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九、火中血色梅花綻

這夜,要怎麼過?陸明搬來了火盆,歸鳳買了紙箔來,裴向陽跟著歸鳳燒了火,小小孩子一直忍著淚。
正說間,有人闖進來,護士和門房都攔不住。來人穿土黃制服,拿刺刀,身後照例跟著個穿短襟褂子的中國人。「皇軍有令,掛旗掛旗!」「短襟褂子」手裡拎好一面狗皮膏藥旗,慘然的白里一抹血漬樣的紅,被拿張得老大一面。拿刺刀的日本人把刺刀柱在地上,踏踩在這片土地上。個人的病痛還未醫好,就要跟著自己的鄉土再痛一遍。歸雲和卓太太抱了江江,避開了。兒科大夫捏好那旗幟,日本兵要看著他把旗幟掛在醫館的上空。本是夜裡,夜裡非要升起這樣一面白慘屈辱的旗。升好旗,還要朝日本兵鞠躬。所有在場的中國人,被押著,躬身一彎。都噤聲,彎腰的時候,點滴的淚灑在土地里。是那兒科大夫的,也是其他一些人的。歸雲就怕江江再哭,可懷裡的江江這時候倒不哭了,沉沉睡去。不曉得外面的翻天覆地。
陸明說:「聽說屍首給了日本人。」江江在歸雲懷裡翻了身子,歸雲的淚落在她的衣領子上,她用手一抹,擦乾淨了。歸雲站起來:「我不能把小雁給他們。」大家抬起頭來看她,她臉上的淚痕在努力干,只是痕迹還是這樣深。她說:「小雁說過,她死了,就把骨灰朝黃浦江一灑。」她的淚痕幹不了,淚又出來了,「我得為她辦到。」歸雲下了決心,也有死心。心裏的這一刀,受得狠了,她以為會支撐不了。可是抬頭看明月,又像是回到滾地龍,小雁抱著小雲,她們嚮往的美好。她本以為一切都會美好。但是,一切都等不到了。歸雲不能等,她孤身上路,一身孤勇,沿著林蔭道走,林蔭道兩邊的梧桐在風裡驚得瑟瑟顫慄。路邊的店鋪,膏藥旗「呼咧咧」地飄動,給千瘡百孔的世界打上寒冷的補丁。
當初,也只是不斷被毀滅而已。她對著前方,說:「你看,我雖性急,但也能做到這步。我們都不用等。」
話完了,「二姨娘」手裡的萬字餵給他的清一色,糊了盆滿缽滿。「二姨娘」只吐唾沫星子:「這手氣,一年不如一年。」王少全擺手:「自家人有錢有份的一起撈。」他瞥見雁飛怔怔盯住「二姨娘」手上的手鏈,就起身,說:「來來,還是謝小姐來,今朝這個位子旺得很,把『姨娘』的手鏈也好贏過來。現在老鳳祥不像先前了,可買不到這樣好的貨色。」
雁飛止步:「是的,我早就決定好的。」她一側身,朝陽升得正好,她從朝陽底下走出去。滿滿的暖在身後,太陽高了,天熱了。她走到霞飛路上,不自禁起一層汗。薄薄膩膩,粘在身上,抹不幹凈。王少全把得意的消息帶來。「我就料定大佐抹不開我的面子,答應應我的飯局。這個禮拜天去新雅粵菜館。」
歸雲拍拍她的背:「回家就找媽媽去。」人聲猛然間靜了,一輪一輪的,從前邊靜到後邊,像風止后的法國梧桐,一絲聲響都被吞沒。
這邊的人和車等不住,喧嘩起來。前面的叫後面的往後退,後面的不明所以,還一個勁往前擁擠。這個踩痛了那個,那個就罵了這個。稀里嘩啦,嘈雜刺耳。江江在歸雲的懷裡,觸到她放在一邊的相冊,忽地就低低叫了聲:「媽媽。」
歸雲疑問:「怎麼了?」車夫道:「前頭戒嚴了,紅頭阿三拉了警戒線,人都堵在這裏。」江江打了一個噴嚏,小臉一皺,她覺得不痛快,要哭出來的樣兒。歸雲抱著哄了哄,對車夫說:「還能往後開嗎?」車夫嘟囔:「前前後後都堵死了,前邊好像還有救火車。」歸雲探直了身子,往前望,又望不出什麼來。遠遠的只有殘陽下頭的一片濃煙。真是著了火的。
一列日本憲兵粗暴地扳開人群從中間跑出來,後面有掛著太陽旗的救護車。前頭還有中國巡捕一邊吹哨子開道:「閃開閃開!別擋道!」一邊就聽到了槍聲,震碎人心,也震顫人群。原來有個站在路邊的老人被人推倒,歪在人行道上,來不及叫疼,腦袋開了花,紅紅白白流到柏油路上。前邊的人都能看到開槍的是憲兵隊伍末尾的一個軍官,惡狼惡虎的模樣,正無處泄憤,倉促掏了槍。夕陽下的人們就安靜了,從前邊靜到後邊,潮水般讓開了條道。歸雲的車夫更怕事,往後退得更多,直到一邊的弄堂裡頭去。還同一名路人交頭接耳。
「可不是呢!棉紡廠都開了六家了,年前一批土布賣個火紅,絲綢旗袍頂有腔調,霞飛路上的旗袍店可進了不少貨吧!」「大上海總是有大把機會在,遍地是金子的話也不算假。」王少全蹭到雁飛身邊,竄直了身子看雁飛新壘的牌張,「都說現在同皇軍好做鋼鐵生hetubook.com.com意。」雁飛並不回身,只旁若無人地將手朝他肩上輕輕一搭,說:「人人都塗貝林油,那卻俗氣了。王少爺倒新奇,這桂花香的髮油哪裡搞來的?」王少全在自己的發上摸一把。「都從歐洲進口來的,洋人搞這些玩意兒是在行。先前父親送給謝小姐的梅花味香水倒是香港的胭脂水粉世家給做的,我覺得不如洋人搞的芬芳。」雁飛撐著下頷,懶洋洋摸牌。梅花味道的香水她的梳妝台上尚留著幾瓶,當初王老闆待她也是盡了心意的。
歸雲慢慢蹲下,抱住了膝蓋,埋頭。如孩提時代。她叫:「小姐姐,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這樣!」啜泣悲鳴交匯,成了夜的序曲,是開始也是完結。慶姑說:「她竟會選這樣一條路,我怎麼都想不到!」卓太太抱住淚流不止的歸雲,歸雲又抱住哭得睡過去的江江。三人成一條影,還是孤寂。
她把王少全按進椅子里,容他同其他太太們打情罵俏,繼續再戰。雁飛走過樓梯,往二樓一瞧,那裡的幾間房早先給了長谷川用。他有時帶中國人來,有時帶日本人來,雁飛一概好生招待。且,並不近前。自那位少將出事之後,長谷川防備之心日盛,多了日本浪人保鏢,行動詭秘。只有他突然來找她,要她相陪些什麼事。她若無為他辦事的機會,那是萬萬找不見他人,也捉摸不出他的行程。
她最早的記憶在東北,到了深冬,諾大的庭院里有株婷婷的梅樹,開出的花白白小小,綻在枝頭,再孤單,也是一幅充盈的景。後來有株樹開了紅梅,艷得跟血一樣,她鬧著要剪一朵來戴,卻被父母給阻止了,說不可糟蹋勝景。父親到底憐愛她,無人在時,用剪刀絞了一朵給她。她戴到花謝。父親說明年多弄幾朵來。那一年之後,整個東北都變成血光之城,根本不需要紅梅來點綴。雁飛再轉回來,回頭對王少全說:「你也該多多照應些舊家人。」王少全滿面愁容:「該做的該做的,那也是義務,不過長谷川大佐新近忙了些,總不得空,見他又見不到。」雁飛把牌一推,伸個懶腰:「好累,我去灶披間望望我們蘇阿姨的雞湯銀絲面有沒有下好。」
一條屍從那邊滑下去,是那頭的司機,拖出長長的血跡。她揮著手跑近,那些其他人不見了。街上寂寥,只有這輛冒著煙的不安的汽車。
到了家裡,歸雲焦急地請卓太太同慶姑看江江。「怕是不好了,可會發熱?」慶姑抱來哭慘了的江江,來回踱步哄著。卓太太道:「去醫館看看,把謝小姐叫來吧?」歸鳳正空了手裡擀麵皮子的活計,就說:「我去找謝小姐。」卓太太便做主,攜了歸雲帶著江江去醫館,由歸鳳去找兆豐別墅找雁飛。一家人又不得不匆忙行事,歸雲看著江江哭到後來聲音都啞了,心裏痛得不可名狀,和卓太太叫了出租汽車趕著去醫館。
心裏算了日子,他何時會歸?思念一寸比一寸長。車夫撒開腿跑,卷進一陣輕風,江江小小打個噴嚏,帶出了鼻涕,被歸雲用手絹擦了,把她抱得更緊。相依為命似的。車速到了霞飛路某段忽然慢了,車夫想要打個迴旋,後方又湧來不少人和車,旋不出去。
歸雲僵住,人恍惚了,一切聲音都成了耳中的噪音。世間這樣嘈雜。她去了!她去了!她去了!她身體上最親密的一處被血淋淋地剝離。淚先流下來,她扶著牆,人不能倒下去。她說:「她說過要回來的。」江江的哭聲像一柄鈍刀,在她的心尖上來回磨,一點點血下來,是凌遲的痛。
「用不了多久。」雁飛放下江江,江江還牽著她的衣角,她仔細扯開她的小手,在唇邊一親。眉宇之間,流連不舍。她必須先舍。歸雲在她離去的時候,追著出來,說:「我問過陳組長,你同他說做完這個就不做了。」
晚上長谷川也搖了德律風過來慰問。雁飛說得半真半假:「呵!現在為大佐做件好事情可比見天皇還難。」「雁飛小姐為大東亞共榮做的事我自然是不會忘記的,必將重謝。」她嗔笑:「只要大佐別抹我面子,願意做我的保家,就什麼都有了。」長谷川說:「為表示我的感謝,我自當親自來接雁飛小姐。」雁飛想好,寫了字條,遞去陳墨那處。陳墨和她一樣想先下手為強,就在他接她去赴宴的路上下手。他說:「你要借故中途下車,方便我們行事。」雁飛記牢,也不想全記牢。她將自己洗浴得乾淨,一寸一寸擦拭乾凈,就手停在背後舊傷,費力撫觸。傾盡一生的,總是摸不著的。兆豐別墅到新雅粵菜館,應該往愛多亞路上走,那樣路寬,也近。長谷川的車開過來,雁飛晃手上的手鏈子:「那太太送我的少了一瓣綴飾和圖書,去霞飛路首飾店裡要重新配一下,不好被人見笑。」她見長谷川看腕上的手錶:「我儘快,大佐坐在車裡等好了。」她鑽進車裡,往長谷川身邊靠了靠,那邊的手暗暗從身後觸過來。雁飛不躲,反倒更靠過去。這個日本人,小心翼翼做事做人,守得狠了,總會忍不住。忍不住就好。
這時候,外面「噼噼啪啪」,有人奔入店裡躲避。堂倌手一顫,抱著頭就蹲下。雁飛揀起手鏈子,認真數,她想有幾顆?剛才堂倌沒數完。外面的聲音總不滅,她心裏燃了微溫的火,漸漸高溫。血氣往腦門上涌,想要回頭往外看。
她去的是大世界,這裏的繁華也蕭條,門上也插了膏藥旗。這裏實行宵禁了,靜默在黑夜裡,原來曾經熱鬧過後的消寂更冷清慘淡。歸雲持著摔進萬丈深淵的心,尋了邊角的門房,去小心敲了閘門。門房開了一道縫,有人探出頭來。「我找陳墨先生。」「沒有這個人。」那人咕噥著就要關門,歸雲立刻將幾張法幣塞進她的手裡,「煩請通傳,我是卓陽的太太。」她一著急,眼圈又紅。那人驚了一下,又看清手裡花花綠綠的票子。他說:「你先回去吧!」歸雲無奈,抹了眼淚回頭,絕處逢不了生,天地都惘然。她走了幾步,身後的門房叫了:「唉,回來。」他說,「你留張字條。」遞出一張紙條,像是給歸雲的救命稻草,此刻並救不得命了。歸雲接過來,也接了筆,幾番觸紙,寫不下去。
桌上另有兩個女人,身份同雁飛及「二姨娘」相類,能在牌桌上將麻將洗得「噼啪」作響,藉此忘記些什麼。女人們都放的開,這個戳王少全一把,那個將手絹丟在他臉上。「諾諾諾,就是這樣兒子才孝順。」「二姨娘」的臉再青紅不接,也得裝作春風滿面:「他父親在世時就說他能幹。」
堂倌一把拉她蹲下。「小姐,小心被誤傷。」她咬了銀牙:「沒事。」堂倌伏趴在水門汀上,不敢在抬頭。老聽說路上無辜起槍戰,這回真切遇到,雙腿趴著也是抖的。老百姓真真可憐,總受這些無妄之災的折磨。雁飛還在數著那些梅花,一朵,兩朵。怎麼還沒完?聲音在持續,短促的,長短不一,和著她的心跳,從心底響出來。「怦怦怦」。再颯靜。她受不了這颯靜,心內的火,愈加熾烈。雁飛奔出去,路邊的黑車起了淡白的煙,防彈玻璃的裂痕蔓延在煙霧裡。
雁飛的麻將桌用了紅灰灰的麻將燈,在白天開足瓦數。還未進夏,這時節卻照得人酷烈難當,在牌桌上翻轉雙手的人們擼起袖子,鼻尖都熒熒生出一層汗,被燈光火熱火熱一照,倒是泅出幾分血色。都是紅了眼的。雁飛斜睨著坐在左手邊的太太,手腕上戴好絞絲綴花的手鏈子,看細了,是梅花,雁飛喜歡這花色,不免多看幾眼。「阿囡,我倒是忘了你是喜歡梅花的。梅花也沒什麼好,待到八月,桂花倒是香了。」
那小店是暗處的,拐在弄堂壁角里,在一處私家飯店旁,弄堂短淺,盡頭放了大桶的火油,用木板隔著。陳默選這家,是這地有個角度,可讓雁飛避在牆角里,不被流彈所傷。他們知道那個日本人會用避彈車,一場槍戰在所難免。她下車,還被長谷川叮囑:「快點,不要誤點。」她望一眼前座的兩個日本人,都認得的,他們是長谷川得力手下,兼做保鏢和司機。聽說槍法都不錯,在東北戰場戰無不勝。他們都在東北戰場戰無不勝。雁飛踏進店門,往裡走,把手裡的梅花手鏈遞給堂倌,堂倌拿放大鏡看,一顆一顆數梅花。
「快,拉我出去。」車窗里勉力探出劫後餘生的人臉,血污的,瞠著惶恐后求生的目。那目渾濁,拼力望即將西下的太陽,如獸的渴求。將死的獸。遠處的鳴笛響過來,馬路上有了動靜,因為有這動靜,那些執行的人才沒了動靜。他們或躲了,或跑了,來不及探現場,以為功成。巡捕房和憲兵隊在臨近。竟然這樣快。「快拉我出去。」長谷川敲窗,他無力了,也虛弱了,從沒現過這麼落魄的樣子。幸好有車,幸好有得力手下,也幸好有眼線聯絡著巡捕房。兩條命換來他一條,他佯死躲過,可身上也汩汩流了血,慘痛難忍。他面前的女人,面色蒼白,唯有雙目,霧蒙蒙,看不透,眼角下還有一顆淚痔。那是一副悲傷欲絕的面具,面具裡外都是如此悲傷欲絕。疼極靈光一閃,他明白過來。「原來,你——」有巡捕車停下來,「踏踏踏」軍靴踏地的聲音近了又近了。雁飛的眼裡,霧遮蔽一切,她走不出來,更不想思考。她捏著梅花手鏈子的手從旗袍的暗袋裡掏了一件東西出來,用手揮了揮靡靡的煙。歸雲抱著江江,在叫她:「你答m•hetubook•com.com應了我的。」只是煙霧大,世情難,聲音被掩蓋。換了陳曼麗,也在叫她:「小謝,你原來也是會哭的啊!」唐倌人轉身又回頭:「小雁子,我可等著你,我等了你很久了。」她們的影子都近了,她又走得更近些。憲兵隊也近了。她怎麼可以讓他們帶走活生生的長谷川?機會只有一次。失去再也得不到。從小到大,她知道這是真理,她不能喪失一次又一次機會。雁飛不讓長谷川有更明白的機會,猛力拉開車門,長谷川要推開她。然,她全身的力都壓制住了他,她冰涼的手觸在他的脖子上。銳利的刀鋒劃開肉體,是他從沒有體驗到的滋味。
一,二,三,四——雁飛也在心裏數。她等了很久的數字,用了全力在等。「這個倒是老鳳祥精手工的,我們可以試試。」堂倌把放大鏡拿下來,朝雁飛說。
一旁的牌搭子太太摸著意思,藉機起鬨:「來來來,這樣的賭注倒是新鮮,就賭這一次。」
雁飛心裏一陣涼,兜頭像被摁進了冰水裡。長此以往,她就掌握不住長谷川的行蹤,拿不出任何線索給陳默。她曉得他們的行動愈來愈激烈,上頭下的命令是,但凡有得手的日本兵,不論軍銜高低,可以就地解決。那撥亡命之徒也真發了狠,或都曉得上海垂危,下手毒辣,常將日本人劈得面目全非,死無全屍。攪得日本兵人人自危,飛揚跋扈的日子並不好過。但這樣一來,要得手的機會也不會那樣多了。她卻怕他們會像淞滬戰役那回,因為要撤離了,才做這最後的激烈的血債血償。陳默對她說:「如果有機會,答應你的一定辦到。他在中日商界頗活躍,聚了不少投降商賈。我們也盯他很久。不過一切需要靈活機動。」這話令她定心,她要伺機候著。她得繼續做好外人說的中商日軍間的中介人的角色,用「友好」的方式促成雙向合作,再引長谷川現身。可巧,「二姨娘」找了來。她候著了。雁飛倚靠在樓梯把手旁,重新思索。樓梯下的那間小房間里發出暗香,香火是不斷的,平時也無人注意。她靜默一陣,在小房間門前轉了身,抓起獨腳高几上的德律風,信手就撥了號。
歸鳳沒有睡,陸明半蜷在椅上,都困頓,都落寞。歸鳳一見她,就又哭了,她只說:「你要好好的,是謝小姐希望的。」她們都轉頭,雁飛的牌位擺的好好的。是留白的牌位,還沒有寫字。歸鳳拿了金漆,陸明拿了毛筆,都遞給歸雲。她本寫不好毛筆字,同卓陽學了一陣,她知道她依然寫不好。歸雲逼回了淚,發誓要寫好。她寫:謝雁飛 之位很快寫好,收了金漆。漆色很快就幹了,是人生的一瞬。歸鳳抱了杜家的女兒紅出來,陸明又拿了杯子出來。三個人滿了酒,再灑在地上。歸雲動了動唇:「小雁,今宵一醉,來生再聚。」來生那樣遙遠,怎相聚?歸雲拿出了雁飛收著的兩個銅板和自己的三個,拼在一起,是一個圓,是一個五福。她排在了雁飛牌位前頭,看不清楚。更夜了,打更的樵夫也休息了。裴向陽醒了來,他穿著單薄的睡衣,走到昏昏暗暗的客堂間,一眼看到了雁飛的牌位。他走過去,跪下來,朝著雁飛的牌位磕了三下頭。他說:「雁阿姨,這是我給你磕的。」說完,又「怦怦怦」磕了三個頭。「這是代小妹妹給你磕的。」歸雲一把摟住了裴向陽,撫弄著他的發心。眼望著那牌位前的圓。再也圓不了了。
太陽從這邊要落山了,在那邊又露了半轉的光輪。歸雲抱了江江,被那光輪刺得睜不開眼睛。江江扁扁嘴,就要哭,歸雲忙哄著:「寶寶,我們買好相冊就去找媽媽好不好?」江江點點頭。歸雲臂彎里夾著適才買好的照相簿子,這簿子是江江挑中的,藍色緞面的底,乾乾淨淨的,就在右角綉了朵紅色的花,半開著,也半闔著。似落非落,似開非開,幾分著眼,倒是像梅花的。歸雲就買了下來,想著回家將卓陽留下的林林總總的相片好好整理一下。這回接待歸雲的就是教卓陽拍照的師傅,他少不得問:「那小子一去美國就沒影了?放著娘子在家裡照看一家大小,我真得好好教訓他。」歸雲委婉地笑:「他總及時來信的,在外邊修學問比國內安穩,回來也是喝了洋墨水的。」
雁飛眼角漾著笑意:「二姨娘還記得。」這位「二姨娘」從來不進王老闆給她買的這棟小洋房,總捎著銳利的醋意。如今進來,沒有旁的意思,是為著她依傍的新的男人。那也是個小老闆,在閘北開家鍊鋼廠,打仗以後遷進了租界,到了現下時節,見風向大變,慌了神。他養的女人告訴她,雁飛能拉線。他就腆著臉裝好腔上門,雁飛見著他臂彎里的女人,迅速www•hetubook.com•com掩蓋剎那的驚愕,笑意盈盈待如上賓。她同她一樣,過手到一個男人手上,又到另一個男人手上。只是雁飛依然叫她「二姨娘」,「二姨娘」訕訕的,不多做回應,只胡扯其他:「少全那小子還不將酒釀園子端來。」
她在夜裡不得空,大清晨就找機會去卓家。那日江江喚了她「媽媽」之後,她每回去,江江都能叫得順口又響亮。不過她一向是匆匆的,抱一抱,親一親,就放下孩子。歸雲說:「你都不肯多留,江江老抓著窗闌干盼你。」雁飛將現存的銀元券和法幣都換了金銀首飾,交託給歸雲:「想想還是這樣穩妥,我那邊人多手雜,你替我存著,我回頭再取。」歸雲抓住她的手:「說好了要取回去的。」雁飛笑:「當然說好的。」她又給歸雲一張照片,歸雲拿過來,起了暗疑。是雁飛抱著江江同藤田智也的合影,站在大世界的哈哈鏡前頭,像足一家人。雁飛道:「這也放你這裏。」歸雲接過照片,看半天,將話咽下去,好生將照片藏好。又把江江放到雁飛的懷裡,江江愛笑,被雁飛一抱,笑得更歡。裴向陽寫作業寫一半也跑來,叫著問:「雁阿姨,你什麼時候回家?」
這樣也好。她足夠小,不用向這些人低頭,鞠躬。歸雲和卓太太相互扶持地走回霞飛坊。夜晚的馬路進行了另一輪戒嚴,各家商戶醫館學校被挨家挨戶通知掛旗,躬身。刺刀和長槍指著手無寸鐵倉皇失措的人們,逼迫他們屈節。最後一道防線,也崩潰了。她們回到了家,歸鳳慌張地過來開門,眼裡蓄滿了淚水。一見歸雲,她的淚就流了下來。
風更緊,也在逼迫她。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也許風也亦然。她寫下了自己的請求。遞迴了紙和筆,手裡心裏都落空。歸雲迎著黑暗,走回來路,可又不是來路。她是記得這一條一條的路。當年年紀幼小,又病著,在雁飛的肩頭,走過一條一條的路。黑魆魆的,漫無盡頭。雁飛背著她,往黑暗的深處走。她說:「小雲,別睡,別睡,走過去天亮了就好了。」
雁飛一揚手,將手裡的手鏈子丟出了車窗,緊握著的,是最初的小銀刀。
說完,雁飛再度回到麻將桌,站在「二姨娘」身後看她的牌張子,一面問王少全:「我剛才撥了電話過去,大佐倒是不在,你多少天沒出力做東道了?這回該怎麼著?」王少全會意:「我早想擺一局,上回做和服頗賺一筆,全靠人家照顧。」
到了醫館,正有兒科大夫當值,為江江做了檢查,只說是偶染風寒,給開了葯,囑咐歸雲:「發了汗就好了,沒什麼大礙。」大人終是鬆了口氣。大夫夜裡的病人不多,或者這樣的時節人們有個三病五災的也會死死忍著,大夫便得了空,很是關照病患,看江江哭得可憐,替她按摩了好一陣,奇問:「這寶寶什麼事體哭成這樣子?又不是餓了凍了。」歸雲急道:「就是這樣才急人。」大夫笑道:「毛病是不大的,這個放心好來。」他又逗江江,「寶寶不哭,外面豺狼多,我們要勇敢。」哄著的話也是觸耳的,人人心底都生出那段愁。卓太太和歸雲都低垂了眼襝。
「煩給長谷川大佐帶個話,有位鋼鐵廠的老闆有宗業務想向工部局要個申請。」
該還的,一處不落。她的耳畔沒有了其餘的聲音,世間變得寧靜極了。就像來上海的那條船上。她的命運懸在那條船上,漂到了上海。從此,有愛有恨,身不由己。往事種種,似只為這刻。雁飛慢慢慢慢,吁口氣。從煙霧裡出來。眼前起了紅,身後有震響。世界依然嘈雜。她朝著前,淚沿著淚痔終於流下。「歸雲,我最後還是對你不好。」小時候,她對歸雲說:「妹妹,你對我真好,我也要對你好!」一直到最後,她說:「江江和一總的爛攤子,也得你去收拾了。」血色一般的殘陽透過層疊的老虎天窗,歪歪曲曲地灑到這一處來。是要西下的殘陽,如一團火球,要湮滅了,乍起斑斕的光。她記起來,是八月的天,只有桂花,沒有梅花。人生總生出萬般不如意。
她半夢半醒,很長久的時候記不住她當夜說的那陣陣話,可是那陣陣話又是藏在了心底的,這時候冒了出來,猶在耳畔。「小雲小雲,走過去天亮了就好了。」她問:「小雁小雁,天什麼時候會亮?」這一路過去,過了南京路,就是外灘。黃浦江在月光之下,靜靜流淌,江堤清冷,萬物都靜定了。無光,是因為宵禁,歸雲的心裏也無了光。她迎著江風,流了一夜的淚。回到家中,幾成了冰人兒。老人和孩子都入睡,為雁飛的牌位守靈的是歸鳳和陸明。
她說:「謝小姐,不好了。」歸雲從腳底開始涼,一直到心頭,她茫然地問:和圖書「什麼叫不好了?」歸鳳抱住她:「下午霞飛路發生槍戰,死了幾個日本人。謝小姐家的娘姨來過了――」
「二姨娘」是不得不賭這一次。雁飛坐下來,她也要賭好這一次。一場牌局下來,梅花金手鏈到了她的腕上,她對總也扯不出笑意的「二姨娘」講:「那邊我打過招呼,同樂會那裡少全也會幫忙擺平。」「二姨娘」不得不點點頭,走了。雁飛把手鏈子戴好,一轉的光艷絕倫。她這下同王少全是敲得狠了,不久就會有些流言出來,說她要收多重的禮,才會辦多大的事。這是好事。長谷川的回復沒有那麼快來,「二姨娘」倒常常來找雁飛搓麻將,一搭一唱,要王少全出錢辦飯局拉長谷川的關係。王少全被纏得沒法,直嘆氣:「大佐最近辦著同工部局洋人交接的事,還沒得空理會咱們這等小事,他說待有空了通知咱們。」雁飛眼皮也不抬,夾著細挑的女士煙,吐一口煙圈,慢經經道:「那就等唄!」
「怕是又有暗殺了,日本人都開了大部隊。」「也許是軍事演習,近來日本人老在南京路這些地方搞演習。」路人想在大多人顯得不明白的時候作出一副很明白的樣子。歸雲的心,慌慌張張,跳得異常地快。她想要站立起來往外看,車夫求她:「太太,您別動,咱們避避就好走了。」她便只得坐下,江江在她的懷裡輾轉,又打了一個噴嚏。她的心裏悔了,怕是江江真不舒服,本不該帶她出來的。她用手探了探江江的額,發出些微燙。她的心也跟著燙燒起來,看著夕陽都刺眼,像是不懷好意的火球,要熊熊燃燒一把,燒到她們身上。又過去了一列憲兵,聽前邊人講,也抬了一副擔架。漸漸那些憲兵巡捕就走完了,留下的人疏通人群,清理現場,還得把路邊枉死的老人拖走。人們默默地,挨著個兒,從他們拉的警戒線旁過。過口太小,成一條苟延殘喘的長蛇,嗚咽著掙扎向前爬行。歸雲艱苦地挨,江江翻轉小身子,怎麼擺都不舒服,開始抽泣。歸雲拿起相冊,替江江擋了風。八月的天,也這樣涼。過了警戒線就是出事的地點,那裡用警戒線完全圍住,盡頭仍在冒煙,救火車還在那邊做清潔工作。車夫只想拉著快點跑,歸雲只能遙遙望去,見一輛殘破的冒著清煙又淋了水的小汽車,黑色的,也或許是灰色的,卡在盡頭那處,灰黑不清。其實,有些眼熟。但也來不及細細辨認了。她只向著太陽落山的方向去,黑色的夜起來了,風更涼。江江在她的懷裡,終是忍不住大聲哭起來,嘶聲力竭。讓她的肝腸也跟著要寸寸斷。
天色已是晚下來,下午戒嚴的路早清了道,直逼逼的,要往黑暗最深處去。歸雲看著怕,那裡的汽車也不知有無被清走,讓日本人出動了憲兵隊來善後,想也是大案子了。江江哭得累了,抽泣著睡去。卓太太嚴嚴實實包緊她,說:「可憐的孩子,托生在這年頭,真作孽。」車子轉個彎,有綿延的煤氣路燈開道,黑暗被逼走,前途有微弱的光明。
他佝僂著背,抬不起頭,望不到天,永遠望不到。扎頭倒在地上,臉面側朝著遠方。他的人被猝不及防的一幕驚愕住,眾目睽睽之下,窈窕的中國女人,搖晃了兩下。她手裡有一把好刀,一下就出鞘,扎在人的喉嚨上。她的腹部也扎了一把刀,滿腹的血,從旗袍里浸出來,宛然鮮艷的紅梅。原來那一刻,她也中了招。長谷川有槍,子彈已用盡,然,還有貼身的匕首,插在軍靴里。拚死之前,兩個人都動手。她站他坐,被她先中要害。憲兵隊跑到巡捕前面,托槍,抬起,對著她。沒有開槍,或許想要從她身上找元兇。雁飛下一刻就又鑽進了車,將裡頭的屍體踢了出來,白綉緞面帶搭扣的皮鞋,也染了血,掉落在地上。要逃?車頭對著死角的牆壁。憲兵隊的頭排眾出來,想要生擒這個女兇手。大馬路上就她一個人,當街行兇,殺的是日軍炙手可熱的軍官。多了不得?他驚詫了,遲疑了半刻。她還有讓他更驚詫的。雁飛不等包圍她的人再發話,用高跟鞋鞋跟往油門一踩。車子拖著「嘶嘶」滴出油,搖搖速前行。前方,數桶火油。也是柵欄,恍惚樹著十字架。她的發,短而散亂,蓬在額上,已聽不得自己的指揮,編不得當初的辮子。
這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聽在歸雲的耳朵里,如鳴鑼響鈸,整個腦仁兒都在鼓鼓地痛。卓太太懷裡的江江醒了,嘴一歪,又哭了,她忙不迭哄著,也看著歸鳳。慶姑流著淚沖了出來。「歸雲,謝小姐,她去了。我遣陸明去打聽了,死了幾個日本人,還死了一個百樂門的舞|女。」
其實人已經進來,王少全手裡端牢托盤躬身笑道:「我怎麼好怠慢,這不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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