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人笑了起來:「小豬兒,虧你隔了那麼多年,還記得我是誰!」
他和陳昌對望著,看出陳昌的神情十分誠懇。原振俠揮了一下手:「在那裡,你不飲不食?」
他並不是真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而是剎那之間,他想到了許多許多的事。那許多事,一下子全湧上了心頭。
而原振俠則自恃身手——他連遠離地球的「觀察地帶」都去過,又怎會在乎這一段山路?
陳昌說到這裡,向原振俠望了一眼。
陳昌連連點頭:「我當時很慌亂,過了一會,才弄明白發生了甚麼事。我是被冰雹封在石坳中了,雹子還沒有停,不知會下多久,也不知會積多厚。雖然說是六月伏暑,可是積了好幾尺厚的雹子,要化開變水,也得三五七天。我被封在這石坳之中,也是凶多吉少!
他並沒有向周胖子說,他被一群鬼帶到古墓去的經歷,吞了一口口水,繼續說他的願望:「我只想過過——財主的日子,住大屋子,穿綾羅綢緞的衣服,有良田——很多,有人供我使喚,還有——女人——好看的女人——和好吃的魚肉——」
昌叔笑了起來:「看,你從小就是火爆脾氣,至今不變。既然是人鬼雜處的所在,就算不是陰司地獄,也可以算是一座墳墓。」
原振俠曾想說:夢是會重複的,做一次是夢,做十次仍然是夢。而且會越做越多,最後,疑真疑幻,把夢當成真的——這就是妄想症的典型病例。
還有,也是那位先生的經歷。不知甚麼來歷的一個裝置,可以使人的生命,處於靜止狀態,一百年光陰在休眠中度過。再醒來的時候,自然也不會年華老去,那是一種「分段式的生命歷程」!
再加上他的心情不好,不想再敷衍別人,所以一口拒絕。
算起來,那是清朝同治年間的事。他提到的「綠營」,是清兵的軍營,就是在清裝電影中常可以看到,制服的胸前有一個「勇」字的那種兵丁。
原振俠這兩句話不但說得重,而且接近殘酷。可是他知道,從雷老這時的精神狀態來看,輕描淡寫的安慰,根本就起不了作用!
他覺得自己越想越遠,眼前陳昌的怪異遭遇,已經不知是怎麼一回事了,還是別再去探索鍾馗的事了吧。
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絕對沒有嘲弄雷老的意思,他是在盡醫生的本分,向雷老作「心理治療」。
原振俠苦笑:「我知道,在沙場上,人命比泥還賤,總請你長話短說。」
雷老痛快地一口喝乾,原振俠也喝了酒,趁著烈酒在體內化為一團熱氣之時,他道:「根據你所說的,全有做夢的特徵。例如不注意細節、看不清不重要的景物、說不出所以然來的移動,那全是人做夢的特徵!」
原振俠的神情更是異樣,他不由自主,向那兩個人影,指了一指。昌叔居然也立即明白了原振俠的意思,是不想那兩個,看來如同幢幢鬼影的不知名物體,跟進屋來。
他握著玉蟬,讓發自玉蟬的那股暖意,流向全身。陳昌又笑了起來:「何況,也不是無緣無故,我有事情,要求大夫。」
他心想,出了屋子,外面再黑,也總會有點星月微光。到時,就可以看清楚那兩個是甚麼人,也可以再看到久違了的昌叔了。
雷老此際,當然不會害怕,他只是驚訝。同時,他也發覺他自己,和他身邊的昌叔,卻沒有向前走,而且是站著不動。
陳昌知道,那多半就是自己剛才撞中了的人。想向他道歉,胖子已抬頭向他望來,神情訝異莫名。
陳昌呷著酒,若無其事地道:「他們跟我來拜見你,這才給你看到的,別的人,看不到他們。」
雷老當時除了點頭之外,仍然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原振俠之所以問這個問題,是由於他想起了,那位先生記述過的一段經歷——有一個如大箱子的裝置,可以使人的生命,作「分段式」進行。那位先生就見到了一個,當年在上海作歹的小刀會頭目!如果昌叔的遭遇也與此相伺,那自然不足為奇了!
陳昌又想了一會,才道:「長話短說,當年我逃荒,又遇上了拉伕,被拉進了綠營,去打回子。」
但是周胖子卻和陳昌的情形,大不相同。在他的眼中看出來,珠寶豈止是原始的美麗而已,還有它們社會上的價值——在周胖子看出來,珠寶等於巍峨巨宅,等於良田十頃,等於婢僕成群,等於錦衣玉食,等於美女如雲,等於一呼百諾,等於一個人生活上所享受的一切!
他說著,伸手在自己臉上,重重抹了一下,這才道:「昌叔有事要我幫忙,我竟然猶豫不決,沒有一口答應。我真不是東西,對不起昌叔。」
原振俠定了定神,把那些雜亂的想法放開。他並不直接,而是迂迴地問:「古墓中朦朧得很,不能看清楚東西,那石室中就不同?」
可是這時,卻越想越不對勁——他和昌叔分離,不是一百天,而是一百年!天下決沒有人,可以一百年前與一百年後一個樣子的。莫非他——不是人,是神,或者——是鬼,總之不是人!
原振俠想想他的處境,也確然尷尬得很,不禁失笑。陳昌也跟著笑:「可是他們告訴我,要是我不想別人看到他們,別人就看不到他們!」
陳昌盯著他說:「你總會去的——要是你答應幫助我,幫助我們的話!」
第二天到了醫院,那五官科主任就找了來問:「我叔公他——」
原振俠過去,滿滿斟了兩杯酒,一人一杯,再請陳昌坐了下來。
周胖子十分精明能幹,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處事仍然十分有條理。他先手按胸口——心跳劇烈,令他的心口有點發痛。然後他道:「壯士,可是有些好東西,想找買主?兄弟我是恆大當鋪的東主,姓周。」
原振俠急著想聽,他如何和鬼魂住在一起的經歷,所以絕不搭腔,好讓他把這經歷盡快說完。
雷老伸手抹去了口角的酒,嘆了一聲:「我如何不知?可是我不敢啊!想想看,剛才要不是我眼花,昌叔的樣子真是百年未變,我不知他是神是鬼,那——我不知如何才好了。」
周胖子已是心癢難熬之至,搓著手:「老哥要出讓的東西,可以——看一看了吧?」
昌叔又笑:「好,你別急。看你身子這樣壯健,一年半載,也不會就死。過些時日,我再來找你。」
原振俠大是好奇:「你正在逃命,忽然有一群鬼魂來救了你?」
站在床前的那人是昌叔,可是他張大了口,就是叫不出「昌叔」這兩個字來。
雷老立時霍然而立,大聲道:「原醫生,請吧!真對不起,叫你老遠跑了一趟,聽我這老頭子說了半天夢話,老頭子說對不起了!」
他不禁苦笑——因為以他的知識程度,他也絕答不上來,只好承認他們是鬼!
如果說,門外的川堂因為有鬼,而變成那麼詭異,那可以肯定,陳昌是人而不是鬼。因為他的身上,並沒有黑霧一樣的「鬼氣」。
陳昌一聽,大有忽然遇到知己之感,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力一拍:「可不是,閃電自空中直射下來,像是一道一道的靈蛇,打得人眼花撩亂。我一面逃命,一面心想,回子馬隊該撤隊回去了吧?可是回子硬是咬上了我,一直在後面追。」
陳昌吸了一口氣:「那時,除了雹子落下來的時候,閃閃生光,有一點光亮之外,一片烏黑。我躲身的那石坳,恰好只能容我一個人。漸漸地,我覺得不對頭了,先是寒氣攻心,再是聲響沒有那麼震耳,我伸手向前摸,摸到的,全是滑溜溜的冰雹——」
他說到這裡,言詞支吾,竟大有不相信,原振俠有能耐可以幫助他之意。
雷老再嘆一聲:「是啊!」
同時,他已然明白了雷老堅決說,他的遭遇不是做夢的原因,因為那確然不是夢。
這時,原振俠想到的是,陳昌說過一句話:「他們知道我在想甚麼」——這句話曾令原振俠震動。那些鬼,能知道陳昌在想甚麼,自然也可以讓陳昌知道他們在想甚麼,那是一種交流。
他認定了雷老的一切遭遇全是「夢境」。為了在夢中沒有答應他恩人的要求,這個百歲老人十分內疚,深深自責,發展下去會非常危險。
陳昌人不笨,他帶出來的幾樣東西,分開來放。這時展示的,只是其中一件,已經使周胖子遭到了這樣的震憾。幸好是如此,若是一起取出來,周胖子非心臟病發,命喪當場不可!
昌叔笑,臉上現出十分深刻的紋路。但那不是老化的皺紋,只是艱苦的生活痕跡。他也撫著自己的臉:「奇怪,連我自己也奇怪,在這裡,我不會老。小豬兒,我不是神,也不是鬼,只是一個不會老的人。」
陳昌嘆了一聲:「這些回子追我,是想殺我,但結果,是造成了我的一段奇遇。」
雷老接著又道:「可是接二連三,昌叔老是半夜帶著他的鬼跟班來找我,帶我到那古墓去。那——又不像是夢,不會是夢了。」
可是不等他發力把雷老的手撥開,雷老手腕一振,原振俠的手指,就被一股大力彈了開來。而且,掌心、指尖,連手腕,也都一陣子發熱,甚至連身子也不免搖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
他道:「那仗打得——人和人殺得都紅了眼,也不知道為甚麼要殺人。刀在你手裡,也在別人的手裡,你手裡的刀不去砍人,別人的刀就來砍你,所以你要拚命去砍人——我第一次開仗,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可是我卻不知道一刀砍下去,從人的身體中,可以湧出那麼多血來——」
原振俠知道,自己面對的這個人,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一定是前所未有之奇。而直到現在為止,自己對要面對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還一無所知,非從頭了解不可。
陳昌呆了一呆,他像是絕未想到過這個問題,所以不知如何回答。原振俠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陳昌這才眨著眼:「我從來沒和他們說過話!」
所以原振俠先不問他,究竟做了甚麼對不起昌叔的事,卻再次大聲喝:「雷老,一切全是你的夢境,你根本沒有做對不起昌叔的事。」
原振俠雖然久經風浪,上天入地,不知有多豐富的經歷。但是午夜時分被人吵醒,來的是這樣一個人物(還帶了兩個「鬼跟班」!)而且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自然不免有點緊張。
可是陳昌一聽,大搖其頭:「甚麼大箱子?沒有,人進大箱子幹嗎?又不是躺進棺材中——是的,不是你提,我那麼多年,竟沒有想到過,那古墓裡——沒有棺材。真怪,墳墓不是總該有棺材的嗎?」
昌叔道:「我說了,你可別吃驚!」
別看年紀大,喝酒多,可是雷老的頭腦,很是清醒。他瞪了原振俠一眼:「小伙子別把話說得太滿了,滿飯好吃,滿話難說。」
原振俠問了第三個問題:「你有沒有進入一隻大箱子,在那箱子中,有許多按鈕——甚麼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先舉杯敬了雷老一杯酒,就含有「說錯了也別見怪」的意思在內。
除了一隻大獅子之外,另有九隻大小不同的小獅子。最小的那隻,才如黃豆般大小,可是一樣神態如生。
不過原振俠卻沒有把這一點說出來——他相信那幾位精神病科的醫生,一定已向雷老解釋明白了。
他說著,就已把那玉蟬,硬放到了原振俠的手中。原振俠也自然而然,握了一握。
原振俠知道,那至少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他一回想起來,還是這樣可怖,可知當時的情景,是如何慘烈駭人。
最重要的是,雷老十分欣賞自己這種地位——遠在深山的一個孤老頭子(他這樣稱自己),可是實際上,卻有著無可比擬的影響力,這使他更有滿足感。覺得比自己站在最前面,一呼百諾,衝鋒陷陣時更加強而有力,有更高的地位。
雪白粉|嫩的嬌娃在他的懷中,他連緊抱一下的興趣也沒有,只想把嬌娃推開去。在他眼中看來,周胖子領來的女人並不是不好看,可是他根本不想要。
這胖子姓周,有一個外號叫「神眼無虛」。他就以「無虛」為號,久而久之,也沒有人記得他的原名了。
剛才在房間之中,他還可以依稀看到一些人影。可是這時,簡直是伸手不見五指,甚麼也看不見。
或許正由於他想得太多,而且,急於要把這一切都告訴昌叔,心有所想,所以未曾留意到身處環境的變化。等到他感到有點不對頭的時候,這才發現,四周更黑暗了。
他雙手用力在臉上撫摸著,又在面前揮動著雙手,像是想把那可怕的記憶趕走。
雷老的這幾句話,以原振俠常識之廣博豐富,也要先定了定神,把腦筋轉過來之後,才能明白,自然需要解釋一下。
原振俠聽到這裡,不禁啞然失笑——他在雷九天的敘述中,一直把跟在陳昌後面的鬼,當成了跟班,卻原來還有這樣的作用。沒有了他們,陳昌根本出不來,出來了,也回不去!
陳昌喝乾了酒,原振俠再給他添上,陳昌繼續道:「我想,這些都是很值錢的東西。我帶些出去,變了銀子,不但可以大魚大肉地吃,也可以買田討老婆,也過過財主佬的日子,那有多好!」
然而,原振俠自己問自己:如果那不是鬼,那麼又是甚麼呢?
原振俠眉心打結,一剎那,他想起了許多事來。那些全是匪夷所思的事,不是他親自的經歷,就是他好朋友的經歷。
一個他幾乎可以肯定只存在於夢境的人,忽然出現在眼前,而且在他的身後,還跟了兩個「鬼跟班」,這事情不但詭異突兀,而且匪夷所思。所以,原振俠的神情,不免大是古怪。
陳昌道:「不是,那時,天色越來越黑,簡直伸手不見五指。我看到前面,像是有一個峽谷,我急中生智,心想在平地上沒有地方躲,奔進山去,找個地方躲也容易得多,所以就策馬向那峽谷馳去。
這種情形,他自己再清楚也沒有。要他真的和社會隔絕,在這石室中長生不老,他自然難以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剎那之間,作出決定。
原振俠聽出了不是來,他一揮手:「等一等,你不是說那石坳只能你一人容身,如何你還能見到有人!」
而雷老說到這裡,一面咳,一面喘氣。他老人家的酒量之好,天下馳名,常自誇「李白斗酒詩百篇」,他「雷動九天斗酒,拳下再無敵手」。醫生說酒可傷身,他老人家根本是喝酒不喝水的,身體所需的水分,皆自酒而來。這時,他一面咳著,一面又大大喝了好幾口酒。
雷老行走江湖,和江湖上的奇才異能之士多有來往。他可能在排教長老處聽過,或見過排教長老行使遁法,所以這時,才拿出來作為比喻的。
在周胖子看了半天,呼哧呼哧透氣,胖臉上汗珠沁出時,陳昌才問了一句:「周老闆,這玩意兒,還算值錢?」
但是歲月流逝,到了一個四十五歲,一個三十歲時,分別已不是那麼大。再下去,一個八十五歲,一個七十歲,簡直已差不多了。像昌叔和雷老那樣,一個如果一百二十歲,一個一百零五歲,大家同是百歲老人,可以說再也沒有分別了。
抬頭看去,看到他身旁站著一個胖子,正瞇著眼,盯著他手中的布包看。那胖子一身寶藍色的綢袍,在袍襟上有一條老粗的、黃澄澄的金鍊,一望而知,是一個財主。
玉蟬的用處是殉葬。中國人把玉蟬放在死人的口中殉葬,已有幾千年歷史,取其蟬鳴不絕之意——蟬這種生物,終其一生,不斷地在發聲鳴叫,大抵是想人死了之後,不致於啞口無言。
原振俠倒是明白了,他和那群「鬼」之間,自己創造了一套「手語」。經過了幾十年,雙方之間,自然都可以藉此交談了!
而且,看來,他在打了自己一巴掌之後,恨意未消,竟又再度揚起手來。
倒是阿財,依依不捨地跟了他一段路。看到阿財興奮莫名,原振俠也代他高興。
由此也可知,昌叔要他幫忙的事,一定是非同小可,連雷老也會猶豫不決。
難怪他聽得那呵呵的笑聲是這麼熟悉——塵封的記憶,一下子衝破了時間的封鎖,飛舞跳躍而出,令雷老激動得全身發抖。
也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排教的長老之中,出了幾個能人,大具異能。
原振俠呆了片刻,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就沒有不同了。他們能知道陳昌的心意,這是不可思議再加上不可思議,怪之極矣的現象!
「那時,我連神智都不清楚了。所以,當我忽然看到眼前有人時,我以為自己大限已到了。」
原振俠聽了雷老的打趣話,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住所,雖然不大,可是出色的美女如黃絹,如海棠,如瑪仙,也都曾經留戀不去,不知有過多少甜蜜難忘,迴腸蕩氣的日子。可是如今,卻甚麼也沒有了。
原振俠心中暗叫了一聲「難怪」,他又問:「後來,你到了那地方沒有?」
昌叔笑著,作了一個「跟我來」的手勢,兩人一起向前走去,曲曲折折,像是在一些寬敞的甬道之中前進。走了一會,來到一扇門前,昌叔在前,推門進去,雷老也跟了進去。
原振俠無可無不可:「好,你見了他問一問再告訴我。真是,你到醫院去,是為了——」
原振俠花了幾秒鐘,消化了陳昌的第一句話,向陳昌點了點頭。陳昌有點不好意思,可是神情卻十分佩服:「原大夫究竟是讀書人,這種陳年舊事,也一聽就明。我對小豬兒講,他就不明白。」
首先,要知道時代背景——那是至少一百年之前所發生的事了。
所以,原振俠把話說在前頭:「雷老,昌叔若是拒絕我幫忙,可想而知,麻煩不是很嚴重,要不要人幫忙都無所謂,你也不必把這事放在心上了!」
只見雷老仍然一言不發,卻陡然揚起手來,在他自己的臉上,重重地摑了一個耳光。
這種話,舉世之上,除了昌叔之外,也沒有人敢這樣對雷老說。
陳昌一直以為他和鬼的交流,是靠打手勢來進行的,那是他的誤解——像那個如此複雜的問題,如何能憑手勢,來使對方明白?
雷老一聽,立時現出極度不以為然的神情,而且有「你懂甚麼」的不屑。不過他沒有說甚麼,只是悶哼了一聲,表示不滿。
一個畢生浸淫在奇珍異寶鑑別行業中的人——尤其是在近二十年來,清廷覆亡之後,深宮中的珍寶,大量流傳出來,周胖子就曾好幾次,被人專程請到北京、天津去,鑑賞珠寶。各種珍奇的寶物,經他過目的,多至不可勝數。
他又忽然想到,傳說中的鍾馗,與鬼為伍,有役鬼的本事,是不是鍾馗和陳昌有相同的經歷?
雷老的視線,凝注在昌叔的臉上。他一遍又一遍伸手撫摸著自己的臉,又用發抖的手指,指著昌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原振俠心想,自己連是甚麼麻煩也不知道,就慷慨自薦要代勞,卻原來在雷老的心目中,仍然是「外人」。所以他雖然笑著,也有點不愜意。
這一晚,原振俠回到住所,已是深夜,又喝了好一會酒才睡去。
昌叔拉著雷老向外走,腳步十分自然地踏在地上的矮樁上。那另外兩個人站著不動,在經過他們的時候,雷老向他們望了一眼——因為他心中還是在疑惑,那兩個是不是陰司的鬼差,牛頭馬面。
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自然心灰意冷,揮了揮手就離開了。
原振俠鼓足了勇氣,一口氣把自己的意見說了出來。雖然雷老的神情,變得難看之極,怪眼圓睜,氣息也粗了起來,就差沒有鬚眉倒豎了,可是原振俠並不氣餒。作為一個專業人員,他必須把自己的理解和判斷,如實地告訴雷老。
由於他已經知道,對方的來歷如此奇特,所以才不必講究禮貌,就目不轉睛地打量。確然,農民由於生活辛苦,看起來總比實際年齡為老。原振俠的第一個印象是,那是一個中年壯漢,這時看仔細了,他其實最多三十歲左右而已。
周胖子雖然一顆心差點要從口中跳了出來,但他還是一下就看出來,那鍊子,是從原坏石雕出來的。也就是說,本來是一塊大紅寶石,巧手高匠把它雕成了十隻大小不同的獅子,而互相之間,又有細鍊相連。單是這份工藝,已是爍古震今,無可比擬的了。
雷老的心中雖然疑惑怪異,但昌叔一問,他就大是興致勃勃,立時道:「甚麼這些日子,整整一百年了。昌叔,大清朝的皇帝被趕下龍廷,人人都剪了辮子。你打我我打你,殺得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大上海十里洋場,要是沒去過,你再也想不到,天下會有那樣的地方。我第一次見到紅眉毛綠眼睛的洋人,差點沒嚇得靈魂出竅,到處人講到處的話——」
這些,都是中國近代史中相當重要的事。而且那個時代,兵荒馬亂,天下不太平,人命如草芥,是中國無數苦難年代中,較為突出的一個時期。
陳昌喝了一大口酒,清了清喉嚨,這才道:「當時我只當自己死了,魂魄已進入了陰曹地府,以為看到的那些人影是鬼,和我一樣。當時我想到的事十分可笑,我在想,那些鬼,如果是回子變的,他們是不是還會殺我,我是不是還會去殺他們?」
原振俠又問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你就沒有問一問他們,究竟是甚麼?」
昌叔哈哈大笑:「你還是害怕了?想岔了?我告訴你,我不是鬼,我只是和鬼在一起。」
可是,人人都知道自己一定會死——人人都會死,死了之後,是一了百了,還是繼續你對付我,我對付你?如果人死了之後,一了百了,那麼在短短不過百年的生命歷程之中,對付來對付去,又有甚麼意義呢?
他曾想擁有田地,許多許多,周胖子帶著僕從,和陳昌一起,前呼後擁,到陳昌的家鄉去。到了熟悉的環境之中,想起自己以前在這裡,上無片瓦,下無立錐,如今他可以要多少就有多少,他也不免有過一陣子激動。
雷老居然十分知情識趣,甩手擰頭:「別客氣了!你們這種新派人,屋子裡說不定藏著女人,我老頭子去了,可不方便。」
雷老的生活閱歷雖然豐富,但是不讀歷史,自然也無法知道所有的天下大事。
雷老冷笑一下:「好,雖然說了你一樣不信,還是告訴你吧。」
原振俠的心中,滿是疑問,他只問了一個:「你是如何會講鬼話的?」
原振俠也苦笑,心想這倒好,老遠的路,來聽一個老人的妄語。不過也有好處,等他說完了他的幻想之後,向他請教一些江湖上的事,必然十分有趣。
他到了雷老的身前,雷老的手,正向他自己的另一邊臉打去。原振俠疾伸手,又使出了「小擒拿手」中的那一招,想把雷老的手撥開去。
昌叔拉了他的手,走出了石室。一出石室,又到處全是灰濛濛的一片,影影綽綽,一層一層,看去不知有多少。雷老已知那不是人影,而是鬼影,可是心頭也了無所懼。
原振俠沒有再說甚麼,因為陳昌又說了他神智不清,自然甚麼都可以看得到了。
陳昌卻大提抗議:「詳細?原大夫,沙場上,成千上萬的人是怎麼死的?我連萬分之一都沒有說上來。」
原振俠聽得他講到這裡,也不禁大是感嘆人的生死由命——他要不是恰好滾跌在一塊大石之下,自然也早已死於非命,屍骨無存了。
陳昌說著,忽然問出了這樣深奧的一個問題來,倒令得原振俠愕然——這個問題,原振俠也答不上來。人生在世,為了種種原因,你對付我,我對付你,各種各樣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陳昌皺起眉:「是——很麻煩。奇怪,小豬兒不是說有蓋世武功嗎?怎麼他不敢單獨出馬,還要拉上你?原大夫你年紀輕,這——」
雷老說到這裡,定睛向原振俠望來。
要判斷他人的經歷是不是夢境,相當困難;但是要知道自己的經歷是不是夢,卻再也容易不過。
陳昌吸了一口氣:「若是能這樣,我自然高興。想想,那等於是我想要有兩個鬼出現,鬼就會出現,我豈非成了伏鬼的鍾馗了?」
一時之間,雷老張大了口,再也合不攏來,喉間咯咯有聲,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想說些甚麼。不論他想說甚麼,這時都一句也說不出來。
周胖子在當晚,曾想過了幾百種方法對付陳昌,包括把陳昌暗殺了,毀屍滅跡。
陳昌那時的模樣,也確實叫人吃驚。他不知道自己身在古墓之中,一晃已快六十年了,外面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所以,他仍然留著辮子,而前額上,卻也已長出了頭髮來。他把辮子盤在頂上——在清朝,那是最普遍的打扮,但到了民國二十年,就變得古怪了。
但是隨即,他知道自己感到古怪,並不是在一抱之下,感覺和童年不同,而是另有緣故。那是甚麼緣故呢?像是堵在喉嚨中的一口痰一樣,明知有東西堵在那裡,卻又拿不出來。
另一個為了拯救一個在危機中的星球,在茫茫無際的宇宙之中飛馳。能在住所中陪伴自己的,只有酒和音樂。
他說著,就伸開手掌,托了一隻玉蟬過來。
雷老用力點頭,表示確是如此。
原振俠攤開手來,又向那玉蟬望了一眼:「這就多謝了,昌叔。聽雷老說,你有點困難?」
原振俠還有很多問題要問,可是也得整理一下,不然,真不知從何問起才好。
原振俠一連串的問題,問得雷老目瞪口呆,沒有一個答得上來。
原振俠心中苦笑,心想原來見到鬼,還是一種榮幸,等閒人是見不到的。
雷老的這番話,聽來好像很複雜,其實也很簡單。他的意思是,一切發生的事,為他帶來了精神負擔和壓力,如果他自己也相信那是夢境,自然壓力也消失了。
原振俠不想走也不行了——事實上,雷老雖然有趣,而且在他的身上,不知道可以發掘出多少稀奇古怪的故事來。
而雷老一下子甩開了原振俠的手,「啪」地一聲,早又已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陳昌道:「我當時,高興得像是一步登了天,忘記他們了。後來定了下來,一想起他們,他們就會出現。」
他自己,最近的經歷是和西方的吸血殭屍會晤。一個美艷絕倫的吸血殭屍,已經在世上好幾百年,相形之下,百年不變,也就不算甚麼了。
陳昌停了一會,才又道:「我打仗勇,不到半年,就升了,帶著十來個兵。一次,遇上了回子的馬隊,回子在馬上,往來奔馳像旋風,手中鋼刀揮動像閃電。回子的馬刀鋒利得——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那麼鋒利的刀,沒有甚麼砍不斷的。一刀把人頭劈開,兩半邊的頭,眼睛還能眨動!一刀把人斜砍成兩半,是常見的事——」
原振俠一直站在房門外,等他開口,可是雷老卻只是一個勁兒地喝悶酒。
他真識貨,料得一點也不錯,那是極西之地所產的紅寶石,史書上稱為「火齊種」。寶石並不大,最大的一顆,才如大拇指,被雕成一隻神態威猛的獅子,可是看起來,這獅子其大如拳——因為它所發出的紅光,凝聚上同實質,如一大團燒紅了的炭,可是卻又通透晶瑩。
雷老在昌叔的笑聲中,首先想到的是:這些年來,昌叔的生活一定不錯。他又立時想到:昌叔該有多大歲數了?一百二十歲?還是更老?人老到了這個歲數,怎麼聽聲音還那麼健壯。
兩種說法是有出入的,陳昌眨了眨眼:「我想甚麼,他們都知道。」
這「三眼」之中,「神眼」就是周胖子。另外兩「眼」,是另兩位珍寶鑑賞家,和這個故事全然無關,所以不提了。
在離得較遠處,更像是有兩團黑霧,在黑霧之中,影影綽綽,像是有兩條虛浮不定的人影,怪異莫名。
陳昌走了進來,仍不忘向原振俠拱了拱手,很是客氣:「真不好意思,竟就這樣來打擾大夫。這裡有一件小玩意,請大夫把玩。」
「也就在這時,天上異和圖書聲大作,那種聲響,真像是天整個塌了下來。也不知發生了甚麼事,只是聽得轟轟嘩嘩,甚麼樣的怪聲都有。也是我命不該絕,恰好滾到了一塊突出的大石之下。
他和這些生死之交,都兄弟相稱,而且論感情,只怕比親兄弟還親(他沒有親兄弟,只好想當然)——這些生死之交都已去世,可是他們的子姪,卻遍布世界各地,有許多是各行各業中極出色的人物。甚至第三代、第四代,都有的是大有成就,出人頭地的大人物。
他作了一個「請走」的手勢,原振俠苦笑:「你還有一成話沒對我說,叫我怎麼相信?」
原振俠明知自己說出意見,雷老的霹靂火脾氣,可能就會發作,但他還是在喝了一大口酒之後,沉聲道:「一般來說,若是有了像你這樣的遭遇,突然之間,又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都會把這段經歷,當作是南柯一夢。」
他問得雖然平靜,可是剎那之間,想起自己數十年闖蕩江湖,過的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生涯,不是你殺人,就是人殺你。身上十來處刀疤,可不是白來的,死在他手下的人,也難以算得清。
原振俠聽得很不舒服,就阻止了他一下:「行了,不必說得太詳細了。」
房中極暗,他沒能看清那兩個人的臉面。但倒也朦朧可以看清,那是兩個普通人,並不是牛頭馬面,手中也沒有拘魂的工具。
所以他心中也不免有點惴惴不安。昌叔卻哈哈笑:「你把昌叔當成鬼了?小豬兒,告訴你,昌叔沒有死。我來帶你到一處地方去看看,你要是喜歡,可以留下來。」
雷老眼淚奪眶而出,他終於哽咽地叫了出來:「昌叔,昌叔。」
而雷老又把昌叔所在之處稱為「古墓」,看來真有點道理。
聽了雷老的這一番話,原振俠不禁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真擔心雷老,不知做了甚麼大逆不道的事,原來只不過是這樣。
原振俠呆了一呆,正色道:「話雖然那麼說,可是若是把夢境當真了,那也不好玩。既然是夢,何必這樣深自責備?」
他滿臉都是亂蓬蓬的鬍子,長短不一。身上穿著一件灰袍,是在古墓中找到的,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式樣,總之樣子怪異莫名。
人死了之後變鬼,鬼必須到陰司地獄去接受種種處理,這是中國民間根深蒂固的傳說,深入民心,所以雷老立刻想到了這一點。
他悵然之餘,感到自己的遭遇已經夠離奇的了,自然意興闌珊,沒有興趣再聽別人的故事了。
雷老除了「昌叔」兩個字之外,再也發不出別的聲音。
從他的話中聽來,困難似乎不單是他個人的事,而是他們的事:他和那群鬼都有了麻煩!
雷老氣息急促,連聲問:「你是誰?你是誰?」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他對眼前這個曾有那樣奇遇的陳昌,總算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這個人的遭遇離奇,年紀雖老,可是他的知識程度,至多還只是一個老農民的水準。他認定了那些人影是「鬼」,就不再去想別的!
雷老一瞪眼:「誰說是夢,那是你說的。」
雷老又「哼」了一聲:「我向不鎖門,誰要來,只管來好了。」
最令原振俠驚訝的是,門外的川堂,本來燈光相當明亮的,這時卻像是自己戴上了一副超級遮光的墨鏡一樣,變得十分朦朧黑暗。
很快地,看出去,外面已是灰濛濛地一片。這時原振俠為了要讓陳昌進來,他已後退了一大步,陳昌又站在門口,他也不能走出去看個究竟。
原振俠這才趁機說了一句話:「你後退,看看清楚不就行了?」
一想到這一點,他心頭發熱,多少年的往事,一一湧上心頭。他有許多話要告訴昌叔,告訴這許多年來他打出來的天下。雖然一個近親也沒有,但是他卻在江湖上,結識了許多肝膽相照,生死相許的朋友,和他一起出生入死,拚出了一個燦爛的前程來。
雷老大是憤怒:「我對小毛說了,是小毛要我到醫院去的!哼,去了三次,倒說我有神經病。」
周胖子向酒樓一指:「進去找個雅座,一面喝酒,一面詳談如何?」
雷老忙又問:「到哪兒去?」
所以,當陳昌在那古墓之中,發現有許多寶物之後,他也為之震撼不已。
他打了兩個「哈哈」,來自嘲多年來「與鬼為伍」的日子,倒也恰當。
原振俠嘆了一聲:「好了,昌叔求你做的是甚麼事?要是你不願意做,等他再來的時候,你可以告訴他,由我代你去做,你看好不好?」
周胖子直到這時,才吁了一口氣,連忙取過一隻碗來,把寶物覆上。寶光斂去,他才能定過神來,啞著聲問:「你想換多少錢?」
陳昌一口氣說下來,原振俠聽得懂他的話,但必須要迅速地思索,不然,就根本不知道他在說甚麼。像這幾句話,就表示他在不知不覺間,在古墓中已耽了好多年了。他見到的燈,是他從來也沒有見過的電燈,不再是火把和燈籠了。
這些大事,有的雷老親身經歷,躬逢其盛,有的只是道聽塗說,不明究竟。他讀書不多,知識不廣,對許多歷史上的大事,他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這時,他想向昌叔說百年的興衰滄桑,自然不得要領,說了半天,亂七八糟之至。若是在一個百年以來,對世事一無所知的人聽了,也就只有更加糊塗,不知所云。
所以,他把那玉蟬放在上衣的袋中。(他沒有穿睡衣睡覺的習慣——原振俠要是睡覺要穿睡衣,那還叫原振俠嗎?)那玉蟬隔著薄薄的衣料,竟然仍可以把那股淡淡的暖意,傳到他胸口的肌膚上。
原振俠心中,暗叫了一聲慚愧,因為雷老只是甩開了他的手,沒有進一步向他進攻——如果進一步向他進攻的話,他一定抵擋不住。
原振俠聽到這裡,不禁失聲道:「你被冰雹封在石坳之中了!」
女人——周胖子替他準備了各種各樣的女人,有黃花閨女,有熟透了風情的,有的侍浴,有的侍寢。以往,一想到了女人,陳昌就會血脈賁張,全身都會冒火,會迸裂。可是這時,女人的纖指一碰到他,他身上就會起肉痱子。
他後來對人說那晚遇到陳昌的經過:「在大酒樓門口,叫一個人撞了一下,正想罵是哪一個莽漢,一抬眼,看到那漢子手上,冒起一團火,閃得我睜不開眼——我的媽呀!哪裡是火,敢情是那漢子手中,一包寶物冒出來的寶光。那種火一樣的寶光,閃得我心往外蹦,我見過的珠寶珍奇還少了?可是那種寶光,只在古籍中看到過,小時候聽老人家說起過,說是極西之地所產的紅寶石,最罕有的稱為『火齊種』,就會有這種光,珍罕無比。連當年慈禧老佛爺,聽說有這樣的寶貝,下旨要找,到她歸天,也沒能找到一顆!」
這還不算,更難得的是,十隻大小獅子之間,竟都有極細的,同是紅寶石的鍊子連著。
這時,陳昌已包好了布包,手中的「火光」也消失了。他一面道歉,一面把布包繫向腰帶上——這是一種鄉下人放置東西的習慣,看得周胖子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陳昌其實一點也不識貨,他生活貧困,別說是各類珍寶,一生之中,連碰到黃金的機會都沒有,能摸上一下白銀,已經很不錯了。可是各類珍寶,之所以會成為珍寶,當然是它們本身具有極度的魅力,吸引人,使人自然對它如癡如狂地喜愛,認為那是天地間精華之所聚。若不是有那樣的優點,怎麼會千古以來,令那麼多人為它追逐不休?
所以,周胖子一看到了那漢子手裡冒起的火光,一下子認出了那是甚麼東西,心癢難熬,一顆心幾乎沒從口中直跳了出來!
雷老道:「這樣說的時候,我和昌叔一直站著沒有動,四周圍仍然是一片漆黑。」
陳昌道:「我當時就發急。你想,世人沒有不怕鬼的,我要是到哪兒都帶著兩個鬼,那別說買地娶老婆了,一出現,就會被人當妖怪,淋黑狗血!」
那人說到一半,雷老的腦際,「嗡嗡」作響。他張大了口,兩個字在喉嚨裡打轉,可能是因為太激動了,所以竟然叫不出來。
所以,原振俠那時的想法,和精神科的那個醫生是一樣的。
陳昌說得又緊張又激動,可是原振俠卻並不為所動。
這種手握手的感覺,和一百年之前,完全一樣。
昌叔答應著,雷老這時又問:「昌叔,你是成了神,還是變了鬼?」
他張大了口,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才好。他只是在一剎間,感到雷老的心中,必然有為難之極的事,而且,他一定是在深深責備自己,不然何以會這樣?
在一個小小的雅座坐定,周胖子點了酒菜,吩咐一起上來,再也不能有人來打擾。酒菜齊了之後,陳昌對著菜皺眉,只覺奇臭無比,厭惡之情,溢於詞表;對酒,倒是和平日一樣。
原振俠聽到這裡,頓一揚手:「等一等,你剛才說的是,他們不讓人看到,別人就看不到他們!」
他首先想到的是:這是甚麼所在?何以影影幢幢的全是鬼,只有昌叔是人?在這裡住下了,是不是還出得去?要是出不去了,那又和死了變鬼,有何不同?
當然,他的感受,不如錦衣玉食慣了的豪富。他看著那些寶貝,自然覺得那些東西美麗得驚心動魄,可是對他這個長年累月,在饑寒交逼中過日子的人來說,一盤老大的珍珠和一盤五花肉讓他來選擇,飢腸轆轆之時,他自然會捨珍珠而就豬肉的——由此可知,珍寶再動人,性命還是比它重要,由此也可知,世上頗有些人,捨生命去求珍寶的,是如何愚蠢?
雷老出生之後,母親就難產而死,他父親養他到三歲,也撒手歸西。沒爹沒娘的孩子,就跟了村裡一個單身漢,也就是在他出生那天,替他取了一個小名「小豬兒」的那個人,雷老從小就叫他「昌叔」。
他雙眼發直,張大了口,口涎就那樣流了出來,嚇得陳昌不知發生了甚麼事,他伸過手去在周胖子「人中」上重重捏了一下,周胖子才回過神來。
那是絕不可饒恕的罪行。
可是,忽然之間,就有了光亮,灰濛濛地,一點也不明亮。而且叫人十分不舒服,不痛快,像是被膠在一片灰色的濃霧之中。
原振俠站了起來,望著盛怒的雷老,解釋道:「我並不認為你有甚麼病,老是做同一個夢,人人都會有這種情形發生,就讓它一直做下去好了。對你來說,不會有甚麼損失,反倒可以增加生活情趣!」
他只說了一句,就陡然住口,又喝了一大口酒,才嘆:「我一個人應付不了,你一個人也應付不了。看看是不是我們兩人,可以聯手應付?」
看來,人的生命,有無窮的奧祕,不為人所知,等待人去探索發掘。
他看看雷老又在不斷地喝酒,心知酒精刺|激腦部,也容易使人產生幻覺。他想了一想,道:「你根本說不出實在的情形,怎麼去的?怎麼走的?光是從哪裡來?昌叔在那地方幹甚麼?一天有二十四小時,一百年不是一個短時間,他在那個地方,難道甚麼都不幹?」
可惜每一個醫生都告訴他那是夢,他卻偏偏過不了自己的那一關,不但他的精神壓力一點也沒有減輕,連那些醫生也成了「屁醫生」。
原振俠在聽到這裡的時候,又作了一個手勢,示意陳昌暫時停一停。因為他思緒紊亂,需要靜一下。
因為他知道,當然沒有追上。陳昌沒有死在回族騎兵的馬刀之下,他活了很久,超過一百年,和他同時代的人全都死光了,他還活著。
他說著,也已移開了視線,仔細地打量起和自己面對的這個人來。
石室中的陳設很簡單,一塊大石,算是床,還有石椅石桌。
昌叔笑了起來,用力把雷老推開,雙手握住了雷老的雙臂,像看小孩子一樣地看著雷老。
雷老盯了原振俠片刻,原振俠投降:「我不再打岔了,老爺子請說。」
雷老心思撩亂,那種心情,自然也反映在他的神情上。昌叔看了,只是淡然地笑:「我以為你已年過百歲,甚麼都可以看得開,放得下了。」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一直望著原振俠,神情很焦灼,唯恐原振俠不明白。
原振俠沒好氣:「那你也不能老是抱著他不放手!」
這下子輪到原振俠不客氣了,他朗聲道:「老爺子,蒙你看得起,把怪遇向我說。可是只說三四分,這就太不夠意思了吧!」
他連說了三聲「他們」,卻沒有下文,神情之間,大是猶豫,但還是一咬牙:「他們給我吃一種東西,小小的一粒,也不用嚼,吞下去,就不餓不渴,人也有氣力,不會老,日子過得快。」
原振俠倚在門框上,寫下了自己的地址和電話,告訴雷老:「你甚麼時候出市區,可以在我那裡歇足。」
當然,另有交流的方法,那是思想上的交流!
陳昌揚了揚眉,有不相信的神情,喃喃說了一句:「真個那麼了不起!」
雷老不是很高興:「當然到了,你比我還性子急。」
他的好朋友,那位先生,就曾和秦始皇古墓中,當年殉葬,但幾千年不死的活俑打過交道。這件經歷,曾有過詳細的敘述,還被人利用來大肆渲染過。
陳昌的敘述,有時很詳細,詳細得過了頭,有時也十分含糊。原振俠也知道,那不是他故意的,而是那麼多年來,他都無法真正弄清楚。
當時雷老心中的疑惑漸增。他還是先不鬆手,只是叫了一聲:「昌叔。」
他雖遠在深山,自然有人會不斷地找他,奉承他,逗他開心,討他歡喜,送各種各樣他喜歡的東西和食物給他。
門一關上,門內和門外,就成了兩個世界。門外的情形如何,再也看不到了,而門內則燈光明亮,很是清朗,一點也不受外面那種黑霧氤氳的影響。
原振俠剛在驚訝他情緒平復得快,已聽得他冷冷地道:「原來說了半天,你還是不相信我的話。好,你請吧!」
當他走到門前的時候,門鈴第二次響起。原振俠就打開了和-圖-書門,一面以手掩口,打了一個呵欠。
徐州是江蘇省北部的重鎮,在歷史上十分重要,歷來是兵家的必爭之地。但那裡並不算是甚麼大城市,也不是十分繁華,在民國二十年(公元一九三一年)左右,只怕還相當落後。但是看在從來沒有見過世面的陳昌眼中,已經是了不起的豪華了。
只是進了飯店之後,像是進了臭坑一樣,難受之至。不過他是苦出身,也可以忍受。
或許是原振俠的話,說得十分委婉,雷老雖然面色一沉,但是並沒有發作。
原振俠更是大疑,他知道「小毛」多半就是稱他為叔公的那個五官科主任。他問:「你老人家也會隨人擺佈?」
一個身負如此絕頂武功的老人,竟然會這樣自己責備自己,可知他心事之沉重,實在難以言喻。
在酒樓中有了這樣的約定,周老闆當晚,就把陳昌帶到了自己的家中。
這些事,到了陰司地獄,不知道是不是要一筆一筆地算,而又如何算得清楚?
雷老大點其頭:「十分奇妙!這情形,倒有點像是早年,我在湘江上遇見過的,幾個排教長老所習的遁法,轉眼千里,神奇無比!」
原振俠呆了一呆,因為陳昌的這番話,確然要消化一番,才能明白。
要不是昌叔,三歲的娃兒沒有了父母,就算他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不叫餓狼咬走,也早就餓死了。
可是,他很快知道,那不是夢,是事實!
在逃荒的日子,為了爭奪草根樹皮,同是難民,還要打個頭破血流。再堅強的漢子,能忍著眼淚不流出來,已是上上大吉了,誰還笑得出來?
他一問,站在床邊,叫他小豬兒的那個,就「呵呵」笑了起來。
他實在太激動了,喉間發出了一陣咯咯聲,雙手一起伸了出來,握住了床前那人的手,那人也立時握住了他的手。
原振俠吃了一驚,心知這玉蟬必定是一個寶物,自己不識貨,所以只感到它的玉質好,紋路巧而已!而中國人送禮給人,不論這禮物多麼名貴,甚至是他傾家蕩產弄來的,也決不自誇,反倒十分謙虛。像陳昌剛才的那兩句話,介紹這玉蟬,也只是輕描淡寫,說了一句:「還算是有趣」而已。
這時,他一出手,還是那一招,也是一出手,五指就抓住了雷老的手腕。
昌叔的眼睛睜得更大:「他們是鬼啊!不是鬼,還能是甚麼?」
他站在門口,問道:「你做些夢,沒有甚麼大不了,何以竟然要去看精神醫生?」
在雷老叫出了那句話之後,他的情緒,激動之極。可是原振俠一叫,雷老迅速地平靜下來,緊握著的拳,也漸漸鬆開,跟著,長長吁了一口氣。
周胖子連一眨眼都沒有,就立即道:「你說的這些,你都可以有,連你沒說過的,你都可以有。」
陳昌吸了一口氣,又喝了一口酒,這才道:「好,我那一小隊人,轉眼之間,就只剩下了我一個,死的全部都肢體不全。我在一個回子揮馬刀,向我砍來的時候,架了一刀,仗著力氣大,順勢把那回子的手腕抓住,拖下了馬來,上了他的馬,沒命也似地逃!那一隊回子,就在我身後,嘩啦啦地追,眼看要是追上了,非被他們的馬刀,砍成了肉醬不可。」
在不是很強烈的燈光之下,在他粗糙的大手掌中的那隻玉蟬,才一映入眼簾,原振俠就覺得寶光隱隱,非同小可。待陳昌的手伸到近前,原振俠定睛看去,只見那玉蟬刻工古樸有趣,玉質晶瑩,有兩道較粗,但是其紅奪目的玉紋。
修習法術的術士,也分成許多門派。有的稱為「祝由科」,有的屬於「排教」。
雷老可以一再進入夢境中的古墓,但是他用甚麼方法,把原振俠也帶進去?
雷老叫了起來:「害怕?哈哈,一點也不!一來我那麼老,也該死了;二來,有昌叔照應我,還有甚麼可怕的?我才不怕!」
可是,他抬頭一看清了對方的模樣,卻又不免大吃了一驚。陳昌的樣子如前述,周胖子事後對人說:「這眼前的那大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又像是江洋大盜,又像是深山野人,竟全然不知他是甚麼路數?要不是他先開口,而且說話很是客氣,我真不知如何招呼他才好!」
原振俠再問:「你每次來去,都是四周圍一陣漆黑,甚麼也看不到。然後,也沒有走動,沒有上車上轎甚麼的,就來去自如?」
昌叔說的話,每一個字,雷老都聽得清清楚楚。濃重的鄉音,令雷老感到無比的親切,可是他卻全然難以理解,人怎麼會不老呢?
毫無疑問,那是稀世之寶。原振俠一時之間,也不禁看出了神,他呆了一會,才道:「無緣無故,怎好受你這麼重的重禮?」
就在這時,原振俠已轉回身,跨進屋來,並且順手把門關上。
所以,昌叔轉過身去,向那兩個人影,急速地做了好幾個手勢,看起來像是一陣手語——原振俠精通流行的「手語」,但這時他卻無法看得懂,昌叔在「說」些甚麼。
那人仍笑著:「小豬兒,你出生,還沒洗乾淨身子,你爹就把你抱出來讓人看,喜得直叫:『是一個大胖小子,一個大胖小子!』也真怪,村裡人人窮得脫底,靠野菜葉度日子,可是你才出生,硬是茁壯。是我取的小名,我說:『好傢伙,是一隻小豬兒!』你倒來問我,怎麼知道你的小名?」
陳昌已經把他的「生活」形容得夠詳細了,可是原振俠仍然難以想像。
而當兵的任務,是「打回子」——那時,太平天國和東路的捻軍造反,多半已經以失敗告終;而在大西北,黃沙漠漠,天蒼蒼野茫茫的地方,又有西路捻軍興起。西捻和回族人的關係十分密切,所以簡單地說,就叫「打回子」。
原振俠點了點頭,表示具有這種能力,確然是十分有趣的事。
他說到這裡,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道:「那是人之常情,不足為怪。」
他說著,擺出一副不服氣的神情,斜睨著雷老。
雷老當時,一想到了自己快死,昌叔是帶著陰差來拘他的,他真的一點也不怕,平靜之至。反倒氣息暢順,可以說話了。
他又問:「那些——鬼影,也是糊里糊塗,看得不是很清楚——你去了好幾次,連一個面目也未曾好好地看清楚過,是不是?」
原振俠一個勁兒的問題,已給他洞察了用意,他兩道白眉一攢:「你想說甚麼,只管說,不必轉彎抹角!」
陳昌大大喝了一口酒:「我也不知道,我苦了許多年,後來又——」
原振俠知道,這時,站在自己面前,那個結結實實的中年壯漢,是雷老口中的昌叔。那看來被黑霧罩著的兩個人影,是他的「鬼跟班」——雷老所說的全是事實,不是他的妄想。
雷老的性子極急,不由自主一頓足:「那究竟是甚麼所在呢?」
他一面叫,一面熱淚盈眶,已向昌叔撲了過去。
這句話,聽得原振俠不禁遍體生寒——「萬人坑」是大屠殺之後,處理屍體的方法。那是慘絕人寰的事,在亂世,多有發生,日本皇軍,就在中國各地,不知建立了多少萬人坑。
一進了門,眼前陡地一亮,可以看清楚事物了。昌叔關好門,轉過身來,雷老和他打了一個照面,心頭一陣發熱,叫道:「昌叔!」
陳昌再道:「原大夫已聽小豬兒說過了,唉!他大號叫甚麼?總是改不過口來。」
排教由於有了那幾位特異人士擔任長老之故,所以法術就成了排教的傳統。教眾之中,有聰敏伶俐,機緣湊巧的,就會被選擇成為傳授法術的對象。所以排教長老之中,很有些奇才異能之士。
但是他隨即又十分平靜:「還是那句話,我陽壽已盡了?」
雷老心緒撩亂,四面看看,這才看清,昌叔帶他進來的那間房間,是一間寬敞的石室。
雷老對原振俠說當時的情形,說到這裡,神情仍是激動之極。雖然不至於再度老淚縱橫,但是也雙眼通紅,幾乎難以為繼。
他雙手抱拳,向原振俠拱了拱,神情不屑之極。原振俠幾乎可以聽到,他肚子中在罵人的聲音:「原來也是一個屁醫生。」
可是當時,昌叔仍然以望著小孩子的神情望著雷老,雷老也望著昌叔,也確然感到自己是小孩子——原因已經說過,因為昌叔的樣貌,和他童年的印象,一模一樣。
那自然又有了不同的意義。
昌叔的話,像是當頭棒喝一樣,令得雷老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他隱居在一個山坳之中,過的是表面上看來與世隔絕的生活,再無牽掛,超凡出塵。可是實際上,卻並非如此。
原振俠見他反倒問起自己來了,不禁有點啼笑皆非:「我怎麼知道?我又沒有去過?」
陳昌雖然感到酒樓中發出來的味道,十分難聞,但總不成就在大街上談買賣,所以又連連點頭。
雷老對原振俠怒目而視,他的目光凌厲之至。原振俠感到,那種目光,甚至有一種實質的力量,可以把人推出房間去。
這胖子是一個相當有名的人物,他是徐州,也是長江以北,黃河以南,最大的聯營當鋪,恆大當鋪的東主。恆大當鋪是方圓五百里出了名的當鋪,尤精於鑑別金珠寶貝、古董字畫。自東主以下,大朝奉、二朝奉,甚至三朝奉的一個鑑定,也可以令天下信服。
雷老欲語又止,神情為難,嘆了一聲,又喝了幾口悶酒,像是不知如何說才好!
主任倒真的十分關心雷老,神情焦急,連連搓手:「那怎麼辦?」
陳昌道:「奇也就奇在這裡,我確然見到了眼前有人,只是看不清楚。我急叫:救我!救我!卻見眼前的人越來越多!」
雷老眨著眼,他也不能肯定,語調遲疑:「多半是吧!不是墳墓,那來的那麼多鬼?而且,石床石桌,也像是古墓中的陳設。」
他立時知道那中年漢子是甚麼人了,可是卻又極不願意承認。他想到的是:我睡著了,我在做夢,我一定要從夢境中走出來。
雷老神情,又是氣憤,又是無奈,連聲悶哼,抓起酒瓶來,「咕嘟咕嘟」只顧喝酒。
有許多實例,由著名人士記錄下來,證明他們曾親眼目睹過這種異術。而至於何以有這種奇異的現象存在,實用科學也無法提供解釋。
更令得原振俠啼笑皆非的是:雷老的一切經歷,全是他的夢境,那麼就算他做了對不起昌叔的事,也是在夢中做的。
所以雷老道:「你是小孩子,當然猜不到我的心情。我當時想到的是,我要死了,昌叔身後的那兩個人是陰差——牛頭馬面。昌叔一定是在陰司領了職司,他帶著陰差,來拘我的魂魄來了。」
周胖子心中知道,要滿足陳昌的那些要求,就算他長命百歲,花費的錢財,也不及那串紅寶石獅子的百分之一。所以周胖子對陳昌的供養,真的遠遠超過了陳昌所提出的要求。
「可是,也實在沒有別的方法可想,想向外推,如何推得動!只好被困著等,不知等了多久,肚子餓了,就挖了一兩塊小雹子,放在口中咬嚼著,也不知天日,約摸過了三天。」
雷老不是首次想到死,人老了,自然會想到必然來臨的死亡,越老,越不會恐懼死亡。可是又不死,又經年累月和鬼在一起,這不是很可怕麼?
陳昌先開口:「對不起,撞著您老了!」
原振俠想暫時中止雷老的話,因為他越聽越覺得不對路。那個「昌叔」,至少比雷老大十多二十歲,就算他還活著,也不能半夜摸上門來了。
人一緊張,手部和足部就會發冷,那是正常自然的反應——原振俠的手,本來也很冷,可是那玉蟬才一入手,就有一股溫暖的感覺,自掌心直傳了過來。
人要是不老,長生不老,那不就是神仙了嗎?想當年,秦始皇帝,派了兩千個童男童女,由徐福帶著,揚帆出海,到蓬萊仙島去求靈藥,也無非是想圖個長生不老。昌叔是服了甚麼仙丹靈藥,才能這樣。
那就是說,他在逃荒的途中,叫人當壯丁拉了,強迫著去當兵了。
原振俠有點啼笑皆非,他確然沒有料到,雷老在這種情形下,卻有那樣的想法。想到雷老已過了一百歲,他的思想方式,自然與眾不同,原振俠順口應了一句:「那你——一定十分害怕了?」
陳昌雖然不識貨,可是周胖子的神情,他看在眼裡,都能知道那代表了甚麼。
陳昌連連吸氣:「而且,人也沒有了辮子,還好,說的話我還聽得懂。一問那地方,竟是徐州——離我家鄉不遠,可是我卻沒到過。再問是同治幾年,差點沒叫人當瘋子辦,說是民國都快二十年了!」
人若是要為了自己在夢中的某些行為,而結果在實際上要付出生命作代價,那不是太可怕了嗎?
原振俠在這時,作了一個手勢,想打斷雷老的敘述。但是雷老用力一揮手,還是要說下去。
陳昌當然不知道這些,他在當晚,想那兩個鬼朋友,等到鬼朋友在他面前出現的時候,他就問:「為甚麼會這樣?為甚麼以前夢想的享受,以為是快樂的泉源,但竟然沒一樣再有興趣?非但沒有興趣,而且還厭惡,一擁有,就痛苦莫名?」
原振俠心想,天下有被雪崩圍住了的人,絕少聽到有人被冰雹困住了的。陳昌這段經歷,也可以說是稀奇古怪之極了。
說到後來,語音竟大是哽塞。
可是,這次卻沒有成功,使原振俠領教了,雷老的武術造詣是何等高超!也使他知道自己在會診室門口,能一下子撥開雷老的手,將他推出兩步,那純是出其不意的幸運,並非雷老武功不濟!
陳昌還沒有看清被自己撞中的是甚麼人,只是在一撞之下,他繫在腰際的一隻小布包,跌了下來,就急忙彎身去拾。那小布包中,包的就是他自古墓中,帶出來的一些他認為值錢的珍寶——據他說,古墓中這種東西很多,晶亮晶亮,看起來和聽說過的珍寶相類,可能很值錢,所以他才帶了點在身上。
原振俠笑:「他叫雷九天,有一個很響亮氣派的外號,叫『雷動九天』。是一個https://m•hetubook•com•com大大出名的武術大家,大人物,了不起。」
原振俠心念電轉,一聲叱喝:「自己打死了自己,若是心中有過不去的事,做鬼也不安寧。」
陳昌大喜過望。
這幾句話,說得理性之至,聽得原振俠連連點頭。
陳昌的那段經歷,十分有趣。若不是有這段經歷,他不會回到古墓去,一定會留在外面繼續他的生活,也就不會有日後的種種變化了。
原振俠耐著性子等著。直到一杯酒喝完,陳昌才嘆了一聲:「原大夫,我的經歷遭遇,實在是奇怪得難以——向人說——」
他說的是一口長江以北平原上的土腔——原振俠這才知道昌叔姓陳。
他收了人家的厚禮,自然不等對方提出,就自己先說了,好立刻說到正題。
這時,他早已長大成人,一抱之下,自然不是抱住了昌叔的腰。雖然他身型只是粗壯,並不高,但是也抱住了昌叔的肩頭——這就和童年的感覺不一樣了,有點古怪。
陳昌道:「我和他們——嗯,是了!開始的時候,我對他們說話,可是他們都不出聲,我就只好打手勢,打著打著,他們也回我手勢。時間一久——你知道我和他們相處有多久——自然雙方都互相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所謂「排教」,是由於湘江上游的原始森林之中,盛產木材,木材採伐了之後,紮成木排,在湘江上順游放下來,運輸到各地去。
他道:「昌叔,你可是來拘我到陰司去的?」
雷老很自豪地說他向不鎖門,那是表示他為人光明磊落(中國北方鄉下,屋子的門要打開,表示沒有甚麼事見不得人),可是他又在房間的地上,佈下了梅花八卦樁去防人,不是矛盾得很嗎?
雷老陡然震動了一下,一時之間,竟連一個好字也說不出來。
陳昌繼續說他的情形,原振俠更聽得驚訝不已。陳昌道:「我藏了一些珍寶在身,總以為他們一帶我出去,就是當日我躲回子追殺的那個峽谷之前。可是卻不是,等我身邊的黑暗消失,竟是燈火通明,是在一條極大的大街上。那燈啊,亮得比天上的月亮還亮,而且沒有火,不閃,邪門得很——」
那胖子打量他,一面現出吃驚的神情,一面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
「那些鬼不會說話,他們一直沒出過聲。對了,倒是他們先向我打手勢,我就跟著他們走。黑漆漆地,風也不見了,沙也不見了,冰雹也不見了,回子也不見了,靜得出奇。我就是在那時,肯定了他們是鬼的,因為聽不到呼氣吸氣的聲音,只有我一個人在呼吸!」
雷老聽了原振俠的話之後,神情極認真,居然有三分鐘之久沒有喝酒,這才喃喃地道:「昌叔所說的——麻煩——很大——」
可是胖子的神情十分怪,一面極吃驚,一面卻又現出很不捨得離去的樣子,欲退又止。
原振俠苦笑著搖頭:「我的看法,和精神病科醫生一樣,他是患了妄想症。本來也不要緊,可是他自己妄想,對不起他早年的一個救命恩人,這才嚴重。」
原振俠攤了攤手:「不要緊,你只管說。我相信你的經歷再奇,也奇不過我——我曾靈魂離開身體,到了不知甚麼地方,再回來的時候,身體已換了一個新的。」
其中,所謂「遁法」,就是法術的內容之一——人可以在瞬剎之間,不借助任何交通工具,而來往於千里之外。
他本來想問「現在你究竟遇到了甚麼麻煩」的,但是一轉念間,他又改了口:「你是甚麼時候,發現自己不會老的?」
雷老瞪大了眼:「是啊!」
雷老畢竟是老江湖了。他的知識程度或許不高,唸不出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公式,更可能連誰是愛因斯坦都不知道。但是人老精,鬼老靈,近一百年的江湖歷練,他人生經驗之豐富,可以說無以復加。
「這樣的雹子一下,我就知道那一小隊回子,非被砸成了肉醬不可。我心頭亂跳,神仙菩薩亂叫,也不知道像我這樣的小兵蠟子,怎麼能蒙上天護佑,會大難不死。」
可是這時,他想到自己生命中的三個女人,一個和外星人產生了真正的愛情,一個則乾脆變成了外星人。
陳昌笑得有點害羞:「一起了這念頭,就再也耽不住了,和他們商量,把那些珍寶給我一點,我表示要離開。他們倒沒有阻止,只是告訴我,我不會喜歡外面的日子。可是既然我要出去,就可以出去,不過他們要有兩個——跟著我,方便我隨時想回來,可以帶路。這裡,沒有他們帶路,根本進不來。」
原振俠這時,心中想,雷老和昌叔商量,昌叔一定會拒絕。因為昌叔要是答應了,至少就要原振俠,也到那個被雷老稱為「古墓」的地方去!
原振俠豁出去了,心想,你喜歡慢慢講,那就慢慢講吧。所以他非但不再催促,反倒問了一句:「有雷必有電,那閃電呢?」
這些人見了他,無不尊敬萬分。他想告訴昌叔,當年餓得瘦成骷髏一樣的小豬兒,現在已經是全世界響噹噹的大人物了。
胖子一聽,就吁了一口氣。
原振俠聽了之後,只是笑了一下,沒有就這個問題和他討論下去。因為一討論起異術來,無窮無盡,再無了期,而原振俠急於想表達自己的意見。
主任連連嘆息,忽然說了一句:「他不是我的親叔公,但他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我父親是他從萬人坑中拉出來的!」
果然,雷老聽了之後,陡然一震,提起酒瓶來,「咕咕咕」連喝了三大口酒。然後雙手緊握著拳,捏得指節骨如同爆裂也似,一陣格格響,這才用十分喃喃的聲音,一字一頓地道:「我對不住昌叔。」
雷老由於心中感到古怪,所以動作上也有了反應。他吸了一口氣,陡然想了起來,自己剛才一見昌叔,就感到親切無比,彷彿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這才撲上去緊緊抱住了昌叔。原因就是一看清了昌叔的臉面,就感到他和以前完全一樣,根本沒有變過。
一連幾天,原振俠的心情,都沒有平復。晚上抬頭向天,他倒寧願陰雲密佈,不然,滿天都是星星的話,他會試圖找出瑪仙,和她率領的那批愛神星機械人在甚麼地方——當然必然失望,他找不到,那就更加失落。
他又乾了杯酒,這才道:「第一次,我也確然把——這當作是一場夢。哪有人可以百年不老的,一定是我想念昌叔,所以才會做這樣的夢。」
雷老抬頭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看到他滿是皺紋的臉上,竟然有一種深切的悲哀。那先令得原振俠呆了一呆,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更令得原振俠目瞪口呆。
陳昌說:「我至少有十天,頭暈眼花,根本不知發生了甚麼事,做人像是做夢一樣。嗯,還是從頭說,我身在大街,回頭看,兩個送我出來的——就不遠不近跟在我後面,我才放了點心。我做夢一樣——走了好久,才敢找人說話。」
陳昌的神情,也有點不好意思,他又把剛才的那句話重複了一遍。原振俠這才連聲道:「是,是!請進來,請進來!」
雷老嚥了一口口水。昌叔在他身邊笑了起來:「這些年,混得怎麼樣?」
難怪他會這樣死命地打他自己——發展下去,他結束自己的生命,都很有可能。
不一會,眼前一黑,耳旁聽得昌叔的笑聲,漸漸遠去。他忽然打了一個寒戰,睜開眼來,自己卻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他吸了一口氣,原振俠又替他斟滿了酒——他不知道陳昌的酒量如何,但是知道這種英國麥酒,對中國北方大漢來說,兩三斤不算甚麼。
這件奇遇,原振俠十分引以為豪,所以常常舉出來,作為他經歷之奇的例子。
剎那之間,他兩邊臉都腫了起來,樣子古怪,看得人又好氣又好笑。
雷老送了出來,剛好阿財和幾個人走了過來。雷老吩咐兩個人送原振俠出去,因為荒山野路,一個人走路,多少有點危險。
原振俠對當時的驚異,倒不陌生。若干時日之前,有類似傳說中的黑白無常一樣的外星人,找上門來之時,他也產生過這種驚異之感。
這一來,輪到周胖子發急了。因為陳昌甚麼都不要,他就無法得到那一串紅寶石獅子了。
雷老在說到這一段的時候,說得十分詳細,不嫌其煩。原振俠一面聽,一面皺眉,但是他總算耐著性子,沒有再去打斷雷老的話頭。
他身子讓了一讓,陳昌就走了進來——那兩個在黑霧中的黑影,居然也向門口移來。
陳昌到了周胖子的華宅之後所發生的事,若是詳細寫起,本身就可以單獨成一本書,而且,大具警世的作用。但是可惜會很悶,所以從略。
昌叔看來很快樂,因為他每次總是未語先笑——這和遙遠的記憶之中,略有不同。昌叔確然是十分樂觀的人,但是在那些艱難的歲月裡,辛勤耕作,難得溫飽,笑聲自然也沒有那麼多。
原振俠哈哈一笑:「看啊,還有一分是甚麼?是不是正是促使你去找醫生的原因?」
雷老在問了之後,焦急地等待著回答。
這個問題,似乎無從問起,只有聽陳昌說下去,才能明白。
在驚呆之中,原振俠出不了聲,那中年壯漢先開口:「是原大夫嗎?我是陳昌。」
昌叔是一個身型壯健的莊稼漢,中國北方貧瘠的大地上,農民的生活之苦,決不是現代城市人所能想像。頂著太陽幹活,迎著寒風趕路,人和野外的樹木,沒有甚麼分別。與大自然過分親密的接觸,使人的皮膚,也變得和樹皮一樣地粗糙難看。
雷老滔滔不絕地說著。一百年,是整整一個世紀,近一百年,絕非太平盛世,變化之多,變化之大,風起雲湧。就算揀大事記下來,也是幾十厚冊的歷史。
一進酒樓,各人見了周胖子,無不殷勤致意。陳昌心知他這個當鋪老闆,貨真價實,心中更是高興。
但是激|情過了之後又如何呢?他就算有了千頃良田,又怎麼樣呢?他根本沒有親人(有一個「小豬兒」,早已失散了),也不會有子女,田地給誰來享用?自己能用得了多少?又能用得了多大?
雷老心頭怦怦亂跳——這笑聲極熟悉,可是又實在太久遠了。想把它從記憶中找出來,得揮去許多塵封的往事。
周胖子供給陳昌的綾羅綢緞,那更不必說了。可是陳昌穿在身上,卻說不出來的不舒服,如同芒刺在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下來更難過,全身似痛非痛,似癢非癢。直到換上了他的舊衣服,他才鬆了一大口氣,有整個人都回來了的感覺。
陳昌望著原振俠,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這一切,全是自然發生的,直到他抱住了昌叔,才覺得有點不對。他小時候曾有許多次,在孤苦無依的時候,撲向昌叔,抱住了昌叔,可都是雙手環抱著昌叔的腰際——那是他年紀小,身子矮,只能這樣。
那兩個裹在黑霧中的人影,也還以同樣的手勢。門外的川堂,在剎那之間,變得更昏暗——並不是燈光忽然弱了,而像是有一陣煙霧湧了過來,把光線都遮住。
原振俠其實也根本不關心,昌叔要雷老做的究竟是甚麼事?他的目的,只是要雷老不再自責——他把責任攬了過去,實際上根本甚麼也不必做,只要雷老感到有人代勞,心情放鬆,就已經可以了!
做窮人有一個好處,知道甚麼是「當鋪」。而且恆大當鋪立店逾百年,就在陳昌家鄉不遠處,陳昌倒是聽說過的。一聽之下,大喜過望,忙道:「是!是!」
放排的工人,人數眾多,久而久之,就有人組成了幫會,稱之為「排教」。
原振俠感到沒有甚麼可以再做的了,就轉身走向門口。在門口,他順口說了一句:「雷老晚安,鎖好門。」
這種情形,一看就知道,他心中還有一些祕密,未曾說出來!
但是就算是四十歲,和一百歲還是有分別的。
原振俠從來也未曾見過這個人,可是打了一個照面,原振俠已感到自己認識這個人。
陳昌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過了好一會,他才連連點頭——也不知是同意原振俠的話,還是另有用意。
雷老怔了一怔,忽然想到,昌叔早已是成年人,自然不會再高,自己卻長高了,這沒有甚麼可怪的。
由此也可知他十分樸實,那也就表示他說的一切,雖然匪夷所思至於極點,但也都是他真實的經歷。
雷老全然摸不著頭腦,他伸手抓頭:「昌叔,是怎麼一回事?」
陳昌一口答應,自腰上解下布包來。一解開,周胖子一看之下,剎那之間,血往上沖,滿臉通紅,可是一下子又心臟收縮,臉色發青。
陳昌繼續道:「我跟著他們走,就到了那個古墓之中。那時,我知道自己沒有死,是人,而那些——是鬼。從此以後,我就——與鬼為伍了,哈哈!哈哈!」
那一下耳光,摑得極重,不但「啪」地一聲,聽來令人驚心動魄,而且他的紫膛臉上,也立時起了一片紅印。原振俠見過許多人類的怪異行為,但是竟然這樣出死力掌摑自己的情形,卻也不多見!
雷老越聽越是糊塗:「那——是一個甚麼所在?是陰司地獄?」
那些人之中,有的是達官貴人,有的是富商巨賈,有的是專業人士,也有的是三教九流的人物,更有的是在社會上有潛在勢力的人物,和武術界的各派高手。雷老在這些人的心目之中,都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昌叔又望了原振俠一下:「那些人,我和他們相處了那麼多年。當時看出來,只當他們是人,後來,才知道他們是鬼!」
他注意到雷老提及了「古墓」這兩個字,所以他問:「你認為昌叔帶你去的所在,是一座古墓?」
他想得有點出神,直到陳昌連咳了兩三下,他才算回過神來。
陳昌描述著,用的是十分原始的語言,所以聽來也就格外血淋淋。
主任的這句話,可以說是有血有淚。原振俠伸手在他的肩頭上拍了拍,表示同情。
昌叔指著那些人影,出言驚人:「這些,就全是在這裡的鬼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才一躲到了那塊大石之下,就聽得萬馬奔騰之聲,起自天上,像是有成千上萬的天兵天將,殺到凡界來,卻原來是自天降下了冰雹。那雹子大的,大得如斗,小的也如拳,在半空之中,互相敲擊,那聲音,就是雹子自天而降時所發出來的。
雷老說了好一會,自己也覺得不對勁。他住了口,不再說下去,反問:「昌叔,你呢?這些日子來,你怎麼過的?」
湘江在中國湖南省境內,湖南省簡稱「湘」,就是由湘江而來的。湖南省是一個地理環境特殊的地方,有一些原始森林,人跡不到,民風強悍,極好習武。而且神祕的事情也特別多,有許多是實用科學全然無法解釋的怪事,屬於玄學和法術的範圍。例如著名的「湘西趕屍」,術士在作法之後,就可以驅使屍體走路,等等。
雷老在原振俠一說完,立時打了一個「哈哈」,聲音宏亮之極,宛若打了一個焦雷,原振俠沉住了氣不出聲。
陳昌臉上的肌肉,忽然抽動了幾下,他接下來的話,道出了他面肉抽搐的原因。
雷老這樣說,那一定是他做了甚麼對不起昌叔的事情了。昌叔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他做了對不起昌叔的事,那麼,在他的道德觀念來說,他就是豬狗不如,卑鄙之極的邪惡之徒了。
足足等了十來分鐘,原振俠再有敬老之心,也沒有這份耐性了。何況他認定了雷老所說的一切,只不過是老年人的夢,沒有深入研究的價值。所以,他大聲道:「雷老,你再不說,我可要告辭了。」
原振俠笑:「走一步算一步,我已答應和他一起應付在夢境中的困難,希望可以有結果。」
有些人生來具有,有些人則經過學習之後,獲得了特異功能的事。歷史上有記載的,可以上溯至三國時代,古已有之,不足為奇。
陳昌伸手,在他自己的臉上撫摸了一下:「好久了,我一生沒過安樂日子,難得和他們在一起,安安穩穩,真的是天塌下來也不必怕。開始的時候,不免有些忌憚,但很快就習慣了。那古墓很大,我到現在,只怕還沒有走遍,有的地方漆黑,我也不敢進去。古墓中又有各種各樣的——珍寶,我雖然不識貨,可是也知道那全是好東西,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有了——貪念——」
昌叔的回答更古怪:「起先,我也以為是,可是實在又不是。」
儘管他以為自己絕不會吃驚,儘管昌叔已經警告了他,可是結果,昌叔的話一出口,他還是大吃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
陳昌伸手抓頭:「我也不明白,我不餓也不渴。他們,他們——他們——」
那一晚,當他被門鈴聲弄醒的時候,他自然而然,看了看床頭的鐘,是凌晨二時。第一下門鈴聲就已弄醒了他,他睜開眼,坐起來,心中在想:誰?
原振俠搖了搖頭,意思是那是你的幻想,實際上沒有這回事。但是看在雷老的眼中,原振俠像是在回答「不知道」。
雷老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誠懇鄭重,令原振俠聽了,也豪意頓生,像是真的兩人要合力應敵一樣。他一挺胸,豪意頓生:「雷老,不是我自誇,我們兩人要是聯手,天下只怕再也沒有應付不了的事。」
這時,他又想到,門外還有兩個「鬼跟班」在,要是有甚麼人經過撞見了,也不很好。所以,他又向門口,望了一眼,遲疑著:「你那兩位朋友——」
陳昌說了那句話之後,雙手轉動著酒杯,半晌不語,像是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
雷老瞪大了眼睛好一會,忍不住罵了幾句話。
他這個呵欠只打了一半,張大了口,就合不攏來了。站在門口,門一打開之後,離得他很近的,是一個身型頗為高大的中年人。膚色黧黑,皮膚粗糙,一望而知是日曬雨淋,戶外的體力勞動者。
那位先生的傳奇經歷中,還有一位修成了神仙的,非但不老,而且越來越年輕。
所以他終於沒有問出來,只是作了一個手勢,請陳昌說下去。
雷老神情很尷尬,支吾了片刻,才道:「小毛說我是做夢,可是我不願自己騙自己,我知道那不是夢,是實在的事。」
可是一切全湊合得那麼好,連刻意安排都做不到的事,一起發生在他的身上。
這個問題,雷老一直沒有回答過,所以原振俠又再一次提了出來。
他確然不餓,而他這樣說,聽起來倒像是桌上的菜太差,不合他進箸。這話口氣之大,連周胖子也不敢說甚麼了,又命撤了下去,陳昌才敢大口透氣。
這時,陳昌道:「大夫別客氣,這種小玩意,我那裡多的是。你隨便拿去玩,這一件算是還有趣。」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不禁大是悵然。本來,他還想雷老多說點經歷來聽聽——雷老百年來在江湖上的閱歷,義氣兒女之間的恩仇,必然有許多曲折離奇的故事。
原振俠聽陳昌敘述到這裡,他並不是不相信陳昌的話,但是都充滿了疑問。他脫口先問的一句是:「你那兩個鬼朋友呢?」
原振俠揚眉:「是甚麼困難?」
陳昌又道:「冰雹倒是在溶,可是白天溶了,晚上又結成。冰水浸進來,我全身都濕,動一動,碎冰片就向下直掉,三天過去,已是奄奄一息了。
由此也可以知道,雷九天這個老人,對自己的道德標準要求之高,令人咋舌——只不過對昌叔的要求沒有爽快地答應,他的良心就覺得犯下了大錯!
雷老遲疑:「這可——沒有留意。」
陳昌已經說了很久,可是他「從頭說起」,仍然未曾說出他遭到了甚麼困難。
這時,陳昌就聽到了就在他的近前,有人發出了「咦」的一聲響。
剛才一上來,雷老驟見故人,熱血沸騰,哪裡來得及去細想?
雷老立時感到遍體生寒——他早就想到自己一定是壽元已盡,昌叔來找他是拘他的魂,如今昌叔的話,似乎證實了這一點。
任何人在這樣的情形下,都會好奇心大發,問一問昌叔要他幫忙的究竟是甚麼事。原振俠也不例外,脫口就問了出來。
原振俠接下來的疑問是:陳昌只展示了一件寶物,就幾乎已可以擁有他夢想中的一切。這一切,對一個生活貧困了半輩子的人來說,是莫大的誘惑,他應該從此,就享受著那種豪富的生活才是。
昌叔又道:「一時之間,也說不明白。你要是願意在這裡住下來,也可以和我一樣。雖然——你已經夠老了,但也不會再老下去。」
雷老是昌叔養大的,他逃荒離開村子,也是昌叔帶著他一起走的。離開村子之後不到半個月,成千上萬的逃荒人群,衝散了他和昌叔。從此之後,昌叔就只存在於他的記憶之中了。
雷老立時看了出來,忙道:「因為那是昌叔的事,我不知道他的心意,是不是願意讓別人知道?」
他心中有了疑惑,就身子移動了一下,變成坐到了床沿。昌叔順勢一拉,拉住了他的手,令他站了起來:「來,跟我走。」
一個已過百歲的老人家,這樣深地責備自己,這種情景慘烈得叫人看不下去。所以原振俠一看到雷老又揚起了手,他身形一閃,一個箭步,掠向前去。雖然是在百忙之中,但是腳下仍然不忘踏在矮樁之上。
他說到這裡,現出十分忸怩不好意思的神情,想是為自己有了貪念而自責。
原振俠又問:「你可曾注意到石室之中的光源,來自何處?」
原振俠小心踩著矮樁,來到了房門口,他心中還有一個疑問,索性不再保留,問了出來。
昌叔說的是:「這些年來,我一直在——一處地方,與鬼為伍——也就是和許多鬼在一起。」
原振俠聽了之後,不禁大吃一驚!
誰知雷老聽了,「哈哈」一笑,笑聲中充滿了蒼涼悲傷:「反正照你看來,全是夢境裡的事,管它是甚麼?」
昌叔又笑:「現在對你說,你也不明白,到了再慢慢告訴你。」
因為一切全是在夢中發生的事,根本沒有甚麼事需要去做。
可是看起來,又不是這樣,陳昌並沒有過他夢寐以求的日子,而是又回到了古墓之中。可知其中又有一些事發生——發生的是甚麼事呢?
原振俠知道,再和他爭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可是他卻覺得自己有責任,盡力提醒他:對於夢中發生的事,不必太當真。
看出去,四周圍影影綽綽,有不少人在移動。可是隨便怎麼努力,卻又一個也看不清楚。
周胖子屢勸,陳昌只喝酒不進食。被勸得急了,他說了一句:「這——幾盤東西,怎麼能吃?我不餓!」
這一百年來,雷動九天雷九天,甚麼樣的大風大浪沒有經歷過?他聽得昌叔這樣警告,自然而然雙肩一聳,發出了一聲長笑。
雷老不禁「啊」地一聲,心想自己一直站在黑暗之中沒有動過,怎麼一下子就來到了鬼域?他立時向身邊看去,昌叔在他伸手可及之處,距離極近,可是看起來一樣不清不楚,朦朧難明。
陳昌輕皺著眉:「那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我朝西逃,血紅的落日,就在我的前面。後面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忽然之間,眼前突然一黑,大團烏雲,鋪天蓋地,把整個天都佈滿了。轟隆的雷聲,一個一個焦雷,格辣辣地打下來,每一個都像打在人的頭上。」
他道:「這樣,反正昌叔還要來找我,我問准了他,是不是能容外人幫忙。若是他說可以,那我們再合計如何聯手應付?」
所以,從二十歲到四十歲的人,看起來都差不多,昌叔也不能例外。
周胖子一看到這種情形,更猜不透陳昌的來歷了,心想莫非是宮裡來的人?不然,何以那麼好的菜餚,也看不上眼,而且,頭頂又盤著辮子!
原振俠心中,只覺得好笑——像雷老這種時代的人,思想和行為,往往十分矛盾。
雷老在對原振俠的敘述過程中,說得十分詳盡。原振俠極耐心地聽著,可是結果還是不耐煩了,他大聲打斷了雷老的敘述,問:「你在醫院,對那幾位醫生,也講了這些經過?」
「就在馬馳到峽谷口時,那搶來的馬,突然一聲慘嘶,前腿跪了下來,把我掀得滾進了峽谷。
雷老一伸手,在桌子上拍打了一下,發出的聲音,如同有一塊鐵板敲在桌上一樣。他的回答,很出乎原振俠的預料之外。
原振俠點了點頭,示意陳昌繼續說下去。
當時,布包有點散開來,他略打開了些,再把它包好。那時正在大酒樓門口,燈火通明,他在擺弄布包期間,就有寶光流動,自布包中露了出來。
雷老只是喝悶酒,他那種生氣的樣子,再加上用力摑了自己兩掌之後紅腫的臉,看了很令人同情。
他的臉色通紅,一半是由於極度的興奮刺|激,一半是被那血一樣紅的寶石,所發出的火焰一樣的光芒映紅的。
雷老又吃了一驚:「昌叔!你看起來,和那些——鬼是一樣的。」
最妙的是,兩道鮮紅的玉紋,自蟬的雙目起,沿著蟬翅下來,把蟬的外形勾得栩栩如生。而且,還有許多其細無比的紅紋,分布在蟬翼之上,宛若真蟬翼上的紋理。
他一口一個「大夫」——那個北方話中對醫生的尊稱,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心想要推也推不掉。這玉蟬可愛之至,要是能掛在瑪仙的頸上,襯著她雪白的肌膚,那只怕是人間最美麗動人的景象了。
於是,陳昌就進入了他夢想的生活之中,但是,一切和他想像的全不一樣。當他沒有肉吃的時候,一聞到肉香,不但口水泉湧,而且全身都會抽搐。可是這時,不論多麼好的食物放在他面前,他都感到了一陣陣的惡臭——周胖子指天罰誓,那是御廚的烹調,可是陳昌一樣掩鼻。而且他根本不餓,肚子一點飢餓的感覺也沒有,自然甚麼也不想吃了。
可是雷老接下來的話,卻又令得原振俠愕然。雷老道:「你猜,當時我肯定了來到床前的是昌叔,我想到的是甚麼?」
原振俠又好氣又好笑:「這像話嗎?你和他們——」
陳昌在一家大酒樓前站定了腳步,酒樓中傳出來的氣味,應該是陣陣肉香酒香才是。可是在他聞來,卻是一股難聞之極的氣味,中人欲嘔。他才張望了一下,就急忙走開去,走得急了一些,一下子撞在一個人的身上。
江湖上傳說,若是某翁或某人,藏有甚麼寶物,未曾經過「天」,「神」、「法」三眼鑑定的,就必然不會是甚麼真正的珍品。
雷老由於長年累月,思念同村的人,更思念親人。於是,曾經撫養他的「昌叔」就出現了,自然是出現在他的幻想之中。
那時,陳昌解開了布包之後,周胖子就神為之奪,氣為之窒。他的一雙眼睛,本來已被他臉上的肥肉遮得只剩下了一道縫,可是此際,卻睜得老大。
這幾位具異能的長老,最初可能與白蓮教有點關係,所擅長的法術,也相類同——這種情形,頗有點接近今日許多特異功能的人士。
原振俠知道自己的性恪,物慾並不強烈。可是此際,一握住了那玉蟬,他才知道一句最普通的成語的真正含意:愛不釋手。
但是當他一再說他自己的那個夢境,並且堅持是真的時,那也就無趣得很了。
人的年紀差別,十分奇怪,兩個人若是相差十五歲,一個二十一歲時,已是成年人了,一個只有六歲,是小娃子。
雷老不堪一激,立時道:「誰說只講了三四分?我講了足有九分!」
他幾乎沒有在陳昌面前跪下來。陳昌感到很疲倦,告訴他:「明天,我明天會有決定。」
那些人,或者有事情求他,或者是以前,甚至於是上代受過他的好處,更多的是他義子義女的後代,都把他當成了真正的祖輩。
原振俠沒有搭腔,這時,他思緒還是相當亂。他想到陳昌說這玉蟬,他那裡多的是。
說到「好看的女人」和「好吃的魚肉」之時,他不由自主,吞了幾口口水,舉起杯來,一飲而盡。
陳昌等不到原振俠的回答,就繼續說了下去。他先發了一句牢騷:「反正做人也受夠了苦,死我倒不怕,我就問他們是甚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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