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錢玄同將「五百元」三字,聽得特別清楚,但還怕是章太炎將徐醫生的話聽錯了,因又追問一句:「老師,他說袁大總統每月送老師五百元?」
這倒也不失光明磊落的風度——當然,以他的地位,不會有人說他「畏罪潛逃」。光是這不願辯白、不願低頭的表現,就顯得他不是隨波逐流、浮沉由人的政客。
「替全國四萬萬人爭人格。」
在彰德袁氏「養壽園」中盤桓了七天,梁士詒重回北京時,政局已有一番很大的變化了。
「誰跟你講什麼權不權,我們奉令辦理。你搬走就是,用不著多說。」
第五道:裁撤代行立法院的參政院。
「他?」金雲麓旋即會意,「你是指蔡將軍。他到是到了上海,不見賓客,也沒有人知道住在什麼地方。」
然而,金雲麓卻似乎有意逃避,健談豪飲,不斷地誇獎菜好,談到別後光陰,也只是些不相干的世途見聞,竟絕口不提蔡鍔。
「這也奇了!我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趕我走?再說,你們也無權這麼做。」
那知不然!從此以後,時時覺得胸膈之間,飽悶異常,到了十一月上旬,更發現有肝部腫大的徵候。病勢日重一日,到了選副總統那天下午五點鐘,忽然又吐血不止,經過急救,暫時止血。延至當夜兩點鐘,病勢反復,脈停氣絕。得年只有四十三歲。
幸好由西南已到上海的梁啟超,畢竟能顧全大局,極力支持段祺瑞,同時段祺瑞亦知道堅持新約法有效,是授人以柄的不智之舉,而在上海的海軍則在六月二十五日宣布獨立,表示非恢復民國元年的約法,正式內閣成立後,斷不接受北京海軍部的命令。
「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錢玄同知道爭也無用,默默地起身,走到門口才回過身來,淒淒涼涼地說一聲:「老師保重!」
「宇澄,」黎元洪向他說道,「章太炎先生的門禁可以撤掉了。他愛到那裏到那裏,不要攔他。」
蔡鍔是九月初由上海東渡的,先到神戶登岸,轉道福岡。一切都由他們日本士官同期同學蔣百里照料。
但是,蔡鍔治軍極嚴,以討伐獨夫的義師,何能騷擾民間。因此只得跟地方士紳,婉言情商,借糧借餉。但是,彈藥不濟,武器不足,地方士紳卻無能為力,所以蔡鍔在極力維持士氣以外,更要苦心焦慮出奇計,設疑兵,應付對峙的頑敵。
其實不用夥計去回,有認識金雲麓,並略知小鳳仙、小桃紅與他有淵源的姑娘,早就熱心地代為通報。小鳳仙平日琢磨,如果蔡鍔派人來接,多半是派金雲麓,如今果然!這一喜非同小可,笑吟吟地迎了出來,未掀簾子,先已出聲招呼。
為人設謀,委婉妥貼,連小鳳仙自己都覺得很得意。但相形之下,也越覺得自己的心事一無著落而更覺得難堪。當然,她的心境在小桃紅是深切瞭解的,只恨自己無能為力,所以眼中也越發在憐惜愁鬱以外,還有濃重的歉疚。
其時的北洋軍隊入川的有曹錕的第三師、張敬堯的第七師、李長泰的第八師、伍祥禎的第四混成旅、馮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以及川軍兩師:周駿的第一師、劉存厚的第二師。除了伍祥禎為護國軍痛擊而潰,劉存厚宣告獨立,曹錕和周駿的主力在川東一帶,馮玉祥為了保存實力意存觀望,李長泰亦未出全力以外,對袁世凱最忠順的張敬堯,出死力與護國軍相搏,對峙於合江、納溪之間,雙方曾經一連交戰二十幾天,未曾收隊。但北軍可以更番輪調休息,護國軍卻是有戰陣經驗的老兵,日少一日,而招募補充的新兵,未經訓練,所以戰鬥力逐漸低落。二十幾天未曾好好睡過一覺,未曾好好吃過一頓飯,內衣未換,身上已經發出異樣氣味的蔡鍔,一下子病倒了。
「你瘦了些,情神倒還好。那天到京的?來,來,請到我屋裏坐。」
然而小桃紅卻一直不提正題,小鳳仙由沉著而變成賭氣,偏偏不開口問,倒要看她到什麼時候才談?這樣一直到她卸妝時,小桃紅才對著鏡子用略帶艱澀的聲音說道:「鳳姐!小金有好些話,要我告訴你,請你不要傷心。」
到了第二天,老蒯請示食單,依舊是那兩樣蒸食,日日如是,頓頓如是,而開上帳去,章太炎從來不看,照付不誤。有時懶得動手,只叫老蒯自己去取,他書桌抽斗中,雜置著鈔票、銀元、毛錢、銅子,取多取少,全在老蒯的良心。
她在想,其中一定弄錯了。不是金雲麓錯會了蔡鍔的意思,就是小桃紅傳錯了話。必得自己跟金雲麓當面談一談,才能弄得清楚。
由於愛女之逝,受了刺|激,章太炎的言行越發異乎尋常。而徐醫生的狐狸尾巴,亦逐漸顯露,種種無禮的行為,不一而足。因此,經過黎元洪的斡旋,章太炎由徐家搬出,按月生活費五百元,由徐醫生經手,中飽了兩百元,實發三百。徐醫生亦仍舊負著「照料」的任務。
吳炳湘知道徐醫生的把柄落在人家手裏,再難回護他了,便故意裝得訝然地:「有這樣的事嗎?我不知道徐某人領了五百元,只發過去三百。這怎麼可以,等我來問他!」
「豈有此理!」小鳳仙勃然變色,「教成歌舞,就應該身去相隨嗎?」
「病是不治的了!」
這倒是很好的一句安慰的話,小鳳仙的心思又活動了,也更急著想跟金雲麓見面了。
「明證就是章先生你自己。」王揖唐說,「袁項城果然不容先生,隨時都可以下手,而竟不敢,可以想像得到,是不敢殺章先生。不過曹瞞心裏在想:『卿不死,孤不能安』。正愁著想不出殺國士的好辦法之時,偏偏章先生自己願意絕食,豈不正中他人下懷。」
「你也不必怕!夫婦不分彼此,雅梅有點私房,可以貼補家用。你如果覺得男子漢大丈夫,不好意思用太太的錢,就作為跟雅梅暫借,將來發達了再還她。」
到了第四天,來了位訪客,是錢玄同。人力車從「搭渡」拉進大門,守警就想攔他,沒有攔住,總算見著了章太炎的面。
金雲麓無法往下再說了。感情上的事,尤其是男女相悅,像佛經上所說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人不能強作解人。不過,金雲麓總覺得她這樣做法大為不妥,只是說不出不妥在何處而已。
「話不是錯。護士再好,不如自己人體貼。不過,你這一去,他見了會傷心。」
「我實在很難過。」老神父說,「中國是我第二故鄉,我很希望能見到像將軍這樣的人物,為中國的未來,貢獻他的才智。然而,這樣的日子不多了。」
吳炳湘是有條件的接受了要求,准許章太炎的門生及沒有政治色彩的朋友去看他。但是章太炎絕食的態度極其堅決,除了茶水以外,什麼食物都不進。錢玄同與同門商量,想出一個辦法,用少許滋養品,像牛奶、藕粉之類,摻在茶裏面,希望能夠稍得補救。可是這一計失敗了,章太炎很快地發覺了茶有異味,發怒說道:「茶不乾淨!」拒絕飲用。
「喔,疏放?」章太炎答道,「我自己倒不覺得。這些日子,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恢復自由,不過我要聲明:決不妥協。」
問題是得不到休息,更談不到「良好的休息」。
這對情侶起了小小的齟齬,而小鳳仙毫不關心,事實上她根本沒有聽見他們說些什麼。她的一顆心已經飛得很遠了,只縈繞著蔡鍔身上,她開始瞭解到他為什麼有那樣絕情的表示,他一定在深夜失眠的時候,通前徹後地想過,姻緣絕望,倒不如裝作無情。讓她早早忘掉他,好減少許多痛苦。
金雲麓今夜是不會到這裏來了。而小鳳仙的心事壓制在那裏,倒還罷了,一挑了起來,便再也無法忍耐,當即問道:「小金住在那裏?能不能請了他來?我有話問他。」
這才是小鳳仙真正關心的事。「他的病,」她急急問道,「到底怎麼樣?」
「真傻,」小桃紅撇一撇嘴,「虧他怎麼想出來的。」
逐周用兵,定下兩路進軍的方略,一面派他的副手羅佩金,直搗周駿在資中的大本營;一面指令駐紮新津的劉存厚,領兵直逼成都。
到她屋裏坐定,少不得先有一番泛泛的客套。金雲麓說他剛下火車不久,連旅館都來不及找,將行李交託了同行的朋友,先就趕來看小鳳仙。
金雲麓住在打磨廠第一賓館,電話將他從夢中喚醒,問知緣由,答應立刻趕來。
章太炎這時四十五歲,雖然不修邊幅,並有「瘋子」的外號,但不世出的大文豪,湯國黎自然仰慕,所以做媒的人非常順利,從說合到結婚只不過三個月的工夫。
「是。蒸火腿。才有兩樣。」
章太炎是袁世凱死後,為四海矚目的兩位名人之一。如果說袁世凱是曹操,章太炎是禰衡,那麼蔡鍔就仿佛是周瑜了。
因此,成都地方士紳,不得不出面排解,幣厚言苦,苦苦勸雙方罷兵,在瀘州的蔡鍔,亦打電報要求息事。其時的馮玉祥因為他的娘舅陸建章吃了陳樹藩的大虧,急於出劍閣,經棧道,回漢中,想找機會為陸建章報仇,所以勸陳宧辭去四川都督,保蔡鍔繼任。這原也是陳宧想走的一著棋,而在段內閣,能做這樣的安排,更是求之不得,於是明令發表,調蔡鍔為益武將軍督理四川軍務,而以曹錕為會辦。陳宧和周駿則調京另有任用。
這樣一再斟酌,最後「十三太保」只剩下六個,而袁乃寬又苦苦哀求,段祺瑞無奈,將他刪去,就只剩下五個了。
「什麼?」大家不約而同地驚問。
交通總長曹汝霖,也早就表示過堅辭之意,而梁士詒又拒絕了黎元洪「幫忙」的要求,所以選中了各派都無惡感,而為人也可算是君子的汪大燮。當然,這也是一個過渡的局而。此外,徐世英代表徐世昌入閣,擔任內務總長,張國淦調任農商總長,陸軍總長則由段祺瑞自己兼。
幸好,小鳳仙也沒有催他,這至少可以使他避而不談,談些不相干的事。一談談到金雲麓的家鄉,他突然觸機,深得妙悟,有了一套不著痕跡的說法。
「那是晚飯時候。半夜裏又吃了一頓點心。」四川廚子答道,「我怕他老人家胃弱,特為做的雞湯豆花。今天早晨吃粥。」
剛說到這裏,有人砰然推門,正是攔錢玄同的那名守衛,鐵青著臉說:「請你出去!以後不准來!奉到命令,章先生不許見客!」
一問算是將那兩百元問了出來。直到袁世凱死,都是每月五百元的生活費。
其中最令人矚目的是,外交總長由唐紹儀出任。不過他在上海並無北上之意,暫時由陳錦濤兼署。
「鳳姐!」金雲麓退後一步,張大眼望著她,遲疑地說,「這件事你要考慮。」
「這就對了!」小桃紅有如釋重負之感,「人總應好好兒活著,才有希望。蔡將軍不是像袁二爺那種愛到處沾染的人,將來他對你一定有個交代。」
「到底是什麼病呢?」石陶鈞頓著足說,「到現在連病因都不明,豈不急人?」
察言觀色,王揖唐知道無須再盤馬彎弓,有所做作,決定開門見山,從正面來講道理。
章太炎沉吟不答,顯然的,意思是活動了。
金雲麓此來,不比以前那樣偷偷摸摸,要多方避開軍警執法處的耳目,而是堂堂皇皇的來訪。一到指名要會小鳳仙。
「這是說寂寞恨更長,天遠地闊都比不上這一夜那麼長。是不是?」
和*圖*書這三首詩不深,我念給你們聽第一首是:『樓上殘燈伴曉霜,夜眠人起合歡床。相思一夜知多少,地角天涯不足長。』」
黃侃亦有一兩天不回來的時候,因此章太炎不見他的蹤跡,倒也並不在意。
還好,章太炎終於喝了一碗米湯。只要一吃開了頭就不要緊了。馬敘倫將此喜訊,連夜通知章門弟子。這當然不會假。不過錢玄同也有些奇怪,心裏在想,老師雖不是講「餓死小事」的那種人,但平生言行,持之有故,大家勸都勸不聽,何以馬敘倫一激見效?倒要研究研究其中的道理。
婚後伉儷之情彌篤。等到章太炎被幽,湯國黎有一封信上袁世凱,為夫請命,自道「結縭一年,誓共百歲」,措辭不亢不卑,傳誦一時。黎元洪為了章太炎著想,曾經建議接湯國黎來京,但章太炎堅決反對,未成事實。黎元洪對於撮成這頭姻緣,自覺是真正的成人之美,相當得意。所以劫後重見,在國事不堪回首的情況下,便又只有談談家常,說說笑話了。
巧的是,眼前恰有這樣一個人。是一名牙醫,姓徐,曾經奉召入府,為袁世凱拔過蛀牙,所以也算「御醫」。章太炎喜歡吃甜食,平時又不大愛漱口,所以齲齒很多,有一次發作很厲害,正好徐醫生住在錢糧胡同,與龍泉寺相去不遠,便就近將他請了來救急。
「還有兩首呢?」
因此,凡遇到章太炎大發脾氣時,監守者就會相顧傳呼:「快請徐先生來!」而徐先生卻自有手段,能叫章太炎平矜去躁,言笑如初。
蔡鍔本人固不願重履京華,沾上濃重的政治色彩,而他的幕僚與好友。更為反對,因為西山是養「政治病」的地方,於他的病情,毫無好處。
錢玄同心想,這位老師真正容易欺侮,徐醫生自己只願逞口舌之快奚落他,口不擇言,露了真話,竟會想不到是徐醫生從中侵吞了兩百元!眼前且不必明說;回頭再作道理。
章太炎學究天人,於書無所不談,跟徐醫生談的自然是中國的醫書。而徐醫生雖是留日的牙醫,卻曾經清末留學生考試——同於兩榜出身,就是將廢科舉以前,王湘綺垂老蒙特旨授為翰林院檢討,自嘲詩中「已無齒錄稱前輩,猶有牙科步後塵」的「牙科進士」。為了應考需要,也讀過與西法牙科不相干的《黃帝內經》,以及陳修園、徐靈胎所著的醫書,所以能助章太炎的談興。他自是沒口傾倒,章太炎也頗稱許他能明醫理,談得相當投機。
意會到此,沒有人再敢開口。一直跟著神父走得遠遠地,方始站住腳,探問病情。
「從前是軍警執法處。現在軍警執法處停止活動,該警察廳管。」江朝宗說,「章先生的給養,按月都是警察廳領了轉發的。」
「第二首是想起張尚書他葬在洛陽北邙,那是唐朝一處有名的墳地,所以一開頭就提北邙:『北邙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中思悄然。自埋劍履歌塵散,紅褪香消二十年。』最後一首是:『適看鴻雁岳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瑤瑟王簫無意緒,任從蛛網任從灰。』這三首詩傳到自居易手裏,他依韻和了三首,第三首的話說得太重了:『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灰不成灰』。」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小桃紅很吃力地說,「照小金說,蔡將軍是有點為難。大事是成功了,卻沒有人管他的事,為打這場仗,他拉了兩三百萬的虧空。」
說黎元洪看章太炎,不如說他為人忠厚,感於章太炎的厚待,所以降尊紆貴。而章太炎跟黎元洪卻是有夙緣,當代多少風雲人物,章太炎很少看在眼裏,提起來非譏即罵,毫不留情,獨獨對黎元洪另眼相看,說他「自有純德」。
「我不必等袁賊來殺,寧願自己餓死。」
聽得這話,小鳳仙疑雲大起。但她也算是深沉的人,知道事情有蹊蹺,此時不必多問,便先將小桃紅的情形告訴了他。
不過,章太炎也實在是將黎元洪看得太高了——民國元年,黎元洪還是臨時副總統的時候,他到武昌謁見,一坐下來便說:「宋公,當仁不讓,你該跟袁項城競選大總統。」
為他擔心的倒不是口舌賈禍,而是筆墨上頭怕有災厄。老早就有人說過,「洪憲開國」,一篇詔告天下的大文章,非章太炎的手筆不可。說這話的人,既對章太炎毫無瞭解,又太迷信槍桿子,只以為白刃加頸,章太炎就會乖乖動筆。果然到了那樣的地步;章太炎是死定了。
「是的。我由四川到上海,耽擱了五天,交待了公事,隨即進京。鳳姐,」金雲麓遲疑了一下說,「我有許多話,這會兒匆匆忙忙,也說不清楚。我想先跟雅梅見見面。」
已經深夜,又下著雨,小鳳仙自然有些過意不去,但亦無法,這一夜如果不能跟金雲麓好好談一談,她知道自己會煩躁不安,受一夜的罪。所以站起身來說:「我陪你去!」
說得倒也有道理,章太炎沉吟了一回,驟然想起:「我不死了!」
「算了!」章太炎說,「他初一、十五給我磕頭。換他,於心不忍。」
這一下,他拿大聲說的假話,用意何在,也就不難了解,是故意傳入病人耳朵,好寬他的心。
經過福岡醫科大學病院醫師的會診,獲得了一致的結論:蔡鍔的病,只是拖延時日而已。在世之日的多寡,要看病人的心境而定。
告辭出門,錢玄同去約集同門,一起去見警察總監吳炳湘。不說章太炎已終止絕食,只談徐醫生去看他的經過,然後提出要求:「徐某人以經手人的資格,自己向章先生說明了是五百元。如果仍舊只給三百,章先生一定會覺得受欺而益憤。這一來,絕食就更難挽回了。」
「他的病——」金雲麓滾出兩滴豆大的眼淚,「很難了。人瘦得脫了形,說話要拿耳朵貼他的嘴才聽得見,就這樣,還不能躺下來休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的硬漢,一步一步往死路裏走,自己也知道,可是決不洩氣,決不回頭。」
這是一次兵諫,效果如應斯響,就在袁世凱「歸隱洹上」途中,段祺瑞一連下了六道府令。
「既然如此,章先生倒想一想,一舉手之勞,人家何以不下手殺?其中自然有故。」
「是的。先室是我在上海繫獄的時候下世的,那時長女才十歲,算來也有十年了。」
這時的形勢對周駿頗為不利,羅佩金在資州打了個大勝仗,直向成都進行。而川軍也好,護國軍也好,都不齒他趁火打劫的行徑,所以周駿在成都頗有四面楚歌之感,不久。他部下的劉湘又拉了一些部隊,離開成都。周駿知道硬撐不下去了,於是經過劉存厚的調停,周、王二人退出成都,劉存厚進城維持秩序,蔡鍔亦就在七月二十七日那天,由瀘州到成都接任。
經此一來,監守者大起戒心,深怕章太炎再度自殺。袁世凱為了怕蒙殺士的惡名,對監守者一定從重治罪。因此,都認為要籌一條善策,如果一方面能晝夜看守,多方譬解,使得他不想自殺,一方面又要讓他覺得不忍連累他人,不敢自殺,那就再妙不過了。
蔡鍔於公於私,絕無意來接此職位。然而有一個人卻認為是機會到了——這個人就是川軍第一師師長周駿。他是忠於袁世凱的,一直駐紮重慶,為袁防守川東。陳宧通電獨立,袁世凱用了一條借刀殺人之計,免了陳宧的職,派周駿為崇武將軍督理四川軍務,同時任命周駿的大將,外號「王靈官」的王陵基為重慶鎮守使。用意是引誘周駿溯江西上,去驅逐陳宧。
第一道:恢復民國元年三月十一日公佈的「臨時約法」,也就是通稱的舊約法。
為小鳳仙設想,也是不見蔡鍔的好。形容枯槁,兼且失音,連一吐相思都不能夠,見了豈不是摧肝裂膽般痛?總而言之,無論從那方面來說,小鳳仙此一去,不僅無益,而且有害。
於是小桃紅也就不必住那房租昂貴而還住不慣的六國飯店了。在西城賃了房子一個人住,專為守候金雲麓。
「是啊!」
小桃紅一句話未完,金雲麓便輕聲喝阻:「你隨鳳姐自己拿主意。」
馬敘倫實在是凍得受不了,卻托詞腹饑,說要回家吃飯,明天再來看他。
「我叫人收起來了。」
不久,「王靈官」領兵開到成都以東五十里的龍泉驛。馮玉祥的部隊,早就在那裏嚴陣以待。川軍中王陵基的兵算是能打的;但馮玉祥練兵,著實有他一套能「得士死力」的本事。所以,真要打起來,戰況一定會很劇烈,而王陵基一定會落下風。這一來,地方就要糜爛了。
四月初開始停戰議和,兩軍各守陣地,互不侵犯。但是,蔡鍔的勞瘁卻更甚,一面要籌畫撤兵的善後事務,一面要參與西南迫袁去位的大計。同時還要就地策動陳宧獨立,每天接見部下,接見賓客,批閱函電,還要親自擬稿作復,因為在策劃討袁的計畫中,有許多委婉曲折之處,不是局外人所能明瞭,也就無法委託局外人代為處理。
「小金也問了。蔡將軍是很老實的話,不能派人來接你,也不能送你一筆錢,蔡將軍跟他的弟兄苦得很。小金說,他的兵,都幾個月不發餉了。平常伙食錢,都是跟地方上的紳士東拉西扯借來的——」
幸好當地有座大天主教堂,其中有位法國神父,深通醫理,特意請了他來替蔡鍔診治。
等米湯煮好,連同為客人準備的飯菜,一齊送入章太炎臥室。馬敘倫還惴惴然怕他變卦「食言」,堅持如故。
營部是在納溪山中。這一夜月明中天,樹影婆婆之中,一班蔡鍔共患難、扶正氣的幕僚,包括他的參謀長也是兒女親家的石陶鈞、鼎鼎大名的軍事學家蔣百里等人,都以沉重的心情,在病室外面等候診斷的結果。
「我打算學礦冶,黨裏也很贊成,因為『建國方略』中需要各類人才。目前對我並無要求,只要求我學成以後,要為國用。這門學問,相當深奧,而且紙上談兵無用,將來要到各處礦場跟冶金廠實地去看。所以一去得要五六年的工夫。」
叫起打雜的老婆子和丫頭,一個等門,一個點起燈陪著她們去到胡同口。那裏有一間警察巡邏休息的小木屋,原由前清的「堆鋪」蛻變而來。有人稱之為「巡警閣子」,裏面就有電話可以借用。
蔣百里怕他煩心,曾經叮囑護士,不讓他看報。然而無用,蔡鍔是一個最不合作的病人,護士拗不過他,只有滿足他的要求。
一接任就預備交卸。他早就力辭川督,保舉羅佩金接充。北京政府只當他故作姿態,慰留不已。蔡鍔亦因為一則周駿之事尚未解決,再則所屬部隊的善後事宜,未有歸宿,只好暫且敷衍。現在川局大定,應該可以抽身了,便特地轉託梁啟超代為陳情。
「也可以這麼說。白居易另外有首詩送關盼盼,說得更露骨了:『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
他的門弟子都嚇壞了,因為章太炎平生從未掉過眼淚,而且哭相怕人,搶天呼地,如帝后大喪的「躄踴」一般,簡直就是不想活的樣子。
話一說破,想想果然該有此顧慮。黎元洪覺得章太炎如真的出此舉動,那就不但開罪於北洋,而且亦對自己這個大總統的威信有損,和_圖_書因為被罵的袁世凱,正是「本大總統患難周旋,尤深愴痛」,特別下令優禮,所有喪儀「務極優隆,用副國家崇德極功之主意」的「前大總統」。
小桃紅拿她的話,每一個字都不放過,雖不能完全了解,多少也咀嚼出一點真味,心中疑懼,不由得怯怯地問道:「鳳姐!你,你不會想擰了吧?」
蔡鍔起兵,只為維護民國,早就打定成功身退的生意,而且病勢日重,亦無法出任艱巨,接到任命,當然力辭。但周駿實在可惡,先則限陳宧克日離川,繼而在成都自封都督,剪除異己。護國之役,未盡絲毫力量;反在這時候搶地盤,逐長官,製造糾紛,破壞團結,如果此風一長,便成了割據的局面,罪惡不下於袁世凱的帝制自為。所以蔡鍔不顧自己的健康狀況,決定驅逐了周駿再說。
怕什麼?這只要略為想一想,就不難猜到,是怕異國的語言不通,風俗不合;萬一金雲麓變了心,她會流落他邦,欲歸不得。這或許是過慮,但卻不能不這麼想。
小鳳仙嚇一跳:「怎麼?他怎麼拉這麼大一身虧空?」
等到袁世凱一死,陳宧本人想告退,北洋軍人亦欲去之而後快,四川督軍一席,正好委派蔡鍔接任,作為中央向西南修好的誠意表現。
看到這樣的眼色,小鳳仙的心涼了半截。不過她生來爭強好勝,只要自己咬一咬牙提起一口氣來,立刻便能裝作沒事人似的,可以打點精神,應酬金雲麓。
等把吳炳湘召來,一說經過,他面有難色。據吳炳湘說,當袁世凱病歿之初,他就向國務院請過示,是否恢復章太炎的自由?所得到的指示是:照舊看管。
「我知道,住在哈同花園。就算他不住在那裏,一到上海,還不就打聽出來了。」
這一說,將章太炎愣住了。他雖然學究天人,但所了解的人情世故,是書本上所寫的人情世故。在當今之世,他「獨立高岡」之上,對現實的人情世故,格格不入。他始終認為黎元洪是「真命天子」,袁世凱既然處處壓制黎元洪,則必對於黎元洪有好感的人,視如異己非剪除不可。因此他朝夕望死,偏所望者竟不至,白白地每天挨餓受活罪,實在也有些不能支持之勢。以此之故,聽得王揖唐提出的疑問,雖不能答,卻比什麼都關心。
「是啊!」小桃紅推一推金雲麓,「你拿你的想法,說給鳳姐聽。」
錢玄同等人,當然要發動營救,一面上書平政院申訴,一面去見警察總監吳炳湘,要求解除接見來賓的禁令,以便勸章太炎進食。
那知這句話說得黎元洪顏色大變,果然如此,一定大遭袁世凱之忌,殺身之禍,說不定肇因於此,因而趕緊打岔問道:「太炎,聽說你中饋久虛了?」
「我的主意已經定了。」小鳳仙說——容顏慘淡,是一種出於絕望的豁達的神態。
「那好!我找吳鏡潭說話。」
「什麼叫『爭教』?」小鳳仙問。
吳炳湘找到一個人,就是曾在日本跟章太炎讀過書,以及一起在上海辦過統一黨的王揖唐。
這六道除「新」布「舊」的府令以外,還有一道任命,特任段祺瑞為國務總理。
「我考慮過了。他的飲食起居,雖有護士料理,未見得中他的意,只有我最清楚。」
「他不願意我絕食。」章太炎說,「他昨天來看我,對我大為不滿,冷笑不絕,他說:『袁大總統每個月送你五百元,你何等舒服?居然不知足,還要絕食;真不知好歹!』。」
就由此開始,黎元洪諄諄相勸,反復數百言。他談正經事訥訥然不能出口,唯獨聊閑天,頗能滔滔不絕,而且肫摯懇至,頗能打動人心。
「為什麼絕食?」小桃紅很起勁地問,「關盼盼是什麼人?像是女人的名字。」
小桃紅不敢再說。小鳳仙倒覺得歉然,跟她毫不相干的事,自己不應該這樣搶白。所以拉著她的手表示歉意:「我不是說你,也不是說小金。只是——」她歎口氣,「唉!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謝謝!」小鳳仙問道,「你是從上海來?」
「你,鳳姐!」小桃紅撫住她的手問,「你要到那裏去?」
府院之間,院有實權,而孫洪伊的權術又非徐樹錚之比,所以調停的結果,是孫洪伊吃了虧——孫洪伊先免職,徐樹錚再上辭呈,國務院秘書長由黎系大將張國淦繼任。其實徐樹錚隱居幕後,依舊操縱著國務院的一切。
「金先生在那裏,請進來!」
誰知章太炎雖說過「武漢首義之區,雖女子亦殊不凡」的話,而姻緣卻仍舊成就在浙江。是回到上海以後,有朋友替他介紹一位小姐,湖州人,姓湯,芳名國黎,是位才女,因為高不成、低不就耽誤了青春,二十八歲還待字閨中。
這年雙十節因為再建共和之故,上海的革命同志,準備假座味蒓園盛大慶祝。那知黃克強在這天早晨,突然口吐狂血,一暈幾絕,隨侍在側的長子一歐,趕緊扶住,延請德國醫生克禮診治,診斷病症是胃血管破裂,並無大礙。
章叕飽讀詩禮,何堪老父有此一句重話?回到夫家,當天就懸樑自盡。章太炎得到噩耗,如晴天一個霹靂,知道自己「一言喪女」,痛哭不止。
到底盼到了一個人,是金雲麓。
新閣除了張國淦,幾乎完全調過。財政總長是早在六月二十三,因為梁士詒堅辭稅務督辦,改調孫寶琦接替,因而起用南京臨時政府的財政總長陳錦濤充任。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梁士詒說,「你們誰願意陪我上天津去賭幾天?」
「你!」章太炎一見,便拿那把扇柄上繫著一枚勳章的鵝毛扇,指著王揖唐說,「你是來替袁慰庭作說客?」
「我回湖北。我要換個地方,頂好拿從前的事都忘掉,一個人粗茶淡飯,安安穩穩過日子。」
老蒯心想,誰說是一位「章大人」是「章瘋子」,這樣的主人好伺候得很。於是蒸蛋糕、蒸火腿以外,又加了兩個菜一個湯。開上飯去,章太炎吃得津津有味。吃完收拾飯桌,只見他自己點的兩個菜,絲毫未動,反是廚子加的兩個菜,吃得碗底朝天。
這是厭倦風塵的表示。只不知她是大澈大悟,還是有激使然?金雲麓無從究詰,也不須究詰了。
「是啊!五百元。」章太炎問道,「有這麼多嗎?我記得是三百元。」
明成祖篡了侄子的帝位,曾命方孝孺草詔。方孝孺不從,以致於「滅十族」。這個典故,差不多都知道,袁世凱不願意學明成祖,總算免了章太炎做方孝孺第二。
「那你來幹什麼?」
胡瑛比較慘,因為辛亥年他在煙台做「山東都督」的時候,與吳炳湘成了對頭。吳炳湘這個京師警察廳長,以前要保護帝制派,現在的任務反過來,要監視帝制派,恰好公報私仇,暗中派偵探跟蹤胡瑛,搞得他躲來躲去,不敢回家,然而到底占了曾做過革命黨的便宜,始終不曾被捕。
「是的!廚子。」章太炎說,「只你合意就好了。」
陳宧當然不能讓他得手,下令調馮玉祥的部隊,入衛成都。
「我也弄不清楚。照小金說,弟兄們要解散,就得發他們的欠餉。另外蔡將軍出面借的款子,也得還。京裏要匯兩三百萬大洋給他,才能脫身。為此,蔡將軍的病,就更加好不了了!」
章太炎從大鬧公府以後,就被幽禁於龍泉寺,憤而絕食。袁世凱知道了這件事,怕蒙受逼死「讀書種子」的惡名,便命吳炳湘設法勸導。
可以縮短來敘的是,金雲麓受蔡鍔的資助,從北京南下,是為蔡鍔去擔任一樁與革命黨聯絡倒袁的任務,他一直在長江輪船上,往來於滬蜀之間。由於他的年輕有為,所以受到潛力深厚、一向以培植後起俊秀為職志的革命黨的賞識,主動向金雲麓表示,願意供給費用,送他到歐美去留學。
眼看一代鴻儒,將要殉道,誰知絕處逢生——有一天傍晚,馬敘倫去看他,稍為談了幾句,便要告辭。章太炎挽留他說:「我是垂死之人,此後恐怕再見無期,你不妨再談一會。」
「我自有辦法安慰他。」
馬敘倫靈機一動,當即答道:「面對絕食的人,能夠吃得下飯,除非沒有心肝的人才辦得到。章先生你一定要留我吃飯,也可以,你得稍為吃一點,陪陪我。」
「那末,」小鳳仙問道,「留學也有帶了太太去的嗎?」
「歸那個管?」
「是!朝宗不敢。不過報告大總統,這件事不歸朝宗的衙門管。」
小鳳仙心潮起伏,不知何以自處?多少天來,朝思暮想,結果只落得這麼不鹹不淡的一句話。實在不明白蔡鍔是什麼意思,就算朝最壞的地方去想,多少恩情,一筆勾銷,總也得有一番切切實實的交代,不是一聲「對不起」可以算數的。
「人家的人格,何必要他來爭?爭到了也沒有人見情,白白拿一條命賠在裏頭,蔡將軍真傻!」
「這時候?」小桃紅看著自鳴鐘,有些躊躇,然而終於毅然答應:「我去打電話。」
約法之爭,終於告一段落。段祺瑞是想維持新約法的,但聚集在上海的國會議員中,頗多翻雲覆雨的政客,想借此作個題目,掀起風潮,好從中操縱取利。他們的手法是鼓動西南軍務院不肯撤銷,軍務院繼續存在,便成南北分裂。在分裂的局面下,首先要想借洋債來維持政費就辦不到。這一著可以困住黎、段,也可以拿軍務院的撤銷,作為向黎、段交換政治利益的條件。
「是啊!只要他說句話就是。」
也真要細想才能明白,他們是怕章太炎一恢復了自由,寫文章或者對記者發表談話,痛罵袁世凱禍國殃民。袁世凱生前,以段祺瑞為首的北洋軍人,雖已有眾叛親離之勢,但袁世凱一死,段祺瑞成為北洋首腦,就自然有維護「團體」名譽的責任。如果作為北洋系的「太祖高皇帝」的袁世凱,停柩在堂,屍骨未寒,而有章太炎這樣一支健筆大張撻伐,則是北洋整個「團體」受辱。所以段祺瑞——其實也就是徐樹錚的主意,還得委屈章太炎幾天。
「死了!絕食而死。在看到白居易的詩以後,未曾絕食以前,關盼盼有一番解釋。」金雲麓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關盼盼表示張尚書故世時,她不是不肯殉節,怕人說張尚書重色,所以有姬妾願意跟他一起死。這不是傷害了張尚書的名譽?」
監守者在想,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將章太炎搬到徐家去住,豈非省事?於是跟徐醫生去情商,願意按月貼他一筆優厚的費用,請他代為照料章太炎。徐醫生一口應諾,章太炎亦不表反對,遷居之議,就此成為事實。
黃克強自二次革命失敗後,遠去美國。這年五月間方由日本回上海。黎元洪電邀黃克強入京,他認為時機還未到可有作為之時,拒絕了邀約,留在上海與孫總理策劃重興革命勢力。
新豐樓是開了不到一年的大館子。掌櫃是遺老的家廚,先在濟南開了一家明湖春,拿清末扢揚風雅、主持騷壇的大老,潘祖蔭家的龍井蝦仁,翁同龢創制的鴨肝麵包、銀絲魚膾等等別出心裁的名菜為號召,專做避地青島的遺老的生意。籌安事起,「一隊夷齊下首陽」,明湖春的掌櫃亦跟著遺老到了北京,在前門外開了這家館子,取「故居猶自戀新豐」,將袁世凱比做漢高祖,題名為「新豐樓」,所以也賣河南菜。
這個人就是小鳳仙。從袁世凱一死,她就在盼望蔡鍔會和*圖*書派人或者至少寫封信來,但是望斷天涯,音信沉沉,一寸芳心,不免七上八下。橫生無限的憂疑。當然,想到盡頭,便只有自寬自解:蔡鍔是在前線,戰爭雖已停止,戰事並沒有結束,他不會有工夫,也不會有心思來抒寫相思。
錢玄同恍然大悟。章太炎的一線生機,由愛女而啟;天倫至性,他白然不忍讓阿㠭看到他那副懨懨垂盡的慘狀。事實上只要她一來,老師也一定會在愛女嬌啼之下,打消了絕食自盡的念頭。馬敘倫的一激見效,不過適逢其會而已。
「看看章先生。」接著王揖唐便跟他談家常,看看談得有些投機時,忽然問道:「聽說章先生絕食了?有這話沒有?」
消息很快地傳到了段祺瑞那裏,特為派人來安慰,請他放心住在北京。梁士詒笑笑不做表示,依然按照預定計劃出京。
有了這道命令,胡瑛才搬出了法國醫院,不過還有些人要忙著「避風頭」。
當時自不便推辭,只好這樣答說:「那就先收拾行李。我再去打聽,打聽,同時我也還有點私事料理。總得兩三天以後,才能動身。」
「曹瞞不肯殺禰正平,是不願蒙受千世萬世的殺士之名,以袁項城的聰明智慧,怎麼會見不到此?」
「奉到廳裏的命令,不准你住在這裏。」
這是十一月二十日的事。十天以後選舉副總統,又出了一個大大意外,當選的不是段祺瑞,而是北洋三傑中的一「狗」馮國璋。
凝神想了片刻,突然想到了。章太炎書桌上有一樣擺飾,是一尊銅制的「歡喜佛」,約有一尺高,作人牛相交之形,製作極精,確是大內秘物。太監偷出來賣,為章太炎花了六十元買到手,一直放在書桌上,每位訪客來了都要鑒賞一番。此刻卻已不翼而飛。
章太炎一個人住了很大一宅房子,門房、聽差、廚子卻有十幾個之多。這些人都是軍警執法處、京師警察廳和步軍統領衙門派出來的,通過各種關係,舉薦給章太炎,名為執役,實則監視。其中的廚子老蒯,本來是步軍統領衙門燒大鍋飯的伙夫,「禿子當和尚,將就材料」,派來當章太炎廚子的,想不到卻是個肥差。
「我要請問章先生一句話,袁項城要殺你,是不是很容易?」
「我住在這裏,是章先生的好意。即使不能再住,總也要等天亮,向章先生辭行以後再走。」
凝神細思,搜遍了枯腸,終於想得一句話。這句話只要讓小鳳仙聽到,她一定會斷然打消原意,然而這句話也會像一把尖刀似地剁碎她的心。想到這裏,金雲麓氣餒了,這句話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小金,」她說,「請你陪我到上海去一趟。我應該去看一看他。」
再有一個沾了革命黨的光的,就是李燮和。段祺瑞為了表示不與革命黨為敵,自動將他與胡瑛從名單中勾掉。
談到興盡告辭,章太炎才提出一個要求。「內子屢次有信來,頗為想念幼|女。」他說,「幼|女雖是前室所生,內子視為己出,天涯睽隔,情所難堪。我打算十天之內攜幼|女南旋。請為主持。」
恰巧這天章太炎的心境不好,聽完女兒的陳訴,沒有絲毫安慰的話,卻說了句:「你為什麼不去死?」
「我的家鄉是徐州,就是西楚霸王項羽當年鎮守的地方,名勝古跡太多了。有個燕子樓,你們聽說過沒有?」
章太炎搬到徐家以後,還有一樣好處,接觸的人多了。住在龍泉寺的時候,有人要去看他,必先領取「許可證」,交衛兵驗過,方能入室。在徐家就省掉了這道手續。因此,他的三大弟子:黃侃、錢玄同、康寶忠,還能夠常去執經問難。此外敬佩他的如劉成禺,以及共和黨的幹事吳宗慈等人,亦能常去探望。也因此,籌安會起,袁世凱亟亟於稱帝的動態,章太炎大致知道。在他,當然口沒遮攔,窮訾醜詆,而關心他安危的人,卻都為他捏著一把汗。
「他的病呢?」
「你的話倒言之成理。不過,我不明白,這是你的看法?還是有確實的明證?」
意思是防著她會尋短見。小鳳仙怕嚇著了她,倒有些歉然,笑笑答道:「你別怕,我活得好好兒的,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
「是的。」金雲麓老實答說,「這五六年,我是放不下心來,丟雅梅一個人在這裏。」
「這是沒有還價餘地的。」徐樹錚說,「明人不必細表,請你細想一想就明白了。」
小鳳仙卻知道這處地方。「是不是關盼盼絕食的地方?」她問。
「自變更國體之議起,全國擾攘,幾陷淪亡,貽禍諸人,實尸其咎。楊度、孫毓筠、顧鰲、梁士詒、夏壽田、朱啟鈐、周自齊、薛大可,均著拿交法庭詳確訊鞫,嚴行懲辦,為後世戒。其餘一律寬免。」
金雲麓找了處清靜地方,一個人好好地想了一會,越想越覺得不妥。這番感情上的負擔,蔡鍔的性情,必已斷然拋開,如今玉人覿面,古井重波,對一個需要絕對靜養的病人來說,何堪承受這番波瀾和刺|激?
小桃紅警覺到已經失言。金雲麓告訴她說:蔡鍔的喉病已成不治之症。同時叮囑她不可跟小鳳仙說實話,如今無意中漏了真話,無法收回,只有掩飾。
但是,他忘了關照一句要緊話,只是兩個人的約會。結果小桃紅帶著小鳳仙聯翩而至,就什麼真心話都不能談了。
「那就只有第三了。」金雲麓說,「等我回國再說。不過,五六年的工夫不算短,到那時候會有什麼變化,誰都不敢說。」
於是第二天一早,他就趕到章家,只見廚子正從章太炎臥室中出來,便招招手將他喚到一邊問道:「今天吃東西了?」
先都是家常話,只有最後這「請為主持」四個字見分量,是要求黎元洪恢復他的自由。其實,這是不消說得的——章太炎被稱為「民國之禰衡」,如今曹操已死,恩怨一筆勾銷,「禰衡」自無需再加幽禁,所以滿口答應,說一回去馬上就辦此事。
談不到幾句話,章太炎問道:「季剛好幾天不見了。你們看到他沒有?」
「你不要一廂情願!」小桃紅打斷他的話,轉臉向小鳳仙說:「他們家是大族,一個村子裏都姓金,到現在都沒有幾家人家用煤油燈。鳳姐,你想想這樣一個地方,我這種出身,怎麼到他們金家去做媳婦?」
偏還有這樣似是而非的歪理,黃侃啼笑皆非之餘,只能忍氣吞聲,當夜捲舖蓋到西河沿的旅館裏去投宿。
「備位參政,一年於茲,雖勉竭其微忱,究無裨於大局。世情翻覆,等於瀚海之波;此身分明,總是天中之月。以俾士麥之霸才,治墨西哥之亂國,即令有心救世,終於無力回天。流言恐懼,竊自比於周公;歸志浩然,頗同情於孟子。所有辭職原由,理合呈請大總統鈞鑒。」
「我不知道這種病,在中國醫學上叫什麼?」他用法文念了病名,「這種病在中國還沒有譯名。起因是咽喉部分的細胞畸形發達,而且蔓延得很快。蔡將軍的死亡,只不過是時間問題。如果能得到良好的休息,可以多活一些日子。否則,不過半年而已。」
因此,外界對這道懲辦禍首令,非常不滿。報上冷嘲熱諷,對於榜上有名的人,反倒寄予同情。尤其是對楊度,認為他自評的「政治節操」,確有些道理。
「對!鳳姐的話說得再透徹不過了。」小桃紅向金雲麓說,「要嘛就是這個辦法,要嘛——」她將已到口邊的「拉倒」二字,縮了回去。
住不了三天,黃侃忍不住要發話了。因為老蒯的手藝實在不高明,而黃侃人稱「黃十公子」,對此道向來講究,頗有無法下箸之苦。
為了蔡鍔就醫的問題,在蔣百里主持之下,商談過好幾次,認為必須具備三個條件,才可望藥石有靈,漸有起色:第一、最完善的醫療設備;第二、不使他在任何方面有所煩心;第三、能夠真正杜門謝客,充分靜養。談到第一點,國內除北京以外,只有上海合適。但國會議員,各省代表,雲集上海,必不能放過這位風雲人物,不但第三點擺脫不掉,而且第二點亦做不到。這樣,就要考慮到國外去就醫了。
小鳳仙不免微感失望。「那容易。」她有句話畢竟忍不住要問,「蔡將軍沒有信託你帶來?」
於是小桃紅陪著小鳳仙回家,虛掩大門,點燃了堂屋中的大煤油燈坐等,相顧無言,只聽得西風怒號,沙沙之聲不絕,是辭枝的黃葉,著地卷走,不知作何歸宿?
「要我跟他們去說好話,犯不著,公佈真相,更可不必。我想我可以走一條路。」梁士詒突然問道,「聽說楊晰子上天津了?」
第四道:撤銷所有關於立法院、國民會議的各項法令。
「不行!告訴你老實話,這件事如果是讓章先生知道了,麻煩很多。你最好馬上搬,你是章先生的門生,總不忍給老師添些麻煩吧!」
就這平平淡淡的四個字中,隱藏著無限淒怨。小桃紅自然瞭解,自然同情,自然難過,卻找不出什麼話可以安慰她,唯有投以矜憐的一瞥。
這樣想著,不免抬眼去看,因為是加了幾分注意,才看出小桃紅的眼色異樣,是一種抑鬱、憐惜而無可奈何的神色,很顯然地,是在替自己發愁。
「不是點心。南方人蒸老蛋叫蒸蛋糕。」章太炎說,「我在日本,自己常動手做這樣菜。拿幾個蛋打一打,擺些鹽,擺些蝦米,飯鍋上一蒸就好。」
周瑜三十八歲而亡,蔡鍔才三十五歲,但徵兆已經很惡了。他在京的時候,已經得了喉病。從雲南率師入川,僅有三千饑卒,而與北軍四萬為敵。出發之前,在雲南只領到四個月的餉。入川以後,給養毫無補充。如果是他人的部隊,不成問題,「匪來如梳,兵來如篦」,就地攤派,設卡征稅,「有土斯有財」,只要霸住地盤予取予地,要什麼補充?
上工的第一天,恰逢陰曆十五,依照章太炎憤世嫉俗訂下的書面條規「僕役對本主人須稱『大人』,對來賓須稱以『大人』,或『老爺』,均不許以『先生』相稱。」以及「逢陰曆初一、十五,須一律向本主人行叩首大禮,以賀朔望」。老蒯跪倒磕過頭,起身問道:「大人,明天吃什麼菜?」
交通系等於退出了政壇,麻煩卻還不止此。已經撤銷的參政院中,有人發起聯名呈請查辦梁士詒。同時袁世凱既已入土為安,段內閣亦不復成為袁政府懲辦禍首的案子,亦必得要有個結果了。
「是的。小金是在二十天以前跟蔡將軍分手的,曉得他要到京裏來,蔡將軍託他帶來一句話:對不起你,請你不必惦念他。」
第三道:申令各項條約繼續有效,其餘法令,除有明令廢止者外,一切仍舊。
第二天一早起身,小桃紅的電話就到了,提醒他說,小鳳仙急於南下,私事能夠早早料理清楚最好,不然也得給她個確實的行期。金雲麓在電話中不便吐露真意,唯唯否否地敷衍著,談了些閒話,最後約定中午仍舊在新豐樓吃飯。
由於蔡鍔是舉國景仰的名人,所以他的動向,報紙上登得相當詳細,也有許多人關心他的出處和病情。其中有一個人則不但關心,而且焦急煩悶,每天一大早起床,拿所有的報都要翻一遍和*圖*書,將有關蔡鍔的消息,都剪下來貼在本子上,那怕一鱗半爪都不放過,看了又看,直到黃昏。然後獨對孤燈,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
「這才是!」王揖唐欣快地說,「章先生,我本來就在想,章先生為項城設謀,都是刮刮叫的高著;何以為自己謀,這樣子的疏放?」
「老師!」錢玄同問道,「那尊歡喜佛呢?」
「是的。」
結婚典禮是在有名的所謂「哈同花園」舉行的;這裏也是當年「愛國學社」的發祥地。介紹人是蔡元培;觀禮的偉人有孫大總統、陳英士、黃克強。章太炎穿的西式大禮服,不知從那裏借來一頂其高無比的大禮帽,頂在頭上,得意之極。
「做詩做詞的那些老爺們,總喜歡拿我們比做春天的落花,其實倒是比做秋天的落葉好。花瓣掉在泥地裏,飛不起,掃不掉,讓人家踩爛了事。倒不如落下來的葉子,明天掃在一起,一把火燒掉,倒也乾淨。」
「想是想作一個久遠的打算。」金雲麓答說,「還得跟雅梅好好商量。」
蔡鍔是八月初九從成都東下的。北京政府特派軍艦一艘,到宜昌迎接。沿途經過漢口、南京等處,除了晤見極少數的要人以外,不受招待,亦不下船。到了上海,住在哈同花園,行蹤極其隱秘,唯一的原因就是怕有人去探望,病人勞累,極不相宜。
「老師,這菜實在太壞了,怎麼用這麼個廚子?」他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日本人稱為食道,這個廚子太離經叛道了。」
「小金,」她問,「談了半天,還不知道你這趟到底是為什麼來的?是來看看她呢,還是另有久遠的打算?」
這些對蔡鍔都是刺|激,還不止於此,緊接著從上海來了一個消息:黃克強病歿。
「這不必!王寶釧苦守寒窯,也叫沒奈何,能夠團聚,何苦你思我想,大家受罪?而況五六年的青春,耽誤了也可惜。」小鳳仙否決了第三點,又否決了第二點,「至於說是送回老家,不是我幫雅梅說話,那種日子別的不說,光是你們金家的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論她的出身,在我,就非發瘋不可。這一層也不必去說它了。」
「那裏是火腿?」黃侃拿筷子持著說,「看它色如桃花,鮮豔非凡,其實不中吃。這是道地的清醬肉,南方叫暴醃肉,不入侯門,亦為隨園食單所無。」
「這話長了。只好長話短敘——」
答覆果然很快,也很簡單。等袁世凱出殯以後,才可以撤除監禁。
「現在就可以商量。雅梅的事,我亦可以作個三分主。」小鳳仙儼然是做姐姐的口吻。
黃侃不便與老師強爭,但吃飯成了一大苦事,便只有逃避,有時託辭有應酬,有時說學校裏的功課忙,不肯回家吃飯。甚至快到開飯的時候,找個藉口,避了開去。
小桃紅卻不解她的怒色和感慨,關心是的關盼盼。「當時怎麼樣?」她問,「關盼盼死了沒有呢?」
「喔,為什麼?」
小桃紅從遇見薛匯東的那天起,便一個人住在六國飯店。不久,袁家沒興一齊來,袁寒雲那有心思來跟小桃紅打饑荒?所以薛匯東一提這件事,他慨然表示,願意放手。
過不了幾天,黃侃正好夢方酣,忽然被人推醒,睜眼一看,床前站著架勢洶洶的幾個警察,只是吆喝:「起來,起來!」
到了天津,在清鳴臺租了房子住。他平生無積蓄,流亡生涯,現在要錢,便有些捉襟見肘的模樣。因而聽得「梁財神」到天津,大為高興,當天就去拜訪,微露「告幫」的意思。梁士詒卻裝作不解。楊度除了叨擾感饌以外,兩手空空,一無所得。
但是悲劇還是發生了,章太炎自己不曾死,他的女兒卻死掉了——章太炎前妻生了兩個女兒,都是單名,起得極怪,一個叫叕,一個叫㠭。章叕已經出閣,夫婿叫龔未生,也是章太炎的及門弟子,但小夫婦之間,琴瑟不甚調諧。一天家庭口角,章叕受了委屈,少不得到娘家去向父親哭訴。
「我倒還不知道有這些講究。」章太炎挾塊清醬肉細細咀嚼了一會說,「果然,與金華火腿的味道不一樣。」
然而小鳳仙還是知道了。蔡鍔的行蹤。報上一鱗半爪地有所報導,拼湊事實,加上推想,不難窺知全貌。同時她也在上海張過豔幟,知道哈同夫人羅迦陵好客,所以憑報上所載「下榻哈同路某巨宅」這句話,便能確定是住在俗稱哈同花園的愛儷園。
金雲麓未及答話,小桃紅先就蹙著眉說:「我怕!」
「是了。」老蒯問道,「還有呢?」
聽得小鳳仙深喻詩意,金雲麓覺得更有把握,連連點頭道:「解釋得一點不錯,一點不錯。」
「我覺得關盼盼的想法很對。這樣愛惜張尚書的名譽,才是真正與張尚書好。」說著,金雲麓抬眼去看小鳳仙。
然而戰事畢竟是結束了,並且他也當了四川督軍,不能說連寫信的工夫都沒有。他的病況如何?應該想得到天涯有人魂牽夢縈,也應該想得到對他魂牽夢縈的這個人,應該有所安排。
「她『摘牌子』了。」夥計陪笑說道,「大爺,你另外『挑人』吧!」
「玄同,」章太炎道,「我告訴你一件事,徐某昨天來過了。」
「兩樣就可以了。另外你自己去配。」
徐樹錚的答話,在張國淦聽來有著戲侮的意味。「小事要問總理,」他譏嘲地問,「大事才要問閣下?」
轉眼之間,絕食已經十天,而且章太炎因為北洋軍閥遷怒到北方人及北方的一切物品,所以冬天大家小戶,家家必備的「白爐子」,亦摒絕不用,只一身傲骨,抵擋酷寒。訪客來看他,都不敢脫皮大氅,而說話時牙齒還格格有聲,他就那樣直挺挺躺在近窗的床上,寒衾如鐵,氣息奄奄,見了令人酸鼻。
「那得拜託鳳姐,」金雲麓說,「煩鳳姐帶了我去,行不行?」
這話費解,小鳳仙不要去強作解釋,隨即問道:「怎麼叫對不起我?」
大家聽得這麼說,正在高興,但立刻便是相顧驚愕,因為在月光下,明明白白地看到老神父眼中,滾出來極大的兩滴眼淚。
等到白髮如銀的老神父一出現,大家都立刻迎了上去。法國神父用一口濃重的山西口音,大聲說道:「不要緊,不要緊,蔡將軍是太累了,只要休息幾天就可以好。」
不想這種質問性的勸告,並無用處。章太炎嗚咽著說:「我那想得到她真的會死?」
說完進室,章太炎果然神閒氣定地一面吃粥,一面在看報。錢玄同問過早安,坐定下來,舉目四顧,很奇怪,仿佛好像少了一樣東西,但卻想不起來少了一樣什麼?
小桃紅很快地接受了鼓勵,看一看金雲麓,終於點點頭,表示領會。
這下,黃侃恍然大悟,是因為敲破了老蒯的飯碗,有意報復。公仇好解,私怨難消,看樣子是決不能再在此住下去了。不過,就走話也要交待明白。
最使蔡鍔怔忡不安的是,軍閥割據之勢已成。中樞命令,不出國門。而府院交惡,卻方興未艾——內務總長孫洪伊與國務院秘書長徐樹錚,一個擁黎,一個擁段,為了爭權,竟敢在大廳廣眾之間,彼此對罵。於是徐世昌手下的要角徐世英,建議『請東海入京調停』,黎元洪與段祺瑞接納其言,專使赴河南輝縣迎請徐世昌到京來作和事老。
「其義何取?」
「昨天晚上就『開禁』了。」
金雲麓開始講關盼盼的故事。自居易如何作張尚書的座上客而見過關盼盼;張尚書死後,關盼盼如何念舊愛而不嫁,在燕子樓中住了十幾年;她如何做了三首詩,而這三首詩又如何到了白居易手裏。
「老師還不知道?」錢玄同詫異地說,「季剛是深夜給他們攆走的——」
「這是一件小事,不過得問總理。」
這一來,段祺瑞才算是黎元洪的國務總理。內閣照例總辭,而在徐樹錚幾個電話聯絡之下,新閣當天就組成了。
不幸的是,蔡鍔的心境,怎麼樣也好不起來。袁世凱雖已倒了下去,而北洋的勢力猶在。爭權奪利的現象,層出不窮,政局是越來越糟糕了。
「還有?」章太炎想了好半天答說,「蒸火腿。」
實在是病而不倒——不能倒在床上休息。軍中雖有軍醫,卻診斷不出他的語言艱澀、不斷發高燒的病徵,究竟是何症候。
交通系的巨頭開會商討對策,會中分成兩派,一派主張將「五路參案」的內幕公佈,讓大家知道,梁士詒是被迫下水,一派則主張出以持重,盡全力活動當道,取消禍首的名字。
「應該早擇佳偶,以為內助。」黎元洪說,「當時是國事縈懷,無暇及私,如今情形不同了。」
段祺瑞倒是唯恐他們不走,走了六君子之中的兩名要角,事情就好辦了。於是嚴復與劉師培,在李經羲以「愛惜人才」一言之下,從名單中剔除。其實劉師培正從私宅住入法國醫院,得信卻不敢出面。
小鳳仙心如刀絞,然而沒有眼淚,只是激動地問:「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阿㠭要來了。」
「何以見得?」
除此以外,禍首名單中原有曹汝霖,由於日本公使的關說而取消;段芝貴是走了馮國璋的路子,才得脫免。至於六君子,是真正的罪魁禍首,當然最為人所注目,他們自己亦最緊張,其中楊度與孫毓筠是包打包唱的要角,料知決不可免,說人情、走門路,徒費氣力,倒不如行那三十六計中的上計,早在梁士詒之前,就避到了天津租界上。
「我知道昨天喝的是米湯。」
「電話在那裏?」
「鳳姐!」金雲麓兜頭一揖,也是滿面笑容,「到底又見面了。」
王揖唐笑一笑說:「果然如此,袁項城會高興得睡不著覺。」
但是,拿這些話來勸她,是不會有用的,必得有一番決裂的話,讓她知難而退,或者用頂大帽子籠罩在上,教她動彈不得。
徐醫生的醫道還不錯,一經著手,疼痛立止,章太炎自然對他有好感。而徐醫生只知道章太炎不但是個大名士,而且是當道所不敢殺的一位「要人」,便亦有心巴結。診治既罷,陪著病人閒談。
「回頭再說吧!」
有了這個瞭解,她便默默地聽從小桃紅的安排,相將到家。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秋夜淒清,況兼風雨,正是聯床共話的天氣。
小鳳仙默然。不吃東西,也不說話,只是低著頭,眨著眼,想自己的心事。
小鳳仙請金雲麓和小桃紅在這裏吃飯,跟它的招牌和菜,都沒有關係。只因為新豐樓是三層洋樓,裝潢新式,而且精美幽雅,便於談話。
副總統選舉,是由恢復國會以後的參眾兩院聯席會議票選,發出選票七百二十四張,開票結果,馮國璋以五百二十票當選。段系大失所望;各方面亦多表示深感意外。據日本記者採訪到的內幕消息,是參議院議長吳景濂,與段祺瑞不和,因而做了手腳,捧馮出山,對段報復。這一來可想而知,府院之爭以外,還將會有政府與國會之爭。
第一個是法制局長顧鰲;第二個是內戶夏壽田;第三個是辦亞細亞報的薛大可——薛大可最冤枉,他辦亞細亞報,竭力勸進,事實上沒有得到什麼好處。而好處最多的是袁乃寬,反倒逍遙法外。
第二道:恢復國會,定於m.hetubook.com.com八月一日起,繼續開會。
不等她說完,金雲麓就打斷了她的話。「雅梅!」他用平靜但很堅決的語氣說,「這些事你不大懂,你不必要發議論。」
飯罷是金雲麓搶著會了帳,然後向小桃紅說道:「我今天還要去看幾個朋友。明天上午再見面吧!」說著使了個眼色。
楊度算是比較光明磊落的人,早在帝制取消之初,就上了辭呈,駢四儷六的文章中,夾雜了好些新名詞:
然而章太炎和他的門弟子,卻想不到人家有此「小人之心」。幾番催詢,不得要領,只好輾轉拜託浙江都督呂公望來一個電報,要求開釋。正好袁世凱也「歸隱洹上」了,於是章太炎才得在京華名流盛大歡送之下,乘車南下,恢復自由之身。回想被騙到京的時候,袁世凱的聲名權勢,如日方中,不可一世,不過三四年的工夫,煙消灰滅,連命都不保。章太炎京華回首,萬感交集,不由得在長鳴的汽笛中,念了一句古文:「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這在章太炎是一大損失,因為除卻這個得意高足,家裏再無可談之人,終於只好委屈讓步。
由於梁啟超的一再解釋,北京政府才相信蔡鍔生的不是政治病。原以為他不願意擔任川督,打算將他改調湖南之議,也就暫時擱置,明令給假一月,就近療養,川督由蔡鍔所保的羅佩金護理。
「袁項城對章先生,不是不想殺,而是不敢殺!」王揖唐解釋了這一句,又自問自答地說,「大總統比曹瞞如何?不相上下。章先生比禰正平如何?且遠過之。那麼請問,曹瞞不敢殺禰正平,大總統又何敢殺章先生你?」
「大小姐的死,是遵父命。」徐醫生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既然已叫她死了,又何苦哭得這麼傷心?」
袁世凱一死,黎元洪繼位。他向來深居簡出,現在以大總統之尊,更不會私下去看朋友,而唯一的例外是去看了一次章太炎。
小鳳仙的心一沉,但因為盤馬彎弓這許多時候,心裏已有準備,所以還能保持平靜,點點頭答道:「你說吧!是不是蔡將軍的事?」
黎元洪和段祺瑞都有電報勸駕,希望蔡鍔進京,在西山靜養。表面上是尊禮元勳,其實含有羈縻的意味在內。
「這是幹什麼?」
「是不是廚子?」
「有的。」
第六道:裁撤平政院所屬的肅政廳。
徐醫生對章太炎別有一套小閑的功夫。章太炎喜歡拿花生米下酒,徐醫生便搜羅各式各樣的花生米,從胡同裏叫賣的「半空兒」,到南食店才有的「魚皮花生」,無所不有。章太炎大為高興,跟徐醫生也就越發投緣了。
於是章太炎辭退了老蒯,改用黃侃所保薦的四川廚子。老師不大講口腹之奉,不過門生因此而能常常在家吃飯,陪他談經論史,當然亦是一大快事。
「老師!」黃侃建議,「這個廚子在二葷鋪掌勺都不夠格,非換不可!」
「人在世界上遇來遇去,都是一個緣字。你們是有緣分的,不要錯過!」小鳳仙默然說道,「我也要走了,只怕不能送你們的行。」
「不但是女人,而且是絕有名的女人。她是唐朝張尚書的家妓——」
「那何必?這裏也有廚房,我叫他們替你備飯。」
「『爭』就是怎麼的『怎』字,在這裏當無奈講。」
「有的菜講割刀烹調,有的菜只講材料,你吃蒸火腿好了。」
直到飯罷,她才開口。「上海,我不去了。」她說,「蔡將軍是大人物,一舉一動,都有人注意。我去了不是不合適嗎?」
「鳳姐!」金雲麓說,「我不肯跟你談蔡將軍的情形,是怕你傷心。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訴你:蔡將軍這大半年,過的不是人過的日子。平均一天睡不到三四個鐘頭,吃的飯一半米一半沙,硬吞下去——這話說起來,外人不相信,他是一軍的統帥,又何致於如此?不錯,如果他要多休息一會,吃得好一點,當然辦得到。不過,那一來,他就沒有辦法帶他的部下了!你想想,又要部下守紀律,又要部下吃苦,還要部下打硬仗,是靠的什麼?就是靠他跟弟兄們共患難,同甘苦。」
「這些話不必跟我說。」小鳳仙冷冷地打斷,「我又沒有想在他身上發一筆財。」
金雲麓躊躇了一會答道:「鳳姐,我的難處很多,在你面前不必隱瞞:第一、最好是帶雅梅一起走,不過她說她怕,我就不便再往下說了。如果她不怕,我可怕公費不夠兩個人過日子,以後再添一個小孩,更加為難。所以只好談第二、打算先結了婚,拿雅梅送回家鄉,老家有點薄產,我的母親也很慈祥的,一定會喜歡雅梅——」
「沒有聽說過。」小桃紅說,「你別問我們,你只講你的就是了。」
「大人,蒸蛋糕不是點心嗎?」
意會到了,越發勾起刻骨的相思,回想著金雲麓所談的蔡鍔的苦況,只覺心頭如倒翻了一盞老醋似的,一陣陣地酸,終於涕泗滂沱,整整哭了一夜。
這一來,馬敘倫就無須再徵求同意:「絕食多日,進食不宜大驟,最好先喝些米湯。」說著他站起身來,越俎代庖,權作主人,吩咐四川廚子為章太炎煮米湯。
這就見得事情不簡單了。黎元洪便派張國淦跟徐樹錚去談。那當然不是像黎元洪跟江朝宗、吳炳湘說話那樣,直接下達命令,而是諮商的口氣,可不可以從寬處置?
「我怎麼敢?」
章㠭就是章太炎的小女兒,今年十三歲,生得極其活潑,是章太炎鍾愛的一顆掌上明珠。十三歲的小姑娘自然看不得歡喜佛這種東西,所以要收起來。
十三太保以外,忠實的帝制派還多的是。不過段祺瑞不願得罪武人,只將三個手無寸鐵的文人,擺在裏面充數。到七月十四日發佈了一道懲辦禍首令:
晚上在一品香宴客,門弟子起哄要老師和師母當場賦詩,章太炎一諾不辭,脫日吟道:「我身雖稊米,亦知天地寬。攝衣登高岡,招君雲之端。」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跟他多囉嗦什麼。」另外一個不耐煩地說,「這個傢伙無事生非,亂出花樣,討厭透了。」
章太炎終於有了一個伴,是他的得意高足黃侃。黃侃在北大教詞章學及中國文學史,前者不須準備,從肚子裏搬出來就是;中國文學史卻需要自撰講義。為請益方便,要求借住師門。章太炎自是欣然許諾,分室而住,同桌而餐,熱鬧得多了。
話說得有道理,也有意味,章太炎大揮羽扇,默無表示——而這不表示的表示,就已經很難得了,越發使王揖唐覺得有十足的把握。
徐樹錚笑笑。「大小事我都可以管,只要我管得了。」他說,「這件事,我可管不了,非得問總理不可。你請坐一下,我總讓你帶個確實答覆回去。」
比較之下,後一派的主張佔優勢,因為這不是辦不到的。有人指出,雷震春和張鎮芳本也在名單之下,由於「大爺」袁克定由彰德來了一道急電討情,段祺瑞將這兩個人的名字勾掉了。雷、張如此,梁士詒為什麼不可以援例。
這就見得袁世凱到底是懂權術的,有人這樣建議,他說:「我不願章太炎做禰衡,我自己豈可以做變相黃祖。不必如此,否則章太炎一定學方孝孺。」
「季剛!」這天他將黃侃找了去說,「你舉賢如何?」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歇口氣,小鳳仙便即問:「你是這五六年中捨不得雅梅?」
「胡同口就有。叫人去打,怕話說不明白,我自己去。」
瞭解了一方面的意思,還要瞭解另一方面的意思,小鳳仙才好替他們策劃,因而向金雲麓問道:「你呢?」
最令人奇怪的是,小桃紅居然亦隻字不提。閨中密友,無話不談。不但彼此的心事,瞭若指掌,而且憂樂相共,她關切蔡鍔的音信,應該跟自己關切金雲麓的蹤跡是一樣的。小桃紅知道自己心裏所想的是什麼,所想問而不便問的是什麼。早就該為自己代言發問,而渾如遺忘,豈不是大大的怪事?
「那也是因為蔡將軍成了大人物,大家加油添醬,說得格外重。照小金看,病是不輕,只要好好休養,也不要緊。」小桃紅又說,「不說他當了督軍嗎?還怕沒有好醫生替他治病?不要緊的。」
「這當然是我的事。你不要急,時間盡來得及。我們晚上再見面再詳細談。」
「那就是說,墳上的白楊長得可以做柱子了,但是紅灰還未成灰。」小鳳仙受驚似地問,「白居易要叫關盼盼去死?」
原來章太炎跟王安石一樣,一是不愛潔淨,再是不擇飲食。他吃飯的時候,只是滿腦子的書,心不在焉,只就近在面前的菜碗中下箸。蒸蛋糕、蒸火腿擺得遠了,他那厚如瓶底,中間帶個圈圈的近視眼鏡根本看不到。也就想不起。
章太炎久已不談此人,忽又提到,其中必有緣故。所以錢玄同側著耳朵,很注意地聽著。
到了小桃紅那裏,相見之下,彼此驚喜莫名。那份四目相交,不暇旁視的親熱勁兒,益增小鳳仙的感觸,自覺無味,隨即起身告辭,不過約了晚上在新豐樓請他們吃飯,算是替金雲麓接風。
回到東廠胡同府邸,黎元洪倒還熱心,立刻派人去請步軍統領江朝宗。這位半年以前「賚詔頒封」,而為黎元洪大罵「不要臉」的「九門提督」,正以前嫌,耿耿不安,一聽黎大總統召喚,頗有受寵若驚之感,趕緊親自駕著馬車,前來報到。
大家知道,用勸常人的話勸他,是沒有效果的,要勸他就得駁他。
他人有事,無法勉強。小鳳仙急在心裏,卻無可奈何,只能重重地叮囑一句:「請你趕緊料理。我們准定大後天動身。車票我派人去買。」
周駿果然想取而代之,先派王陵基領了七八營兵,開到資中,自己帶領大隊,由重慶取道永川、內江、直往省城進發。走到半路,得到袁世凱死去的消息,卻不肯中止,繼續前進,準備熱熱鬧鬧唱一出「取成都」。
首先想到的就是日本。蔣百里的日籍夫人左梅,出身護理,對於日本醫藥界的情況,極其熟悉,認為福岡醫科大學病院的醫師出色,設備精良,最為理想。蔡鍔本人亦表示同意。於是出國就醫一事,就算定局了。
「不,不!我是鳳姑娘的朋友。她是不是還住在這裏?如果在,勞你回一聲,只說『小金』,她就知道了。」
這個眼色中所傳遞的意思,連小鳳仙都已察覺,是有意避開,好讓他們姊妹談。而所談的自是他所帶來的消息。
小鳳仙陡起身世飄零之感,微喟著說:「你倒好了!」
「這有什麼關係,叫我就不在乎。」
於是章太炎在武昌提出徵婚條件:第一是以湖北女子為限;第二是文理清順;第三是大家閨秀;第四是不染學堂中平等自由的惡習,而有從夫美德的。
「有什麼不行?走吧!」
相形之下,章太炎就顯得更得意了。
「爭人格?」小桃紅不解地問,「爭誰的人格?」
章太炎氣得渾身發抖。受人淩逼至此,還有什麼生趣可言?當時宣佈絕食。這是章太炎的第三次絕食,第一次是前清為《蘇報》案被捕,監禁西牢的時候;第二次是不久以前在龍泉寺。前兩次還有些抗議的味道,而這一次卻真是祈求速死。
「他自己說過的,為了爭人格!」
章太炎想了一下答道:「蒸蛋糕。」
這是金雲麓求之不得的事。但此時卻有濃重的歉意,怔怔地望著小鳳仙,不知用什麼話來表達他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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