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時已近午,單軍需提議吃了午飯再回去,問畢庶澄:「想吃甚麼菜?」
「見過就行。你再去見一見他。」張宗昌問:「陳雪軒跟俺的交情,你知道不知道?」
「怎麼沒有?」張宗昌答說:「俺就是為這個為難,總不能打自己人吧!莘舫你倒替我出個主意看看。」
「請,請!」杜月笙揚手肅客。
電報是打給江蘇省長暫兼督軍的韓國鈞的,說奉天大軍壓境,來勢汹汹,為避免地方糜爛,決定率領所部,退保楊山、豐沛一帶,以避凶焰,藉保生靈。
這天杜月笙與張嘯林商定在富春樓老六的香閨請客,是因為她那裡地方大,氣派夠;更因為她除了花國大總統的「榮銜」以外,應酬功夫,八面玲瓏,由她來做女主人,能隨機應變,把場面控制得很好。
「慢,慢!」張宗昌問道:「白虎星進門是怎麼回事?」
陳樂山是河南羅山人,字耀珊,行伍出身,由於盧永祥的提拔,當到師長,防區在江浙交界的松江、楓涇一帶,這裡是鴉片走私最猖獗的地區,陳樂山經張嘯林的拉攏,與杜月笙合作,財源茂盛,闊綽非凡。此人好色,一見彭小姐,驚為天人;而彭小姐既愛他師長的頭銜,亦愛他手上黃豆大的鑽戒,更愛他雄偉的身材,因此,乾柴烈火,一下子打得火熱。
「伯仁,」他喚著李藻麟的別號問:「你到上海去過沒有?」
三大亨中,官場交際向以張嘯林為主;杜月笙自然同意,到了一月底,張宗昌帶了一萬多人開到上海;部下有白俄,有山東老鄉,也有奉軍,軍紀極壞,以致於南市閘北的小康之家,紛紛遷入租界。張宗昌的老長官李平書,此時正在籌辦上海地方自治改制為特別市的工作,少不得要設宴歡迎,請了杜月笙與張嘯林作陪。
這富春樓老六氣度高華,絲毫不染風塵氣息,所以張宗昌雖然驚艷,卻不無自慚形穢之感;這一來,心理上自然而然地產生了距離,同時杜、張二人是第一次見面,雖不似在李平書席上那樣拘束,但也不便亂開玩笑,只安安靜靜地坐著聊天。
杜月笙想一想明白了,「張大帥的大號叫效坤,各省的督軍、省長稱他『效帥』」。他說:「效、小聲音很像,張大帥是在說笑話。」
上海人管西餐叫「大菜」,單軍需便又問:「是吃真正的大菜呢?還是中國大菜?」
張宗昌不作聲,站起身來在屋子裡繞來繞去;看畢庶澄雖已脫了大衣,仍舊滿頭是汗,因為「熱水汀」開得太大了,「你把軍服脫了吧!」他說:「上海一待,真不想動了。」
「老翁」名叫翁左青,是張嘯林介紹給杜月笙,專司筆墨的;吃花酒有他在場,叫堂差寫局票,便是他的差使。張嘯林聽說張宗昌好熱鬧,自作主張,替他叫了八個堂差;此外,每人至少一個,亦有叫兩個的,因此,主客共計八人,堂差不下二十名,加上跟局的娘姨、大姐,將前樓的大房間,擠得幾無迴旋的餘地。
「我贊成王參謀長的見解。」李藻麟說:「大帥也該有個地盤才是。」
但張嘯林對所謂「白虎星」不滿已久,這時觸著癢處,哪裡能忍得住不發洩,「入他活得個皮毛兒,盛杏蓀造孽造得多了!所以會出這種媳婦,倒他的門風。」他問:「張大帥,盛老五你總曉得的囉?」
「媽!」張嘯林又打個頓,「我敬,我敬!假大帥敬真大帥。」說著,乾了酒照一照杯。
「那麼,怎麼叫六小姐飯呢?」
「不要緊,俺的老長官李平書,在上海是大鄉紳。」
「沒有。」
因此晶報上有人做了一首「羞」字韻的詩說:「離燕歸來坐舊樓,畫樑呫語足溫柔;誰知比翼已非昨,那識人間尚有羞?」
當時領事裁判權尚未收回,採取華洋會審制度,這個只有上海租界中才有的特殊司法機關,稱為「會審公廨」俗稱「會審公堂」;中國官方所派的會審員,名叫關炯之,外號「關老爺」,接到盛老五訴請無條件離婚的狀子,傳了彭小姐來問,認為她之紅杏出牆,做丈夫的亦不無責任。盛家有名豪富,很想為彭小姐爭取若干贍養費;誰知她本人因為急於恢復自由之身,好改嫁王老六,在堂上慨然表示,無條件就無條件,不稀罕盛家的財帛。
「也不然。」翁左青接口,「如果張大帥肯幫他的忙,陳師長還有一萬多人在那裡。」
富春樓老六便停住笑聲說道:「我倪格張大帥,講閒話末,板規要三字經開頭格;今朝為仔有貴客,自家做忌,開出口來,曉得下頭兩個字難聽弗過,豪燥縮伊轉去,三個字末只剩得一個媽字哉。」
散了會,王鳴翰將張宗昌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大帥,你別忘了陳英士那件事;部隊不能進租界,沒法子保護你。」
寂寞芳心的彭小姐,有個閨中密友,人稱「七姑太太」,她是王克敏胞妹,王克敏的父親叫王存善,是個候補道,在前清的廣東官場中,是有名的能員;王克敏的兄妹,家學淵源,多善於交際,手腕非常靈活。「七姑太太」雖是杭州人,卻久居上海;夾袋中有一批年輕貌美的「交際花」,軍政要員,微服閒行,只要經有面子的人介紹,都可以從她那裡獲得臨時伴侶。在於七姑太太的好處,打場牌賭一場沙蟹、牌九,抽個幾千元的頭,是小意思;最大的好處,是施展美人計,完成和*圖*書軍閥朝秦暮楚的政治交易,那筆酬勞便動輒以十萬計了。
「王參謀長,你好!」蒯副官疾趨兩步,先敬禮,後握手,身上帶著香水味。
「吃大菜。」
「沒有啊!」張嘯林詫異,「我也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有話就說,有屁就放,肚皮裡擺不牢話的。」
此人名叫畢庶澄,是張宗昌的一個補充旅旅長,率部駐紮無錫;已經私下到上海去逛過幾回;他討這趟差使,一半也是迷戀上海的繁華,想趁此機會,可以光明正大地大玩一玩。褚玉璞跟他是好朋友,深知他的脾氣,因而笑著提出警告:「你去是去,可別像張大帥一樣,玩得連正事都忘掉。」
一枝是白朗寧手槍,槍柄是廿四K金所鑄;一枝是煙槍,金鑲玉嵌,據說是慶親王府散出來的。
有個保鏢,能識別肩章,「原來是畢少將來看張大帥。」他舉手肅客:「請進、請進!」
「那容易,隨傳隨到。」張嘯林把話題拉回來,「白虎星就是盛老五的老婆,姓彭——。」
「好!」
齊是走了,由南京轉到上海去作寓公了,盧則還是要來,由張宗昌保護著,沿津浦路浩浩蕩蕩南下。由山東入江蘇,第一個重鎮是徐州;如果江蘇決心拒盧反奉,徐州便是首先發生衝突之處,因此,徐州鎮守使陳調元的態度,便成為各方矚目的焦點。
及至張宗昌到了上海,杜月笙亦以此處為居停,保護極其嚴密,一看有汽車到,便上來四個內著絲棉袍,外罩呢子短大衣的精壯漢子,拉開車門,一看跨出車門的畢庶澄,不由得都發愣,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神氣的軍官。原來畢庶澄是有名的美男子,加以這身新製的軍服,質料講究,剪裁稱身,越發顯得英俊挺拔:「我姓畢。」他說:「來看我們大帥。」
汽車開到公共租界,上海人稱之為大馬路的南京路,在老九章綢緞莊量身現製了皮袍、絲棉袍各一件;上海的年輕漂亮人物,冬天講究穿紡綢單褲,畢庶澄也做了兩套,這些衣服最快也得兩天才能完工;為了應急,步行到不遠之處的英商惠羅公司,買了兩套現成西服,一件大衣,以及全套配件。
「喳!」
散席以後,單軍需向張宗昌報告:「杜、張兩位請大帥到汕頭路玩玩。」
「是花國大總統富春樓老六關照大司務這麼做的。所以叫六小姐飯。」
畢庶澄笑而不答,帶著從人悄然到了上海;在北站下了火車,就在北四川路先找一家旅館住下,頭一件事是找一家洋服店,定製一套華達呢的軍服;一件英國出品草黃色全毛精紡的呢大衣,工錢加倍,八小時取件,然後買了一雙深棕色紋皮馬靴,軍帽、配件,一色全新。第二天上午穿戴齊全。叫來一部出差汽車,直駛法租界杜美路二十六號。
「跟俺走!包你好玩。」張宗昌指著李藻麟宣佈:「他是俺的隨軍參謀長。」
「有!」接著進來一個三十多歲的軍官,看他的肩章是一名中校,穿一身草綠色華達呢的軍服,袖子裡露出雪白的襯衣,還戴著一副金袖扣;軍服上面兩隻口袋,橫過一段金錶鏈;手裡拿著一枝極長的象牙煙嘴,進得門來將黑漆閃亮的一雙馬靴,「吧」地一聲,在後跟上碰出極清脆的響聲。
「活寶自然是活的,這個窰姐兒外號叫『雲裡飛』,張翼德大戰雲裡飛,還真不知道是誰輸誰贏呢?」說罷,陳調元哈哈大笑。
此役發生於民國十四年一月十一日,時論稱之為「上海事變」。上海總商會在虞洽卿及李平書的策劃之下,乘宮邦鐸、張允明被逐的機會,宣佈上海不設軍職、不駐軍隊及將兵工廠遷移他處,以期永免兵禍。孫傳芳見機而作表示支持;段祺瑞則將孫傳芳與齊燮元分別處理,獎勵孫傳芳的軍隊退回浙江,而對齊燮元則下令查辦。於是所謂「淞滬聯軍」,曇花一現,旋歸沉寂。
於是當天晚上,王鳴翰便從濟南專車南下,到了徐州,自車站直接去看陳調元,當面送上禮物。陳調元不等王鳴翰開口,便即說道:「鳴翰兄,你的來意,我完全明白,效坤的事好辦,我給你看個電報。」
在彭小姐,得嫁陳樂山亦已心滿意足。第一,享用豪奢,入浴一次,耗費上百大洋,因為浴池中要加牛奶與法國香水;第二,陳樂山呵護備至,敬如天神;第三,她之行動脫軌,原是為了報復盛老五,這個心願,由陳樂山替她達成了。「師長太太」的頭銜,倒底比「盛五奶奶」來得響亮。最使她得意的是,「示威」可以示到盛家,因為她以「陳太太」的身分,隨著陳樂山到盛家去參加賭局,盛老五是無法餉以閉門羹。好在盛家子弟對這方面都是氣量寬宏的,所以當彭小姐偎依著新夫大表媚態而斜睨故夫時,盛老五對她視若無睹。
等蒯副官一走,王鳴翰便問:「請教鎮守使,你所說的『活寶』是甚麼?」
大家都說,從奉天出發,打垮吳佩孚是王鳴翰,如今應該仍舊是他。
等畢庶澄上了樓,蕭紅已經避到洗手間去了,「莘舫」張宗昌問道:「你打哪兒來?」
「俺曉得,俺還想跟他賭一場呢!」
「俺的耳音最好。」張宗昌指著自己的耳朵說:「你老哥,兩回都是這個樣,好像要說一個姓馬的。」
「住在北四川路一家旅館。」
但張宗昌胸有成竹,車到濟南,他和*圖*書將參謀長王鳴翰找來問道:「老弟,你跟陳雪軒熟不熟?」
席間張宗昌身受拘束,斯斯文文;張嘯林則是早經杜月笙鄭重告誡:「嘯林哥,今天是在場面,李平老是大紳士,張大帥是山東人,北佬最忌諱罵人家的娘。你今天『三字經』切切不可出口。」張嘯林緊記在心,不過他講話不用「媽」字當頭是開不出口的,所以咬一咬牙,索性一言不發;而杜月笙又向來拙於言詞,所以盛饌在桌,這頓飯卻吃得沉悶無味。
「我打個譬仿好了,好比薛蟠跟林黛玉,你想那個『獃霸王』會不會欣賞文縐縐的林黛玉?」單軍需又說:「至於到她那裡去『吃狗肉』,那是另外一回事。」
汕頭路亦是「長三」薈萃之區,張宗昌是知道的,欣然許諾,分別上車。張宗昌的座車是自己用火車運來的,因為他外號「長腿」,人高馬大;入關以後,特為向美國福特汽車公司訂購一輛「納許」牌子,車廂加大,另配防彈玻璃的「保險汽車」,剛剛運到不久,在南京用過幾回,轉運上海;軍用牌照不適用於上海租界,不過,這不是問題,杜月笙叫人將他的汽車牌照卸下來,掛在張宗昌的汽車上。那塊牌照的號碼是四個七,英法兩界十字路口的巡捕,一看這張牌照的汽車開到,會預先開綠燈讓它暢行無阻。
幾經籌劃,終於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十二月七日張作霖在天津召集盧永祥及段祺瑞的代表吳光新會議,決定以盧代齊,由臨時執政發布兩道命令,一道是江蘇督軍齊燮元免職,江蘇督軍一缺即行裁撤,以江蘇省長韓國鈞暫兼督辦江蘇軍務善後事宜。一道是特派盧永祥為蘇皖宣撫使,直隸督軍由李景林暫署。
「倒看不出,張大帥格能客氣。來,來!」富春樓老六說:「兩位張大帥喜相逢,大家乾一杯!」
「還有甚麼事?」張宗昌停了一下說:「沒有事散會。」
「那何不叫富春飯?」
張宗昌坐下來猛吸紙煙,好半晌,驀地裡一拍大腿霍地起立,「對!」他拍著巴掌說:「安徽的歸安徽、山東的歸山東。」然後又問:「你住哪兒?」
可是,彭小姐的自由之身,倒是輕易恢復了,與王老六的好夢卻仍難圓。因為王一亭的家教甚嚴,認為兒子敗壞了他的門風,尤其是怕人家說他做了「善棍」得的報應——社會上一直有這樣一種偽君子,借行善為名,到處募捐,飽入私囊;尤其是有些人施恩不望報,用「無名氏」的名義捐出鉅款,便更是為此輩大開財源。他們的行徑與棍騙無異,因而賜以「善棍」之名。善棍的不義之財積得多了,加以他們的偽面具,往往在子女面前,失去了作父親的尊嚴,因而常會出不服父親管教揮霍無度的敗家子,為世人笑罵,說是「現世報」。王一亭倒是真心行善,但王老六的風流韻事,會破壞了他的美好形象,所以在一頓痛責以後下令軟禁。彭小姐想跟王老六通個信都辦不到,只好死了這條心。
「是,是!請王參謀長在電報裡面先提一提,我代表我們鎮守使去歡迎。我叫蒯德禮。」
「喔,」單軍需答說:「這是比較講究的什錦炒飯,上面加個荷包蛋。」
「這倒不必,不過,請你轉告效坤,他到徐州,我不便跟他見面。他送我兩枝槍,我應該回禮。」接著便喊:「蒯副官!」
如今聽說另一個「張大帥」要到上海了,想起「說大書」講過張獻忠到四川要跟張飛聯宗的掌故,大為興奮,向杜月笙表示,要大大地鋪張一番,歡迎同宗。
在宜興,張宗昌召集了一次軍事會議,宣佈對浙江的作戰,由副軍長褚玉璞負責,他本人帶隊進駐上海。隨後便討論參謀長的問題。
「俺有兩個參謀長,你們說,參謀長給誰?」
「富春飯沒有六小姐飯來得別緻。」單軍需問:「要不要來一客嘗嘗?」
「喳!」蒯副轉臉問王鳴翰:「張大帥甚麼時候到?」
「是、是!全靠你美言。」
陳雪軒便是陳調元,王鳴翰答說:「不熟。見過。」
「俺知道,俺知道,俺比你清楚。」張宗昌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俺另外有人在上海,都接頭好了。」
「好個『快得利』!我們大帥一定喜歡這個好口采。」
這時在宜興的褚玉璞,等候張宗昌下令進攻浙江,久無消息,不免納悶;他的部下,包括參謀長王鳴翰在內,對上海租界口的情形非常隔膜,無從打聽。最後有個人忍不住自告奮勇,願往上海,一探究竟。
「好!俺派王參謀長當第一軍的參謀長。」
「不是,不是!小帥敬大帥。」張宗昌乾了杯,看著張嘯林說:「俺是老粗,肚子裡藏不住話,你老哥剛才好像有句話想說沒有說;俺甚麼忌諱都莫有的,你想說儘管說。」
「對了!你跟他去說,俺借個道兒,請他高抬貴手讓一讓。」張宗昌又說:「你今天就去。」
果然,敬酒敬到張嘯林,稱呼尷尬了;平時叫他「張大帥」叫慣了的,此時有張宗昌在,不便再這麼叫。她笑一笑說:「唷,今朝倪搭有兩位張大帥哉!」
不過所謂「齊盧戰爭」,盧敗卻並不表示齊勝,真正的大贏家是由福建入浙的孫傳芳,而且名為孫齊夾擊,事實上趕走盧永祥的是孫傳芳,因此齊燮m.hetubook.com.com元雖因上海這個地盤面兵戎相見,及至上海到手,卻不敢攘為己有。在孫傳芳,此一役中不但接收了整個浙江,而且收編了盧永祥的四個師,一個混成旅,收獲異常豐富,不便再公然佔領上海;因而順水推舟地送了一個人情給吳佩孚——二次直奉戰爭前的吳佩孚,特派湖北的一個混成旅長張允明,率部支援齊燮元,而張允明的目的,是想當淞滬護軍使;同時對這個職務有興趣的是齊燮元的部下,第六師師長宮邦鐸與十九師師長朱熙,但以齊燮元硬不起來,孫傳芳便支持張允明充任上海守備司令,一方面籠絡張允明,另一方面也是討好吳佩孚。
原來張宗昌有個給他管賭帳的軍需、姓單,是清幫中人,對上海的情形很熟。張宗昌特為先派他到上海去疏通。上海租界,是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這三大亨的天下;張嘯林是杭州人,本來是清朝「杭州織造」衙門的一名工匠,此輩籍隸內務府,歸駐防杭州的「將軍」管轄,由於身分比較特殊,向來不太安分,杭州人稱之「機坊鬼兒」;張嘯林是不安分之尤,復又藉助於清幫的勢力,在黑龍會打出一片天下。他跟盧永祥手下的若干將領,如何豐林等人都很熟;有個親家叫俞葉封,當過浙江水路緝私營的統領。單軍需便是通過俞葉封的關係,結識了張嘯林。
陳樂山本是盧永祥所部的主力,但當齊盧戰爭爆發後,陳樂山的銳氣在彭小姐的身上銷磨殆盡。因此,導致了盧永祥的通電下野。
明眼人一望而知,這是將江蘇這個地盤分配給盧永祥,如齊燮元不肯相讓,便以武力驅逐;由張宗昌帶領所部護送盧永祥南下,必要時可以使用「宣撫軍」的名義;這時的張宗昌,已是第一軍軍長,部下不下十萬之眾。
「喔!」畢庶澄問:「她是大帥的相好?」
「好!」張宗昌看著褚玉璞跟王鳴翰說:「你們先部署起來,等俺到上海看看風色;別忙著動手,聽俺的信。」
「大帥的脾氣,你知道的,喜新厭舊,而且富春樓也不配他的胃口。」
在江蘇的齊燮元很知趣,乖乖地交出了印把子;但以江蘇反對盧永祥及奉軍南下的呼聲甚高,齊燮元認為尚有可為,乃策動蘇軍將領,留他在南京擔任江蘇保安總司令,調兵遣將準備拒盧奉於境外。見此光景,盧永祥在天津先成立了「蘇皖宣撫使公署」,宣告就職;緊接著便要由張宗昌出任宣撫軍總司令與齊燮元武力周旋。江蘇各界一看,有發生第二次齊盧戰爭的可能,便提出強硬主張,請盧不必來,請齊趕快走、江蘇的問題,請他們不必管。
「俺跟杜月笙說一聲,你搬到這兒來住!」張宗昌說:「今天咱們好好樂一樂。」
張宗昌經過徐州,帶著「雲裡飛」,沿津浦路南下,直撲浦口。原駐南京的齊燮元的部隊,已由韓國鈞下令,先期調駐鎮江、江陰;所以第一軍安渡長江,兵不血刃地佔領了南京。然後兵分兩路,一路沿滬寧路東進,趕走了齊燮元的部隊,分駐常州、無錫;一路進駐太湖西岸的宜興,準備與浙江的孫傳芳見個高下。
這一回的奪權,幹得很漂亮,但正像黃膺白的「首都革命」一樣,顧前不顧後,結果就像一蓬煙火,異彩紛呈,但轉瞬之間,煙飛火滅。陳樂山的第四師師長做得不到十天,就讓孫傳芳另行派軍,攻入松江,陳樂山復又倉皇逃回上海。
「喔,大伙兒過年過得還好吧?」
「說來話長。」杜月笙不願公開談論陳樂山的風流韻事,所以把話題宕了開去,「過一天仔細講給張大帥聽。」
「說得對!」張宗昌沉吟了一下說:「俺送他兩枝槍。」
「媽!」張嘯林一開口想起杜月笙的告誡,趕緊繃住,定定神喊道:「老翁,來寫局票。」
「對了!昨天現趕出來的,到了上海,總不能穿得太寒蠢。」
「那哼勒?」富春樓老六不解其語,看著杜月笙問。
「我今天打電報去,明天他就到了。」王鳴翰答說:「明天請你跟車站聯絡好了。」
「是!」王鳴翰說:「這麼空手去不好意思吧?」
「同殿為臣不稀罕。陳雪軒跟俺是可以同嫖一個姑娘的朋友,同嫖同賭,俺的就是他的;他在上海娶那個有名的窰姐兒花四寶,老鴇子敲竹槓,要他一萬現大洋,就是俺給的。」
「好了,好了!」張宗昌揮揮手說:「現在咱們要討論作戰方針;老帥是教俺要把孫馨遠揍跑,俺看孫馨遠不是省油的燈。大家看,怎麼辦?」
「也許你就可以看到了。我們大帥這幾天迷上一個廣東姑娘蕭紅,不過,他賭錢還是在富春樓,因為那裡排場闊,伺候也周到。」
所謂「孫、段、張三角聯盟」,事實上不待孫總理北上,便已名存實亡。至於段、張之間的矛盾,則在雙方爭奪這個地盤上,便已表面化;而奉軍對於直隸督軍一職,雖志在必得,而由何人出任,卻又有矛盾,照張作霖的意思,王承斌名為直系,其實早已投向奉系,兩次直奉戰爭,第一次手下留情;第二次袖手旁觀,總算對得起奉軍!應該仍舊讓他當直隸督軍,無奈李景林執意不讓,張作霖也就只好支持他了。
另外一蓬煙火是齊燮元所放,他到了上海以後,便運動宮邦鐸的部下「造反」。齊燮元帶兵的特長是善於籠絡中級軍官,因此,他指www.hetubook.com.com揮作戰不靈光,但製造分裂,策動叛變,卻常能成功;宮邦鐸既然無法指揮部下,只有乖乖兒辭職。齊燮元便聯絡孫傳芳在松江的部隊,聯合攻擊張允明;張軍大潰,張允明逃入租界。齊燮元遂即自封為「淞滬聯軍第一路總司令」,以孫傳芳為第二路總司令,聯名宣言佔領上海,拒絕奉軍南下。
「蒯副官,」陳調元交代,「等張大帥一到徐州,你代表我去歡迎。」
大家一致鼓掌,一方面表示歡迎,一方面也表示讚揚張宗昌處理人事的手腕高明。
「伯仁,」張宗昌問:「你看怎麼樣」?
張宗昌取下頭上「三塊瓦」的水獺皮帽,彎腰進門,頓覺眼前一亮,但見一個長身玉立的麗人,含笑目迎;杜月笙便從張宗昌身後閃出來說道:「老六,你見見張大帥。」
「這是甚麼飯?」
當張宗昌到上海時,「淞滬護軍使」這個多少人艷羨的職稱,已經執政府明令裁撤;上海兵工廠正在改為商辦;同時執政府復有命令:「上海嗣後永遠不得駐紮及設置何種軍事機關」。和平空氣,非常濃厚;江浙富庶地區,鑑於上海「自變」成功,正在醞釀「太湖流域聯合自治運動」。這種環境,不宜於耀武揚威。因此,杜月笙勸張宗昌不要輕舉妄動,且玩玩再說。張宗昌欣然接納;同時一過了年,孫傳芳微服到上海,經過吳光新的拉攏,跟張宗昌成了換帖弟兄,每天在一起吃花酒、賭錢,但行蹤異常隱密。
原來從前文人好事,選歌徵色,評頭品足之際,月旦高下,定出娼門的「花榜」、梨園的「菊榜」,首選便是「狀元」,依次便是「榜眼」、「探花」。入民國後,無三鼎甲的名目;有張三日刊的小報「晶報」辦花榜,首選稱之為「花國大總統」,現任的「花國」元首,就是杜且笙稱之為「老六」的富春樓老六。
「宜興。」
拿紅樓夢上的這兩個人物作譬,是相當貼切的;畢庶澄心裡在想,薛蟠遇見林黛玉,比較上應該林黛玉更不欣賞薛蟠。他無法想像林黛玉假使嫁了薛蟠,洞房花燭之夜,如何捱得過去?如今瀟湘館換了富春樓,一樣也是煞風景的事。
「他奶奶的,那不憋死人啦?」張宗昌看著張嘯林說:「不要緊,你有三字經,俺有四字經,你不衝俺,俺不衝你,怕啥?」
「怎麼不是她?媽特皮,這個彭小姐,虧她還是蘇州官宦人家的小姐,姘頭軋了一個又一個;頭一個是日清洋行買辦,喜歡做好事的王一亭的兒子王老六,後來才跟了陳師長。齊盧戰爭,陳師長不肯打,媽特皮,就是這個白虎星的主意!紂王遇著妲姬,晦氣星鑽進屁|眼還有啥說頭?」
「喔,喔!」張宗昌打斷他的話說:「俺聽說陳樂山弄了個甚麼彭小姐,是她不是?」
有一天彭小姐去看七姑太太,她說要帶她到一個地方去玩;這個地方便是杜月笙在華格臬路新起的華屋。在那裡認識了一個陳師長。問起來才知道是上海灘上新崛起的豪客,盧永祥手下的大將,第四師師長陳樂山。
陳樂山對彭小姐言聽計從,到了神魂顛倒的地步。彭小姐提出結婚的要求,陳樂山便立刻要跟他已生了子女的髮妻離異。事為盧永祥所聞,將陳樂山找了去勸他,說:「糟糠之妻不下堂,你要玩儘管玩,不可以這樣子對待跟你吃過苦的元配。」陳樂山表面唯唯稱是,暗底下還是花了一筆大錢,將他的髮妻「休」掉了。
當下各又點了一湯一菜一冷盤,在喝「飯前酒」時,畢庶澄便又談到了富春樓老六。
「把『活寶』帶去。」
「可是李平書是跟陳英士一起光復上海的,陳英士當滬軍都督,李平書當民政長——。」
「報告大帥!」王鳴翰站起來說:「既然到了這裡,沒有不攻浙江之理。浙江一拿下來,安徽不戰而下。這個局面出現以後,老帥不能把三個省的地盤都拿走,那時候大帥當然可以分到一個省。」
於是單軍需將畢庶澄帶到西藏路一品香;坐定下來,侍者遞上菜牌子,只見頭一行是「主廚推薦」,列下五六樣菜名,其中有一樣叫做「六小姐飯」,畢庶澄大感新奇。
迎到客廳中坐定,便有人上樓通報,張宗昌剛剛起身;銅床上絲棉被中,還窩著個來自「廣東堂子」的蕭紅。張宗昌狎妓向不避下屬,當下吩咐:「叫他上來。」
「怎麼樣的不配胃口?」
「不錯。不過穿了軍服上長三,味兒不大對。我先帶你去製兩身便衣。」
不過宮邦鐸是齊燮元以前的江蘇督軍李純的舊部,在北洋的資格亦很老,所以輾轉營謀,又適逢時會,終於還是弄到了一個淞滬護軍使的名義,與張允明隔著租界分治南北。
張宗昌自己先開了禁,張嘯林亦就口沒遮攔了!席間張宗昌談到盧永祥的第四師師長陳樂山,最近復起不成,所部為孫傳芳繳械一事,張嘯林的三字經又出口了。
及至盧永祥由張宗昌護送甫下,準備來接收江蘇的地盤,蟄居在租界的陳樂山認為老長官復起,自己的機會也到了,就在齊燮元離開南京,來到上海,以避張宗昌的那天,自稱奉執政府祕書廳的密令,復任第四師師長;孫傳芳所派的第四師師長夏兆韓,為陳樂山在第四師的心腹逐回杭州。
杜、張二人陪著張宗昌踏上二樓,一名俊俏娘姨,掀開門簾,用蘇州話高聲通報:「杜先生陪仔https://m.hetubook.com.com客人來格哉!」
「原來這樣的交情,那一切都好談了。」
「過年發了個雙餉,大家過得很痛快。」畢庶澄說:「年也過過了,得幹正經了。大伙兒都在等大帥的命令,一直沒有消息,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副軍長讓我到上海來看看。」
張嘯林素來喜歡結交官場,但以脾氣暴躁,粗魯不文,開出口來,不是「媽特皮」,就是「入你活得個皮毛兒」,跟奉軍一開口便是「媽拉巴子」,頗為相似,因而得了個外號叫「張大帥」。張嘯林亦頗以此外號沾沾自喜。
大家都一愣,隨後便有好些人忍俊不禁;張嘯林自己也覺得好笑,當然也有些發窘,只好示意女主人替他解圍。
「大帥在南京的時候,他不是馮河間的憲兵司令,同殿為臣的嗎?」
「媽特皮,陳師長自從白虎星進門,一直倒運,真正『年三十看皇曆,好日子過完了。』」
「好!我跟你走。」
就在這時候,單軍需來了;畢庶澄移居之事正好交給他去辦。「畢旅長,」他問:「你這身軍服是新置的吧?」
從吳佩孚到岳州以後,國內外發生了一連串的大事,首先是孫總理應邀北上後,便一直臥病,延至三月十二日逝世於北京鐵獅子胡同行轅;四月二日靈樞移殯西山碧雲寺,送殯者達三十餘萬人之多,北方軍政各界對這個事實,都有極深刻的印象,偉人之為偉人,以及他的救國救民的主義,深植人心,遲早必能實現,已是一無可疑的事了。
「怎麼?這也有分別嗎?」
一想到此,畢庶澄頓時起了憐香惜玉之心;人面未見,富春樓老六已在他心版上打了個烙印了。
畢庶澄便脫了軍服,頓覺渾身輕快,「大帥,」他說:「有個傳說,大帥跟孫馨帥拜了把子,有這話沒有?」
於是盛老五邀同他的同年同父異母的胞兄盛老四,偵查確實後,下手抓姦。王老六是朋友,大家場面上的人,盛老五高高手讓他過去了,但這個妻子不能再要;怕私下談判離婚,彭小姐會要求巨額的贍養費,因而決定提起訴訟。
可是,段祺瑞在張作霖下令緊急撤出北京的第二天,已發布了命令,特任盧永祥為直隸督軍,楊以德為直隸省長。盧永祥發動江浙戰爭,為第二次直奉戰爭的前奏,對張作霖來說,無異替奉軍打了先鋒,雖無功勞,卻有苦勞;苦的是浙江地盤已失,如果不讓他當直隸督軍,自然得為他另等一條出路。
畢庶澄想了一下說:「我看得跟張雨帥挑明了,無論如何得給大帥找一省,或者安徽,或者山東。」
「分別大得很呢!真正的大菜,要到外國人開的飯店去吃,又分法國菜、義大利菜、德國菜,最便宜也最不好吃的是『羅宋大菜』。中國大菜是適合中國人口味的大菜;譬如牛排,外國人喜歡吃半生不熟,帶血的,中國人怎麼吃得慣?」單軍需說:「我看還是吃中國大菜吧!」
這時李藻麟的臉色有些不大好看了,張宗昌卻胸有成竹,拍一拍他的肩,示意稍安毋躁。
原來這彭小姐出身蘇州望族,她家出過狀元,也出過宰相。蘇州向來出美人,這彭小姐生得艷光照人,柔媚明慧;除了一雙「改組派」的腳美中不足以外,真可算是絕色。
上海的富商巨賈,都用保鏢,三大亨更是如此。杜月笙知道張宗昌有過暗殺陳英士這段往事,深怕國民黨志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所以特為派了兩名「羅宋保鏢」,保護張宗昌。軍閥出行,衛士講究身掛盒子炮,一手把槍,一手攀住車窗,站在汽車踏腳板上,疾馳而過;但上海租界上不興此怪現象,兩個羅宋保鏢,一左一右,夾護張宗昌而坐。張宗昌會講俄國話,在車中跟兩名保鏢談笑未終,車已戛然而止。
「這位是張大帥的參謀長。」
「大帥,」單軍需接口說道:「她是『花國大總統。』」
「老六,你弄錯了!」張宗昌指著張嘯林說:「他是張大帥,俺是張小帥。」
「既然稱到花國大總統,當然壓倒群芳,不知道是怎麼樣的國色天香?」
「是!」褚玉璞與王鳴翰,同聲答應。
「謝謝,謝謝!」王鳴翰行了個軍禮,「我回去一定把鎮守使高抬貴手的感情,報告我們大帥。」
這幢花木扶疏、環境清幽的小洋房,是杜月笙用來招待貴客的賓館。一年多以前下野的黎元洪在這裡住過;黎元洪的祕書、「通電專家」饒漢祥,為黎元洪撰了一副對聯送杜月笙。上海曾經是戰國四公子之一、楚國春申君的采邑,所以上聯是「春申門下三千客」;下聯是用唐朝長安兩大世家,韋家、杜家的典故,當時有兩句口號:「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形容這兩家累世公侯將相,與天子相去不遠。饒漢樣便切杜月笙的姓,對了一句:「小杜城南尺五天」。對主人的恭維真個至矣盡矣。
可惜她的丈夫,盛宣懷第五子盛泮丞,是有名的紈絝,終年到頭非嫖即賭。彭小姐一方面難耐空閨寂寞;一方面自覺有貌如花,竟不能見賞於丈夫,心有未甘,因而以報復的心情,作了出軌的行動,而且所交的男朋友還不止一個。如果她雨露均施,倒也可以相安無事,偏偏一遇王一亭「行善得子」的王傳燾,情有獨鍾;引起其他男朋友的醋意,便有人寫信向盛老五告密,指出她跟王老六幽會的時間是在午後,地點一定是先施公司附設的東亞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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