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忽還鄉

掌柜趕緊過來招呼:「蘇少爺、蘇小姐,能光臨小店真是榮幸!」少女跳下馬沒好氣道:「少廢話,先來兩壇十年的狀元紅。」掌柜賠笑道:「小店小本,沒有陳年的酒,不過井水裡倒是有冰了三個時辰的上好竹葉青,來些給諸位解解暑氣可好?」少女哼了一聲:「就這個吧。」進門在一個空座坐下,少年坐得離她遠遠的,看也不看她一眼,蘇府一眾家人都是搖頭苦笑。
那男裝少女斜了他一眼,手一抬,一錠銀子咣當落在地上:「現在喜歡和人一起坐了么?」那人斜眼看著她高高揚起的下巴尖,抓起銀子掂掂,輕笑道:「喜歡!有了它誰能不喜歡?」說著走到少女桌前坐下。
便在這時,蘇無畏在下面喊起來:「放兒丫頭!出來騎馬!你二嬸我帶來了!」善姐從房裡探出頭來,嚇了一跳,她可從來沒見二老爺這麼開心過,而且還帶著常年不露面的二夫人,竟是來看自家小姐的?
蘇放等到了晚上,方才來到善姐床前,抱著手笑嘻嘻看著她。善姐臉上包著白布,嗓子都哭啞了,見蘇放不懷好意地看著自己,知道是她搗鬼,不由怒道:「大姑娘,這是怎麼回事?」蘇放卻不理,只是道:「昨晚廚房送來的『金絲窩』,你吃了沒?」善姐道:「吃了,酥酥的很好吃,難道用這個方兒不能吃這個?」蘇放道:「那倒不是,金絲窩是南方點心,和面時要揉進大量面鹼,然後用醋蒸,這樣才能一絲絲酥到心裏去,面里全是鹼,你在臉上貼一宿,那還能不扒了一層皮?」
小姑娘俏臉霎時漲得通紅,罵道:「讓開!誰讓你坐下的!」那人故作驚訝:「你讓的啊!你給我錢讓我和人一起坐,我現在過來你卻發脾氣,難道你不是人?」少女聞言大怒,抬手就是一耳光,那人回手扣住她的小手,嬉皮笑臉道:「小姑娘和我如此親熱,不如我請你吃個花生吧!」說著夾起一顆花生送到她嘴裏。少女躲避不及,已將花生含進嘴裏,雖然立刻「呸呸」吐出來,可也直氣得眼圈都紅了。
善姐又驚又怒:「大姑娘你、你是故意的!為什麼?我又沒得罪你!」蘇放盯著她慢慢道:「再好好想想,你究竟有沒有得罪我?」
蘇放微笑著點頭:「多謝了。非獨,陪我去園子里逛逛。」蘇非獨高興地應了聲,和蘇放一起走出去,轉過一個假山,就是下人們住的地方。蘇家地方雖也不算小,但比起孫陸家可就差得遠了。兩人四周繞了一圈,最後來到廚房,掌廚的劉大胖子正指揮幫廚的人剁肉餡。
楊柳新綠,冰化河開,微風撲到臉上還帶著清爽的寒意。此時正是北國的早春時候。奉陽城外的林陰官道筆直伸向前方,在極遠處一個大彎拐進了樹林。官道旁還有兩條黃土路貫通東西,雖然沒有大路平整,但好在路程短了不少,也有很多人行走。
「妹妹!」和她并行的少年伸臂攔住,聲音很粗,「我們找大姐要緊,你就別惹事了行不行!」這人衣飾也很華麗,與男裝少女五官有七分相似,只是臉盤子大了許多,也就男子氣了不少。
蘇無畏看著蘇放興高采烈的樣子,由張口結舌到哭笑不得,再到深深沉思,突如醍醐灌頂,多年心結豁然解開,他激動道:「放兒,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可我該怎麼謝你才好?」蘇放笑了:「過年時候給我的壓歲錢要加倍!」
蘇無咎立刻皺眉喝道:「雙兒,怎麼這麼沒禮貌,叫姐姐!」非雙撅嘴對父親道:「以前家裡沒錢時怎麼不回,現在知道蘇家是大戶就趕著回來,還不是算計家產!要是沒有我娘,家裡能有今天的樣子嗎?這大小姐她可當得太容易了!」蘇無咎大怒,巴掌都舉起來了,而蘇放先瞪了爹爹一眼阻止他,再回頭安靜地聽著妹妹出言不遜。被她這麼似笑非笑地看著,非雙不知為何逐漸感到了一點兒寒意,聲音也不由慢慢小了。
蘇放皺起眉頭喝道:「聽著!從今以後,再不許說對不起我。真對不起我的人現在都死光了。沒有你們,恐怕我娘根本就不會遇到我爹,那可就真沒我什麼事了。我是不是要謝謝你們給我機會投這一次胎啊?再說,不流落市井就能平安長大了嗎?你管我怎麼活過來的?反正我現在過得挺好、挺滋潤!」
劉大胖子疑惑地看著她:「你是誰?」蘇非獨擠進來道:「這是我大姐!」下人們一時都愣住了,蘇放徑直走到剁肉的面前:「來,刀給我,剁給你看。」然後她兩手一伸,停在半空,動作十分地道,伺候慣了大師傅的夥計立刻上前替她挽起袖子,紮起圍裙。
蘇放聞了聞,進去道:「喂!煽火的,你那鍋里的魚蒸久了,快拿出來!那邊剁肉的,你勁使大了,菜板的木頭沫都叫你剁到肉里了!還有那個胖子,看我幹什麼,你那油鍋快冒青煙了!」
伊曼風看情勢不對,忙咳了一下,打圓場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雙兒年紀小,大姑娘別放在心上。路上累了吧?我叫人收拾了西北角的小閣樓,那兒清靜,風景又好,大姑娘先去歇歇。樓上的丫頭善姐,是府內下人中最省心懂事的一個,大姑娘先用著,以後有了合心意的再和我說。」
老遠就聽到那姑娘叫道:「跟來幹什麼?你的大姐你自己找去!我可不認識別的姓蘇的!」少年忍著氣道:「妹妹,不管怎麼說那也是大姐!爹爹早就說過他還有個孩子,你不是早知道了嗎?你這樣,讓她以後怎麼在家裡呆?」少女聞言更是生氣:「有你這個孝順弟弟就成,不差我這個妹妹!我不找,我要吃東西!」少年終於也氣得叫嚷起來。
他就如此由上午一直坐到下午,眼看著其他客人都走光了。掌柜的直皺眉頭,茶涼了也故意不給他換熱的,最後終於忍不住,時不時到他身邊咳嗽兩聲。可這小子也不知是沒注意還是臉皮太厚,照樣吃他的花生。
原本在一旁生悶氣的少年這時搶步走來把少女拉到身後,怒道:「你小子幹什麼!」少女在他背後尖叫:「哥哥,快幫我教訓教訓這小子!」
他一圈兜到底,折馬又回過頭來快速賓士,突地一人伸手挽住他的馬韁,馬兒正奔跑,這一挽帶得他一個趔趄。蘇無咎吃了一驚,抬眼一看,竟是遍尋不著的女兒!卻見她換了一身女裝,與著男裝時大不相同,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幾乎沒能認出來。
那天,非獨和蘇放出門閑逛,回來的路上他問道:「姐,善姐究竟好不好?」蘇放眨眨眼,悠然道:「臉蛋嘛……還湊合,不過,身材一流!」善姐個子嬌小,體態豐|滿,,比起蘇放扮了十幾年男人也沒被發現的身子骨來講,當然一流!非獨臉紅道:「我不是說這個!我是問她對你好不好。昨天我聽她和馬師傅說,你睡覺打呼嚕呢!」蘇放微笑道:「是嗎?看來還是家裡舒服,以前我半夜常驚醒,根本沒打過呼嚕。」
非獨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就算真的打呼嚕,也不能對下人說啊!她就仗著娘對她好,平時就喜歡搬弄是非,姐姐可別太好脾氣了!」蘇放頓時大笑起來:「我太好脾氣?哈哈,你這誇獎可真是太貼切了。」
善姐一聽,著實有些心動,就聽蘇放道:「你自個兒看著辦吧,反正你這雀斑也不太顯。你和碧蕭玩著,一會兒去廚房告訴劉胖子一聲,我今晚要吃『金絲窩』。」說罷轉身走了。
這一耽擱,後面的人都跟了上來,四個大漢一色青布短衣,緊緊護在他們左右,再後面跟了二十幾個隨從,多數都帶著兵器,聲勢十分浩大。小夥計哪裡敢去理論險些挨打的事,匆匆跑回店裡躲起來。
此時蘇無咎正在官道上來回奔波,心裏說不上什麼滋味,想起方才父女倆眼看離蘇府只有半日路程,女兒卻被自己氣跑了。其實他也想讓蘇放堂堂正正認祖歸宗,可也得先和伊曼風解釋一下才好啊!況且……況且蘇放這些年一直做著流氓頭子杜黃皮,卻叫他怎麼開口?他支支吾吾、有些心虛地對蘇放道:「放兒,我先回去為你打點,我想對家人瞞著你曾經的經歷,是不想讓你被人看不起。」他話出口立刻便知糟了。蘇放重複著「看不起」三個字,嘴角上揚,露出一絲冷笑,黑道呆久了,她這一動怒,眼光立刻帶出一絲煞氣!
第二天一早,善姐就折騰著請大夫,原來她按著蘇放的方子,一早臉上竟完整地脫下一張皮來,嚇得哇哇大哭。大夫說,她有一個月不能出門了。
小杜見拳來襲卻站著不動,蘇非獨見馬上就要打到他身上,不由就收回了幾分力氣,恍惚間對手似乎沖他一笑,他的大拳頭就被輕飄飄地抵住了。眼前這人明明手比自己小很多,可任他怎麼用力也掙不脫,蘇非獨臉漲得通紅,「嘿」地死命一拔,毫不考慮就算掙開了也必定要摔個四腳朝天。小杜笑著搖搖頭,抓著他的手拽了一下又放開,力道剛好與他相抵,蘇非獨的身子頓時穩穩站住,晃都未晃一下。
蘇非獨大叫一聲,手腕上登時紅了一片。他平時皮糙肉厚,一點兒小傷並不在乎,可這下卻疼得厲害,暴怒之下一拳向這小子當胸搗去。蘇非獨心眼實在,不適合練蘇家的武功,蘇無咎曾特地送他去少林學藝。這招不過是南派少林長拳中很普通的「韋馱獻杵」,可他在這套拳法上足下了十年工夫,此刻施展起來淳厚有力,掌風驚人。
蘇放走到他身邊倚著欄杆,悠悠閑閑道:「當時我也在揚州,有人來告訴我說一個畫也似的美人在城外痛哭爹爹,以後我就注意上你們了。可以說,這幾年你們夫妻幹了些什麼,我可是清清楚楚全知道。」蘇無畏大驚之下,退後一步死死盯著她,神色猶疑不定。蘇放誇張地大叫:「喂!二叔,你那是什麼表情,m.hetubook.com.com不是想殺我滅口吧?我可是幫了你們大忙的,那天二嬸不是還說了這話嗎?『多虧當家的是大哥,要是三哥當家,我娘和大哥就沒活路了!』」蘇無畏指著她:「你、難道這也是你做的?我就說三少爺怎麼會連連把事情辦砸了,大少爺才能遠不如三少爺,居然事事都能辦好……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非獨吃驚地指著她:「你!你是不是剛才和我打架的小子?」蘇放點頭笑道:「不過換了身衣服,才認出來?」非獨大笑起來:「原來你就是大姐!大姐!你真厲害!」非雙比哥哥更早認出蘇放,只是臉色陰晴不定,不願和她打招呼,見蘇放把眼光轉向自己,抬頭哼了一聲。
蘇放笑著搖頭:「二叔,你看你連撒謊都不會。我可沒說那馬夫叫小魏。別怕,我沒惡意,本也不想拆穿這件事,但你們夫妻倆自個兒疑神疑鬼,覺都不好好睡,跑來和馬說話,我只是想讓你們放心而已。」
少女掙開少年的手罵道:「你倒熟得容易,面都沒見過,大姐先叫上了!也不知是哪裡的村丫頭,爹爹不但為了她和娘吵架,還把我們都打發出來分頭找。哼!別叫本姑娘找著!」說罷打馬而去,只聽少年道:「找著了你還想怎樣,爹……」聲音漸遠,後面已聽不清了。
第二天蘇放睡了個懶覺,天大亮了才起來。她心中無比輕鬆,遙望母親埋骨的地方輕輕吹起簫來,任一身薄薄的黑衫隨著清風飛舞……
那人也不理會少女,只是對少年說:「蘇非獨,你這小妹四處惹禍,難道都由你擔待?不如讓我好好管管,以後省了你多少事!」少年奇道:「你是誰?怎麼認識我?」那人微笑道:「我?暫時算姓杜吧!你兩歲時我見過你一次,沒想到現在都長這麼大了!」蘇非獨頓時忘了生氣,憨憨地笑起來:「都十七八年了,當然長大了。」蘇非雙在一旁氣得踢了他一腳:「你還聊起天來了,快打快打呀!」
蘇無畏愣愣站著,心中百味雜陳,蘇放看了他一會兒,不懷好意地道:「二叔,你忍心這輩子讓二嬸過這種藏頭露尾的日子嗎?要我說,你們與其這樣躲在家裡嘰嘰歪歪、傷春悲秋,還不如徹底揭開這件事,要麼就乾脆當沒有這件事,大家都輕鬆。」蘇無畏沉思許久,終於抬頭道:「放兒,你說得對!我這就去告訴大哥。」蘇放點點頭道:「好啊,可是你說了之後呢?我爹這關你或許能過去,可楊家還有那麼多人在,會不會出來個想不開的找你們麻煩?或者想巴結你?唉,我看你武功也不怎麼樣,可我那苦命的爹爹啊,可就有得煩了!」蘇無畏猶豫道:「這……這……那豈不是只有當這件事沒發生?」蘇放拍手笑道:「唉,可真累死我了,你終於說出這句話!早這樣不就行了?」
他跳下馬來進店,待夥計在耳邊唱歌似的一長串菜名報過去,卻又沒什麼想吃的,只叫了碟油炸花生。小夥計說得口乾舌燥也不過是一個銅子的買賣,暗地裡撇嘴,將花生往桌上一頓,再也不耐煩招呼他了。
蘇放放下竹簫,悠悠嘆了口氣,下樓來看二叔二嬸。楊劍如現在已化名水柔青,果然美麗非凡,此刻看蘇放時依然有些羞怯的樣子。就聽蘇放大聲對二叔道:「你的眼光,硬是要得!」蘇無畏回望夫人臉色微紅,而蘇放已經上前接過馬韁繩,上下撫摸起紫玉來。那紫玉輕輕刨著蹄子,似乎還不願跟她這麼親熱。蘇無畏輕輕撫摸紫玉的腦袋道:「這馬兒性子雖烈,不過若是不見紅色,就不會輕易發狂傷人,而且尤喜花生米,放兒,不妨試試。」
蘇放依言接過二叔遞給她的花生,就見那紫玉果然垂頭在她掌心舔食起來,一改之前的桀驁不馴,她心中喜歡,一聲長笑躥上馬去。這不羈的笑聲感染了蘇府的每一個人,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計看著她。
蘇無咎也抬頭看著蘇放,想起初見時她還是杜黃皮,第一句話是對楊虹說:「相好的,朋友別只交一個,咱倆拉個手如何?」後來她又對玉寧寧說:「你個小娘皮!我也黃黃皺皺的,還比它長得齊整些,你怎麼就嫌我難看呢?」……這樣不羈的孩子,現在畢竟已不罵髒話了。蘇無咎暗暗對天說:「慧君!我們的女兒現在在我身邊,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決不讓她再受半點委屈,你就放心吧!」
可是,可是委屈找上你的女兒,蘇無咎你推得走嗎?
那蘇放從藏身處起來,折遠幾步,又重新走了回來。看到她,那兩個當然住了口。蘇放一臉笑地和她倆打招呼:「碧蕭!你來玩兒了?」碧蕭低低叫了聲:「大姑娘!」有些心虛。蘇放卻毫不在意,突然走近打量善姐:「哎呀善姐,看你那皮膚白的,真好看啊!」善姐得了恭維,喜滋滋道:「謝謝姑娘誇獎!」蘇放又介面道:「可惜有點雀斑,你咋不治治呢?」這雀斑和圖書正是善姐的心病,只聽她黯然道:「這個……這是治不好的。」蘇放瞪起眼睛:「誰跟你說的?雀斑最好治了!你拿個濕麵糰貼在臉上睡一宿覺,第二天揭下來,保管就好了!」善姐遲疑道:「真的有用?」蘇放道:「這個叫窮人方,沒錢人也治得起。我以前住的那條街上,街口鐵匠鋪的女掌柜外號『滿天星』,臉上的雀斑大圈套小圈,可是只貼了三次,就好得利利索索的!」
就見蘇放雙手各拿一刀在菜板上剁起來,鼓點一樣的響聲立刻「咚咚」傳出,她邊剁邊說:「看,手臂別動,手腕用力,刀到了底要帶回力,別切了菜板。」一塊肉眨眼就剁好了,蘇放放下刀,順手扯下圍裙來擦了擦,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轉身走了。
非獨愣了愣,直覺這人對他非但沒有惡意,還和爹爹娘親一樣有那種無可奈何的愛意,道:「我是來找大姐的,現在不能回去。」小杜輕笑:「我就是給你大姐帶信的,她讓你回家等她。」非獨一喜:「真的?」小杜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真的真的,快滾回家等著吧。」待非獨拉著氣鼓鼓的妹妹,吆喝家人浩浩蕩蕩地走了,小杜伸個懶腰,將手上蘇非雙給的銀子往桌上一丟,轉身而去。
蘇放住得偏,蘇無咎原本經常來問她是否習慣,後來見蘇放一副嫌他煩人的樣子,也就來得不那樣勤了,只有非獨天天纏在她身邊不走。
蘇無咎好生後悔,這孩子吃了那麼多苦,又為他擔下天大的干係,自己甚至連個安身之所都不能給她嗎?況且她是自己摯愛的人留下的骨肉啊!他發瘋似的要全家一起出門去找,一定要把她找回來!可心中也知道,蘇放若有意躲他,可能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彩箋並尺素,何處寄芬芳?悲歡坎坷路,榮辱九曲腸。
非獨不理,退後一步道:「今天我們還有事,先走一步,杜大哥可改天到我家找我。」這杜大哥不置可否,只輕輕一步擋在他面前。蘇非獨連走三步都被他攔住,臉上變了顏色,伸手朝他肩頭推去:「讓開!」那人臉色一沉,見蘇非獨空門大露,只有二三流的武功,魯莽勁倒是一流,有心給他點兒教訓,兩根手指斜斜切在他脈門上,竟用上了五分力。
蘇無畏吃驚道:「蘇放!」蘇放道:「怎麼這麼見外,你該叫我放兒!」蘇無畏定了定神,輕咳一聲道:「放兒,怎麼這麼晚還不睡覺?」蘇放輕笑:「二叔,別緊張,我只是想著全家都見了,怎麼獨獨不見你夫人,聽說她可是蘇家最美的美人呢。」蘇無畏支支吾吾道:「啊,她、她病了,等好些了就給你們引見。」蘇放點頭:「二嬸病了有些日子了,不如我開個方子給她治治?」蘇無畏神色不定地看著她問:「什麼方子?」「只有一句話。」蘇放湊到他耳邊輕輕道,「我不怪她,我娘也不怪她。」蘇無畏整個跳起來,顫聲問:「你、你知道什麼了?」蘇放笑了:「噓!小點兒聲!我什麼都知道,你就是當年和楊家五小姐私奔的馬夫,你夫人當然就是那個江南第一美女楊劍如了。」蘇無畏滿臉蒼白,道:「你!你怎麼知……不!你怎麼胡說八道,我絕不是馬夫小魏!」
母親,我算完成你的遺願了嗎?原來你的願望那麼簡單,如果能親眼看到女兒幫你完成了,該有多好啊!蘇放一時神色飄忽,母親去世已久,她此刻想起,亦不覺得十分悲傷,只是有些淡淡的惆悵。
牡丹花事早,傾城仍自傷。韶華空流落,當春鬢染霜。
蘇無畏被她一頓喝罵嚇得僵住了,話也回不了一句,半晌才道:「可是……其實當年我本可以告訴大哥的,大哥也許會原諒我,便不會連累那麼多人,你娘不會死,大哥也不會失去最愛的人!你真的一點兒也不恨我們?」蘇放堅定地搖頭,一字一字道:「不恨!其實我覺得整件事情中,你們是最善良的人,兩情相悅怎麼會錯?連我娘起初都是有目的的,至於你大哥……」她輕輕一笑:「憑他爹給他定的親事就去娶老婆,這樣的人不配得到真愛,二叔,其實他賺了!」
蘇無畏大笑起來,眼角卻有一絲淚痕,突然看見自己的黑馬,忙道:「放兒,我把這匹寶馬『紫玉』送給你!」就見那紫玉豹頭雁頸、竹耳鶴腿,一身黑色長鬃迎著晚風飄拂不定。蘇放喝彩道:「好一匹神駒!我見過的好馬也不少了,可沒一匹趕得上它!」蘇無畏把手放在馬的長鬃上輕輕撫摸道:「我一生相馬,紫玉這樣的馬,這輩子也沒見過第二匹!」蘇放笑道:「二叔,君子不奪人所好,既如此,這馬你自己留著吧。」蘇無畏道:「你可是看不起我?二叔說給你就給你,直說!想不想要?」蘇放笑了:「想要!」
這憊懶小子漫不經心地靠在椅子上,只將花生一粒一粒拈起來慢慢在牙齒上磨蹭,似這等吃法,一個時辰都過了,盤子還是滿和圖書的。
他倆一邊說,一邊往蘇放的住處走,非獨還待說些什麼,蘇放指著前面「噓」了一聲:「瞧,善姐在那兒呢,我們去聽聽她說什麼。」兩人貓著腰潛到樹叢下面,只聽二夫人屋裡的丫頭碧蕭清亮的聲音道:「善姐姐,新來的大姑娘難伺候嗎?」善姐的語氣里滿是不屑:「呸,就她也配!也不知她從小到大,究竟看見過丫頭沒有?連個人都不會使喚,從來沒支使我干過哪怕芝麻大點兒的事,閑得我渾身都痒痒。」碧蕭道:「那還不好嗎?善姐姐樂得清閑,我想這麼著還不能呢。」
待蘇放和爹爹回來時,兩兄妹已經到家了。蘇放一眼就認出伊曼風,微微笑著叫了聲:「姨娘!」伊曼風則嚇了一跳,眼前人和她心中的大小姐實在差得太遠——蘇放足高她半個頭,前面半邊頭髮以前被剃掉了,此刻長出一寸來長,索性用一方青花布帕包住,加上她膚色並非白皙,而是透著股健康的小麥色,手也大,看上去竟像做慣粗活的人。伊曼風不由先有了幾分瞧不起,可她畢竟是有閱歷的人,收拾了一下笑容:「大姑娘一路辛苦,以前你爹整日念叨少了個孩子,我聽著也很難過,好在菩薩保佑,終於盼到你回家了。來見見,這是你弟弟妹妹!」
蘇非獨在暗處看得糊塗,等善姐不注意時連忙追上蘇放,奇道:「大姐,你這是幹什麼?」蘇放微笑道:「你明天就知道了!」
蘇放誠懇道:「我是什麼人又有什麼要緊?二叔,你們內疚是覺得讓我和我娘替你們受了很多苦,可是你看看我,不像你們想得那麼可憐。回去好好和二嬸說說,讓她別難過,免得傷了身子!」蘇無畏定了一下神,低頭道:「畢竟若是我們沒有為了私心棄家不顧,你娘怎麼會被迫做那樣的事?你一個姑娘家,一定能平平安安長大,又怎會流落市井?」
這一下大喜過望,蘇無咎跳下馬來抓住蘇放的手,哽咽道:「放兒,你沒走!放兒,你沒走!」蘇放凝視他片刻道:「看你急得一頭大汗……罷了罷了,我跟你回去就是!」蘇無咎抓著她手道:「放兒,我好後悔!除了劫獄的事我都說給大家聽了,出身青樓又如何?地痞混混又如何?在蘇家沒人敢瞧不起你們母女!」蘇放嘴角一絲輕笑:「我知道,要不非雙也不會生那麼大氣!」蘇無咎遲疑道:「你……見到非雙了?」蘇放笑道:「回家你就知道了。」
善姐道:「可你看看她哪有個小姐的樣?滿身臭汗撩起衣服就擦,連個汗巾子都不帶。再看那坐相,一進屋往椅子里一摔,左手抄起一瓣橙子就咬,那汁水都流到手背上了。你猜她怎麼著?伸了舌頭去舔,跟狗兒似的!」說著放聲大笑,那碧蕭也用扇子掩著口笑起來。善姐接著說:「我原先也是有頭有臉的主房丫頭,如今跟了這樣一個主子,以後面子往哪裡放喲。」
皆隨煙雨去,兩地珍安康……
蘇非獨臉色通紅,搖頭道:「我打不過你,但是不能把非雙留給你!」小杜搖頭嘆道:「傻小子,我要她幹什麼,還你還你,你們回家吧。」
飄飄清明雪,攜雨落心鄉。空濛憂實在,還否意彷徨?
蘇無畏疑惑道:「你是怎麼知道的?」蘇放道:「楊老太爺死的時候,你們夫妻倆在城外破廟裡拜祭,二嬸哭得昏了過去,是不是?」蘇無畏低下頭:「是!內人到現在仍然難過,是我累了她不能盡孝。」
蘇放那個離家出走十五年才回家的二叔蘇無畏,此刻正一個人在馬房裡獃著。他自小就喜歡馬兒,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只有馬兒才聽得懂他說的話。他正摸著一匹黑色駿馬自言自語:「她終於來了,沒想到我們害她吃了那麼多苦!真想瞞一輩子啊!」就聽一個聲音介面:「瞞一輩子你不累?」蘇無畏嚇了一跳,粗聲問:「誰!」蘇放從暗處走出來:「是我!我在屋裡找不到二叔,就猜你會來馬房。」
此刻,東邊小路上有一騎緩緩踱來,馬上青年膚色微黑,神情懨懨,一副沒精打採的樣子。走著走著,突見前面綠樹叢中有鮮紅的一點,卻是一棵巨樹上掛著個葫蘆形的酒招子。馬上乘客嘟囔一句:「這飯鋪開得倒湊趣,正心煩,少不得幫襯你兩杯了。」
這時,遠遠地傳來一陣馬蹄急響,聽聲音有二三十匹之多。掌柜頓時來了精神,一推門前夥計:「快去看看,是不是來了貴客?」路窄馬多,只能兩騎并行,只一會兒就到了近前。小夥計見這一行人神色焦急,不像要吃飯的樣子,他急忙讓到路邊,見當眼是一匹全身雪白的駿馬,馬勒腳鐙都是亮銀打就,鞍上一個錦衣少年,約摸十七八歲年紀,左肩上停著一頭獵鷹,腰懸寶劍,背負長弓,好不英武!再看到臉上當時就呆住了,那少年的皮色竟比剛打出來的嫩豆腐還要白上三分,一雙柳眉彎如新月,小小的嘴兒紅得比酒招子還鮮艷,年畫上也沒有這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好看的少年!「看什麼看!看瞎了你的狗眼!」聲音也鈴鐺一樣清脆好聽,卻是個女子的聲音。隨著聲音,一鞭子已經兜頭打了下來。「哎呀!」小夥計不提防她說打就打,趕緊抱頭蹲下。
善姐算是把今天的教訓記得牢實了,就算是姑娘要在晚上穿黑衣拜會二叔這種古怪事,也沒敢插一句話,乖乖地拿了衣服出來。
店裡空桌不夠,一個護衛毫不客氣地上前踢了一下離他最近的桌子,對那獨坐的客人冷語道:「喂,去和別人並一併。」那客人是個膽小的中年人,連忙答應,端著面前碟子走到另一桌坐下。那護衛又如此趕了兩個客人和其他人並桌,再向四周看看,見旁邊只剩下那吃花生的客人。那客人眼看他一雙牛眼瞪來,帶笑端著花生站起來:「我不喜歡和別人一起坐!」說完徑自坐到剛騰出來的座位上。
蘇放閉目坐在浴桶里泡了一會兒,問道:「善姐,我來這兒這麼多天了,怎麼沒見二夫人呢?」善姐道:「回姑娘的話,二夫人很少出門,奴婢一年也見不到她幾次。而且聽碧蕭說,您回來的當天二夫人哭了一夜,然後就病了。碧蕭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蘇放轉過頭看她:「你也不用前倨後恭,以後說話不用加『回姑娘的話』,啰不啰唆啊!哭了一夜?善姐!這就替我找件黑色衣服,我這就去拜會一下二叔二嬸!」
誰知蘇放隨即目光漠然,淡淡地道:「爹爹想得周到,我風頭正緊,說了反而麻煩。」蘇無咎心裏沒底,再三囑咐她原地等著,自己先回去解釋,蘇放都淡淡答應了。可等他安排好回來一看,哪裡還有女兒的影子?
善姐一時語塞,頭慢慢低下來,繼而覺得全身發冷,直縮進被子里。蘇放這才上前拍拍她道:「別怕別怕!過去就算了,不過千萬記得,不要再有下次了。我知道你是夫人放在我這兒的眼線,我不怕,但我不喜歡!明天你去和夫人說,蘇放只想過幾天省心日子,不想算計她,可她也別算計我。至於以後,你想跟著夫人就不必回來了,想跟著我,就不必過去,聽明白了沒?」善姐立刻連連點頭。蘇放又道:「你不是嫌自己閑得痒痒嗎?這就給我準備洗澡水吧。」善姐哪敢推遲,連忙爬起替她打水,然後伺候她換衣。待看到蘇放背後文的大龍時,著實嚇了一跳,心中越發覺得這大姑娘不簡單。
就如此一路走一路說,蘇放將之前的那些個奇聞軼事盡挑好玩的講給蘇非獨聽,還時不時穿插一點葷段子讓他臉色潮|紅。蘇放只覺得,非獨嘴唇邊的一圈絨毛,配上臉上的紅暈,看上去可愛極了!
蘇非獨大叫一聲:「好小子,再來!」斜身踏步欺進他懷內,使一招「蓮開三度」切向脅下。這是虛招,只等對手後退再用左拳直搗中宮,誰料他不退反踏上一步,兩人本來只是一拳距離,這下都快碰到頭了,拳頭是遞不出去了。蘇非獨心裏憋悶,後退一步伸足便踢,此人竟又跟進一步,這招又無法使完。如此一套拳法使過,竟是招招都被逼得半途而廢!內勁激蕩之下,蘇非獨一口真氣越來越濁,只覺難受至極,大吼一聲,凌空躍起。這是「普度眾生」的前半招,下面該是挾風雷之勢撲下,但他忘了這是在路邊小店,房頂只有一般房子一半多點高,這猛然躍起,腦袋「咚」就撞到房樑上了,接著人也石頭一樣掉在地上。小杜啞然失笑,無奈地看著這個活寶,伸手拉起他道:「力氣不是越大越好,留一些力才能變招啊。這樣你要是打不著別人,自己就糟了!」
蘇非獨越聽身子越僵,一張嫩臉漲得通紅,他強壓著怒氣,低聲道:「簡直太不像話了!大姐,我非要教訓她一下!」可他身子一動,就被蘇放拉住了:「不用你,看我的!她不是嫌面子沒地方放嗎?我這就給她找個地方!」
蘇非獨趕忙跟了出來,訝然道:「姐姐,你以前是廚師嗎?」蘇放道:「姐姐有個好朋友是廚師,我經常吃她做的東西,所以就順道學了一點兒。不過以我的手藝切肉還可以,要是做肉肯定不如那胖子。」蘇非獨羡慕地看著她:「大姐你有很多朋友嗎?」蘇放微笑道:「是啊,我還有一個做生意的朋友,他經常帶點兒稀罕東西回來給我玩。」
這少女的聲音又尖又響,毫不避諱,掌柜的趴在窗子上看到眾人已經走遠,才道:「咦?有誰敢給蘇家小霸王氣受?」正在這時,忽聽外面馬蹄急響,那群人又回來了,掌柜的嚇了一跳,趕快閉嘴。
一個家人連忙上前道:「少爺,你就讓著點小姐吧。再說早過了午飯時間,大家也都餓了,而且跑了這麼遠都沒看見,說不定老爺已在官道上碰到大姑娘了。就算她走的是這條路,我們在這裏等著,有人過來也容易看見,趕得急反而會錯過。」少女不等少年說話,已趕馬上前,在飯鋪門前停住。少年雖率眾跟上,卻仍是氣呼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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