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傷別天闕向誰去
第五章 中秋

其餘內侍將酒杯紛紛發放與每人,我目光徐徐望去,凝神定在劉恆身上。他身體微躬,也有些顫抖,手握酒杯,因用力而關節泛白。薄太后看向劉恆,五味雜陳,身向前探,以袍袖蓋臉,舉起那酒樽,準備先行。
月圓人不圓的中秋讓人凄涼。靈犀提早準備了各色的果品等待著歡慶。我不喜,想著錦墨,終日只是擔憂,無從知道太后可曾為難了她,思及至此常常凄楚,即便知道為難了又能如何,也無法伸施援手,不過是尋求安慰罷了。桂花飄香,月影浮動,安寧宮內倩人翩翩。這場花宴是杜王后所備,幾人盛裝隨王后陪侍太后賞花觀月。後宮空虛,原本熱鬧的月宴開得清冷。不久前的那次覲見仍歷歷在目,眾人自認無法那般承歡,所以很少近前,所幸太后也不計較,只是今日晚宴闔宮團圓,只得硬著頭皮前往,費神地對太后曲意承歡。許金玉依舊精心妝髻,言笑間神采飛揚,那日見過王后,深覺其弱,相信自己加以時日必將取而代之,得此機會,定要拔個頭籌,張揚出挑。杜王后寬厚婉柔,毫無介懷。太后目光掃過滿目繁華,關切的說:「恆兒何時過來?」杜王后躬身回道:「正在宴請百官,撤宴方能過來。母后如有要事,臣媳遣人去說。」
生死之間,命懸一念,我卻要拖得更長。即便我死,劉恆也有反擊的機會。
忽然溫暖的來源被陰影擋住,我徐徐睜眼,許金玉和夏雨嵐站在面前。「喲,這是哪個宮裡侍候的丫頭?」許金玉低頭,細細端詳我的穿著,捂著鼻子說:「臭不可聞,還不回去尋你的主子洗洗,免得丟人現眼。」我雖降為良人,她卻不能這樣羞辱。夏雨嵐輕聲咳嗽,提示她的言語過份。
我笑了笑,躬身施禮。她這般為難我,我卻不能失禮於她。「你走吧。」夏雨嵐息事寧人,說的痛快。只是許金玉尋找機會良久,如此千載難逢,怎肯輕易放過。「本宮不允許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走,偏你好心,弄的本宮像是惡人。本宮只是教訓她一下,以防日後。」
劉恆會稱帝么,我沒有十足的把握,他對權力表現得避而不及,一切也都像是無欲無求,只是這是否是他的真實想法,或許他早想取劉盈而代之,只是在等待機會,忍下全部屈辱,等待一舉勃發的機會。雙腿冰冷,抱起取暖,需要多久才能出去,就看戲怎麼發展了。寒月登穹,已經圓了。竹簾掀起,黑影閃身而入,靜謐的大殿中只有我倆,呼吸清晰可問。他近在咫尺卻不說話,只是凝視我,他的眼眸幽深無底,什麼都無法看清。
杜王后繞過眾人,行至我處,彎腰將我攙起。原本敦厚溫婉的她此時全無了往日的風範,睨著許金玉,厲聲說道:「代王仁愛,太后慈善,後宮之中從未有斥打奴婢一說,更何況尚有位份的宮人。許夫人未免也太張揚了些,回宮自省吧,待本宮稟明太后再做論處。「「本宮是上方賞賜,豈能如此對待本宮?」許金玉雙眼赤紅,拚命大叫。然而早有兩個嬤嬤伸手將她按住,不容她分辨。我拉起靈犀,用袖子抹掉她嘴角的血跡,她雖被掌摑,卻半顆淚珠也沒掉。
我領命,帶著靈犀回宮,至於後事就交給杜王后。我本無意參与,風波雖起也留給他人平息。
「好,那本王明日讓他們過來收拾一下。」他仍不肯如此待我。心中一暖,嘴上卻說:「也該降個位份,就是良人吧。」劉恆並不答話,站起身來,直直看我,怔然許久,點點頭,轉身離去。翌日清晨,代王手諭傳到,竇漪房降為良人,帶罪暫押暄暉殿。靈犀被侍衛拖來,瘦小的身子顫抖著俯于地面,我走到近前將她扶起,她咬唇定定的看我,哭的無聲無響。「奴婢以為再也看不見娘娘了,嚇得奴婢一晚都沒睡。」隔了許久,她才啞著嗓子出聲。我一面為她拭淚,一面輕聲安慰:和_圖_書「我這不是好好的,哪裡用你這麼多的眼淚。」她挺起面龐,眉目間儘是擔憂。原來有人關心的感覺如此之好,無論出於何種目的,都讓我格外珍惜。
長長隊伍前行到儀元殿,眾人下輦,默默隨品級站立。前方五位黑衣內侍,手捧暗紅漆盒,垂首佇立,那紅如同我所飲過的如血鴆酒,只消一眼就駭人至深。「代王和薄太后請接酒。」為首之人開口說話。劉恆緩慢接過,薄太后搶前一步,將酒杯端在面前。雖越了規矩,卻是母子情深。
「聆清殿秋後陰冷,明日給你換個地方吧。」劉恆的關切溢於言表。「那裡很好,嬪妾獨愛那片風景,不換。而且嬪妾尚在帶罪,也不適宜更換宮室。」一番推卻意在點撥劉恆,現在放我出去會引起懷疑。在知道誰是太後派來監視的耳目之前,我不能犯險。
「當然教訓不得。」杜王后的聲音在後響起。許金玉愕然。原來夏雨嵐發現事情不妙,努了努嘴,隨侍的宮娥跑去王后的安寧宮請人。
靈犀在旁搭言:「啟稟許娘娘,代宮規矩,犯錯嬪妃只能由王后教訓。」
許金玉的身世和授命成為她的救命稻草,劉恆也不能奈何,只是將她幽閉在承順宮,每日餐飲照舊,卻不能如我般自在,可隨意進出。聽聞此事時,我正用桂花釀酒,閉目輕含,淡香流溢,滿口清涼,不理會一旁等我說話的靈犀,笑意盈盈,一杯一杯,飲個痛快。
「嬪妾一時興起失儀,逾越規矩,還請代王賜罪。」走到劉恆面前,我深深叩首,動作緩慢,聲音平穩。抬眸奮力微笑,迎上他的深邃,極力表現自己尚且安好。片刻亦是漫長,他低低說著,不辨情緒:「竇美人擅自越矩,拖出去,暫押暄暉殿,翌日問罪。」「謝代王。」我笑得淡然,走的緩慢,心中計算著時間,過了,我不曾死,那酒中沒毒。我不能回頭傳遞我的想法,卻聽聞身後劉恆聲音響起:「兒臣叩謝太后賞賜。」驚m.hetubook.com.com呼之聲隨之而起,看來他也喝了。我抿嘴帶笑,任由押解的太監拖著前往暄暉殿。太后禮佛,王后仁慈,再加上後宮寥仃,諾大代宮沒有冷宮。這暄暉殿常年無人,清冷多塵,連被褥也沒有,深坐其間,空蕩蕩頗有廣寒月宮的意味。手腕有些疼痛,擼起袖子,青紫痕迹交錯,用力還真大。現在無心顧及其他,揉搓雙腕,仔細琢磨賜酒的深意。代國逃過一劫,卻未必是好事。這種賞賜越多警告的意味越明顯,不知哪次動了真,結果了大家的性命。劉恆的隱忍已經接近完美,卻仍無法化解太后心中的鯁刺,越是謙卑,她越是擔憂。
「嬪妾帶罪,應清減衣飾,更何況王宮內皆為儉樸,嬪妾也該效仿。」她神情複雜的看著我,垂目嘆息:「罷了,你先回去吧。叫人傳個御醫診治一下。」
許金玉打的得意,喝令鏡兒:「還有她!」鏡兒聞聲有些躊躇:「娘娘,她是有位份的。」
不等太后回答,一個黑衣代王隨身內侍倉惶跑入,唬得嬪妃慌忙閃避,我獨站立不動,直直的看著來人。太后微怒,卻不聲張。「太後娘娘,漢宮來使,親賜闔宮御酒,代王勞您前往奉迎。」那侍衛氣喘吁吁,說的模糊。
其他人默默跟于身後,段美人有些茫然,悄聲問著原委,卻無人能答她。
聞聽此話,許金玉厲聲叫道:「鏡兒,你在做什麼?還不給本宮狠狠地打。」
摟她過來,我輕撫她背,任她眼淚將我肩頭濡濕。我脫掉了華服,卸掉珠釵,只著粗麻衣裳,也不綰髮髻,只是用丁香編扎髮辮,垂於身後。
他僵直身體,訝異我的行徑。我曬然,有些尷尬。顧言其他,遮蓋無端做的失禮舉動:「你何時知道酒里無毒?」他清清嗓子,神情也變得純凈:「一早就知道,只是連累母親和本王一起受辱,心有不甘才喝得緩慢。」不必問代國在漢宮是否有耳目,從杜戰對我百般測探時已可知曉。處處算計hetubook.com.com處處殺機,都是暗涌於心,表面和美罷了。薄太后就真的不知么,我不以為,她的篤定也讓人懷疑,並非我冷血,只是八次的安然脫險,她的心中定有些計算,劉盈尚在,太子康穩,呂后暫時不會下手,才會那般堅忍。
那神情如同赴死,決絕而堅毅,只是步履有些踉蹌,拖著杜王后的手也虛軟無力。
還好劉恆不曾對我禁足,每日里我可以和靈犀在附近隨意走動,再來就是隨靈犀一起來的那些書,偶爾高興時我便對她大聲朗誦,自己取樂。日子平靜美好,喧囂過後的沉寂讓人總懷疑是否已經相忘於世。夏雨嵐的得寵,喬秀晴的冷落都與我無關。遠遠看見巷角菊花,我最愛那紫色瑙盤,絲絲瓣瓣,彎彎曲曲,神謐傲倨,索性快走幾步,蹲在花前,用臉摩挲它的花瓣,今日的陽光真好,我眯起眼睛,讓那溫暖罩著全身,盡享慵懶。
靈犀見我如此又要落淚,我點住她的額頭,「你若是再哭成那天的模樣,我就罰你。」
「叫你打便打,有事本宮擔當。不過是個良人,本宮就教訓不得了?」許金玉忿忿地說。
杜王后看著我身上的妝扮,嘆了口氣,「你也大可不必這樣,又沒什麼大錯。」
她吐下舌尖:「奴婢不敢了,娘娘這是要去哪?」「出去走走,東巷盡頭的菊花開了。」我笑著跑出去,一雙布鞋方便跟腳。
我低頭不語,此時不能逞強,按下心意,神色越發的謙卑恭謹。一個用力,靈犀踉蹌撲倒在我面前,頭髮散亂,血順著嘴角滴滴答答流淌下來。
忽然莞爾,漫不經心的說:「看來沒事,白擔心一場。」「那些人呢?」我輕問。劉恆一笑:「自是溺於溫柔金銀鄉。」他伸手撫摸我的面龐:「怕么?在你喝酒的時候。」不怕,當然不怕,我已經喝過一次了。這話在心中閃過,激起一絲笑意:「有些怕,不過所幸無事。」劉恆的手明顯有些僵硬,表情陰冷,目光如霜:「你若死了……」「又能怎m.hetubook.com.com樣?」我淡笑戲問。又能怎樣,代國羽翼未豐,劉恆年少,無力擔起揮戈西征的大任,他不會為我冒險,至少現在不會。他的目光冰冷,看著心寒。他拉過我手,將它貼在胸口:「這種賞賜每年一次。從本王分封至此已經九次。」
這是一場大家參演的好戲,人人裝得無辜,只是成全了我,分得了劉恆些許真心。
難道太后已無耐心,不管有無覬覦之心先下了手,寧可錯殺,不肯放過?這闔宮酒也不過是虛掩耳目,她準備全宮滅殺,血洗代國么?夏美人聰慧,早已從薄太后的神情里猜出一二,神情默然,滿是懊悔,未及榮華卻先行赴死實非她所想。看見如此我笑著上前,一把挽住太后右臂,與杜后共同攙扶。太后回視,我昂首前行,笑的坦然,既然如此,已經無力改變,何不走得盡現天家氣派。太后緊緊握住我手,眼神中略有一絲深意。
我不寒而慄,原來代國君臣年年活在殺機之中,稍有錯步粉身碎骨,一次已經如此膽戰心驚,九次該是怎樣的折磨凌虐,心微微一動,卻是憐憫,將手縮回,輕輕拍撫他的後背。
我粹然站起,詭烈的笑著,大聲說道:「奴婢隨侍太后多年,今得賞賜,不勝榮耀,恭祝我大漢千秋萬代。」說罷喝個乾淨。劉恆不可置信的目光隔著眾人遙遙與我相望,似有千言萬語,終無聲凝對……。
太后一怔,持杯的手連連劇顫,思索良久,頜首一笑,回身拉住杜王后:「走吧,一同前往。」
花枝顫顫,華服逶迤,累累珠玉,瀲灧紅妝,行走在花園,泥濘濕滑,步履蹣跚,卻是各自懷著心事,一路寂靜無聲。起身上輦,我仍與杜王后隨太后同輦。她面帶憂慮,緊咬下唇,一味看向窗外,眼底水光閃爍著不舍和恐懼。耳中聽得軋軋車軸聲持續,陡覺這夜裡寒露沁人心涼,生平所經的夜,似乎從未比今晚更深涼。
身後鏡兒得意地上前,揪住靈犀的髮辮,左右扇摑,幾記下去,已經青紫腫脹,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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