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傷別天闕向誰去
第六章 信任

此刻宮燈初上,昏黃的燈光讓人有些恍惚。她依偎榻上,身上只著青布棉衣,髮髻散亂。「妹妹坐吧,你來的匆忙,本宮也不曾收拾,見笑了。」她笑得恬靜。我看向她的肚子,平平如昔,幻想著孩童在內伸展腰肢景象,不禁帶出一絲微笑。是他的孩子。
暄暉殿只有我們兩個人,外面偶爾有粗使的太監做些重活。我看著靈犀,面頰的紅腫早已消退,只是不知她心裏怎麼想,事後我不曾解釋,為何不去維護她,她也不問,依舊原樣待我,我愧疚的很,卻總是無法開口。我用手托起她的臉頰:「還疼嗎?」她搖搖頭,只是微笑。「我……」想解釋,卻不知怎樣說。「娘娘,奴婢知道那日您不能與許夫人爭執,看奴婢挨打也是無可奈何,奴婢不怨恨您。」靈犀打斷我的話說。「那就好,我也就放心了。」我放下手,含笑轉身進殿。背後靈犀的聲音傳來,雖然低沉,卻很清晰:「奴婢知道娘娘一直提防著奴婢,奴婢不能分辯,奴婢只想說,連日來的情分抵過其它,別的奴婢都忘記了。」聽罷此話,我身形一震,緩緩回身,定定看她。此時,這個纖瘦的女孩面帶堅定看著我,對接上我的目光也不閃躲。半晌無聲,看著那目光,不知為何,我選擇相信。「我相信你。」只這一句,她便委頓在地上,低聲抽泣,無法起身,她知道後果嚴重到無法估計,所以那番話用盡她全身的力氣。既然她已選擇我,我當然願意接納,也許她是受到太后委派隨行監視,也許她還肩負著其它任務,都已經不重要,只要她懂得忘記就好。我低身拉起她,「哭什麼,去看看,爐上的楓露茶可好了?她用力擦拭眼淚,低頭小跑進去,站在爐邊,掀蓋察看,偶爾有聲哽咽,也拚命咽下去,竭力讓自己平息。霜降之日,寒風更烈,滿院凋零,人沒來,卻知道了好消息,杜王后聞喜了。
「娘娘,夜深了,睡吧。」她m.hetubook.com.com看我仍不放下那枚棋子,輕輕說。「明日你代我送些東西過去,既然不能前往慶賀,也要聊表一下心意。」我掩飾的笑。
相對,相顧,卻不相言。我不知以何語氣與他說話是佳,更不知自己在他心中所處的地位如何,我沉默,不能言語。他的側影隨火光跳動,忽明忽暗,間或看我一眼,別有深意。劉恆隨手添加木炭,似不經意道:「皇上病情沉篤,怕是……」話語未完,適時噤聲,目光犀利,雙唇緊繃,觀測我的神情。我仍凝視火盆,喉間有些乾澀,「怕是紛爭又起了。」劉恆眼含笑意:「可願與本王攜手?」話說的隨意,旁音深遠。我靜靜看他,想分辯話語中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好,好,好,那我明天就讓你侍寢,看你是怎麼個從法。」他扳著臉,眼底的怒火似要噴出來。不知何時我們的對話中只用你我,似拌嘴的夫妻,想到這我有些失神。他看我有些呆愣,孩子般的笑起來:「怎麼,知道怕了么?果然還有些怕的東西。」
那一夜我與靈犀對坐窗旁,我自娛下棋,她正縫製冬日要穿的棉衣。執事的太監送來一些布匹,又通報了喜訊,太后大喜,讓闔宮上下盡裁綵衣。薄太後向來節儉,如此鋪張全為長孫之故,可見她是多麼的高興。我揀起一枚棋子,揉捏著,猶疑著不知放在哪裡。那太監依然躬身笑著,等著討賞。靈犀見我如此,擅自賞了些打發了他。
隨她走到床邊,坐下又起,吩咐靈犀拿來些紙筆。掌燈,研墨,有些心酸。雖然知道此行不過是呂后的棋局,卻摻雜了些許情感,畢竟如果不出意外,我將在此終老,他也是我相伴一生的夫君。說來可笑,尋常人家的情感,現在卻是有些奢求,此時我最該做的就是如同一般後宮嬪妃般,無妒無求,少些夢想,少些企盼,只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人?
他快步向我,m.hetubook.com•com一把將我抱在胸前,陣陣濕意將我包圍,我低頭,輕輕擰著他的衣襟,掩飾著失控,不聽話的淚伴隨著滴滴答答的水順流而下。透過冰冷外裳,他灼熱的溫度傳給我,所貼之處能感受到他沉穩的心跳。伸手撫平剛剛擰出的褶皺,他不動,沉默看我。晶瑩星淚仍然掛于睫毛,顫顫的出賣了我。將頭轉過:「您不該來。」在得知喜訊之日,夫君離開去往別處,妻子情何以堪。她是他的妻,而我什麼都不是。「你不想我來?」劉恆的眉間攢著怒氣。我昂起頭直視於他。「想,但是不該來。」 「如果我想來呢,你又能如何。」他的語氣漸漸陰鬱。「您是代王,王命大於天,我不能不從。」我雖這麼說,目光中卻不見屈服。
我起身背對著她,不讓看見臉上的動容:「代王仁德寬厚,純孝知禮,天必愛之,無須任何輔助。娘娘還是省下心思照顧好自身吧。」不等她阻攔,我疾步走出大殿,壓抑的空氣讓我頭暈沉沉的,靈犀見我面色蒼白已知不好,急忙扶住我。輕趴她的肩頭,虛弱的說:「走,離開這裏,我不舒服。」靈犀不問其他,只是攙我前行。驚慟蔓延全身,在空落的軀體中回蕩,激的心也痛了,泛滿苦意。我是誰,我該怎麼辦?
靈犀身上的褂子單薄,抱著掃帚哈氣縮肩。我脫下風麾給她圍住,她不肯,互相推讓幾次,終抵不過我的強硬,披在身上。我抱著肩,人有些怔怔的。劉恆最近在做些什麼?前幾日送來的東西我都原物退回,一來二去也就沒了動靜,日子還在瑣碎寂寞的過著,而他卻全無了消息。「娘娘,你又愣神了。外面冷,還是進去吧。」靈犀推一推我,喚我回神。
既然榮幸能被如此看重,我是否該倉惶慟哭表示我的受寵若驚,或是該低眉順目以身相許?不能,我都不能。我只能淡淡微笑頜首:「婦人隨夫,無可旁議,臣亦隨主,忠心不貳和-圖-書,不必再問。」
淚水終於滴落,悵然無聲,註定我是要背叛的,因為我無法取捨。窗外寒雨滂沱,我心涼比水。一道旨意傳來,我連躍六級,位居夫人,賞賜承淑宮,靈犀欣喜,上下收拾東西準備搬出,我依舊不綰髮髻,單把身上的粗麻換成青布,靈犀不解,我只是笑而不答,既然答應他生死相隨,就要從現在開始。不等安排其他,我先率靈犀去往安寧宮。踩踏在安寧宮的青磚上,連著裙擺托地的聲音,沙沙作響。我的心有些退卻,為著她的身份,也為著她肚裏的孩子。思及至此,彷彿觸動了我的痛處,我回意陡深,才轉過身,卻被殿前侍候的宮娥看了個清,清脆聲起,已經通傳。無奈笑笑,只能佇立等候。須臾片刻,就有王後跟前得臉的宮娥出來迎接。我手中無物,有些歉意,低頭隨她進入。
長嘆一聲,該寫些什麼送她或他,百子千孫么,或是執子之手,與之偕老。飽滿的墨汁順筆尖滴落紙上,暈染開來,團團朵朵,彷彿我的心思,模糊不堪。仍然無法下筆,眼前有些濕潤,抬頭命靈犀出去,我不願別人看見我的軟弱和難過。
「承蒙太后厚愛,去年遴選本宮入主安寧宮,天大的榮耀不過是歸功於本宮哥哥,本宮深知代王志向遠大,無奈自己才疏,不能相助。從妹妹一進宮時,本宮的哥哥就曾提及你,叫本宮小心提防,幾次相見卻別有他感,你謙忍聰慧,胸懷溝壑,若代王得你相助必然事半功倍,懇請妹妹莫要為了本宮心存芥蒂,盡心輔佐代王,本宮感激不盡。」一番話說的淚水漣漣。我幾疑自己聽錯,愕然看了看她,心中才漸漸回過味兒來,怎樣的濃深愛眷才能做到如此,為了自己心愛的人可以選擇放手,甚至卑微的懇求那個入侵者,我感嘆,自己無法如此捨身忘我。
樹葉黃了,菊花敗了,大雁也南歸了,人在冷冽秋風中瑟瑟如落葉,眷戀著溫暖的被窩,手腳也不願動彈。和*圖*書我與靈犀打掃庭院,暄暉宮裡多樹木,黃葉繁多,才收起些,回身又是飄零一片。
「你不願?」他有些意外,眼神中的笑意黯淡下去。這是第二個人問我可是不願,兩個男人,兩個兄弟,那個瀕臨生死邊緣,這個正逢春風得意,我徘徊其中,卻只能選擇後者,已經不能回頭,所以一切悲憫都是枉然。我竭力保持平靜,「你可信我?」「信,莫名的信。」他篤定,我輕笑。年少如他才會如此的不設防,輕易便相信與我,低估了旁人的算計。抑或他也如我,明知靈犀的身份卻依然選擇相信,只為給對方一個機會,讓其猜度哪邊將會有利,傾心靠攏。
杜王后見我如此,語氣溫柔:「妹妹晉陞,本宮還不曾慶賀,都怪這身子不爭氣,總是勞乏的很,妹妹莫怪。」她提及此處眼眉間雜著即將成為母親的幸福,面旁閃爍動人的羞怯。「是嬪妾的錯,早該來朝賀的,只是那時帶罪,怕連累了娘娘,況且身無長物,空手前來,總有些不好意思。」我解釋著,對她對我,不願正視不肯前來的原因。她定定的看我,笑得有些勉強說:「妹妹果然容貌清麗,難怪深得代王喜愛,昨夜聽內侍說,代王冒雨去的暄暉殿,是么」我一怔,回味著她的話:「嬪妾知罪,請娘娘發落。」她酸酸一笑,「治什麼罪好呢?就罰你常年貼身隨侍代王吧。」「娘娘說笑了。」我懷疑她的大度。「怎麼是說笑,本宮說的真心。」說到這裏她回視身邊宮娥,眾人明了,摒退殿外。
我收斂紛繁的思緒,抬眸看他,兩個月不見,又消瘦些,只是面龐輪廓越發的清晰,聲音似乎粗厚了許多。我避過他的眼神,幽幽的說:「嬪妾想拜見王後娘娘,為她朝賀。」劉恆蹙著眉,「那麼麻煩做什麼,打發人送些東西過去就可以了。」「尋遍了身邊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只能親身前往,希望王後娘娘不會怪罪」我用袖子沾拭他臉上的水跡,一下一下,www.hetubook.com.com極其緩慢。他不語,只是抓住我手,上下打量,輕嘆一聲:「有時候真不知道你想要什麼,你總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我苦笑,我想要的不過是赤誠相待的真心,卻無人能給。「身邊可有隨行的人?叫靈犀取件衣裳。」他只是搖頭,我卻明了,來我這裏不能帶人,也只能深夜前往。我起身去叫靈犀,顯然靈犀對突然出現的劉恆也驚訝不已,慌亂的尋些乾淨的巾布幫他擦拭身體,又要去尋衣服,被我攔住。「起盆火吧。」我低低吩咐道。熊熊火苗舔舐著木炭,我與他對坐火盆旁。陣陣熱浪溫暖了身體,水氣氤氤氳氳,透著濕熱。
風起了,吹得窗子呼拉呼拉作響,轟轟烈烈的低雷順殿頂掠過,天空似墨染般漆黑無光。恐怕是今年最後一場雨了,再來的將是冰凍寒雪。桌上的紙已經四處飛揚,油燈也忽明忽暗,我依然站在那,木然想著恭賀的詞句,寒風吹透衣裳,扎進內里,渾身冰涼。殿門吱呀一聲,我閉眼,無奈的說:「靈犀出去,我不用你服侍。」「那我呢。」我驚詫回頭。心中醞釀已久五味雜陳的淚,在看見他的一瞬,默然滑落。
劉恆嘴角有著掩不住的笑意:「好個忠心不貳,本王發誓今生再不相問,本王信你,萬事都信。」我有些震驚,有些疑惑。「你進宮的那天起,本王就知道你不簡單,至少不像你身世那麼簡單,你是第一個敢那麼直視本王的女子。杜戰也提醒過,以往本王整日活在提防中,卻被你輕易打破,也許是一物降一物吧,莫名對你相信。這種久違的信任是本王許久不曾給出的,本王不想讓它破壞,所以會竭力維持。」他看我不信,又添了些許的補充。沉靜望向他,對上那雙信任的眸子,心頭驟然抽緊,他信的如此坦蕩,我卻必須事事有所隱瞞,愧疚升起,眼前有些模糊,唯恐淚水再度滴落,我扭頭看向窗外。他走到身旁,將坐著的我攬入懷中,聲音沙啞:「不要背叛,一生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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