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鴛鴦囚

純鋼的棍頭猝而倒翻,恁般準確而又力道拿捏得如此巧妙適中,「嘩啦啦」一聲,砸碎了沙翔套頸扣腕的那副木枷,棍頭斜挑,同樣一聲也擊散了吳思思的桎梏,當棍身再揚,卻兜胸將一名撲近的漢子搗飛上半天!焦奇一個翻滾來近,黎莫野微微一抬腿,兩人似有默契,焦奇順手從黎莫野的靴筒中抽出一柄鋒利匕首,又立即俯身為沙翔及吳思思解撥腳鐐上的鑰孔。有關開鎖啟櫃的技巧,焦奇一向頗具心得——只要有適當的傢伙在手。滿頭大汗,氣急敗壞的甄鐵英,一面奮力往上衝刺,一邊直著嗓門大吼:「弟兄們圈緊了,千萬不能讓姓黎的得了手,若有失閃,大家全別想要腦袋啦……」黎莫野嘿嘿笑道:「這算什麼江湖歲月?堂堂七門之下的四大金剛,居然也急出了一褲襠子尿來!」在接連的幾聲「卡嚓」之後,焦奇興奮地低呼:「腳鐐打開了,二閻王。我們可以走啦!」又有六條大漢滿口噴血,手舞足蹈的拋飛出去,黎莫野棍起如嘯,輕鬆自在:「且待老子給你們開路——」就在這時,原本瘋狂圍攻的人們突然退卻,那般迅速有如落潮也似地紛紛散向四周。
是的,一點不錯,那兩個被當野獸般折磨的人,正是沙翔和吳思思,雖然他們的模樣早已不似沙翔和吳思思了。黎莫野冷冷的道:「我已經看見是他們兩個!」倒抽了一口冷氣,焦奇惶悚的道:「他們……他們怎會落到這等景況?莫非是——我的天,莫非是被七門山君的手下抓住了?」哼了哼,黎莫野道:「這還用說?」焦奇的呼吸急促起來,雙目圓睜,兩手絞做一團:「這不就完蛋了麼?他們落到七門山君手裡,那還有一丁半點的希望?二閻王,七門山君會宰了他們,會把他們雙雙活埋了哇!」黎莫野淡淡的道:「活埋只怕尚是他們的運道,凌遲碎剮更不稀奇,七門山君救人的法子不多,而殺人的法子卻是不少,等著看吧,有他們消受的了!」呆了呆,焦奇吶吶的道:「等著看?二閻王……你的意思是……是不管他們?」
嘿嘿笑了,黎莫野道:「甭他娘在我踉前扮這付可憐相,你就知道老子素來面慈心善,受不起這一套,結,結,就仍依老規矩,三七分拆,少不了你一文!」一拱手,焦奇露出那口參差不齊的黃牙:「多謝了,二閻王,我就曉得你是不會虧待我的,在這人間世上,還有誰會比你待我更好?」黎莫野笑罵道:「難怪你和小玉珠是這般個親密法,兩口子都一樣生了張巧嘴,又都習慣朝人心裡猛灌那迷魂漡,風雨雲霧,便全攪合在你們那兩片嘴皮子上了!」焦奇打著哈哈道:「這是對別人,對你二閻王,我夫妻豈敢來這一套?我們可真是誠心崇敬,恨不得將你老人家供在眼皮子上膜拜呢!」語尾嚥在喉嚨裡,焦奇轉回頭去朝後張望,黎莫野也正在做著同樣的動作;焦奇略顯迷惘的道:「這是什麼聲音?」
當焦奇踉蹌著出現在那群人的面前時,並沒有引起預期的驚愕或嘩亂,僅僅是令那些人略略停滯了一下,然後,兩名大漢搶前了幾步,就像趕一頭擋道的癩皮狗一般揮手趕攆焦奇:「滾開一邊去,礙著爺們的事,小心你那兩條腿!」焦奇先是一楞,一楞之後不禁氣沖牛斗,把滿腔的悲憤化做一聲不算雄壯卻十分尖厲的吼叫:「站住,你們這群枉披著人皮的畜生,通通給你家焦爺站住!」兩名漢子也不禁一楞,二人互覷一眼,立時逼向前來,其中那個吊眼濃眉的仁兄一邊嘿嘿的冷笑著:「老子不管你是窮極生瘋的叫化子也好,神智不清的癡癲也罷,只憑你這幾句狗臭屁,今天便得叫你放下半條命來!」焦奇狂聲一笑——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未曾想到他所發出的笑聲居然會有這麼個宏烈法:「仗勢欺人,凌壓善良的一干豬狗蟊賊,你們只不過是那姓祁的爪牙鷹犬,是七門之下的末流走卒,猶敢在焦爺面前使狠賣狂?我呸!今天焦爺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便要替天行道,為那一雙有情人討還個公論!」
兩位仁兄一下子便全將臉孔扯橫了,另一個生著雙招風耳的大漢不由暴叱半聲,「霍」的抽出腰刀,模樣活脫是要吃人:「我操妳的老娘,你居然敢辱罵我們山君,藐視我們兄弟?你死定了,今天你就算生有十顆腦袋,老子也要一顆顆給你剁下來!」那濃眉吊眼的一個霹靂般大吼:「什麼雞鳴狗盜的下三流痞子,竟也敢在這裡攔路叫囂,扮那人熊?他娘的,先砍了再說!」焦奇腰背微弓,雙掌交叉胸前——堪堪也擺出一副毫不示弱的迎戰姿態來,於是十分沉穩的聲音已自那頭平靜的響起:「你們退下。」兩名大漢聞聲之下如奉綸旨,立即恭應著雙雙退到一邊,那群人中,一個黃臉膛,蓄有稀疏鬍子的中年人物正偏腿下馬——只見他一偏腿,不但下了馬,而且那等自然的飄到了焦奇跟前。大吃一驚的焦奇,不由自主的往後急退,這一退的勢子太猛,腳後跟碰著塊石頭,又踉蹌的差點一屁股坐倒於地。
焦奇苦著臉道:「你就別提了行不?我的二祖宗,二大爺,人有失神,馬有亂蹄,那有永不出錯的?況且我還是在刑逼苦磨之下熬不住了露的口風……這也不說了,二閻王,以前我那檔子事不是辦得光頭淨面?又何曾給你招過麻煩,唉,人就不能有個失閃,否則,真叫難抬頭啊!」吃吃一笑,黎莫野道:「你能時記在心,有所警惕就好,焦奇,有的失閃還只是令你難以抬頭,有的失閃就會令你根本沒有頭了!」不自覺的摸了摸後腦勺,焦奇道:「別說得這麼可怖,莫不成我就一點分寸沒有?」黎莫野沒有答話,自顧自的邁開步子往前走著;焦奇緊跟幾步,有些訕訕的問:「二閻王,我說大前鎮那個刑案師爺可是你挑上的主兒,你可有把握?」黎莫野道:「怎麼說?」焦奇忙道:「我的意思是——其一,油水是不是夠足?其二,扎不扎手?可別到時候弄個得不償失才好!」
大早起來,黎莫野已催促焦奇同他一道前往大前鎮探路子去——這是他半宵未合眼才想起了的一條財路,大前鎮上有家富戶,主人聽說是以前知府衙門的刑案師爺,遊幕期中,仗著一管刁筆,一顆黑心,很收了幾票銀子,重要的,是這富戶與全勝鏢局的總鏢頭火獅子郝彪還有點親戚關係。雖說是富戶,也是個適於下手的積惡之輩,但黎莫野有更肥的對象時,卻一直沒把這樣一個目標放在心上,眼下為了急著做「買賣」,尤其要給郝彪點顏色看,他只有「就地取財」啦。夜來睡的是山坡上一間篷寮,自然說不上舒服,兩個人都有點腰痠背痛;焦奇掬著蓬寮邊的一條淺溪溪水在洗臉,又吸了口水在嘴裡「骨碌碌」轉漱著,「噗」的一口把水吐出,跟著嘆了口氣:「唉,我的命可真叫苦啊……」正在伸懶腰的黎莫野不由停止了動作,沒好氣的道:「又是他娘什麼事礙著你啦?」焦奇用衣袖擦拭著臉嘴上的水漬,愁眉深鎖:「想想著吧,這段日子可是過的什麼日子?關在全勝鏢局那幢石牢裡,睏的是霉潮潮的泥巴地,只墊了層破草蓆,吃的是雜糧滲沙粒,喝的是生井水,別說進點葷腥,連求個身子飽暖都辦不到,又挨刑,又受磨,好不容易巴望著出來,唉,卻也落得個夜宿山野,飢啃乾饃,你說說,我的命還不叫苦麼?」
咬牙切齒,焦奇的兩眼全紅了:「二閻王,你不能不管,不能不理,二閻王,這就是行仁義,施慈悲——」低低「呸」了一聲,黎莫野冷淡的道:「我管?找管個鳥!他們的事與我有何相干?何況還是這一等腌臢事!有種拐人家老婆,就得有本領承擔後果,我他娘半截腰裡插一腿,算是那門子玩意?焦奇,你可得放明白點,甭他娘搶孝帽子進靈堂,楞要扮那孝子賢孫!」焦奇幾乎變得憤怒了,他低聲吼叫道:「二閭王,你說和圖書,他們犯了什麼錯?沙翔與吳思思自小相處,早有婚約,在淫|威惡勢的脅迫下硬被拆散,又經過六年煎熬;他們方得衝破牢籠,冒死逃奔,這正是至情至性的表現,深愛不渝的結果,他們那有一點點的不對?而那拆人婚姻,強奪人|妻的老匹夫反倒將那罪行一筆抹煞,而且人模似樣的發其聲討,施其暴虐,扮出一副受屈辱的形狀,二閻王,這不是黑白不分,是非顛倒了麼?這還叫有公理,有正義麼?」
半跪在地上,滿頭滿身血痕灰土的沙翔,忽然往前爬行了一步,抬起頭,血沫子與口涎污花了他的嘴,而他顫著聲嘶叫:「焦兄……你……你快走……你的……大恩大……德……我們領受……我們認……認了……卻……不……不……能牽連……到你。」斜看著焦奇,黃臉人淡淡的道:「原來你們是相識的;我說朋友,我們別磨蹭,你到底打算怎麼辦?」大吼一聲,焦奇頓時熱血沸騰,怒火燒眼,在一股無比的衝動下,他整個人凌空飛起,雙腳猛蹴對方:「老子拚了——」黃臉人半步不動,穩如磐石,斜刺裡卻閃電般掠出一條人影,只見右手倏翻,焦奇已經悶嗥著重重跌了個大馬爬!搖了搖頭,黃臉人撇著嘴:「這算什麼江湖歲月?就憑如此斤兩,居然也敢出頭攔事,打抱不平?唉……」
搖搖頭,焦奇楞楞的道:「二閻王,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舐舐嘴唇,黎莫野的視線望向來路——那群人的喧嘩聲已更接近了:「我打個譬喻你聽,一頭兇殘的野獸,在噬傷許多人畜之後,終於被人們擒獲了,那些擒獲野獸的人們便會是這種情形,另外,在我們現在的這個思想背景裡,當人們抓到姦夫淫|婦之際亦會有相同的反應產生——」焦奇目瞪口呆的望著道路那邊,面孔上的表情正顯得極度的震楞與驚怖——路那邊的一簇人何止兩三百?他們有的騎馬,有的步行,卻前後環繞著兩個人,兩個像被視為野獸般的人!即使那兩個人被規同野獸吧,卻也是兩頭落難的,遭致擒獲的野獸——他們頸上套著加了鋼鉔的厚重木枷,腳踝間扣著連以鐵鍊的銬鐐,兩個人披頭散髮,衣衫破爛,踉蹌不穩地跌仆爬起,爬起又跌僕!
又笑了笑,黃臉人一本正經的道:「你可知道,那吳思思是我們山君的逃妾,那沙翔更是七門叛徒,他們勾搭著做出這般無德無行的醜事來,非獨我山君及七門之辱,更乃江湖之恥,朋友,這又如何輕易釋放得?」焦奇一張黑臉漲得宛如豬肝,他大聲叫道:「這只是你們一面之詞,豈可作數?今天要是不放他們兩人,我是斷斷不會干休!」黃臉人搓搓手,笑著道:「我們的確不能放人,朋友,若是你不肯干休,你就拿出個法子來擔待吧——你總不會指望只憑你吆喝兩聲便達到目的吧?」話說到這裡,下個節目就該要動手腳,見真章了,問題是,這個「真章」如何見法?焦奇呆呆看宙對方那張隱帶譏嘲的大黃臉,呆呆的茫視著那一群表情怪異的人們,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面頰的肌肉痙動了幾下,甄鐵英深深吸了口氣:「原來是你——黎莫野,看樣子,你也是想與我們山君作對了?」黎莫野望了望窩在地下灰頭土臉的焦奇,又望了望那一對不似人樣的同命鴛鴦,不由感觸突生,他長長嘆了口氣,道:「甄老兄、如果七門山君失掉了吳思思,他仍然可以活得很快樂,但是沙翔若不能和吳思思廝守在一起,便必定會痛苦終生,所以,甄老兄,你何不高抬貴手,放這雙患難鴛鴦一馬?」臉色驟變,甄鐵英勃然作色道:「這是什麼話?吳思思乃山君妾室,多年蒙受山君寵愛,卻不知感恩圖報,反倒做出這等失節敗行的醜事來,豈可饒得?沙翔則更是罪無可贖,他屢承山君的提拔與栽培,由一名小小頭目爬到總管的高位,山君視其如心腹、如骨肉,他卻忘恩負義,以怨報德,竟敢勾引那吳思思雙雙奔逃https://m.hetubook.com.com,這般大逆不道的叛徒淫|婦,正是人人得而誅之。黎莫野,易地而處,則你又待如何?」
微微笑了一笑,那黃臉人慢條斯理的開口道:「不必緊張,朋友,我只是想問問你,你剛才好像在說——要為某一雙有情人討還公論!」喉結暫移了一下,焦奇忽然感到嘴巴又乾又苦,連舌頭竟也不爭氣的有些漲大起來:「是——不錯……我,我是這樣說過……」黃臉人點點頭,仍是相當溫和地道:「不知朋友你是否實有所指?我的意思是,你說的那雙『有情人』,可就是眼前我們手中的這一男一女?」一咬牙,焦奇豁出去了:「我正是指的他們——沙翔與吳思思!」長長「哦」了一聲,黃臉人似笑非笑地道:「姑不論你這樣做是否有道理,也不管你如此作為的動機何在,朋友,我只問你,你想用什麼法子來幫他們呀?」窒了窒,焦奇硬著頭皮道:「我,我要你們立即將沙翔與吳思思釋放——」
是的,他們都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響,聲響從他們來路那邊很遠的地方傳來,像有馬匹的嘶鳴聲,人嘴裡的叱罵聲,以及某種似是十分興奮的呼叫聲,這不像是發生了打鬥,因為未聞兵刃的交擊或嗥號,亦非兩軍交會對陣那般的蕭煞與森酷——兩軍對陣時人們不會有什麼興奮的感受,但,這樣嘈雜的音浪卻又半點不假地從那邊傳來,到底又是怎麼回事?眉頭微皺著,黎莫野低沉的道:「有許多人正往這邊過來,他們有的騎馬:有的步行,移動得並不快。」焦奇道:「這個我也知道,我搞不懂的是——他們似乎很高興,很興奮,都是恁般昂烈的在喧鬧著,可是,既然高興,為什麼還隱隱有叱罵之聲呢?再者,他們為什麼不全騎上馬,卻有的還勞使兩條人腿在地上磨蹭?」
黎莫野哈哈笑道:「原來是我待慢你了,焦奇呀,我們如今是在避風頭,全勝鏢局那撥子人熊不算什麼,加上七門山君的力量就不得不防了,他們現下業已捻成了股,我兩個若再大模大樣的到處尋歡作樂,萬一被對方發覺,豈是玩笑之事?罷罷,你既然這樣子想不開,我也就豁上了,咱們且先到大前鏤上樂合樂合再說!」嚥了口唾液,焦奇吶吶的道:「我先要好好的吃喝一頓,補上一補,然後嘛,再找個妞兒洩洩心火……不是我對不起小玉珠,憋了這些日子,也總該叫我鬆快鬆快……」黎莫野笑道:「不必向我解釋,這是你家的事!」一下子精神好了不少,焦奇趕緊整理著衣衫,又在雙手手心吐了口唾液,使勁撫平那頭亂髮,眉開眼笑的道:「就知道你一向體諒我,關懷我,二閻王,就是我的老爹吧,他也沒你這麼個疼我法。」
冷冷一笑,黎莫野道:「這就是你剛才說的話啦——放一百二十個心吧,那小子油水縱然不算太肥,多少對我們也有個小補,至於有沒有把握,焦奇,我什麼時候幹過沒有把握的事來著?」搓著手,焦奇陪著一臉笑:「這個當然,若是信不過你,天下那還有可信之人!我原是提醒你一下吧了。」黎莫野抹了把臉,走得更急:「希望晌午就能趕到大前鎮,咱們先打個尖,再找家澡堂子好生泡一泡,入黑之後吃頓飽,我暫且歇著,你自去弄個粉頭洩洩心火;三更天,我們動手,儘早辦妥了正事上路!」焦奇點頭道:「我會聽你的,二閻王。」跟在一邊,他幾乎是在小跑步了,微微有點喘,他又吶吶的道:「我說前一回……」黎莫野目不斜視:「啥事?」焦奇好像有些情虛,舌頭大大的:「不知道這一遭……呃,我的成頭是不是照舊?」黎莫野一挑雙眉,道:「你說呢?」焦奇嚥著唾液,苦笑著:「隨你賞吧,這趟生意,我並沒有盡到我的本份——主兒是你挑的,盤底是你踩的,我只不過沾個邊,砌點光,如果也照老規矩,就顯得我太貪了,二閻王,我說過我一向有分寸。」
輪到黎莫野呆了呆,他隨即沉下臉來:「焦奇,你把腦筋https://m.hetubook.com.com給我弄清楚,我們如今自己的麻煩尚未擺平,紕漏一大堆,正是泥菩薩過江的光景,你不替我們自家打算,反倒嫌命長了要去招惹恁大的冤家,你真叫不知死活到了極處!我告訴你,你給我老老實實的待在這裡,只當什麼也沒看見,這干人熊一過我們就走,少給老子出些餿主意!」一張黑臉泛起了灰,焦奇悲傷地道:「你……二閻王……你怎麼如此忍心,如此絕情?你怎麼可以見死不救?二閻王,你不是一向講求仁義,標榜忠信的麼?二閻王,你不是素來胸懷慈悲,心存寬恕的麼?現在你卻袖手一旁,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對苦命人掉進火坑,陷入萬劫不復之境?」黎莫野七情不動,連一聲也懶得哼。
那掠倒焦奇的人是個瘦小卻結實的漢子,這時,他向黃臉人躬身道:「請示甄爺,這廝要如何處置?」黃臉人抬起下巴:「帶回去一併請山君發落。」於是,幾條大漢立時奔上,正待如狼似虎地將那摔得七葷八素的焦奇給綑牢——就宛如一陣狂飆自空而落,那幾個漢子猛地怪號著橫拋出去,站在一邊那掠倒焦奇的瘦小兄,剛剛身形微動,亦已「嗷」聲悶嗥,手捂肚皮,弓背倒跌出七步之外!是的,那是黎莫野,滿臉都是懊惱無奈之色的黎莫野。拍了拍雙手,黎莫野衝著正瞠目相視的黃臉人做了個苦笑:「我實在是逼不得已才伸手管這檔子事——我生平有個習慣,就是看不得有人欺負我的朋友,何況還是這位與我交情不惡的朋友,所以,甄鐵英,我先出了這口鳥氣,想你不會見怪吧?」那黃臉人——七門山君麾下四大金剛之一的黃面虎甄鐵英,表情立時變得僵直了,他盯視著黎莫野,一個字一個字迸自唇縫:「閣下何人?」黎莫野咧著嘴道:「我姓黎,嘻嘻,名字不要太野——」
於是,數十名大漢叱喝著湧上,又在湧上的須臾滾跌成一片,甚至不及將叱呼變成哀號!黎莫野的純鋼三節棍已不只是像三節棍了,像韋陀的杵,似翻雲的龍,更若擎天巨神的伏魔鞭,近戮遠掃,橫揮直搗,力勁勢猛,疾速不測——在一片盈耳的金鐵交鳴聲裡,二三百條漢子俄頃間便鬼哭狼號地倒跌下一半有多。黃面虎甄鐵英可真個十足地吃到了苦頭,他忝為七門之下四大金剛之一,卻阻擋不住黎莫野這一輪強攻快打,自己這邊人多反倒礙事不說,團團打轉中對方抽冷子的幾記狠著也往往使他難以招架,他不禁暗自懷疑,這些年學的功夫都學到誰的身上去了?快速掃除了吳思思與沙翔四周的守衛者,黎莫野鋼棍飛旋,同時低叱:「你們兩口子還能不能行動?我們得馬上離開此地——」沙翔努力掙扎著,嘶聲道:「我想我們還走得動——」那樣奇異的神色出現在吳思思閃動的眸瞳中,她凝視著宛如獅撲虎躍般神勇的黎莫野,在憔萎卻不失其流麗的目光裡,說不出到底是那一種感觸的反應。
現在,那群人更來得近了,叫罵喧笑之聲混合著各類物器擊打人肉的聲音,混合著喘息,痛苦的呻|吟,一波波的就像錐刺在人的心上!焦奇臉孔扭曲,額頭上暴起青筋,兩隻眼珠子似欲突出眼眶:「二閻王——你管不管?我問你,你到底管不管?」從來不曾見過這隻小蝙蝠有這種表情,也從來不曾聽過他敢向自己如此說話,黎莫野不禁又是惱怒,又是警惕地低聲叱道:「你瘋了?焦奇,你快給我伏下身去,把嘴閉上,娘的皮,你真想找死是不是?」焦奇窒著聲問:「只回答我一句話——二閻王,你管是不管?」伸手去拖焦奇,黎莫野急道:「不要自找麻煩,焦奇,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猛然長身而起,焦奇的聲音迸自齒縫:「我認識你了,你果真是個冷血黑心的二閻王,我就去死給你看——」還不待黎莫野有第二個動作,這位小蝙蝠已經歪歪斜斜的撲到了外面!
嘿嘿一笑,黎莫野道:「這種尷尬事,永不可能在我身上發生——因為打一開始,我就不會去拆散人www.hetubook•com•com家夫婦,強佔人家的未婚妻室;我說甄老兄,這始作俑者還是我們山君老大,只不過直到今天他才嚐到報應的苦果罷了!」雙目淚光瑩瑩,焦奇激動地嘶喊:「二閻王,我就知道你心地仁厚,富正義惑。我就知道你不會撒手不管——」猛一瞪眼,黎莫野怒叱:「給我閉上你那張臭嘴,都是你給我捅的紕漏!」退後幾步,甄鐵英冷硬的道:「如此說來,黎莫野,你是決定要伸手攔這樁事了?」沉默片歇,黎莫野十分無奈地道:「設若列位能行個方便,我可實在是不願翻臉——」話尚未說完,連半點徵兆亦不見,三道寒光已從黎莫野背後又快又急的劈到!顯然,黎莫野早已經打定了主意要速戰速決,他可是絲毫不浪費時間,刃風甫起,他的身子已猝然倒射,三名偷襲者連傢伙尚未夠上位置,業已分做三個不同的方向滾了出去,而黎莫野的純鋼三節棍也完全在同一個時間暴響著砸向甄鐵英頭頂。早有準備的甄鐵英手上那柄雙環大砍刀儘管急速迎起,卻仍慢了一剎,刀才起,人已迅快斜竄而出——沉重的棍頭帶風掠過,扯得他幾乎打了個踉蹌。
呸了一聲,黎莫野道:「你可真有出息,娘的,你老爹會領著你去逛窯子?他不早掐死你才怪!」嘿嘿笑了,焦奇道:「開路吧?二閻王。」一壁往山坡下走,黎莫野邊告誡著:「先記住了,大前鎮離著七里坡很近,咱們找樂子可千萬得收斂點,別露了形跡落進那干人眼裡,否則樂子沒有,麻煩倒會跟著臨頭!」焦奇道:「我明白,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瞅了焦奇一眼,黎莫野道:「要是我放得下心,倒又好了。」焦奇忙道:「我說二閻王,咱們哥倆搭檔也有年歲啦,我焦奇做人行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幾曾替你捅過漏子來?我可是老江湖,不是初出道的雛兒,什麼人想摸我的底,只怕還不會那麼容易哩!」黎莫野面無表情的道:「打出了這樁事,焦奇,我可得對你重新估量了!」
圍繞四周的那些人們——全是那些形色剽悍,虎背熊腰的粗壯大漢,他們手中有的握著馬鞭,有的拎著皮索,更有的翻轉刀背,便如此連抽帶砍連打加踢,把這兩個束以重縛的人折騰得不時滾爬於地,將滴滴鮮血浸染於黃土,復將黃土沾黏在肌膚。一條條的血痕交錯在頭臉、在身上,汗水自髮梢往下淌,血融在灰土沾裹於軀體,在這樣的作賤下呈現著獸畜般的行進,想想看吧,這等樣的人還會像個人?那是一男一女。要不是仔細觀察,很難分辨出其中還有一個是女人。在這樣慘厲的情景下,予人的震慄感受乃是直接深觸人心的,總是這麼酷烈與可怖,是男是女,倒變得不甚要緊了!焦奇的聲音抖了起來——若非他在竭力壓制,只怕就會成為嚎叫了:「二……二閻王……我的皇天……那……那不是沙翔……與吳思思麼?」
黎莫野走向路邊,並沒有回答。仍然扭著頭在探視,焦奇還在咕噥:「莫不成是迎神賽會或慶祝什麼節令的隊伍?或者是那家人家娶親……不對,這該有鑼鼓樂器什麼的陪襯著才是……,娘的,真有點叫人迷糊了。」朝焦奇一招手,黎莫野已先伏臥在路旁一叢雜樹之後,焦奇往他身側蹲下,用衣袖抹了把汗:「你想幹什麼?二閻王——」黎莫野冷靜的道:「那撥人的舉止有點玄,也透著些不對路的味道,我們且在這裡待一會,看個明白再說,不礙我們的話,跟著就上路,否則,也好有個斟酌的餘地。」焦奇壓著嗓門道:「你可已判斷出這干子人熊是在搞啥名堂?」黎莫野漠然道:「我認為不會是好事——剛才你已經發出不少疑問,也否定了許多假設,卻有一樁未曾想到……」焦奇忙問:「那一樁?」月光下,黎莫野緩緩的道:「你可感覺到——感覺到這些人的倩形似乎帶點狂虐?不錯,他們像是很興奮,很快活,卻是那種憤怒得洩的快活,那種積恨方消的快活,高興是高興了,不可隱諱的內中更含有狂虐意味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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