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六、朝起夕落

她睡了多久?又是誰?是雁飛?歸雲的手慢慢移到自己的小腹上。她輕輕吁了口氣,淚從眼角流下。我的孩子。她想。她想她的孩子。歸雲醒來的時候,卓太太告訴她,她懷了兩個月的孩子沒了。她來不及哭泣,因為卓太太和慶姑每天都到病房裡照顧她,她們每日輪流熬了雞湯魚湯送來,要看著她喝完方能安心。她們還搶著陪夜,但被歸雲制止了。這兩個身邊沒有兒子的母親,似在幾天中將全部母愛傾注在她一人身上。
他的臉皮青了,她已飄然而去。美妙的探戈舞曲輕快地響起來,燈光搖曳,她和舞伴跳得妖冶。射燈亂閃,她的眼中,其實只看到一副十字架。也看到憋不住的人,緩步向她走近。她等著。只是在那之前,她被人拉離了精心布置的現場。
他亦有所覺,只她恍恍未覺。咬碎銀牙,恨透了自己。「你要告訴他?」雁飛已站在她的身邊,她也看到信。歸雲手裡執著信,想了很久。很艱難很艱難去回復卓陽的最後一句話。她用和卓陽同樣的字體來寫:「陽,我不是一個好母親。」又補充了一句:「我弄丟了我們的琴。」突然壓抑不了,她伏在案上大哭一場。歸雲給卓陽的回信寫了一個下午,最後狠了心,將末角的那行字抹去。在這種天氣,總有莫名的寒風吹進來,她覺得遍體生涼,更顯伶仃了。她將想法向卓太太一說,也不欲卓太太對卓陽有所透露,卓太太只得嘆道:「你想得周全,我曉得你的苦。」執手相看凝咽,她們相依為命。歸雲暗暗生了愁和恨,卻不知該恨誰。她的人生總是如此,每到有了些什麼,卻又失了去。她看著卓陽和自己的結婚照發獃,背景山水迢迢,人也終於山水迢迢。她想她原來是習慣伶仃的,故才有了這麼些勇氣放了他走,那許多風險和擔心也只能狠狠壓到心底儲存起來。冬風真的已卷不出一片落葉,空虛地呼嘯在桶長的弄堂里。空虛的也不僅僅是這季冬。
她追過去:「卓陽,卓陽,我們的寶寶沒了。」男孩的身影被打散,她又什麼都抓不到。只聽到「嚶嚶」的哭泣。是誰?哭得這麼傷心。歸雲掙扎著要睜開眼。卓太太拿著毛巾為她擦汗。她的手真是溫暖,是記憶深處母親的溫暖。歸雲又安心地閉上雙眼。
歸雲說:「孤軍營的國旗還有青天白日旗在飄。」又隱隱地憂,報紙多次刊登孤軍營遭襲擊的新聞。謝晉元,這位被困的英雄,在蘇州河南岸依舊屹立不倒。他幾乎成了這個城市,這個城市裡的中國人在風雨飄搖中的精神支柱。每每絕望恐懼,只要去看每日晨曦微露之際,膠州路上空升起的旗幟,心裏的希望又會一點一滴積聚。
雁飛惆悵地離開了霞飛坊,她將江江送回了慶姑處,又要開始去上班。周而復始,她擺脫不了的百樂之門。不過抹挲臉,還是那姿態,裊娜地踏進那佛光照不進的門。
每個人都覺得孤島岌岌可危,不再安全。連帶夜裡的霓虹都帶著倉皇的閃爍。
還有卓陽的信,卓陽的信三四個月才會來一封。最近的一封,他附了相片,背後是真正的高山遠嶺,他穿了簡陋的軍裝,脖子上掛著她為他買的德國萊卡相機。迎著陽光,眉峰微聚。
一個將瀕臨倒閉的棉紡廠起死回生,成了日軍常務供貨商,專司生產軍服直運北方戰場;一個終於在上海灘開了盤,早上買進晚上賣出,那些日本軍方暗自乾的嫖賭鴉片勾當的黑錢變成了金燦燦的條子,全部搜羅進了日資銀行地下的保險庫。不過這樣簡單。在上海,所有的行動不像東北或南京那樣急進和野蠻。那是慢條斯理地,逐步侵蝕。對女人也一樣。已不能隨便壓倒,就地解決。這個女人竟在今晚還請了一位寶昌銀號的李老闆,江浙滬一代均有分號,能量頂大,比陳老闆更有用。他年紀雖輕,面容卻嚴謹,非要裝作絲毫不露風的樣子。長谷川也不露風。能坐在他對面的,就說明已經鬆動了。有的中國人好面子,也虛偽,怕死「漢奸」這個頭銜。其實心裏早已千肯萬肯。這個女人,這個男人,都是。他對這個女人更感興趣,她能將這位端著面子左搖右擺,不肯輕易戴上「漢奸」帽子的牆頭草給帶轉到他的面前。他想,這個女人和這個男人支撐的也就是最後的面子而已。中國人很有趣。
歸雲關切地問:「怎麼了?今晚沒有夜場?」歸鳳俏臉發白,眉鎖重重的愁,顫聲說:「袁經理組織了京劇班子越劇班子,要拉隊去日軍司令部演戲。」這是個什麼局面?她們都懂。慶姑一把抱住歸鳳,撫慰:「實在掌不過就別唱了,那袁經理能鬧騰,整個慶熹班都要被鬧散的。再賠上個人,不值。展風他爹若在世,一定不容他這麼做。」想著又心傷,倒和歸鳳一道紅了眼睛。「他倒算了一本好帳。」雁飛冷道。歸雲也憂,一想,說:「要不真的別唱了。你在他手裡唱,我總心驚膽戰的。好不容易出了狼窩,可稍微安穩些,又攤上這麼個主,不如離得遠些。」歸鳳咬著唇,幾乎沁血,尚在想。她心心念念的越劇,人生最脆弱的時候賴以為生的m.hetubook.com.com東西,就要抓不住。得失之間,分裂地痛,要放棄的是她的第二個人生。人生頗多無奈,放棄似割肉,一次又一次,鮮血淋漓,流在心底,千瘡百孔,早已不成形。只有那細末的微望,照見遠處的光明,尚可盼頭,才可作支撐。歸雲抓緊了她的手,緊緊靠著她:「現在一家人聚一道才是最重要的。」
「卓陽!」歸雲倒在床上,在冰冷的冬天汗流浹背。卓太太大驚,擰亮了電燈。她看到了細細的血跡流到歸雲的小腿上,她捂著嘴奔到歸雲的身邊,但來不及扶住歸雲傾倒的身子。軟軟倒卧下去那刻,觸身卻溫暖。歸雲卻知道,這不是卓陽溫暖的懷抱。
他吻她的額:「找一個田園,造一棟木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安庸碌過完今生。」
卓太太點頭,說:「確該這樣,寧願賺得少些。」老范自是無意見,但又摩拳擦掌,另有提議:「鋪子門面小,有些應付不過來。我建議是不是再租個門面專門做加工的生意?店裡生意清冷了,縮減些人手和成本也是該的。」
又有人來敲門,娘姨跑去開門,進來的是抱著江江的雁飛。「江江很想你。」雁飛走近她,想給她擁抱,可惜懷裡還有孩子。歸雲接過了孩子,許是眼紅紅得怕人,江江一見她這樣噘了噘嘴,雙眼骨碌碌直轉,打個哈欠,竟然朝她笑起來。小小的手拍在她的面上,歸雲的心,驀地一暖。雁飛的手得了空,把補品悉數放在桌上。「我這樣子,是不是很失敗?」歸雲輕問。「怎能怪你?你能捱著沒倒下就已經很不錯了。」雁飛道,「你這樣子,讓我恨那個留下你一走了之的卓記者。」歸雲將江江抱摟得緊緊的,苦笑:「當我感覺孩子正離開我的身體的時候,我好想他,想他有沒有吃飽,有沒有穿暖。我想——他留給我最寶貴的我也要失去了。那時候真是痛苦地想立時跟著孩子去了。」「既然放了他走,這苦也只能自己咽了下去。」咽下去。她望著她,她望著她。人海孤鴻里,她們最初的相遇就是孑然一身,多少苦痛都得自己吞。如今,依然,不覺都惻然。
她撫著歸雲的發,當歸雲女兒般擁入懷裡。她的眼角微泛了濕:「我家這對佳兒佳婦,都是卓家的驕傲。」歸雲心安然,鼓盪勇氣,更加無所畏懼。「媽媽,我會辦好這事情。」兩人細細商議了一陣,又約來老范說了這事。老范大力贊同,闊聲道:「管他外面勞什子的說什麼,我們上對得起國家,下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成了。」三人達成默契,都有燃起來的鬥志,不浪費時間,當下就草擬好一份菜單,附上核算好的價錢,準備不日讓雁飛帶去走粵雅樓的門路。歸雲沉一沉氣,同卓太太一道向卓漢書上香。卓太太念念有詞:「漢書,你若有靈,我們必當無事。」卓漢書朗朗清目,似能看清朗朗乾坤,像下的筆走游龍,寫的也是朗朗乾坤。在他的注視下,她們都安定下心。事情進行得頗順利,雁飛並未向粵雅樓泄漏自己薦去的下家是誰主持。歸雲要避著粵雅樓老闆,一切事宜均有老范出面打點,還給粵雅樓的老闆和主事送了些小禮,作出趨炎附勢的樣子,讓他們都疏忽,只當是討自家門路的小商小戶,並不太放在心上。主事的又因拿了老范的禮,不好多苛刻,也能顧全他飯莊,月餘下來,卓太太算起進益,笑道:「竟無甚虧損,雖所賺無多,也算太平。」歸雲只管在菜色上下心思,「老范飯莊」的送餐日定在每月的最末十日,凡至這十日,歸雲下足心思,仔細料理,既不可過於精緻,也不能太過酸腐。其間夾雜用小牛排、吐司麵包等西菜,都是以往蒙娜來卓家所吃過的。她抱著萬一的心思,希望蒙娜能領會到。她更關心是否能救出蒙娜,問雁飛:「可還有法子可想?能不能救出她?」雁飛總搖頭:「還不到機會,但我一直在留心。」也只能擔著心,盡自己的綿薄力。飯莊的生意卻大大不好起來,上門的客人日益減少。到了秋風秋雨的時節,人們避冷,也避險,走到路上都覺著不安生。有的受不住三五不時在大街小巷發生的槍戰和日本人在租界附近示威似的練兵,攜家帶口,趁著秋日的寒色,往內地避。也有逃不出上海的,但是僥倖能從淪陷區託了關係進租界,租上一處石庫門的亭子間,一大家子人蝸居於此。都是惶惶的,無可終日。他們囤了糧在家裡,因為有傳言說日本人就要進租界,會在大街上胡亂殺人。經過淞滬一戰,有些人是親眼在閘北虹口的戰場見過日本人亂殺中國人的慘狀,繪聲繪色描繪出來,灑了淚,也驚怕了其他的人。還有些人聽說過南京被屠城,驚懼交加,害怕悲劇會在上海重演。
賭博要講眼光,要押對寶,重重下注,可能才會贏得盆滿缽滿。這位軍官不日就要去工部局警務處任職,又在日本搞的華人商會那邊掛了副理事長的頭銜,真正政商通吃。日本人三五不時給華人商戶開鴻門宴,時間一長,總有頭子活絡的中國人看準形勢,毫不猶豫,奮不m•hetubook•com•com顧身。
她在哭嗎?她在自責嗎?「好孩子,是我疏忽了。沒有想到你和卓陽都做了幾個月夫妻這層,沒把你的身子當回事。我對不起漢書,對不起卓陽。」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有淚沾濕了她的手指。「小雲。」是這麼清而遠的聲音,附在她的耳邊說的,「你太累了,好好睡兩天。」
一時半刻,也無辦法可想。歸雲不好再說蒙娜的事,不欲讓慶姑和歸鳳愁上添愁。她回到家,和卓太太商量。
歸鳳鬆開嘴唇,點一點頭。雁飛蹙眉,只說:「袁經理的勢力今時不同往日,還是要小心,得想個妥善的法子退出來。」
給卓太太的信里,沒有這幅畫。歸雲難過,再翻看卓陽的相片,他的腳沒在草叢裡。她想,他腳上一定穿的是草鞋。她聽說八路軍很多戰士都穿草鞋。他到底跑了多少路,竟能把帶去的皮鞋和布鞋都全數穿破穿爛?歸雲熬夜飛針走線,密密縫那一雙雙布鞋。她穿過草鞋,和爹一起逃難的日子里。草杆子紮腳,走幾步,難耐的疼,腳掌被磨出泡,流出血。爹便背著她走,晚上他們就著河浜洗腳,她能看見爹腳上的新傷舊痕,斑斑血漬。她心裏也難耐地疼,她不能讓卓陽總穿草鞋,他從小到大哪裡受過這樣的苦?
她也是有所求哩!長谷川懂,立刻向司機道:「去老鳳祥。」老鳳祥兜了一轉再回家,蘇阿姨將當天的報紙拿來給她看。報紙也不是當年的報紙了,大大的標題是「大東亞共榮共存」,已絲毫不將租界放在眼內。這是工部局公董局裡布滿了日方要人的結果,雁飛聽說了藤田智也在教育處任了一個秘書的職位,而長谷川是在警務處任職。孤島上海,真真正正四面楚歌。人人戰戰兢兢地生活。繁華如昔的背後,是大街小巷不時發生的槍戰和流血事件。日本憲兵能明目張胆在租界的大街小巷招搖過市,能閉門不出的人們就不出門,在家中惶惶中日。
雁飛灼灼看著她,斟酌又斟酌。江江喝飽了奶,在她的輕拍撫下打了個奶嗝,十分滿足,在她的懷裡實實睡過去。「日本人還算忌憚兩租界,聽說尚不敢太虧待這些洋人,又不肯勞動軍務供養,把這幹人等的伙食包給了中國飯館。接這把手的是粵雅樓的老闆。」歸雲印象深刻:「包了筱秋月的那個?」「那裡關了不少有錢的猶太人,日本人勒令他們自給自足,出錢管自己的伙食。所以油水確實有一些。」「我來做粵雅樓的下家,接這盤子的勝算有幾分?」歸雲心念電轉,雁飛的吞吐她理解,所以她毫不猶豫地問。「粵雅樓的確沒這個真心來做這事,他們忙著在淪陷區大刀闊斧開日本菜館,但也要辦好日本人丟下來的這事――」雁飛又吞吐。歸雲注視桌上的布鞋,層層疊疊的一小堵牆,黑白明晰,擺立得堅定。她誠懇且急迫地說:「我來做,比其他飯館弄些餿爛食物給他們要好太多。利不利的,你也曉得我並不在乎。」
但,對著鏡頭笑得颯爽而又驕傲。那一刻,或許他心中得到抒懷和滿足。歸雲想,他笑得她又不後悔放他走了。她吻著相片,如此懷念他的笑容。他沒有請戰友用萊卡相機拍照,將相機抱在懷裡,小心呵護,也給她看。她想做他的相機,能貼身和他在一起。卓陽在信里寫:「軍隊的各項工作勝任愉快,和同志們同仇敵愾,眾志成城,我有必勝的信念。
雁飛眉梢抬也不抬,從一邊茶几上端起一杯鐵觀音,茶水碧盈盈,她歪頭,髮帶從胸前滑落到一邊。明明什麼都沒有做,但在場的男人偏偏喉嚨口都一干,只聽見她低聲問:「藤田少佐?哪位?日本人的姓氏可真麻煩!」她要一力地,讓他們覺得她要斬斷過去,同那李先生一般樣。她刻意令他們感到賓至如歸。
歸雲第一次有被人嬌寵的安逸,她不好意思多顯露自己的虛弱和傷心,只能在無人的時候捂著小腹發獃。她差點成為母親,孕育了卓陽的孩子,但她卻是一個粗心的母親,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孩子。
卓太太慨然一笑,神情極似卓陽無所畏懼的神態。歸雲直到今日才發現,原來卓陽的神態舉止全部遺傳自母親。「如果你不懼,我自然也不懼。漢書在天之靈,卓陽拼殺在外,我們不能給他們丟臉不是?」
卓太太閑時在家,為歸雲的小店幫手做賬。她年輕時被開明的家人送去念過幾年女校,學過西式的會計課程,如今正用的上。現在聽歸雲說了這事,一路查了賬本上的盈虧明細賬,瞭然在心了方說:「接下這盤子問題不大,雖然照粵雅樓的意圖,不會讓下家賺太多,但我們大致也能抗得住。」
心裏恨不能讓自己痛死。還有別的傷痛在。歸雲問了慶姑關於小蝶的事。慶姑告訴歸雲小蝶已經下葬,是在龍華火葬場火化,葬去了浦東——小蝶的老家。慶姑嘆道:「小蝶沒有過了那道坎,這孩子命苦,好在陸明堅持給了她名分,也算在那邊有名有份了。」歸雲露出一絲苦澀的笑:「這也許是小蝶最好的結局。」歸鳳把小蝶的遺物帶給歸雲,是歸雲婚禮當天的大合照。她說:「小蝶走m.hetubook.com.com的時候很安詳,她說她這輩子做了一次最美的伴娘,就能把以前的罪孽都抵銷了。」「這哪裡是她的罪孽?」歸雲撫著照片,上面的每個人都在笑,連不愛笑的向抒磊和雁飛都在笑。不過幾個月,裏面的人走了兩個死了兩個。她的孩子也沒了。生死無常,命運如波。歸鳳道:「打小你就當你自己是鐵人,什麼事都存得都忍得,可你得多顧著自己一點呀!」
歸雲道出隱憂:「只是給日本人做事這個頭銜掛上,外邊會不好看。不過——」
歸雲通透,觸類旁通:「我看小菜場的生意我們也好努力去做,現在好多人買菜都買好多天的量,不再出門尋事。我們多多做些能存放的點心、乾貨出來,他們必會歡迎。」
長谷川對李老闆說:「李先生張法好,勝我,更配得勝糕。」李老闆露了笑:「來謝小姐這邊就是圖個痛快,大夥賓至如歸,不講輸贏,才對得住謝小姐的招待。」雁飛輕輕回話:「真是混說,不講輸贏,我這裏哪裡賺的到紅利?我不做作,這裏的招待可全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長谷川一笑:「上海是個美妙的地方,才有謝小姐這樣美妙的人兒。」雁飛也一笑。「可惜藤田少佐沒有一同來耍,他現今正經又要做迴文化人。依然是我帝國的驕傲。」
他的對手,王少全輸的最多。雁飛望著那個年輕人,他坐在他父親當年坐過的位子上,靠著他父親當年靠過的椅墊。那是個主人位,如今是形同虛設。「長谷川大佐人紅牌亦紅,咱們都不是對手。」王老闆從不會說這樣的話,但是王少全會說。
老范神色叨叨,似有所思,低嘆:「想我們中國人,如我們這般活著的,也算得很夠運氣的了。」
她微傾著頭,笑:「你老子當年留了個好名聲給你,你戴了那麼大一頂歪帽子,下去怎麼跟他交代?」王少全「嗤」地笑一聲:「棉紡廠保住了,老宅也買了回來。我對得住列祖列宗,往後還須將祖業發揚光大。」換過急色嘴臉,「謝小姐不是也得到更多?」雁飛婷婷走開,來到長谷川跟前,跟著他進了三菱車兜風。「華人商會開幕酒會,請謝小姐賞光。」雁飛伸出手指頭,橫擺豎擺,側頭問:「夏天是不是戴個綠色的會好看些?」
無數顆星辰在眼前跳躍,被一聲響雷打散。歸雲站著扶著床欖不動,她動不了,整個人僵直,體內有股洶湧的熱流正在流失。她尚不知曉,卻在失去,此刻知曉,卻挽留不住。她唯一的反應是按住了小腹,恍惚之間,看到的是卓陽登上火車遠走的身影,他向她在招手,她想要追他的火車,可是追不動了。再恍惚,卻是火紅的蝴蝶在春風間飛舞,只是遠了,也滅了。
空虛的時候,她有從心底深處上透上來的痛,讓她想要擯氣止痛都難。是日復一日,她從沒有擺脫的夢境。靜安寺的高僧說:「人生固大夢。」夢完了,也許痛也沒了。兩人正說話,聽樓下陪何太太嘮嗑的慶姑高喚了聲:「歸鳳,你怎地了?」
霞飛坊里有一戶人家的閨門小姐瘋了,在肅殺的秋夜裡。歸雲聽到她在暗夜裡凄厲地大喊:「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是困獸的掙扎。歸雲抱著卓陽枕過的枕頭,上面似乎還留著卓陽的氣息。卓陽同她新婚,自是喜歡膩在一起,總是把手一勾,將她強拉到自己的枕頭上,深深地吻。吻到迷亂那刻,她清楚聽到他說過一句話:「我這一刻真不想出去了。」
鐵蹄踏在柏油馬路上,是震動了心髒的恥痛。但夜裡的霓虹依舊,上海竟還有活力花枝招展。日本憲兵進來了,日本商人進來了,他們需要燈紅酒綠。於是,上海就能燈紅酒綠。雁飛對歸雲說:「以前有去過西藏的客人跟我講,有一種花叫做屍香魔芋,開在屍體的身上,會更美更香。」她開始抽日本進口的捲煙,符合亞洲人口味的,淡淡的含蓄的香,聞久了卻會有侵略性。歸雲將她手裡的煙拿掉,熄滅。雁飛沒了煙,怔神了一會,道:「上海就像一朵屍香魔芋,開在血流成河的魔鬼之都。」
她抓過他的手,摟住他的腰:「來,我們跳舞。」又回到靡麗中心。他無可奈何,由她牽著鼻子走,只聽她在他的懷裡輕輕唱了一支歌。「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車聲響歌舞昇平只見她笑臉迎誰知她內心苦悶夜生活都為了衣食住行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磋跎了青春曉色朦朧倦眼惺忪大家歸去心靈兒隨著轉動的車輪換一換新天地別有一個新環境回味著夜生活如夢初醒」他又聽到她在他的懷裡嘆息。「哎!王亞飛,我不想從這個夢裡醒來怎辦?」他們的夢都醒不了,各自只能回各自的天地。兆豐別墅的四周早已不清凈,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管不住這交界地帶,早讓日本人鑽了空子進來,煙寮娼寮,茶肆賭坊,遍地開花。暗紅的燈,被靡靡的煙氣熏染得朦朧不可辨,不知是地獄還是天堂。雁飛的別墅里,堅持富麗堂皇,細意裝扮。她換了一張梨紅色雲石麻將桌,晶瑩剔透的玉石麻將摩擦在上面,聲音清脆,冰晶可愛。客人們都很喜歡。雁飛在開這樣的麻將和_圖_書席宴上,穿的很隨意。寬寬的月白色細毛長大衣,薄薄的,自腰間繫上一條同色的軟帶,輕輕地束一個蝴蝶狀的結,在人人穿得臃腫的冬季,卻能體現出她姣好的身段。她的發養長了些,全部攏到頸后,扎一條同樣月白色的絲帶,垂在胸前,成了同樣的弧度。引人遐想。
她的客人,舊瓶新酒的搭配。她含笑一一接納。王少全帶了長谷川來。這個日本人是第一次來到這裏,觸目全部是溫婉的紅,窗帘、沙發、麻將桌、壁燈,一色一色的紅。還有滿室的馨香,醉人的,似是用花露水著意灑在各處。
她想睡了,可耳邊卻很嘈雜,有人們慌亂的腳步聲。瑟瑟寒風吹到她身上,她瑟縮了下。好多年以前,她最怕冬季的風,滾地龍的冬天不能熬,她伏在爹的懷抱里。小雁來了,小雁會和她抱在一起取暖,她比她年紀大,又比她高一點,能抱緊她,她的身體溫軟而暖香,是童年裡的依靠。小雁走了,搖著手對她說再會,她要抓住她的手,可另一隻寬厚的手掌牽住了她。哦!也像爹的手一樣溫暖。杜班主的笑容總是那麼和藹,雖然她害怕他嚴厲起來的面容。「以後你就叫杜歸雲。」他遞了一顆巧克力給她。巧克力是甜的,還沒有在口中融化,已然不見了杜班主。她只看到一個小小的昂然的身影,挎著小書包,戴著學生帽,穿一套筆挺的黑色的學生裝。「我多想從小就伴著你,讓你少吃些苦。」男孩轉過頭來,濃眉揚起,陽光照了過來。
「王亞飛!」她低叫。藤田智也堵她在角落裡,問:「長崎或歐洲,去不去?」雁飛抬起的下頦,駭意地:「我們不是早有默契嗎?你又發了什麼瘋?」
「是禍躲不過。」歸雲又望桌上的布鞋,「卓陽也必會贊同我的做法。」想一陣,把想很久的話說出來,氣定而且沉著,「現在誰又躲的過這些個災禍?我對卓陽講過,我唯一能為我的國家所做的不過是和她同生共死。」雁飛聽著,細細咀嚼這四個字——「同生共死」。她與他,她與國家。她是分不清的,神智不清明。這四個曖昧而慘烈的字,「同生」不容易,「共死」卻要容易許多。又失神,懷裡的江江醒了,打了呵欠,在她懷裡睡的不舒服,小手一張,要歸雲。歸雲把孩子接過去,她的懷抱空了,無所掛懷。江江在歸雲懷裡找到更好的位置,蠕動了下小嘴,再次進入夢想。
歸雲抱住她:「小雁,我們也拼過這一仗,就好了是不是?」房裡的江江「咿呀」叫起來,要喝奶。雁飛拿了歸雲早沖調好的奶瓶,抱起江江來喂。孩子喝得急促而有力,咕嘟咕嘟,使著勁兒,她說:「蒙娜可能被關在四川北路靠蘇州河的『橋廈』,那裡是日本人關洋人的地方,戒備森嚴,都說是重犯要犯。」「可有救援的法子?」歸雲問。雁飛搖頭:「『橋廈』就靠著日軍司令部,牽一髮動全身。」「蒙娜怎麼辦?」歸雲瞅著雁飛,她是玻璃心腸,忽地明白,問,「小雁,我能做什麼?」
「唉唉!我們蓄意叨擾,勞煩謝小姐!」「好說。」雁飛冷覷著他們,三兩中國商人簇擁著一個日本軍官,都在賭博。
她嬌媚的姿態是這個戰場上最有力的武器,走進猶如陰陽界一般混沌的舞場,她想,至少她的江江離開這裏很遠。聚光燈打來,她依然是眾人矚目的焦點。「綺麗佳人」喬綺站在她的下首,袁經理站在她的身邊。「今天的舞會皇后是我們永不凋落的白牡丹!」幕褶層層,墜下顫動的流蘇,將艷裝的女郎隆重推出。「阿姐,你永遠能獨佔鰲頭。」喬綺在旁冒了這句話出來。雁飛頭也不回,從幕褶中款款走出。她出來了就不會輕易回頭。喬綺的醋意更是耳邊的清風,她的眼前只有那副十字架。她的眼前還看見了那許多熟悉的人。四十多歲了,穿好軍服佩好軍功章,八字鬍含著殺氣,剃著青頭皮,永遠趾高氣昂。此時也在台下,抬著頭看她。她的目光沉沉過去,他得意地抽動了唇角。他的人來找她,也是她認得的。王少全說:「謝小姐,長谷川大佐很想同你跳支舞。」她笑得花枝亂顫:「小阿弟,當年你老子約我跳舞的時候還是親自來請的呢!」
歸雲抱著枕頭的時候想,幸好卓陽出去了,他是受不了這逐漸壓抑的霞飛坊的。
雁飛靜定地笑:「我準備介紹三家下家給他們,輪著來做這個活兒。只是除此以外,我再也想不出能更好援助蒙娜的辦法了。」她無奈地望著她,力所能及的不過這些,她們都氣餒。微薄之力難以扭轉乾坤,只得能做一些是一些。「也會有不妥的地方,給日本人做事的名頭一戴上,往後是好是壞,都講不清爽了。」
「歸鳳——」歸雲哽咽。善良的歸鳳,原來這樣了解她的歸鳳。她小產後第一次在人前欲流淚。但是,忍了。她說:「沒有什麼過不去的關,我沒事。」又捂住了小腹,「只是對不起這個孩子,是我什麼都不懂,沒有好好照顧他。」「日子還長呢!」歸鳳抱緊她說。日子的確還長,歸雲的傷心還磨不碎。但卓陽的第一封家書到了她的面前。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www.hetubook.com.com金。卓陽還寫了兩封,一封給母親一封給歸雲。歸雲站在玉蘭樹下,拆開了信。卓陽寫了自己的行程,原來信是從北平寄的,寄信的當晚他就要跟著部隊去張家口。他一向不避諱自己的情辭,在信中也表露無疑,意態纏綿,看得歸雲幾度恍惚,好像卓陽就站在自己的身邊,摩挲著自己的鬢角。思念來得波濤洶湧。只卓陽最後一行小字,又將她看怔了。「我時常有所覺,我是否已有成為父親的資格?雲,企盼你給我一個好消息。」
隨後樓梯「怦怦」響起來,歸鳳氣急敗壞地一路奔上了樓。慶姑緊隨其後。
長谷川極力使自己笑得文雅而不缺少威嚴。這裡是上海,不是東北,更不是南京。他及時收起原始的猙獰,要做一回摩登的洋派人。「謝小姐垂顧,自然連番順手。」他的中國話是講得不錯的,從聽中國人的垂死的慘叫開始,他漸漸學會了中國話。他覺得能講中國話在上海灘才最得益,會講中國話以後,他就更不想離開上海。
雁飛在杜家看著歸雲麻利地捆紮五六雙布鞋,不要別人來幫手,這是她趕了兩天的工,終於做出來的成品。在卓家怕卓太太看到,就帶到杜家包裹準備郵寄。雁飛幫不上手,只好望著桌上捆紮得當的布鞋。「卓記者還真能捱。那裡是拼硬仗。」她見歸雲神情灰淡,握緊她的手:「拼過去,就好了。」
王少全極端欣喜她的配合,常常諂媚奉迎:「謝小姐的手段一向高明。」
蘇阿姨捧來「得勝糕」,雁飛親自接過來,先給長谷川上了一塊:「遠方來客,自當照顧妥當。」她盈盈地笑。蘇阿姨再給其他客人奉好糕點。「新年新氣象,賀一下長谷川先生的榮升。」她的語氣卻淡了。王少全著急解釋:「我原跟謝小姐說要恭賀下長谷川大佐榮升的事,謝小姐身子不爽,但還給我這舊識一個面子,代我招待客人。」誰都看得出來雁飛被迫來接待這樣的客。她的確是「被迫」地受了王少全的軟纏,「勉為其難」地組織了這個飯局和牌局。她要一點一點地佯裝被攻佔,才不會露破綻。著急的還有一個人,也是熟客,動過歸雲歪腦筋的粵雅樓的陳老闆。他的證券交易所終因資質不硬朗,沒拉到同胞的股子,卻有異國人士相幫,不日將開盤,投資方是對面的貴客牽的線。
大飯店仍能火熱經營,全賴黃皮膚的人種都愛在檯面上做生意拉人情。董竹君開的錦江飯店也受到日本人的覬覦,有些名飯店也受振蕩,或拋節倚靠,或勉勵經營。和老范飯莊有生意往來的飯館中有屬於前者,也有屬於後者,竟都使得飯莊的半成品生意有風生水起的趨勢。歸雲和老范去那些飯店了解過,原是那些飯店的廚司小廝因不屑或者因不安,紛紛辭工求去,人手總不夠,又要應付經營,不得不多多進些備至好的半成品。老范飯莊的訂單一下多如雪片。「話是這樣說,賬面上也算好,但那些給日本人做事的飯店我不想接了。」歸雲道,「雖則我們也去給『粵雅樓』做這盤生意,但那事出有因。別的還是離這些多事之地遠些。」
歸雲深深悲哀,又深深明白。老范見飯莊的經營不大好,就提議專做送上門的營生。卓太太也有同感:「看賬面上,大飯店的入賬逐月在翻番,很有可為。」
他便醉了。身形傾倒又糾昂,醉了也是勝利者的姿態,只是,是醉非關酒,聞香不是花。雁飛婷婷站立在他的身後,看著他在牌桌上的意氣風發。他的籌碼最高,堆成了小山。
等我!」絕口不提戰鬥的危險和環境的艱難,只無可奈何附了一幅畫。又是濃眉的小猴子,指了指赤|裸在地的腳丫子,有旁白:小兔子,到了北方才發現布鞋很重要,勞妻動手,多給做幾雙寄過來。
只是人走屋空之後,雁飛拉開樓梯下的暗閣,閣內香煙裊裊,並立兩隻牌位。她半倚在門邊,又長又重地嘆息一聲。她累了,整個人放軟在門牆上。她說:「偏偏就是同一個人,還好,不用忙兩次。」雁飛緩緩閉上了雙眼,雙唇抿出一個笑意。是嫵媚而銷魂的,在紅暈暈的光線下,有那麼點驚心動魄。這天夜裡,雁飛極度睏倦,又開始了久違的噩夢。一片火光,她的背上猛烈的炙痛,甩不開。她也不跑,看著白色的身影走近她,對她說:「小雁子,你逃不了了。」她冷然地目光可以穿透那條白影:「我為什麼要逃?」但是她要去追,她看到了,那陽光下俊美的少年,冷目長眉,轉首。他跑的比她快,她追不上他,自己卻陷在一片泥沼之中。雁飛在夢裡笑出了聲,醒來卻是一臉的淚。不知是哭還是笑。醒來以後,打點精神。她也要跑。她跟著她的目標開始出席各等豪華飯店、夜總會、跳舞廳、賭場、回力球場、跑馬場……都是男人尋求刺|激,展現氣概,找尋機會的場所。她如翩翩蝴蝶穿梭其中,給各色想要墮落的人穿針引線,不亦樂乎,展現她驚人的才藝。因她知道,這個曾經在煙花地殺了陳曼麗的武官不僅僅滿足子彈刺進肉體的快|感,他被繁華的上海迷惑了,他要的更多。那是一條充滿弱點的縫,她的鋌而走險由此獲得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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