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八、雁起青天

亂世里出現微末的生機,他們看到了,積極向上,會抓牢。雁飛微笑,有歸雲這樣努力地活,她也安慰,心裏慢慢變得寧靜了。歸雲把江江放在床上,任她玩兒。雁飛想要抱抱江江,江江顧自在床上爬著玩兒,左轉右轉,先是不要大人抱。雁飛和歸雲都怕她從床上摔下來,只得往床沿坐。雁飛嘆:「小東西真頑皮。」
灑下,是酒,是淚,也是鮮血。靈堂里有掩面哭泣的女學生奔了出來,嗚咽的也像振翅難飛的鴿子發出的悲號。
雁飛吸了兩口煙,再摁滅:「你瞧,我在干這些。」又靠到了歸雲的肩上,「你且安心,我這些日子也存了些款子,往後我要做江江合格的媽媽。」歸雲驚魂不定,懷疑地忐忑地向她確定:「我可能信了你?」「你做了多少我心裡有數。」她給她一個「我也不會令你失望」的眼神,再轉開眼神,迎著模糊曖昧的青煙,深深呼吸。她一手攥緊了腕上的腕帶,起身下了床,一把拉開沉沉的窗帘,滿室光明,窗外碧綠生青,是對面小洋房滿壁的爬山虎。不屈地,堅強地爬滿一牆。歸雲只覺眼前斗一亮,暗亮之間,閃爍不定。雁飛很快用了些路子通了些關係,抹了蒙娜「重犯」的名頭。其中也是費周折的,關節的人物愛好中國古字畫。歸雲同卓太太商議,卓太太當機立斷:「人命大過天,我們承擔些損失不算什麼。只要蒙娜活著,就是大造化。」也就慨然決定從浙江的舊宅運出唐宋時代的兩件珍品,是陸明自告奮勇避過日本的邊防哨兵從浙江犯險運回來。慶姑和小蝶娘都憂心忡忡,為他牽腸掛肚,陸明只留一臂的身子站得很牢靠,他說:「這裏裡外外就我一個男人,我不做,誰去做?」目光炯炯的,有潛藏很久積聚很久的力量。不知道陸明憋了有多久。兩卷字畫自是有了效果,蒙娜被留在了「橋廈」,同新近被抓進去的猶太人關在一起。
卓太太也站了起來。慶姑原本在擦淚,聽她們這樣說,立刻轉身回房,從房裡抱來一壇酒。歸雲認得這酒,是預備給展風成親用的。歸鳳從慶姑手裡接過酒,放在桌上。她問歸雲:「我們什麼時候去祭謝團長?」雁飛哄得江江不再嚎哭,她把江江放進屋裡小床上,再轉出來,裴向陽正放學回家,他的小臉掛滿落寞。他正對歸雲說:「老師說,謝團長倒了,但是四行精神永不倒。」說著,嘴一扁,也要哭出來的樣子,卻憋牢不哭。雁飛走過去親了親他,說:「在家裡照顧好小妹妹。」站起來對歸雲說,「我們去吧。」
卓太太長長嘆了氣,神情萎靡。雁飛輕輕「啊」了一聲,心口一堵,腦中一片空白。慶姑開始抹眼淚:「是不是日本人就要進租界?沒了謝團長我們老百姓怎麼辦?」
都是日本人。所以進入戲院,中國觀眾會鄙夷會竊語,膽子大的會暗暗吐口唾沫。雁飛只管看戲檯子的紅漆飛金,戲中人的滿面春色。情調適合調情,所以她身邊的人一手撫在她的大腿處,差半寸是旗袍的開衩口。位置玄妙。雁飛口齒噙笑,把手上的鑲了蕾絲邊的檀香扇左右開闔,暗香裊裊。然後提拉扇尾,扇面不輕不重落到那隻手上。「少將,看戲。」她指著台上做春夢的杜麗娘。女伶粉面著春,做真做假,唱念作打。人們愛這情|色,遮遮掩掩的,更銷魂。
這時候,江江喉嚨口「咕咕」響幾聲,她蹭到雁飛的懷裡,口齒不清,咬音不準,突然就叫了一聲:「媽——媽——媽。」雁飛驀地愣在當場。歸雲推了推她,喜笑顏開:「江江叫你呢!」江江接下來的動作更令她大吃一驚。小小的孩子伸出肥嘟嘟的手,指著大床旁邊五斗櫥上擺著的那張歸雲結婚時候拍的集體照。她分明指著其中一個人,叫:「爸——」歸雲也驚了,同雁飛一起看向照片。她指的不是站在正中央的新郎卓陽,也不是站在前邊的展風,卻是站在雁飛身邊的向抒磊。
名不虛傳www.hetubook.com.com的是容貌?還是勇氣?雁飛毫無情緒,她只希望他們能幫她辦事。她知道他們的行動並不魯莽,從她的訊息里,漸次處理一些漢奸和日本軍官,不留痕迹。他們也會保護她,在性命攸關的時候。不過,她想,這樣的機會不會多,一多,她就要露餡。她得抓緊時間,但他們不。他們並不著急處理長谷川,比他重要的人更多。長谷川借她的力或她借長谷川的力,各自心機甚至其中一方還存了危險心思的兩人竟然會合作無間,手中的獵物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重要。陳墨曾將一條染血的手帕帶給她看。「向抒磊的母親亦是為國捐軀,捨身帶著炸藥包進了日軍的彈藥庫。」她才知道,他的母親,年紀老大,一直窩在旅順的日軍某軍營做清掃工作。跋扈的日軍不曾想過,一個蒼老佝僂的婦人竟然含辛茹苦,用了五六年的時間做一場自殺性爆破的準備。
他以為她喜歡財帛,錢財開路,要這個精緻得如中國瓷器的聰明的中國女人成為他除了槍以外最有力的武器。唯一的疏漏是沒有想過瓷器里暗藏一把小銀刀。雁飛冷看他的步步為營,嘆氣,藤田智也怎麼會是這樣的人的對手。想必他上戰場作戰也一定狡詐如狐。身邊的這一位官封少將,四十好幾,在南京起鬨主持過「百人斬」的比賽,開南京后,又帶軍北上,時間不長,很快被調回上海。因為上海的軍防力量要增加,萬國商團和法租界的軍隊逐步裁軍,洋軍人陸續回國,日本人急吼吼等著鎧甲上陣去換防。可戲園子依舊靡靡聲綿綿不斷。長谷川在戲園子里把雁飛介紹給這位少將。她的眼,能飛出桃花,讓從山野里出來土氣沒落盡的嗜血軍人看見上海的繁華。他的眼褪了殺氣多了貪慾。是她的成功,也是上海這個魔都的作用。陳墨告訴她,這個人是他們需要幹掉的人,因為他手上有太多中國人的冤魂。她想,哪個日本兵手上不染中國人的血?連藤田智也也是不幹凈的,更遑論其他。她會同陳墨討價還價,需要一併幹掉長谷川。陳墨深思且沉著。「痛快一點,就算買一送一。」雁飛搖著手裡的檀香扇,在冷冰冰的天氣給自己扇涼風。陣陣涼,陣陣落,身子一日比一日往下墮,自別君后,下墮的速度累增。她要不堪負荷。
他將外出打聽來的消息如實告知:「聽說日本人買通了孤軍營里的幾個叛徒,今天早上,這些叛徒對謝團長行的凶。他們――真不是東西!狗娘養的!」眾人唏噓默然,歸雲喟嘆:「為什麼會是中國人?」「聽說各界籌資,要在萬國殯儀館給謝團長發喪。」歸雲在又一片的沉默里站了起來,她平靜地說:「我們準備一下,去送謝團長一程。」
她們都說她是個堅強的不怕困難的孩子。她卻更加少去親近她。這是一個在戰亂的年代中堅強生活的幸福家庭。雁飛深深遺憾,她沒有時間走進去。歸雲總不斷不斷問她:「你到底想好沒有?不能去做些危險的事,不可以!」
滿廳黑壓壓的人群,迫得她不得不回了原位。雁飛露一個莫測的笑,手裡多拿了一個酒杯,盛滿鮮紅的酒,遞給長谷川。
雁飛沒有婉拒,帶好,笑:「你放心吧!」她又將一物塞給了歸雲,歸雲一看,是童年的兩個大洋。雁飛說:「這個你也替我收著。」歸雲心裏莫名一慟。雁飛笑了:「別想多了,連同你的三個,成了五個圓,也是五福,給江江納福。」歸雲方才要自己安心收了。在雁飛走後,她又找來裴向陽,問:「你教小妹妹叫了『爸爸』?」
些末的安慰都止不住。慶姑總喚雁飛時常去卓家坐坐,她會擔憂地問:「錢可是存夠了?還是大夥聚一處好。」
雁飛起身:「那就挺了身子做好熬的準備吧!」他們的性子,也就是他們的命。雁飛蕭索地孤身上路,走得乏了,便在路邊的雜貨鋪子歇上一歇。鋪子里有賣糖果hetubook.com•com,她想江江是到了可以吃這種花花綠綠硬糖的年齡,就買下一包,隨身帶著。她回到喧囂罪惡的舞廳,如今的舞廳也都是日本人的天下。袁經理財運亨通,又多開了一個小舞廳同一個京劇院,忙得分不開身,就委託別個人看百樂門的場子。其實也就是給日本人看場子。今次,長谷川重兵包了場子宴請他的日本同僚和老鄉,要中國舞|女伴在旁邊做樂子,還要台上的中國歌女唱《櫻花》,唱《紅蜻蜓》。雁飛倒是並沒有事先得到通知,看場外持槍的日本兵,場內的日本商人日本軍官,怔愣了,心煩意亂。稍稍理了片刻,就自覺上前,往長谷川身邊坐下。他如今也政商亨通,山田死了,少將死了,他卻懂了很多在戰場上學不來的道理。帝國的光輝或許永恆,他的榮譽只有一瞬,只有鈔票,永不會背棄他,還能讓他坐在這樣奢華的場子里,用累積的財富和財富累積的地位,來比過軍銜。故,他對廣開財路、四通八達愈來愈精通。還有,知道如何有效保命保身價。雁飛最暗恨的就是這一點。這天聚在他身邊的卻都是日本人,他們講日本話,仍需要炫耀帝國戰爭的最大熱點話題。他們講殺了多少中國人,獲得多少戰利品。雁飛用扇子掩住了口,問長谷川身邊懂中文的日本兵:「大佐談什麼這麼高興?」
有堂倌上來上茶,阻開了她和身邊人。她眼尾一掃,朝坐在暗處某個身影淡淡一笑。手指扣在桌面上,「篤篤篤」朝身邊人的方向敲了三下。那個身影仍在那處,也有似有若無的笑。他沒即刻離開,可見定力和膽量。
歸雲怔愣了,她想不到江江會對著向抒磊的照片叫爸爸,她只知道現在應該對著雁飛說:「你看,寶寶都大了,知道誰她的媽媽,你不帶她,她還是知道。離媽媽太久,她也會難過的。不要讓她像我們小時候那樣。」雁飛沒有點頭,只無聲地泣到江江被她感染,「哇哇」大哭。這一哭,倒像雨過天青,歸雲仰望碧藍碧藍的天空。隔壁的鐵門哐當哐當開闔,鄰居家的小孩子叫:「媽媽媽媽,我要吃晚飯。」陣陣飯菜的馨香在空氣蔓延,這裡能聽到坊外的主婦和小販的討價還價,還有間或的電車開過時尖銳的鳴笛。
她想,她得再找機會。
是她自己想要痛快。她對陳墨說:「我沒有那麼多時間,我只想殺了長谷川。」不是沒想過自己動手,但長谷川怕死,至何處都團團一圈人。長谷川也精明,哪裡那麼容易沉迷女色,讓枕邊人下毒手?他早早撤離,只同她做合作夥伴,將她援引給更多他需要攀附的人。
冰雪聰明的歸雲,是猜到她心意的。她只有笑著推脫,也笑著解釋:「你想多了。攢錢不容易的。」歸雲不會相信,她也就由著她,沒有人可以阻擋她的步伐。但她孤獨的時候,在這個家裡,是能得到溫馨的。雁飛別過陳墨,去了卓家,只是未進卓家的門,就聽見江江凄厲的哭聲,心裏一驚,忙走進去。
卓太太也說:「外面風霜緊了,趁早回家吧!」江江長了牙,喜歡咬食一些堅硬的東西,竟然喜歡吃糕。歸雲慶姑本是大驚的,這般小的孩子,怎麼可以吃這麼難消化的食物。倒是卓太太想的開,說:「偶爾喂一口,也能讓寶寶磨磨牙。」
她知道他是誰。她是費了周折,也費了人情,才同這樣的人接上頭。一見面,也是熟悉的,以前跟著王老闆見過。她的要求,他們當然歡迎。陳墨當面贊她:「早就從王老闆處知道謝小姐事迹,如今一見,名不虛傳。」
日本人貪他們的財,搞了些「以金贖罪」的名頭向猶太人斂財。雁飛說:「這倒是好了,說明那裡一時半刻也出不了什麼意外。」歸雲同老范別有憂愁。老范說:「前一陣有通知,說公董局要頒布日本人的命令,學華界實行分米配給制,一個人一個月八斤米,在我們現狀來看,一定不夠吃,更不用說再做生意www.hetubook.com.com。」歸雲道:「他們且管著大米的進出,我們多用麵粉,也還過的去,只是時間長了,肯定是不行的。」依舊愁了生計,活著就是萬般的難。雁飛說:「粵雅樓在日本人那裡領了特別通商許可證,有些待遇不一樣。」
平靜的生活在弄堂里流淌。雁飛抱著江江,在卓家親自餵了她一頓飯,歸雲用雞湯煨了爛糊面,江江吃得噴噴香,吃完雁飛給她擦臉,她非要往雁飛臉上親親。雁飛就任她蹭亂了臉上的妝容,歸雲倒水給她洗臉,又說:「你想好了,我們都等你。我就信卓陽說的,日本人早晚會走的,我們的生活還很長。」雁飛與江江依依不捨好一會,方拍拍歸雲的肩:「我曉得你的心。我也理會的。」
江江也許聽到大人在說她,「噌噌噌」爬回過來,仰頭望著雁飛,咧嘴閃出幾顆乳牙,笑嘻嘻的,臉上還生出兩個小梨渦。雁飛笑著對歸雲說:「她和你一樣愛笑。」歸雲也笑,也看著江江。孩子在成長,不管外面的環境有多惡劣。有些東西是止也止不住的。
「中國人的耐心無疑是世界上最好的,這是卧薪嘗膽,十年生聚的力量。」
她記得向抒磊把這個故事說給她過,她很認真聽這個古老的中國人的故事。
歸雲說:「我要努力,小時候跟著爹一起逃亡,常常在黑夜裡翻山過河,一腳塌過去就怕踏空。卓陽說,要走出一條前人沒走出的道,會披荊斬棘,萬分辛苦。不過他的決心,給我信心。」
台上的日本歌謠不間歇,是用中文唱的日本歌,這是李香蘭帶來的新流行。
謝晉元團長的葬禮是日本人怎麼都阻止不了的,租界當局抵不過各界的強烈抗議和要求,萬國殯儀館前萬人空巷。很多人蜂擁過來,形勢似比當年四行一戰的南岸觀戰,車和人擁作一堆,悲傷也被累聚成排山倒海的力量。天是晴空萬里的,但那陽光側側地照下來,光線是黯淡的。這裏的馬路本又不甚寬敞,兩邊又林立著電線杆,人們頭上盤旋著這個城市交錯的電線,像一張陰灰的大網。大網之上鴿群飛翔,振著翅膀,遨遊藍天。可是歸雲抬起頭,只能看見那張「網」網著鴿子。曾幾何時,她也在孤軍營的上空看見過這樣的鴿子。嘆出的一口氣同淚水一同落下。雁飛拿了酒杯,慶姑倒了滿滿一杯。她們隔著馬路,靈堂里人多,她們便先在馬路這邊祭奠。
雁飛趕緊抱過江江,輕輕拍哄,邊問:「這是怎麼了?」歸雲的眼裡蓄滿了淚,動了動唇,片刻,才說:「謝團長今天早上遇害了。」
雁飛想,他不會是范蠡,沒那種命,只有自己去做死士。雁飛又想,他更不會送她去敵人身邊,雖然那處柔軟她在他死後方知。是她自己選擇了類似西施那樣的路,同他無關。
歸雲摘下手腕上雁飛送她的腕帶,給雁飛牢牢帶上:「我信它能保護我,也信它能保護你。」
她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再做什麼,只能相互扶持,逆著人流往回走。來祭奠的人均是如此,遠遠看一眼,燃了香燭敬了酒,更加惘然不知去處,倉皇地哀戚地來了又去。雁飛懶懶地回到兆豐別墅,發現沒了向抒磊和陳曼麗的香火,便喚來蘇阿姨。
七八月里,公共租界的英軍正式撤退,留下的美軍也所剩無幾,日本人對他們所謂盟友的敵人開始下手。避在大上海小弄堂離鄉背井逃避納粹迫害的猶太人首當其衝,大批大批被俘進了集中營。
裴向陽眨眨眼:「小妹妹有媽媽,也該有爸爸。」歸雲又問:「你怎麼教她認了爸爸?」裴向陽說:「我看到媽媽拿照片教小妹妹叫『媽媽』,我想給小妹妹找個爸爸,那位叔叔看上去像小妹妹的爸爸。」歸雲莞爾,孩子的邏輯就這樣簡單。她感謝裴向陽,抱住他親了一口。有孩子的地方永遠會有希望。可生活依然繼續陷進黑暗,籠罩在頭頂上的陰霾根本不會散。雁飛同幾個日本人的車在西區遭了槍擊,死了一個少將軍銜的日本和*圖*書軍官,和兩個中國司機,同行僥倖逃脫的日軍大佐長谷川發揮了他在租界軍政商的影響。巡捕房和日本憲兵徹夜在租界各處抓了幾十個嫌疑人就地正法。他們將人頭掛在淪陷區防線的燈柱子上,一溜的鮮血淋漓。南北通行就是此處,持槍的日本憲兵要中國人從中國人的鮮血下通行。報紙發了新聞,歸雲也看到了,歸鳳也看到了,私下同歸雲說:「以前戲院里人說謝小姐又和日本人搞在一起,專為中國商人和日本人做中介。這個死掉的,去過戲院。」歸雲心頭亂跳,心急如焚,直奔兆豐別墅,雁飛正蒙頭酣睡。她搖醒雁飛,雁飛朦朧著雙眼,先說:「我同長谷川坐後排。前排的少將被射中腦袋,我沒事,你放心。」她轉著手上的平安腕帶,眼色枉然。歸雲恐懼地狠狠抓牢她的肩膀,問:「雁飛,你到底在幹什麼?」雁飛的房間里燃了定神的檀香,香煙縈繞。房內陳設簡單,本就素然無多物,空蕩了,反不能安定人的心神。她推開了歸雲,從床頭柜上拿了一支煙,想要點燃,看一眼歸雲,又放下:「橋廈里有些被看成重犯的洋人要被轉移關到其他地方,若是他們看成了重犯,多半——我們不能讓蒙娜被帶走。」她想一想,依舊點燃香煙,「我們要想法子給蒙娜打通這關節。有錢能使鬼推磨,也能使鬼子推磨。」
「你――是不是想要報仇?」陳墨問得透徹。雁飛不說,但笑。將寫好的「百人斬」少將的出行交給了陳墨。「這個要求,請務必答應。」她手心裏攥的是一把冰刃。捏著,才能生出無限的勇氣。這是她送給他的,送出這樣一柄銳利的刀。他再還回來,還給她無可抑制的痛。
歸雲斷然正色:「我們決計不會去領,這樣一領,就切實了給日本做事的名頭。」
德律風是在雁飛再次回到兆豐別墅的時候又裝起來的,她想她依然用的到。
她一飲而盡,酒杯一放,倚到椅子背上,往長谷川身邊靠了靠,看他喝下了那杯酒。
他崇拜故事的主人公范蠡,曾感嘆:「大丈夫當如是。」她那時還扎辮子,把辮子一甩,徑自去洗衣服。冰冷的水滑過手掌,她說:「不痛快,用這麼長時間去做一個陰謀詭計,把自己的愛人送到敵人身邊,最後勝得再漂亮也不痛快。」
長谷川暗暗瞅她,她坐下來敬他酒:「大佐,好夜色好美景,不喝酒怎麼行?」
雁飛應了聲,開始重新梳妝。她不再穿白色,旗袍里多了大紅大藍,鞋面都是真皮或綢緞的,鑲著珍珠或時興的蕾絲花邊,還有更多的貂毛狗皮的大衣。和如今的上海一樣奢靡。她的發留的長了,就去做了卷子,一縷一縷,似服帖似不羈,走路的時候風姿綽約。
雁飛往舞廳中央去,摟住一起跳舞的男男女女,眼眸森森,光和影都挾制著她。她一步一步往門外走,那裡微亮的光,照不到她。只有陳曼麗那翩然的鮮紅的身影,在那光亮之上。
日本兵很得意:「大佐正在回憶當年東北戰場的輝煌。」「哦?」雁飛瞟了一眼那個日本兵。日本兵受到鼓勵,繼續翻譯:「大佐當年贏得很多戰役,雖然偶有失手,被敵人逃脫,但是事隔幾年,最後依然抓捕歸案。」日本人都笑了,男人揚著衛生胡大聲笑,女人掩著小口小聲笑。雁飛問:「又什麼好笑的嗎?」「有個男人,十分頑強,大佐說,是他遇到最不可思議的敵手。」雁飛仔細傾聽。「當年東北一戰,一個被懲不能人道的支那男孩竟然成長成一個可怕的敵人,這令大佐非常驚駭。」時間停頓了,回到血流滿地的清晨。她親眼看見的他身上最深重,深重到他不得不放棄一切的那重傷口。那副十字架像枷鎖,在雁飛折下扇子的片刻,「喀」地一聲,又牢牢扣住了她。
陸明是唯一的一個男人,拿過酒杯,正立中央,滿含熱淚。女人們靜靜站在他的身後。
愚園路的阿東師傅不贊同:「這樣燙頭髮俗氣了。」她堅持,笑道:「我說和圖書過,只要你阿東師傅做出來的,又在我謝雁飛頭上的,必然是摩登流行的。」阿東師傅也不好堅持,只是說:「我也不給我自己介紹什麼生意,其實謝小姐把頭髮留長,自己梳那個盤辮子是最好看的。」她的笑斂了:「頭髮不夠長,唉,沒得梳了。」又是很久以前,她第一次被唐倌人有興緻做了一些台型,就是梳這樣的頭。女孩子愛俏,她在鏡子里看得歡天喜地。出門打水都是歡悅的,一開門,正面撞到向抒磊的懷裡,他懷裡的書本全部掉落在地上。兩人傻傻地面面相覷,她直愣愣看著他,看到他白皙的面孔上多了紅暈,看到他竟然無措地蹲下來把書本一本一本揀起來。她要蹲下來幫他,手一觸,不知怎麼就觸到他手上,他的手竟一顫,書本又掉下來了。那個時候,他不過是個少年郎,很多情緒,壓抑不住,不像後來,再次相逢,諸般情緒蕩滌到無形。雁飛從虹口歸來很勞累。謝晉元死了,日本人小慶祝了一回,長谷川得意非凡。「中國人的慘敗是在他們自殺自滅。」他用中文說,因為舞會上有為數不少的中國人。王少全等中國人圍繞著他,聽這話,也無情緒也無波動,泰然自若。雁飛突然覺得很想嘔吐。那邊「百人斬」少將嗜酒,也愛好中國戲劇,醉醺醺地問雁飛:「聽說梅蘭芳是不唱戲了,不過天蟾戲院還有好戲本要上。」梅蘭芳不唱戲了,依然有人會唱,為生計,或為其他。雁飛不想分清楚,這個世界上人們生存的理由本來就是千百種。她明白他只有一種,所有旁的一切不過是點綴,他抓不牢,也就不去抓。那時候她恨他,後來她不知道該恨誰,在舞會上的那刻,她笑著對少將說話,卻把指甲嵌進了手掌里,狠狠地,用這痛忘了那痛。再回到兆豐別墅,已經過了凌晨。雁飛只小睡了片刻,混混沌沌,黎明很快就到來了。雁飛又去了卓家探歸雲和江江。兩人坐在一處,歸雲說著最近開廠房的事,雁飛又給了些意見。
「謝團長,謝團長,您走好!」這樣的帶著悲哀帶著絕望還帶著憤怒的希望的呼喚無法停歇。巡捕房裡有巡警出動,鮮少有洋警司和印度紅頭巡警了,現在大多都是中國人。中國巡警拿著警棍,戒備中國人民。雁飛和歸雲定定立著,不知是誰的手先握了對方的手,然後,用力握住了對方。
是的,孤軍營的支柱倒了,上海人的希望也倒了。天也倒了,片片成灰。江江哭得更凶。陸明頂著灰色進門。他的眼中冒著火,心裏窩著火,一回來就號啕大哭。女人們拿來毛巾給他擦淚和汗。
歸雲歸鳳和卓杜兩家的老太太都在,慶姑抱著江江不停哄,歸鳳在旁搖著撥浪鼓不停逗著她。卓太太和歸雲相對坐著,都傻傻的,面色倉皇。歸雲的手裡緊緊攥著一份報紙。
蘇阿姨對她益發誠惶誠恐,囁嚅:「外面的紙燭小店都賣完了,說是被人買了去祭謝團長。」她小心覷著雁飛,又說:「長谷川先生來過德律風,要小姐晚上去虹口加什麼舞會。」
孩子分明又要她們聽清楚她的意旨,又叫一聲:「爸——」只是單音節,聲音響亮,震人發聵。她這樣自動自發,給她自己的身份找了一個恰當的歸屬。雁飛的淚,在那瞬間凝結。她抱過江江,將臉埋在她的胸前,無聲地,緊緊地抱住她的女兒。
晴空的天起了風,從人群里呼嘯,帶著春季最後一絲寒意。雲動,是烏雲,遮蔽了太陽。雁飛拿出手絹遞給歸雲拭淚,她說:「我們該回去了,謝團長需要休息。」
明藍的天,近春。春季是勃勃的,抽芽發新,萬物復甦。梨園流行《牡丹亭》,一場春夢了無痕,卻有好結局的故事。雁飛跟著一些達人出入戲院,也有隨從幾人,護得銅牆鐵壁一般。杜麗娘方春睡朝慵起,夢見有情郎。袁經理早就恭恭敬敬朝雁飛坐的方向鞠躬,奉茶,上小食。他對她益發尊重,著實因她身邊的人。其實已經不獨有長谷川,還有其他更大的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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