁世凱死後的第三天,達成了六項決議。
行過了禮,徐邦傑手一擺說:「大總統先請休息。」
石室中只有一樣東西,就是一具九尺長、五尺寬、三尺六寸高的鐵匱,金光燦然地陳置在一座紫檀木架上。金匱當然也上了鎖,也加了封條,封條猶新,朱印鮮明,感覺中仿佛就像袁世凱在昨天才親手封固似的。
因此,段祺瑞特地在他身上下一番功夫,用黎元洪出面,慰唁喪父,邀他入京,情詞殷切。然而效果不大,梁啟超堅持他的六個條件作為撤銷軍務院的前提。這六個條件是:恢復舊約法;從速召集國會;懲辦帝制禍首;在南方的北軍撤還;廢除將軍、巡按官制;雙方要人在南京或武昌開善後會議。
弔客中最令人注目的,自然是「起病六君子」,尤其是楊度,他的一副輓聯亦最令人注目。
東西倒也可以算得是寶貝,是乾隆年間三希堂法帖的刻碑,拓本也很值錢,如果讓三爺搬回河南,這些拓本就成了「獨家專利」了。
「這樣看起來,袁項城倒沒有私心?」
大家都承認這句慣用的諺語,可以說是袁世凱的蓋棺論定。袁世凱絕頂聰明,但有一點不聰明,就是自以為自己是天下第一聰明人,誰的才智都不及他,誰都可以用權求籠絡,為他玩弄於股掌之上。結果眾叛親離,自速其死,豈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大總統,」徐邦傑雙手另捧上一枚鑰匙,「這是開金匱的。」
但有一件事,是他可以做的,就是開啟石室金匱。做這件事,好比宋真宗駕崩後,將所謂「天書」殉葬一樣,根絕禍患,亦是要舉。因而接任的第二天,就派人通知國務院:大總統定於六月初九,也就是下一天的上午,蒞臨中南海「開匱」。
「這個問題,我覺得我應該負責。」楊度神態傲然,似乎以他能一手掀起國體問題的大風波而得意,「我既不願諉過,更不肯逃避。報上說我『竄』了,你看我竄了沒有?」
唐中寅是一口漢水一帶的土話,「寶貝」念成「寶畢」。袁克良聽不懂,大聲喝斷:「你講的什麼?」
「這是說,你依舊主張君主制度?」
「是的,是的。」
「寫的什麼?」
太昊陵上,黛色蒼蒼,松柏成林。有一株合抱不交,古色,叩之作金石聲的千年老柏,為袁世凱看中了,想拿它來作為壽材。這在當時原是絕對不許的事,直到奉詔復起,勢力恢復,才得如願。
這副盛氣淩人的姿態,惹火了唐中寅,答以同樣粗暴的聲音:「這是國寶!你知道不知道?」
「我做總統,是中華民國約法上的合法總統,難道要借項城一筆來寫出?」黎元洪很憨厚地笑著,指一指參與制訂約法的湖北國會議員說:「倒是經你們一筆寫出來的。」
看來看去,看出有樣東西決不是袁家的私產。這東西是石碑,草薦襯托,一隊小工抬著,數hetubook•com.com一數不下二三十塊之多。
「這倒不是他偷盜來的,據說出了驚人的重價,由瑾太妃手裏買到的。」
入殮以後,停靈居仁堂,亦完全照前清「大喪」的儀制,和尚跟喇嘛分班念經,早晚奠酒上祭,由治喪委員輪班照料。這樣到了六月二十三開弔大祭,儀式中西合參,由曹汝霖一手訂定。弔客一律臂纏黑紗,黎大總統亦是如此,靈前除了挽幛、輓聯以外,還有各國公使所送的花圈。
「這是石室的鑰匙。」
他倒是有始有終,這天一直不離靈堂,到晚還輪班陪靈,直到第二天出殯,送出新華門。黎元洪和全體閣員、清室代表、各國公使,由此開始,加入執紼的行列。
果然,沒有多久,黎元洪自己就說出來了。名冊上第一個名字是黎元洪、第二個是徐世昌、第三個是段祺瑞。
「告訴老兄,亦無用處,能有什麼法子,防止偷盜?」
「大總統,你何妨將名字公開,作為談助!」
「邦傑兄,你是三海指揮官,是國家的官員,不是袁氏的家臣。你該攔阻才是。」
「這些石碑是公家的。你們不能抬走。」
「總算不幸之中大幸。」黎澍問道,「邦傑兄,維護國家財產,你我都有責任,還有什麼可以告訴我的消息?」
「他的家要真能抄,不知道會有多少國寶發現?」徐邦傑又說,「聽說三希堂的三希,倒有兩希在他手裏。」
「寫的麼,」黎元洪慢條斯理地答道:「封面是『萬民攸賴』四個字,翻開封面又有四個大字:『中華民國』。」
「是老兄經手?」黎澍又驚又喜地問:「其中真相,可能見告?」
「裏面究竟藏著什麼東西?」
這通電報,自然為北洋將領所贊同。而反對懲辦禍首的主張,亦使得帝制派大為感激。因而,張勳在彰德的風頭很健,以戰國時代的齊桓、晉文自許,儼然主盟的霸主了。
第三個是廣東的龍濟光,用意跟陳樹藩相同,是示好於段祺瑞,希望保持祿位。段祺瑞對陳、龍二人倒是見情的,儘管報上譏刺陳樹藩請「國葬」袁世凱,可與明朝末年為魏忠賢建生祠「媲美」,段祺瑞仍舊明令發表,以陳樹藩為漢武將軍,督軍陝西軍務兼署巡按使。龍濟光則受到褒獎,說他「有世界眼光」。
出殯行列極長,也極新奇。最前面是一員騎馬的軍官,手執國旗開道,接下來是禁軍步兵和警察,洋鼓洋號加上清音十番的樂隊,騎兵護送,為袁世凱生前乘坐的禮轎,以及一匹鞍轡極其講究的白馬,自是袁世凱活著時候的坐騎,項下的紅纓易為素纓,算是為主服孝。
「我必須糾正你的說法。」楊度答道,「不是君主,是『君主立憲』制度。我的政治主張是『君憲救國』,這四個字,一字不能增,一字不能減。」
「不過,各房都有『外快』,或多或少,要看住的是什麼地方,各憑運氣,沒有一定。」
「十年前在日本,孫中山、黃克強兩位先生主張共和,我寫文章反對。我認為共和是病象,君主是藥石。中國人民諱病忌醫,實在是國家的大不幸。」
柏木棺材是運到了,用何衣飾入殮,又成問題。三名治喪委員,無甚意見。袁氏家屬則因為黎元洪所下的命令中有「務極優隆,用副國家崇德報功之意」,所以雖因帝制取消,不便再用龍袍,卻堅持要用民國三年冬至,袁世凱穿過的祭天禮服入殮。這套禮服,有平天冠,有平水紋的紫緞裙,穿戴起來,便是「大行皇帝」的模樣。
「好!」黎元洪接過鑰匙,提出告誡,「你就站在這裏!」
這一次黎元洪未讓黎澍代勞,親自動手,撕去封條開了鎖,啟櫃以前,向身旁的黎澍說道:「你退遠些!」
黎邵平倒言而有信,同時也怕洩露出去讓黎元洪知道了,真個大發雷霆,亦多不便,所以守秘不言。但是他本人卻不大相信黎元洪的話,為了求證起見,想到有一個人可以打聽。
這副輓聯寫的是「共和誤中國,中國誤共和,千載而還,再平此獄。君憲負明公,明公負君憲,九原可作,三復斯言。」
唐中寅辦事很負責,經常親自帶人巡邏,抓到偷盜私運的,留物放人,毫無通融,居然走私絕跡。但有風聲,到袁世凱出殯那天,會有大批公物,混在大https://www.hetubook.com.com出喪的行列中,運出新華門。因此唐中寅又秘密佈置,準備著到時候攔截。
大總統雖已就職,卻不能移駕公府,因為袁世凱的靈柩停在那裏,要等出殯以後,才能進駐。所以黎大總統,仍在東廠胡同私邸辦政事。
好在梁啟超表示贊成段祺瑞組織臨時內閣,總算差強人意,猶有談判的餘地。只是懲辦帝制禍首這一條,梁啟超特別堅持,卻是件很傷腦筋的事。
「那就不能告訴你們了。」黎元洪笑笑。
黎澍鬆了口氣。
一向辯才無礙的楊度一愣,不防侃侃而談,談出一個漏洞。好在他善於詭辯,「反對共和是一回事,」他說,「既是共和政體,應該享受共和國民的權利又是一回事。在法庭未褫奪我的公權以前,我理當享有中華民國公民的權利。不是嗎?」
「站住!」唐中寅喝道,「這是什麼東西?」
袁克良這才算發洩了大少爺的脾氣,拾起哭喪棒,揚長而去。
「事情已經過去了,有什麼好說的?」徐邦傑慨然應允,「我告訴你就是。」
到這時候還談「君憲」,未免不識時務,有個會說中國話的洋記者便向他採訪:「楊先生,你的政治主張,仍舊跟以前一樣嗎?」
「袁三公子,這個寶貝——」
「既在貴國各方面懲辦帝制禍首。楊先生在這方面有什麼意見?」
懲辦帝制禍首的要求,是在蔡鍔起義時,發給袁世凱的哀的美敦書中,就已提出來的。一共十三個人,「六君子」加上段芝貴、朱啟鈐、周自齊、梁士詒、張鎮芳、袁乃寬、顧鰲。這十三個人早就被賜以「十三太保」的「雅號」,而為護國軍要求「明正典刑,以謝天下」。
這以後就是圍在白布慢中的孝子、孝孫,坐在素轎中的袁家女眷,以及步行執紼的文武百官、各國使節、袁家親友。前隊已經出去了幾條街,後面還有極長的行列。
豐澤園是袁世凱的「大元帥統率辦事處」所在地。段系將領最討厭的就是這個變相的陸軍部,所以袁世凱一死,這個機構就等於裁撤了一樣。平日將星閃耀、門庭如市,此時門庭冷落,只有一個人在迎接,就是「三海指揮官」徐邦傑。
「是!」徐邦傑趕緊退後數步。
這一行列,與喪儀無關。由於袁氏家屬護靈到達車站,即隨專車南下,所以死人出殯,活人搬家,有許許多多的行李。
這些武將中,最令人矚目的,自然是拖著一條大辮子的張勳。他剛召集過「徐州會議」,預備再在袁世凱靈前,開一次「彰德會議」。
讀完這一首近乎打油的「不」字詩,梁士詒歎口氣說:「唉!項城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果不其然,袁世凱最初藏石室金匱中的名冊,第一名是袁克定,以次才是徐世昌和段祺瑞。帝制取消,將名冊更換一次,袁克定換成黎元洪,其他不動。
「何至於如此?」黎澍答道,「總有個說法在內吧?」
「什麼三爺的東西?」唐中寅喝道,「是宮裏的寶貝,留一下來!」
這兩句話,為情理所許,因而帝制禍首得以暫時安心,都希望袁世凱的出殯之期,越遲越好。無奈這是辦不到的事,下葬盡可從容,出殯移靈卻不可緩,因為有口棺材擺在居仁堂,黎大總統就無法進駐了。
於是又談到袁世凱死後的袁家。徐邦傑的談鋒很健,也很坦率。他告訴黎澍說,袁家析產,由徐世昌以老世交的資格,代為主持,袁世凱的遺產約有兩千萬,但現款沒有多少,子女姬妾眾多,每人所得有限。徐世昌接任艱巨以前,曾經問過袁克定,得到承諾,願意聽從他的意見,才肯插手。然而這個家,實在也很難分。
「不能談,不能談!」黎元洪亂搖雙手,臉上顯得很鄭重地,「你們的來意,我都明白。我如果告訴了你們,天下皆知,豈不橫生枝節,又起猜疑?現在共和勉強恢復,處置政務,以寧靜為主,凡是可密則密,否則畫蛇添足,多生事端,天下從此多事了。總而言之一句話,別樣事都好說,這件事,我只好得罪了。」
「是的。政治運動雖然失敗,政治主張絕無變更。」
「是王獻之、王珣的兩本。」
彰德會葬,北洋將領與送葬的要人,一共逗留了七天https://m.hetubook.com.com。在這七天之中,北洋將領單獨集會,徐世昌、梁士詒等人則日日話舊,不勝感慨係之。袁世凱下葬那天,他的表弟張鎮芳做了一首挽詩:「不文不武不君臣,不漢不胡又不新。不到九泉心不死,不能不算過來人。」
「那麼,是那兩本帖呢?」
幸好,徐世昌說了一句話:「項城遺骨未寒,就辦帝制禍首,豈不讓他泉下不安?至少也要等靈柩離了京再說。」
黎澍倒很熱心,回到東廠胡同,立即報告其事。黎元洪便找了隨從副官唐中寅來商量,決定先派人加強巡邏,監視公物私運。
黎澍越發駭然——乾隆年間,得了晉朝琅琊王氏的三種真跡: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王獻之的中秋帖、王珣的伯遠帖,高宗喜不可言,特為將養心殿前殿西暖閣的溫室,改名「三希堂」,珍藏這三種希世奇珍。但養心殿在大內,仍舊歸清室內務府管理,郭世五何能偷盜「三希」中的「兩希」?所盜的「兩希」,是那兩種王氏真跡?
徐邦傑不答,只報以苦笑。
「現在君主制度失敗,貴國恢復共和。楊先生,你有什麼感想?」
出了石室,黎元洪仍舊坐禮車回到東廠胡同官邸,卻已有許多湖北名流,在等著揭曉謎底了。
馬後跟著三十二名和尚、三十二名喇嘛,緊接著便是靈柩,即所謂「大槓」,起先是三十二人抬,出了新華門,道路寬廣,加到八十個人,與天子大喪無異。這八十名舁夫,一律綠衣綠袴。如果照神話流傳,袁世凱是癩蛤蟆轉世,那就是青蛙抬蛤蟆了。
黎澍就不像徐邦傑那樣唯命是從了。他口中答應,腳也在移動,卻只是站到一旁,挑了個更便於觀察的位置。
「三爺」就是袁克良,字靜軒,號君房,是做過郵傳部尚書的長沙張百熙的女婿,與袁寒雲一母所出,但弟兄兩人性情大不相同。袁克良喜歡騎馬馳劍,性情也不似袁寒雲隨和,此時披麻戴孝,氣急敗壞地趕來了,拿哭喪棒指著問道:「唐中寅,你要幹什麼?」
第二天上午九點鐘,黎元洪由隨從秘書黎澍、侍從副官唐中寅陪同,坐上剛剛接收來的黑色大禮車,由東廠胡同出發,越過紫禁城,直駛中南海,在居仁堂右面的豐澤園下車。
榜上有名的,一小部分如楊度、嚴復,畢竟還有修養,所以內心惶恐,而表面泰然。大部分人則惶惶不可終日,想盡辦法,活動脫罪。無奈西南方面受了梁啟超的影響,堅持非嚴辦不可。京中頗有幸災樂禍的人,推波助瀾,以致膽子最小的幾個,早就檢點行囊,準備著隨時開溜。
於是徐邦傑側身前行,繞道下卍字廊,只見一個小山坡上,矗立著一座一人多高,四四方方,全用青石疊成的大盒子,就是石室。走近了看,石室是單門,用一把極大的混金鎖鎖住,門上斜貼一張封條,雖用桐油油過,但風吹日曬雨淋,已只存殘片,雖有如無了。
摔了一塊還不解恨,一眼瞥見有塊豎著的,起腳一踹,碑僕而碎,分成四塊。這兩塊碑是三希堂石渠寶笈法帖第三十二冊,董其昌行書的題跋和乾隆御題的詩,幸好董書不曾損壞。
北京百姓所感興趣的是這些一家一姓的小事,而京外的通都大邑,所關心的是袁世凱死後的大局。
「大不了一百塊錢。」
事過境遷,如今名單中又不止這十三個人了,而有些人又證明根本不能發生作用,甚至是被拖落水的,如嚴復就是。
「『禍首』這兩個字,我不能接受。不過我願意接受法庭的審判。」楊度又說,「其實,政見不同,亦是共和國民應有的權利。」
拿起冊子,黎元洪顯得相當緊張,回身一看,黎澍趕緊將視線避開,卻仍舊偷覷著,但見黎大總統很快地將冊子翻開來看了一下,隨即又折兩折,揣入馬褂口袋。這個動作前後費時不到一分鐘。
「那三個?」座客不約而同的問。
「走?你們敢走!」唐中寅轉臉冷笑,「袁克良你少跟我來這一套!你當你還是皇三子?!」
「楊先生不是反對共和嗎?」
「開過了。」
「項城親筆寫的繼承人名冊。」
「唐副官,你請等一等!我實在不敢作主,等我把三爺請來,自己跟你交涉。」
段祺瑞只以為獨立各省所反m.hetubook.com.com對的是袁世凱,袁世凱一死,反對的理由不再存在,獨立當然會自動取消。誰知不然,取消獨立的只有三省,首先是陳樹藩,因為自稱為段祺瑞的門生,要捧老師的場,在黎元洪就職之日,通電宣布取消獨立,同時推崇袁世凱為「不祧之祖、共戴之尊」,要求為袁世凱「國葬」,用意是在鞏固北洋的地位,也就是鞏固繼袁世凱為北洋領袖的段祺瑞的地位。
「這是唯一的『洪憲窯』,就是郭世五到景德鎮去監造的。燒得很不壞,是不是?你知道這把茶壺值多少錢?」
「是什麼外快?」黎澍不解,「跟住的地方,有什麼關係?」
西南軍務院有個關鍵性的人物,就是已由兩廣回上海,而父喪未久的梁啟超。雖然有個被人指為「野性難馴」的「苗子」岑春煊,但岑春煊的復起,政治野心小,修怨之心強。當年假造他與康有為合攝的照片,進呈慈禧太后,以致於他失寵的蔡乃煌,命畢長堤,仇已報了一半。袁世凱一死,另一半的仇也解消了。應該如他通電中所發的誓:「項城夕退,春煊夕隱。倘懷取而代之之心,甘受天日明神之殛」,自動退出軍務院,不足為慮。
「楊先生,請問『共和誤中國』是怎麼個意思?」
「不必囉,就辦事吧!你帶路。」
「是三爺的東西——」
到達前門車站,專車已經準備妥當。禮炮聲中,袁世凱離開北京,如他生前常說的,「歸隱洹上」。
「對了。有個說法,」徐邦傑說,「去年秋天,他奉派當景德鎮監督,去燒洪憲窯。以仿古為名,將西苑各宮各殿瓷器的精品,選了好多,又串通小朝廷的內務府,到養心殿專藏宋、元名瓷的永壽宮,要了好多件。洪憲窯燒好,原來借去的那些名瓷,是久假不歸了。你想想看,照這樣算,這一窯瓷器該值多少錢?」
是一把仿乾隆窯的五彩茶壺,底上有「洪憲年製」的字樣,製作相當精美。黎澍依舊不解所謂,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徐邦傑。
行列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袁世凱生前所著的禮服與戎裝,以及各國贈送的助章,亦都陳設在龍亭中,招搖過市。
只見黎元洪掀開櫃蓋,裏面另有一個金漆木盒,四面是雲龍花樣,雕鏤極其精緻。黎元洪毫不遲疑地打開木盒,內中是一本裝潢得非常精美的冊子,大約一尺長,六七寸寬,黃綾封面,紅綾包角,黃絲線裝訂,大概有十頁左右。
黎元洪將鑰匙接在手裏,回頭喊道:「邵平!你陪我進去!」
「是的!不過病重的時候,換過一次,是我經的手。」
劉成禺便套他的口氣:「大總統的名字,袁項城一定寫在第一格?」
一面斷喝,一面招手,他手下的士兵都走攏來攔住,喪儀的執事也趕來探問究竟。
其中可想而知的,必有不少三海各宮各殿的陳設,只是裝箱打包,不明內容,唐中寅看著只能乾瞪眼,暗生氣。
到了六月二十日,張勳又發表了一通賀電,針對西南的要求,為袁世凱及帝制派聲援:
這六項決議,頗具「忠義」之氣,第一項是尊重清室優待條件,第二項是保全袁大總統家屬的生命財產及一切榮譽。忠清助袁的態度,表現得相當明顯。第三項是對獨立各省提出警告:電促取消獨立,否則全力對付。第四項就別有用心了:抵制「暴民」參預政權,這「暴民」二字是加諸革命黨的惡名。第五項表示有割據之意,叫做「嚴整兵衛,保全地方」。最後一項也就是這一次彰德會議的目的:固結北洋團體。
「謝謝你!」楊度微笑著走了開去。
袁世凱一死,袁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電報回彰德,將他的「壽材」掛專車運進京。這口棺木,大有來歷,袁世凱放歸洹上時,一次去逛陳州府城西北數里的伏羲廟,廟旁就是乾隆十年重修的伏羲陵寢,稱為「古太昊陵」。
「邵平兄,你的話義正辭嚴,責備得不錯。不過,我實在很難,三海地方遼闊,他們要偷運,防不勝防。」徐邦傑又說,「加以還有郭世五從中搗鬼,這個人偷盜的本事,你是知道的。」
梁啟超也曾有公開的表示:「本為文士,非有政才,投筆已乖本懷,藏山尚留絕業,皎然此志,無待自明」,而況熱孝在身,即有出山之心,亦非受官之時。不過問政是一回事,問事又是一回事,護國元勳蔡鍔是他www.hetubook.com•com的學生,而舉足重輕的陸榮廷又對他特別推重,這份影響力無論如何是不可忽視的。
「這話也對。別人不能說話,黎大總統馬上要接收了,自然有權制止。」
到了彰德自然更熱鬧,北洋將領除了段祺瑞,差不多都到齊了。靈柩下車,一直抬進墓園,事先已派河南巡按使田文烈,經理建墓事宜,墓園題名「袁林」,是「陵」字的諧音,依舊是拿袁世凱當皇帝看待。
「是!」
聽了這幾句話,大家都肅然起敬。莫道「黎菩薩」庸懦無用,遇到緊要所在,卻能出以穩重,力持大體。這一點,一般人看得見,識不透,做不到。在他也算是難能可貴的了。

「真是偷天換日的手段!」黎澍憤慨不絕,「這樣的人,就該抄家!」
「自然有關係。」徐邦傑說,「住在那裏,那裏的東西,就歸住的人所有,這幾天都在拆卸裝運了。」
「我不知道!」袁克良向小工喝道:「走!」
同樣的,陳宧早就強烈暗示,反袁而不反北洋,現在當然也要支持北洋派掌握政權,所以緊跟在陳樹藩之後,宣佈四川取消獨立,一切「均聽中央處置」,藉以向段祺瑞作輸誠的表示。但是,段祺瑞並不領這個情——陳宧那通送袁世凱之命的電報中,親筆加上「四川省與袁氏個人斷絕關係」這句話,變成弄巧成拙。段祺瑞認為陳宧「受恩深重」,而居然出以「袁氏個人」的字樣,忘恩負義,全無心肝。所以不但不領他的情,還在打算著,將陳宧調進京來,搞個「欲加之罪」,置之於「法」。
「連此人的作風你都不知道?」徐邦傑想了一下,拿起桌上的一把小茶壺,「就拿這件事來說,你看,這把茶壺怎麼樣?」
「當然,不會的。」
這六個條件,在段系看來,第一個就答應不下。因為民國三年的約法,是袁世凱稱帝以前,一切行政的依據。現在所恢復的民國政府,是帝制以前的民國政府,不是依據舊約法所產生的民國政府。如果否定了新的約法,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本身就先失去了立場。
「我想,」黎澍思索了一下答道,「我想回去報告黎大總統,或許會有辦法。」
隨車送到彰德的人不多,徐世昌、曹汝霖,還有兩個就是粵皖兩系的首腦,梁士詒和楊士琦。
這一天,北京下半旗「志哀」,學校停課,商店閉門,照前清大喪「八音遏密」之例,戲園子一律停鑼。當然還有路祭,所以站站停靠,走得極慢。

「一百塊?十倍也不止。」
湖北籍而與黎元洪接近的政客,自然彈冠相慶。但段總理卻不甚理會黎大總統,調停南北,促請罷兵及取消獨立等等軍國大事,多由徐樹錚主持,擬撰電文,由國務院發出。所以黎菩薩除了與僚舊閒話袁世凱稱帝之時,所受的艱困委屈,以及今日之下「苦出頭」的安慰以外,無所事事。
袁克良大怒,但既不能罵,更不能打,氣無所出,遷怒到石碑上面,扔下哭喪棒,親手捧起一方石碑,往地上使勁一摔,立刻斷成兩截。
「大總統開過石室金匱了?」劉成禺問說。
黎澍只知道郭世五專替袁世凱辦庶務,他的劣跡,卻不甚清楚,因而問道:「郭世五如何善於偷盜?」
話雖如此,好奇之心卻不會因為黎元洪這番讜論而打消。相反地,因為事涉神秘,而且看樣子似乎關係重大,就越發想要打聽了。這一次的目標集中在黎澍身上。事實上黎澍本人就是急切希望打開心頭疑團的一個,他很瞭解黎元洪的性情,遇到他用心的時候,警覺很高,但過後常會在不經意之中透露秘密。所以有意不提此事,等待機會。
「三希」中以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更為珍貴。乾隆在世之日,每逢瑞雪,一定要取此帖賞玩,題跋一次又一次,以致到後來竟找不到下筆的地方,連他自己都覺得題跋太多,有些不好意思了。而由此亦可以想見,高宗對這本帖是如何地重視。
邵平是黎澍的號。他答應著上前接過鑰匙,費了好大勁,才將那把鎖簧生銹的混金鎖打開,推動沉重的石門。一股霉氣,撲鼻而來,但是黎澍不願避開,因為不肯錯過先睹為快的機會。
「誰知道呢?」黎元洪突然又生警惕,「邵平,你可千萬不能說出去!」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