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原振俠笑:「唯其他不像,若是將他調|教成材了,這才顯得雷老有通天徹地之能!」
雷老望向原振俠:「剛才你說,我是中國武術的第一高手,這話不對。常言道:話不能說滿了。像我這樣身手的,甚至高過我的都有,天下之大,能人之多,誰能盡知啊!」
阿財卻不知好歹,一看到雷老進了房間,他東張西望,也舉腳跨入。原振俠在門口,想伸手去拉他,可是一下子沒有拉住。他第一步跨進去,一腳踏在短木樁之間的地上,倒也沒有事,可是第二腳,卻踏到短木樁上,偏又踏不穩,於是身子一歪,向旁便跌。
原振俠心念電轉,想起了在會診室中的情形。他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概念——雷老是由於「不知在甚麼地方見到了一些人」,所以才被醫生認為他患上了「精神分裂妄想症」。
過了好一會,他才嘆一聲:「我——太老了,是不是這裡已不管用了,所以才會有顛三倒四的事發生?」
同時,他心中也感到暗暗好笑。像雷老這樣生活的人,醫院中的那些醫生,自然對他無法了解。只怕雷老才一說到他臥房中有梅花八卦樁,那些醫生就當他患了妄想症,精神不大正常了,也難怪雷老會稱他們為「屁醫生」。
這一番話,倒真的令得原振俠佩服。這老頭子雖然脾氣火爆,行事也怪,可是真到了重要問題上,他也有他行事的原則,不是亂來的。
有一定數量靈魂聚集的地方,會是甚麼所在?
原振俠深吸了一口氣,借著吸氣、呼氣的時間,他仔細察看這些矮木樁,想記住一些方位。可是越看越是眼花撩亂,注視了十來秒鐘,那些木樁竟似活的一樣,會在地上轉動。
原振俠也覺得奇怪,因為那不合邏輯——偷進屋來的人,哪有大聲叫主人名字的道理?
雷老由衷地喝了一聲采:「你以前練過?」
那絕不是原振俠行動虛偽,而是他知道,就算雷老真的是妄想症患者,他也必須先令雷老對他有信心,才能對症下藥。
雷老本來不斷在自己說話,可是原振俠一問,他反倒沉默了起來,過了好一會,都不出聲。原振俠從照後鏡看他,見到他皺著眉。在這種情形下,他豪態消滅,老態畢呈,看來和普通的老人,也就沒有甚麼分別。
那時,雷老的心中,實在是疑惑之極。自從他七、八歲那年,家鄉旱災,逃離了家鄉,就一直沒有和家人聯絡過。等到十多年後,他在江湖上顛沛流離,嚐盡人間的甜酸苦辣,機緣湊巧,得遇高人練成了一身武功,也打出了名堂之後,才回到家鄉。
果然,半小時之後,山路迂迴曲折,像是沒有盡頭一樣,目的地不知何在。阿財已累得氣喘如牛,咬牙切齒,神情痛苦。
雷老繼續道:「那時,我還躺著——」
雷主任又想了一會,才道:「看來你和他談得來,好,你去了解他說的那些事——」
可是原振俠一轉念間,並沒有問出來。因為他立時又想到這類事,多半牽連著許多江湖上的隱私祕密,不是當事人願意自己說出來,問也沒有用處。
原振俠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頭:「揀重要的,簡單扼要地說!」
也正由於這一個原因,所以百歲之後,午夜夢迴,忽然覺得有人叫出他童年時代的小名,而這個小名自他逃荒離開之後,又是絕無人知道的。
原振俠知道,一個百歲老人,自有他自己根深蒂固的觀點,不易改變。他只說車子像一個籠子,沒有說像棺材,已經是十分客氣的了。
阿財人蠢,他只是對雷老無限敬佩,所以才自然而然下跪的,並未想及其他。甚至雷老這樣問,他也不知如何反應才是,仍然一動不動地跪著。
雷老笑咪|咪地望著阿財:「小伙子,一再跪在我面前,想要甚麼?」
阿財這一喜,實是非同小可,站在那裡,雙手不知道往哪裡擺才好。原振俠也想不到自己一說就成,心中嘖嘖稱奇。因為事情這樣巧,湊合在一起,就算是刻意安排,也未能有這樣的結果。
阿財也忘了疲倦,一口氣來到屋前。又有幾個人迎了出來,看來都是跟著雷老生活的。
他們一起向精神科的會診室走去,雷主任道:「他雖然是我叔公,但是家父是他撫養長大的,所以關係十分親——」
原振俠默然,心下想,現在的「江湖」,和以前的江湖,原則不變。可見時代進步,人心不易。
雷老健步如飛,一馬當先,向山中就走。阿財由於興奮,急步跟了上去,又蹦又跳,原振俠也搶步而行。走出不到兩分鐘,雷老就向阿財瞪了好幾次眼,原振俠看在眼裡,道:「阿財,你別走得太快了,可能有一段路要走,留點力!」
雷老抓著頭,發出「刷刷」的聲響:「高大,比床上的那個高得多了!」
阿財人雖愚魯,可是如今發生的事,卻是他看得滾瓜爛熟的畫本上常有的情節。一時福至心靈,又連連叩頭,口稱「弟子」,懇求拜師習藝。
到了左首一間房門之外,推開門一看,是一間十分闊大,但是陳設簡單的臥房。
原振俠看出雷老的興趣也很高,所以湊趣:「真是太好了,阿財雖然資質平平,但勝在有毅力,必然可有大成。阿財,魯大發的傳奇故事,全在你的心中,就由你說給雷老聽了。」
這一頂高帽,又恰到好處。雷和_圖_書老大樂,一抬腳,把阿財抬了起來:「先跟著我,等我認為你真有出息了,再正式拜師不遲!」
雷老笑了一會,大叫了一聲,也沒有聽到他叫了些甚麼,就有兩個人在門口出現。雷老指著阿財,對那兩人道:「這是阿財,會在這裡跟我學功夫。你們先帶他去四周看看,告訴他這裡的規矩!」
雷主任答道:「是啊,難道我做錯了甚麼?」
而像雷老那樣,已過了百歲高齡,還在臥房之中設防,防仇家的暗算,這也可以算是他半輩子江湖生涯的必然結果了。
原振俠連忙點頭,表示明白他是說自己遇到的不可思議怪事。
雷老說到這裡,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正對雷老所說的情形,越來越不相信。可是雷老的視線一轉過來,他立刻現出聽得十分用心的樣子。
他繼續在說著「那個魯大發」的外貌特徵,原振俠聽到一半,已是心頭亂跳。他感到雷老所說的,根本就是魯大發。
而阿財聽了之後,不免大吃一驚,陡然轉過頭來,望向雷老。雷老一伸手,把他推了回去。
原振俠心中感嘆,忍不住問了一句:「老爺子不涉江湖久矣,怎麼還會有甚麼恩怨糾纏?」
他應聲道:「好,試一試!」
雷老的言下之意,雷主任竟也在「屁醫生」之列,那更令雷主任尷尬非凡。
那兩個人答應著,向阿財招手,對阿財的態度十分恭敬。阿財雖然不是很願意離開雷老,可是雷老連連揮手,已有不耐煩的神情,他這才走了出去。
原振俠沉下了臉,不客氣地說:「沒有人是人的精神方面的專科,全人類都還只是在黑暗中摸索!」
而雷老接著又大搖其頭,自己糾正自己說的話:「不對,一定是同名同姓,那個魯大發可不是這個熊樣!」
雷老吞了吞口水:「我照樣發出鼾聲,那兩個人和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來到了我的床前。我已經準備好了,只要他一出手,我立刻反擊,驟出不意,我一下子就能叫他不死也受重傷!」
原振俠知道,雷老忽然說起房中所設的暗樁來,必有理由,並不單是和他討論武術那麼簡單,所以他回答得十分認真。
但是江湖上一直尊之為「白老大」而不名。在白字之上,連上一個「小」字,原振俠聞所未聞,自然是不很習慣。
雷老連聲道:「難得之至!難得之至!」他說著,仍然坐在床邊:「我在臥房之中設這暗樁,一來是為了練功。年紀老了,尤其要保持腰腿的靈活,不可偷懶,一懈怠下來,再要追上去,可就不能了。」
原振俠不敢再說甚麼——老人家之間的過節,有的可能已糾纏了超過半世紀了,又豈是後生小子的三言兩語化得開的?原振俠自然不會做這種不自量力的事。
雷主任頓足:「他不肯詳細說。」
奇怪的是,在地上,有許多高約十公分的圓形凸起物,如同有許多杯子放在地上一般。乍一看來,雜亂無章,但是略一用心,就能夠看到那些矮木樁,排列得大有陣勢。
雷主任聞言,縮了縮頭,看來,他像是真挨過雷老的打。他壓低了聲音:「不是我說,是那些精神專家對我說的!」
雷老說話直率,對原振俠說:「你要是肯跟我在山中隱居十年八載,我包你可以學會我畢生絕學。」
雷主任的話沒有完,就聽得外面走廊上,傳來轟雷似的聲響,在叫:「原振俠!原振俠!你在哪裡?」
他問原振俠:「有甚麼地方可以痛痛快快地說話,不必像死人一樣捏尖了喉嚨的?」
雷老立時同意:「哼,醫院,不是人來的地方,只有鬼才來醫院!」
若是一個老人,身體沒有甚麼大事,可是在情緒上,老認為自己快死了,那就會對他的健康,產生不良的影響,甚至可以引致真正的死亡。
可是他家鄉那片苦難的大地,不但歷經天災,而且,還經歷了人禍、兵災、盜賊,比天災更可怕。本來聚居了百多戶人家的村落,早已蕩然無存,連頹垣敗瓦都沒有留下。而本來就貧瘠的大地,也赤地千里,光禿禿地,只有東一簇西一團的茅草蒿子,有氣無力地生長著。連蛇和老鼠都找不到藏身之處,何況是人?
而這個心願,也一直存在雷老的心中,當作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屋前的空地上,成群的雞在追逐,有幾條大狗,看到了有人來,正在狂吠。有一條黑狗,巨大無比,油光水清,宛若一團黑雲,牠一面吠,一面疾速而前來。
雷主任說到這裡,望向原振俠。原振俠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在阿財開始說的時候,原振俠就拉住雷主任,一起離開。雷主任的反應遲鈍,竟然還有點不肯離去,原振俠用力一推,把他推出了病房。
當然,原振俠沒有把所想的說出來——他知道一說出來,他也會變成雷老口中的「屁醫生」了。
不等他講完,原振俠就道:「我知道他超過了一百歲,可是他的身體比你壯健得多!」
不等原振俠發問,雷老下了車之後,伸手向前一指:「在山裡面,沒有車,要走!」
他在向原振俠敘述的時候,真是躺在床上的。說到這裡,他慢慢坐了起來,神情疑惑之極,想來就是那個午夜時分的神情。
原振俠知道近來發生在雷老身上的事,是「有一些人,帶他到一處地方去,見到一些不該見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雷老把「那個地方」理解為「鬼域」,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原振俠不由自主搖了搖頭:雷老在江湖上得享盛名,他的名頭,自然有一大半,是他那雙鐵鎚也似的拳頭,替他打出來的。
雷老大有嘉許之色,忽然又現出挑戰的神色:「閉上眼睛,當作在黑暗之中,試一試!」
雷主任說著,向會診室中的幾個醫生望了一眼,一個醫生道:「他對我們,也是這樣說。但從他的神態和語氣來推測,他認為自己被帶到了陰間,見到的不是人,全是鬼魂。所以,他認為他命不久矣。在死亡的陰影籠罩下,他精神狀態越來越憂鬱,那種虛妄的幻覺,也就越來越甚。」
在一個高度發展的大都市的郊外,能在視線觸及的範圍之中,看不到建築物,這地方的靜僻,可想而知。
雷老在床上坐了一會,才道:「我這臥房的地上,所埋的是梅花八卦樁,最是複雜。既含梅花五五之數,也含八卦八八之數。」
雷老看到原振俠在用心聽,他十分滿意,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我的小名叫——小豬兒。」
原振俠又道:「我有一個好朋友,他岳父已過九十了,還是精神十足,領袖武林——」
雷老這時,已坐在床邊。看了這等情形,哈哈大笑——老人有時像小孩子一樣,一點小事,可以樂上半天。看到雷老這樣開心,阿財也忘了自身的狼狽,也咧著嘴笑了起來。
在想了一想之後,他才道:「知道有暗樁,要看得見,行動也要相當小心。不然,就會出漏子。」
魯大發是肯定靈魂離體而去的,那麼,雷老見到的,只可能是魯大發的靈魂!
所以他忙道:「阿財,這是千載難逢的機緣,還不求雷老收你為徒,授你驚世絕藝!」
雷老說到這裡,神情十分警惕,略頓了一頓,又道:「他們向著床走來,我當時就心想:尋事的來了!」
雷老神情惘然:「八十歲,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雷老這時說來,大是輕描淡寫,但是數十年江湖恩怨,樁樁件件,都是腥風血雨。其間不知牽涉到多少難解的仇恨,也不知道有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在內。
說話之間,轉過了一個山坳。原振俠和阿財兩人都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再也想不到,山中會有這樣一處好所在。
由於雷老的態度忽然變得很嚴肅,所以阿財諾諾連聲,不敢再說甚麼。
雷老躺著,聲音沉著:「天色漆黑,那些王八羔子竟是從大門走進來的。一進來,我就知道了,不動聲色,一下子就認出,進來的是三個人,一前兩後,居然步步都踏在樁子之上!」
雷老悶哼一聲:「有兵刃我也不怕,早就準備揚起被子來相抗。那人到了床前卻不出手,而是大聲地叫我的名字。」
所以,剎那之間,他心情激動,無以復加。他一面問來人如何知道他的小名,一面睜大了眼,想看清楚那是甚麼人——他年紀雖然老,可是體魄壯健,目力也好。但是屋中實在太黑了,所以他只看到,貼床站著一個人,在那人的身後,又影影綽綽地站著另外兩個人。
而他見到的一些人之中,竟包括了魯大發在內。
而且,原振俠也看出,那些木樁,按著易經上八八六十四卦的形勢排列,十分複雜,非同小可。
雷老也很心急想知魯大發的事,所以,一面揮手命雷主任離去,一面一迭連聲催阿財:「快說!快說!」
中國的武術家,泰半會和江湖的風波扯上關係。而且,行為接近古而遠離今,時代的進展,對武術家的影響極微。傳統的武術家,遵奉的行為,自南宋到如今,只怕原則上並沒有多大的變化。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床上的魯大發,躺得久了,肌骨萎縮,整個人又矮又軟,當然不如以前生龍活虎的魯大發那樣了。
雷老目光灼灼,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雖然不是深諳梅花五五二十五,以五為基數的種種變化之妙,也不是深諳八八六十四卦的變化,更別說兩者配合在一起了。二十五個變化和六十四個變化聯在一起,可以衍化出多少變異,是由數學公式可以計算得出的。
那醫生說完之後,另一個醫生道:「這是我們經過幾次的觀察、談話,所得出的一致結論。可是當我們告訴他這個結論時——」
對年輕的人來說,八十歲,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年齡。但是對一個超過了一百歲的人來說,八十歲,卻又是遙遠的過去了!
原振俠是會家子,一看到了那些矮木樁,就知道那一定是一門高深武術的鍛鍊設備。
車行一小時,到了黑虎口,沿山駛進不到半公里,公路已經到了盡頭。可是望向前,只見山巒重疊,未見有甚麼建築物。
原振俠問:「是甚麼樣的情形?」
再說下去,連阿財也感到了,他叫了起來:「師父,你說的那個,就是發哥。」
原振俠不相信雷老的話,也很有理由——一個能叫出雷老八、九十年來,沒人叫過的小名的人,他的年紀,豈非比雷老還要大!可能性太少了。
雷老又道:「那個魯大發,濃眉大眼,老像是有甚麼心事,左頰上有一道小疤痕——咦,床上這半死不活的人倒也有這個疤。那個魯大發雙眼有神,他定著眼睛望人的時候,很有些威嚴和_圖_書——」
誰知道雷老聽了,「啊」地一聲:「你說的是小白!」
首先看到的是一道小小的瀑布,由一道山溪形成,注入一個小水潭中,再蜿蜒流出去,水聲潺潺。那是一個小山谷,一邊是松林,一半是竹子,當中有五、六間青磚紅瓦的大屋子,完全是古式。
原振俠心中一凜,知道絕不能貪多,不可能一時之間記下那麼多,只有揀簡單的試一試。他立時看到,這時所站位置,和那張方桌,約有五、六步,有三個轉折,要踏上六根樁,便可以到達。
原振俠有點惱怒:「你再說他精神分裂,小心他老大耳括子打你!」
那次雷老回鄉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他在江湖上名聲越來越大,四面八方的朋友,也越來越多。一有機會,他就打聽家人,甚至同村人的消息,哪怕是給他遇上一個同村的人,他也會歡喜不盡。
雷老說到這裡,仍然躺著,可是忽然間,他陡地坐直了身子。原振俠失聲道:「可是來人手中有兵刃?」
雷老不明白,望向原振俠。原振俠忙問:「老爺子是在甚麼地方見到魯大發的?」
可以「痛痛快快」講話的地方自然有的是,可是要像他那樣痛快法,在醫院中,可也難得很。所以原振俠道:「離開了醫院再說。」
隨著轟叫聲,有幾個女聲著急地在說:「老先生,你不能這樣大聲叫嚷!」
原振俠想起雷老不斷地稱那幾位是「屁醫生」,心中不禁暗暗好笑。他問雷主任:「是你要他來醫院接受精神科檢查的?」
雷主任有點尷尬:「叔公,醫院中全是醫生,你可別當著和尚罵賊禿。」
原振俠據實道:「沒有!不瞞您老說,只是硬記了幾根木樁的方位。再多走一步,便要出醜了!」
他立時想到,雷老的年紀,自然比白老大還要大。那稱白老大為「小白」,自然也不足為怪了!
原振俠這時,這樣說,只是想把說故事的責任,推給阿財,並沒有想到事情會和雷老有直接關係。
雷主任仍有猶豫之情,原振俠靈機一動,對阿財道:「你先對雷老說有關魯大發的事,我離開一會,立刻就再來。」
這時,阿財才算是會過意來。他剛才只覺一股大力湧來,身不由主,向後跌出。忽然之間,手腕之中一緊,像是有一道鋼箍一樣,又把身子拉了回來。自己那麼的一條壯漢,在眼前這個老人家手裡,竟像是麵粉捏成的人兒一樣,要長就長,要圓就圓!
原振俠知道,「黑虎口」是遠離市區的一處所在,車行需超過一小時。他也不說甚麼,只是把車子駕得飛快,在出了市區之後,他才道:「在車子裡,也可以痛快說說,老爺子不妨先說起來?」
在一旁的原振俠,自然不會那麼遲鈍。他心中陡地一動,想起阿財這些日子來,一直無所事事,難得雷老興致好,何不令他和雷老爺子發生點聯繫。同時,魯大發的事,也可以由阿財詳細說給雷老聽,免得自己多費時間,豈非一舉兩得?
雷主任道:「所以,我先替他全身檢查,查下來,他比一般六、七十歲的老人還要健康。於是我就肯定地告訴他,他不會死,可是他卻不相信我,只相信他自己的一些虛妄的幻覺。」
聯想開去,可以想得極遠。原振俠正想再問下去,病房的門打開,一個穿著白袍的中年人推門走了進來,向著雷老叫:「叔公,你怎麼大鬧醫院?」
叫他別那麼大聲喊叫,他倒叫得更加大聲。
雷老哈哈一笑:「有許多事,你早已忘了,可是人家忘不了。沒有機會,就無可奈何,一有機會,就會刺上一刀,人心險惡啊!」
雷老生氣:「為甚麼不能?我找原振俠,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
那醫生苦笑:「剛才的情形,你是看到的了。真理在遠,拳頭在近,我們可吃不消。」
他說到「要走」時,十分俐落地躍起,踢腿,同時伸手在腿上「啪啪」打了兩下——他踢腿之際,虎虎風生,看得在一旁的阿財,如癡如醉,神情興奮。
原振俠知道事情十分複雜,他先向雷主任道:「主任,你放心,雷老沒有事,交給我好了!」
原振俠的經歷極多,甚至在遠離地球的「觀察地帶」上,也曾見過竹籬黃菊式的農舍,可是總不如這時,感覺是如此真實。
地上滿是短木樁,阿財這一跌下去,不論是身子還是頭部,砸在木樁上,都可能受傷。所以原振俠叫:「小心!」
而他補充了一句「我不知是哪樁事」,那是欲蓋彌彰,更說明了他心中,必然在提防著一件重大的尋仇事件!
雷老盯了原振俠一會,連聲道:「可惜——不過,能知道自己看不破紅塵,也是一種福分。最怕是明明看不破紅塵,卻還以為自己看得破,不斷努力,終於一無所成,那才可哀。」
阿財在吼聲中,慌忙向前奔來。雷老昂首:「走!」
那幾個醫生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有兩個齊聲道:「好,交給你——聲言在前,以後,他如果出了問題,我們絕不負責!」
原振俠連忙打開了門,雷老一見到原振俠,一陣風似,捲了過來,拉了原振俠就走。臨走,還不忘向會診室中的那幾個「屁醫生」,包括他的侄孫在內,瞪了一眼。
雷老見原振俠沒有再說甚麼,他也不再提白老大。又沉默了一會,原振俠才小心地問:「聽說老爺子近www.hetubook•com.com日來有點事——發生?」
原振俠這一問,可以說絲毫沒有得罪雷老爺子之處。可是雷老忽然十分惱怒,用力一揮手:「知道是甚麼地方就好了!就是不知道,又遇上了那些人。所以那幫屁醫生,才把我當成了神經病!」
雷老先不理會阿財,由得他叩頭如搗蒜,卻揚著臉向原振俠望來,問:「你看這笨小子,像是學藝的材料嗎?」
雷老說中國北方話,「熊樣」就是不好的樣子,難看的樣子,或槽糕的樣子之意。
他說的時候,伸指在自己的頭上,彈了幾下,發出「啪啪」的聲響來,情景相當駭人。
原振俠也不以為奇,心知那定然是他練了幾十年的功夫,自然再純熟不過。
雷老說著,就在床上躺了下來:「那是子夜時分,我正練完了氣睡著。」
他在說到這裡的時候,雙手緊握著拳,指節骨凸起,強勁有力。哪裡還像是人的拳頭,簡直就是一雙有稜有角的鐵鎚。
原振俠雖然在武術上有一定的造詣,但是在思想觀念上,他卻是一個百分之百的現代人,並不欣賞江湖人物的行徑。
雷老突然切入正題:「所以,那幾個人第一次來的時候!我以為是尋仇者來了!」
阿財似懂非懂,一面努力趕了上來,一面喘氣道:「我肯隱居,師父,你把畢生絕學傳給我!」
雷主任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他說第一次,我還不在意。可是見一次說一次,說到第五、六次時,神情更是憂鬱,我就不能不擔心了!」
雷老又道:「就算是你,知道有暗樁在,也對它們有一定的認識,大白天,小心認著,可以踏樁而行。如果不知就裡,在黑暗之中呢?」
他說著,又轟雷也似叫了一聲:「阿財,快走!」
所有的醫生都向雷主任望去,雷主任顯然難以決定,神情徬徨之極,打著轉,搓著手。
原振俠想了一想,才道:「雷老不是普通人,我相信有一些怪異的事,發生在他的身上。把他交給我來處理,可好?」
原振俠哼了一聲:「我凡心太重,只配在紅塵之中打滾,哪裡有隱居的福分。」
所以,他點了點頭:「是,是白老先生!」
原振俠和阿財,都呆了一呆,想不出何以雷老對「魯大發」這個名字,會有那麼強烈的反應?
雷老皺著眉:「我——先是晚上,才睡著,就有人來推我——」
雷主任著急道:「我叔公年紀大,你不知道他有多老,唉,這——」
他連讚了幾聲,一副口服心服的樣子。可是原振俠卻又在他的語氣之中,聽出他和白老大之間,可能有些過節存在——他的語氣,是一種由衷地佩服敵人的語氣!
原振俠心中的疑惑是:雷老一發覺有人入房,就立刻想到是「尋事的人來了」。可知他心中一定有一件事,是時常牽掛著的,那件事,就是防人來尋仇。
這令得阿財拜服得無以復加,重又直挺挺地跪倒在雷老的面前。
中國武術之中,有一門功夫叫「梅花樁」——雖然梅花樁不會如此之矮,但只要練會了樁法,高矮都是一樣的。
雷老正色道:「阿財,你沒聽說麼?要順乎自然,別太貪,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原振俠大表同意:「一切事物,總是應乎自然的好。」
說到這裡,雷主任已推開了會診室的門,那幾個精神科的專家還在。雷主任接著道:「他只是說,他老被人——帶到一個所在,見到一些人。」
照說,尤其在雷老中年之後,聲名如日之中天,五湖四海,都有他的朋友弟子,端的是一呼百諾,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不想討他的好?可是全村幾百人,看來早已死光死絕了,硬是一個人的消息也探聽不到!
雷主任苦笑了一下:「我常去探望他,從——三個月前開始,他就對我說,他快要死了——他說自己快要死了時,聲若洪鐘,中氣充沛,可是神情憂愁,心事重重,就像是真要死了一樣!」
原振俠也不敢叫雷老小聲一些,幸而一直到出了醫院,雷老都沒有再大呼小叫。
雷老卻沒有留意原振俠在想甚麼,他的神情有點忸怩:「我那個小名,不知有多少年沒人叫了——少說也有八、九十年。所以乍一聽,我還不知道那是在叫我,可是叫到第三聲,我遙遠的記憶就回來了,所以我自然而然,應了一聲!」
雷老「哈」地一聲:「遠得很,先到黑虎口,我再告訴你路!」
原振俠當時也不知道,何以到了再說會容易得多?而到了一個半小時之後,原振俠也就明白了。
雷老悶哼一聲:「還說,全是你,才會叫我在那幫屁醫生面前出醜!」
原振俠聽得雷老這樣說,不禁暗暗心驚。
是不是有魯大發在內,重要之極。因為他不可能見到魯大發的人,魯大發一直躺在醫院病房中。
原振俠諒解地笑了一下。雖然雷動九天雷老爺子威名赫赫,江湖上提起,誰不尊敬?但是每個人皆有童年,童年時小名叫小豬兒,自也不足為奇。
原振俠也明白了,何以雷老要到現場來說經過的原因。因為在車中,他總不能說著就躺下來。
阿財狼狽之極,埋怨道:「這地上——是怎麼一回事?師父,你也不怕晚上起來,被這些木頭絆跌了?」
(想像力再豐富的人,也難以將一個百歲人瑞武術家,和一個已經成植物人的大明星,聯在一起的。)
因為人上了年和圖書紀,情緒和健康之間的關係,十分密切。
他一面說,一面提氣,疾行了幾步,到了床邊,又走了開去。雖然他說「要相當小心」,可是進退自如,也十分快疾。
雷老頓了一頓,補充:「叫的是我的小名。」
此情此景,像是回到了古代,也像是人進入了圖畫之中。
所以,原振俠到了門口,就並不進去。雷老一步跨了進去,走到了床邊,每一步,自然而然,踏在木樁之上。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他幻覺的內容是甚麼?」
可是,原振俠的話才一出口,雷老忽然圓睜雙眼,指著病床,失聲道:「甚麼?這個人的名字是魯大發?」
原振俠提議:「你們一口咬定他說的遭遇,是他的幻覺,我卻認為真有一些不可思議的事,發生在他身上。這樣,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至少弄清楚,發生在他身上的是甚麼事,好不好?」
這一聲叫喚,在走廊之中,引起了陣陣回響,像是要把建築物震塌一樣。每一個可以打開的門,都被打開,都有人驚訝或憤怒地伸頭出來看。
雷老哼了一聲:「我只罵屁醫生,像原振俠那樣,就是好醫生。」
原振俠道:「我相信他們的判斷錯誤了。去,找他們去,你把他的情形簡單說一說!」
他一面叫,一面已疾掠而出,一落腳,踏住了短木樁,身形一矮,一伸手,已把阿財扶住。
那臥房足有三十平方公尺面積,放著一張大床,支著蚊帳。在一角,有一個大木櫃,還有若干箱子和一副桌椅。傢具都特別大,樸實無華。
他續道:「我心中思疑之至,坐了起來,問:你是誰?怎麼還知道我的小名?」
原振俠說到這裡,陡然住了口。因為他推崇那位老人家「領袖武林」,只怕會惹雷老的不高興——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學武的人,誰肯承認自己不如他人?個個都以為自己是打遍天下無敵手!
他說到這裡,原振俠就心中一動。而他又畫蛇添足,「此地無銀三百兩」式地補充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是哪一樁事的主兒,夤夜私入,怎會有好事,你說是不?」
他問:「老爺子住在——」
雷老雖在閒談,但說的是武學至理,原振俠也聽得不住點頭。雷老忽然面色一沉:「二來,我在江湖上闖蕩了那麼多年,總有些冤家對頭,多得自己也記不清,這就不能不防著一點——不是我吹牛,這梅花八卦樁,若是不明底細的人,進了房間之後,管叫他寸步難行。」
那中年人是醫院中五官科的主任,原振俠自然是認識他的,也知道他姓雷。聽他的稱呼,他竟是雷老的侄孫。
但是這種中國武術中的基本道理,原振俠倒也明白。所以他略想了一想,才點了點頭。
隨即緊閉眼,刷刷刷地跨步而出,算好了步數。到第六步,右腳一踏上木樁,一提氣,一個「金雞獨立」之勢,身子一轉,緊接著坐下。他事先早已看準了的,所以一下子,就坐到一張凳子上,這才睜開眼,行動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乾淨俐落之至。
原振俠駕車,阿財坐在他的身邊。雷老在車後座,一上車之後,就伸手展足,一面道:「現在人都坐車子。車子,以前全是女人小孩坐的,男人都騎馬。騎在馬上,頭上是天,腳下是地,多麼廣闊!你看這車子,像不像一個籠子?」
雷老吸了一口氣,他是個性格十分豪爽的人,所以說話也不吞吞吐吐。他又指著自己:「或許人老了,離做鬼已不遠,所以,會時時到鬼域去打轉。」
原振俠一時之間,會不過意來。他說的那位老人家,確然姓白。
黑狗奔到了近前,撲向雷老。雷老輕輕抬腳一踢,老大的黑狗,在空中連翻了三個筋斗,落地之後,搖尾吠叫,歡樂無限。
引申開去,雷老在「不知是甚麼地方」,見到的「那些人」,就有可能全是靈魂!
一個年長的醫生反對:「原,你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我們才是!」
原振俠忙道:「當然不是。我認識一個老人,七、八十歲了,還生了三胞胎。」
雷老「嗯」地一聲,神情陷入了沉思之中。過了一會,才道:「不錯,這白先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文武雙全,了不起,真了不起!」
原振俠望了他,並不發表意見,作為醫生,他這時心中,想到更多的是:這種不合邏輯的事,真正發生的可能性不大,屬於他自己的一種妄想,可能性反倒高些。
雷主任嘆了一聲:「可是你不知道他會武功,而且又精神分裂,那就危險之極!」
阿財口中雖然答應著,可是卻並不為意。雷老轉頭,向原振俠望來,大有嘉許之色。
阿財自然仍未會過意來,可是原振俠卻心中陡然一動,疾聲問:「老爺子說的那個魯大發,是甚麼樣子的?」
他一面說,一面指手劃腳,可是神情卻越來越不耐煩,突然又「唉」地一聲:「在車子裡,我也說不明白,到了再說,就容易得多!」
雷老一直把原振俠讓進了正中一間大屋,卻不在進門的大廳中逗留,一下子就把原振俠引進了屋中間的院子。
原振俠把雷老讓上了車,雷老興致甚好:「到我那裡去,不但可以痛快說話,每天清早練氣,可以引吭長嘯,聲達十里!」
原振俠本來想脫口問他,究竟是一樁甚麼樣的恩怨,令他到了百歲以上高齡,仍然耿耿於懷,掛在心上!
所以,他只是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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