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馬副官趨前幾步,將一隻小皮箱放在他身邊。
「我得走了,馬上就得走!」
骰子打的是七,由天門開始分牌,分到富春樓手裡是最後一副,她拿起來一看,說一聲:「格未真叫作孽。」便要將牌翻開來。
於是畢庶澄換上新辦的西服,由單軍需陪著,到了富春樓老六的香閨;前樓大房間中,坐著五六個衣著華麗的客人,畢庶澄一個不識,單軍需也只認識一半,幸好翁左青代主人在招呼,一一介紹,互道久仰。
單軍需打來的電話,非接不可;畢庶澄起身出屋,很快地回了進來;富春樓老六看他臉色不怡,急忙問說:「那哼勒?」
「這個廣東大牌九,俺還是頭一回玩。有他娘的甚麼『牌譜』在哪?」
「不錯呀,都來,都來!莫非張大帥會贏你們苦惱子的銅鈿?」
陳幫辦便是陳調元,他的新銜是「幫辦江蘇軍務善後事宜」。作為盧永祥的副手,長駐上海,聯絡各方,跟張宗昌自然走得最近。他的手腕靈活,耳目眾多;李藻麟一定是在他那裡得到了甚麼重要消息,必須即刻有所行動。因此匆匆向主人告辭,趕到陳家。
「效坤,」陳調元從煙榻上一躍而起,「恭喜、恭喜!伯仁在書房裡寫東西,你請進去吧!」
「也好。」
「好!我如果不能來,接你到蚌埠去玩,你去不去?」
「三寶應該給她一點錢。」
她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張宗昌已經在喊了,「莊家彆十,統通有。」接著,便將兩張未翻開的牌,推入「湖」中,一陣亂擄。
「已經好了。」有個小大姐在門外接口,接著便見她捧著一個托盤,上面有一碟五彩繽紛的炒飯。
「這是怎麼說?」
「伯仁的話不錯。」陳調元說:「不然,盧子嘉一定會請你留下來,見面之情很難應付。」
「味道那哼?」
「自然是張大帥。」
「覅!」她只說得一個字。
富春樓這才明白,她也是一副彆十,倘或一翻開來,「彆吃彆」有心通賠一把的莊家,亦愛莫能助了。
「好,好!月笙哥,你請坐。」
收拾賭局,開始花酒,名為替畢庶澄接風,其實還是張宗昌坐了首席。剛剛坐定,翁左青還在寫局票時,張宗昌的隨軍參謀長,派了個參謀來,將張宗昌請到一邊,低聲說道:「參謀長讓我來請大帥回去,有要緊事要請示。」
畢庶澄想了一下說:「一個月。」
「吃是還能吃,不過太飽了,喝酒不香,停停再說罷。」
「是這樣的。」陳調元拉著張宗昌並坐在沙發上,低聲說道:「張雨帥已經決定了,讓姜超六來接江蘇,郭茂宸接安徽,茂宸已經派他的參謀長,帶了一個旅進駐蚌埠了。」
富春樓老六收了淚,擤一擤鼻子,轉身問道:「耐和_圖_書啥辰光再來?」
「大帥,」李藻麟說:「咱們的司令部,應該設在四省樞紐的徐州。」
張宗昌喜歡推牌九,但身為將軍,公然招邀部屬聚賭,似有不便;廣東話「九」「狗」同音,便以「吃狗肉」作為代名。不過他賭牌九,只愛「一翻兩瞪眼」的小牌九;而南方通行分前後道的大牌九,要賭心思,在他看來,興味缺缺。這天雖然也是大牌九,但為廣東賭場中的模式,莊家的四張牌,按特定的「牌譜」來配,不必花費心思,張宗昌同意試一試。
畢庶澄回頭一看,艷冠群芳,便即問道:「是六小姐不是?」
「蚌埠?」富春樓老六問:「蚌埠勒浪啥場化?」
三寶能食畢庶澄的噦餘,正中下懷,高高興興地端著剩飯走了,順手掩上了房門。
杜月笙作了這番禮貌上的周旋,與單軍需退了出去;只見張宗昌已經吃完「狗肉」,桌上堆了許多鈔票銀元,正在散發,各房間的先生、娘姨、大姐,無不笑逐顏開。
這不成問題,富春樓老六打得一口「黃長鬆」的好煙;兩人隔著煙燈,相對而臥,幾乎與共枕無異;她的頭髮中散出來的幽幽的香味,中人欲醉,畢庶澄頓時下了決心,要剪張大帥的靴邊。
「你想,蘇、皖、魯;還有個魯呢!」
等馬副官報了三門的牌,張宗昌才將牌翻了出來,是個六點,吃兩門,配一門;其時翁左青已為馬副官兌換了一批現洋在那裡,銀圓丟在紅木桌子上,叮叮咚咚,益顯得熱鬧。
局帳可以總結,「下腳」是要當場開銷的;富春樓老六便從他手裡取過皮夾子,打開拈出一張十元的鈔票,將皮夾子交還給畢庶澄。
富春樓老六表示,一品香的「六小姐飯」尚欠講究,她要手製一客什錦炒飯,供畢庶澄品嘗,問他何時有空?
看他狼吞虎嚥的模樣,富春樓老六和三寶都笑了。「你們別笑,丘八吃飯,就是這樣子。」
富春樓老六尚未答言,翁左青已不由分說,將她面前的籌碼,都推了出去,說一句:「這副牌你來看,一定是好牌。」
「是耐自家講格,下個月格今朝,我等耐。」
「那麼,想逛逛甚麼地方呢?」
「錯了!效坤,」陳調元問:「你不想衣錦還鄉?」
「喔,」張宗昌問:「他人在哪兒?」
「不要緊!俺吃虧吃得起。」
「多謝,多謝!」他說:「我甚麼時候都有空,你要找我甚麼時候來,我就甚麼時候來。」
「陳雪公另外有消息。」李藻麟先關上了房門。
富春樓老六為他脫卸馬褂時,恰好並排在一面大穿衣鏡前;忍不住攀著他的肩,去看鏡中人影,出生以來,也不知照過hetubook.com.com多少回鏡子,只有此一刻她才覺得父母真沒有白生了她這幅相貌;鏡中一雙璧人,她配得過他,他也配得過她。
「上門地八,天門彆十,下門和五。」
「畢旅長,」單軍需打斷他的話說:「我們都叫月笙哥,你也這麼叫好了。」
「張大帥到!」
「你怎麼不玩?」張宗昌向站在他右面的富春樓老六說:「來、來、坐下來。」
「好!」
「我吃不下,你拿去吃。」
「畢旅長,你不好這麼叫,叫我月笙好了。」
長三堂子裡的規矩,除非「先生」交代娘姨、大姐代酒,否則不能陪飲;因為「先生」是「花」,娘姨、大姐是「葉」,紅花雖須綠葉扶持,但其職責在於幫襯。能有與客人私下示好的表示,便是喧賓奪主;為了防微杜漸,所以定下這樣一個規矩。
「部隊宜乎從速開拔;長江以南,對咱們的部隊,印象不怎麼好,早走為妙。」
「六小姐!」站在她身後的畢庶澄說:「這一把要多押,聽我的,沒有錯。」
「不作興的。」
「是,是。多謝!」
「倒底是張大帥,量大福大。」
「杜先生!」
「那就一言為定吧!」畢庶澄說完,掉頭就走,步履很急,倒像逃走似的。
馬副官開皮箱,取出三萬塊錢現鈔,換成籌碼,共分一百、五百、一千三種;賭客有的用現鈔,有的開支票,亦都換成籌碼。坐定下來。
畢庶澄始終地微笑著。走到大理石面的百靈檯席面一看,紅的火腿,黃的魚乾,白的春筍,綠的菜心,黑的冬菰,顏色配得十分鮮艷,不禁酒興勃然。
「夠哉!」她取了個五百元的籌碼,押在上門。
「吃不下了?」
「我沒有甚麼癮,也不會打煙。」
這下都被提醒了,而且樓下其他房間裡的娘姨、大姐、「先生」亦都趕了來「領餉」,團團圍了一桌子,「你打上門」、「我打下門」,嘰嘰喳喳鬧成一片。
「六小姐,」娘姨三寶又在門口喊:「作料都預備好了,」富春樓老六答應一聲,關照三寶先上酒菜,是在她臥室中小酌,生著極旺的一個燒煤油的洋爐子,畢庶澄皮袍穿不住了,由三寶幫他卸衣。那三寶三十三、四年紀,生得一雙很風騷的眼,水汪汪地看著畢庶澄,只讚他的皮膚既白又細,不遜於「先生」。
「好的、好的。」翁左青說:「我來做帳房,換籌碼到我這裡來。」
「這意思是,要俺給他們保駕?」
「弗敢當。叫倪老六末哉!」說著,富春樓老六為他卸去大衣,又親自奉茶敬煙,應酬得極其周到。
「你慢慢吃,」富春樓老六說:「還有湯。」
「在陳幫辦的公館裡。」
「杜先生,依放心末哉。」
「對了。」
富春樓老六頓時花容失hetubook.com.com色,盈盈欲涕,望著畢庶澄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話說回來,俺吃虧吃明白的,暗虧俺不吃。」
回到杜美路,只見畢庶澄的住處已安排得整整齊齊;臥室中的寫字檯,擺著一份請柬,是杜月笙、張嘯林具名,為畢庶澄接風,地點正是富春樓。
三寶便進來謝了賞,詫異地問道:「畢旅長為啥弗多坐一歇,」
這時富春樓老六已另端了一張椅子過來,杜月笙坐下來問:「畢旅長在上海很熟吧?」
「單老爺。」
「誰打來的?」畢庶澄問。
「改推小的了。」張宗昌轉臉向房間裡的娘姨、大姐說:「你們都來!毛錢不收,一塊起碼,現錢交易,不用籌碼。」
「不錯」
「明天晚上我就不吃飯了,留著量來陪你吃。」
一聽這話,畢庶澄受寵若驚,因為這比「吃私菜」更為難得。原來長三的組織分兩種,一種是「住家」;一種是常見的「舖房間」——由「本家」租好一幢房子,分租「先生」們,各做生意,水電費用,按房間大小分攤,另設大廚房,客人設宴請客,菜用大廚房承辦;如在館子裡叫菜,須貼大廚房柴火錢。「先生」平時伙食,亦大廚房供給,粗劣不堪;逢年過節,始特送佳餚四色聊資補報。「先生」則每邀恩客共享,謂之「吃私菜」;涉足花叢,常有「先生」邀吃私菜,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如今富春樓老六手製美食以饗,較之吃私菜更為一進,無怪乎畢庶澄受寵若驚。
「太少了吧!」
這盤飯用料講究,遠勝過一品香的「六小姐飯」;畢庶澄一半是討好;一半也確是有些餓了,用長柄湯匙舀著,接二連三地往口中送;咀嚼之餘,不斷稱好。
「六小姐,我今天吃過你的飯。」
「六小姐的飯,大概炒好了,我去看看。」
「大帥交代,」張宗昌的副官報告:「請畢旅長早點兒去。大帥今天想『吃狗肉』。」
這副牌不大不小,有吃有配;馬副官做慣了張宗昌的「開配」,檯面處理得乾淨俐落。等第二方牌推出來,莊家吃了個通;但手氣馬上轉壞,不到一個鐘頭,輸了一莊,下風無不笑逐顏開。
「格末真叫作孽,剛剛碰頭,倒說就要分手哉,阿要難過?」
張宗昌做莊,他只管砌牌,打骰子、翻牌;一翻開來就有熟悉牌譜的下風,替他喊了出來,頭一副牌是一張「和牌」,一張「板凳」,一張「釘子」,一張「么四」。這副牌有兩配,可以配成前後皆八,亦可配成前七後九,但莊家只能照第二種配法,因為照譜「拆八不拆九」,莊家有九點就非配成九點不可。
於是富春樓老六移一移櫈子,緊靠著畢庶澄;自然而然地將手握在一起,喁喁細語。正談得情濃時,外房的電話鈴響了,hetubook.com.com然後是三寶接電話的聲音,卻聽不清說些甚麼。
「牌譜就是明的,莊家照譜配,下風隨意。譬如說,」翁左青翻開牌來,找出一對天牌、一張雜七、一張雜八,「這副牌,打下風的一定拆開來,前道天九、後道天罡,贏三道,莊家就不好拆。」。
富春樓老六便在上門坐了下來,坐在他身旁的翁左青獻殷勤,將一疊籌碼送到她面前問道:「兩千塊,夠不夠?」
「在安徽。」畢庶澄探手入懷,掏出皮夾子來;富春樓老六搶上去撳住他的手,不准他打開皮夾子。
不道背後伸出來一隻手,輕喝一聲:「別亮出來。」隨即將她的手掀住了。
「嘗嘗看!」隨後跟進來的富春樓老六笑嘻嘻地說。
後房有張大銅床,陳設著一副煙盤;富春樓老六便說:「畢旅長,阿要香一筒?」
「在這裡,在這裡!」翁左青拿出一張「牌譜」攤在桌上打著一口杭州鄉談說:「張大帥,我先把話語同你老人家說清楚,推廣東牌九,做下風的便宜,做莊家的吃虧。」
那班娘姨、大姐還畏畏縮縮地不敢上前,富春樓老六,便向一個大小姐推了一把:「阿木林!豪燥去娘!張大帥來禮發餉哉。」
樓下「相幫」這一喊,大家都站了起來;只見張宗昌邁著長腿,三兩步就走到屋子中間,大聲問道:「誰做莊?」
說著,親自陪他進了書房;伏案作字的李藻麟站起身來,拿起一份電報一揚,「大帥」他說:「咱們要組織『蘇皖魯剿匪總司令部』了。」
賭了兩把,一贏一輸扯個直;推到第四條張宗昌大聲說道:「推末條。趕快押,別怕!」
「恐怕癮還沒有過足,請躺下來吧!」杜月笙站起身來,轉臉說道:「老六,你代為好好招呼畢旅長。」
見此光景,三寶順手端起兩碟菜,退了出去;英雄氣短的畢庶澄,撫著她的肩說:「你別哭,你一哭我心裡更難過。」
「畢旅長,你做了我的客人,就千萬不必客氣;有甚麼事想辦,或者想到哪裡看看逛逛,想吃點甚麼東西,儘管交代。」
於是三寶開了一瓶三星白蘭地,在雞心形的玻璃杯倒上小半杯,遞給畢庶澄,然後站在桌旁,一面佈菜,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閒話。
「張大帥下仔命令,要開拔到安徽去格哉!」
張宗昌恍然大悟,江蘇、安徽以外,還有山東這個地盤:「對!」他猛拍他的長腿,「俺老娘四月初八生日,俺在濟南給她做壽。」
「畢將軍,耐阿要寬寬大衣?」
張宗昌愕然:「這要打誰啊?」他問。
「為啥?」
「這就是規矩,叫做『有五不拆對』;雜七加雜八是五點,所以天對不能拆。」
「好!」張宗昌在一張紅木桌子上首坐了下來,「俺來發餉,馬副官!」
「一時倒想不和*圖*書起。」
正在款款深談之際,聽得門外有足步聲;門簾啓處,只見單軍需陪著一個中年人進門。畢庶澄從報上見過杜月笙的照片,急忙起身招呼!
原來的那些賭客,傾為識趣,相顧歛手,也有的擺一兩個小籌碼稍作點綴。等賭注都停當了,馬副官喊一聲「開!」張宗昌便將兩粒骰子擲了出去,是個「九在首」;照他平時的習慣,總是抓起第一副牌,首先往桌上一翻,然後看下風的牌,但這天不同,捏牌在手,先私下看了一下,卻不作聲。
「好了,俺曉得了。」張宗昌問馬副官:「你送了多少錢來。」
「好!」
「那只好小玩玩了。」張宗昌說:「俺先推三萬塊錢的大牌九;推完一莊,改推小的。」
「不算很熟。」
「停停冷了就不好吃了。」三寶湊趣著說:「我看六小姐吃了吧!」
「那太沒有禮貌了——。」
第二天晚上,畢庶澄準十點鐘來應富春樓老六之約,這天他穿的是新製的中裝,寶藍湖縐灰鼠皮袍;上套玄色華絲葛琵琶襟的坎肩,用的是珊瑚套扣;頭上一頂青緞瓜皮帽,帽簷鑲一塊玭霞;下穿紡綢單褲,踏一雙黑呢便鞋;口啣一枝八寸長的象牙煙嘴,儼然濁世翩翩佳公子,絲毫嗅不出武人的氣息。
「不幹!不幹!」張宗昌大搖其頭,「俺保盧子嘉到江蘇,現在又保姜超六來接盧子嘉,『又做師娘又做鬼』,教人把俺看成甚麼了?」
「五萬塊。」
小牌九向例只推三條,如今推第四條,又有「別怕」的暗示,所以賭注異常踴躍。富春樓老六依舊押了五百元。
她不說還好,一說將富春樓老六強自壓抑著離愁,又挑了起來,眼圈一紅,急忙背轉身去,暗自拭淚。
「喔,」富春樓老六問:「阿是勒浪一品香?」
「好極了。」
「哪能弗去?」
富春樓老六盤算了一下,約他第二天晚上來吃;時間總在十點以後,特為叮嘱,晚飯不可過飽。
又賭了一陣,富春樓老六說她作女主人,有事要照料;起身讓位,轉臉與畢庶澄四目相對時,秋波一轉,翩然而去;畢庶澄目送她的背影,進了後房,心中會意,站了一會兒,悄悄移步,也溜到了後房。
「喝甚麼酒?」三寶建議:「我看喝白蘭地罷!」
「你陪我喝一杯!」
「好哉!」富春樓老六喊道:「三寶,來謝謝畢旅長!」
「六小姐,」三寶在房門上叩了兩下,「畢旅長的電話。」
「張大帥下了命令,馬上開拔,他自己已到南京去了。」畢庶澄安慰她說:「你別難過,我大概會駐防在蚌埠一帶,等我部署停當了,我會來看你,或者接你到蚌埠去玩幾天。」
一聽這話,三寶便轉身而去,不一會端來一碗三絲湯。畢庶澄又吃一半,還剩下四分之一將長柄湯匙擱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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