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玥恆不語，這江山雖是他們池家打下來的，但這一輩的帝位卻若做針氈，新帝年幼，朝中老臣們不若先皇在世時那般忠心耿耿，反倒依附起六閣宋正青來，至於嚴子湛，儘管性格乖戾，但其才學手腕皆是高人一等，自然也收攏了不少人心。
「嚴相說笑了，本王素來惜才，又怎會如此惡毒。」遲玥恆微笑，自顧自找了把椅子坐下，又道：「聽聞母后今日給你下了道懿旨。」
嚴子湛咬牙：「明日，護她周全。」
「此話何意？」弄月不解道：「大人先前吩咐我做的事情我都已做好，那些重臣的把柄都在大人手裡，另外該收買的也都收為己用了，大人還不放心什麼？」
那摺子啪一聲掉在地上。
閔太后皺眉：「可有證據？」
嚴子湛劇烈的咳嗽，好一會兒才平復下來，緩緩道：「王爺，你該知道太后的目的，今日無論臣有沒有罪，她都會借這次機會除掉嚴家。而眼下，臣心甘情願放權，為的不過是保我一家平安，若王爺不肯以攝政大臣的身份先下手為強，那臣就只有那最後的一條路可以走了。」
方敏之面如土色，天下藥物，相似者多如百種，再者，這皇宮裡爾虞我詐，稍有差池就是滅頂之災，他怎敢妄下定論，無奈上頭兩位的脾氣實在不好琢磨，他區區一個御醫怎好得罪。小心斟酌少頃，又低下頭道：「老臣駑鈍，確實是一致的。」
弄月張了張口，終是勸不了什麼，只得狠狠心離開。
宋正青心中暗喜，表面仍是不動聲色的應道：「娘娘聖明。」
明知進了金鑾殿，九死一生，有去無回，還能這般若無其事？
宋正青把頭埋得更低：「娘娘，欲除此人，還得從長計議。」
「罷了，方太醫，你先下去。」悠悠嘆了口氣，閔太后屏退左右，精緻妝容下的臉龐有些倦色，端起白玉茶盞輕啜，而後若有所思的看向雕花窗欞：「宋卿家，代皇帝下批註的人，只有一個，不是么？」
嚴子湛靠在床頭，難掩病容，平日里桀驁美麗的鳳眸里滿布血絲，似乎忍著極大的痛苦hetubook.com.com，唯有目光仍帶三分睥睨，冷眼盯著來人道：「九王爺這是來看我死了沒？」
權衡之下，他便有了答案，漫不經心的笑容又掛上嘴邊：「嚴相可要好好感激本王，明日母后第一次垂簾聽政，本王卻要忤逆她，這不孝的名號，本王可是背的冤枉。」
連尊稱都省了，看來是真惱了。
聞言遲玥恆騰的站起，逼近道：「若不是你這刻半死不活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我會以為你是在做戲。」他難得煩躁的踱步，回頭頓住，硬著嗓子補充：「你設計了一出完美華麗的戲，從中毒到引蛇出動，一切都在你計劃中。」話剛說出口，他就後悔了，暗自責罵自己沉不住氣。
十日後。
「少來這一套！」遲玥恆打斷他的話，驟然感慨：「若你我不是今日的身份，我猜我定會欣賞你，哪怕萍水相逢一場，也好過這互相算計的日子。」說罷，不再停留，率先離去。
閔太后刷白了臉，重重拍在檀木桌上，怒道：「好大的膽子，好大的膽子！」方敏之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明知不是在說自己，仍然驚出一身冷汗來。
一身朝服的老頭被宮女帶入，而後謙卑的跪□來：「臣方敏之叩見太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姓裴的是她師父。」嚴子湛合上眼假寐。
遲玥恆厲聲：「嚴相，你向老天爺借了膽？你這可是要造反！」
遲玥恆一愣，反應過來后忽而大笑：「這麼一說，狀元府里倒都成了你的人了，妙極妙極……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嚴相真是陰險的緊。」
遲玥恆笑笑，又道：「若我今晚沒來，你可還有下步棋？」
若除了宋家，嚴子湛一人獨大，場面必然難堪，若除了嚴家，獨留宋正青，也好不到哪裡去……
閔太後接過話：「太醫可知，這是何種毒？」
「王爺大恩，臣沒齒難忘。」
「大約？」宋正青冷下了臉。
「免了免了。」閔太后口氣頗為不耐，急促道：「方太醫，哀家要你把先前替我皇兒的診斷再說一遍與我聽。」
「久而ｈetubook•cｏm•coｍ久之如何？」
嚴子湛不吭聲，忍過這陣毒發后，又倚回床頭，虛弱道：「想必臣在太後娘娘心中，也是這般印象。」
弄月汗顏：「差點忘了……屬下駑鈍。」
「聽上去真不怎麼舒服啊……」自嘲的笑笑，遲玥恆起身告辭，臨走前莫名其妙丟下一個藥盒：「不想看那小丫頭年紀輕輕守寡，這是我從宮裡搜到最好的解毒丸，若真解不了，也可保你數十載性命。」
嚴子湛遲疑片刻，頷首：「自然是有的，不過無論如何，九王爺你才是臣最安全最捷徑的一步棋。」
「王爺這是在逼臣。」嚴子湛蒼白的臉染上肅殺之意，周身戾氣揮散不去，面無表情的緩緩開口：「若真是這樣，臣就會做最後一搏，王爺不妨回府看看，那兵符還在不在。」
遲玥恆看著那信上大大的二字草書，笑道：「嚴相，你真捨得？」
遲玥恆不依不饒：「嚴相的護衛呢？本王聽說，嚴相養了一隻隱衛十二隊，各個身懷絕技，難道還護不了府中周全？」
弄月不忍心道：「大人，九王爺不是送了葯么？」
宋正青恭敬道：「娘娘不妨傳一下方太醫，就可知道臣所言非虛。」
「聽聞他近來身體抱恙，存心是藏著掖著不肯上朝了，這些年哀家以為他始終懷著先帝栽培的心輔佐皇帝，倒忘了他是那個功高震主之人的兒子。」語罷，她又狠狠將茶盞摔到地上：「狼子野心，必為我大遲之禍。」
遲玥恆大驚，怎麼都沒料到他派人偷走了兵符，這兵符好比是用來調動駐守京城的三百萬將士的軍令，見符如見開國皇帝，誰都不可能反抗。心下意識到了嚴重，他氣急攻心，狠狠一拳揍過去。
方敏之依舊謹慎道：「老臣曾經在數年前去了趟西域，有幸碰到一位用毒高手，他身上所熏便是這種香味，短時間聞之並無大礙，一旦超過半個時辰就會渾身無力，繼而出現幻覺，久而久之……」
這話，是警告，也是試探。
嚴子湛無力躲開，或許也不想躲，本來身子就被連日來的毒弄垮了大半，m.hetubook.com.com這次挨下對方結結實實的拳頭，腳步立刻踉蹌，好不容易扶住了門框站穩，胸口積血又湧上候口，再難忍受這翻騰的血氣，彎腰吐出一大口殷紅來。
閔太后顰眉怒目：「吞吞吐吐的做什麼！」
嚴子湛看著他背影遠去，強撐起的精神再無法凝聚，跌跌撞撞摔回到床上，氣息不穩的低喚：「弄月。」
嚴子湛嘴角彎起嘲諷弧度：「有人急著想復讎，已經等不及了，既是如此，我就好好陪他演一場。」
「所以你就留她一人在那裡？」遲玥恆不敢苟同的搖頭。
方敏之哆嗦著手打開黃緞，裡頭是本摺子，外頭看來並無不妥。他顫悠悠的打開，湊近鼻翼半分，倏然神色大變：「老臣惶恐，老臣惶恐。」
嚴子湛坐直身，掙扎著下床來，一手費力扶在桌側，另一手自抽屜中取出一封信，交與對方手中：「王爺幫了臣，臣自會讓王爺滿意。」
嚴子湛抬眸，淡淡道：「難得太後娘娘費心，特宣臣回宮早朝。」
嚴子湛皺眉，那眼神剎那間陰騖凜冽，卻用著異常輕柔的嗓開口：「遲玥恆，你知道我最討厭別人明知故問。」
裴亦寒自然曉得他中毒了，見他大汗淋漓，明明遭受著非人的痛楚，卻是半分都不哼，生出敬佩心的同時不由也有些悚然：「嚴相果真非同一般，對自己都如此狠心，成大事者當心狠手辣，說的可不是嚴相么……」
嚴子湛合上眼，虛弱道：「我不能輸，你懂么？這葯留到明日之後再吃，屆時即便是毒藥，我也認了。」只要她能平安，一切便是值得。
「你早點回狀元府，莫讓人起了疑心。」嚴子湛頓了頓，又不放心道：「她近況如何？」
閔太後點點頭，侍女領命而去，片刻后捧著黃緞包裹的一物而來，俯低身子遞于方敏之面前。
閔太后猶豫半晌，揮手：「來人，宣方太醫。」
方敏之戰戰兢兢：「皇上時而昏迷時而清醒，高熱不退，意識渙散，這癥狀該是有一段時期受毒香所害。」
嚴子湛詫異，美眸里閃過意外：「臣……」
嚴子湛心下一沉，好不和_圖_書容易壓下的餘毒又倒騰起來。
嚴子湛冷冷瞥他一眼：「你別忘了，還有個裴亦寒。」
京城近來出了大事，傳聞小皇帝神志不清纏綿病榻，嚴相則深中劇毒，已經好一陣子不曾早朝。更可怕的是，據說邊疆蠻子即將來犯，一時間城裡黑雲滿布，弄得人心惶惶，不可度日。
弄月緊張道：「大人！」
相比于外頭的壓抑氛圍，皇宮內苑也好不到哪去。此刻朝陽殿里，端莊美麗的閔太后失了優雅，生生將小指上的金蔥碧絲指套折成了兩段，厲聲道：「宋卿家此言當真？」
本以為對方會矢口否認，熟料，嚴子湛竟微微笑開：「中毒是真的。」
嚴子湛終於不耐：「你說還能在哪裡！」
遲玥恆見好就收，認真道：「本王很好奇，你為何不救她回來？」這兩人該是愛的死去活來才對，他沒道理拋下妻子不聞不問。
遲玥恆漸漸收了笑意，揣摩了對方好一陣子，倏然失笑：「我說，嚴大宰相，你真不怕死？」他越來越不懂姓嚴的這小子了，連他都打聽到了宋正青布下的手腳，他就不信，以嚴子湛的情報脈絡，會沒有意識到危機。
方敏之咽了口唾沫，只覺額上有冷汗滑落，不敢再挑戰這執掌後宮主子的威信，趕忙匆匆道出事實：「奏章內被熏了香，老臣斗膽判定，這香大約是與皇上所中的幻毒……是、是一致的。」
「有舍才有得。」嚴子湛別開臉，走至窗前。外頭夜色迷人，他想到那張倔強又秀氣的女子面容，冷峻神色漸漸舒緩開來，不知道此刻，她是否在為他擔心……
嚴子湛冷嗤：「九王爺可知，自臣中毒消息傳出的那夜起，府中來來去去的殺手足有二三十人，臣私以為，狀元府要比相府安全得多。」
遲玥恆瞠目結舌，結巴道：「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大驚之下差點從椅子上落下來，手忙腳亂理了理衣擺，又伸長脖子問道：「為什麼？」
很好，終於點名來意了。
遲玥恆眯眸：「就不怕本王坐看你們鷸蚌相爭？到頭來落個兩敗俱傷，漁翁得利的可是我們大遲皇族。」
嚴子湛捂m.hetubook.com.com
住嘴，咳嗽的力氣都沒了，指縫間的血源源不斷落下，染紅他一襲白色中衣，「你先……咳咳，先回去。」
「多謝王爺誇獎。」嚴子湛扯了下嘴角，別有深意的看了眼面前舉止輕鬆的男子：「夜深了，王爺不回府歇息么？」
連尊稱都省了，看來是真惱了。
黑衣少年從房梁一躍而下，一把撕掉臉上的人皮面具，而後乾淨利落的單膝跪地：「屬下在。」
底下跪著的中年男子見狀連忙道：「太後娘娘息怒，此事非同小可，臣自然不敢欺瞞娘娘。」
他還真不信了。
「輕則昏迷不醒，重則斃命。」
話落，那門卻被人由外頭推了開，錦衣玉袍的青年不請自入，對於這般無力行徑絲毫不感愧疚，反而大刺刺上前撩開床帳，輕笑道：「嚴相，聽聞你身體抱恙，本王特地來看看你。」
宋正青微抬下頷：「方太醫，這摺子可有不妥？」
「九王爺這是要臣抗旨么？」嚴子湛皮笑肉不笑的回一句，還想說什麼，胸腹處莫名湧上尖銳刺痛，猶如萬針鑽心，當下面色青白，死死攥緊了手心。
「娘娘，那奏章……」宋正清淡淡提醒。
遲玥恆啞言，良久才悶悶憋出一句：「論城府之深，天下人難出嚴相之右。」他面色陰晴不定，片刻又似想起什麼，挑眉道：「怎麼不見嚴夫人？莫不是被仇人劫走了？」
「不必多說，此事哀家自有打算。」閔太后長吁一口氣，揚手：「來人，傳哀家旨意，令嚴相明日上朝，不得有誤。」
忽而，敲門聲急促，有人喚道：「少爺，九王爺來訪。」
遲玥恆正色道：「嚴相趕人了？本王還特地擔心嚴相明日的處境，想幫你一同渡這難關呢，怎料你卻不領情。」
弄月抿了抿嘴：「坦白說，不太好，少夫人一直記掛著大人的身體，三番四次想逃出去，每次都被裴亦寒捉回來，不過那姓裴的倒也君子，從未動過手，至多不輕不重的教訓兩句。」
深色床幃掩不去月色，隱約可見有一身影卧于榻上，外頭雨聲凄凄，卻蓋不住主人陣陣低咳，仔細辨來，甚至還能體會到主人幾分苦苦壓抑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