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同命鳥

沙翔喘了口氣,又啞著聲道:「黎莫野,我必須要告訴你一些我和思思的事,無論你怎麼想,要如何做,我都要把話說明白;思思是我的遠房表妹,我們之間的親戚關係不近,但雙方的尊長卻情感很好,來往密切,我們自小就是鄰居,我和思思髫齡之時便相處在一起,我們的家境全很貧困,由於日子過得太苦,十多年前我只有離開故土,到外面來闖天下,在某一次因緣裡,投入七門山君祁蘭亭的門裡……」黎莫野仍然沉默著,但表情逐漸的平緩,卻顆示著他願意繼續聽下去。沙翔接著道:「六年前,家鄉不幸遭了乾旱,更加上早些時我的雙親與思思的老母都相繼謝世,生活越見艱苦不易,因此思思的父親便命她前來投靠我,說到這裡,我要強調出一點——我們從小就定了親,在我離家之前,思思已經是我的未婚妻了;思思受盡風霜跋涉之苦,終於找到了我,那時我們的喜悅同興奮是不可名狀的,我們都以為從此以後可以長相廝守,可以永遠在一起享受幸福又甜蜜的時光——如果不是我做錯了一件事,我們的美夢原是可以實現的……」
多麼動人的一幕,樹上的黎莫野亦不禁覺得鼻端泛酸——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他自己居然還是恁般多愁善感呢。下面,沙翔放開了吳思思,他掙扎著站了起來,抹著淚道:「妳就在這裡歇著,別走開,我到附近去看看有什麼可吃的,再不早點想法子,眼看著天就要黑了……」吳思思振作的昂起臉來,強顏一笑:「也不用太費事,翔,如果實在找不著什麼,我想我還可以再支撐這一宵。」跺跺腳,沙翔轉身便走,他才走出幾步,又猛的楞住了,目光定定地投視在一樁物件上——那套曬晾在樹林間的衫褲,焦奇的行頭!吳思思一見沙翔這副神情,不由跟著緊張起來,她悸怯的問道:「有什麼不對麼?翔……」指著那套衣衫,沙翔一面急速向四周查看:「附近有人!」
怔了怔,黎莫野隨即心火上升,他粗厲地道:「我看你是吃多了漿糊,把腦袋攪迷混了,衝著我放這些熊屁,到底是什麼意思?」焦奇嚥了口唾液,雖然畏懼,卻仍硬著頭皮道:「那沙翔同吳思思好可憐,二閻王,你該伸手拉他們一把,也算是做好事……」黎莫野惡狠狠的道:「想不到我們焦奇焦大爺居然還是個善士呢——你省省吧,做好事?我們成年累月的刀頭舐血,槍下玩命,生死線上打滾,陰陽界口翻騰,活得何其艱辛?又有誰來替我們做好事?對他兩個,我已經是仁盡義至了,莫不成還非得跟著下去淌混水才叫夠情份?焦奇,這不像拎著酒壺逛窯子那等逍遙自在,你以為祁蘭亭那老小子是好惹的?招上他就得豁起來看,我和祁蘭亭自來河井水互不相犯,憑什麼去耗力觸這等霉頭?」
吳思思還是吳思思,雖然她眼下換了粗布衣裙,而且形色慌張、神態睏倦,更有一股子掩不住的狼狽落魄之狀,但塵灰遮不了她那明艷的秀色,穿著難以改易她迷人的風采,那種美、那種嬌、那種蝕骨的氣韻,在此情此景之下,反越覺得楚楚可人,我見猶憐!沙翔就大不相同了,滿頭臉的灰沙,氣色霉晦泛青,衣袍掛破了好幾處,髻髮也散亂著,加上那髭渣叢雜的面盤一陪襯,乖乖,十足一付走背運的樣子,往昔的倜儻風流,恂恂儒雅,全像換到別人身上去了!約莫他兩個是走累了,也約莫是發現這地方不錯,在來到方才黎莫野坐過的位置,兩個人同時吁了一口長氣,雙雙頹然坐倒。憩歇片刻,吳思思伸手輕掠髮絲,即使這個無意間的小動作,也顯得如此優美撩人,她那雙鳳眼輕輕溜動,邊低柔的道:「翔,我餓了……」
沙翔苦笑著道:「思思太拗——黎莫野,我是在向你解釋我和思思所以如此作為的內和圖書蘊,當然我私心也有著祈求,如果你能同情我們,請你……高抬貴手!」吳思思死盯著黎莫野,一雙鳳眼中流露著野性的強傲與不馴,然而,她卻沒有開口說一個字。笑了笑,黎莫野淡然道:「何須我高抬什麼貴手?祁蘭亭算我什麼人?不沾親、不帶故,我和他毫無淵源,甚且也不喜歡他!」沙翔喜出望外的道:「你的意思是說?」黎莫野閒閒的道:「江山遼闊,大道坦蕩,我憑著什麼攔著你們?」雙手重重抱拳,沙翔感激無限的道:「多謝你給我們一條路走,黎兄,更多謝你不記舊隙,以德報怨——」忽然吃吃笑了,黎莫野道:「說起舊隙,我倒想起你那拜兄頭城埠的紅鬍子柴進來了,這番你捅了紕漏,你那老拜兄理該助你一臂才是呀!」
那是焦奇,光著脊樑,只套了一條內褲的焦奇!沙翔與吳思思俱不由大吃一驚,正失措間,黎莫野已沒好氣的道:「你他娘是在發的那門子癡癲?和人家三竿子撈不著,居然也變做同病相憐了?簡直是不分裡外!」沙翔呆望著怪模怪樣的焦奇,有些怔忡的道:「這一位是——」黎莫野道:「焦奇,小蝙蝠焦奇,唉,我的伴當。」焦奇一拱手,義形於色的道:「在下焦奇,人稱小蝙蝠,我算不上是什麼成名露臉的角色,可是我的老夥計黎二閻王卻不同凡響,只要他一點頭,天大的事嘟能一肩扛,你們二位——」一聽是要惹麻煩的語氣,黎莫野趕緊插了進來:「我說沙翔,你方才向我說了那麼一大段,可有著什麼意思在裡頭?」吳思思倔強的道:「沒有什麼意思。只是叫你知道天下之事並非件件皆如外表渲染那般不堪,也是要你明白,人與人之間亦俱有雋永深厚的情感,不是強權淫|威可以屈服的!」
沙翔聲調瘖啞地抽噎著:「我悔不該帶妳進山君府第,我恨自己沒有抗拒山君的決心……思思,如果那時我回絕了山君,說不定事情還壞不到此般地步,思思,我是做了什麼孽、欠了誰的債啊?竟使我遭至這樣的折磨與懲罰。」俯貼在沙翔胸前,吳思思幽幽的道:「看開了吧,翔,如今悔恨也無濟於事,最重要的,是我們終於結合在一起,生生死死全結合在一起,對我來說,這已經足夠了,一個女人還能奢求些什麼呢?那怕是剎那間的真情契合,也強似那一輩子的強作歡笑……」把吳思思的頭臉緊摟在懷裡,沙翔咽泣著低呼:「思思,思思,思思啊……」
重重一哼,黎莫野也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發怒:「而你,居然也就俯首聽命了?」沙翔艱辛的道:「寄人籬下,有許多事情你難以體會;山君在黑道上的威勢極盛,他的話有如鐵律。我那時只是他手下的一名頭領,有什麼力量可以抗拒?如果我不聽從,非但難以再容身於七門之內,一條性命亦怕不保,而我與思思名份尚未確定,更給了山君莫大的藉口……」冷冷一笑,黎莫野道:「真是個窩囊廢,只怕你還少說了一樣——你在山君府從一個小小頭領,能夠爬上總管事的高位,更列名於四大金剛之內,大概也是奉獻了未婚妻子的代價吧!」沙翔垂下頭去,淚水滴滴而落。
黎莫野情不自禁的問:「你做錯了什麼事?」深深嘆息著,沙翔苦澀的道:「在思思來到之後,有一天,我帶了思思進山君府第——一則是向我的同夥們引見一下我的未婚妻子,二則也有著炫耀的虛榮心,無可諱言,思思是極其美麗的,大錯便在這一天鑄成,我偕思思剛剛進門,便遇到了山君本人,我們惶恐的向山君行禮,山君竟也出奇親切的招呼我們,平時,山君對手下人從來不苟言笑,甚至十分嚴苛,那天,他卻好和藹、好熱烈、好大度,只是我忽略了他當時對思思的貪慕神色,忽略了那過份殷勤的動機,直到和_圖_書第二天,山君派了人來向我開門見山的表明了山君的心意,我才如雷殛頂。在震驚裡也頓悟了一切!」黎莫野頷首道:「這是白癡也想得到的事,老傢伙要你的人?」沙翔的嘴唇痙動著,像是往年那一剎的痛楚,迄今猶在扯絞著他的肝腸:「是的……他要思思,他竟然直截了當的向我提出他要思思……」
背負雙手,黎莫野神態安詳的道:「吳思思啊吳思思,妳可真是不知死活了,身臨絕境,走投無路之下,妳居然還有這麼股子跋扈勁?我他娘只要一橫心,妳和妳這位情夫就都玩兒完啦!」吳思思猛一揚頭,激動地道:「才一看見你,我就可沒朝好處去指望,你懂什麼道義,知什麼善惡,又能分什麼正邪?你這種人,打出生的那一天,已經注定了墮落與貪橫,你只知依照你的生存模式活下去,能不能為,該不該為,你根本不會去想,你也沒有那種可以思考的腦筋,你,你徹底徹尾是個粗胚,是個毫無氣質與靈性的莽夫!」沙翔很清楚吳思思衝著叫罵的人是誰,他擔心的低呼:「思思,思思……」黎莫野不惱不怒,安閒自若的道:「不關緊,叫她罵吧,這些日來的憂恐驚懼,怕也憋得她夠受的了,偶而發洩一下也是好的。」
沙翔的形容晦暗了下來,低啞的道:「皆是趨炎附勢,見危背義之徒,我的事情才出,尚未去找他,已經傳出他與我拔香頭,燒庚帖的消息,其實原乃彼此利用,那裡談得上什麼深契?」長長「哦」了一聲,黎莫野故意瞅著吳思思道:「原來人與人之間,也不是個個都俱有雋永深厚的情感哪!」沙翔趕忙陪笑道:「黎兄包涵,思思一向倔慣了,但她確然心地善良,不存怨恨——」黎莫野直率的笑道:「罷了,只為她心地善良,不為怨恨,我便有以為報。」說著,他轉頭向焦奇道:「你去我那羊皮口袋裡勻出一半乾糧來分給這二位同命鴛鴦,我想他們必已餓得發昏!」沙翔羞慚的道:「都是我不中用,只忙著逃命,已是一天一夜未進飲食了,黎兄厚賜,我便厚顏收下——」擺擺手,黎莫野道:「用不著客氣,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想,我們之間如今也勉強算得上是朋友啦。」沙翔急切的道:「當然,黎兄,當然是,我永不會忘記你在我們蒙難的關頭,所施予的仁慈與與大度!」在微暗的天光下,吳思思的俏臉兒不覺泛上了一抹赧赤。
黎莫野在沉思著,半晌,才喃喃的道:「男女之間這個『情』字,真俱有如此的力量?會使得人不顧危難,拋捨富貴,甚至罔視於名教身譽,性命生死,只為了長相廝守。雙心契合?」一拍巴掌,焦奇道:「不錯,二閻王,你總算開了竅了,兩情相悅,只要是愛到極處,則生死不渝,又何在乎其他?」摔摔頭,黎莫野道:「我看你是瘋了,你們全都瘋了!」焦奇走過去穿回衣衫,發了好半歇的楞之後,又蹙至黎莫野身邊,像是鼓足了勇氣才敢說話:「二閻王……」黎莫野瞪著他這老伴當,頗不耐煩:「又是什麼鳥事?」遲疑了一下,焦奇期期艾艾的道:「人家都叫你是二閻王,說你笑裡藏刀,心狠手辣,我一直不信,因為你待我好,你也有慈悲慷慨的一面……但,但是我今天才算體會到,你的確心如鐵石,冷酷無情,你連一點悲天憫人的胸懷都沒有……」
當他們兩個正在惶悚的尋找著可疑的目標時,黎莫野已經笑嘻嘻的從樹頂一溜而下,輕微的枝葉響動聲,卻驚得沙翔與吳思思輕輕跳起,駭然回視——拱拱手,黎莫野笑容可掬的道:「久不相見了,二位,別來似不甚好?」沙翔與吳思思定神之下,幾乎同時脫口驚喊:「是你?」黎莫野道:「不錯,是我,真叫巧不是?那麼多的人都找不到二位,竟被我給碰上了,啊哈和圖書,這也是緣分啊!」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沙翔的臉色卻仍有著隱藏不住的疑懼:「黎莫野,你想怎麼樣?」微微一笑,黎莫野道:「你以為我想怎麼樣?」咬了咬牙,吳思思恨聲道:「鬼,你這個鬼,這一生裡,你有沒有做過一件好事?」沙翔似是十分意外的問吳思思:「這人——思思,妳認識他?」吳思思提高了聲音重重的道:「不但認識他,就算是他化成了灰,我也能把他一丁一點的拼湊出來!」
沙翔茫然的向週遭探視,吶吶的道:「我知道妳餓了,從昨晚到現在,妳還一點東西沒吃……」咬咬下唇,吳思思輕輕的道:「不要緊,還可以忍一忍,拔點野菜也能裹腹…」一把將吳思思擻進懷裡,沙翔熱淚盈眶,咽不成聲:「思思,思思,我的好思思。都是我害苦了妳,我拖累了妳,我沒有用,沒有出息,我竟連一個自己深愛的人都保不住,護不住,我,我還算是個男子漢麼?」也緊緊的反擁著沙翔,吳思思用手抹著沙翔的淚,替他整撫著雜亂的髭髮,她柔柔的親吮著沙翔的下頷,聲音顫抖而悲涼:「別這樣說……翔,這都是我們自願的,也都是我們決定之初就早已預料得到的,是不?我們相愛並沒有錯,錯的是山君的淫|威凌人,錯在我們在事情發生之初缺少反抗的膽量……」
吳思思憤怒的道:「用不著耍這一套貓哭耗子的把戲,我不怕你,不管你是大閻王,二閻王,我都不怕你!」聳聳肩:黎莫野道:「好像我們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一樣,我說思思,你這兜頭潑臉衝著我一陣怒,不覺得有點離譜麼?」吳思思尖銳的道:「一點也不離譜,你起什麼心思,以為我不明白?像你這種明搶暗奪,黑心黑肝的強樑惡匪,沒有什麼壞事做不出來,你想抓我們回去向山君邀功領賞,妳以為我不知道?黎莫野,你如不了願的,你永不可能把一個活著的吳思思交給那七門山君!」勃然大怒,黎莫野粗暴的道:「妳這刁舌利嘴的臭娘們,光聽妳說的那篇仁義道德,不明就裡的人還以為妳是什麼三貞九烈的黃花大閨女,其實妳何嘗值得了一個崩子?小老婆做膩了居然姘上個白臉漢子,更不顧那白臉漢子是什等樣的身份,抹灰了妳那老公的面盤不說,竟又扮演出這一齣背夫私逃的好戲,老子雖與七門山君從無交道,甚且還有點過節,但身在江湖,同仇敵愾,這口鳥氣也一樣替七門山君嚥他不下,老子這就替天行道,把你這雙狗男女擒將回去,讓天下同源齊聲稱快!」
心裡嘀咕著,黎莫野不禁皺著眉呢喃:「這女人瘋了,八成是瘋了!」一直在惶怵不安中的沙翔,這時忽然向前走近一步,面色因為突兀的觸受而變得益加青白,他瘦削的雙頰往上抽緊,音誧也在發顫:「你錯了,黎莫野,思思沒有瘋,她一點也沒有瘋,她甚至比最正常的人還要穩定,還要堅強,還要明白;她知道她所做的事,而且她毫不猶疑的準備迎接可能到來的殘酷後果,黎莫野,思思是個有決心、有膽識,更有著不折意志的可敬女人,她不是你所想像中那樣卑賤與放蕩,而我,也非你臆測所云的無恥與負義!」黎莫野沒有回答,他在考量,考量這樁事到底和他是否相干?在此以前,他連往這上面想一下都沒有,設若不是吳思思觸怒了他,他亦毫無「替天行道」的意思,然而沒頭沒腦便受了一肚皮怨氣,他又不甘心就此撒手——真個是無端的自惹麻煩!
這片鬱密的林子便在一條流水清冽的小河邊,四周全是荒寂的嶺丘與山崗,地方很僻靜,偶而幾聲鳥鳴傳來,益發增添了幾許幽沉之概。焦奇的衣衫全濕漉漉的晾在樹枒間,他自己已經十分澈底的在河水裡洗了個好澡,躺在柔軟的草地上,一手提著僅有的蔽體短褲,一手枕著後腦,和_圖_書他微閉雙眼,模樣兒透著說不出的舒閒。抽動著鼻子,盤膝坐在對面的黎莫野「嗯」了一聲道:「這才好多了,先前你那一身臭氣,簡直薰得死人!」睜開眼睛,焦奇的眼珠子在骨碌碌打轉,他笑呵呵的道:「你知道,二閻王,這段日子我遭了多少罪,差點連老命都混不下去了,他們還會叫我洗澡淨身?」黎莫野悻悻的道:「活該,誰叫你嘴不關風,枕頭邊上露真言?要不是小玉珠先找上我說明了事實,孫子王八蛋才會來救你,不但不會來救你,你更要祈禱千萬別再遇上我——」嘆了口氣,焦奇道:「我認錯也就是了,捅出這個漏子,我自己業已遭了報應,這些日來,全勝鏢局那般雜種可真把我整得悽慘……」黎莫野道:「別他娘叫冤,你也夠窩囊了,居然被人家幾下子就弄服貼,任什麼秘密底蘊也吐了出來,我險險乎就讓你坑了個死!」
於是,黎莫野目送這一對患難中的情侶,或是夫妻——提著那分得的一包乾糧,又在相互扶持中踽踽離去;好一陣子,他才衝著也在發呆的焦奇輕喝:「你還在發什麼楞?衣服也不|穿上,赤身露體成何體統?」嘆了口氣,焦奇竟顆得十分悲戚:「唉,真是人間至情啊,他們這一走,可以說是前程茫茫,虎狼遍地,過了這一關,卻不知是否逃得過另一卡……」黎莫野「嗤」了一聲,道:「你是讀閒書替古人擔憂,這又干你什麼鳥事?我說焦奇,你還是多替自己琢磨著,用什麼法子為小玉珠贖身吧!」焦奇愁腸百結的道:「所以說我和他們是同病相憐哪!二閻王,我甚且遠比不上他們,姓沙的至少已經和自己相好的撮合成堆了,我呢?唉,卻仍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與小玉珠名正言順的結為夫婦。」
冷冷一笑,吳思思不屑的道:「別來這些遁詞,你這是個什麼東西我清楚得很,更犯不著把那套歪理掛在嘴皮子上,我們不曾向你求饒求恕的,黎莫野,至少我們曾做過了你所不敢做的事!」「呸」了一聲,黎莫野道:「如果妳指的這樁事就是眼下背夫私逃的齷齪勾當,我認為還是不敢做得好,千人所指,萬人所罵的下流行為,妳他娘竟還認為是無上榮耀?真正丟盡妳祖宗十八代的臉面!」吳思思突然狂笑起來,笑得有些癲、有些瘋,更有著強烈的悲愴:「黎莫野,你這個土匪,強盜,莽撞的魯夫,你知道什麼叫情、什麼叫愛?你豈能體會出絲毫的真摯,丁點的契合?那自小滋長的情愫,那患難困苦中的關懷,那默默的感應,那無聲的呼喚?黎莫野,我敢愛我深愛的人,我能為他死,為他放棄一切,你能麼?你有麼?黎莫野,你是多麼空虛、多麼無味,又多麼可憐啊……」
不知什麼時候已哭得有如梨花帶雨的吳思思,噎著聲接上來道:「你用不著冷嘲熱諷,黎莫野,因為你不是我們之間的任何一個,你也從不曾處在那樣進退維谷的境地中,假如沙翔不答應山君的要求,他早晚死路一條,而我也終不免難逃魔手,是我答允獻身給山君的,我用我的身子來挽救沙翔的苦難,更幫助他權位高昇,而當我以青春、幸福、貞操做犧牲換回較為有希望的未來時,我們就應該離開山君了;六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時光,尤其當這六年中彼此全活在心身的煎熬裡,那感覺就更加漫長了。我拿我的一切來證實我對沙翔的愛,我也付出過了,現在我們重回到以前我們應該享有的,難道這也是罪惡、是錯誤?」一個人猛的從樹後衝了出來,雙手揮舞,激動的大喊:「絕對沒有錯,你們說的對,做得更對,想我與我那相好的又何嘗不是這樣?整日看著見著,就是求不了名份,結不成夫妻,自己心愛的人卻不得不陪著別的男人睏覺,每一思起,活脫是用刀子剜心哪,我們都是同病相憐的人,只www•hetubook.com.com是你們為勢所逼,我乃受財所欺,我們多慘啊!」
心裡有些不忍,黎莫野岔開話題道:「你那老相好小玉珠,這回子可贖不得身了,你另有什麼打算沒有?」又嘆了口氣,焦奇道:「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背,還有啥話可說?我的情形你知道,如今又那來的打算?在下次買賣成功之前,我是一點咒念沒有!」揉著臉頰——黎莫野臉上的化裝早已洗除——他沉吟著道:「好一陣子沒做生意了,再拖下去也不是辦法,你我都有必不可少的用度……我說焦奇,你心目中可有下一個行事的對象?」焦奇搖頭道:「現在還沒有,我這才剛見天日不到半天,但只要你給我一點時間,我很快就會回你消息……」黎莫野正在思忖著這個問題,他的手指不經意的在膝頭上敲彈,卻突的側轉面龐向林子左邊的高地望去,形色間也立時露出戒備的神氣。馬上一個滾動隱藏到樹後,焦奇緊張的問:「有情況?」點點頭,黎莫野站起身來,輕輕一躍,已上了一株樹葉濃密的樹頂,除了枒枝那一聲簌動之外,已沒有絲毫人隱其上的痕跡。就在他甫始匿藏於樹頂的俄頃,從林子較高的一邊,踉踉蹌蹌走下來兩個人,他們彼此攙扶著,腳步不穩,身子搖晃,似乎還有著相當程度的驚嚇。哈哈,那還是一男一女兩個人呢。從枝葉的隙縫中往下瞧,黎莫野可是瞧得分外明白,這一瞧,他差點笑得從樹頂跌落——那一男一女兩位他可全是相識,也正乃如今七門山君祁蘭亭佈下天羅地網所要擒拿的目標:龍形拳沙翔,以及千嬌百媚的吳思思!
焦奇怔忡了一下,有些洩氣的道:「我覺得他兩個實在孤單,需要有人幫助,而且,他們的過往與遭遇,也恁般令人同情,在江湖上混,伸援手於危難亦是應該的。」黎莫野沉著臉道:「伸援手於危難要看是什麼事,像這種男女之間狗屁倒灶,糾纏不清的麻煩,我們犯不著插上一腿,何況裡頭還橫著個七門山君!焦奇,你給我把心思好好擺到我們自己的問題上去,這些零碎枝節和我們無關,更是我們管不了,也不能去管的閒篇!」焦奇無可奈何的點著頭,嗓門沙沙的道:「既然你不肯管,我還能說什麼?只是,唉,心頭卻覺得沉甸甸的悶窒得慌!」黎莫野惱火的道:「你就多可憐可憐我,也可憐可憐你自己吧,我操心,下一票生意在那裡尚不知道,你那小玉珠的贖身問題亦未解決,卻不見你這般憂慮,反倒對兩個不相干的人多愁善感起來,你說你是犯的那門子賤?」張張口,焦奇想說什麼,又地瑟縮的閉上了嘴。仰頭望了望天色,黎莫野大聲道:「趕緊上路吧,我這顆心也沉甸甸地悶窒得慌——因為往後的嚼穀還沒有著落呢!」
焦奇坐了起來,苦著臉道:「二閻王,你可得體諒我,我沒有你這身本事,更沒有你這一身硬骨頭。他們一個勁的用刑,我實在熬不過……人身是肉做的,那經得這麼個折磨法?那辰光,別說這檔子事,連我老婆偷人也會照實吐露……」黎莫野又好氣又好笑的道:「虧你還有臉說!」焦奇摸著身上一根一根突凸的肋骨,唏噓著道:「人家不瞭解我,你二閻王還會不清楚?我吃幾碗大米飯,有個幾斤幾兩的份量,你那一點不心裡有數?二閻王,我們是老兄弟,老伴當,我絕對忠於你,絕不會背叛你,但若實在受不了壓迫,情非得已之下,你可也得多少包涵則個……」黎莫野板起臉道:「對你,我已經包涵得太多了,往後你好不好充幾分硬氣,把牙根咬緊,甭那麼個沒出息法,人家說起你焦奇是我的夥伴,連我也帶著灰頭土臉,面上無光!」焦奇可憐兮兮的道:「只要你還要我跟著你跑,二閻王,我總是竭力扮出條漢子模樣也就是了,一遭兩次不大像,時日久了,包也差不到那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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