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七、年年歲歲

「王開也來擺攤頭?」雁飛奇問。「湊湊新年的熱鬧,討個人氣的頭彩。」再兜售,「大世界照個全家福,不要太靈光!」
這是歸雲心中的歸鳳。歸雲往大馬路的幾間戲院趕,間間都閉幕。她也去了天蟾戲院,最近梅蘭芳回北京,因日本人逼迫,閉門謝客,蓄上鬍鬚,聲言不再唱戲。梨園失去一把好聲,戲客也唏噓。天蟾戲院連帶受了影響,戲劇界有望人士學了樣,都歇業在家,電影界的幾位名角也如是。或算無聲的抗議,每個人用每個人不同的方式。所以漢奸走狗用了逼迫的下作手段。歸鳳不幸被波及。雨愈加大,打的天地糊成一片黑沉。歸雲走得吃力,腿腳都濕透,千斤般重。她找得心焦了。
秋風卷落葉,拍打在窗棱上。一季一季的,自卓陽走後,過的特別快。夜雨又異常的多,這兩年風雨來的頻促,總沒頭沒腦就劈打下來,讓人猝不及防。裴向陽常常半睡半醒從房間里跑出來,打一個噴嚏,叫:「媽媽,奶奶,冷了加衣服。」給了歸雲同卓太太無限的安慰。她們都需要安慰,也需要小心地勉勵生活。這夜又下了雨,歸雲提早打烊,留了老范在店裡錄賬,她先回家照看老人和孩子。沒想到老范不久后頂著黑夜冷月跑了來,口氣頗急,說:「陸明來店裡說歸鳳不見了。」風一卷,又是冷雨迎面。歸雲著了大急,同卓太太一起跟著老范趕到杜家。
生意人旁還豎著海報招牌,寫好「王開照相館外派」,說明來源正宗,絕非大興。
藤田智也便抱著江江和雁飛站在一起。鎂光燈沒有亮以前,藤田智也說:「在你想好之前,我都可以等。」雁飛說:「不要空等,那樣做可不好。」「你想重操舊業?」他知道,了解,問亦是肯定的問。她卻說:「你走吧!陷在泥潭裡幹什麼呢?你跟他們不一樣的啊!」藤田智也說:「有什麼不一樣?還不是都一樣。」他的話語漸漸淡了,臉上浮出笑意,或許因為雁飛最後的那句話,也或許照相機的鎂光燈正準備閃。江江及時將小手勾到他的脖子上,小臉貼上他的臉。那一觸的溫暖同鎂光燈一起閃亮,瞬間照亮了他,也瞬間滅了。溫暖從來那樣短。江江傾向雁飛,要雁飛的懷抱。他得把江江還給雁飛。雁飛抱牢孩子,對他說:「沒有一個人有義務無休止等另一個人。」她要同他告別了,在大年夜的午後。人們都準備回家過年,熱鬧也只留給上午。大世界里的人少了,精彩世界要落幕。「我要謝謝你,真心誠意待我的人不多。王亞飛,我會一輩子記住你。」雁飛的離別總是乾脆,從不拖泥帶水。藤田智也無力地要拉住她的手,想拉她出來:「如果,有一天戰爭結束了,你能不能接受我?」
慶姑一個勁哭:「我們家已是千小心萬小心,怎麼還遭來這份罪?歸鳳不知道還會怎地——」
藤田智也瞧江江伸長了脖子看得累,乾脆把孩子擱在自己的肩膀上,讓她看得更舒服些。
藤田智也神情冷寂,他想,這個孩子倒像卓陽一樣樂觀活潑。他回答雁飛:「那家火鍋店拆了。」「哦。」雁飛懷裡的江江鬧了起來,踢蹬兩條小短腿,手指拚命指著大世界的方向,口中「咿咿呀呀」地叫。藤田智也同雁飛一道看過去,見是大世界門前圍攏了一簇人,人頭濟濟的頗熱鬧。
她想一想,又想一想,說:「師傅停車。」便在路邊下了車,抱著孩子吃力地關門。
雁飛的頭微微揚著,留給他的是個側面,小巧倔強的下巴抬起。她向他伸出了一隻手,他握住。兩個人的手,都很暖。「我收回我曾經對你的詛咒,衷心希望你能幸福。」她的笑,也很暖。一向蒼白的面色有一種從未見過的嬌憨。她肯給他看她幸福時候的表情。「幸福很簡單,跨一步就過去了。」她說,「我也會幸福。」他想,是不是該高興?她在最後,能這樣為他著想地欺騙他一次?他知道她在善意欺騙,可是手裡已無力,放開了她的手。他,從不是能拉住她的那個人。他們的牽絆,不過是人聲漸逝之前分手。連火鍋店都拆了,更沒了繼續同行的理由,依然如一年之前,一南一北,回到各自的世界。上一回兩人都不回頭,這回多個江江,噘著小嘴趴在雁飛的肩上看著他走遠。他有那麼點捨不得,頻頻回頭,直到不見她們。藤田智也走了一hetubook•com•com路,好不容易得到的暖,涼了個透,宿舍也到了。還未進樓,就有下等兵來報告:「您的母親在會客室等您!」他吃了一驚。這時候以母親名義來找他的,只有一個人——他父親的妻子,他的「大娘」。這位名正言順的藤田夫人從來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此刻竟趕來了上海。藤田智也不作多想,匆匆跑去了會客室。會客室里,藤田夫人尚未將行李收妥,人胡亂地倚在榻榻米上,手裡握著手絹攪成麻花,不斷拭淚的卻是手指。一見藤田推門進來,撲上來叫了一聲:「智君!」藤田智也扶住藤田夫人:「大娘,您怎麼來中國了?」這位日本母親滿身風塵僕僕,滿面風霜哀容,鬢邊染了白霜,佝僂了背,只剩蒼老。不過方別四年,原本記憶中溫柔的日本婦人如今是這番老嫗形態。「軍隊的人把美代子帶走了,要帶她參加隨軍服務隊。」藤田夫人抽泣著。
藤田智也抽出了軍刀,砍向書桌,上海地圖南北一分,成了兩分,是再也合不攏的世界。
歸雲先道:「我覺著這邊絕對不安生了。娘,您還是整理整理,娘幾個就住我們那裡去。」
卓太太同歸雲一起扶慶姑坐下,歸雲問:「歸鳳怎麼了?」慶姑只管急得哭,斷斷續續說:「今朝下午來了兩個男人,說請歸鳳去虹口唱唱戲,歸鳳不肯,我也給唬住,那兩人說如果不肯就請去七十六號坐坐。塞了好多鈔票給他們才打發了。下午咱們都困午覺,醒來就不見了歸鳳,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陸明都出去找過一回了,戲院那裡不見人,張府老太太的庵堂也沒有人影。陸明這不還在外面找。」卓太太勸慰:「人定會沒事,說不定只是出去走走,過會就回來。」她看歸雲。
「讓帝國見鬼去!我的妹妹被送去做妓|女我該感到光榮?!」他扯開了軍裝,衝出門。第一次將憤怒爆發到頂點,原是這樣翻江倒海,全然決堤。藤田中將依然不抬頭,只吩咐:「長谷川大佐,請將少佐帶回來。告訴他,錯誤只能犯一次,不能學愚蠢的支那人。」長谷川「嗨依」一聲,帶令出門,招了一名心腹上等兵追出去。藤田智也動作很快,不帶行李,扶了藤田夫人就向宿舍門外跑。正有出租汽車過來,他招了就走。上等兵跟著長谷川追出了門,在拐角,長谷川停下。上等兵疑惑,並請示:「是否需要動用軍部車輛?」長谷川站立在宿舍門外,莫測地揚著八字鬍。他長長嘆氣:「少佐擔心胞妹,人之常情,我於心何忍?」「中將?」上等兵就臉挨了長谷川一巴掌,腰間的刺刀被他拔|出|來往手臂上輕輕一滑,血跡滲出來,傷口輕重恰當。他捂著手臂,說:「少佐劍道高明,以死相逼,我們都儘力了。」上等兵明白了,立正,低頭。「嗨依!」後頭又有兵士追來,上等兵已高叫:「回去開車,一批去火車站,一批跟我們去碼頭。」
裴向陽一見雁飛要帶江江出去,大感沒趣,奔過來要湊熱鬧一塊去。歸雲明白雁飛想要和女兒多多獨處,忙把裴向陽抱住,說:「來,跟乾媽媽學做蛋餃去!」小孩到底新奇新鮮事物,一下注意力全部被吸引過去,也就不去鬧雁飛了。
「你送她去做妓|女,還要感到光榮?」「你也應當感到光榮!美智子已經出嫁,代替你父親向帝國贖罪的任務只能交給美代子。」
「小娃細被嚇哭了吧!難得節日一家門出來,來這裏照張全家福帶回去開心開心。」
卓太太點頭:「大家一處好互相照應。」慶姑望望懇切的卓太太,又瞅瞅搖籃里睡得正憨熟的江江。歸雲再道:「家裡還可住些人,我和媽媽住一屋,江江和向陽都小,好辦。就是要委屈陸明在客堂間打地鋪了。」慶姑點了點頭。卓太太也道:「大家都是一家人,聚一處指不定是誰來照料誰。」歸雲聽卓太太毫不猶豫地同意了,便做了主張,拜託老范幫忙打包行李,自己則撐了傘出去找歸鳳。卓太太千萬叮囑:「路上小心。」又小了聲音對歸雲道出憂心,「最近是聽說七十六號找女明星的茬敲竹杠,就怕歸鳳真被帶去了——」「如果這樣再想辦法,但我覺得歸鳳應該不會有事。」歸雲說一句,再強調一句,「一定不會有事。」她端著傘,走入急雨中。暗天黑地,動蕩飄搖,一切都不確定。她閉眼和_圖_書,想迢迢去路。再篤定地邁出家門。很多年前,歸鳳得知自己被卸了頭肩,不能唱戲,她就去天蟾戲院看別人唱戲。展風罵她是戲瘋子,她巋然不語。歸雲懂她。她柔軟似柳枝,似乎風吹能散,但只要能唱戲,她便能不斷抽新芽,綻光輝。
這樣視野,江江瞧見了大世界里更新奇的玩意兒,小手臂又開始揚了起來。
慶姑正急得團團轉,見了歸雲就灑淚:「這可怎麼辦?歸鳳這丫頭一聲不吭又不見了。」
卓家的氣氛,暖了些,慶姑驚魂初定,與卓太太相伴在一起,為石庫門掃除。都是要過節的,例必需要喜氣洋洋。雁飛也來了,裴向陽歡快地湊過來問長問短。她卻並不是來安心做客,只抱過了江江,對卓太太和慶姑道:「我想帶孩子出去溜溜,再買些新年的衣服。」「晚上來吃年夜飯?」問話的是歸鳳,所以大家都驚訝。歸鳳一問之後倒靦腆了。
卓太太微笑:「她和我們一樣相信,最後的勝利是我們的。」慶姑攜了小蝶娘在灶披間為歸雲的飯莊擀點心皮子,這回正做完手中的活兒,走進客堂間,聽到卓太太說這話,就笑道:「可不就是!天天燒香給菩薩和展風他爹,讓這起天殺的鬼東西快快走。咱們也就能一家團聚,過好日子了。」她們一同望窗外,一起祝禱。這時已值初春的傍晚,落日帶著殘存的寒意,周邊的雲,血光未散。人們都躲在自家的屋檐下,盼望這夕陽快快落下,這血光快快散去。最後是皎潔的一輪明月,一家人可以坐在天井裡,享片刻清風,聊半世坎坷。然後,她們相伴,共同渡過寒冷凄清的夜。歸雲在微露晨曦的時候收到郵遞員送來的報紙和信件。最近卓陽的信少了,最近一封信說自己拍了一些照片,心情很不好受。他給她的信總是坦陳相待,他的好他的壞,他的快樂他的痛苦都同她分享。卓陽戰鬥的地方,有一個村莊遭到了日軍的屠殺。在屠殺過後,卓陽帶著新聞任務穿過烽火線去屠殺現場。他觸目所見的是遍地狼藉,支離破碎的人體,冰冷地遍布大地。卓陽在信里說:「我在一片廢墟之下,忍不住我的淚水。用相機和鋼筆記錄這一切,在這裏留下的每一張照片都會成為歷史的證據。在不久的將來,將劊子手送上正義的審判台。為了這一天,我們要努力,不單是為無辜受難的同胞,還有我們民族被摧殘得支離破碎的尊嚴。」他最後一句說:「總有一天,中華民族不再會是如今的樣子,我們會驕傲地站起來。」帶著寬慰,還有希望,度過這一年又一年。臨近了春節,天不下雨,可是更陰冷,從骨子裡透出來。大灶里火舌「嘶嘶」冒出的聲音,驅不走漫天的寒意。歸雲和歸鳳都縮著肩膀,但是,終於是湊在一起,再次為了團圓的年夜飯做準備了。
只有孩子看到了丑,怕得大哭。哭聲也漸歇,被沸騰的人聲湮沒。抑或,大哭在洶湧扭曲的群情里總能被忽視。生意人不會忽視,哈哈鏡的角落邊有面真鏡子,有人站在鏡子旁兜攬生意。
雁飛站在他們身後默默出了會神,便朝他們小步奔了過去。大世界在大年夜的白天熱烈營業,為彌補宵禁帶來的損虧。因過年氣氛濃,門前原是請了唱京劇的草台班子臨時搭了戲檯子,鋪好大紅亮緞,大光天里舞獅和演猢猻戲來添增熱鬧喜氣,也好吸引客人光臨。露天光場,人聲鼎沸,其實也聽不清舞台上的演員們唱些什麼。只剩周圍暖融融的人氣,倒是驅散周身的寒意。身邊都是同樣的人,在同一片天下用同樣的心情呼吸同樣的空氣。息息相關,所以聚在一起會溫暖。藤田智也的心也回暖。江江是實實在在的初生劉姥姥,瞪圓了眼睛,咧開嘴巴直笑。雁飛嘆氣搖頭:「歸雲怎麼把這孩子的性子帶的這樣大大咧咧?和她一樣喜歡看西洋鏡。」
那人也看到了她,站在她身後,等她轉身。雁飛轉身,巧笑倩兮:「王亞飛,是不是準備去吃火鍋?」藤田智也先望望天,這時候快正午,可仍感覺冷。上海的冬日陰濕,猛烈的的正午紅日都驅不開這冷。這天上的紅日正如太陽旗正中一紅日,此時已插遍神州大地,學習陽光遍灑,無一漏失。紅日中卻透著血氣,蔓延陰濕,也蔓延到他心上每一寸。他進了工部局教育處,從修改小學課本開始工作,選擇日文課題和-圖-書,編撰日語授課大綱。原本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統統聯合一氣,堅決罷課抵制。勸解加威脅,均不為採納,所以日本探長帶著中英印三國巡捕去了小學,小學喚「名醒」,在淪陷區和公共租界之間。沒有保護傘,便淪為開刀的對象。其實處理起來頂簡單,機槍兩鋌,押著中國巡捕上前,那邊廂是老少男女教師幾十人,手把手站好,向著太陽。他們執拗,知道逃不掉,就不逃。中國人上膛開槍,地動山搖,對面倒下的是中國人。長谷川帶他看現場,意態悠閑:「對付不同的中國人要用不同的辦法!這下還有哪間學校敢忤逆帝國的意旨?」那一具具冰冷的屍,在陽光下直板板,寧死了也是不屈的。藤田智也心胸之中翻江倒海。欲潔何曾潔?他看到執行日本人命令的中國巡捕在顫抖,雖然功德圓滿結束任務,但是止不住顫抖。他突然想念長崎,在長崎,他也是獨自一人,靜謐可安守一個世界。如今心亂了,神也隨著機槍急促而強迫的聲音碎了。他想要掙扎醒過來,但雁飛說,她不想醒來。最後,他也分不清似夢還是醒,極目都見不到盡頭。但,藤田智也看到了雁飛懷裡的孩子,孩子有雙漆黑的目,骨碌碌就盯著他瞧。
「什麼?!」藤田智也跌坐在地上。藤田夫人仰著身子抓緊藤田智也的手,就像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他們說是大伯的意思。智君,你幫我勸勸你伯父,他待你最好,也許會聽你的勸告。我聽說,我聽說,隨軍服務隊就是做那種那種——」她再也說不下去,只能哭,「美代子只有十八歲啊!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惡魔降臨到我們家,他們帶走了你父親,還要帶走我的美代子——」藤田智也再也聽不下去,也不想太多,他換了軍服,執好軍刀,去尋人。
雁飛介紹:「這個寶寶姓卓,叫曉江,剛從卓家抱出來玩兒的。」江江配合地甩了甩小手,「咯咯」笑兩下,陽光灑在孩子的身上,真是從天而降的安琪爾。
他向長谷川再次立正。「我明白大佐的苦心,並會妥善安排。」長谷川捂了傷口,覺得傷口值回票價。他得意,學著商人的算計是應當的。舊拍檔山田的理念很出色,靠山穩固,沒有障礙,然後——升官發財。
一起走出去。歸鳳激靈了一下。歸雲又說:「展風他們回來,我們把一個完整的家交還給他們。」歸鳳的腳步實了,握著歸雲膀子的手也緊了。「唱戲不是目前最重要的,我們要——一起,好好活下去。」歸鳳和歸雲手挽手一起走,滿面風雨不再顧慮。回到卓家,歸鳳已然撐不住,昏睡過去。卓太太和慶姑手忙腳亂請了大夫來看,確診染上風寒,大燒三天。歸雲在第二天就去寶蟾戲院代歸鳳辭工。袁經理正巧在,聽了原委,滿面不滿,並不允准,只衝歸雲叫:「這位角兒可真難捧,當年抹挲了臉貼了姓方的,這回倒是軟弱起來。真不知是真刁鑽還是假弱不禁風?」一手拿出歸鳳的合同,「白紙黑字寫得清爽,哪能隨便毀約?」歸雲有怒,沉聲道:「袁經理,您也知道歸鳳性子弱,經不住嚇,這回沒出人命已是萬幸,如果歸鳳有個三長兩短,那些戲迷和記者會怎麼看?」「你算是威脅我怎地?」袁經理斜眼看她。歸雲一句句把話說的清楚:「我們小門小戶不過想要太平過日子,什麼富貴名聲的,我們也夠不上。但如果迫得我們吃不下飯,豁出去不過賤命一條。反正早就算家破人亡,下去一起圖個團聚也沒什麼不好!」說完,冷冷一笑,對袁經理再道:「袁經理這樣為難歸鳳又何必,您又不是只有戲院一項產業。」末了,她也不拿合同,徑自回頭走了。過得兩日,雁飛將歸鳳的合同送來卓家,攜了些禮物來探歸鳳。歸鳳仍氣息奄奄昏睡在床,看得雁飛嘆息不止。「真是傻,如果他們真要迫她,豈是淋個雨弄個病能逃脫的?」「難道不是?」歸雲驚問。雁飛搖頭:「我打探清楚了,這回還真不關袁經理什麼事。原是一撥在戲園子混的地痞流氓,聽說有人冒充七十六號的特務往女明星周璇家敲詐得了手的這宗好事來如法炮製。」
他想起來,他原不是什麼都沒有,他還有兩個異母的妹妹。第一次進藤田家,才五歲大的美代子穿了一身小旗袍,站在八重櫻下,向他鞠躬,用剛學會的中文叫:「哥哥,www.hetubook.com•com歡迎回家!」落在小女孩身上的櫻花花瓣讓他第一次感覺溫暖。就像剛才的江江。好像一模一樣的小面孔,讓他覺得暖的面孔。他可以對父親冷淡,對大娘疏遠,但無法對年幼的妹妹板起面孔。美代子會在他寫書法的時候替他把細長的前劉海綁住,會第一次做壽司的時候找他來品嘗,會在和鄰居的男孩暗生情愫的時候向兄長寫信彙報。藤田智也憤怒地踹開了藤田中將的門。中將正和長谷川一起研究上海地圖,頭並不抬起來。「智君,我已經命人為你母親買好明早的船票,請將你母親送回日本。」
「為什麼要這樣對待美代子?」「我送她去的服務隊直接效力中將以上級別。作為帝國子民,應當感到光榮!」
歸雲見卓太太年紀一把還四處奔波,心裏很痛,自責:「媽,要你勞煩這些瑣碎,我著實不該。」卓太太笑著,揮手:「總不能所有擔子都給你。」又想起歸雲小產的傷痛,「先前都是我放手什麼都讓你做,才讓你身子——往後咱們娘倆分擔著來。我總要把媳婦照顧好,等卓陽回來好交還給他,那時再享清福也不遲。」歸雲也笑了。這是她們共同的甜蜜的渴盼。卓太太見她手未閑,正收拾從「橋廈」帶回來的部分餐具。其中一隻碗里,正放著麵包的殘屑。
孩子本也漸漸長大,份量沉了,雁飛弱不禁風,抱她格外顯吃力,藤田智也見了就一把抱過江江:「我陪你們去。」雁飛問:「不耽誤你的正經事?」藤田智也聊賴地撇著唇角:「我從來就沒什麼正經事。」男人力氣大,抱了孩子大步流星就往大世界方向去。江江出生以後鮮少被男人抱在懷裡,這時遇到這麼有力的懷抱竟是也不怕陌生,小手搭在藤田智也的肩上,「咯咯」笑了起來。
卓太太凝眉看,細思量。轉身去了書房,拿出一本厚大的洋文字典來。她翻至最後,看半天,把字典拿到歸雲面前。「你瞧這個洋文詞兒。」歸雲不懂洋文,只看著卓太太手指頭指的那個字,她叫:「好像。」卓太太解釋:「這個詞兒念『victory』,中文的意思是『勝利』。洋字母不比我們中國字,是好多個字母拼起來的,所以有時候用一個字母代替整個詞兒的意思。」歸雲如醍醐灌頂,叫:「啊!那意思是?蒙娜她不單是懂了我們在暗處做的事——」
歸雲拉拉歸鳳的手,很高興。雁飛細眉彎彎,笑意盈盈。雁飛也笑,說:「好呀好呀!我就趁這當給孩子到南京路買點小衣服什麼的。」
但歸雲顧不得仔細看那許多,往天蟾戲院周圍邊角找。遠處,有個人影成點,和重重雨幕混成一團。歸雲看不清,只走近,又看。本是弱柳扶風的身形,在風雨中靜定而立。是歸鳳,歸雲大驚,跑過去,用傘遮住她。才發現她全身已冰涼,眼神切切,回頭過來看到歸雲,婉然一笑。歸雲焦急怒吼:「你瘋了還是傻了,這樣天在這裏淋雨!」歸鳳獃獃的,有了親人在身邊,曉得哆嗦了,虛軟地靠在歸雲身上。「我捨不得——不——不唱戲,但——我不能給他們再唱戲,展風——在前邊會沒臉。」
「可恨這起趁火打劫的東西!」歸雲怒道。「袁經理現在的心思都在給日本人拉皮條賣好上,哪裡有空管這等閑事。歸鳳這些不合作的刺兒頭只消不被日本人點名去文藝合演,一般他也不多理會。你上回噎得他不輕,他倒是想過要找你的茬。」雁飛笑笑。「你給擺平了?」歸雲問她。雁飛但笑不語,半晌只說:「也虧了你家卓記者搞得那些和租界頭頭們合影的照片,我不過唬他一唬。他一向是保身價的人。」「我只氣不過他那號人,狗仗人勢,專欺負中國人。」歸雲口齒之間,仍無法釋懷。
天蟾戲院門外的大海報被打濕,其實是塑料皮的,在風吹雨打下不會爛。上面分明是京劇的《穆桂英挂帥》,抖擻的男旦,在雨幕下有颯爽的光輝。誰說京劇男旦只有媚氣,少有英氣?
她擁有得很少,保護她的所有的方法卻蠢笨歸雲低聲哄她:「現在時機不好,我們不唱了,等日本人走了,我們再唱,不好嗎?非要逼得自己這樣緊,弄得自己這樣慘。」歸鳳叫:「你曉得我,你又不曉得我。除了唱戲,我還能幹什麼?我還怎麼活?可我又不能丟展風的人。」歸雲把持好傘,挽好歸鳳,在漫天黑地的雨夜裡www•hetubook•com.com艱難前進。沒有出租汽車,也沒有黃包車,她費盡了自己的力氣抓著歸鳳走。要把她帶出雨幕。「歸鳳,再難的日子你也熬過去,這一陣,摒牢這口氣,我們一起走出去。」
雁飛擰擰江江的小鼻子:「死丫頭,作天作地,還以為她天生膽子大,結果看個哈哈鏡都能哭成這樣。」藤田智也只抱著江江,看到她紅撲撲的小臉掛上一串小淚珠,不斷抽著氣,心中憐惜萬分,不由自主輕輕拍哄著她。轉頭看那哈哈鏡,倒映的人被扯得怪長怪長的,面目依稀,不知廬山真面目。偏還有人爭先恐後來照這樣的凹凸鏡,爭看自己扭曲的人身,再哈哈大笑稱奇。
她問:「還是有這樣一個東西?」歸雲道:「好幾個月了,總不變的,我想應該是蒙娜在想辦法讓我們安心。」
這回是哈哈鏡。大世界原本有名的就是哈哈鏡,樂世界跟風也做了。原不過是鏡子,因凹凸不平,給人生帶來異乎尋常的新奇快|感。藤田智也抱了江江過來照,江江猝不防看到凹凸鏡里自己被扭曲的鬼樣子,一下接受不了,小嘴一扁,立刻哇哇大哭。藤田智也不知所措,將她抱入懷中:「她餓了?還是怕吵?」
大相機正對的位置是大世界的哈哈鏡、空中環遊的廣告飛船、各色戲劇木偶戲滑稽戲的花牌。琳琅繽紛,目眩神迷,果真一個精彩的大世界背景。雁飛問藤田智也:「拍不拍?」藤田智也深深看她一眼:「全家福?」雁飛說:「是,全家福。」她同他站一起,還有他懷裡的江江,他們一道面向哈哈鏡邊一面正常的鏡子,在被刻意扭曲之前,遊客們有權力先在正常的鏡子里看到正常的自己,然後再決定是不是踏入面目全非的世界。藤田智也聽到雁飛笑著說:「可不像全家福嗎?」江江拍拍手,不哭了,也笑了,鬼使神差一般也指了指那架相機。呵!她也想拍呢!
雁飛卻板一板臉:「往後少在這些得勢的人前逞強。」「我明白,會有分寸的。」歸雲忽有一事想起來,她拉近雁飛說:「近兩個月我給『橋廈』送餐,收回來的碗碟里有古怪。」雁飛問:「怎麼說?」歸雲用手比了比:「我送的餐有吐司麵包,好幾次了,收回來的碗里有剩下沒吃的麵包,總成一個缺條邊的三角形。」雁飛思索半天,並不能得些要領。過得幾天,歸雲收回來的碗碟中仍有這樣形狀的麵包殘留。她始終弄不明白,只想,可能是蒙娜體會到了她們的苦心,用這個法子來給她們訊息。她也便更賣力去做這些事,還將「粵雅樓」的管事和「橋廈」的門房軍總等關係打點好,有時會送些格外好的菜式。卓太太和老范一起找了離飯莊不甚遠但又算偏僻的肇家浜附近找到一間在「八一三」期間就停產的荒廢廠房,通了些路子經了些周折,借來一小塊空地,清理乾淨準備做加工用的廠房。
「這孩子像卓陽一樣愛多管閑事。」藤田智也道。江江著急要看,又開始蹬腿,被雁飛抱住了腿:「別鬧別鬧,就帶你去看。」
「不唱就不唱了,幹什麼要這樣糟踐自己!」歸雲緊緊抱牢歸鳳。「我只是想看看戲,誰知沒有戲,反倒下了雨。」歸鳳也抱著歸雲,「以前班主說,我們遇上了唱戲的好時候——可為什麼這樣難?」歸鳳的聲音氣若遊絲,歸雲暗想不好,她本就有些痴性,這回又不知淋了多久的雨,看情形必是受了風寒。歸雲費勁地托住歸鳳走,邊查看有無黃包車或者出租汽車。「我曉得你,你存心趁大風大雨跑來淋這雨,病了也就有理由不唱了,也就有法子不唱了,是不是?你這樣逼著你自己幹什麼?」歸鳳伏在歸雲肩頭「嗚嗚」地哭,繼而要嚎啕大哭,聲音卻乾澀,發將不出來。
雁飛又多給江江加了一層棉褸,方才出得門。馬路上風大刺骨,她招了出租汽車直駛南京路。江江能在大人的大腿上勉強站立,又從未坐過這樣新鮮的玩意,一上車就興奮地趴在雁飛腿上,使勁要站起來看窗外。雁飛失笑:「你這寶寶,真好動!」乾脆將江江抱好一起看住窗外。江江小小的眼睛從未見過這麼飛快消逝的世界,瞪得大大的,眼珠墨如點漆,很是靈巧又極端專註。雁飛看她瞧得有趣,便向著窗外同她一起看風景。只是車駛近大世界的時候,因大世界節日遊客如熾,前方汽車擁堵,稍停頓了那麼一下。就那麼一下,雁飛一眼瞥見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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